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霁看着账户上多出来的一百万,开始焦虑地抠手指。

    他想不明白蔺闻惜为什么给他转钱。

    如果说,是想借这笔转账的存在,给蔺楚熙错误信息,让蔺楚熙以为他已经被蔺闻惜收买……这条逻辑显然推理成立,合理清晰,不容置疑。

    再有之前,蔺闻惜试图“撬墙角”的言语。

    冬霁惴惴不安,他盯着消息框,蔺闻惜显示【正在输入中】。

    他迟迟没等到回复。

    就像是,蔺闻惜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转钱的行为。

    好久,蔺闻惜发来一句语音,声线沮丧。

    “冬霁,如果我说,我只是单纯想对你好……”年长者的嗓音沙哑,混着煎熬,他似有难言之隐,说到最后,也只有那一句,“我希望你可以过得好。”

    所以,转一百万。

    让冬霁无需为金钱困扰。

    这是来自蔺闻惜最纯挚的期盼。

    冬霁怔怔。

    他听出蔺闻惜这句话里的真实性。

    纠葛十年,他比谁都要懂得蔺闻惜说真话时的口吻。

    于主角蔺闻惜、反派蔺楚熙的夹缝间,他左右摇摆着,想着如何平衡他对两个大人的情感。

    冬霁会为蔺闻惜温柔和缓的笑语心生暖意,也会为蔺楚熙暴躁关心的行为露出笑容。

    重启世界,大有不同。

    冬霁心中升起期待。

    他想,说不定这次的重启世界,他可以一举两全,同时拥有蔺闻惜的关爱,蔺楚熙的照顾呢?

    冬霁想在重启世界里,贪心一点。他想,他只想贪心一点点。

    于是,他定定地看着消息框里蔺闻惜发来的语音,故作冷淡,但又带有余地的,轻飘飘的“噢”了一声。

    这样的回答,纵使被蔺楚熙看到。也不会让蔺楚熙生气。

    因为他没有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态度,更像是蔺楚熙很喜欢的,冬霁对待蔺闻惜的“敷衍”“甩脸子”态度。

    蔺闻惜收到回复。

    他本以为会得到冬霁更激烈冷淡的质问。

    谁料,居然是如此惊喜的、近似温和的答案。

    他心有激动。

    祝烨看着愁眉苦脸的外甥借口上厕所,他心知肚明,这小子明显是去厕所回消息;没几分钟,从厕所出来,蔺闻惜脸色神清气爽,一副被对面某人安抚好情绪的样子。

    他问:“和小孩聊天呢?”

    蔺闻惜没有遮掩,笑了下,“是。”

    很快,谈话结束。

    祝烨目送蔺闻惜上车离去的背影,转头对私人秘书道:“给我查一查,闻惜最近联络的小孩是谁。”

    他想给外甥一个惊喜。

    秘书连声应好。

    查了数日,秘书满面踟蹰,纠结万分,将结果告知老板。

    “祝总,蔺少爷身边没有查到什么‘小孩’……”

    “什么?”

    秘书:“要说认识的新人。恐怕只有这一位。”

    祝烨接过他递来的资料,一寸照片上,印着张年轻人干净好看的脸,他脱口而出:“这不是蔺楚熙安排到闻惜身边的人吗?”

    秘书并不作声。

    祝烨在这沉默中得到答案。

    他不可置信地对着这照片打量一番,骤然明白,蔺闻惜在他说出“领养”时,奇异且古怪的迟疑。

    闻惜把这个成年男人唤作“小孩”?

    祝烨头一次怀疑起自家外甥的眼睛是不是有毛病。

    他忍下惊异,没有当即发问。

    距离与蔺楚熙签订让权协议还有几日时。

    祝烨不动声色,平静试探:“上次你说的那个小孩——年纪多大?男孩女孩?我这个做长辈的,想买点玩具送他。”

    蔺闻惜:“男孩。”

    关于年龄,蔺闻惜本能地道,“他年纪小,还不到十岁呢。”

    至于玩具,蔺闻惜犹豫一会。

    他没有应下长辈说的话。

    只是任由思绪发散,想,冬霁会像其他九岁的孩子那样,对“玩具”有需求吗?

    九岁的孩子喜欢什么?

    乐高?赛车?任天堂游戏机?还是……

    他一声不吭,开始走神。

    祝烨心中存疑。

    资料显示,冬霁是19岁。

    蔺闻惜说“小孩不到十岁”,究竟是不是在说冬霁?亦或者,是另有其人?

    祝烨决定查探真相。

    好半天,蔺闻惜才觉舅舅的语气闪烁过微妙情绪。

    他若有所觉,抬眸对视,得来长辈温和慈爱的颔首微笑。祝烨并无异样,于是,蔺闻惜也只能压下这一刻的困惑。

    舅甥的对话重归正题。

    “下周就是签订协议的时候,警惕小心,万一蔺楚熙要下点狠手——”祝烨提醒道,“我手头有几个可靠的安保,安排给你。”

    蔺闻惜没有拒绝舅舅的好意。

    他没有想到的是,舅舅安排这几位人手在他身边,除了护他周全外,还有监视之意。

    “闻惜说的小孩究竟是谁?”

    祝烨身边秘书用的是祝家的门路,绝不可能查不出蔺闻惜口中的“小孩”是谁。

    秘书猜测是“冬霁”,那代表着,十有八/九,就是他。

    几日监视,保镖们反馈的信息里做了佐证。

    唯一吻合的只有“冬霁”。

    祝烨满腹心事。

    他盯着保镖发来的照片。

    燕宁大学,雨水刚过,花草茂盛。日光澄澈,晃人刺眼。

    他甚是可怜、还没三十岁,丧母丧父的外甥,站在校内教学楼旁,与“冬霁”说话。

    都说外甥似舅。

    蔺闻惜看冬霁的眼神,太像他看他。

    祝烨无法理解。

    他喃喃低语:“究竟怎么回事?”

    外甥是受了什么刺激,把一个十九岁的成年人当成“小孩”看待?

    祝烨并没有将蔺闻惜说的“小孩”当作成年人彼此意会,暗示龌龊的亲昵暧昧昵称。

    因为,蔺闻惜说得坦然平静。并无丁点犹豫。

    他深信外甥的品德,从不怀疑。

    祝烨越想越觉得不安。

    如果,蔺闻惜是真情实意地将冬霁当作“小孩”,那一定代表着他在双亲去世的重大打击下,迫切需要情感上的寄托,以至于,荒唐到,把一个怀有异心接近他的间谍当作可以亲近、倾情喜爱的“小孩”。

    祝烨拧眉,沉沉叹息。

    他决定要和冬霁见上一面。

    时不待人。

    趁着蔺家权利重新清算,蔺家这两位异母兄弟共桌会议,暗流涌动的时刻。

    祝烨来到燕宁大学。

    ……

    计算机专业的通识课刚上完。

    老师安排期中作业,要求学生们写个两千字左右的小论文,提交教务系统。

    冬霁背着书包,半心半意,想着小论文的结构体系。

    还没走出教学楼,便被一个西装男拦下了。

    他定睛一看,认出这西装男是谁。

    ——祝烨的秘书,翁羡。

    他和他打过交道。

    十年任务的后期,祝烨帮着外甥蔺闻惜与“反派冬霁”对抗。翁羡是人在国外、分身无术的祝烨为了帮助外甥,特意调到国内的可靠下属。

    后来,他成为蔺闻惜的左膀右臂之一。

    和沉默寡言的林昉不同,翁羡善为说辞,巧言利口,算得上是后来蔺闻惜在外的发言人代表。

    眼下,翁羡还不是蔺闻惜的心腹。

    他带着祝烨指令,邀他见面一谈。

    冬霁心里翻江倒海。

    他问:“我能拒绝吗?”

    翁羡:“冬霁,祝总并不是想要对您做什么。他在乎蔺少爷,希望能了解您和蔺少爷发生过什么。”

    冬霁:“……”

    他有一瞬间的茫然:上一次任务,祝烨不是早就查明他和蔺闻惜发生了什么吗?『冬霁』借着纯良外表,哄骗他的外甥,害蔺闻惜伤心痛苦,在双亲离世的抑郁低谷中,再遭重创……彼时,祝烨没有找上门来,只淡声说,他是磨砺蔺闻惜的一块磨刀石。

    这就是祝烨在前期对『冬霁』的评价了。

    这样的相约会面,并未发生过。

    茫然过后。

    冬霁抿了下嘴角,他看着翁羡礼貌客气,不失强硬的态度,知道自己逃不掉和祝烨见面的这一遭。

    他答应下来。

    翁羡领他到校内停车场。

    一辆低调沉稳的黑色豪车跃入眼帘,贴了防窥膜的车窗,看不出内部乘客有什么面部表情。

    翁羡拉开门,请他坐进后座。

    祝烨在车内等待已久。

    他紧紧盯着面前年轻人的脸,从上至下,打量许久,还是没能懂他外甥为什么会将他认为“小孩”。

    这不就是个十九岁的、脸嫩、好看的大学生吗?

    这么高的个子,手脚颀长,和小孩完全不沾边。究竟是哪点让蔺闻惜产生误解?

    最坏的那个担忧萦上心头。

    祝烨动了动嘴唇,率先开口,问冬霁:“你和蔺闻惜是怎么认识的?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这一连串的质问很恐怖。

    冬霁并不害怕祝烨言语中的压迫感。

    但他还是像一个十九岁的、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应该有的那样,惊慌失措,瞪大眼睛,紧张不安。

    翁羡在主驾驶的位置,通过后视镜观察后座的祝总和年轻人。

    他听到男大学生声线紧绷,“我和蔺闻惜怎么认识的,我想你们应该都清楚。”

    是的,他们都清楚前因后果。

    如今,祝烨只想知道还有没有什么他们忽略的信息。

    是足够“刺激”蔺闻惜,让他将冬霁当作“小孩”的细节。

    他们没能得到答案。因为,冬霁显然一无所知。

    最终,祝烨无话可说。

    他看着冬霁紧张离去的样子,陷入沉默。

    祝烨心情沉重,喃喃自语:“姐,我真对不住你,没能顾好闻惜。”

    以至于,他受了刺激,把一个成年人当作孩子看待。

    一番打量,几句对话。

    祝烨看出冬霁浑然不觉自己在蔺闻惜眼里是“孩子”的事实。

    事实跃然显露,他不愿接受。

    ——自家外甥,疯了。

    =

    蔺楚熙愤懑地签下协议。

    他不甘不愿地让出了那一半的权。

    蔺闻惜瞧着并不算特别兴奋,他眼也不眨,写下自己的姓名。

    末了,他甚至游刃有余地伸手要与他握一握。

    胜者的友好交际,无疑让蔺楚熙心口淌血。

    他厌恶至极:“滚远点。”

    蔺闻惜笑眯眯。

    他温声道:“接下来,我们一同管理,携手进步。”

    蔺楚熙恨不得揍他。

    他咬牙忍下了。

    蔺楚熙迫切需要情绪上的安抚。

    还没出蔺氏大厦,蔺楚熙急哄哄地打电话给冬霁。

    他一通暴躁的喋喋不休。

    从蔺闻惜是个贱人到他舅舅也是个贱人——

    蔺氏大厦位于京市cbd,交通发达,道路宽阔,人行道与车道泾渭分明。盛夏时节,气候燥热。蔺楚熙情绪糟糕透顶,他没往停车场方向走,径自在人行道树荫下跨步而行。

    冬霁语气温和地回应着蔺楚熙。

    蔺楚熙急躁狂乱的情绪被年轻男大的嗓音抚平。

    他打电话,没怎么看路。

    哐当一声。

    赶时间的外卖骑手快速从人行道窜过。

    蔺楚熙被电动车把手擦过,他避让不及,狼狈踉跄,没能稳住,撞在道路旁的树旁。

    冬霁只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道剧烈沉闷撞击声。

    像是手机跌落的声音,夹杂着人类肢体撞在重物上的闷响。

    蔺楚熙喋喋不休的话骤然停歇。

    他有点慌了:“老板?”

    心脏砰砰,乱得要从喉咙眼里跳出来。

    没有回应。

    冬霁心慌意乱。

    他短促地重复喊:“老板,你还好吗?”

    时间滴答。

    一秒,两秒,三秒……

    忽远忽近的脚步声响起。

    一只手拿起了被摔破屏幕一角的手机。

    熟悉的暴躁的男声响起:“我操了。”

    冬霁松了口气。

    蔺楚熙举起手机。

    强烈光线下,男人瞳孔猛地紧缩。

    他怔怔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昵称。

    【脾气特好的好下属(大拇指)】

    脑子嗡嗡,记忆杂乱,如潮涌来。

    蔺楚熙听到熟悉的,多年未曾听过的,冬霁的声音。

    他含着担忧,无比关心地追问:“老板,你还好吗?刚才怎么了?”

    肇事骑手飞速窜过,把他撞到一旁,根本没来得及停下,慌忙逃离。

    蔺楚熙手肘、手掌皮肤擦伤,血一个劲儿地往外涌。

    痛意嚣张,让人神智清明。

    他定定看着手机屏幕。

    是年轻的冬霁在说话。

    蔺楚熙:“……”

    他根本来不及整理前一小时,不忿让出蔺家权力的记忆。

    他只顾得当下。

    还活着的,年轻的,小小的,九岁的冬霁。

    什么言语都无法形容他此刻的情绪。

    “老板?”

    “……”

    蔺楚熙咽下了本能想要吐出的“我操”。

    ——冬霁未成年,不能在他面前说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