第151章

    孙府,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姓孙的人家所居住的府邸,很多地方都有孙府。

    但在这座城中,孙府却只有一座,那就是老伯的府邸,而城中最美丽的地方也只有一个。

    老伯的府邸是一座花城,从春天的桃花到深冬的腊梅,孙府一年四季都开满了鲜花,老伯就住在鲜花开的最盛的地方,春夏秋冬各不相同。

    老伯的府邸大门经常是打开的,这是一种热情好客的姿态,老伯本人也的确来者不拒,只要想做老伯的朋友,那么谁都可以进到这里来,来欣赏这里盛开的鲜花。

    金秋九月,正是菊花盛开的季节,老伯就住在菊花园里。

    他的面前盛开着一株名贵的“红衣绿裳”,但他的手上却没有拿花剪。

    此刻,菊花园里的氛围不复轻松,老伯的脸上连一丝笑意都没有。

    ——昨晚,律香川失踪了。

    律香川是他最得力的下属,也是他很珍爱的下属。

    ——律香川失踪之前,曾爆发出一阵可怕的惨嚎与求救,那求救声中带着真气,所以可以传到附近孙府帮众耳朵里。

    他对律香川寄予厚望,有时看见自己的儿子孙剑,他会遗憾为什么律香川不是他的另一个儿子。

    ——等到孙府的人赶到湖边时,湖边只剩下了律香川所惯用的暗器。

    律香川虽然不是他的儿子,但老伯依然很喜爱他,很信任他,他已决心要把自己的事业传给律香川一半,以后他会和孙剑平起平坐。

    ——当时,孙府众认为律香川或许被人丢进了湖里,于是一直打捞到现在。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老伯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三样暗器。

    一样是六角铁椎,重半斤,上面带着碎骨与干涸的鲜血。

    一样是透骨钉,完好无损,带了一点血。

    一样是铁蒺藜,被凌空劈成两半,看样子是一种极薄,极利的刀所斩,但铁蒺藜的断面正中心,却有一条非常细的擦痕,老伯已经看出,这擦痕与透骨钉的大小是相符的。

    老伯的眼前已浮现出了昨夜的激战——律香川击出暗器,暗器被敌人所攫,又反手击回,斩断剩余暗器后……直斩律香川本人!

    ……这不是激战,这只是单方面的屠戮而已,对方的武功比律香川高出太多,他基本没有活着的可能了。

    老伯的心里浮现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罗敷。

    他在薛家庄见过她,也瞧见了她和假上官金虹的那一出,她击向上官金虹的那一鞭,这世上能挡住的人绝不超过五个,律香川绝不是其中之一,他孙玉伯……也不是。

    江湖代有才人出,一山更比一山高。

    荆无命的武功也比律香川高很多,但假使是那人出手,原因只会有一个——罗敷的吩咐。

    所以,题眼还是在罗敷身上。

    他们二人是前天

    进的城,这事儿老伯知道,他也知道他们是一路从广府来的,之前她出海去了,这次来此地纯属路过,并不为其他的事。

    所以老伯没有过多关注他们。

    谁知道……就在罗敷与荆无命进城后的第二天,律香川就死在了绝对的武力威压之下。

    是她么?她的嫌疑的确很大,但问题是为什么?

    她没有动机。

    律香川是个温文尔雅,极有礼貌的年轻人,他总能把所有的事都想得周到,也做得周到,令人如沐春风。

    律香川不可能会得罪罗敷。

    那么,罗敷是剑指他孙玉伯,而以律香川开刀祭旗么?

    老伯并不清楚。

    但老伯也不害怕,他从不害怕任何人,也绝不惧怕任何人变成他的敌人。城中的老农受了欺负请他做主,他都会去帮忙,律香川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出了事,老伯绝不会姑息!

    他已决定亲自去她住宿的那间“悦来客栈”了。

    但这时,他忽然问:“孙剑还没有回来?”

    孙剑被他安排去排查其他的客栈了,现在应该已经回来了。

    文虎文豹两兄弟垂着头,不说话。

    老伯的脸上全无表情,他瞧着文虎文豹两兄弟,缓缓地道:“他去悦来客栈了,是不是?”

    文虎只好老老实实地道:“是。”

    老伯又道:“你们知道那客栈里住的人是谁么?”

    文豹道:“不知道,只是好像据说有个很漂亮的女人!”

    老伯道:“她是罗敷,她身边的男人叫荆无命。”

    文虎道:“罗敷……是那个号称是天下第一美人的女人?”

    老伯又道:“你知道这‘第一美人’的来头么?”

    文虎文豹一齐道:“不知道。”

    老伯道:“因为她那时候要从上官金虹手里抢走他的左右手,所以上官金虹设局,要引住在大漠里的女魔头去杀她。”

    文虎文豹对视了一眼。

    这故事他们并不是没有听过,不过这样的事人云亦云,传到地方,那真是说什么的都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流言混杂在一起,又有“天下第一美人”这种巨大的噱头,男人嘛,聊着聊着,话题就歪到美女身上去了。

    为此,文虎还被他老婆暴揍了一顿。

    至于罗敷战胜石观音的事,在这种不知几l斤几l两的人眼里,天底下就没有一件事是难的!

    今日听老伯用如此严肃的口吻说起这件事,这两兄弟有点摸不着头脑,文虎道:“左右手被女人勾得叛帮,这样的狗男女的确该杀,无论用什么手段都没问题!”

    他们代入了孙府想一想,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同素未谋面且天人永隔的上官金虹生出了一点共情之心。

    老伯长叹了一口气,觉得有点心累。

    老伯问:“一个人的人头若是被悬赏十万两,那人如何?”

    文豹道:“此人一定武功了得,天下

    闻名。”

    老伯又问:若是悬赏百万两呢?”

    文虎迟疑道:“此人要么是如当年梅花盗一样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一下子得罪了几l百家大户;要么武功极高,可称天下第一?”

    老伯缓缓道:“想要打出‘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头,还要一下子传得天下皆知,花钱何止百万?”

    文虎和文豹愣住了。

    一股寒气忽然从他们的脊背上蹿起来,直冲头顶,文豹失声道:“那,那大少爷他——!”

    文虎跳起来,道:“我现在就去找大少爷!”

    老伯却制止了他,平静地说:“我根本就没告诉他悦来客栈住着什么人,他的脾气我知道,如果罗敷不高兴了,那么他现在一定已变成了一具尸体。”

    文虎和文豹扑通两声跪在了老伯的脚下,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这时候,却有人奔过来,对老伯道:“大少爷回来了,他……他……”

    老伯霍然起身,变了脸色,道:“他怎么样了?”

    老伯方才看着平静,内心却也很焦急。

    那人道:“大少爷的穴道被人点上了!老伯,我们都解不开。”

    老伯怔了怔,道:“我去看看。”

    他不用去,孙剑就已被抬在架子上带过来了,孙玉伯瞧着毫发无损却动弹不得的孙剑,瞧了很久,忽然又叫人把他待下去回自己的房间里呆着。

    大家都怔了怔,似乎没想到老伯居然不帮大少爷解开穴道。

    老伯却说:“他这脾气,很少能有停下来思考思考的时候,现在正是这个时候,让他回屋安静地躺着去。”

    孙剑的一双眼珠子瞪得简直都快出来了,老伯瞧着他,忽然又厉声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靠近悦来客栈?”

    孙剑的瞳孔直了一下,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垂下眼睛。属下们也不敢多说话,抬着孙剑就出去了,只有一个机灵的下属,对老伯说:“那位……那位姑娘说,自薛家庄一别后……”

    老伯扬手制止了他,道:“她要来拜访我,是不是?”

    属下道:“是。”

    老伯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属下应声而去。

    老伯又道:“你们俩也去吧,待会儿开门迎客人。”

    文虎文豹两兄弟道:“是。”

    二人退了出去,屋子里就只剩下了老伯一个人,孙玉伯负手而立,瞧着那朵名贵的“红衣绿裳”,面上露出了疲惫的表情。

    孙剑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他在面对罗敷时一定不会太尊敬,罗敷却并没有杀死他——非但没有杀死他,甚至连一点侮辱性的掌掴都没有。

    这是十分善意的表现。

    善意总比一上来就气势汹汹的恶意要好,但老伯想来想去,也不觉得这城中能有别人能把律香川的暗器那样子斩成两截。

    他已越来越想不明白这件事了。

    老伯瞧着屋外,金色的阳光落在了盛

    开的金盏菊从中。他反手捶了捶自己的腰,忍不住心道:我现在是不是真的已经老了呢?

    年轻的时候,他的思考总是犀利且正中问题红心的,从来也未曾出现过顾虑太多的情况。

    近来,他时常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他也的确会思考,把自己的事业交给下一代来做,他本来已想好了——孙剑暴躁义勇,律香川心细如发,二人互补,一定可以好好的接下他的事业。

    但是如今,律香川凶多吉少,孙剑的冒进又令他感到不满。

    他已生出了一种对未来的忧虑。

    再转过身来的时候,他面上的忧虑却已经消失了,他又变回了那个雄心万丈的孙玉伯。

    ——无论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罗敷的来意无论是善是恶,他都要想法子去应对,他也都要彻底的查清楚律香川的事情!

    罗敷说收拾齐整之后就去拜访老伯,那么就一定会去。

    把孙剑一行人赶走之后,荆无命去找店小二叫了水,两个人又美美地一块儿洗了澡。

    荆无命人虽然沉默冷硬,却也被罗敷调教得很是体贴,洗过澡后就帮她绞头发……罗敷眯着眼睛窝在榻上,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又感觉自己要舒服得晕过去了……

    洗完澡后,又换了衣裳,重新打了辫子,细细选了首饰,她又帮自家的荆少爷扎了高高的马尾——今天用的是苗织花带,也是她的腰带之一。

    他们两个都喜欢这种很微妙的恩爱连接。

    挂上冷翠色的翡翠蝴蝶耳珰,穿上金绿凤蝶纹样的广袖衣裙,额间点了花钿,唇上涂了鲜妍的口脂,又拉上她的情人去尝了悦来客栈最有名的八宝鸭。

    吃饱喝足后,这才属于“收拾齐整”了,可以出发去孙府了。

    孙府就在城中最显眼的地方。

    他们家是不可能不显眼的,只要往屋顶上一蹿,就能瞧见孙府“满城尽带黄金甲”①,据客栈老板说,到了春日里桃花开的时候,那才叫一个粉云漫天,落英缤纷呢,坐下桃花香雨之下野餐,实在是别有一番趣味。

    罗敷很好奇,问他:“你还去老伯府上赏花野餐?”

    那客栈老板笑道:“桃花开时,老伯的桃花园是对任何人都开放的,只要您能寻的着位置坐下,就可以呆着!”

    罗敷开始觉得孙玉伯这个人有点意思了。

    直到进了孙府,罗敷才晓得,为什么孙府的大门常常是打开迎客,来者不拒的。

    孙府的园子是一个套一个的,复杂极了,非得有人领着进来才能寻到正确的路,否则怕是一进来就得鬼打墙,以罗敷的眼光来看,这里头一定有什么奇门遁甲的阵法。

    这里的建筑都不算太高,跳上屋顶就能瞧得很清楚了,不过,孙玉伯是不可能留下这样大的一个隐患的,罗敷觉得,屋顶之上一定会有埋伏,至于埋伏是什么就不清楚了。

    老伯是在菊花园中迎客的,罗敷和荆无命一进了菊花园,便闻见了满园子的菊花清

    香,这是个一明两暗的正屋,中间的明间就是堂屋,墙上挂着一副菊花图,图下是一桌两椅一条案,下首还有几l把圈椅,一看就是用来待客的地方。

    老伯就微笑着站在堂屋之中。

    他生的并不是很高大,不高不矮,身材适中,衣服也并没有很华丽,他的面上带着笑容,却丝毫不减威严,这种威严是长期在发号施令的过程中所习得的,已经成为了一种“味道”,能令别人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他们来。

    罗敷在观察老伯时,老伯也在观察罗敷。

    他在薛家庄已见过罗敷了,对这个女孩的美貌已有了深刻的印象,老伯并不是好色的人,目光当然不会在人家脸上身上扫来扫去,也不会像个傻小子一样呆呆怔住——文虎文豹两兄弟已经怔住了。

    罗敷身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她的那种气定神闲,游刃有余的神态。

    这样的年轻,这样的武功,还有这样的平稳性情与长袖善舞的能力,在这江湖上,她想做的事情,已很少能有不成的。

    罗敷微笑道:“前日进城,未能第一时间拜访老伯,还请恕罪。”

    老伯也微笑道:“罗小友说笑了,老头子难道是这般爱摆架子的人么?近日又听说那史天王与无名岛一同覆灭了,罗小友又为江湖除去了两害啊,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二人又寒暄了两句,罗敷坐在了下首,并不坐在主座上。

    ——她不常在江湖人面前逞郡主的威风,仍然很讲究江湖上的前后辈关系,只有在那等为非作歹之人面前,她才会用自己的身份去压人。

    想要除恶,就得做到比恶人更恶。

    但面对心性良善之人时,就大可不必啦。

    老伯也没有客气,在上首坐了,文虎文豹两兄弟作为陪客,又因罗敷是女孩子,老伯又差人去请孙小蝶来陪。

    小蝶很快就来了,她一瞧见坐在下首第一位的罗敷,先是怔了怔,又道:“这位姐姐是……?”

    老伯含笑道:“你平时去听说书,不是最爱听华阳郡主罗敷罗大姑娘的故事么,这位就是,还不快来见过?”

    小蝶惊呆了!

    她实在没想到,这位仗义出手,直接帮她解决了律香川的侠女姐姐,就是那个经常出现在说书先生口中的“天下第一美人”

    ……她立刻想到了那天自己对她说“天下第一美人难道有姐姐这么美么”,登时感觉很尴尬。

    不过,她很快就抑制住了自己的惊讶之情,上前来福了福身,道:“见过罗姐姐,我叫孙小蝶。”

    罗敷道:“那我叫你小蝶?”

    小蝶道:“那当然好。”

    罗敷心里暗暗赞道:她的心理素质很可以嘛,能在这时候还面不改色的。

    不过想来也是,小蝶能在律香川的围剿之下支撑三年,就连她的父兄都没有意识到不对劲,面上风平浪静的功夫可见一斑。

    不过,她这样的好能力却用错啦,这能力可不是用来把苦楚都往肚子里咽,而是用来做坏事的……就比如现在这样。

    罗敷残忍地处置了律香川,还时不时地打开「可攻略人物栏」,确认一下律香川现在的状态是「生不如死」。她知道孙府的人现在都快找律香川找疯了,却仍然能面不改色,言笑晏晏地和孙玉伯谈天说地,讲一讲南海白云城的风光。

    这时,屋外忽然有个人奔了进来。

    这是个梳着妇人发鬓的女人,生得很清秀漂亮,一双眼睛却哭得红肿如桃,她一奔进来,就哭着跌在了地上,颤声道:“老伯,我丈夫……我丈夫他到底……!”

    文虎跳起来,道:“老伯正在待客,林秀,你先回去,你丈夫的下落,老伯一定会查出来的!”

    林秀失声痛哭。

    老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罗敷道:“不知这位夫人的丈夫是……?”

    老伯道:“律香川,她的丈夫名叫律香川,是我身边很有作为的一个年轻人,却……哎……!”

    来了!

    这就开始试探了!

    可是罗敷是什么人?她可是能毁掉白云生双臂,然后过几l天还能一脸同情的帮人家擦眼泪的神人,这点试探算得了什么?

    罗敷惊讶地道:“难道在老伯的城里,他居然遭人毒手了么?”

    ——你不问,我不说;你一问,我惊讶!

    第152章 (一更)

    林秀听不得“遭毒手”三个字。

    她一听到这三个人,整个人就已泪流满面,浑身发抖。

    她是律香川的妻子,她是个最典型不过的贤妻良母,林秀的伤心与绝望不可能是装出来的,这夫妇二人的感情的确很好。

    但是罗敷却没有一丁点的心理波动,因为她记得这个叫林秀的女人,她给罗敷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不,应该说律香川对她做的事,给罗敷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在原本的世界线中,律香川勾结老伯的敌人,使得孙剑被杀,老伯手下最忠心的杀手韩棠也被杀。这时,老伯就开始怀疑孙府中有内鬼,而作为他心腹,直到许多秘密的律香川,自然免不了要被怀疑。

    然后,律香川就反手把锅甩给了林秀,设计让她受到了老伯的怀疑,又让和自己的同伙杀了林秀灭口。

    林秀是被奸杀的,死得非常惨。

    林秀死后的当晚,律香川去和杀死林秀的人一起吃油淋鸽子——鸽子是林秀生前珍爱的宠物。

    所以,老伯让林秀出现在她面前,企图观察罗敷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根本就是一招错棋。未亡人的哭声并不会让罗敷心生愧疚,她甚至愈发觉得自己做得好,做得对,做事真是顶呱呱,心里美滋滋的。

    大写的一个仗义啊!

    于是,老伯就只瞧见罗敷脸上出现了一点恰到好处的不忍之色,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有开口,只是对林秀道:“夫人莫要太过伤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下事情还未明朗呢,千万莫要自己吓自己。”

    老伯紧紧地盯着她,道:“他是昨晚在湖边失踪的。”

    罗敷道:“哦?”

    老伯道:“失踪之前,他曾裹着真力呐喊求救,罗小友可曾听见?”

    罗敷道:“似乎没什么印象。”

    老伯叹了口气,道:“罗小友所住的悦来客栈,距离湖边并不算太远。也是香川命不好,居然没能叫罗小友听见。”

    罗敷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老伯道:“子时。”

    罗敷面不改色道:“哦,那时候我正忙呢,确实没空管。”

    文豹忍不住了,道:“罗姑娘在忙什么?”

    小蝶道:“文虎哥,你怎么这般……”

    罗敷淡淡道:“这并不是你该问的问题,闭上嘴。”

    文豹与她的年龄相仿,但江湖地位差得多了,他本就没有资格对罗敷问东问西。

    老伯厉声道:“文豹!退下!”

    文豹只能站起来走了。

    罗敷脸上的笑容消失,淡淡瞧着孙玉伯,道:“原来老伯在怀疑我,这是准备三堂会审么?”

    老伯凝视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他们只是关心则乱,罗小友,请你谅解。”

    罗敷不大领情,淡淡道:“贵府出了这样的事,老伯

    想必也忙碌得很,在下来的不是时候,实在叨扰,就此别过吧。”

    小蝶有点为难地瞧瞧老伯,又瞧瞧罗敷,她知道如今这局面正是因她而起,却很着急,不知道该怎么样帮忙。

    老伯却道:“还请留步,属下的过失,正是由于我的疏忽,还请罗小友给老夫这个面子,晚上老夫为小友设宴,如何?”

    罗敷微微一笑,借坡下驴,道:“恭敬不如从命。”

    罗敷表现的很淡定,就连老伯也没法子看出她的深浅来。

    她对律香川的死表现的很冷淡,也并没有要帮忙的意思,但这非常正常。她又不认得律香川,这天底下每天都有很多人死掉的,每个死掉的人都会有活人为他们肝肠寸断,可这和陌生人有什么关系呢?

    陌生人顶多也就是唏嘘两句。

    更奇怪的是,律香川昨天晚上的动静,居然谁都不晓得,没有人知道他昨晚为什么要出府,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好像就是刻意避开孙府的耳目的。

    这让老伯愈发看不透事件的真相。

    他并不知道小蝶昨天白天和一个黑金服饰的少年郎出门约会,因为他的事情太多,太忙,并没有什么时间分给女儿。

    即便知道,他也不会把这件事同律香川的失踪联系在一起的。

    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于是就叫女儿小蝶去陪客,自己急匆匆走了。

    罗敷也不在意,她左手拉着荆无命,右手拉着孙小蝶,很有兴致地去赏赏菊花,小蝶请她品尝了府内灶房自己弄的菊花茶与菊花糕,都是味道很好的东西,罗敷还应邀去瞧了小蝶自己制作菊花香膏的家伙事儿。

    当晚,在老伯的宴席上,她还吃到了一道菊花鱼球,滋味很是不错。

    宴席上不仅有老伯,孙小蝶,文虎文豹兄弟,还有刚刚被解开穴道的孙剑,孙剑与文豹两个人,都被老伯勒令着向罗敷道了歉。

    文豹是下属,算是很听话的,老老实实的道歉。

    孙剑却好似还有有一点不服气的样子,他自恃武功很好,所以认为罗敷只是取巧战胜了他,如果能“堂堂正正”地打一场的话,他一定不会输!

    不过,孙剑虽然会和老伯顶嘴,但在外人面前,在老伯的命令面前,他还是有分寸的。

    所以,他虽然看起来有点不服气,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给罗敷道了歉。

    罗敷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忍不住思考,假如现在她说一句“我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会怎么样?

    不过还是算了。

    罗敷笑意盈盈地受了两个人的道歉,胃口很好地吃掉了桌上的美味佳肴,这桌上好像除了她和荆无命之外,再没有心情好的人了,都很糟心,都吃不下,于是这桌美食就都便宜了他们。

    罗敷没心没肺,荆无命比她还没心没肺,两个人看起来简直就像打秋风的……

    吃饱喝足后,孙玉伯又以天色已晚为借口,邀请罗敷在这里住一晚,明日再

    走,罗敷欣然同意。

    晚上,她就住在菊花园中。

    夜凉如水,金菊飘香。

    罗敷并不困倦,坐在屋子里把玩手上的茶杯,点开「可攻略人物栏」,瞧见律香川那一栏的人物状态是「几l近疯傻」,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已预备着要把「急支糖浆」赠送给律香川。

    ——如意兰花手的伤势绝不是那么好忍受的,倘若这伤势能忍,那么白云生也不可能舍得把自己的两条胳膊全都给剁了。

    白云生尚有解脱之法,但律香川却没有,他只能永远忍受着那种巨大的苦痛,他在水底醒来的时候,一定发现了自己的异常。

    然而,她还没动手,就听见小蝶的屋子里传来了一声惊恐尖利的叫声!

    是小蝶的声音!

    罗敷凌空跃起,自窗口扑出,直奔小蝶卧房!

    而此刻的小蝶,正在面对律香川!

    律香川……律香川就算做了鬼,化成灰,小蝶也能一眼认出他。

    他现在大约的确已化作厉鬼了!

    小蝶缩在床头,瑟瑟发抖,面色惨白,惊恐地瞪着面前这个飘飘忽忽的影子。

    鲜血一滴滴的从他被打烂的脸上落下来,他的鼻子已完全碎掉了,满口都是血沫,一呼一吸之间,小蝶能瞧见他的口中连一颗完好的牙齿都没有!

    律香川冲进来,用他那张被打掉了全部牙齿的嘴巴,发出了含糊且近乎疯狂的漏风声音。

    “我要带你走!我要带你走——啊啊啊啊——我死了也要你这婊子陪我一起死!!”

    小蝶的尖叫声突破了天际!

    下一秒,漆黑的长鞭横扫而来,直冲律香川腰际,然后……从他的腰际穿了过来,打碎了桌上的一切。

    门被“砰”的一声踢烂,孙剑冲了进来,喊道:“妹妹!”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脸凝重的罗敷与整张脸都破碎的律香川。

    孙剑吓了一跳,道:“律香川?你……你为什么在小蝶屋子里?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律香川又哭又笑,尖利地道:“我杀了你——!”

    说着,他已朝孙剑扑了过去,孙剑瞳孔骤缩,条件反射,一拳击出,却只击中了空气,从律香川的身体里穿了过去,一阵刺骨的阴寒从孙剑的手上一直渗透到了心底。

    孙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而此时,老伯也已赶了过来。

    如意兰花手的伤势又在此刻剧烈地发作起来,律香川的咽喉中骤然爆发出一声漏风惨叫,整个人已跌在了地上,疯狂地道:“酒,给我酒!我要喝酒!”

    那种分筋错脉的痛苦,令他恨不得把胳膊砍下来,可是那另外的一条胳膊,却连刀都提不动了,软如面条,骨头好似酥脆的饼干一样,律香川还记得自己醒过来的时候,那种骨头一路碎到肩膀的可怕感觉,这感觉简直就要把他逼疯!逼疯!

    酒!他要喝酒!只有酒才能令他没这么痛苦!他酗酒酗了很多年,

    已非常习惯用这种法子去减轻自己的痛苦——

    可是,没有酒。

    律香川忽然一口咬住了自己剧痛的右手,发狠似得,好似要将手整个咬断。

    可是,他没有牙齿,他做不到。

    律香川泪流满面,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哭嚎着咒骂所有人,老伯呆愣楞地瞧着律香川,忽然大声道:“去请大夫!快点去请大夫!”

    他跳起来,冲到了律香川的身前,想要去扶起他,手却从他身体里穿过,那种不正常的阴寒感觉,也自孙玉伯的手上一直渗到了心底。

    老伯道:“你……你……”

    孙剑道:“爹,他……他已经死了……他这是死不瞑目?”

    子不语怪力乱神。

    可怪力乱神真正发生的时候,却由不得人不信。老伯的手的的确确从他身体里穿过去了,律香川的虚影也的的确确就在这里,老伯伸手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的眼睛没有骗人。

    小蝶就在老伯的身后,她仍然躲在床榻上,神情却变得很冷漠,她很了解她的父亲,可她的父亲却并不了解她,也不了解她的苦痛。

    老伯陷入了悲恸之中,厉声道:“是谁害了你?是谁害了你?”

    律香川那双血红的眼睛忽然凝注不动了。

    他缓缓地转过了头,缓缓地盯住了老伯,老伯忽然觉得毛骨悚然,因为他的确从那眼神中瞧出了一种刻骨而疯狂的仇恨。

    老伯道:“香川?”

    律香川尖声道:“孙玉伯——你装什么!你叫那个人来打死了我——是你让他来杀我的!”

    老伯如遭雷击,他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律香川却好似已经疯掉了。

    昨晚,他只记得自己被打得很惨。

    等到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已经在湖底了,他茫然得很,直到那一股令人发疯的剧痛将他整个人都唤醒,他在湖底翻滚着,上浮着,却在接触到阳光的一瞬间被灼伤。

    ——那个时候,律香川终于明白,他死了。

    他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死了,他只是要去教训敢勾搭小蝶的男人而已,居然就这么死掉了!

    然后就是一整日的极致折磨。

    这种折磨,在活着的时候,人还可以想着“死了就一了百了”,可律香川已经死了,一个鬼魂为什么还要受苦?这苦痛为什么永无止境?而一个鬼魂,又该如何“一了百了?”

    永无止境……

    律香川喜欢打人,却显然不是经常被人打,在这样的极致折磨之下,仅仅大半天过去,他整个人就已经精神恍惚了。脑子里一面想着要把小蝶也杀死,陪他一起死,一面又把孙玉伯给恨到了极致,却又想求助他,让他给自己一个痛快。

    所以,在夜幕又一次降临之后,律香川浑浑噩噩地来到了孙府,在完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摸到了小蝶的屋子。

    他的确对小蝶觊觎已久,否则怎么会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记得小

    蝶住在什么地方?

    可惜的是,无论是孙剑还是孙玉伯,都没有发现这关键性的问题。

    被分筋错脉的那种可怕跳痛渐渐平息下来,律香川痴笑道:“孙玉伯,你为什么装作这么震惊的模样?是你要杀我,你难道自己不知道?你知道么,我每天站在你身后听你吩咐的时候,就想着什么时候杀了你,什么时候能把你的东西都抢过来——”

    老伯震惊地道:“你说什么?”

    律香川道:“要杀你,就要先把你身边的可用之人都拔除掉,我已想好了杀孙剑的法子,他是个傻子,实在很好下手,哈哈,哈哈哈……”

    他又对孙小蝶道:“我要把你拉到地狱里去!我做了鬼,也要每天殴打你,把你打得天天跪在我跟前求饶……!”

    孙剑大怒:“律香川,你说什么?”

    律香川却已疯了,他的嘴里一连串地吐出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将自己要杀老伯的计划都说了出来,还畅想了一番自己得到老伯的事业后要如何去做,如何把老伯的事业更进一步的发展。

    罗敷作为局外人,很无所谓地靠在床头,扬了扬眉毛。

    律香川自爆得很彻底啊。

    但这却并不是因为他整个疯了傻了,相反,他这人是真的很聪明。

    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又无法摆脱如意兰花手和化骨绵掌所造成的可怕折磨,于是他来孙府,激怒老伯,要老伯想法子请道士来“超度”他。

    孙玉伯瞧着律香川的脸色已彻底变了,他的面色阴寒,再也不想追究到底是谁杀了律香川了,他只想知道到底是谁要背叛他!

    但律香川却已开始讲起了老伯的秘密,像老伯这样的人一定会有很多秘密,比如他的秘密底牌,他的产业到底包括什么,还有他藏在某地的一队精锐,他给自己留下的几l条后路分别是……

    老伯脸色立变。

    罗敷手中的桃木珠串也在这时候打出。

    桃木珠串暗器般打中了律香川,并没有穿过他的身体,实实在在地击打在了他的鬼影之上,发出一连串的声音,律香川跌在地上扭曲蠕动了起来,发出了漏风的笑声。

    罗敷平静地道:“这是桃木珠串,原来有这种奇效。”

    ——桃木,可驱鬼。

    律香川被打得吐出血来,却笑得更开心了,一句句剑指老伯的逆鳞。

    老伯厉声道:“孙剑,去你母亲生前的花厅里去,里头放了桃木剑!”

    孙剑应声而去!

    桃木剑在手,孙玉伯一剑刺出,果真刺中了律香川的咽喉,将他一剑刺死。

    律香川终于如愿以偿地获得了他想要的死亡,而罗敷也在这一瞬间收回了自己的「鬼影套装」,律香川的尸首化作实体,飘忽的白影消失,露出了他昨天晚上穿出门的那件衣裳。

    罗敷瞧着此人狰狞的尸首,有点嫌弃似得别过了头,心里忍不住想:系统有没有卖什么超强力洗涤剂之类的东西啊,好好的衣裳被这脏东西穿了一天,真是感觉好埋汰!

    第153章 (二更)

    律香川如愿以偿的死了,孙玉伯的事情却还没结束,相反,他现在又多了很多事要忙。

    其一,是封口令,孙府闹鬼的事情,除却眼前的几个人之外,不能被别人知晓,律香川的失踪在城中闹出了很大的动静,要想个好法子把这件事给解释过去。

    其二,律香川意图背叛他,那么,他一定有同伙,孙府内部要开始一场大清洗了。

    其三,他从前非常信任律香川,甚至已打算把自己事业的一半交给对方来打理,所以律香川知道很多他的秘密。这些秘密有多少已经流出去了,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一件事——秘密不再是秘密,后路不再是后路,这些东西都得改!

    在孙剑恶狠狠地怒骂“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时,孙玉伯就已经要把下一步该做的事情都在自己心里理清楚了。

    他并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嘴里清晰地下达着命令:“孙剑,去把林秀,沈浩拘了!先软禁起来,但不要动粗,分开关押;文豹,你去找陆漫天,就说律香川被人打伤,回天无力,要他立即赶往孙府!文虎,找几个和尚道士来超度,敛尸,整肃府内,今天的事,谁敢多说一个字出去,我要他的命!”

    林秀是律香川的妻子,沈浩是律香川的好友,陆漫天是律香川的外舅,这些人都与他有着密切的关系,孙玉伯已从他们开始怀疑,要一个一个的查!

    三人应声而去,屋子里又只剩下了小蝶,老伯还有罗敷三人。

    老伯一回身,就瞧见了罗敷的神色。

    月光之下,她的脸上有一种淡淡的嘲弄,这嘲弄并不是冲着律香川去的,而是冲着他孙玉伯来的。

    老伯的自尊心被刺了一下。

    人愈年老,自尊心就好似愈要强,年轻时可以唾面自干,年老后,旁人一个不尊敬的眼神,却都已能刺进他的心里。

    老伯叹道:“叫罗小友看了我的笑话。”

    罗敷嗤笑一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这都是很正常的事。”

    她的话语虽然说得很得体,可她的表情和语气却显然有点瞧不起老伯,老伯心里只觉得更难受了,半晌,才道:“今天的事,罗小友……”

    罗敷截口道:“我并没有那种把别人家的事情往外胡传的爱好。”

    老伯心情很沉重地点了点头,道:“多谢小友体谅。”

    如果是别的外人今天瞧见了这么一出,事情其实简单得很,只要将人先扣下,等到一切都处理完了再放走就是了,可罗敷谁敢扣呢?谁也没有那个本事扣下她的。

    所以,孙玉伯只能寄希望于她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同时,他这边清算的速度也要加快,免得夜长梦多。

    罗敷像根圆规一样,双手抱胸,硬邦邦地戳在地上,看上去很不识趣。

    老伯只好道:“小女受惊,还请小友与我移步堂屋小谈,叫小女歇息了吧……小蝶,你今晚去你母亲的旧屋睡吧,你不要

    怕,叫丫鬟来陪你一起,过两天爹就安排法事,也给你去去晦气。”

    小蝶垂着头。

    罗敷扬眉,道:“你居然还没发现?”

    老伯皱眉道:“什么?”

    罗敷道:“律香川一个外男,怎么对孙小姐的闺房位置这么清楚?他这厉鬼瞧着都已疯傻,为什么要说死也要带着小蝶一起死,他老婆呢?”

    老伯愣住,一句话也说不出。

    罗敷的嘴巴却有点停不下来了,阴阳怪气地说:“老伯理事,果然雷厉风行,条条都是门道,安排得好妥当呀!听说老伯行事公正,谁有了难处都能来找,想必女儿有了难处,老伯也心里门儿清吧,不过看她的样子,似乎未必呀。”

    老伯道:“罗小友有话直说。”

    罗敷道:“我现在只有两个字想对老伯说。”

    老伯道:“哪两个字?”

    罗敷道:“再见!”

    说着,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罗敷是个很随性的人,她做事是全凭自己喜好的,这样的人有了盖世武功,实际上很容易变成一害。好在罗敷三观还算正常,还有点锄强扶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小爱好,做了好事,心情也舒畅,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她才是“侠客”,而不是原随云,石观音之流的人。

    不过,若是认为她是个极周到,极温柔的人,那却又错了。

    举个例子来说,她瞧见路边有乞丐吃不上饭,于是大发好心,给了对方够吃一年的钱,这是很有可能的。

    但有人若是因此指责她,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给乞丐钱却不教授乞丐生存的技能,那还是伪善……罗敷就敢一个窝心脚踹死这说屁话的人!

    周到什么周到,伪善什么伪善,你不伪善,你去做,不会做事只会大放厥词,滚!

    所以,她虽然老早就看出了孙玉伯身上的种种问题,却并不觉得这是自己应该操心的问题,她又不是老娘舅调解节目主持人!

    况且,疏不间亲这道理,罗敷还是很明白的,她的智商和情商都告诉她,这件事她已经管到头了,之后的事情,她顶多也只是像现在这样开个头,剩下的,就看孙小蝶自己的了。

    罗敷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直接扬长而去,把这件事从脑子里面往出一扔,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窝在荆无命的怀里就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孙玉伯请她共进早点。

    罗敷打了个哈欠,无可无不可地去了。

    去了之后,却见堂屋里只有小蝶与老伯二人,小蝶一瞧见她,立刻紧张地站了起来,道:“罗姐姐……!”

    又紧张,又忐忑……不知道在紧张什么。

    罗敷很快就知道她在紧张什么了。

    由于饭桌上人很少,老伯上来就检讨了他自己的不是,直言这么多年的确忽略了小蝶,也不了解小蝶遇到的事情。

    罗敷尝了一口新做的重阳糕,觉得孙府的厨房水平比孙玉伯当爹的水平高多了。

    她并没有对孙玉伯的话做出什么反应,面上仍是淡淡的,半句交深的话也不肯说,非常严格的实践着“疏不间亲”的原则。

    她死活不接话,老伯只好继续道:“老头子有一请求,希望罗小友能答应。”

    罗敷道:“请说。”

    于是孙玉伯就直说了。

    他只求罗敷能引荐一二愿意收徒的女子高手,将小蝶收入门下,学几招保命防身的功夫。

    要罗敷收徒,那是不大好开口的。

    孙玉伯与罗敷之间并无交情,他哪里来的老脸,开口就让这武功冠绝天下的女子收他的女儿为徒?要是罗敷有广开门派的意,那还可以试一试,可人家分明没有这意思。

    罗敷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忙是可以帮的,于是她对孙玉伯道:“我有一个叫曲无容的友人,她的功夫很好。”

    曲无容这个人,孙玉伯是晓得的,她是石观音的弟子,武功了得,在石观音死后归降罗敷。

    孙玉伯立刻道谢,小蝶也很激动。

    罗敷又说:“既然要拜师,万万没有让师父来徒弟家里的道理。”

    孙玉伯道:“小女昨日被律香川的鬼魂吓得受了惊,近日我们家又动荡起来,正巧,老头子在姑苏的地界上,也有许多地皮,想叫小女过去走走,散散心,若罗小友此行要回姑苏,可否让小女随行?”

    罗敷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因为在这附近的城里有她的据点,曲无容好像就在这附近,她会直接把小蝶丢给曲无容带,一点都不麻烦。

    这对小蝶来说也是好事,拜师的诉求,一定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孙玉伯肯把她的诉求当做一件正经事来做,就说明他这个爹虽然瞎眼,但总归还有点良心。

    孙剑这般暴躁的人,以后是万万接不了孙玉伯的生意的,孙小蝶有了一身好武艺之后,就有了坐上牌桌的资本。

    不过,这就是以后要慢慢考虑的事情了,现下先学武功。

    事情就这么说好了。

    罗敷也不想在孙府多呆了,又过了一天,等小蝶这边的行装都收拾好了,几个人就一块儿上路走了,在罗敷走后,孙玉伯又命人带着礼物前往姑苏,送了许多名贵的花卉给她。

    另一面,罗敷却有点不大开心了,因为她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事情。

    「鬼影套装」修复bug了!

    什么修复bug啊,就是狗系统看她用这玩意作弊作得太开心了,这一下开始火急火燎地出补丁了!

    「万人迷系统」被各路宿主薅道具钻空子钻惯了,也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应对方法。总而言之,系统商城的定价相当灵活,除了一些被锁死价格的东西之外,其他的东西真是望风就涨,简直比股市还离谱,更过分的是只有涨没有跌……

    所以拿到「鬼影套装」的时候,罗敷简直开心死了,因为这东西是系统的成就奖励!是她完成了百分之百舞蹈技能之后的奖励,非卖品,非消耗品,嘿嘿,这下你没法子涨

    了叭!

    结果……

    狗系统直接出了个「耐久度」进度条。

    此刻,「鬼影套装」就变成了「鬼影套装(耐久度:80%)」,顺便,系统商城上新提醒:「耐久度洗涤剂」,洗一次增加5%的耐久度,价格……98灵玉。

    罗敷:=口=!!

    罗敷坐在马车里尖锐爆鸣,口不择言:“狗系统!哇呜哇呜哇呜!!”

    荆无命“噌”的一声,警惕地抬起头,瞧见罗敷的表情后一愣,立刻杀气腾腾地问:“熙同是谁?我去杀了他!”

    罗敷:“…………”

    罗敷:捂脸,jpg

    罗敷虚弱地道:“少爷过来。”

    荆无命蹭过来。

    罗敷“啪叽”一声就趴在了他身上,一动不动,像一条完全失去了梦想的咸鱼。

    荆无命:“…………”

    荆无命有点担心,又有点满足地躺下来,抱着她一动不动,像只水獭。

    罗敷失去梦想失去了整整一天。

    又过了半个月,在螃蟹与桂花占领餐桌的日子,他们终于回到了姑苏,回到了罗园。

    走的时候是五月,回来的时候都十月了,一点红早就完美地押着镖回来了,吕素文也已经把南海的战利品都分门别类地收进了仓库,做成了账册。

    如珍珠一般的闪着润光的砗磲床被搬进了芙蓉香榭的东厢。

    东厢原本是荆无命在住的,自从这二人心意相通在一起后,阴暗荆少爷就整天无孔不入嘶嘶嘶嘶地往正房钻,这屋子就空出来了。

    这下正好,整个屋子重新设计,采买物件,挂上了异形珍珠串的珠帘,弄了贝壳所制的明瓦窗,力求做到晶宫鲛境一般,吕素文对于屋子的摆弄和时兴的物件最是熟悉不过,审美极好,她一出手,那是十分完美。

    罗敷瞧得双眼放光。

    嗯~~这就是贤内助的感觉嘛,真好~~~

    她当着杨峥的面亲了吕素文的面颊一口,抱着她不撒手,声音娇得和一股扭糖似的:“好姐姐,你甩了杨峥,来给我做老婆嘛~~我要我要!”

    杨峥:“…………”

    豹子般精明强悍的杨捕头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罕见的无奈表情,吕素文吃吃笑个不停,面上容光焕发,杨峥痴痴地瞧着自己的妻子,黝黑冷硬的脸上忍不住也露出了微笑。

    ——以前他很少见吕素文有这么开心,这么容光焕发的时候。

    罗敷又将孙小蝶介绍给了大家认识——大家都对她的收集癖习以为常了,一一见过,吕素文轻车熟路地给她划了一处屋子,让她同曲无容住的近一些。

    罗敷又问:“哪里来的这么多菊花?”

    一点红挑眉:“孙玉伯送来的……你又做什么好事了?”

    罗敷:“…………”

    罗敷不满地道:“红哥怎么这样说话呢?我可是做了件大好事!”

    一点红的绿眸中闪过一丝笑

    意,道:“你做的事情都很好,再没有不好的。”

    罗敷道:“那也得有红哥在后头帮我才是!红哥,你真是我的好大哥!我再不能没有你的!”

    一点红嘴上说:“别给我惹麻烦了。”

    面上的神色却柔和了一些,伸手揉了一把她软蓬蓬的头发,还心情很好地帮她剥了两个螃蟹吃。

    罗敷大嚼蟹肉,大吃蟹黄,充分感受到了嘴甜的好处。

    这一天大家一块儿坐在院子里,摆了好几桌,热热闹闹地吃了一回螃蟹,旁边就用小泥炉温着桂花米酒。

    这一顿主要是为了欢迎罗园的主人归家,但也没有冷落了孙小蝶。

    曲无容被塞了个徒弟,也很尽职尽责,不过她这个人本来就很寡言,在这样的宴会上并不喜欢多说话;吕素文就很温柔周到了,一直拉着小蝶,为她加菜;玲玲更是热情,因为孙小蝶与她的年纪差不多大。

    要知道,原本在罗园,也就只有十三幺和她年纪相仿。

    孙小蝶来到陌生地方,原本有些忐忑的心就放了下来,她的酒量居然相当之好,喝酒也很爽快,赢得了众人一片叫好声。

    罗敷盯着小蝶手里的酒杯,有些意动,被一点红的一双锐眼立刻看穿,缓慢而坚定地对她说:“你想都不要想。”

    罗敷:“…………”

    罗敷气鼓鼓的,一点红只好又剥一只蟹给她吃……不对,他今天剥得蟹似乎自己还没吃上……

    这天宴席结束之后,小蝶却飞速地往她手里塞了几张纸,怕她不收一样,跑得飞快。

    罗敷:“?”

    罗敷打开一看——嚯!地契!

    孙玉伯好像是个地产大亨来着……

    她仔细瞧了瞧,这几张地契上头所记的地方,都在距离姑苏不大远的地方,连成一片,地皮可实在不小,一看就是精心挑选出来的礼物。

    ——于是罗敷就知道,孙玉伯一定还是知道律香川是她杀的了,也一定知道了她那样对待律香川的原因。这地契之所以要交给小蝶来送,则是因为他想要自己的女儿来同罗敷更亲近。

    罗敷犹豫了片刻,爽快地收下啦!

    一片大的地方,拿来做什么都很爽快……就是不清楚这些地现有什么营生。

    罗敷心道:过几天,还是问问小蝶。

    结果她拖延症就犯了……刚回家嘛,可不得好好休息几天。

    这一休息,就休息到有人上门来送礼求见了。

    吕素文带着拜帖来找她的时候,罗敷正在她的砗磲床里假装自己是颗被含起来的珍珠,懒洋洋伸手拿过拜帖,瞧见了上头的名字。

    ——快活林主人,高寄萍。

    罗敷立刻就明白了。

    她一点不客气地扔了那张拜帖,道:“叫她滚,敢踏进罗园一步我就剖了她!”

    第154章 (一更)

    高寄萍就是高老大,高老大就是高寄萍。

    高老大是快活林的主人。

    快活林——字面意义,给人找乐子用的地方,更精准地来说,是给男人找乐子的地方。

    这里是青楼,也是赌坊,只要有钱,甚至可以找高老大去买命——买别人的一条命!

    高寄萍还做杀手生意!

    高寄萍手下有四大杀手,叶翔,孟星魂,石群和小何。这四个人都是孤儿,是高寄萍从小拉扯大的,那个时候,高寄萍自己的年纪也并不大。

    微末之时,高寄萍为了养活这四个孩子,牺牲良多。

    但这四个孩子就是她生意上最大的助力!她少时的眼光就很好,这四人之中,唯有小何天赋稍差,其余三人,无不是天生的练武奇才。

    长大之后,这四个人就成了她手里最锋利的刀,为她杀人,为她卖命。

    他们在快活林偿还这辈子都还不清的恩情,直至死亡!

    高寄萍为什么会找上她呢?

    罗敷福至心灵,找来了小蝶,拿着那几张地契,问她上头是不是有什么产业,小蝶应当是被孙玉伯嘱咐了良多,十分流畅地一一回答,其中果然有一片地上正是快活林。

    啊这……

    罗敷皱起了眉。

    在原本的世界线中,高寄萍表面上命孟星魂去杀老伯,实际上却是与律香川勾结起来暗害孙玉伯,孟星魂在一开始就是个吸引老伯注意的幌子,是属于被高寄萍拿来填命的炮灰。

    之后,她的四个杀手里,叶翔用自己的性命阻止孟星魂杀老伯,小何被孙剑所杀,孟星魂与小蝶一起远走高飞,她身边只剩下一个石群。

    再后来,她用小蝶来威胁孟星魂,向孟星魂逼问孙玉伯的下落,令石群也对她心灰意冷,终于离开了她。

    高寄萍为什么这么想要老伯的性命呢?高寄萍为什么宁可让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一个个死去,都要与律香川合谋,必须要老伯死得不能在死呢?

    ——因为快活林。

    快活林的地是老伯的。

    这些年,高寄萍赚了很多钱,这些钱已经足够买下这块地皮了,但买卖这种事,还得看主家愿不愿意。无论高寄萍出什么价格,如何央求,孙玉伯都没有答应她。

    她就是为了那一张地契才拼命要杀老伯的,因为快活林就是她一生的心血,她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的心血被别人捏在手掌心里的感觉。

    ——朝不保夕,原本就是高寄萍最痛恨的感觉。

    所以说,原本的世界线里死了那么多人,其实是一张地契所引发的血案……

    现在,这地契被孙玉伯送给罗敷了,血案大概要被罗敷所接收。

    啊这……

    孙玉伯肯定不是故意的,罗敷问过小蝶之后就发现,这几张地契其实很具有诚意。

    选址都在距离姑苏不远的地方,上面都有着还不错的产业,这

    些产业都很挣钱,租子水涨船高,甚至还给罗敷留下了一些继续上涨的空间。

    孙玉伯又不是剧透党,也不能未卜先知,他并不知晓高寄萍要为了这张地契来杀他。

    怪就只能怪快活林那块地方的确就在姑苏周边,生意还很不错,就被孙玉伯当做是礼物送给她了,现在,她已经成为了那块地的新东家,以后快活林的租子,也得上交到罗园了。

    罗敷:“…………”

    罗敷皱了皱眉,又问小蝶:“租期什么时候到?”

    小蝶回答:“好像是三年一租的,这块地过了年就到租期了。”

    罗敷了然。

    怪不得高寄萍要来,换了新东家,孙府的人一定也通知到了她,过了年租期就到了,新东家的性情她又不清楚,过了年,租期就要到了,高寄萍心中如何能不在意?

    今天就是来带着礼物探探底的,结果罗敷直接连门都没有让她进。

    高寄萍是个开妓院赌坊,做杀手生意的人,罗敷怎么会喜欢她?又怎么会继续把地租给她?还敢来她面前晃悠?赶紧给我滚蛋!

    至于旁的,她还没有把高寄萍放在眼里,她准备休息几天,然后上京城去。

    ——史天王死了,东南海域肃清,这皇上不给点好的,说得过去么?她要去狮子大开口了!

    至于高寄萍嘛……她打算找个风和日丽适宜出门的好时候,出门游玩一圈,顺手就把她给收拾了。

    罗敷这么愉快地决定了,高寄萍却很不愉快,非常不愉快。

    她简直连坐都坐不住了。

    地不是自己的,快活林就永远都是空中楼阁。

    孙玉伯的势力放眼整个江湖,也能算得上是一方豪杰,正经地头蛇。高寄萍当初租地的时候,就留了个心眼,选了个离孙玉伯势力中心远点的地方,打的就是一个“鞭长莫及”的主意。

    可是,孙玉伯对自己势力的紧抓,却远远地超出了她的预期,这些年,眼见快活林的生意越来越好,快活林的名气越来越大,她的租子已经涨了好几回了,她很想把这块地买下来,但对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卖。

    涨租子事小,自己的命脉被别人捏在手心里却事大。

    她甚至都已动了杀心,于是,近日来她已在和孙玉伯的下属律香川接触。

    但律香川居然死了,据说是因为“太行八盗”中的两个人进了城,律香川去追击,受到暗算而死。为此,孙玉伯出动了一队人马,令他的儿子孙剑带队,把太行八盗的人头一串串起来挂在他们的土匪窝里了。

    这理由,高寄萍是万万不信的,因为她的地契转手就被送给了罗园,这令她不得不多想一些。

    为此,她带着礼物亲自前往罗园,想要先探探口风。

    结果没想到,她居然连门都不得入!

    高寄萍的心里简直就像是用火撩了一般的焦灼,她不得进门,脸上却仍然带着很得体的微笑,扭头朝自己的马车走去,一路上脸上的微笑都没有什么变

    化。

    回到快活林之后,她令人调查的东西也已送到了她的桌上。

    ——罗敷的过往经历。

    上面的桩桩件件,她都细细地去品,去看。

    罗敷这样的人,江湖上很少有人会不知道,她实在是太有名,又实在是太能搞事,几个月不出大新闻,那都好像对不起她爹生娘养一般。

    只不过,浮在表面上的东西毕竟太浅显,想要了解一个人的为人和喜好,须得从细微处入手。

    她细细地看着——

    罗园的大管家吕素文,与姑苏城捕快杨峥是夫妇。

    杨峥曾在老虎榜进士熊晓庭“熊青天”的手下当三班捕头。

    高寄萍已让手下去那个县城之中调查关于这二人的一切,此刻也已经清楚了。

    吕素文乃是县城怡红院的头牌红姑娘,十多年前卖身葬父,流落红尘,她与杨峥的感情很曲折,因为她,杨峥吃了不少闲言碎语,也顶着很大的压力。

    杨峥与吕素文来到姑苏后,曾一起去清查了黑虎堂门下的妓院。

    高寄萍的脸上简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但她捏着纸张的那只手的手背上,却已开始微微地发抖。

    ——一个被迫卖身葬父,在妓馆中呆了十多年,与自己青梅竹马的爱人历经艰险才成亲的红姑娘,还有爱她爱了十几年,一直不变的男人,这两个人该有多么痛恨妓馆?

    罗敷想捞黑虎堂的钱,最好的法子是接手这些妓馆,因为这一行真的很挣钱。

    但她没有,她派了两个最痛恨这一行的人去处理这件事,打的主意就是把这些地方全砸了!

    高寄萍的心不断地往下沉。

    这还不如在孙玉伯手下!

    孙玉伯只要租子,对他的地上有什么产业其实并不是很在意,每年她送礼物去孙府的时候,孙府的人对她也是客客气气,从来都不会像这样子把她轰出去的!

    可罗敷……她摆明了就是厌恶这一行,她再想在这块地上做下去,是决不能够的,就算她跪在对方面前哭求对方涨租子,罗敷也绝不可能把这块地继续租给她了!

    高寄萍的脸色冷得能吓死人,纸张在她的手里皱成了一团。

    ——不!

    高寄萍想。

    快活林是我的,是我一手创立起来的,这里是我的心血,谁也没法子赶我走,谁也没法子要我让出来!

    她坐了很久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去叫小孟来。”

    小孟就是孟星魂,孟星魂是快活林中的幽灵。

    快活林无疑是个令人快乐的地方,但那只是对来这里找乐子的客人们来说,对于孟星魂这样一直就在这里长大的孩子来说,他所能体会到的,只有无尽的孤独与厌倦。

    这是深深的厌倦,这也是深深地厌恶,他不仅厌恶快活林,更厌倦双手沾满鲜血的他自己。杀人之前,他会强迫自己冷静,保持极端的冷静,而杀人之后,他却会跪在阴影之中流泪,呕吐。

    孟星魂此刻正在快活林的后山之上,仰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似乎在等待流星从夜空中滑过。

    他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面色苍白,却目如漆星,身上却偏偏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冷漠,疲惫之中,又带着一种逼人的杀气。

    会杀人的人,身上一般都有杀气,这就好似一种用于辨别同类的“气味”,两个杀手在人群中擦肩而过,一定会多看对方一眼的。

    有人走过来,对他道:“高老大找你。”

    孟星魂的睫毛忽然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那人站在原地,等着带孟星魂一块儿去复命,孟星魂却仍然躺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来人忍不住皱了皱眉,又强调了一遍:“高老大找你!”

    孟星魂道:“我知道。”

    来人道:“那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快点站起来?”

    孟星魂刀锋般的目光在瞬间凝注在了此人的面上,冷冷地瞧着他,那人莫名感受到身体里的一阵奇异的冷颤在打响。

    孟星魂道:“滚!”

    来人震惊地瞪大了双眼,却无论如何不敢违抗他说的话,讪讪地跑掉了。

    过了半晌,孟星魂才慢慢地爬起来,也不去整理自己衣服和头发上沾着的木屑,就这么去找高老大了。

    另一头,罗敷正预备着出行。

    她出海出了五个月,其实整个人都不太想动,就想每天把自己关在芙蓉香榭里,和少爷阴阴暗暗地待在一起,先昏天黑地半个月再说!

    但是,叶孤城已经上京了,还派人来给她修书一封,问她去不去。

    可恶的叶孤城,精力怎么这么充沛!

    宝马寒酥是要带的,从坟头草不知道几丈高的狄青麟那里薅来的马车也要带——那辆马车是真的很平稳,又大又舒服,从广府往回走的时候,罗敷坐在普通的马车上,就开始怀念很会享受的狄青麟了。

    再然后,倒是也没什么了,走也不是非常急着走,叶孤城会路过姑苏,到时候一块儿去就是了。

    在家里昏天黑地的宅了五天,她才从芙蓉香榭里跳出来……玲玲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姑娘身上的皮肉这么白了。”

    罗敷:“?”

    罗敷:“啊?”

    ——因为她一宅起来就忘情了,连着几天连院子都不出,太阳晒不了一点儿,那能黑么?必不能够的。

    ——在白云城那纯属意外。

    玲玲道:“没什么。”

    罗敷道:“好,今天要出门吃全蟹宴!玲玲,去问问鼎福居还有没有包厢!”

    玲玲道:“好嘞!”

    说着就跑走了。

    刚跑了两步,又扭头道:“姑娘这个月吃了好多螃蟹哦,在海上没吃么?”

    罗敷道:“海上的蟹和咱们湖里养出来的大闸蟹不一样,还是咱们这儿的好吃。”

    玲玲又道:“可要小心痛风!”

    罗敷:“…………”

    罗敷道:“好叭。”

    罗敷是姑苏城中数一数二的人物,简直已快变成这座城的活招牌,许多人路过烟雨江南,都怀着一种“能不能瞧见天下第一美人呢”的想法。

    也有那等不知天高地厚的腌臜泼皮,在罗园附近探头探脑,眼神不太正,令罗园的姑娘们出行都有了顾忌。

    吕素文去找了一点红,一点红二话没说,扔了九丈萧和十三幺出来,把那一起子人挨个用分经错骨手招呼了一回,还从中挑了几个幸运儿直接削断了胳膊。

    惨叫声传出了八里远,敢在罗园附近探头探脑的人彻底消失。

    清净了。

    总而言之,罗敷名声太大,好处坏处皆有,其中一个好处呢,就是各大酒楼都很欢迎她来,她来一次,之后半个月一个月,酒楼的客座率就会直线上升。

    鼎福居原本今天是订满了的,但是玲玲来找,鼎福居的老板立刻就说:“有包厢,有包厢,知道姑娘爱吃蟹粉豆腐,咱们早就备下了呢。”

    玲玲满意地转身走了。

    她不知道的是,在暗处,一直有个苍白冷峻的年轻人在观察她。

    这人就是孟星魂。

    高老大给他的期限是四个月。

    他已经很久没有用四个月去杀一个人了,即便是点苍派第七代掌门,他也不过花了四十一天。①

    这足以证明罗敷是一个非常难杀死的人。

    孟星魂并不知道罗敷做了什么必须死的事情。

    他只是知道……高老大要他杀的人,他就一定要杀。

    这些人非但和他没有一丁点的仇恨,更有可能根本连面都没见过,每次杀完人后,孟星魂的手腕都会发抖,他必须喝酒,喝很多很多的酒,极致地放纵自己,自暴自弃,然后再下一次任务来之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愧疚,但他必须这么做,因为高老大养大了他,如果他不为她做事,他会更加愧疚。

    此刻,孟星魂穿着一身很普通的黑布衣裳,走在人群中,蹋过姑苏城的一块块青石板,他每次杀人之前,都一定要将对方的习惯,性格与爱好都完全摸清楚。

    但这一次,他已经出来五天了,却还没有见过罗敷……因为她足足在家呆了五天,连一次门都没有出过!

    好在,今天她似乎打算出门,来鼎福居吃全蟹宴——现在,孟星魂知道她最爱的一道菜是蟹粉豆腐。

    ……好吧,这也算有了那么一点了解。

    孟星魂把这件事郑重其事地记下来,虽然不知道会有什么用。

    “叮咛——”

    花气袭人的晚风忽然送来环佩相击的清脆声响。

    有人道:“来了!”

    “叮咛——”

    金翠广袖在高高挂起的料丝灯下卷起,露出一截比雪还要更白的皓腕,她的手轻轻抚过云朵儿一样的发鬓,腕上红宝金环无风自动,滑落于丰肌处。

    ——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②

    这妩媚多情的美人御风而来,恍若九天垂云的神妃仙子,其微睇绵藐,荡人心魄。

    许多人都忍不住抬头去看,孟星魂也在这时候适时地抬头,去观察这个自己要杀掉的女人——

    他身边的一个人喃喃道:“怪道说她是天下第一美人呢……”

    此刻,这云鬓萧绿,花颜旎绮③的美人忽扭过头来,眼波含笑,居然精准地在一群人中瞧见了孟星魂。

    孟星魂蓦地一惊,下意识就想别开目光去。

    然而,这时候,她已带着笑意开口了——

    “红哥,抓了他,我要活的!”

    第155章 (二更)

    同一个作家写出来的武侠小说,也会有武力值上限的差别。

    譬如说,在原本的世界线中,陆小凤瞧见了皇宫大内的朱色高墙,曾感叹过——天底下绝没有一个人,能一跃掠上十丈高的围墙。

    但是,在另一个世界线中,老伯只跃起了四丈高,就已是天下罕见的高手,武功深不可测了。

    其中差距可见一斑。

    罗敷的轻功是穿越过来之后的自带技能,原本就很高,如今她拿到《大悲赋》心法又已过去了十个月的时间,悉心研习之下,内功愈发深厚。

    第一次进皇宫的时候还须得借个力,现在嘛,十丈高的围墙对她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啦,四丈……那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似得。

    所以,在这个武侠大杂烩的世界中,孙玉伯的势力并没有原本那样强,他的地位也并没有原本那样高,还停留在“地头蛇”那个层次。

    罗敷敢一出手就杀律香川,也正因为她实在有恃无恐。之所以还要那么拐弯抹角地弄一回,更多是考虑小蝶。

    现在也是一样,她一扭头,就听见了系统那极具特色的机械音:【检测到「可攻略人物·孟星魂」出现。】

    她心头冷笑,只暗道:我罗大姑娘还没来找你的麻烦,你倒是敢先来找我的麻烦,很好,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就料理了你!

    罗敷居高临下,在屋顶上朝着那抬眸望向她的少年杀手嫣然一笑,结果一开口就是活捉!

    剑光闪过的速度好似爆裂的火花!

    孟星魂陡然一惊,身子在一瞬间扭转侧过了身,砭人肌骨的剑气在他脖颈间扫过,使得他的皮肤上生出了一种奇异而熟悉的颤栗——对手的眼睛里闪动着残酷的,仿佛野兽般的碧光!

    孟星魂一瞧见这人,一看到这眼神,立刻就明白这是自己的同类,他闻见了对方身上的那股血味儿,对方一定也一样,第一个照面之间,他们已确定了对方是同行!

    一点红的手腕巧妙的运转着,他的剑势比闪电还要快,他的身法也如轻烟掠地一般,他的剑势虽锐不可当,但停顿之时,又能全然无视惯性的作用,连剑尖都不带一点震颤,足见他肌肉之有力,控制之精妙。

    孟星魂凌空跃起,尽力向后跃去,一点红眼睛里闪着惨碧色的光芒,冷酷地追击着,野兽一点撕咬到了猎物,就绝不可能中途放手。

    孟星魂的暗器如流星般朝一点红扑面而来——

    ——他是杀手,却不是剑客,为了杀人,他什么武器都会用,有时会用剑,有时也用别的什么东西。

    空气中陡然响起了一阵好似爆炒豆般的声音,原来是中原一点红在片刻之间连刺十剑,每一剑都与暗器直接相击,金石相击声在空中爆裂开来,中原一点红眯了眯眼,似乎在回味这种剑尖上传来的奇异触感。

    ——这小子不错。

    他在心里这般评价着这个陌生的(前)同行。

    不过,这并不影响

    他要活捉他!

    十招过后,孟星魂的咽喉上抵上了一柄薄而利的长剑,剑身上闪过一抹碧光,冷的正如这持剑男人的眸光。

    ——搜魂剑无影,中原一点红。

    ——但求杀人手,剑下一点红。

    孟星魂是杀手,他不可能不知道他这一行行首(?)的名字。

    如今,他也已见到了这个人,他的剑势比起一个杀手,的确更像一个剑客——他从前做杀手时也是这样的,从不在背后下杀手,都是把人从被窝里薅起来强行比武的。

    高老大很瞧不上这样的杀手,她认为杀手最重要的是一击毙命,为此,暗杀,毒杀,什么手段都可以使的,做这一行做到天下闻名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中原一点红绝不能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杀手。

    高寄萍的想法与小老头竟是不谋而合,但她没有小老头那样的武功,她手下的四个杀手更不具备隐形人那样的巨大威慑力。

    孟星魂也认为,做这一行的人,必须要默默无闻才行。

    但今天,孟星魂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人大摇大摆,把刺杀对象从被窝里薅出来决斗,还能作为天下第一杀手而闻名了。

    ……他的确有这个能力。

    其实孟星魂的习武天赋是很好的,但他少时颠沛流离,吃了上顿没下顿,正所谓穷文富武,肚子都填不饱的人是没法练武的;年纪稍长,再没有饥寒交迫的苦难后,他却也没个好师父,一路都是自己练的。

    那时候,高老大的快活林初创,他们四个的杀人术,其实都是在实践中练出来的。

    孟星魂杀人,靠的是“冷静”。

    他极端的冷静,也极端地有耐心,他可以像豹子一样蛰伏,等待机会,他杀的第一个人叫金枪李,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把对方的习惯性格摸透,又花一个月的时间混进对方的宅邸挑水,又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等待,等待着那稍纵即逝的机会。

    然后,他抓住了那机会,在血雾落下的时候,他整个人已掠到了十丈之外。

    他是靠等,靠精准的眼力和一击毙命的能力,这法子用得好的话,他完全可以杀掉比自己武功高好几倍的人。

    不过,这种习武的路子,就有点急功近利,内功底子很差,招式有效却并不精妙,遇到真正的高手,与对方短兵相接时,结果就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一把黄金吞口,镶嵌着金珠宝玉的匕首,已贴在了他的脸上,刀光雪亮,将孟星魂英俊的眉宇也照出了一片永恒冰雪般的冷漠。

    孟星魂冷冷抬眸,凝视着这个出口就要活捉他的女人,对方那张美艳逼人的面庞就在他眼前,她的头发上抹的是玫瑰精油,花气袭人。

    罗敷笑盈盈道:“小子,你很不错嘛。”

    孟星魂冷冷道:“你对待不错的人的手段,就是用剑抵着他的脖子?”

    罗敷眨眨眼,道:“不是。”

    说着,她用匕首拍了拍孟星魂的侧脸,活像在调戏她刚刚擒获的俘虏。

    她说:“这样才是。”

    孟星魂:…………

    孟星魂感觉自己不是在看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而是再看什么奇形怪状的不明生物。

    孟星魂冷冷地瞧着她。

    害怕这种情绪是隐藏不住的。

    孟星魂比一点红年少,比阿飞大不了多少,生得瘦削苍白,肌肉却是有力的。此刻,他双手垂在腰侧,肌肉没有一块在紧张,面上也全无表情,整个人流露出一种冷漠而倦怠的气息,似乎被拿捏住性命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样。

    杀人者,恒被杀之。

    每个江湖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杀手尤盛,所以,被杀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他并不为所动。

    他唯一想知道的是,她是怎么一个照面就发现他的。

    罗敷道:“杀手小子,你的名字?”

    孟星魂眼皮子也不抬一下,道:“赵四。”

    一点红听见这个极其不走心的假名,额角蹦出一个十字路口,森森然道:“你找死?”

    孟星魂冷笑道:“技不如人,甘愿受死。”

    罗敷怔了一下,忽然对一点红道:“红哥,你以前说过和他一样的话呢。”

    那是在面对薛笑人的时候。

    一点红道:“哼。”

    罗敷又笑眯眯道:“你那时候还骂我泼货,真讨厌!”

    一点红:“…………”

    一点红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他道:“你问不问他?你不问,我扔给九丈萧。”

    罗敷道:“那倒不必。”

    她扭过头瞧着孟星魂。

    孟星魂正在听这二人旁若无人地聊闲话,心中正想着:中原一点红现在已不是杀手了……

    想到这件事时,他竟很罕见地晃了一下神,直到感觉到那把匕首又调戏似地轻轻拍打他的侧面。

    这令孟星魂没由来的生出了一种屈辱而倒错的感觉,他被这几下打得有点微微偏过了头,咬住嘴唇,一眼都不肯看她,哑声道:“你要辱我?”

    罗敷笑道:“怎么?你要说士可杀不可辱?”

    孟星魂冷硬地道:“你功夫比我好,我既落在你手里,你想辱便辱。”

    罗敷道:“哎呀,那怎么好意思呢!”

    她的语气乐得好像有人过年给她强塞红包。

    孟星魂:“…………”

    孟星魂闭上了嘴,他并不是一个喜欢逞口舌之快的人,也根本没能力与这牙尖嘴利的大姑娘在嘴上辩赢。

    至于自己会被怎么对待,孟星魂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他要保护高老大,他决不能把高老大的位置和身份暴露出去!为此,他可以自戕,也可以在适当的时候激怒罗敷,诱使她一剑杀了他。

    罗敷道:“嗯……赵四公子呀,你是来杀我的?”

    孟星魂冷冷道:“你以为天下所有的事情都是围着你转?”

    罗敷总觉得这话好像有很多

    人都问过,一时觉得十分好笑,又很理直气壮地说:“本来就是!”

    孟星魂:“…………”

    孟星魂说不出话来,只好冷笑。

    罗敷道:“你是谁派来的杀手?”

    孟星魂拒绝回答。

    罗敷却悠然道:“你不说,我也能知道的。”

    孟星魂闭上了眼睛,像块石头一样,完全不为所动。

    罗敷道:“你很有骨气的样子嘛……”

    她露出了十分不怀好意的笑容,见孟星魂打定主意不理会她的模样,便十分悠然地道:“不过呢,我这个人心坏得很,最爱看你这样硬骨头的人惊恐的模样了,想来很有意思,你说对不对?”

    她的匕首轻轻划过了孟星魂冷硬的侧脸。

    再像石头的人,皮肤也是脆弱的。

    于是,孟星魂苍白的侧脸上立刻出现了一道浅而细的血痕,匕首的寒气与微妙的刺痛一齐浮起,血珠颗颗渗出,缓缓流下,在孟星魂的脸上留下几条刺目的细细血线。

    孟星魂一声不吭,并不为所动。

    罗敷也不理会他,对随行的十三幺道:“小十三,一根绳捆了他。”

    十三幺立刻上手,把孟星魂五花大绑,用的是牛皮绳,双手扭了反捆在背后,细到连两个大拇指都对在一起捆住了,这种捆法,神仙来了都逃脱不得。

    十三幺瞧了一眼孟星魂,白净秀气的脸上全无表情,忽然一伸手,用力一扯,把孟星魂扯进了酒楼。

    罗敷新得了个长得很漂亮的杀手俘虏,面上也瞧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照样拉了荆无命的手开开心心地进了酒楼。

    倒是荆无命,用一种很恶意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孟星魂,毫不掩饰地在思考怎么把他片得浑身都是血。

    大伙儿一块儿吃了一顿全蟹宴,孙小蝶瞧见立在屋角,全无表情地孟星魂,有点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她认为,罗姐姐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人,她要做的事情,当然有自己的道理,再没有什么不对的。

    罗敷完全无视了孟星魂,美美得吃了顿饭,吃完饭后,又对十三幺道:“三尺剑他们在哪里呢?”

    十三幺道:“在家里看家呢。”

    罗敷道:“哦,你去叫他们出来吧,咱们去个好玩的地方。”

    阿飞就不必叫了,阿飞出门游历去了,他的江湖经验还是少了点。

    十三幺秀气的眼睛“噌”的一下就亮起来了,立刻道:“马上就去,主人!”

    然后跳起来凌空一跃,直接从窗户出去了……薛笑人的徒弟们似乎都不大爱走门,喜欢从窗口跳来跳去,一堆黑衣服的猫一样。

    罗敷这样腹诽着。

    但罗敷不知道的是,十三幺很显然已经猜到他们这十二个人要干嘛去了,心里十分期待。

    主人她!又要去砸别人家场子了!

    ……一般只有这个时候,才会出动十二剑客整个编制。

    砸场子耍威风谁不喜欢呢?上次在银钩赌坊,十三幺抱剑而立,清清楚楚地瞧见了那飞天玉虎方玉飞在出老千,却是为了把钱送给主人,足足送了六万两出去!

    给十三幺看得心里超爽快!

    况且,主人还总是能想出很不错的花活儿来耍威风,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们十二个人都是站桩撑场面的,并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十三幺溜得飞快,待在家里看家的十一个闲到浑身长蘑菇的剑客们也来得很快,玲玲也爱耍威风,一听说有这样的好事,立刻跳起来:“我也去我也去!你们十二个锯嘴葫芦,才不能帮姑娘骂人呢!”

    于是她也来了。

    罗敷窝在圈椅上,依偎在荆无命身边,把玩着自己胳膊上的红宝金环,荆无命也正心不在焉地把玩着罗敷垂下的一缕乌发。

    瞧着人都来了,罗敷笑道:“吃饱喝足,我也想去玩一玩。正巧了,我听说距离姑苏城不远有一处吃喝玩乐无所不有的好地方,叫做快活林,现在咱们就动身出发吧!”

    被反绑住身子的孟星魂霍然抬头,死死地盯住了罗敷,额头在一瞬间渗出冷汗,不可置信地瞧着她。

    罗敷对他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微笑,轻柔地道:“我就说嘛,你这样硬骨头的人,被吓呆的模样一定很有趣。”

    第156章 (一更)

    此时此刻,孟星魂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已无法忍受般的紧紧绷住了,他的肌肉隆起,将他身上穿的那件粗布衣裳的大臂处都绷得鼓鼓囊囊。

    这少年杀手看着英俊瘦削,但他能活到现在,全靠千锤百炼的身体与意志。

    但一语被道破身份这样的事,对他来说,刺激似乎还是太超过了。

    按照高老大的和小老头出奇一致的杀手理论,当杀手的人,就是要默默无闻,绝不能有一点名气,要像幽灵一样地游荡在江湖之中……这世上的人只知道快活林不仅有美酒美人,也承担杀手生意,但很少有人知道她手下的杀手都有谁。

    罗敷……这个叫罗敷的女人,她简直好像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来历一样!

    这简直匪夷所思……武功高不等于她什么都应该知道!

    孟星魂不知道的是,罗敷对整件事的看法,显然比他自己还要透彻得多。

    罗敷是绝对无法忍受高老大继续开什么“快活林”的,而高寄萍能为地契疯魔!她要是能乖乖关门,从此安稳地过日子,她就不是高寄萍了。

    为了这张地契,她就像那种躲在阴暗角落里嘶嘶吐信的毒蛇,只要不死,随时有可能蹿出来咬人一口。

    罗敷的仇人不少,她留过一命的仇人也不少,譬如龙小云,宫主之流。但龙小云有李寻欢看着,宫主那智商,废了武功就等同于她再也没有威胁了。

    高老大却不同,她和林仙儿更像——不是说喜欢睡男人的像,是那种喜欢搞阴谋的像。

    所以,高寄萍上门求见的时候,罗敷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杀她了——把这种人的性命留下,是真的有可能会阴沟翻船的。

    正巧,孟星魂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那还等什么呢,就选今天动手了!

    孟星魂脸色苍白,死死盯着她看,一句话也说不出。

    罗敷笑道:“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快活林里是有什么东西会吃了你么,你不想去?”

    孟星魂道:“你……!”

    罗敷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她冷冷道:“好叫你看看我的手段!”

    快活林是依山而建的,小桥流水,曲径通幽,从外头看,像是一座山脚下的辋川别业一样。夜幕降临后,整座山都是黑黢黢的,唯有快活林,红灯高挂,红袖轻招,轻歌曼舞之间,隐有男人们呼卢喝雉的声音。

    高老大自楼上走下,来到赌坊之中,年轻的小姑娘像是穿花蝴蝶一般穿梭在往来的人群中,男人们赌得面红耳赤,双眼满是血丝,连鼻孔都好似是公牛一般在一收一缩。

    高寄萍心道:不知小孟怎么样了。

    她并不太担心小孟会让自己失望,因为小孟做事很有分寸,也很有耐心。

    她也并没有寄希望于小孟一定会成功,因为她已经开始着手要渗透罗园了——正所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罗园是个很大的地方,人员不少,总不至于每

    一个人都对她忠心耿耿,毫无私心。

    小孟如果能得手,那是最好的,小孟如果一直无法寻找到机会,那么,她也有第二手的打算,在这四个月里寻找一个罗园的边缘人士,以孟星魂的命作为投名状,获得罗敷的信任,然后——杀了她!

    至于孟星魂被活捉这种事,她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漫步在自己的快活林中,脸上带着得体而美丽的笑容,很多赌客瞧见了她,都很热情地说:“高老大,你要不要来赌一把?”

    她赌了几把,赢了一大笔钱,瞧着那输钱赌客有点不自然的神色,又微笑着道:“这只是一个玩笑而已,大家继续玩。”

    她把那些钱还了回去,走出了赌坊,在回廊上漫步。

    下雨了。

    红灯笼就挂在檐上,随着淅淅沥沥地雨声轻轻摇曳着,将烛火的光芒也染映成一种旎绮的薄红,均匀地落在了高寄萍的脸上,使得她瞧起来更美了。

    一点银光忽然划破了雨幕!空气中传来利箭划过的声音!

    箭矢精准地穿透了高挂的灯笼,使得这灯笼骤然坠地,也使得高寄萍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极了!

    “锵——”

    箭矢钉入门楣,高寄萍霍然抬头,远处的三重屋檐上,一个黑衣男人还保持着拉弓的动作,那锐利如野兽般的碧色眸光,穿透雨幕,冷酷地钉在了高寄萍的身上。

    在这一个瞬间,高寄萍浑身都好似被冻住一般,肌肉僵直,呆愣楞地定在原地。

    那穿着黑色劲装的男人抬手,自身后的箭筒里又抽出一根箭矢来,慢条斯理地搭弓,射箭——!

    高寄萍骤然尖叫出声!叶翔已疾扑而来——!

    长剑急出,如惊鸿一般袭来,二指宽的剑身被箭矢正面击中,金石相击声,嗡鸣声与剑身断裂的声音一齐响起,半片剑光高高弹起……这人用的是强弓!这么远的距离之下,他的箭矢居然能直接震断叶翔的剑!

    叶翔厉声道:“走!”

    高寄萍简直是被叶翔扔回屋子里的,屋子里的赌局却仍然在继续,因为但凡是赌场,就吵闹非常,赌客的鬼吼鬼叫声能盖住一切声音,他们根本没注意到外头的动静!

    有人问:“老板娘,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高寄萍惊魂未定,嘴唇翕动着,简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但她也的确不用说什么了,因为叶翔回来了。

    叶翔“飞”回来了。

    “砰”的一声,门板整个碎裂,漫天碎木之中,叶翔被一拳击中腹部,整个人痉挛着被抛了进来,这一百来斤的男人被一整个的扔回来,居然又毫发无损地被扔到了一张椅子上,非但没有压坏椅子,那张圈椅简直连动都没动一下。

    ——这份手劲,这份精准,实在骇人得很。

    赌客们的动作已全都停止。

    高寄萍脸色惨白!

    叶翔!

    叶翔是她手下最厉害的一个杀手,他聪明而

    坚忍,悟性很高,一直都是四个杀手之中的领袖人物,他从来都没有……从来都没有如此轻易地输过!

    高寄萍强行令自己镇定下来,高声道:“屋外雨大,朋友为什么不进来说话?”

    屋外果然有人走了进来,进来的却是凤凤,高凤凤。

    凤凤怯生生道:“娘……”

    高凤凤是高老大的养女。

    做这种生意的,手下的“女儿”都是什么人,已不用说了。

    随即,她的“女儿”们一个个都走了进来,她们个个惊骇得脸上发白,浑身淋得和落汤鸡一样,止不住的发抖,以往,有她们在的地方,都是欢歌笑语的,如今,她们却都像是舌头被人割掉了一样,一句话都不敢说。

    这是有人来砸场子来了——赌客们心里想。

    赌坊有人来砸场子,这是非常常见的事情。

    不过常见不等于不晦气,赌得正高兴呢,赌运正上头呢,马上就要赢钱了,突然一下被人打断,谁能开心?谁能忍受?一个身着皮袍,豹头环眼的彪形大汉厉声道:“什么人,滚进来,敢打扰你爷爷我——”

    他的狠话还未说完,就突然戛然而止,好似一只正在吱哇乱叫的大鹅被人掐住脖子提了起来。

    因为一个黑衣人已走了进来,这黑衣人只不过瞪了他一眼而已。

    他自雨幕之中走来,浑身自然已全湿透了,漆黑的额发贴在苍白而冷硬的侧脸上,有一种令人觉得十分触目惊心的颜色对比,室内明明明亮温暖到了极点,可这个人一进来,屋子里好像就突然阴沉了下来。

    此人的面上绝无半点表情,好似连心肠都是铁石做的一样,绝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打动他的心。

    高寄萍却已惊恐的认出,此人正是方才在屋顶上差点一箭穿了她咽喉的男人,那双惨碧色的眼睛……她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

    而她的心底里也浮现出了此人的名字……中原一点红……

    ——原来,他不仅剑法出众,也是射箭的一把好手。

    此人从前可称得上是杀手这一行的行首,只是高寄萍十分瞧不上这样过于高调的杀手……近来,她又在调查罗敷身边的所有人,再一次瞧见了此人,他已不当杀手三年了。

    这令高寄萍觉得很不舒服。

    她知道中原一点红曾经是隶属于一个很神秘的杀手组织的,如今他既脱离出来,就说明那杀手组织的头子已经……

    她从那素未相识的杀手组织头领的命运中,似乎窥见了自己的命运,中原一点红潇洒快乐的生活,令她止不住地想到假如自己死了,那么叶翔,小孟也会过得非常好……

    高寄萍就是在那时候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杀死罗敷的。

    地契,租子,她讨厌妓院,也讨厌杀手生意,她杀了好几个杀手组织的头领……

    她们简直就是天生的死对头!一旦碰上,只有你死我活!

    可是,中原一点红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要杀她!小孟难道已经暴露?即便他暴露

    了,也绝无半分可能出卖她呀……他应该宁愿自己死都不会让她出事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寄萍又惊又怒,却令自己强行镇定下来,深吸一口气,道:“朋友从何处来?”

    有人娇声笑道:“朋友?你也配同我交朋友?”

    笑声中夹杂着铃铛的脆响,一点红反手撩开了门帘,一个穿着金绿色衣裙的女人走了进来。

    这女人负着双手走进屋子里的时候,屋子里所有的声音忽然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在盯她,瞧着她看,而这原本充满俗气的赌坊,也好似在这一刻,忽然变成了仙宫瑶台。

    满室的辉光都好似落在了这一个人身上。

    她是仙子,却也是魔鬼,她的碎发已经湿润,带着潮意卷曲着贴在雪颊之上,面颊如羊脂玉晕红一般,在室内摇曳的烛火之间,糊成了一片漫不经心,浑然天成的媚力。

    十二个冷如冰雪,硬如岩石般的黑衣剑客,却已将整座赌坊的所有出入口全都封死。

    高寄萍浑身冰冷,因为她看见了孟星魂。

    孟星魂被反绑着,浑身都已湿透,他垂着眸,碎发遮掩了他的眉眼,他没有抬起头,似乎根本不敢看高寄萍,但他却能感觉到,高老大那种尖锐如银针一般的眼神——她在评估他有没有背叛她。

    孟星魂的脸冷如岩石,也硬如岩石,居然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高寄萍只瞧了孟星魂一眼,就不再看他了,她脸色苍白,瞧着罗敷,还未说话,就只听她问:“你就是高寄萍?”

    高寄萍的指甲掐进了手心里。

    她点了点头,道:“我就是,姑娘……”

    罗敷却不再听她说话,只淡淡道:“很好。”

    她四目环视了一圈,瞧见了堆在桌上凌乱的银两,皱皱巴巴的银票,脸上红光还未散去的赌客,还有一些如蝴蝶般的小姑娘,她们手里端着美酒。

    罗敷厉声道:“动手!把这里能砸的东西全都给我砸了!”

    十二个冷如冰雪,硬如岩石般的黑衣剑客倏地就动起来了,高寄萍瞧见了一个样貌白净秀气的少年剑手,他朝她轻轻地笑了一下,鼻尖微微皱了皱,抽了抽,神态莫名的很像一只兔子。

    紧接着,他就如闪电般的出手,修长漂亮的手在瞬间攫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往桌角上一砸,她手腕上的翡翠镯子登时被砸个粉碎!

    高寄萍惊恐地尖叫出声!

    罗敷旁若无人地从怀里掏出了手绢,轻轻地帮一点红擦了擦额角的雨珠,一点红瞧了她一眼,伸手接过了手绢,自己把自己脸上的水全擦净了。

    罗敷道:“诶!火炉别砸啦,搬过来,我们烤烤火。”

    九丈萧道:“是,主人。”

    噼里啪啦地砸东西声中,夹杂着高寄萍的尖叫声,快活林是她多年的心血,这十二个人满不在乎地一顿砸,却简直就好似是把她的心给扔在地上踩!

    不只是赌坊而已,罗敷远远瞧见这里,就发现实在很大,于是又紧急调

    了曲无容手下的人来,她们大都是石观音的弟子,武功不低,曲无容已把整个快活林都封住,保准逃不了一个人。

    罗敷是准备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砸过去的,

    高寄萍心如刀绞,嘶声尖叫:“不要砸——不能砸——”

    罗敷置若罔闻,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两个橘子来,扔在炉子上烤,说:“少爷,啊——”

    荆无命张开嘴,吃掉那一瓣橘子。

    罗敷又道:“红哥吃不吃?”

    一点红无可无不可:“拿来吧。”

    罗敷把橘子扔给他。

    罗敷又对孟星魂道:“你呢?吃不吃橘子?”

    孟星魂控制着面部的表情,瞧见快活林被砸了个稀巴烂,他居然连一点惊恐,伤心,愤怒的表情都没有,只冷冷道:“不必。”

    罗敷微笑着道:“你倒很能沉得住气嘛。”

    孟星魂硬邦邦地道:“你砸就砸,又不是我的屋子,砸了与我何干?”

    罗敷意味深长地笑了,收回目光,继续吃她的橘子。

    原来孟星魂打定主意要撇清他和快活林的关系了,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她今天来又不是为了收服孟星魂。

    她忽然发现自己少了很多耐心。

    孟星魂的情况同荆无命其实很像,他们都是一把刀。但罗敷为了荆无命,可隐忍潜伏了半年之久,与上官金虹斗智斗勇,疯狂互掐。

    但如今,面对孟星魂,她却没了这个耐心。

    她的做法简单又粗暴,就是一巴掌糊上去抽死高寄萍,孟星魂的心情,她根本一点儿都不在乎,只是出于一种好玩的心理,才把他拉过来看着快活林被砸个稀巴烂。

    罗敷陡然意识到,她或许从第一眼见到荆无命的时候,就已经觉得他是这世上最特别的男人了。

    她忍不住瞧了荆无命一眼,对方就站在她圈椅身后半步的位置,一只苍白的手搭在椅背上,轻轻把玩着她云鬓上那朵被雨水打湿的芙蓉花儿。

    罗敷捏了捏他的手。

    此时,十三幺正开开心心地砸东西。

    他伸手一篓,顺便把赌桌上的银票和银两全都薅走了,深得罗敷的真传,一个吓呆了的赌客瞧见自己的钱被拿走了,登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厉声道:“你——!”

    十三幺出手如疾风,在他肩头戳了个血窟窿,有点腼腆地笑了笑,道:“我怎么了?”

    第157章 (二更)

    见了血,谁也没法子说十三幺怎么样了。

    江湖上的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谁势力大,谁武功高,就意味着谁能欺负人,这些赌客之中,也不乏心黑手狠之辈,平日里呼五喝六,好不威风,更有在高老大这里买了好几条人命的。

    他们可以拿钱买别人的命,别人自然也可以用武力来索取他们身上的钱。

    十三幺薅了钱,还很开心,向罗敷挥了挥手中的银票,道:“主人,银票!”

    一点红:“…………”

    一点红瞪了一眼十三幺,十三幺脖子一缩,不敢继续开心了,安安分分地把银票都收起来,送来给罗敷过目。

    罗敷把一叠银票捏在手中,抖得哗啦啦响。

    一点剑光忽然破窗而入,随即,整扇木窗都被撞的粉碎,有人从窗外凌空跃入,剑光直指罗敷!

    罗敷却连眼皮子都没抬起来一下。

    匹练般的剑光中,她懒懒地伸出了两根手指,轻轻那么一夹。

    那人的剑光立刻停了下来,只觉得自己手中这柄剑好似重逾千斤,进退不得。

    罗敷松手,屈指在剑身上那么一弹,剑身登时嗡鸣起来,那人只觉得虎口被一阵巨力震得发麻,不由自主地一松——

    剑没有掉在地上,而是仍保持这那高度,被罗敷稳稳夹在两根手指上。

    ——罗敷是陆小凤的好朋友,灵犀一指这样的绝活儿,她自然一定要学一学。

    灵犀一指,实际上是一种空手接白刃的功夫。先前说过,空手接白刃严格来说,也不是一种功夫,而是武者的武功高深到一定的层次之后所能达到的境界。

    所以许多人才那么害怕陆小凤,因为他能用两根手指去夹住别人的武器,就说明他的胆气,内功,反应,和速度都已达到了很高深的层次,同时,能夹住别人的兵器,必然说明对那样兵器的使用法门有着很深的研究。

    陆小凤平时看着吊儿郎当,却是世上罕见的武学天才。

    罗敷也是武学天才,她也想练一练灵犀一指。

    只不过,灵犀一指比起寻常的空手接白刃来说,难度又高了许多,须得勤加练习。罗敷只是随便练来玩玩,现在也只能随便夹一夹别人的剑,要是西门吹雪在她面前来一剑,她是绝对不敢托大的。

    她懒懒抬眸,瞧了一眼这人。

    这人生得也很白净,也很秀气,甚至他换上女装,一定不会有人认出他是个男人。他的剑很快,行动也蛮敏捷的——只不过这种敏捷,若是去做个杀手,实在很容易死。

    他是高寄萍手下的另一个杀手,他名叫小何。

    此刻,小何白净的脸已因为愤怒而变成了铁青,眸子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手腕却在发抖。

    罗敷朝他笑了笑,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她抬了抬手,把剑柄递到了小何的手边。

    小何浑身发抖,忽然咬着牙,用力地握

    住了剑柄……他惊呼一声,立刻松手,手上的鲜血已流了下来。

    ——就在他握住剑柄的一瞬间,罗敷已极其巧妙地将剑整个掉了个个,她自己握住了剑柄,却把剑刃塞进了小何的手。

    罗敷叹道:“你这样的能力,实在不适合拿剑。”

    小何气得浑身发抖,又不敢骂罗敷,他的余光忽然瞧见了一直面无表情,好似对此事漠不关心的孟星魂,整个人的脾气好似突然找到了发泄口一般,张口就要骂——

    但他却连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因为他的咽喉上忽然插上了一把匕首!

    匕首完全切断了他的声带,也完全切断了他的咽喉。

    小何如女子般秀美的面庞狰狞地扭曲起来,一双眼睛瞪得快要凸出来,死死地盯着高寄萍看——

    高寄萍掷出匕首的手却已经很快的收回了,她一眼都没有看小何。

    ——小何六七岁的时候,就已经被她收养了,她对小何太熟悉了,他方才出手去刺杀罗敷的时候,高寄萍就在心里骂他太傻,瞧见他瞪着孟星魂后,她就立刻意识到小何要犯蠢了!

    他要骂孟星魂“出卖了高大姐”

    孟星魂之所以面上全无表情,一副与他全无关系的样子,就是因为他已下定决心死不承认!赌坊被砸就被砸了,损失有就有,但只要能咬死他们之间根本不认识,那就有可能逃过一劫!

    可是,小何这个蠢货,他居然不明白!他要坏事!

    那一刻,高寄萍什么都没有想,她的手比她的大脑动得更快。

    孟星魂霍然抬头,双眼满是血丝,死死地瞪着小何,小何的口中发出“咯咯”的声音,脸上呈现出了属于死亡的灰败之色,他震惊地瞧着高老大,高老大却一眼都不看他了。

    她已决心要快快地忘掉这件事,忘掉小何,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实在不值得别人对他好!

    小何倒下死掉了。

    此刻,高寄萍已完全恢复了冷静,周围是一片噼里啪啦地砸东西声,面前是悠然坐着,似乎很享受这声音的罗敷罗大姑娘,高寄萍面无表情地站着,听见有个小姑娘道:“姑娘,你瞧!”

    那小姑娘不喜欢赌坊,自己溜达到了高寄萍本人的卧房里,翻出了一个妆匣的珠宝首饰。

    她说:“砸了好可惜呢!”

    罗敷道:“你喜欢?那你拿着吧。”

    玲玲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又忍不住悄悄瞧了高寄萍一眼,露出了一种看秋后蚂蚱一样的表情,又高高兴兴地收下了妆匣,还道:“姑娘先拿,姑娘手里漏一点给我就好啦。”

    罗敷笑道:“小丫头嘴巴甜得很……你自己拿吧,我不要,我的珠宝多得能把我自己活埋了。”

    玲玲抱住了妆匣,露出了相当天真的笑容。

    她们已完全把高寄萍当做自己盘子里的一道菜了。

    高寄萍总算清楚,为什么罗敷不过三年,手里就能收拢这么多财富——这轻车熟路的样子,抄家显然也不是第

    一回了!

    但她表情却很镇定,定定地站在那里,好似这些东西和她全无关系一样。

    硝烟过后,满室都是碎渣。

    罗敷瞧了一眼高寄萍,笑道:“怎么样,这声音好听不好听?”

    高寄萍淡淡道:“我曾听闻,有人爱听撕绢帛的声音,越是名贵的绢帛,撕起来越好听,原来姑娘也有同样的喜好,喜欢听砸赌坊,砸珠宝首饰的声音。”

    ——手撕绢帛,正是著名的祸国妖妃褒姒的典故。

    罗敷却只笑道:“东西本就是拿来用的,你爱这样用,我爱那样用,各有不同。你们这些人爱用赌具来赌钱,我却喜欢听它们摔碎的声音。再者说来,你们赌钱,只能赌得脸红脖子粗,卖老婆卖儿子,可见银票这东西怎么用也有好有坏,我的用法,你们是万万比不上的。”

    高寄萍道:“银两都在姑娘身上,姑娘预备如何去用?”

    罗敷道:“你且瞧我。”

    她指了指高寄萍的“女儿”之一,道:“你过来。”

    那女孩怯怯地过来了。

    罗敷道:“名字?”

    女孩道:“凤凤。”

    罗敷道:“为什么流落风尘?”

    凤凤道:“奶奶卖的。”

    罗敷道:“为什么卖你?”

    凤凤冷笑道:“我爹死了,我家就我一个,奶奶偏心大伯,大伯来吃绝户,就把我卖给娘了,二十两银子的身家,怎么样,你没见过吧?”

    这样的事,简直都不能算是新鲜事,妓院里头的姑娘,十个有五个都这样说。

    凤凤在快活林呆了好几年,乃是高寄萍亲自教养的,身上的风尘卑贱之气十分明显。然而,在妓院里过日子,还想出淤泥而不染么?都是生活所迫。

    罗敷一句话没说,扔给她五百两。

    凤凤一呆:“啊?”

    罗敷笑道:“我有个绸缎庄,叫你来帮忙愿不愿意?”

    凤凤忙道:“愿意,愿意!”

    她投桃报李,立刻还道:“高大姐的私库在哪里,我也晓得!”

    说着,她瞟了一眼高老大。

    高老大对她们这些女孩儿不差,认为女孩子也须得学一学功夫,所以教了她们鸳鸯腿,但倘若高老大真的对她不错,也不至于把她扣死在快活林。

    有这么个机会能逃脱,她怎么会不要?

    高寄萍的手背上爆出青筋。

    罗敷笑得很开心,让她先坐下休息,一会儿带路,去私库。

    她就这么发了一路的钱,把从赌客们手里薅来的赌资全这么花掉了,又让玲玲带着这些女孩去找曲无容,把她们先打包送到松江府的别苑去。

    她抢了高寄萍赌客的钱,又拿这笔钱,把高寄萍手下最重要的皮肉资源全哄走了,环肥燕瘦……这些姑娘可是她好不容易搜罗起来的!

    高寄萍淡淡道:“我早听说罗姑娘眼睛里不揉沙子,见不得平康坊,烟花巷,没想到竟是真的。”

    罗敷吹了吹自己指甲上的蔻丹,没说话。

    高寄萍又道:“那日我拜访罗姑娘,姑娘不在家,我便先回来了。”

    罗敷噗嗤一声笑了,道:“谁跟你这么说的?我明明说的是——你敢往我的园子里迈一步,我就剖了你。”

    高寄萍的脸上全无表情,她并没有生气。

    她只道:“租子年后才到期,姑娘现在就忍不住要赶人了么?”

    罗敷道:“少装蒜,你见我绝不肯把这块地再租给你,就叫这小子来杀我,是不是?”

    孟星魂整个人却如行尸走肉一般,他还在盯着小何,一直都在盯着小何——

    小何与他们剩下三人的关系并不好,他是个非常牛心古怪的人。小时候,他曾数次想要害死他们三人,因为他总是认为如果没有他们三个,那么高大姐就是他一个人的,也没人会和他抢饭吃。

    但高老大却认为小何是孩童心性,况且,小何这样做也是为了她,这令她很开心,所以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高老大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做事完全就是凭借自己的好恶来的,并没有什么对错的标准,因为她也是孤身一人,也从来没有父母师长教导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小何也是同样的人。

    他只是喜欢高老大,就想杀了他们三个……但他毕竟对高老大很好。

    现在,他死在了她手上。

    孟星魂如游魂一般,脸色惨白,盯着小何死不瞑目的尸首,似乎已然失去了一切信仰和活着的动力,方才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他是一个字都没听见。

    高寄萍平静地瞧了瞧孟星魂,笑了笑,道:“我听闻罗姑娘是江湖上有名的公正人,姑娘与小李探花素无来往,却在‘绣花大盗’的案子上力挽狂澜,救李探花于水火,如今姑娘却不讲道理了么?我高寄萍不过上门求见一回,杀手就是我派的?姑娘的性命就是我要取?”

    罗敷道:“难道你没有养杀手?”

    高寄萍瞧了中原一点红一眼,不卑不亢道:“他也是杀手。”

    一点红挑了下眉。

    高寄萍又瞧了荆无命一眼,继续道:“他也曾是金钱帮第一杀手。”

    荆无命……荆无命没听。

    一般来说,他都不怎么听别人讲话的。

    上官金虹曾经评价他:不多说话是他的优点,不爱听别人说话却是他致命的缺点!

    所以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罗敷似笑非笑道:“你什么意思?”

    高寄萍道:“倘若今天拥翠山庄的李观鱼李老前辈死了,有人以姑娘手下有杀手为由,要定姑娘的罪,罗姑娘当以为如何?”

    罗敷道:“哦……我知道了,你要说我冤枉了你。”

    高寄萍抬起了下巴,道:“清者自清。”

    小何已经死了,孟星魂已决定要与她撇清关系,她当然要好好的利用这个机会。

    ——高寄萍是研究过罗敷的。

    罗敷是在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她目前所做的所有事中,最出格的一件,就是把银鹞子方玉飞的头当球踢,但随后就立即证明了他就是用罗刹牌来陷害她的“飞天玉虎”。

    合情合理,可以服众。

    除非她不打算要这个正道的名声,准备当妖女了,否则她今天要杀人,必须拿出个说法来!

    高寄萍自认为绝没有留下把柄——她调查过罗敷的一切,那些东西她都记在心里,连一张小纸片都没有留下,全都烧了。

    至于小孟……他本就是快活林的幽灵,人人都知道快活林中有个人叫孟星魂,但很少有人见过他。

    罗敷笑了。

    她道:“清者自清?很好。”

    她缓缓自椅子上站了起来,伸手掸了掸衣袖,微笑着看着高寄萍。

    罗敷道:“我不爱见赌坊妓院出现在我的地方,你呢,不想挪地方却也是人之常情,咱们俩的关系决不能好,我怀疑是你派着小子来杀我,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你说是不是,高大姐?”

    高寄萍冷冷道:“姑娘想怀疑谁就怀疑谁,难道我能控制住要你不想?”

    她的态度不卑不亢,人又生得美丽,还真是有一股凌然的气质,免不得叫人高看一眼。

    罗敷道:“好,很好,你会不会武功?”

    高寄萍道:“会一点。”

    罗敷道:“江湖上的人有了恩怨,原本就是用手上的功夫来解决的。今天你我的问题必须解决……这样好了,你若想杀我,咱们两个就在院子里公公平平地打一场,活人和死人之间自然恩怨全消,你若对我从没起过杀心……”

    罗敷瞧了一眼仍然失魂落魄的孟星魂,又霍然回头,盯着高寄萍,冷冷地道:“那这小子害的你我之间误会这样深,实在该死,你就替咱们两个杀了他!”

    说完这话,罗敷忽然扬手,从小何的咽喉中拔出了那柄带血的匕首,扔给了高寄萍。

    那张如羊脂玉晕红般的面庞上,泛起了极亲切的笑容。她饶有兴趣地瞧着高寄萍铁青的脸,轻轻柔柔地道:“高大姐,我的耐心可有限,还请你的动作快一些。”

    ——她果然又是仙子,又是魔鬼。

    第158章 (一更)

    高寄萍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变得冰凉,好似有磨尖了的雪粒子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将她整个人都冻得瑟瑟发抖。

    孟星魂并没有看她,他垂着眼睛,依然在看死去的小何,好似对她已完全的失望。

    叶翔的目光却死死地钉在了她的背上,他的目光冰冷而尖锐,似乎已要把她完全刺透。

    高寄萍瞧着面前这个美丽恍若神妃仙子一般的女人,忽然有种止不住的冲动,想要冲上去打她,用匕首狠狠地捅死她,伸手上去掐死她……

    她很想愤怒地大喊:毒妇,你这个毒妇,你好狠毒的心!

    她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这样两难的时刻,她一直都习惯于在幕后布局,即便她决定放弃这四个弟弟中的哪一个,她都一定会悄悄地来,不让其他三人发现。

    但今天,她现在在绝对惊险的时刻起手就杀了小何,现在又要面临一个绝对两难的选择。

    与罗敷决斗,那结果只会是她死。

    但亲手杀死小孟……

    高寄萍抬头,看了一眼孟星魂,在这个时候很希望他能自己一头磕死,或者咬舌自尽什么的……

    她以前一直觉得他们四个是弟弟,他们之间好歹还有感情,所以没有要求他们在后槽牙里藏上蜡丸什么的。

    这无疑是个巨大的错误。

    孟星魂仍然没有看高寄萍,他似乎忽然变成了一座不能动不能看的大理石雕塑一般,那张苍白的脸上全无半点表情……高寄萍突然发现,原来他已经长这么大了。

    他侧脸的线条冷而凌厉,嘴唇薄而紧抿,他已长成一个出色的男人了。

    但这男人好似已经不愿意为她去死了。

    高寄萍忽然笑了。

    她心里越生气,越想要发疯把一切都毁掉的时候,她笑的反而愈动人,愈扣人心弦,她手里拿着匕首,手藏在袖子里,手背上青筋暴起,语气却愈发地轻柔:“罗姑娘要逼我杀人?论起杀人,姑娘身边的人不比我家这小店要熟稔的多?我记得,荆先生最喜欢杀人的事情,但凡有这种事,是万万不肯错过的。”

    ——这话说得倒是也没错,荆无命以前在金钱帮时,上官金虹要处决哪个帮众,他都是脚步飞快的。

    荆无命缓缓地抬眸,很慢很慢地瞧了高寄萍一眼。

    于是高寄萍立刻就感觉到了一种非常难受的感受,好像整个人的咽喉被扼住了,又好似有两根手指捅进了她的喉咙,令她感到既无法呼吸,又涌上了想要呕吐的恐惧感。

    荆无命冷冷地道:“我不杀自己想死的人。”

    孟星魂的身子晃了晃,苍白得简直好似一张纸。

    高寄萍的脸色也在一瞬间苍白,因为荆无命饶有兴趣地盯着她,下一句话就是:“我只杀想活的人。”

    冷汗简直在瞬间爬满了高寄萍的后背。

    罗敷愉快地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荆无命的手背,然后对高寄萍道:“事情就

    是这样,我家少爷好像更想杀你,你明白了吧?”

    高寄萍浑身简直都在发抖!

    她死死地咬着牙,忍不住瞪视着罗敷,却努力让自己的眼神不要太过于怨毒,对方的脸上依然带着悠然的笑意,好似这世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可以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高寄萍道:“好!罗姑娘要我杀人,我怎能不杀!”

    说着,匕首的寒光就已化作一道飞虹,朝着孟星魂的咽喉直冲而去!

    她的动作居然也迅捷得很!她的准头居然也很没有话说!

    匹练般的寒光,已飞上了孟星魂的咽喉。

    高寄萍的匕首也是吹发立断的神兵利器,刀身上的雪光映亮了孟星魂的眉宇,寒气也已激得他的喉结不住的颤动,孟星魂却依然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这时,原本被一点红一拳击中腹部跌在地上的叶翔人也已经飞起,他要阻止高寄萍!

    但他又怎么阻止的了?中原一点红与他根本全无关系,方才那一拳一点没留手,甚至还带着真气,把他打出内伤,动作当然不够敏捷!

    室内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呼,这惨呼却不是孟星魂发出的,而是高寄萍发出的。

    高寄萍急退,拿着匕首的那只手已软绵绵地垂下,匕首也早就落在了地上,她的脸色因为剧痛而变得惨白,冷汗从额头渗出。

    ——就在刚刚,在她的匕首刺进孟星魂咽喉的前一刻,罗敷伸手攫住了她的手腕,然后微微一用力。

    ——她的手腕被折断了。

    高寄萍心里舒了一口气,面上却做出愤怒的样子,厉声道:“罗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罗敷笑眯眯道:“好啦,你已用行动证明了自己,今天这里已死了一个人了,这个小子呢,我要留给我家少爷加餐,所以不能给你杀。”

    荆无命:“?”

    荆无命很想说,他真的不想要这种一脸死相,已经坏掉的加餐,不过他没有说话,只是很缓慢地眨了眨眼。

    高寄萍道:“既然如此,姑娘是不是该给我个说法?”

    她一眼都没有再看孟星魂,大约是觉得不大好面对他,心里却在想,得想个法子把小孟给带回来……只要人没死,开解的话一切都很好说。

    罗敷道:“你想要什么说法?”

    高寄萍道:“快活林。”

    罗敷悠然道:“别人的地皮我管不着,可我的地皮上就是不能有做皮肉生意的,这是我的规矩,你的快活林既然在我的地上,就要遵守我的规矩,你不守规矩,今天这就是教训。”

    高寄萍脸色铁青,却道:“是。”

    罗敷又道:“至于你这赌坊的生意嘛……我若是还想收你的租子,那也不好把你的生路全给夺了。你可以继续干,不过从明年开始,租子涨三成,这般暴利的生意,你不涨给我,可实在说不过去。”

    高寄萍的脸色更差了。

    哪里还有什么赌坊的生意!

    赌坊是要靠武

    力来维持的!

    小何死了,孟星魂心如死灰,叶翔的眼神简直要杀了她,石群在滇南,他已失去踪迹很久了。

    她的四个杀手,在一天之内,被罗敷毁了三个。

    而赌坊的生意与妓院又是分不开的……她的赌坊之所以能做起来,与这里环肥燕瘦的美姬不无关系,罗敷强令禁止她再做皮肉生意,她拿什么来吸引赌客?

    况且,今天这一通砸,快活林的招牌已倒了,谁都知道她得罪了罗敷罗大姑娘,想一想她在银钩赌坊里干的好事,谁还敢来快活林?是觉得自己的脑袋很像个可以踢着玩的皮球么?

    她的生意已经倒了。

    高寄萍心如死灰,惨笑道:“或许,我很快就会如你所愿,离开这里了。”

    罗敷没心没肺地道:“那很好,你赶紧滚吧。”

    高寄萍的面色扭曲了一瞬。

    罗敷满意地拍了拍手,道:“收工!”

    说着,她就带着一大帮人,乌央乌央,扬长而去——砸烂的东西她是肯定不会赔的,顺手薅的银票她已经全花了,高寄萍的妆匣被她送给了自己的丫头,也已是对方的囊中之物了。

    所到之处,一片狼藉。

    赌客们瞧见没事了,却也不肯就此离去,那个被十三幺一剑刺中肩头的赌客损失了足足一万两白银,脸色难看得要命,他没法子拿十三幺出气,就想拿高寄萍出气。

    只见他忽然重重地啐了一口,一口唾沫朝高寄萍脸上飞了过去,高寄萍神色冷冷的,一偏头,就躲开了这一口唾沫。

    赌客大怒,厉声道:“贱人,你惹下的麻烦,却要老子我破财,今天你不赔钱,那就绝不能了事!”

    说着,他那蒲扇大的巴掌,重重地朝高寄萍脸上掴去。

    高寄萍的神色还是冷冷的。

    赌客的巴掌没有落在她的脸上,他的手忽然僵住了,因为高寄萍的左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握住了一把短刀,此刻,短刀就抵在这巨汉的脖颈上。

    高寄萍昂着头,冷冷盯着此人,森森道:“你要打我?”

    赌客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肩头的血洞还在潺潺的冒血。

    高寄萍却又笑了笑,笑容又温柔,又亲切。

    她把短刀收了回来,扬声道:“诸位,今日之事,的确是我高寄萍的麻烦,连累了诸位,实在对不住,今日诸位损失的钱财,我高某人一分不少的全还给大家。还请诸位先移步鹊华厅,高某请大家吃酒压惊!”

    赌客们不是很想去,因为他们害怕罗敷去而复返。

    但是一想到自己损失的钱,他们又挪不动步子了,几个小厮殷勤的跑过来,点头哈腰道:“诸位大爷,这边请。”

    赌客们骂骂咧咧地走了。

    高寄萍深深吸了一口气,扭头去看叶翔。

    叶翔连一眼都没有看她,他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慢慢地掸了掸自己身上的尘土,他走到了小何的身边,捡起了小何的剑,挂在了腰边。

    叶翔成熟坚定,英俊而强悍,他的气质绝非平易近人——杀手就没有平易近人的,但他也绝不是冷漠到令人害怕的那种人!

    但现在,叶翔的脸色却冷得可怕,冷到连高寄萍的心都在颤抖。

    叶翔一言不发,拎着剑抬脚就走,高老大忙道:“叶翔,你要去哪里!”

    叶翔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语气道:“我去救小孟。”

    高寄萍冷冷道:“你去救他,万一你也陷入,咱们就暴露了。”

    叶翔淡淡地道:“是你暴露了,我不怕暴露,我也不怕死,是你在怕。”

    高寄萍的指甲又一次地陷入了手心的肉里。

    高寄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凝视着叶翔修竹的背影,语气愈发轻柔:“可是,小何还有小孟为我们牺牲了,他们用命来保住我们,你总不该无视他们的牺牲,只凭自己的好恶来行动。”

    叶翔霍然回身,冷泉般的双眸已化作了刺骨的寒冰,令高寄萍只觉得遍体生寒,她有点笑不出来,叶翔却在笑,笑容中有一点疯狂,一点凄厉,还有令人发疯般的讥嘲。

    叶翔一字一句道:“你这条狗,你该去死!”

    说完这句话后,他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因为他害怕自己被恶心的吐出来!

    高寄萍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她盯着叶翔离开的背影,等到这人走得再也瞧不见的时候,她忽然脱力般地倒下了,在地上不断的发抖和痉挛。

    还好,她最起码还是逃过一劫了。

    无论如何,留有性命在,这就已经很好了。

    她要想一想,要好好想一想,未来应该怎么样去做。

    高寄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从地上爬了起来。

    但她不知道的是,罗敷根本没有打算放过她,她已派出了三尺剑,要他过两天去杀死高寄萍,并做出自杀的模样——自杀的理由她都帮高寄萍想好了,快活林经营不下去了,一辈子的心血被毁了,活不下去了。

    而在另一头,叶翔当晚就动身,来到了姑苏城,来到了罗园之外。

    他很心焦。

    在四个人里,叶翔和孟星魂的关系是最好的,他们两个人也是最像的,叶翔了解孟星魂,就像是了解自己一样,他绝不相信小孟是冒进的人,可这一次,他未免折戟得太快了。

    他已对高寄萍完全的失望,对罗敷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人,也没什么好感,他敏锐的意识到——她的的确确是个非常恶趣味的人,她有可能已通过别的什么渠道知道了一切,却偏偏不肯给高寄萍一个痛快,也不肯给小孟一个痛苦。

    她说的“加餐论”,不一定是真的,但只要想一想死在荆无命手下的人那凄惨的死状,叶翔就再也坐不住了。

    他觉得小孟像只被拎着尾巴的老鼠,正在空中晃来晃去,捉着他的那只手正在思考,要不要把他丢给一只残忍的猫当玩具耍。

    更要命的是,罗敷已经见过他了,知道他和高老大有关系。

    叶翔细细地思索

    着。

    这件事并不容易,罗园很大,他又没有提前踩点,并不知道里头的构造,更不知道小孟被关在哪里,但这件事又很急,半点都不能耽搁。

    要怎么做呢?

    叶翔思索片刻,想出了一个法子来,他从包袱里翻出了两颗药丸,塞进了衣襟之中。

    随即,他趁着夜幕,一头扎进了罗园,和没头苍蝇一般,似乎根本不怕撞到人。

    他的运气很不好,他撞上了中原一点红,他们杀手这一行的行首。

    一点红也没跟他多废话,直接打到半死抓了扔给罗敷。

    此刻,罗敷正在夜审孟星魂。

    孟星魂被罗敷抓着看了一通快活林被抄家的好戏,又在罗敷刻意为之的离间计下,彻底看清了高老大的为人——她年少时太苦,所以后来就认为权势和金钱是最重要的,必须被她紧紧攥在手上,这过程中,她变了很多,终于变成了如今这般丧心病狂的人物。

    寻常友人反目,尚且是要伤心难过的,孟星魂把高老大当做姐姐,当做母亲,为了高老大,他一直在忍耐着自己快要崩溃的情绪,去做一个合格的杀手,可如今……

    孟星魂失魂落魄,好似已失去了全部活着的希望。

    罗敷把他拎回来之后就扔了半天,晚间吃过饭后,她觉得自己要消消食,这才来到园中关押人的私牢,准备过来戳戳他,戳得差不多了,就把人给扔出去。

    结果一进来,就瞧见了半死不活的孟星魂。

    他面色苍白,原本如星子一般明亮锐利的眼睛已黯淡了下去,甚至还有一点涣散,发丝凌乱,嘴唇干裂。

    罗敷扭头问十三幺:“你们刑讯他了?”

    十三幺很无辜地摇了摇头。

    总的来说,十二剑客之中没有变态,他们都挺正常的,薛笑人心胸虽然很狭隘,看徒弟的眼神却很准确。

    所以罗敷对他们也放心得很。

    罗敷把头扭回去,道:“喂,赵四公子,还活着么?”

    孟星魂木然地说:“你杀了我吧。”

    声音很嘶哑。

    罗敷笑了。

    她走过去,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了一柄折扇,轻轻地抬起了孟星魂的下巴。

    年轻人像个木偶一样任由她动作,只是双眼无神,一副已经坏掉的样子。

    罗敷道:“你想死?”

    孟星魂喃喃道:“你杀了我吧。”

    罗敷笑道:“我没打你没骂你,你做什么一副被我欺负死了的样子呢?”

    孟星魂依然只道:“你杀了我吧。”

    他这一辈子,前半辈子是受高寄萍的恩而活下来,后半辈子就努力用自己的命去偿还高老大的恩情,他们的命运早已交织在一起,但今天……罗敷用一种很恶毒的法子,把这命运给剪断了。

    简单粗暴的剪断,自然会阵痛。

    罗敷也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照例高高兴兴,问他:“你吃了没,我请你吃糕呀?”

    孟星魂仍然只会说那一句话。

    他似乎根本不只疲饿,这令罗敷又忍不住想起了荆无命,他在被上官金虹放弃之后,也是这般浑浑噩噩,如游魂般在中原各地飘荡,等到她最后把他捡回家的时候,他浑身脏兮兮的,脸上和身上都沾着草屑,脸色惨白,神情恍惚。

    如此这般,她不免对孟星魂多了一点耐心,只叹道:“我这样把你放出去,你会不会自己把自己给饿死?”

    孟星魂不说话,他根本没听罗敷在说什么。

    这时,一点红把叶翔扔过来了。

    叶翔瞧见了孟星魂,孟星魂也瞧见了叶翔。

    孟星魂浑身的肌肉立刻紧张了起来,他死死地瞪着叶翔,感觉自己嘴巴里在发苦,眼泪似乎已要夺眶而出,却又被他生生忍住了。

    叶翔却只是很平和的看了他一眼,似乎根本不认识他一样。

    罗敷道:“哦,我见过你,昨天在快活林。”

    叶翔淡淡道:“是,我是高老大手下的杀手。”

    罗敷哼笑道:“你来救他?”

    叶翔道:“我来杀他。”

    罗敷道:“为什么?”

    叶翔道:“快活林遭此无妄之灾,全都因为此贼。”

    罗敷道:“你想怎么杀?”

    叶翔冷笑道:“我要他五脏六腑皆化为血水。”

    罗敷笑了。

    她对叶翔和孟星魂的关系简直就是门儿清,叶翔此话一出,她当然立刻就明白了他想要用什么法子来救孟星魂。

    ——五脏六腑皆化为血水,那就肯定不是用剑捅血窟窿咯,想来也知道是用毒。江湖上稀奇古怪的东西不少,有什么能让人七窍流血,看着非常恐怖实则却弄不死人的药丸也不一定。

    罗敷坏心大起,微笑道:“好啊,我给你这个机会,只不过嘛……你送上门来,是当我这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么?”

    叶翔笑道:“姑娘曾对高老大说,她敢踏进罗园一步,姑娘就要剖了她。”

    罗敷挑眉:“哦……你是来找死的。”

    孟星魂霍然抬头,死死盯住了叶翔,嘶声冷笑:“我本就要死,不必你来杀我!滚出去!”

    叶翔冷冷地瞧着他,一言不发。

    罗敷:“…………”

    这俩人还演上了,一个推一个,旁人都是在挣命,他们两个倒好,是在争抢着去死。

    罗敷扭头问十三幺:“……我看着很可怕么?”

    十三幺眨眨眼,露出腼腆的笑容,道:“哪有,主人最温柔良善啦。”

    第159章 (二更)

    温柔良善……

    也不知道死在罗敷手下的那些鬼,听见这个评价之后会是什么反应……远的不说,就说高寄萍,她现在虽然没死,不过也就再多活两日了,这两日的时间,也不知道她在心里会咒骂罗敷多少回。

    不过对于十三幺来说,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没错啦。

    原本他们十三人,都是薛笑人手下的杀手。十三幺入门最晚,学成也最晚,他并不会受欺负,因为他们这十三人的师兄弟感情极其淡漠,既没有友情,也没有互相仇恨,除却杀人的“公事”之外,基本没有交流。

    大师兄是他们之中最出色的一人,也是最具个性的一人,即便在杀手之中,他也是格外令人胆寒的那一种。

    没想到大师兄也很果决干脆,说叛逃就叛逃,说不干了就不干了。

    那一天他们奉命去围剿大师兄,大师兄浑身浴血,却宁死不屈,甘愿赴死也不愿再为师父驱使,十三幺还记得他那时傲然屹立的身影,还有即便跪下也绝不屈服的胆气。

    然后,主人就出现了。

    她的面容与翠绿的衣袖,在缭绕的月隐山雾之中,都是那样的鲜活美丽,强势极了。

    十三幺是有点嫉妒的,大师兄居然有这么好的朋友……这样温柔良善的人肯为他死,愿意挡在他前头,和师父对峙。

    但孟星魂和叶翔显然不这么认为。

    ……看他们现在这个架势,罗敷简直觉得自己是个可怕的女妖怪,可以一口吃一个小孩都不带打饱嗝的那种。

    孟星魂说:“我本就要死,你算什么东西,拿你自己死来换我也死,滚!”

    叶翔道:“恐怕这件事由不得你说了算。”

    叶翔为人的确沉稳,他凝视着孟星魂的时候,一双冷泉般的眼睛似乎凝结了无数的冰雪,的确有一种十分仇恨对方的感觉,而孟星魂却还很年少,他激动得浑身发抖,因为他已经明白叶翔要怎么救他了!

    叶翔的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忽然凄厉而疯狂地大笑起来,厉声道:“你带来的灾祸毁了快活林,也毁了高大姐,我怎么能让你活着?”

    说着,他已朝孟星魂扑了过去,要将那药丸强硬地塞进他的口中,孟星魂一跃而起,已恶狠狠地压住了叶翔。

    叶翔原本就受着内伤,今天故意撞上罗园人士,又碰到了心黑手狠的一点红,又是一顿胖揍,如今早就伤痕累累,如何能斗得过根本没有受什么伤的孟星魂呢?

    孟星魂已制住了叶翔,叶翔的眼睛里却只告诉了他一件事。

    ——活下去。

    小孟,你要活下去!

    孟星魂的热泪也好似要在这一刻涌出。

    他突然觉得自己非常的没用。

    叶翔想出了法子来救他脱险,而他此刻却没有任何法子可以救出叶翔。他所面临的选择居然只有两个——要么一直这样捣乱,让叶翔的牺牲变得没有意义,两个人一块

    儿死;要么他吃下假死药,然后看着叶翔慨然赴死。

    孟星魂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

    他瞪着叶翔,双眼中却似乎已要流下两行热泪。

    这时候,他突然听到那个一直在看戏的女人“噗嗤”笑了一声,奇道:你们两个人争来争去,打的不可开交,却是为了争谁去死,真是有趣,知道的说你们是仇敌,不知道还以为你们是朋友。”

    叶翔和孟星魂都不动了。

    这时,玲玲来了,她的手上拎了个食盒。

    玲玲道:“姑娘,你要的糕。”

    食盒打开,放的是一小盘糕。

    罗敷笑眯眯道:“好啦,生死有命,不如先吃点糕再争?”

    孟星魂怔了怔。

    叶翔却很镇定,只问:“糕里有什么?”

    罗敷故作高深地道:“有不一样的料。”

    ——比如有些是玫瑰馅的,有些是桂花蜜馅的。

    叶翔沉默不语,忽然惨笑起来,道:“生死有命就是这个意思吗?”

    罗敷笑道:“不错,你们俩也不必装样,别把我当傻子一样骗,你们之前若是认不得,我的名字倒过来写。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也清楚得很。不过嘛,你一人倒是义气得很,很是一对好兄弟,我这人也不是什么魔鬼……”

    她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悠然地道:“吃了这盒糕,我就放你们走,从此再不追究你们的事,如何?”

    孟星魂霍然抬头!

    他原本因为高寄萍已心如死灰,双眼无神宛若游魂野鬼,可现在,烛火的光芒却在他的眼中跳动起来,明亮到好似天上的星子!

    他在一瞬间又燃起了斗志——却是因为叶翔。

    他决不能让叶翔出事,而且他已经想出了可以拯救叶翔的法子!

    孟星魂骈指如剑,在叶翔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点住了他的穴道。

    叶翔的瞳孔骤然收缩,英俊的面庞在一瞬间被痛苦所扭曲,嘶声道:“小孟,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孟星魂毫不留情地点住了他的哑穴。

    叶翔死死地瞪着他,双眸中充满了血丝。

    孟星魂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但双眼竟是越来越明亮了,好似突然之间恢复了生气。

    他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到了罗敷的身边,盘腿席地而坐,盯着那放在食盒里的一盘糕,苍白冷漠的面容上露出了一点由衷的笑容。

    他的脊背放松了。

    罗敷道:“你叫小孟?”

    孟星魂道:“是,孟星魂。”

    罗敷又道:“你是不是高寄萍手下的杀手?”

    孟星魂犹豫了片刻,又道:“是。”

    罗敷继续道:“高寄萍派你来杀我?”

    孟星魂仍然只短促地回答:“是。”

    罗敷促狭地笑了,道:“你倒是很干脆。”

    孟星魂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说着,他垂下了眸,一点犹豫都没有,伸手捏了一块米糕塞进了嘴里——里面有桂花蜜。

    罗敷还很贴心地道:“糕太干噎,喝点茶。”

    孟星魂也不推辞,一口喝干了茶,又给自己送了一杯。

    叶翔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起来,死死地瞪着孟星魂,简直好像要一口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孟星魂却连一眼都没有看他,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糕——里面夹着玫瑰酱。

    他心中忍不住讥诮地想:她倒是个很讲究的人,毒死人的糕,做这么多口味干什么?

    可很讽刺的是——平时孟星魂活的浑浑噩噩,纵然快活林中山珍海味无数,于他而言,却也只是饱腹的工具,全然吃不出滋味来,如今他决定去死,最后吃的这一盘糕,却这样的好滋味。

    一口咬下去,好似吞吃了一块云朵儿,松软甜香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玫瑰酱从里面流出来,他吃到了一点奇异的口感,那是被蜜渍过的玫瑰花瓣。

    孟星魂忽然不想胡乱地吃了,毕竟这大概就是他此生吃到了最后一顿饭了。

    罗敷接着问:高寄萍为什么要杀我?就是因为地契的事情吗?”

    孟星魂的口齿有点不清晰:“我不知道。”

    罗敷的唇角轻轻勾了勾,淡淡道:“也是,一个人握着一把刀要杀人时,那把刀又不可能知道人是怎么想的。”

    孟星魂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僵硬。

    他慢慢地吃着糕,面无表情,并没有说话。

    罗敷道:“你快吃完了么?”

    孟星魂瞧了一眼食盒,道:“还有三块。”

    罗敷微微一笑,忽然又饶有兴趣地道:“你好像很相信我,我叫你吃糕,你就真的吃?”

    孟星魂笑了笑。

    他的笑意之中也有一种奇异的冷漠和疲倦。

    他道:“我没有办法,我想不出其他办法来救他。”

    罗敷但笑不语。

    孟星魂又道:“快活林不是个好地方,砸了就砸了吧。”

    罗敷道:“我也这么想。”

    孟星魂把最后一块糕塞进了嘴里,又给自己灌下了一杯茶水。

    他越吃,双眼就愈发明亮锐利,等到这一盒糕吃完的时候,他的眼神已雪亮如刀锋!

    罗敷微笑道:“吃饱了?”

    孟星魂道:“太饱了。”

    罗敷又道:“这糕的味道好不好?”

    孟星魂突然笑了笑,放松地道:“挺好的。”

    罗敷笑道:“我家的糕,味道能不好么?”

    此刻,叶翔已快要牙呲目裂,他瞧着孟星魂,双目流下了两行热泪。

    孟星魂瞧着叶翔,平静地道:“你用不着用这样的表情看着我,我早就不想活了!原本我认为为了高老大而死值得,现在看却不值得,可是叶翔,为了你死我却很值得!”

    说完,他再也不看叶翔的表情,霍然回身,冷

    冷地盯着罗敷,道:“你加了料的糕,我吃完了,你总该要我在死之前,把他带走!他不会回来复仇的,因为你杀我们原本就是合情合理!”

    罗敷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忽然道:“知不知道你会怎么死?”

    孟星魂面无表情地道:“我不在乎。”

    叶翔的表情看起来却像是已经碎掉。

    罗敷慢悠悠道:“吃这么多糕,你一定是被撑死的……好了,快滚吧!”

    说着,她就再也懒得看他一眼了,负着双手慢慢地走出了这里。

    孟星魂和叶翔怔住,十三幺眼睛一瞪,厉声道:“还赖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滚?”

    孟星魂冷冷瞧了一眼这白净秀气的少年。

    他也很漂亮,有点像小何,但罗敷不会像高寄萍一样杀了他的。

    孟星魂扛着叶翔大步出了罗园,这时,初生的日光落在了他们的身上,使得他们发冷的身体重新温暖了回来。

    孟星魂把叶翔放在地上,解开了他的穴道。

    叶翔嘶声道:“小孟——你,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孟星魂笑了笑,道:“我吃的有点撑。”

    叶翔却很不放心,冲过来给他把脉,把他翻来覆去地看,又拉着孟星魂找了间回春堂,确认了大半天之后,总算确定他是真的没事,那盘糕的“料”——还真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馅料。

    叶翔松了一口气,半晌,对孟星魂道:“走吧。”

    孟星魂道:“去哪里?”

    叶翔道:“反正不是快活林。”

    第160章 (一更)

    孟星魂与叶翔被罗敷干脆利落赶走的时候,三尺剑也在干脆利落地执行他的任务。

    黢黑的屋子里,高寄萍正躺在她自己的榻上,睡得却很不安稳,如惊弓之鸟。

    ——她失去了孟星魂,叶翔和小何,而石群自从去了滇南后,已经失去踪迹很久了。

    她是个做黑色生意的人,爽利与狠辣齐备,才能在三十多岁的时候闯出这样的名堂来,但她的武功毕竟算不上一流,整个快活林的基石还是她的四个杀手。

    她睡觉的时候,手上依然紧紧握着匕首,苍白的脸上满是冷汗,好似又梦到了那可怕的一天。

    “轰隆隆——”

    有闷雷打响。

    室内在一瞬间变得雪亮,高寄萍骤然惊醒,连脊背上都是冷汗,手握匕首看了一圈屋内,又放下心来——原来只是要下雨了。

    但下一秒,她的窗户“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一个人如黑豹般跃了进来,在高寄萍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骈指如剑,在瞬间将高寄萍身上的所有大穴悉数封住,连哑穴都没有放过。

    高寄萍的瞳孔骤然收缩,惊恐地颤抖,那人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苍白,冷硬而全无表情的脸。

    他的腰间别着一把又轻又薄,黑皮剑鞘的剑,这剑只不过随随便便地挂在他的腰间,他也似乎并没有想要拔出来的意思。

    高寄萍的瞳孔收缩着——她见过这个人!他是罗敷手下那十二剑客之一,他那天也参与了砸赌坊的行动。

    三尺剑冷冷地瞧着高寄萍,脸上连一丁点表情都没有,那眼神却令高寄萍浑身发冷,因为那不是看人的表情,而是看待宰猪羊的表情。

    高寄萍脸色惨白,双目却红得好似要滴血,她很想大声地喊:你不能杀我,她曾经答应过不杀我的!为什么要出尔反尔?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妖女!魔女!她的做派明明与我没什么区别,杀人如麻,凭什么高高在上的指责我?凭什么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就处决我?

    但她说不出口。

    罗敷的要求是“自杀”,三尺剑心领神会,要让高寄萍安安静静地死,他漠然地瞧着高寄萍惊恐的表情,目光在床榻上扫了一圈,伸手撤下了她的床帐子,撕成了一条长长地布条,扔在了房梁上,非常仔细地打了个死结。

    高寄萍浑身都在颤抖,她终于明白——罗敷盯上了她,那她就只有死,她假惺惺地说什么要涨三成租子,又假惺惺地要她杀孟星魂来投诚,其实都只是在玩弄她罢了,看一个注定要死的人为了求生而做出种种丑态,对她来说是不是很快乐呢?

    这般狠辣……这般残酷……

    如果一开始结局就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要牺牲小何和小孟?为什么要令叶翔失望的离开呢?

    高寄萍的双眸中流出了血泪,三尺剑已把她扛了起来,挂在了房梁上,还很贴心地在她的脚下放了凳子——被踢倒的那种。

    然后,三尺剑拿起了桌上的苹果,倚在桌边咬了一口,随手抓过一粒花生,击在高寄萍的胸口上,将她穴道解开。

    高寄萍骤然挣扎了起来,三尺剑慢慢地嚼着苹果,非常称职地看着她被勒死,双腿僵直,轻飘飘地挂着,直到再也没有动静。

    他打开窗户,一跃而下,离开了快活林,回去复命了。

    高寄萍的死在江湖上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快活林也只是在这一带很有名气,但是出了江南,谁知道有个快活林呢?即便知道,一个赌坊妓院的老板死了,又有什么好值得注意的呢?

    就连叶翔和孟星魂,他们听说了这消息之后,也都没有回快活林去吊唁。

    罗敷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听三尺剑回禀之后,就把高寄萍这个人彻底从脑子里抛了出去,她现在可是很忙的。

    叶孤城不日将上京,罗敷要去京城再转一圈儿。

    京城的秋冬不比江南,风都刮人骨头,吕素文准备好了大氅和厚衣裳,又收拾了妆匣,马车,帮寒酥换了新的马具,一切收拾停当。

    马车是给她和荆无命两个人用的,罗敷已经想好了,回程的时候,冬日的风刮不透厚厚的车厢壁,车里会铺着柔软的地毯,几l子上放上用泥炉温好的酒,他们两个就躲在车厢里看话本子,一步也不往出迈!

    他们可以一起欣赏《陆小凤秘史》,哈哈哈哈哈哈。

    想一想这静谧美好的画面,罗敷觉得心情非常之好——只要这一次不要再出来个会放大蜈蚣的五毒童子。

    但没想到的是,临行前,荆无命居然收到了一封寄给他的信。

    一封从丁家庄寄来的信。

    丁家庄庄主丁乘风,曾经与罗敷一同参与了讨伐蝙蝠岛的大计,丁家庄是武林三大世家之一,庄主的武功自然不会差,他在鉴赏字画上的功夫也不差,罗敷那时候分配得到了二十卷名人字画,丁乘风也帮她挑了挑。

    除此之外,他们二人就再无什么联系了。

    但他和荆无命居然还有一段孽缘。

    去年五月,荆无命为了不执行上官金虹给出的难题,自己把自己的胳膊给毁了,罗敷气得直打他,又花了好几l个月的时间,令他的左臂恢复。

    恢复之后,就把他赶出去练剑了。

    荆无命也不含糊,就拿金钱帮分舵的舵主开刀喂招,却没想到因为一个侏儒而引得了丁乘风的误会,两个人打了一场,丁乘风很悲剧,腿废了,这辈子大约不能再当一个剑客了。

    荆无命并没有杀死丁乘风,因为他觉得丁乘风是个好人。

    他甚至还给了丁乘风一个承诺,答应帮他做一件事。

    现在,丁乘风送信来罗园,请荆无命过府一叙,信中语气并不算太紧急,应当是遇到事儿了,但不是什么“有人要灭了丁家庄我们应付不来”的事情。

    荆无命这个人,一辈子也没给过别人什么承诺,只此一次,自然义不容辞。

    是什么事呢?

    罗敷总觉得自己应该知道,不过她在脑内过了一遍《小李飞刀》的剧情,也没找到荆无命与丁乘风的私交,只好把这件事暂且扔到脑后。

    她又给荆无命备了一颗「万能回魂丹」,虽然他不大可能有用到这玩意儿的机会,但还是以备不时之需吧。

    这或许就叫关心则乱。

    只不过,丁乘风这突如其来的一封信,打乱了罗敷原本的计划,这下荆无命就不能和罗敷一块儿上京城去了,两个人得分开。

    罗敷:“…………”

    罗敷钻进了东厢房里。

    荆无命追进来的时候,就瞧见她正躺在砗磲床上。

    砗磲外层粗粝的壳已全被磨掉,只剩下通体乳白的颜色,两扇贝壳的边缘是波浪状的,像是裙边一样,好似会随着海水的游动而一张一合。

    如珍珠般闪着温润光泽的砗磲体壁之内,就含着那个比珍珠要更白,更润的美人。

    她半伏在白玉一般的床榻上,漆黑的乌发好似瀑布一般自枕头上流下,漆亮的光泽一路向下,比牛骨梳还要更亮,任何人瞧见她这一头丰茂而乌黑的长发,都会燃起一种想要把五指插进去的冲动,看一看是不是能一路顺着向下,直至发梢。

    荆无命也想,荆无命无时无刻都在这样想。

    所以他立刻就这么做了,他走近了床榻,坐在了这架名贵的珍宝砗磲床上,伸手用五指做梳,她的长发瞬间就盈了他满把。

    她缓缓睁开了双眸,檀口欲动,眼波将流,轻轻叫道:“少爷……”

    荆无命立刻就爬上了榻,伸手攥住了她的腰。她身上只穿了单薄的里衣,腰间也只系了一条很细的丝绦,松垮垮地扎成个蝴蝶结的样子。除此之外,那里衣连一个扣子都没有。

    荆无命死死盯着她,口中喃喃道:“罗敷……”

    罗敷却有点不太舒服的样子,她“嘶——”了一声,道:“少爷,你不觉得,这砗磲床虽然很美,却实在有点硌得慌?而且还有点冷。”

    那当然了,这样漂亮的床,想要保持这种珍珠一般的润光,上头是不能铺褥子的,不能铺褥子,那当然就不会柔软,更不会温暖。

    所以罗敷觉得夏天拿来消暑不错,如今已快十一月了,就有点不适合躺在这里了。

    荆无命含糊地道:“嗯……”

    罗敷搂住他的脖颈,撒娇道:“少爷,冷。”

    荆无命道:“我抱你去暖阁。”

    罗敷却道:“不要,我就要在这里,这里这么漂亮,我们还没呆过呢!”

    荆无命很小幅度地歪了歪头,并不明白她的意思——这是他疑惑时的小习惯。

    罗敷忍笑提醒他:“你躺下,我坐着,我就不会冷了,你说是不是?”

    荆无命的表情僵硬了一下。

    他瞧了一眼罗敷的腰。

    她的腰肢略有些丰腴的肉感,小腹和腰侧的伤疤非但没有令她变得丑陋,反而好似赋予了她更不一样的魅力。她的腰

    肢一定像蛇,却不是细细的小青蛇,而是可以绕枝的蟒蛇,有力到能直接绞死人!

    荆无命不喜欢那种过于被动的感觉,但瞧着她花颜旎绮的笑容,他还是盯着她两眼发直,然后无法控制地点了点头。

    夜半,这两个人还是又悄悄咪咪地溜回了芙蓉香榭的正屋,因为砗磲床真的睡起来太硌了!

    罗敷很快乐,荆无命的手指却有一点点发抖……他总算明白,这种事的主动权的确是很重要的。这就好像杀人一样,他把别人身上划出几l十道血口子,瞧着对方颤抖恐惧,是很游刃有余的;但倘若他自己被别人这样对待,又不知道下一道口子会落在哪里,肌肉不自觉的紧绷就会更多的消耗体力。

    但这又和杀人不大一样,他去杀人,受过不少伤,但他从来也不会有这种感觉,他只觉得自己皮肉之下所有的东西好似都被熬成了一锅粘稠滚烫的胶质,被她连皮带骨,一点不剩下地全吃下去了。

    罗敷的脸上腾起了绯红的云朵儿,笑意盈盈地瞧着他,捏了捏他的鼻尖,道:“少爷,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会害怕的。”

    他死灰色的眼睛看起来像一匹狼。

    荆无命哼了一声,没说话,但人已拥抱住了她。他的年纪并不大,原本只是处于少年到青年的过度时期,他并不是自然成熟的,而是被罗敷强行催熟的男人。

    他的确正处于最热情,气血最旺盛的年纪。

    在这个年纪,他已拥有了自己的女人。

    江湖上的确有很多人在暗搓搓羡慕荆无命艳福不浅的,有人会酸溜溜地说他“傻人有傻福”,还有些人自认为头脸齐整,并不比荆无命这种脸上还有伤疤的男人丑,也不知道那天下第一美人是瞧上这男人什么了?他上他也行!

    他上他肯定是不行的,他会被罗敷一巴掌给糊开。

    罗敷与荆无命之间那种微妙而紧密的性格相同点,是这些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的。

    当然……一点红也没法子理解,他对罗敷的滤镜大概有八十米那么厚,一直觉得她的确是个美丽活泼又良善的好姑娘,荆无命,啧,的确不大配得上!

    此刻,罗敷珠圆玉润的手臂环在他的脖颈上,眼中含着春江般的水波,湿润的爱意已从她的眼底不住地流出,根本就无法控制。

    荆无命心中一动,拇指轻轻地擦过她湿润的眼角,指腹的厚茧令罗敷感觉到一点刺痛似的感觉。

    两个人又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罗敷甜蜜地问:“你痛不痛?”

    荆无命道:“什么?”

    罗敷摸了摸他苍白的脊背。

    背肌有力,劲腰细而有力,臂膀也很结实炙热,是罗敷非常喜欢的那一款——她不喜欢文士,还没有自己强壮,哪里值得去喜欢呢?

    不过他背上层层叠叠的血痕倒是显得有点触目惊心。

    荆无命哑声道:“我没事。”

    他眯了眯眼,又立刻补充道:“已经习惯了。”

    罗敷道:那这样你也习惯么?

    说着,她就嗷呜咬了他一口。

    她娇声道:“我真想从你身上咬块肉下来吞下去,这样我们就永远没法子分开啦。”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她的面颊酡红似晚霞,脖颈处的刺痛是带着奇异的缠眷的,荆无命哪里受得了她撒娇?整个人已像是遇火的雪狮子一般,半边身子都酥了。

    他死死地抱着罗敷不肯撒手,连瞳孔也因为兴奋而收缩起来,嘶哑地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咬?你不是说一定要宰了我么,现在,现在就……”

    罗敷失笑,伸手摸了摸他的侧脸,甜甜蜜蜜地说:“你这傻子,我这样喜欢你,珍你爱你还来不及,哪里舍得要伤你?”

    她说起情话张口就来,根本不费事的。

    可是,荆无命又哪里听过这样的话呢?他是最容易被取悦到的人,只听着这样的话,就只觉得脑子里有烟花在炸开,炸得他神魂颠倒,手指都在颤抖。

    荆无命的咽喉里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声音,他又一次激动了起来,罗敷的唇角挂着得意的笑容,轻轻抚了抚他的侧脸。

    “嗒”的一声,他的手臂被锁上了金臂钏。

    臂钏的内侧,刻了一个小小的“罗”字。

    这是她特地为荆无命定做的,他毕竟是男人,男人的臂围与女人不同,想要带臂钏,须得量身定制才好严丝合缝。

    罗敷娇声道:“可不许摘下来,你是我的,我要它把你牢牢锁住。”

    荆无命立刻点点头,没有丝毫的不愿。

    她笑了,又瞧了瞧他的手臂。

    苍白的手臂,肌肉线条分明而流畅,这是剑客的手臂,充满了劲力与精准的控制力,金臂钏锁在他的大臂上,镂空出芙蓉花儿的纹样,红宝石点缀在花蕊处,令这男人多出了一点糜艳的感觉。

    荆无命也瞧了瞧他身上漂亮的枷锁,丝毫没有什么不适应。他伸手摸了摸,又晃了晃脑袋,继续抱紧了她,慢慢地蹭蹭。

    第二天,他启程去薛家庄,玲玲居然还很担心,怕脑袋里奇奇怪怪的荆少爷会被人卖了,一直絮絮叨叨。

    荆无命背了个小包袱,冷冷地瞧着玲玲,薄唇动了动,冷冷道:“我不傻。”

    玲玲脱口而出:“真的么?”

    罗敷:“…………”

    荆无命:“…………”

    罗敷捂着肚子哈哈大笑,差点笑破肚皮,荆无命面无表情地盯着玲玲,似乎很疑惑,最后他一句话没说,转身抬脚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