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赛马
施琅从台湾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位郑成功的旧将, 叫林兴珠,以万岁枯藤遁甲传播闻名,可以抵挡刀枪不入。这次康熙帝大阅于南苑, 一是依着章程, 要定大阅鸣角击鼓声金之制,二来呢就是将这新操练出来的藤牌兵拉出来溜溜。
听闻这一支虽说也要出征漠北, 但一直在福建训练, 同大阿哥胤褆手下的火器营很不同。
魏珠倚在马厩的栏杆上, 边磕着瓜子听这段故事,送饲谷来的小太监平意说得满脸神色飞扬,张牙舞爪, 仿佛自个儿也是那藤牌兵种的一员似的,恨不得立时给大家伙儿演上一段。
主事在前面迎完驾, 踩着雨水没声没息走过来, 伸手就给平意敲了个爆栗,“万岁正在阅武楼上念鸣角击鼓声金之制呢,马上就轮到咱们的了,你还在这嘻嘻哈哈没皮没脸, 办砸了差事,我回头第一个拧你的脑袋。”
平意吓得缩了缩脖子, “您老放我条生路吧,再不敢了。”
主事挥挥手叫他退下, 转眼看魏珠, “今儿来了皇太子、大阿哥、四阿哥、十三阿哥,还有裕亲王、大将军朋春、安北将军费扬古, 七个人,七匹马, 你都备好了吗?”
“备好了。”魏珠指给他看,一溜儿蒙古骏马,有膘黄的,也有枣红的,纯黑的小马驹是给身量未足的小皇子准备的。
主事支开身边人,问他:“给太子爷的是哪一匹?”
“银点,它最骁勇,这一厩的内马中,就数它跑得最快。”他将最高大的那匹枣红马拉过来,眉间果真一个银点,配着黑墨的马鬃,看起来很潇洒。
“这马是不错,”主事伸手在马鬃上摸了两把,却垂着眼叮嘱,“牵去给大阿哥骑吧。”
“啊?”魏珠很诧异,内务府的谙达们头一日就教过,太子爷可排在大阿哥前头,万事万物都要比大阿哥用得好,这是宫里不用明说的规矩。
“你小子,啊什么啊?”主事很不满,觉得魏珠死脑筋,“旁人哪分得出来啊,反正内马都差不到哪去。”
他盯着魏珠越皱越深的眉心,不耐烦道:“你要是害怕,等下皇子们过来,这匹马我给大阿哥牵过去。”说罢还在银点眉心的银点上伸指一弹,“好家伙,爷今年升官发财,可就靠你了!”
魏珠无可辩驳,只好问:“那太子爷呢,骑原本给大阿哥备的膘黄马么?”
主事“啧”了一声,“你看着办吧。”牵着银点往前头走了几步,忽然又掉转过头来问,“乌敏达呢?”
魏珠往后头一指,“在那吃粮草呢。”
“嗯,这乌敏达看起来比膘黄马可高大多了,牵出去又好看,又不会显得咱们偏心,”主事小眼珠骨碌一转,冠冕堂皇地说,“听说咱们太子爷啊,那可是宫中有名的驯马高手,不如请他来降一降这匹烈马,说不定还能再史书上记载一笔呢。”
说罢,他也不等魏珠答话,就兴高采烈地拉着银点往前头去了。
魏珠觉得主事很蠢,怎么说他也是在外头流浪过这么多年的人,这是有人借主事之手来讨好大阿哥,只将银点派给大阿哥,固然可以出彩,但是他千不该万不该动乌敏达的心思。他太了解那匹烈马了,万一皇太子一个动作惹它不快,它可是能当场撂蹶子弄出人命的!
仔细想想,太子爷但凡擦破点皮,他和主事还能看到下一次日出么?
不行。他摇摇头,哥子的死还疑点重重,他不能任由党争把自己的小命白白送掉。眼光落在后头兔褐色的骏马上,他探手进怀,摸了个香囊大小的布袋来,看一眼,紧紧攥住。
他的全副身家性命,就寄托在这个布袋上了。
——
石小诗收了油绸伞,跟着朋春到马厩里选马。
大家伙儿刚欣赏完藤甲兵大战火器营子弟,那林兴珠真有两把刷子,将大阿哥最得力的麾下打得节节败退,大阿哥当然气得面如死灰,但康老爹的心情却是格外舒坦,火器营是按照准噶尔练兵的法子来训练的,如果万岁枯藤遁甲真是克骑兵的利器,那么这把打赢准噶尔的几率可不就得大大提升么!
于是万岁爷心情很好,龙颜大悦,先是登楼赋诗一首,又将宫廷御酒赐给众将士品尝,最后干脆大手一挥,让皇子将军们一齐驰骋于演武场上,比个高下。
康熙帝必然神勇无双,这头筹的归属大家无意争夺,但第二名可就不一样了,除去还是小屁孩凑热闹的十三阿哥胤祥,四大爷向来不善骑射,裕亲王年岁大了,两位将军朋春和费扬古也不想夺了皇子们的风头,那么这场比试的看点便集中在大阿哥和皇太子身上。
场下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有将士认为大阿哥屡次出征,必然是骁勇无双,也有不少人认为皇太子得了万岁爷那么多的赞扬,必定是阿哥中最文武双全天资粹美的那一个。
石小诗自己却很无所谓,上回的确是在弟弟们的央求下,小秀过一把片场上学来的杂技,但是今儿这些将军士兵们可是真刀真枪杀过来的,她那些花拳绣腿根本不够看。反正攻略重心也不在骑射上,大阿哥赢了就赢了吧,早点回宫处理完一大堆政事,还有几个弟弟等她投喂呢。
朋春大概从三福晋那听了不少太子妃的好话,看见石小诗都笑得开心些,“太子爷尽管放心,老臣待会护送您去拔那锦旗。”
“大将军千万不必客气,”石小诗笑嘻嘻道,“不瞒您说,我也无意冒这个尖儿,的确是技不如人,输了也不丢脸,顶多被汗阿玛怪罪两句疏于锻炼便罢了。”
朋春是个朴直的人,太子爷都这么发话了,他就直梗梗点头说好,“那老臣就去跟费扬古比试比试。”
他们方才已经看见主事牵着马屁颠颠给大阿哥送过去了,如今马厩里只站了一个身量瘦小的驷马太监,面很生,低着头,大概是头一次见大人物,肩头不住抖动。
“小谙达不必紧张,”石小诗问他,“叫什么名字?为我们预备的马呢?”
“奴才叫魏珠。”魏珠愣眼看着面前的皇太子,那人穿着杏黄色的盔甲,只露出了一双眼眸,他是真没想到传说中性情阴阳不定的东宫是这么一位和颜悦色的贵人,大概今天走运,碰见了太子爷心情好的时候吧。
他咽了口唾沫,将乌敏达和最后一匹膘黄马牵过来,“这兔褐色的叫乌敏达,是主事为太子爷挑选的骏马,这一匹则是为大将军选的。”
“这乌敏达不错。”朋春久经沙场,一眼就能看出优劣,“毛色亮,眼珠子澄澈,跟腱有力,你们主事挺会办事呐。”
“是,是。”魏珠缩着脖子回答。
他眼睁睁看着皇太子和朋春翻身上马,慢悠悠往演武场上走,然后深吸一口气,猛地追了上去。
“太子爷……”魏珠惶惶的,紧张到声音都在打颤,“有件东西您忘了。”
两人都勒住了马,朋春挑高了眉回头看,石小诗朝他摆摆手说不打紧。
“这匹马,性子很烈,一不小心就会惹怒它,说不定会在场上弄出个好歹来。”魏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压得低低的,四下张望,主事已经到演武场边上了,背对着这边,不会发现他的所作所为。
“是么?”石小诗蹙眉。
或许是皇太子的温和给了他勇气,他把手中的布袋塞到马背褡子的口袋里,“奴才在宫外跟蒙古师傅学过驯马,这乌敏达虽然一时半会难以驯服,但只要闻一闻我配的草药包,就会瞬时安静下来。”
他看着石小诗将信将疑的眼神,急切道:“奴才以人头担保,这草药包里只是经过处理的马鞭草和苜宿草,对您没有一点儿伤害,主事为您选了乌敏达,是有人想看太子爷出丑,可只有奴才知道这马若是耍起性子来,是要出人命的!”
魏珠急得快掉下眼泪来了,抚摸着乌敏达熨帖的短毛,“奴才不想死,但也没法拒绝主事,只能求您用上这个草药包吧……它,它也是个好孩子,只是性格执拗了一点,万一您出了差错,大家都要跟着掉脑袋了。”
“魏珠,”石小诗注视着小太监的双眼,“你叫魏珠,对吧?”
魏珠不解地点了点头。
“我会按照你说的办。”她冷静下来细思量,相信自己没看错人,“如果因为这个小布袋,我从马背上摔下来,我会要你的人头。”
隔着小半个演武场,众阿哥和将军们排成横队,万岁爷换过盔甲,从阅武楼上走下,而朋春吹了个口哨,是在催她了。
石小诗举手笑了笑,示意自己马上就来。然后对小太监继续道:“若是你诚心帮我,那我也可以答应你一件事,只要我能办到。”
说罢,她唇角衔笑、昂首挺腰夹了夹马肚子,让乌敏达迈着沉稳端方至极的蹄步,在将士们海浪一样汹涌的呼喝中望演武场正中走去。
魏珠学了那么多年驯马,从来不知道皇子们的赛马竟然可以厮杀地如此猛烈,在荡涤的雾雨中,依然有尘土扬起漫天黄沙,如野兽捕猎般的紧张气味会附着在雨点上,均匀地洒在每一个围观者的心中。
乌敏达的速度太快了,当然,万岁爷的御马和大阿哥的银点也不相上下,他眯着眼,从雨丝中分辨几场交锋,一时银点在前,一时乌敏达在前,鬼魅一般从演武场的地底飞腾,石青色的身影和杏黄色的身影却一直稳稳伏在马背上。
这也是乌敏达和银点的极限了,魏珠垂眸深吸口气,几乎不敢再看。
直到片刻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他看见万岁爷擎着头筹微笑站在终点,而无比俊美的皇太子从马背上缓缓而下,姿态雍容地高举起象征着次筹的锦旗。
第62章 撑腰
大阿哥已是能带兵出征打仗的武力了, 而太子爷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赢过了大阿哥,这无疑意味着大清国力强盛、国祚绵长。
虽然先前买股大阿哥的将士们心有不甘,但也不得不承认, 皇太子就是皇太子, 还真是低估了大佬的实力。康熙心情很好,伸手将四个好大儿的脑袋一齐拢进怀里, 而此时裕亲王很有眼色地朝阅武楼上一挥手, 笙箫唢呐一齐上阵, 声浪涌过整片演武场。
魏珠长舒一口气,这颗脑袋可算是保住了,可主事脸色阴沉地走过来, 拧着他的耳朵问:“乌敏达是怎么回事?”
“它是匹骏马,”魏珠磕磕绊绊地说, “您也看到了, 太子爷长于驯马……”
主事瞪他:“别想蒙我!我在这上驷院干了两三年,乌敏达从来就没听话过,一次都没有!”
一道清冷如月下沙的声线在他背后响起:“所以主事是故意将乌敏达分给我的,是么?”
魏珠转眼望过去, 太子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康熙帝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了,此刻牵着那匹兔褐色的骏马, 连个侍从都没带,不声不响地站在马厩外面, 小太监们早就沿着棚脚跪了一地, 大概是雨声太大,才把一切响动都遮盖了去。
主事这不中用的脑子这会终于反应过来了, 哭丧着脸跪下,“主子爷, 我是被猪油蒙了心,绝对没有谋害您性命的意思……”
“是谁指使的?”石小诗懒得听他辩驳。
“没人指使!”主事这时还想着背后那人保自己一命,慌张地摆手道,“这乌敏达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骏马,奴才只是想着,太子爷这样的人物,自然要骑最好的内马。”
如果此刻是太子爷本尊,大概早就叫张三把主事带到慎刑司中严加审问了,但石小诗到底是接受过人权教育的现代人,眼前这个狗奴才再怎么可恶,那也是一条人命,她从来就没想过要伤人性命。
“留你一条命,”她嫌恶地看了他一眼,“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收拾体己,然后滚出上驷院吧。”
主事连谢都来不及说,生怕太子爷改了主意,连滚带爬地往营房上去了。魏珠则把头垂得低低的,主事挨的惩罚虽然不算重,可万一太子爷将他连坐,也让他滚出上驷院,那他哥子的事就再无一处可下手了。
哪知皇太子却将头甲一把掀开,大大松懈口气,然后将乌敏达颈上的缰绳递到魏珠手中。
“帮我牵着马绳,陪我在南苑走走,我有话问你。”石小诗甩了甩头,这感觉让她想起了从前摘掉摩托车头盔的瞬间。
这个小太监是个正直又有勇气的好孩子,毓庆宫里送走了那么多人,春烟秋筠于嬷嬷都是女子不便出宫,再加上胤礽这么多年也就培养了张三一个心腹,她觉得很有必要再给自己扩展一下团队规格。
领着畏畏缩缩的少年在演武场边漫步,石小诗有点尴尬地摸了摸下巴:“你老家在哪呀,家中几口人?”
“奴才京畿人士,”魏珠小心翼翼地回答,“家中……就我一个了。”
也是,能进到这宫里来当太监的,都是苦命人。她拧了下自己的大腿,觉得这团队老板兼HR可真不好当,笑一笑道:“是我不该问……你也别担心,进既然你今日救了我,还帮我赢过大阿哥,我也说到做到,满足你一个愿望。”
魏珠咬了咬下唇。
自从皇太子撂下这个承诺后,他就在脑中细细思索起来。要直接问哥子雅头的去处么?可万一下令处死雅头之人正是眼前这位贵人,他还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真相吗?
不,有些事,他希望自己去查。
“奴才……奴才想上毓庆宫去,为太子爷效犬马之劳,”魏珠顿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奴才不认字,家人曾给我留了几封书信,奴才想自己……读懂它。”
眼前浮现起雅头最后一次出宫时塞给他的那一沓书信,真相就藏在那些草黄色的纸里,雅头的失踪必然是触犯了大人物,因此他不想、更不敢借助别人帮忙。
石小诗抿唇一笑,“读书识字是好事,但是毓庆宫里女眷太多,不如你上詹事府来吧,那里都是有名望的儒学名师,到了那儿,又能在我这办事,又能学认字,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魏珠连声答应:“多谢太子爷!”
毕竟是只见过一面的人,石小诗还是保留了一些提防之意的,将他暂且安置在詹事府,也可做过渡观察之用。
事情谈妥了,她心情很舒畅,“你回去收拾东西吧,申时我们离开南苑,你找到我的仪仗,跟着张三就行了,乌敏达也一并交予你,我观察了半天,这马儿其实并不如主事说得那么暴烈,我看它遇着你倒是很温顺。”
魏珠说是,“奴才却有些驯马的手段,往后这匹烈马就交给我了,包管您每回骑它都听话。”
小太监牵着马却行而去,石小诗往阅武楼上一望,康老爹这会正在跟林兴珠讨论战术呢,没空管这个表现不错的好大儿,她干脆信步溜达,抓住这难得出游的机会,在秋雨淅沥的演武场上多散会步。
这是颁金节换身后的第二天,明天就要大选,胤礽这会估计比她还忙,等给五阿哥七阿哥八阿哥指了婚,阖宫上下就要收拾收拾迎接新年,然后万岁爷就要御驾亲征准噶尔了。
未来来得有点太快了,她觉得事态还不算明朗,要做的事还很多。和胤礽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快要捅破,愈发叫人暗暗激动,也愈发提醒她要快点改写命运。
不过设想再熨帖,事情也不会乐意按照你的思路去发展。发着愣走到西南角的一处营帐上时,她听见了帐子里传来了熟悉的说话声。
雨小了不少,她蹲在帐子后面听墙角,正好能听得清清楚楚——是大阿哥和高士奇,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党争事宜。有时候这些古代人真的很搞笑,总是在这种根本不隔音的地方大声密谋,就差把“快来听”三个大字刻在脑门上了。
“……陈廷敬告老还乡,竟给郭琇那块钢板钻了空子,”大阿哥似乎忧心忡忡,“此人年纪不大,听说以刚直闻名朝野,高相之前可曾接触过?”
高士奇声音闷闷的,不似在朝堂上那般清朗,“大阿哥只怕不知,康熙朝进京的科考举子都得拜码头,不是去拜明相的,就是去拜索相的……当然,这些年也有瞧得起我的,上我那送些东西说两句话……这不是什么稀罕事,但那一批举子里就这个郭琇哪都没去,偏偏还让他摘了个探花郎,你若问我对此人是个什么看法?四个字,油盐不进呐!”
“您的意思是,不会站在我们这边,也不会帮那个人?”大阿哥问。
“目前看来是这样,”高士奇顿了一下,“但是他上任三日,便将矛头对准了索额图,对咱们来说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
大阿哥嘟囔:“您和明相联手都扳不倒索额图,就他?”
高士奇笑一声,“哎呦我的大阿哥啊,您怕是太不了解万岁爷了,他老人家最爱用这种没有背景的人来维持平衡,要不当初我这种除了才学一无是处的草根,怎么能忝列为天子门生呢?”
石小诗暗暗给这位高大人点了个赞。不得不说,高士奇真是康老爹肚子里的蛔虫啊,大阿哥这个草包能有明珠和高士奇两个聪明人出谋划策,可比二大爷幸福多了。
不过高相估摸错了一点,其实她和胤礽根本不需要郭琇选边儿站队,郭琇公正处事的风格正是他们目前需要的。在二大爷年岁还小的时候,索额图的确为这个生下来就没娘的可怜小子保驾护航,但这些年他的贪心已经远远超过了分寸,再这么发展下去,会将好不容易在朝中站稳脚跟的东宫拖下泥水。
是毒瘤,就必须忍痛割去。更何况索额图根本就不是太子的后台,真正给二大爷撑腰的人,这会穿着龙袍在阅武楼上挥斥方遒呢!
没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她蹑手蹑脚地离开了营帐,迎着和风细雨溜达回阅武楼去,顺便从路边折了根饱满的麦穗,笑嘻嘻地双手递给刚办完正事的康老爹。
“保成,这是什么?”康熙接过来,有点不明白。
“汗阿玛,儿臣刚刚在演武场边看见今年的麦穗长得这么结实饱满,这必然象征着大清风调雨顺,百姓定能吃上一口好饭,安然度过冬天。”
她发现自己现在哄起康老爹来都是一套一套的,这都得归功于上辈子演过的那些言情戏码,有时候哄长辈和哄女朋友并没有什么区别,关键在于三字准则——用真心!
果然康老爹当即包含热泪,这场景叫带着十三弟学排兵布阵的四大爷和刚刚从楼梯上走过来的大阿哥又吃了一惊。
“保成啊,这一年你真的长大不少,”康熙拍着好大儿的肩头,“今日赛马赢过了大阿哥,还能记着民生福祉,朕真的……”
看看,她这活办得多漂亮,送礼送到心坎上,让满腹墨水的康老爹都夸到词穷了!
康熙欣慰地叹了口气,“朕要好好地赏你,让你的兄弟们都来学一学,什么叫深明大义,什么叫文武双全!”
石小诗立刻跪下,朗声道:“谢汗阿玛!儿臣什么都不缺,但还是想斗胆讨一个赏赐。”
她抬起眼,隔着阅武楼二层的长台向底下一溜儿马厩望去,“儿臣请求汗阿玛开恩,设内监官学,以敕授内务府奴才们读书,让宫中的太监女使们不做文盲!”
第63章 选秀
胤礽木着一张脸坐在延禧宫里, 他光知道石小诗这个太子妃不好当,倒着实没想到能有这么不好当。
惠妃母可真是人精呐,短短一个晨间, 光是关乎大选期间的注意事项就叨叨了两炷香之久, 暗搓搓地表示如今没有皇后和贵妃,她才应该是掌事的那个, 要不是皇太后执意要发挥余热, 根本就没旁人什么事!
这个旁人指谁, 大家心里门儿清,当然是端庄坐在下手的皇太子妃,扭过头一看, 人全程衔着讳莫如深的冷笑,惠妃这么揶揄, 脸上却一点表情也没, 仿佛语声中的夹枪带棒和她毫无关系。
众宫眷不由感叹,太子妃真是好定力啊!
大选这个事儿啊,说大不很大,说小也不小, 这殿里坐着的有不少是通过选秀入的宫,也有好几位是万岁爷直接接进来的。但是万岁爷今年早早地发了话, 这次大选一切从简,不再充为皇帝后宫, 主要是为皇子们挑选福晋。
但是对宫中女眷们来说, 大选也是件新鲜事。三年才有一次,做新人的时候供人挑选, 等混出了头再挑选别人,平日里那些姑奶奶大小姐们多威风, 此时一张张画像递进来,还不是由着她们评头论足。
胤礽其实头很痛,今儿是头选,此刻神武门外乌央乌央地站满了秀女,等着太监嬷嬷们核对名册筛选品貌呢。他跟石小诗一起早早地从床上爬起来,派于嬷嬷去盯场子,本想趁到延禧宫前的片刻功夫养精蓄锐,哪知还没出门,几个弟弟带着弟媳妇们主动上毓庆宫来了。
四阿哥、五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是来诚邀他们亲爱的太子二哥一同上朝的,而三福晋董鄂氏、四福晋乌拉那拉氏则准备跟着太子妃一齐去见识见识大选的热闹。
他着实想不通,这才换身两三天,不过是伴汗阿玛去南苑阅了回兵,石小诗又给他的兄弟们下了什么迷药,叫他们一个个变得服服帖帖。看着自己的太子妃领着一大群人上乾清宫早朝,愣是走出了一种大爷照着小弟们的架势。
细细回想,这两三天她重掌太子大权,立时就把那个意乱情迷的吻忘得干干净净,不仅当夜宴席结束时喝得更醉,这几天完全对他不理不睬,白天一起床就忙着跟汗阿玛和大兄弟们献殷勤去了。
这不禁叫胤礽同志很纳闷,咋滴,我堂堂太子爷还比不过那群臭弟弟?
不过她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比如,帮他寻回了雅头的那个弟弟——魏珠。可惜这个少年刚刚净身成为太监,对雅头在宫里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
因此他坐在延禧宫里时,还满脑袋想着怎么安置魏珠,要不是擅长摆出副死人脸,定能叫在场众人看出揣着心事。
只不过躲去了惠妃这一长串的连珠炮,没躲过等在殿外的宁寿宫玉瓶姑姑。
胤礽眉心一跳,连带着身后的春烟都大喘气一声。这位可是皇玛玛身边最得力的助手了,亲自来请太子妃,必定是大选上出了什么幺蛾子。
玉瓶姑姑笑道:“给太子妃主子请安啦,今儿是头选,论理有内务府的康总管盯着,必定出不了什么差错,但皇太后主子说了,‘小诗那丫头头一回操办这等大事,一定急得心痒难耐,不如早早地往御花园去。’奴才为主子选了个僻静处,那些掌事太监相看秀女时,您尽管在旁边看着,包准不叫旁人发现,三福晋和四福晋若是感兴趣,也可以一并来出出主意。”
这事儿落在石小诗那个八卦精上,此刻必定乐得跳脚。但胤礽就不同了,选秀这事他打小就见过,实在没什么可好奇的,旗人家养大的闺女,个个白白净净,样貌上总归差不了,头选上留不留牌子,靠的就是家世名声。
但这也是皇玛玛的一番好心,今日手头无事,便没有拒绝的道理。尤其是三福晋董鄂氏和四福晋乌拉那拉氏小心翼翼地牵着手站在后头,不用看也知道,这两位还是很想去看一看如云的秀女。
他清了清嗓子道:“也好,我和两位弟妹一起去御花园。”
秀女们从顺贞门上过来,在花园子里点过名册,接受掌事太监的初看,能留下来的再送到旁边钦安殿,嬷嬷们要拿尺子量体,样样不能短缺的,才算过了头选。
点卯和初看都快结束了,玉瓶姑姑选的僻静处就在钦安殿内正堂和耳房的连接处,一架又长又宽的描金屏风后面,角度设得很刁钻,坐在屏风里边的人可以将钦安殿内的情况尽收眼底,而在外头的,若非专门指点,根本不会发现后面有人。
走进去的时候量体还没开始,殿内热烘烘的,嬷嬷们正笑嘻嘻地边说八卦边抻尺子,看见太子妃走进来,气氛霎时便得很紧张。玉瓶姑姑笑道:“太子妃和两位福晋不过是先来掌掌眼,各位嬷嬷该怎么做便怎么做。”
大家朗声答是,等三位主子在屏风后坐了,才让秀女们挨个儿走进来。
旗下大部分人还是以仅供当差为荣,毕竟只要过了选,好赖能混个女官,若是指到阿哥们身边就更好了,不用困在宫墙里,少说是从侧福晋开始做起,对于那些家里官衔儿不大的旗人女子来说,这可比自家能寻到亲事好多了。因此虽然今年选秀主要是为了皇子,应选之人还是很多,仅过了初看的就有两百多人,在廊庑下排了条极长极远的队。
胤礽坐定后长长叹了口气,这么多人,他到什么时候才能脱身啊。
玉瓶办事很妥当,屏风后面摆了桌椅茶几,还放了四碟点心,董鄂氏兴奋地拉着乌拉那拉氏嗑瓜子,“好家伙,咱们真算是运气好,今儿这么多佳人,要是我来参选,指不定头天就被筛下去了。”
乌拉那拉氏安静地摇摇头:“姐姐好容貌,不会的。”
“头一个进来的,穿柳绿的那个就是富察家的庶女,他们家今儿送来的可不算顶漂亮的,”董鄂氏摇摇头,“听说佟佳氏的幺女好看,怎么不送进来?”
乌拉那拉氏细声细气的解释:“宫中已经有一位佟佳娘娘了。”
“是哦,”董鄂氏又凑到胤礽身边,“太子妃嫂嫂,您瞅见那个穿桃红的没有?我觉得这一屋子里就属她最俊俏。”
胤礽为难地眯着眼看了半天,穿桃红的挺多,他分辨不出董鄂氏指的到底是哪一位。
“她是和硕额驸明尚之女,安亲王岳乐之外孙女,父姓郭络罗。”乌拉那拉氏倒是慢悠悠说道了一声。
胤礽想起来了,那天在詹事府,跟着安郡王玛尔诨进宫,还冒充女使跑进来给他送点心的,可不就是这位郭络罗氏么。
“她长得好看么?”他皱起了眉头,脑海中却浮现起石小诗丹唇外朗、皓齿内鲜的模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真奇怪,这张脸自己用着没什么不同,可长在她身上时,怎么就那般明眸善睐呢。
董鄂氏也不在意太子妃的反问,她的目光很快被量体后的检阅吸引了过去。
“太子妃,选秀还要走这糟?”她瞪圆了眼睛,想去拉胤礽的手臂,“这这这是要做什么?为什么开始解扣子了?”
胤礽巧妙地躲开了她的爪子,顺着队列看过去,果然头一个过了量体的富察氏已经脱下了外衣,只着中衣由嬷嬷引着朝前走。
他吓了一跳,忙将头转过来,如果知道初选看得这么详细,打死他也不会同意来的。
这算什么!他到现在洗澡时也不敢多看几眼石小诗的身子,外头那么多白花花的肌体,这是要毁了他堂堂太子爷的清誉啊!
董鄂氏和乌拉那拉氏都很激动,两人也不评头论足了,伸着脖子在每一个秀女身上细细流连,口中还不住赞叹:“富察氏样貌一般,身段儿却是够分量,一看就好生养,他塔喇氏也太瘦了吧,还是郭络罗氏作养得好,这一身细皮嫩肉,我都想上手摸一摸。”
胤礽闭目塞耳,满脑子“阿弥陀佛”“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管不了别人,克制自己还是勉强做得到。
好在旁边两位看得唇角荡漾,没空理会埋着脖子垂着眼皮的太子妃嫂嫂,他暗暗用袖口给自己扇风,不留神却撞到了胸前两团柔软,这回“阿弥陀佛”也不管用,脑中从《金刚经》想到了《太上感应篇》,颊上却红得更彻底了。
他无助地瞅了眼屋角,为了不叫这些秀女受凉,这钦安殿的地龙子烧得也太热了吧!
董鄂氏和乌拉那拉氏的眼光是很出挑的。到了第二日,过了头选的画卷已经送到宁寿宫,大家一块坐在暖阁里看画像,皇太后果然对富察家的姑娘不满意。
“他家今儿是怎么了,还有佟家,送进来参选的都不像话,”皇太后主子歪在榻上,摘了金护甲,慢慢地揉搓自己的太阳穴,“我曾听说过,有些旗人不想自家姑娘进宫,到了大选年下,专门在外头收什么养女义女,或者从落魄亲戚中选一个丑的出来,顶着自家闺女名号送来参选,要不是咱们皇帝宽大仁厚,这样的查出来,都能定个欺君大罪。”
“皇额涅不必为这种事情烦忧,大家都知道今年的不充后宫,太子爷又刚刚大婚,敷衍些也是正常的。”惠妃主动凑过去,刚卷了袖子想给皇太后揉肩,却被太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当个阿哥福晋有什么不好的!”皇太后她老人家眉心皱得更深了,扔下富察氏的画像,又去拿下一张,面色才变得和缓些,扭头问,“这个倒还行,是谁家的闺女?”
胤礽本不想参与弟弟们的亲事,但皇玛玛目光正好看着他,只好垂眼认了认道:“哈达纳喇氏,正红旗副都统法喀的长女。”
皇太后凝眸想了会,“哦,想起来了,法喀的玛玛是礼烈亲王的孙女儿,你额涅是礼烈亲王的曾孙女,这也算是沾了点亲吧。”
胤礽说是,“远了点,从前来往不多。”
皇太后“嗯”了声,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将目光一转,意味深长地说:“既然是亲戚,若是明儿太子也能相中,接进宫来,倒也可以为你分担分担责任。”
第64章 侧妃
皇太后这是看石小诗成婚大半年肚皮还没动静, 担心他们夫妻那方面不和谐,想给给东宫新纳一个侧妃啊。
胤礽口干舌燥,他自己对感情有洁癖, 现在刚确定心里只有石小诗一个人, 这皇玛玛就要往他宫里塞人,肯定是一万个不答应。但是回想一下, 以石小诗对着撷芳殿那四位的热络劲儿, 搞不好十分乐见其成。
他心头一紧, 本能地想回绝,可刚张了口,却生生把话给咽了下去。
现在他不是皇太子, 而是是太子妃,以太子妃的身份来说不想纳侧妃的话, 不合适。
“怎么了?”皇太后瞧着他的神色, 若有所思,却还是笑着的,“这就吃味儿啦?”
惠妃撇嘴一笑,拐着弯儿添油加醋, “老祖宗您不知道,虽说是亲戚, 但帮着帮着,就帮成仇人了, 在这宫里头见得还少么?”
太后将手中画像啪地一收, 冷声道:“惠妃啊,你如今也任着后宫掌事, 说话上到底注意分寸,别学那些小家小户的口气, 皇帝纵然有提拔你的心,你自个儿也要争气才行!”
她老人家不满的意思很明显了,惠妃瑟缩了一下,朝太子妃望过去。
这宁寿宫暖阁里只有她们三个人,被太后说两句不会掉肉,但在太子妃跟前没脸,那就跌相了。
但太子妃倒没她想象中那样看笑话,仍是面色淡淡。
毕竟经过了上回雅头之事,胤礽对惠妃的手段有了新的认识,如果说他从前对延禧宫这位只是单纯的看不上,那么现在更多的是憎恶和担忧。
他将皇玛玛弄乱的画轴卷起来,笑道:“惠妃母多虑了,我只是想着兹事体大,还是和太子爷商量一下,就算是要往毓庆宫接一位侧妃,也得请他亲自来挑才好。”
皇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这才是当主子的模样,大气!惠妃,你说说,大福晋能有这样的胸襟么?”
惠妃没话说了,倘若今天要给大阿哥纳侧福晋,依照伊尔根觉罗氏那不管有没有感情、但眼里一定揉不得沙子的性格,只怕这会宁寿宫的琉璃顶都能给她掀翻了。”
皇太后气儿顺了,拉着胤礽往炕上坐:“我看小诗这丫头说的很对,既然还要给五阿哥、七阿哥和八阿哥挑,不如明儿叫保成带着他兄弟几个都上钦安殿去,反正又不急着下赐婚圣旨,若是看中合心意的,尽管跟我说,只要家世人品清白,我想法子叫皇帝拟旨去。”
等晚上回了毓庆宫,胤礽把白天宁寿宫皇太后的话一转述,石小诗果真不出他所料,连声叫好,“明儿我去挑个漂亮可爱的姑娘,等换了身回来,她不就能同我作伴了么!”
胤礽深吸一口气,他有时真不知道这太子妃的小脑袋瓜里都在想些什么。大婚不到一年就娶侧福晋,皇太后提这事儿,大多是给太子妃压力的意思,可若真办成了,那太子妃岂不是颜面扫地?
此其一,其二便是真纳了哪个出身好的当侧妃,跟先前撷芳殿里的侧室可就大不相同了,他可是得去跟人过夜的,那四个说到底可算作通房丫头,都是自己人,可谁能保证故技重施还能有效吗?
“不行,”他慢慢敛起神情,垂眸盯着她道,“我不同意。”
石小诗其实心里多少明白了,看吧,二大爷已经对她陷入爱河了。但是男人啊,尤其是这个封建王朝里的男人,对心爱的姑娘能付出多少真心,在强权面前又能维持多久呢?
她还挺想考察一下来着。毕竟娶侧妃这事,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
“您有什么不乐意的呀?”石小诗故作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说不定新来的侧妃又风趣又漂亮,到时候你流连忘返,乐不思蜀,然后……”
胤礽没等她把话说完,飞快地凑过去,在她唇上狠狠啄了一下,然后贴在她耳边低声道:“没有什么流连忘返乐不思蜀,我还嫌毓庆宫里人太多了,恨不得把她们四个都送出去,这事……我是不会答应的。”
石小诗挣脱出来,面红耳赤,没想到他来这套,也不知道这位纯情男青年是在哪学得这些花里胡哨的套路,她努力去忽视那张原本属于自己的嘴唇有多么柔软香甜,戒备地将他一把推得老远,皱着眉道:“您怎么变得这般油里油气!”
你别说,看着自己那副五官染上独属于她的娇羞,还挺有趣的。胤礽耸了耸肩,“西梢间里那么多话本子都是谁的呀,天天看那种香艳故事,还嫌我油里油气。”
石小诗一时无语,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纸片人和三次元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她咳嗽了一声,强行把话题拉回去,“我说接进来个侧妃也行,撷芳殿里的程氏和李佳氏都不爱同我们玩牌,我和林氏、王氏还缺个麻将搭子……”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胤礽无视她绯红的脸色,趁人不备又亲了一口,“以后你每提一回,我就亲你一口,我可不管是在哪儿,你要想被旁人瞧见,就可着劲儿提吧。”
可是二大爷在这嘚瑟了半天,却完全忘记了一件事,以他现在纤细苗条的身板子,完全不能跟刚练出了六块腹肌的石小诗比。
全身都很热,尤其是那个不能提的部位。这该死的二大爷能不知道自己的热情一点就着么?
她板着脸,一只手就把他两只纤细的手腕子牢牢钳住,然后怒火高涨地一个翻身,大长腿抬上来,便将他整个人都给压住了。她压低了嗓子凶巴巴地问:“您今儿也太调皮了,万一您的身子一时把持不住,对您做了什么有的没的,这可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
胤礽是想早日如愿的,但完全不是以这种方式如愿,他很不服气,使劲全身力气试图挣脱,可他哪是她的对手呀,尝试了两下,完全动弹不得,他干脆不反抗了,躺在床上一脸欠揍地挑起了眉头,“来啊,反正你是我的太子妃,有胆儿你就试试,咱们迟早有换回来的一天,到时候我想做什么,你又能怎么样?”
二大爷的挑衅并没有激起石小诗的斗志,她松懈下来,撂开手,往他身边一躺。
说得挺在理,彼此喜欢是真的,但也没喜欢到能干这么刺激的事,对两个还没体验过正常流程的人而言,这事都很像自己办了自己,或者自己被自己办了,怎么着都不对劲。他提醒她还会换回来……嗯,还是再拖拖,拖到换回了自己的身子,至少先来点正经饭菜,再换个口味打打牙祭不是。
“明儿我会跟皇玛玛说的,不纳侧妃。”她感到那处地方的不自在慢慢退下去了,伸了根胳膊去搂着他,“皇玛玛看中的是哪一个?哈达纳喇氏,是么?”
胤礽“嗯”了一声,问:“你想做什么?”
“明儿拒了,明年未必能拒得掉,”她叹口气,“不让哈达纳喇氏当皇太子侧妃的好办法,就是给她寻一门好亲事,比如……老七,怎么样?”
“哈达纳喇氏跟老七同岁,的确合适。”胤礽仔细回想了一下头选上看见的模样,“我昨儿瞧了,性子也温顺,老七因为那个腿,比我们兄弟几个都要内敛,需要一个人来包容爱护他。”
石小诗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段话的重点,“昨儿瞧了?您怎么瞧的?去看头选了?”
胤礽“啊”了一声,解释道:“皇玛玛叫我带着三福晋四福晋去学学怎么操办……”
石小诗侧过脸来盯着他,“我姐姐早几年也参加过大选,最后一轮被赐了花儿,我记得很清楚,她说头选上是要把全身衣裳都脱掉,给那些嬷嬷们查体的……所以您昨儿都……看见了?”
胤礽很气闷,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语无伦次地说:“我没看,真的,董鄂氏和乌拉那拉氏看得很带劲儿,我不敢看,把眼睛移开了,真的。”
他很担心地拉住了她的手指,这事儿又没个佐证,万一她不相信该怎么办,他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太冤了!
哪知道石小诗爆发出一阵大笑,二大爷太纯情了,简直比现代社会早早阅片无数的男高中生还清白,“您太逗了……看就看了呗,还能有我的好看?”
她这么自信,真叫胤礽汗颜。低头往胸前隆起处瞄了一眼,好像还真的挺丰满……只可惜他这辈子还没见过旁人的身段,没个比较,自然没法定好坏。
石小诗抿唇一笑,决定不逗他玩了,端端正正躺回去,怅然道:“不管那老七和哈达纳喇氏能不能看对眼,我觉得您的兄弟们一定同您一样,想找一位自己中意的姑娘当妻子,要不人人都跟大阿哥和大福晋那样,日子该多难过啊。”
日子不好过是一方面,这皇宫也并不是什么人人向往的去处,她对方才纳侧妃的事这么快就改换主意,也是不想多拉一个女孩子进宫,好好的人生,本可以自由行走于天地,这一辈子就这么被她捆进来了,良心上大大的过不去。
再一转念,想一想身边人和自己,她很怅惘,也不知道对胤礽的心动是对是错,一辈子太久了,即便有情,也真的很难饮水饱啊。
第65章 赐婚
头两回一过, 进了终选的姑娘们都对御花园这一处轻车熟路了,知道今天是给主子爷们相看的大日子,一群年轻姑娘打扮得花红柳绿, 远远从铺满了红叶的花道上迤逦行至钦安殿外, 还真有种美人如云比花娇的景象。
按照皇太后的吩咐,石小诗早早儿地带着众皇子们上钦安殿来了。正堂内外都铺了毡毯, 踩起来软绵绵, 康老爹一身明黄吉服, 坐在正中铺了玄色软罗靠枕的宝座,下首依次是皇太后和阿哥们,女眷们则只叫了惠妃和太子妃, 三位嫡福晋到底说不上话,就被安排在了暖阁里听动静。
五阿哥胤祺很坦然, 毕竟从小是在宁寿宫里混大的, 跟着皇太后,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再加上他本就长了副憨厚老实的模样,众姑娘见到他, 有一脸娇羞的,也有好奇打探的, 但他始终一脸正气地端坐在案后,看起来仿佛不是来挑老婆, 而是来面试门客。
相较之下, 七阿哥胤祐就紧张多了,他额涅戴佳氏不过内务府包衣奴才出身, 偏偏又身有残缺,生下来就被惠妃荣妃几人轮流带着, 刚到岁数就给丢到阿哥所去,没人对他上过心,这孩子能平平安安长这么大实属不易,更别提头一回接触这么多年轻姑娘了。
每走进来一个秀女,皇太后问起他意见时,他总是别别扭扭地抠着手上的倒刺,好不容易在空档上抬一抬头,却正对上他太子二哥满脸忧愁地盯着他的双眼。
石小诗真的看不明白,同样是康老爹的儿子,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
不过今日全场秀女的焦点并不在不解风情的五阿哥和七阿哥身上,八阿哥胤禩虽然坐在最末,但挡不住十四岁正是少年俊秀颜值的巅峰,带着皇室风范的青春气儿透过那双桃花眼散出来,叫每一个走进来的姑娘心神荡漾。
“索绰罗氏家的这个不行,”皇太后皱着眉头,朝康熙咬耳朵,“样貌不差,但自打走进来,那眼皮子就没从老八脸上下来过,性子这般不沉稳,不像能当个爱新觉罗家媳妇的样子。”
康熙颔首,“皇额涅说得是。”然后伸手在名册上杠上一笔,朗声道:“撂牌子,赏花儿。”
那索绰罗氏泫然欲泣地往胤禩那边瞥了一眼,方红着眼圈退出去了。
名册上的下一位是郭络罗氏,石小诗记得清楚,老八的正缘是她,听胤礽说她还主动跑到詹事府去送甜点,想来必定是一位美貌与勇气双全的小姑娘,因此饶有兴趣伸长了脖子等人进门,恰好对上了旁边胤礽同志递来的眼刀子。
——那么激动做什么,给我坐直了!
她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但磕cp这种事,就是别人越反对,她磕得越起劲。这位郭络罗氏也对得起她的期待,一身迎春花紫的旗袍,配上藤紫色的齐腰坎肩,衣角袍角上都缀了流苏,随着她走进来的姿态徐徐摆动,衬得整个人身段格外窈窕。
方才的索绰罗氏跟这位一比,果然立刻就被比下去了。
只见郭络罗氏娉婷婀娜地走到正中蹲了个安道:“奴才恭请万岁爷吉祥,恭请皇太后主子安康,恭请诸位主子吉祥。”
嗓门儿甜甜的,叫三位小阿哥都看直了眼。石小诗朝胤礽递了个眼神,意思是可以啊,这么漂亮的姑娘主动找你,你都毫不动心,果真当代柳下惠!
胤礽不理她,继续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场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直到石小诗把面前案上的一碟切好的金皮香瓜递到他跟前,二大爷的心情才好起来,就着石小诗的手含笑着吃了一片。
皇太后呢也喜欢年轻娇嫩的美人儿,这会见到郭络罗氏,早把哈达纳喇氏忘在脑后了,连声道:“嗳哟哟,昨儿送来的画卷我只看了一半,想不到还有这么一个样貌齐整的。”
她目光往皇太子和太子妃那处移了移,恰好看见小夫妻两个正你侬我侬,霎时就明白了,她有心把郭络罗氏往东宫里塞,只怕保成没心思要呢,太子夫妇感情好是好事,她这个老家伙没道理做恶人。
于是侧脸去看惠妃,意思是要赐到大阿哥府上吗?
惠妃不动神色地摇了摇头。她太了解自己儿子了,大战当前,她可不能把这么一个美艳的大姑娘送过去,不仅消磨意志,还耗人精力,实在称不上划算。
这当儿,皇太后瞥见太子朝八阿哥方向努了努嘴,心头一动,便清了清嗓子问,“我觉得很好,就是年纪小了点,你今年十四?那就是跟我家老八一样大。”
胤禩还在发愣,听见“老八”两个字,猛地站起身来,朗声道了句“正是”,然后被皇太后一个眼神制止。
“我问问郭姑娘话呢,你急什么?”
胤禩“啊”了声,一脸尴尬地坐回原处,大家都笑了,郭络罗氏也笑了,笑得脆生生的,低低答了句:“正是。”
康老爹早把一切尽收眼底了,胤禩这小子的心思很明显,想一想良嫔那个美人儿,这么些年自己对她也不算体贴,既然两个孩子看对眼了,他也很乐意赐他个如愿。
于是点点头留了牌子,待全部秀女都过完一遍退出钦安殿后,康老爹罕见地跟梁九功说了声:“既然那个郭络罗氏同胤禩有缘分,就指给他当嫡福晋吧,回去就叫翰林院拟旨。”
梁九功“嗻”了一声,胤禩嘴都要咧到耳朵根了,一股脑儿从案后钻出来,跪倒在地,“多谢汗阿玛,多谢皇玛玛!”
他跑出来的动作太快太猛烈,连大腿磕到了桌角也为察觉,等从地上爬起来才发觉疼痛,可只要愿望达成,这点痛实在算不得什么。
皇太后爱看这种年轻人浓情蜜意的戏码,心情很舒畅,转头看着老五和老七两个老大难,犯起愁来,“今儿看了这半天,可有中意的么?”
胤祺很老实地回答:“看不出什么,但若是皇玛玛为我选中的,必然是最好的。”
“猴儿精!”皇太后一笑,又问老七,“你呢?”
“儿臣同五哥一样。”胤祐怯生生地回答。
康熙长叹口气,老七这孩子,还是那回庆功宴上说起选秀,把老七给逼急了,才说出了一句“要拖着残躯征讨噶尔丹为大清立功”云云,可他平日里也太过敬谨小心了,处处安分守己没个主意,反倒叫人头疼。
但他这身体情况特殊,还必须得挑个知冷知热的。
“保成,”康熙看着丰神俊朗的皇太子,把皮球踢过去,“你说说。”
石小诗看见对面的惠妃翻了个气急败坏的白眼,她心情很好,站起身道:“儿臣认为,五弟是皇玛玛看着长大的,他的婚事自然由皇玛玛和宜妃母选看更为合适。”
这番话说到了皇太后心坎上,顺便给宜妃推了个顺水人情,大家都点了点头,认为安排很恰当。
她想了想,接着淡声道:“七弟虽然为人谦恭谨慎,但在无逸斋中学习十分刻苦勤奋,我每每看在眼中,都希望能有个贴心人做他的贤内助……恰好我曾听太子妃提过正红旗副都统法喀之女哈达纳喇氏,与七弟同岁,今年也参选了,方才万岁爷让留了牌子,不知七弟可曾留意?”
话说到这儿,众人开始翻阅画像,留牌子的也就二十多个,很快就找到了——哈达纳喇氏生着一张白净的脸,气质温柔得简直不想位旗人家的姑奶奶,在一众人里很别致。
“嗯……”胤祐吞吞吐吐,“有印象,她说她闺名儿叫双秀。”
大家哄堂大笑,这就是成了,都记得人家闺名了,说明七大爷对双秀小姑娘还是很上心的,连八大爷方才与郭络罗氏一见如故,都没记得人家芳名呢。
选秀办得这么顺利如此,万岁爷的赐婚圣旨很快传了下来。
员外郎张保柱之女他塔喇氏被指为五福晋,哈达纳喇氏成了七福晋,郭络罗氏则是八福晋,婚期倒不着急,安排在年底,与石小诗进宫前一样,她们每个人都要接受内务府精奇嬷嬷的训练,同时营造司着手为即将成婚的阿哥们寻府建邸,而康熙三十四年的秋冬,就在这场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大喜事中慢慢滑过去了。
当然,石小诗这段时间也没闲着,詹事府里日日有急报,郭琇又参了索额图两笔,火器营的事要善后,众位弟弟们要抓紧一切机会搞好关系,后来在一个紫禁城下了初雪的夜晚,喝了两杯梨花白的胤礽大着胆子告诉了颁金节那天撞见揆叙的事。
石小诗“哎呀”了一声,慨叹:“了不得啊了不得,我上回同他都说得那么干脆了,他怎么像块狗皮膏药,一旦黏上,就怎么都甩不开手。”
胤礽抱着解酒的小荷叶儿小莲蓬汤一口一口慢慢喝着,“你说他为什么要进宫呢?单纯就是爱而不得么?”
“我也说不好,”这可是原身的感情纠葛,石小诗实在不好下个定论,“毕竟这世上有那么多的男子,总把自己的真实目的隐藏在情爱背后……您说他想帮大阿哥么?我看未必,纳兰家的大爷不也没站边么,但因我这层关系,他应当也不是向着您的,我看他进宫搞不好是在搞搞调研,田野调查一下哪个势力值得入股。”
“我大概是喝多了,你说的话我愈发听不懂了。”胤礽眉梢眼角笑出了一点宠溺的意味,捏了捏她若有所思的脸颊,“今天这么冷,你怎么这么高兴?”
“看见下雪了,俗话说瑞雪兆丰年,”石小诗慢慢笑起来,橙红的灯火映在她熠熠生辉的眸子里:“万岁爷的六师已经训练妥当,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年后出征,如今又风调雨顺,充满希望,咱们也能痛痛快快地过个好年了。”
第66章 过年(康熙三十五年)
爱新觉罗一家子虽是圣人, 到底肉体凡胎,这皇宫里的新年和宫外人家的过法区别并不大,只是人多规矩也多, 排场大, 却也足够接地气。
腊月一开始,过年的气氛陡然拔地而起。初一这天, 康熙拿着他的“赐福苍生”之笔, 在龙笺上书写第一个“福”字, 贴在了乾清宫的窗外,然后又写了十多张福字分发到各宫,除了宁寿宫, 毓庆宫得到的自然是最大最敞亮的那张墨宝。
当然,康熙这个老好人也不会忘记在庙堂上为他分忧的宗室和大臣, 索额图、明珠、高士奇这样的相爷年年都有赏赐, 算不得新奇。倒是石文炳一家子,许久没在京城过新年了,本没指望得到御赐“福”字这等光宗耀祖之事,因此当梁九功亲自将盖了红布的托盘送到石府去时, 城中自然流传起石家这个后起之秀得到万岁青睐,就连登门递贺岁帖子的小厮都差点儿踏破石府的门槛。
“不见, 一个都不见。”石文炳同太子深谈了好几回,奉行着决不搞党争的原则, 悠然自得地关上大门, 在自家院子里晒着太阳掰起苞谷,顺便揍揍两个儿子练手, 和媳妇爱新觉罗氏腻歪腻歪。
喝完腊八的粥,转眼就到了小年夜, 腊月二十三坤宁宫祭社神,供奉的是盛京内务府进呈的麦芽糖做成晶莹剔透的糖瓜,以及张家口进上的黄羊,按道理是帝后一齐祭灶,可惠妃却没得到这个机会,眼睁睁地看着皇太子跟在万岁爷屁股后面,站到了坤宁宫的东墙。
不过康老爹也是个极其擅长端水的人,二十六那天张挂春联和门神的活计就交由惠妃带着众宫妃主持,胤礽就不像石小诗那般幸运,可怜巴巴地站在队列中听着惠妃呼来喝去。
宫中的门神大多是绢画,要加以多层托裱,并有木框架,以便悬挂和保存,这个挂门神的任务又累又重,不像贴春联般轻巧舒适,在惠妃轻飘飘的指派中,自然就落到了身为太子妃的胤礽身上。
虽说不必二大爷亲自上手干活,但作为制定监工,还是得盯完全程。遣过来的小太监们偷奸耍滑,胤礽恨不得自己上手,还好有古庆和魏珠两个得力助手帮衬,这个最艰难的活儿也算办妥当了。
他撑了撑略微发酸的腰,问魏珠:“在詹事府可还习惯?”
魏珠受宠若惊地回答:“太子爷对奴才很照顾,奴才如今跟着张谙达学认字,希望早日能为太子爷效犬马功劳。”
胤礽“嗯”了一声,顿了顿,很想问一问他关于雅头的事,只可惜现在用的是石小诗的身份,不大合适。
“既然帮了太子爷,东宫也不会亏待你,”胤礽琢磨着说,“你好好地跟着张三学本事,不必急着什么效不效力的,让这阖宫上下的太监宫女学认字也是万岁爷他老人家的想法,往后好处多着呢。”
魏珠颤巍巍地答了个“嗻”。
小年一过,年关就更近了,先是腊月二十四日宗亲们入宫,爱新觉罗氏和石小月也来了,后妃命妇们当是先去延禧宫请惠妃的安,再与各宫主位们见礼,不过石家母女贵为太子妃的娘家人,自然没必要拜见惠妃。
胤礽早早丧母,爱新觉罗氏和石小月的嘘寒问暖倒让他久违地体验到了母爱,根本不用石小诗担心她额涅姐姐会不会说什么让二大爷不高兴的话,他同两位命妇相处得格外融洽,先在毓庆宫里快快活活吃了些御茶,三人就相携往宁寿宫给皇太后磕头去了。
佟佳氏带着几个新娶的福晋也在,因为操心选秀的事,皇太后前一程子刚养好的身体又有些抱恙,淑惠妃和端顺妃中了伤寒,连床都爬不起来,又有几个年岁已高的宗室命妇没能捱过这个冬天,大家先陪着去念诵佛经,为来年祈福,然后才在暖阁坐下来说说体己话。
寒暄完近况,皇太后慢悠悠叹气说:“论理不该在大年节里这般丧气,可我们这一辈的人如今留下的也没几个了,要不是佟妃、太子妃这几个丫头陪着,我这把老骨头真没什么意思。”
大家忙不迭地劝她:“太后主子福寿绵长,哪能说这些话。”
皇太后摇摇头,边说话边咳嗽,“我这段日子养病,越发觉得自己过得窝囊,前半辈子先帝爷心里有他的念想,后半辈子呢……我也帮不上皇帝什么忙,连个后宫都管得乌七八糟,什么惠妃荣妃,今儿有几个能想起来给我请安的?”
大家面面相觑,皇太后的话不能顺着说,传出去那不就是得罪惠妃荣妃两位娘娘了。还是爱新觉罗氏会安慰人,她指着太子妃道:“老祖宗,您可得好好将养着,重孙子还等着出来给您老人家捶背呢!”
这话说到皇太后心坎上了,于是大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催生,从佟佳氏劝说到刚嫁进来的八福晋郭络罗氏,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念叨。
从宁寿宫出来的时候,胤礽觉得头昏眼花,被廊下的冷风一吹,整个人才清醒过来。
已是明月初挂的时候,夹道两边的万寿灯已经竖上了,华灯璀璨,映着红墙金顶,真是玉宇琼楼,繁华富丽。
第二天万岁爷封了笔,这是正是开始过年的标志,但他也不能给自己放个假,除夕这天,寅时一过就要起床“接神”,半夜的乾清宫忙成一团乱,皇帝先要到佛堂拈香行礼,出入时还要有炮竹声相迎,以表现请神的诚意。
得,整座紫禁城噼里啪啦炮竹声响成一片,连石小诗和胤礽也早早地被从睡梦中惊醒,出门一看,从户庭到大门的路上都要撒满芝麻秸,人们在上面走以祈福。
两人搀扶而行,才不至于在路上打滑摔跤,到了东梢间,早膳桌端上,胤礽一边吃野鸡丝粥一边同石小诗解释道:“你不知道这玩意,宫里老规矩,叫踩岁。”
“宫里规矩真比我想象得多多了。”石小诗耷拉着眼皮,一口吞了一个烤鸭馅儿的包子。
虽然万岁爷那边的事情不多,今儿她也闲不下来,詹事府上有好些臣工这日便不来了,手头的事得捋一捋,给留守值班的太监们发金瓜子和慰问果子,晚上还要去乾清宫陪康老爹吃晚饭,她现在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抱汗阿玛大腿的机会。
对康熙来说,好大儿的热情暌违已久,太子打小就跟着万岁爷过,在乾清宫里同吃同住,到了十二三岁才搬去毓庆宫。孩子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想法,跟康老爹之间也慢慢产生嫌隙,当中足有七八年,除夕夜的晚饭都得是梁九功亲自到毓庆宫,方能将胤礽请到乾清宫去,因此当早上石小诗派古庆到乾清宫问问晚饭要不要一块儿吃时,康熙同志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大概是人到中年,更念旧,也更觉得这份天家父子间的亲情最难能可贵吧,总之康熙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索寞,历来皇帝都称自己为孤家寡人,康熙却从不使用这个称呼,他宁愿叫满乾清宫的小太监在院子里放烟花给他一个人听响,也绝不叫旁人看出,他对有个人能陪着说说话的渴望。
可这日石小诗踏入乾清宫的时候,殿里的小太监却都被遣出去了,西暖阁里很安静,膳桌设在南窗下,康熙正坐在一片阳光里看书,他穿着燕居的佛头青便服,指着她端罩下的牙白便服笑道:“这样很好,咱们爷两个许久没坐下来吃顿便饭,说说话了。”
石小诗笑着道声“是”,在康熙对面坐下,可旋即又觉得这样真情流露的时光难得,只可惜来的并不是好大儿本尊。
梁九功卷着袖子把晚膳端上来,不是皇帝惯用的席面,而是很简单的四菜一汤,一品青笋糟鸡,一品酸辣羊肚,一品糖醋樱桃肉,一品虾米火熏白菜,一品清水海兽碗菜。
石小诗一看就乐了,都是下酒菜,看来万岁爷还想跟她碰个杯呢。
“是宁寿宫小厨房做的,朕知道你们都嫌御膳房的饭菜不够可口,”康熙心情很好,“灶上还温着马奶酒,那酒烈性,可以暖身子,最适合这样年节里饮。”
“汗阿玛,过完年,您就要上准噶尔去了,”一杯酒下肚,石小诗体人意儿地说,“虽说在朝上不能说丧气话,但儿臣在心里,您的平安归来可比胜仗重要多了。”
“你小子,还知道这话得避着朝臣关上门说。”康熙心里是很有滋味的,但他不能把这种舒坦劲儿表现得太明显,“不管高士奇他们怎么说,朕还是打算让你来监国,你可不能有妇人之仁,万一朕和你大哥在漠北出了什么事,你得把大清的江山守下去。”
“汗阿玛教训的是。”石小诗弯了弯唇,她当然知道康熙同志此次出征不仅安然无恙凯旋归来,而且还有二十多年能活呢。
“唉,说了吃顿便饭,怎么还是谈到国事上去了。”康熙无声叹气,抿了口酒,夹了块羊肚慢慢嚼着,“天天吃这些山珍海味,怪没意思的,有时候朕也想出宫去,看看百姓吃什么,朕也来一点。”
康老爹说到这儿,石小诗倒是冒出来一个主意。
“上回在南苑,儿臣碰见一个小太监,看他一手极好的驯马本事,就带回到毓庆宫。儿臣又跟他聊了几回,才知道他从前在京城里卖各色饽饽为生,那生意做得特别好,远近十里的百姓都爱吃他做的玉米饽饽……要不回头我让他做一碟子,拿到乾清宫来给您尝尝?”
“好啊。”康熙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
父子两你一言我一语,四样小菜也吃了整整一个时辰,自鸣钟幽幽一响,两人从这顿家常谈心中醒过神来,已过酉时了。
“回去吧,”正值壮年的康老爹搁下筷子,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了苍老的颜色,“朕看得出来,太子妃对你很好,温柔体贴,一定在毓庆宫里布了一桌子饭菜,等你一起守岁吧……保成,这样的人,你要珍惜。”
第67章 节礼
白天还有清朗的意味, 一入夜却下起了雪。
门帘儿一掀开,冷到极致的风扑面而来,目之所及处, 乾清宫广场上已铺成一片混混沌沌的白色, 万寿灯的火光只有星点,眯眼细认, 方能看清丹墀东西两侧被掩住了形貌的社稷江山金殿和铜龟铜鹤。
梁九功听见响动, 从梢间里出来送她, 又夹肩塌腰地叫出两个小太监:“将太子爷送回毓庆宫,要是有半点闪失,仔细你们的皮!”
石小诗朝梁九功颔首致谢, 又诚恳地道了声:“梁谙达,过年了, 也祝您新春以后, 吉吉利利,万事都如意。”
梁九功眼眶一热。
跟着万岁爷二十余年,太子爷是他看着长大的,净身的人留不了后, 他也不像张鸿绪,没收小太监当干爹的习惯, 便把一腔温存都付给了这个极万千金贵于一身的少年郎。
胤礽早就习惯了梁九功的付出,对于康熙的溺爱, 他偶尔还能给个笑脸, 至于梁九功这样的,或许在他眼中就是当奴才的本分, 根本不值一提。
旁观者清,石小诗看得出来梁九功对胤礽的复杂感情, 倘若没半点真心,谁会放着宫中第一大总管的舒坦位子不坐,成日屁颠屁颠地给你小子当耳报神呢。
“这个你拿上。”梁九功揩去了眼角湿润,将一个珐琅暖手铜炉放到石小诗怀里,又吩咐两个护送的小太监打好油绸伞和气死风甏灯,叮嘱道:“虽然离得近,但路上积了雪,还有早上洒的芝麻秸,太子爷请慢些行走。”
石小诗点点头,含笑着去了。这一路往毓庆宫,夹道上几乎没什么人,各宫各院都关上大门自个儿作乐,雪珠子打在伞面上,一片飒飒作响中,还依稀能听见宁寿宫的爆竹,永和宫的欢声笑语,钟粹宫的细细丝竹,景仁宫的宫女唱起了民间小调。
她回头一望,只有偌大的乾清宫,孤独矗立于漫天飞雪的紫禁之巅,仿佛无数帝王人生的一个缩影,一个断章,一个碎片。
还好走过前星门,那种欢乐祥和的气氛涌了过来。她在廊下给两位乾清宫小太监分别发了粒金瓜子做酬谢的年礼,然后推开毓庆宫的正堂大门。今儿胤礽也难得开恩,让阖宫上下的奴才们放下手上活计,欢聚一堂,大家已经吃过了晚膳,几拨人分坐在地上,玩双陆的、斗蛐蛐的、行酒令的、东家长西家短胡聊的,笑语混着氤氲的酒香,蒸腾出一种极少见的松散惬意。
看见太子爷走进来,大家都笑嘻嘻地撒开手,挨个儿上来请安。
“太子妃呢?”石小诗分完了半荷包金瓜子,在一群人里拉住了于嬷嬷。
“在寝宫等您呢。”于嬷嬷笑得很暧昧,下颌都是圆的。
她闻言,忙丢下手中的荷包,让奴才们哄抢,自己则蹑手蹑脚出了门,顺着廊子走进寝宫。
室内烧得很暖和,角落只点了盏料丝灯,将氛围照得很旖旎。胤礽裹着一张白狐狸皮歪在美人榻上,大概是等得有点久,人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又轻浅。
石小诗生怕吵醒他,这几日大家睡得都不安稳,在这样的时候能有片刻静谧,实属难得。
她静悄悄走到他旁边,驻足欣赏片刻,然后在对面的圈椅上坐下。
胤礽额边的一根发丝随她动作被扬起,如蝴蝶的触须一般,在空中荡了片刻,又落在他那张波澜不惊的眼帘上。大概是有点痒,他下意识伸手揉了揉眼,然后才睁眼坐起。
“你回来了。”他嗓子里带了点哑。
“回来了,您用过晚膳了吗?”石小诗卷起箭袖,给他倒了杯热茶。
胤礽说申时就吃过了,“但是吃得不多,怕你在乾清宫吃不惯御厨的手艺,又让膳房单独备了一点宵夜。”
他支起身,有些赧然地在她面前扬了扬手,“看出有什么不同么?”
石小诗抓住他的爪子研究了一下,没明白二大爷的意思。手还是她的手,光溜溜的,没多长个金护甲宝石戒子翡翠镯子呀。
“看不出来,”她很诚实地摇头,“似乎圆润了些,算么?”
胤礽有点失望,“不止这些,你瞧瞧我这手背上的红点儿和手指上的划痕。”
石小诗赶紧又研究了一眼,大概看出点头绪来了,胤礽同志的手上有细微的伤口,虽说不是埋汰,但也不是她先前保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
“您上哪去做苦工了么?”她闲闲地猜测,“您不会是在帮我绣那些荷包吧?”
胤礽叹了口气,幽幽地看着她,半晌,将膳桌上的朱漆食盒打开,推到她面前。只见食盒里放了一碟柳叶饺,面皮染了青色的菠菜汁子,上头的柳叶花纹七扭八扭,一看就是新手捏出来的褶子。
“这是……您亲自做的?”石小诗吞吞口水,肉香面香扑面而来。
“嗯。”胤礽有点冒汗,还好灯火不亮,看不出来异色。
这着实不怪她,贪吃又会吃是真,可做菜从不在她涉猎范畴之内呀,更没想到二大爷还能亲自为她下厨,不惜将手给弄伤。
“那我给您上点药?”她咬着下唇,不解风情地问。
“这点小伤,睡一觉就好了,”他眼睛一转,“不过你若能帮我吹吹,指不定痊愈得更快。”
成吧,看在二大爷亲自为她下厨的份上,石小诗勉为其难地抓住胤礽的手腕,放在唇边轻轻吹气。
“好了,你快吃吧。”胤礽感觉脸颊正辣辣发烫,缩回被她握在手心的指尖,抄起筷子递过去。
石小诗点头说好,接过筷箸拈了一个丢进嘴里,眨巴着眼问:“猪肉大葱馅儿的,您竟会这个?”
要么说二大爷贴心呢,竟还能想到在碟子下面放了一盆滚水温着,因此过了这么久,吃起来仍是刚刚好。更何况这样的馅料搭配不是宫中惯用的口味,很是勾起了她那点对横店早点铺的思乡之情。
“还不是总有人在梦里嘀咕什么猪肉大葱包子,”胤礽弯了弯唇,“我问过魏珠,民间也有这样的吃法,只是包子皮儿需要发面,等不得这么久,我就让他改教我做饺子了。”
石小诗抱着食盒,笑得很开心,“多谢太子爷……这般费心,我就不客气了。”
“客气什么,这就是我给你准备的新年贺礼,”胤礽歪着头看她,伸出手心,“你给我准备的呢?”
“啊?”石小诗开始觉得吃到一半饺子烫嘴了。
胤礽眉心一蹙,做出了捧心西子般的神情来,“难道就是那个没做完的丑荷包?”
“对不住您,我最近太忙了……”石小诗放下筷子,口干舌燥地解释,“还不是您给我留了太多功课,那个荷包原先是想给您的,可是这两个月哪有时间做绣活啊……要不,要不等到了五月,给您做寿礼吧!”
胤礽哼笑一声,“一个荷包,还能磨磨蹭蹭做上大半年,我真想知道你没出阁时都在家学了些什么。”他忽然有点扭捏起来,压低了声音问她,“难道杭州那几年,每天都在和纳兰揆叙绕床弄青梅?”
“没您说的那样!”石小诗急了,一把拉上他的手,“我跟姐妹们一同念书,与他们隔着呢,平日连话都不说的。”
“好吧。”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胤礽同志勉为其难地决定放她一马,“这是你同我过的第一个新年,不能就这样算了。”
“那这样吧,”石小诗琢磨着,感觉自己像个哄不好女朋友的直男,“您今天想要什么,我……我若是能办到,就答应您。”
这话她说出口就后悔了,万一二大爷想跟她共赴云雨,她可还没做好这个心理准备呢,头一回不能用自己的身体享受享受,该多奇怪啊。
不过二大爷也没太为难她,“那你……亲我一下。”
这是胤礽早就想好了的要求,即使石小诗给他备好了礼物,他也会想法子叫她亲一口的。
这不算什么难办的事,只是前几回接吻,都是他先出手的,她算是看明白了,自己就是个纸老虎,上辈子言情戏演了那么多,借位的吻戏也不是没走过,偏偏一对上二大爷那双含笑的眼瞳就露了怯。
“行……”她轻轻咳嗽一声,闭着眼,朝胤礽倾过身去,放在腿上的手指在掌心里蜷成一团,汗津津的。
迄今为止,除了颁金节换身那天胤礽喝多而吻得有些意乱情迷,每一个吻都只是蜻蜓点水,克制又虔诚。彼此对原因心知肚明,却又闭口不提,都害怕越过雷池一点,那层最后的防线就会被突破。
温软的唇瓣贴在一起,又不得不分离,胤礽恋恋不舍地在她唇瓣上磨蹭片刻,才仰脸睁开双眼。
她却睁着一对琥珀色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笑什么?”胤礽有点难为情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您今晚吃了蒜泥白肉,没有擦牙。”石小诗毫不怜惜地指出胤礽同志背着她干下的坏事。
“没擦牙又怎么了,”胤礽委屈巴巴,觉得她大煞风景,“那你方才吃了饺子,也没漱口呀。”
“那蒜泥的味儿能跟饺子味儿比么!”石小诗心想还好今晚这个吻非常清水,虽然闻出一点点气味,但没造成实质性伤害。
二大爷懒得跟她争论,气急败坏地扭着身子上屏风外头的隔断拿青盐擦牙去了。她百无聊赖地吃光了剩下的饺子,忽然听见外头一大声爆竹响,于是推开了窗向外头瞭望,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京城东北角方向,有人做了好大好亮的烟花,临着筒子河放起来。
只见公侯万代、瓜瓞连绵、百子千孙、满架葡萄、万里封侯、连珠挂屏、九莲灯,放了好大一会儿。末了儿是孙悟空大战火云洞,一窝蜂花炮流星,金蛇电掣,鹤焰腾辉,十分热闹。
她怔怔看了好久,直到那人带着又跟糖人儿似的粘回来了,站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道:“小诗,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第68章 不敬
不过第二天还是得早起, 大年初一是新春头一天,万岁爷那封了好几天的御笔要重新开张了,这就意味着文武百官的春节假期到此结束, 大家要起得比平日里上朝还早, 冒着下半夜重新飘起来的雪粒子,踩着夹道上咯吱咯吱的雪泥到乾清门前, 给万岁他老人家行礼。
天还彻底的黑着, 但广场沿边儿都站着提宫灯的小太监, 比万寿灯的光还亮,风特别刺骨地往端罩下面钻,石小诗没忍住困意, 打了个呵欠,她昨晚和二大爷看烟花看晚了, 这会脑子都还不清明。
忽听得击节甩鞭声从乾清门里传出来, 梁九功打头阵,朗声道:“万岁爷来了!”
万岁爷来了,百官的精神都为之一振,礼部尚书沙穆哈拘谨地捧着屠苏酒献上去, 那酒杯由黄金打造,重达一斤, 名曰金瓯永固杯,寓意江山永固。
酒不算烈, 康熙也很尽兴, 一饮而尽,取个好彩头。喝完酒要元旦开笔, 就是请万岁到正殿后面的龙案去,重新拿起那根“赐福苍生”笔, 亲手写上贺词,其实贺词的内容都很大同小异,无非是遵守约定俗成的东西,祈求天下太平、万民安康云云。
不过这当儿皇子宗室和大臣们都只能在外头吹冷风,时辰一到,钟鼓齐鸣,鞭炮齐响,拜年仪式才算正式开始。
石小诗领头,带着皇子们头一波走入正殿,康老爹此时端正坐在龙椅上,笑呵呵地接受一众好大儿们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然后是文武百官一模一样来一遍,最后由沙穆哈宣表,祝贺大清国泰民安,皇帝万岁,这才算正式礼毕,意味着大家伙儿可以站起身来,垂首听万岁爷示下。
胤礽那边呢,也没能闲着,惠妃带领内外命妇上宁寿宫给皇太后行礼,她们不喝屠苏酒,而是饮桃汤水,吃生鸡蛋,最后吞上七颗赤豆,据说能逼除天花和瘟疫。
这么一早上来下,紫禁城前后都热闹透了,人也弄得焦头烂额。
这还没完,年首第一餐势必要开宴席,还是分在乾清宫和交泰殿,石小诗刚坐下来歇口气,就听见宝座上的万岁爷兴冲冲开门见山地宣告——“朕要亲征噶尔丹,二月就出发,皇太子胤礽留守,凡部院章奏听皇太子处理,除此之外,派遣皇太子于二月初二日祭大社、大稷!”
众臣哗然,高士奇去岁的奏报犹在耳畔,他请求万岁爷让三阿哥和皇太子一同监国,高相可是御前红人啊,可万岁爷连听都不听,直接否决了他的提议。大家朝大阿哥那边看看,脸上快挂相了,三阿哥那边呢,挤出了一个苦笑。
倒是太子爷,起身朝万岁爷磕了个头,表明自己一定恪尽职守,上不愧于君父,下不愧于小民,然后无波无澜、神色如常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昨夜那顿晚饭,父子交心,今天万岁爷做出的决定着实在她意料之中,何况历史上就连二大爷一废之后,也没有和兄弟们平分监国玉玺的丢脸传闻,她很坦然地接受这个重要任务,反正一切按章办事,如有拿不定的主意的,只管问胤礽,或者给康老爹写信就行。
从乾清宫踏出来的时候,不少朝臣向她遥遥祝贺,当然也有贼心不死,愤懑不平的,三五个人聚在一处,要么是给大阿哥出征加油鼓劲,要么是在给三阿哥打抱不平。
石小诗暗搓搓地想,若不是今儿惠妃能领着内外命妇给皇太后祝贺,好好儿地出了回六宫掌事的风头,说不定还有人当场跳出来反驳万岁爷的决定呢。
不过这世上总有墨菲效应发生,绕过日精门,隔着雪帘簌簌的声响,果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是忙了一整个早上的沙穆哈。
“我认为,太子爷这会正得圣心,您要是非要跟万岁爷硬碰硬,对大阿哥反而不利。”
这沙穆哈其实说得有理,不过以高士奇和明珠这样的聪明脑瓜,又怎么会想不到呢。
果然高士奇道:“我也知道此事实为板上钉钉,可没想到万岁爷这么油盐不进,我以为怎么着也会给三阿哥一点权力,赐道尚方宝剑,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太子爷独自监国,他老人家远在千里之外,你我遭殃,真是无人能救无人可求啊。”
沙穆哈顿了一下,沉声道:“依老臣之见,倒也不是没办法,二月初二太子在要奉先殿祭大社、大稷,万岁爷又还没出宫,倘若我想法子从中斡旋,叫太子爷和万岁爷的仪注一模一样,此事传到乾清宫中,岂不得叫万岁重新对东宫忌惮起来?就算万岁爷反对,我也可以说是太子指使,往他身上推个干净。”
高士奇略一怔愣,“说得有理,可以啊老沙!”
石小诗在日精门那端听着,觉得这大阿哥一党简直全员搞笑人,几次在背后密谋皇太子,偏偏都被她听了一耳朵。
沙穆哈和高士奇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她靠在朱墙上思索片刻,提着袍角转身折进了乾清宫东暖阁。
康老爹也是个工作狂,封笔不过四五天,案上奏章堆得小山一样,逼得这位九五之尊刚吃过饭就在明窗下燕坐,披着端罩开始干活。他看见石小诗急匆匆走进来,很诧异地搁下笔问:“保成,怎么了?”
“儿臣有一事要请求汗阿玛,”石小诗闷头一揖,“无论是儿臣监国时的各项仪仗卤簿,还是二月初二日奉先殿祭祀的仪注,不管礼部作何要求,儿臣希望自己那份还是请内务府再三核实,谨照皇子之例,不叫旁人说儿臣别有用心。”
“谁敢说你别有用心?”康熙眉心慢慢皱起来,“你可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朕命人割了他的舌头!”
“并没有。”石小诗想了想,觉得偷听墙角这事实在不光彩,更何况无凭无据,“儿臣但求正色端操,清静自守,再说您一去就是那么久,就算儿臣日日给您写信,也不免……担心。”
康熙面上闪过一丝熨帖的柔色,“保成,你是朕一手带大的,品性如何,朕心里最最有数,你放心,朕不会听信小人谗言的,至于你说日日给朕写信,可要说到做到呀。”
事情如她意料,正月十五一过,礼部就呈上了奉先殿祭祀的章程,果然在皇太子祭祀仪注上,沙穆哈牵头跟康熙讨论了许久。礼部认为皇太子的拜褥应像皇帝一样,放置在殿门内,但康熙大概是记着石小诗的说法,坚持要求放在殿门外。
“沙穆哈啊沙穆哈,你这么拐弯抹角地反对朕的做法,有何图谋?”早朝时,康熙干脆把奏本扔在金銮殿的地上,万岁爷这是动怒了,大家都看得出来,可让众臣不明白的是,沙穆哈一直是跟在明珠和高士奇屁股后面的,怎么这回改投了太子爷麾下。
“老臣恳请万岁爷,”沙穆哈哆哆嗦嗦拜下去,“以皇太子之尊贵,岂能与其他皇子并肩跪在殿外?”
“不可。”康熙看了眼自己一脸漠然的好大儿,补充了一句,“这是朕的意思,也是皇太子的意思。”
沙穆哈没想到自己的馊主意早早被预判,一咬牙,使出大招,“皇太子那是怕您训斥,才顺着您的意思说啊!”
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迭声唤主子,以退为进发出攻势,“主子,这样不妥啊,您若是执意反对礼部这条章程,那老臣建议您把这条谕旨计入档案,往后皇太子一切规制之定夺,都由万岁爷说了算,您这往后叫太子爷如何自处呐!”
“尚书大人,您并不用担心我如何自处,”石小诗平心静气的出来补刀,“我是皇太子,也是众位皇子中的一员,祭祀时万岁爷要在殿内面对列祖列宗,我万不敢去打扰,更不敢在这等神圣之地越雷池一步。”
“太子爷,您就真没这样的想法?”沙穆哈开始插刀,“监国重任就在眼前,您……”
“沙穆哈,朕看你是想反了!”康熙霍然起身,指着他的鼻子破口怒骂,“别以为戴了顶礼部尚书的帽子,又拉上皇太子做挡箭牌,朕就不敢要你的脑袋!”
沙穆哈是真的慌了,他本以为万岁爷会将矛头对准皇太子,没想到这父子两不偏不倚心有灵犀地将火力聚焦在他身上。
而往前头一望,高士奇这个老狐狸精早就看出风向不对,或是从一开始就没指望靠他成功,这时正双手抱臂阖目养神,仿佛这一场闹剧与他无干。
“我……我……”沙穆哈心都不跳了,想要辩解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跳入火坑,周遭都是看戏的,无人愿意拉他一把。
“朕恨不得将你拖出去斩了。”康熙双目欲裂,有人想构陷他的好大儿一事叫他恼火到了极点。
看到事态严重了,高士奇大概是不忍大阿哥阵营折损一员,朝胤褆使了个眼色,两人跳出来左牵右扯,“万岁圣明啊,沙穆哈为人清白,不会做出如此肆意妄为之事,一定是受人蛊惑!如今还在正月里,不宜问斩,且没经过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沙穆哈就为了这么一桩小事丢了性命,岂不是寒了忠臣的心呐!”
康老爹也没真想要沙穆哈性命,如果说这是一场他和皇太子共同演出的戏,那么他唱完了白脸,就轮到皇太子唱红脸了。
果然石小诗心有灵犀地站出来,拱手道:“汗阿玛,出征在即,不可大动干戈,您素来仁风笃烈,救现在之兵灾,除当来之苦集,以文德怀柔四方,又何须大开杀戒?儿臣建议留沙穆哈一条性命,免去他礼部尚书的职务,以有能力者取而代之,叫他睁大双眼看看清白之臣应当如何作为,就算他日后身死,也可瞑目。”
第69章 来信
万岁爷要御驾亲征, 端的是整座紫禁城都跟着上紧了发条。
不过这也不是头一回了,早在康熙二十九年,万岁爷就领着两路将士出古北口。石小诗在詹事府里读过相关记录, 那一仗打得很威风, 炮兵火力强盛,加上噶尔丹部众染天花, 死伤众多, 那噶尔丹为了逃命, 派使臣济隆诈降,奈何他的诡计抵不过康老爹火眼金睛,一路将其赶回了漠北老家。
只可惜康熙他到底年轻气盛, 没有后来伟人“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正确决断,叫噶尔丹这坏东西贼心不死。派往准噶尔的探子回报称, 噶尔丹暗中招兵买马, 致使战乱频仍,石文炳父子就是这个原因,才被康老爹从江南提溜到了草原上清扫流寇。
如此拉拉扯扯,到了康熙三十三年, 草原上好些部落闹得民不聊生,万岁爷约见噶尔丹订立盟约, 未料想使臣惨遭斩首,漠南草原上谣言四起, 平反叛乱迫在眉睫。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尤其是胤褆沉不住气,领着一帮子军功大臣, 总上奏要给噶尔丹好看,再加上有了林兴珠藤甲兵的加持, 皇太子坐镇后方监国的牢靠,在康熙三十五年二月,四九城还沉浸在刚过完年的平和喜悦里,康熙帝已整装待发,祭祀一过,吉日一到,只一声令下,御营黄幄龙纛浩浩汤汤,八旗劲旅又一次踏上征途。
临行前康老爹扣紧石小诗的手,一脸严肃:“朕每日给你写信。”末了又叮嘱了一句,“你得回。”
石小诗笑着颔首:“汗阿玛您放心吧。”
外头静悄悄的,整齐浩大的军士都等着万岁爷一声令下部队开拔,谁能想到明黄的车帘子里,是这么一副父慈子孝的场景呢。
金口玉言果然说到做到,驿使送回来的东西里,给皇太子的信雪花似的往詹事府飘,一日一封甚至好几封,从不间断。
“太子妃呢?”太子监国的第十日,石小诗拿着那张薄纸,一进毓庆宫便问。
侍立在廊下的古庆俯首答道:“在西梢间里看账本呢。”
她信步往西梢间里走,果然见到胤礽独自在明窗下坐着,冬日暖融融的光线从窗花的缝隙里钻过来,将半个身子都照得一片灿烂。
“怎么回来了?”看见她进来,胤礽皱着眉头扔下奏本,“今儿朝上无事发生?”
“没什么新鲜的,再说这些折子都是您批阅的,能有什么错呀。”她谄媚地在他身后站定,顺便给他捏了捏肩头——万岁爷御驾亲征后的部院章奏都是他来处理,可万万不能累坏了这位捉刀代笔的枪手。
胤礽一眼就看穿她这点小心思,反手拉了她的手握在掌心,她是从詹事府走回来的,张三也不会特意给她塞暖炉,指尖是冰凉的,指腹上还有茧子,这是他这么多年练习书道留下的痕迹。
他欣赏着自己纤细洁白的小手,又比了比她瘦长有力的大手,大概是觉得很好玩,摩挲了一会,自顾自的笑起来。
“笑什么?”她瞥他一眼,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没什么。”胤礽抓了个空,顺手从食盒里拈了个松仁荔枝送到她嘴边。等她吃得心甜意洽,方展开她放在桌上的御信细看。
越往下看,他面色越沉。
石小诗用手背擦了擦唇角,问:“汗阿玛说了什么?”
“他们已兵分两路到达漠南,眼下有传言沙俄要助噶尔丹出兵,不少朝臣都改了主意。”胤礽叹口气道,“你在詹事府应该也听说了吧?”
石小诗说有,“不少大臣惊慌失措的,尤其是那几个文臣,大概是想起了前朝覆灭时的残景吧。”
胤礽“嗯”了声,拉着她在身边坐下,“这也无可厚非,但是要汗阿玛停止进军,班师回朝,多少有些荒谬,他老人家能受这样的折辱?”
石小诗心说人康老爹年轻着呢,正值壮年,宫里老叫他老人家,谁听了不想证明证明自己不坠青云之志呐。
“所以呢?”她眨巴了一下眼睛问。
“伊桑阿已经写信过去了,他力主回师了,把汗阿玛气的够呛。”胤礽抚了抚额头,“汗阿玛问我怎么看。”
康老爹真的很有意思,石小诗观察很久了,他培养接班人的方式是遇事不说话,而是先问问二大爷的意见,如果二大爷的想法正好与康老爹他自己吻合,那么在他心中就会大大的加分。
“我若是汗阿玛,一定不回来。”她嘀咕道,“都走了一半路程了,这时候回来,你也说是折辱。”
胤礽唔了一声,重新取过纸来,想了想,很潇洒地哗哗写下几笔。
石小诗伸脖子去看,只见回信里写着——“汗阿玛祭告天帝宗庙出征,不见贼而返,何以对天下?且大军退,则贼尽锐往西路,西路军不其殆乎?”
“说得好!”石小诗点头,不仅揣摩着康老爹的心思给出了意见,还添了个伊桑阿等人无法拒绝的理由——如今兵分两路包抄准噶尔军,他们这一路折返,岂不是叫另一路势单力薄羊入虎口么!
果然回信快马加鞭送到军中,有了好大儿的支持,康熙同志十分得意,独排众议,坚持进击噶尔丹。
又过了十天,驿使回宫,顺便向坐镇后方的太子爷转述了万岁爷在军中发表的豪言壮语——“不奋勇前往逡巡退后,朕必诛之!”
将士们也支持:“万岁爷多豪横呐!手绘阵图,指挥方略!”“万岁爷甚至派人去准噶尔军营外大肆宣扬康熙御驾亲征的消息!”
后来的他老人家忙于打架,给东宫的信来得没那么频繁,不少战事都是石小诗在詹事府听说了,然后在晚膳时分转达给胤礽同志的——“据闻那噶尔丹被汗阿玛的大胆试探吓破了胆子,咱们的人赶到克鲁伦河时,噶尔丹带着他的将士跑得干干净净,连一丝踪迹都没留下,汗阿玛和胤禔亲率一支精锐部队,活活追了三天三夜没合眼,只可惜还是叫那兔崽子跑了,没办法,只好通知西路军我阿玛和费扬古,要他们在途中截击噶尔丹……”
“然后呢?”胤礽听得睁圆了双眼,迫不及待催促石小诗快往下说。
“您先让我润润嗓子,”暖阁里太热了,她说得嗓子眼儿冒火,一口喝完了胤礽给她斟的桐城小花,才喘口气接着道,“然后噶尔丹跑了整整五天五夜,一直跑到昭莫多,我阿玛和费扬古就在那儿等着呢,早早埋伏好了,叫噶尔丹的部下全军覆没,死了上万人,最后他只能带着零落散兵往北逃,几乎可以说再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她这么一口气说完,听者想了好一会才回过味儿来,心情当然激动兴奋不已,喃喃道:“可算是大功告成了,汗阿玛这一辈子,没什么能难得住他这样的英雄人物!”
石小诗心说拉倒吧,再过十年的九子夺嫡能叫他愁秃眉毛。
“我寻思着,既然是我阿玛和费扬古大败噶尔丹,那么胤禔在火器营里做的手脚……”她蹙眉问。
“我让张三把图纸和工匠全都换掉了,原先还担心会不会被明珠那个老琉璃蛋发现,如今看来,胤禔、索额图和火器营的人都跟着汗阿玛,应当是没用上,”胤礽琢磨道,“石将军和费扬古带的是林兴珠训练出来的那一支兵,万岁枯藤遁甲,还真是准噶尔骑兵的克星啊。”
“那汗阿玛岂不是就快回来了!”石小诗喜上眉梢,开始掰手指头数数。
“怎么?这监国的位置你坐的不舒服?”胤礽抬起眼帘戏谑地望着她。
“当然啦,”石小诗毫不掩饰内心真实感受,“奏本也太多了,每天都有一屋子的大臣要说话,听得我脑袋发胀,我也不是应付不来,但是如果有的选,还是想躺平摸鱼。”
“躺平……摸鱼……”胤礽发现自己又搞不明白石小诗的奇谈怪论了,他脑中浮现出一副石小诗躺在美人榻上,一手伸进鱼缸里摸着金鱼身上金红色鱼鳞的景象,怎么想都很诡异。他皱起眉头问:“你有这个癖好?”
石小诗摆摆手,“就是打个比方啦,比如看那些写美男子的话本子,就是让我开心又放松的方式。”
她望着被胤礽塞进博古架最底层的那摞话本,小心翼翼地吞了口唾沫。
“美男子有什么好看的。”胤礽心烦意乱地站在她跟前,遮住她往博古架张望的视线,“回到你问汗阿玛何时回宫的问题,打胜仗只是头一步,又不是敌人跑了就结束了,后面还要收拾战场残局,清点折损和伤员,百姓也得休养生息,有了上回的前车之鉴,汗阿玛这次必定要斩获他首级才能安心,回程路上还要沿路视察工程,五月份能驾还京师就算快了。”
石小诗“啊”了一声,这就意味这她还要给这对父子打三个多月的工。
她猛地从椅子跳起来,愁眉苦脸,“我要去问问钦天监,什么时候能换身。”
胤礽默了默,“你就这么不喜欢?”
石小诗想了想,反问他:“那您喜欢当太子妃么?”
胤礽不说话,一下子踮起脚,把脸抬起来,极近地凑到石小诗脸跟前,近得彼此的鼻息都扑在对方的脸上,叫人想起了上次换身时在波平月上亭中的那个缠绵悱恻的吻。
石小诗双目圆睁,脸颊一红,率先挪开来道:“您别淘气,赶紧给汗阿玛写信吧,有日子没联系了,文书隔绝,他老人家要怪罪了。”
胤礽意犹未尽地叹口气,“我不想写……”
第70章 春和
“这就是您的不是了。”石小诗拉着他坐回案前, “情之最深者,莫如父子,汗阿玛临行前再三叮嘱, 让您务必每封信都回复, 您这会儿闹什么脾气呢。”
“日日写信,事无巨细地汇报, 怪别扭的, 叫大臣们看在眼中, 可能会认为我是个还没断奶的小孩吧,桩桩件件都要得到汗阿玛肯定才能办事,我都没有施展手段的余地了。”胤礽默然片刻, 又说,“再说对我而言, 情之最深者, 也未必是他老人家——”
石小诗嘘声制止他,“您这话同我说说倒罢了,若要汗阿玛听去,他该多伤心呐。”
“我从来对汗阿玛都是依恋膝下, 他习以为常,却忘记我今年已是二十三岁了。”胤礽将纸笔搁到一边, 低声咕哝。
“这样吧,我来想个法子。”石小诗负手在地心转了几圈, 笑嘻嘻道, “不写便不写,我上仓房去找找, 把您的旧衣物寄送往军中,汗阿玛睹物思人, 说不定比千言万语更有效。”
胤礽瞠目结舌,石小诗那小脑瓜是怎么想出来的刁钻主意!这么做简直比写信还要丢他皇太子的脸面,但是如今他的衣服都在她那儿,只要她想办,根本不需要经过他的同意,就能叫张三办成。
旧衣服送过去了,果真比写信还让康老爹开怀,寄回詹事府的东西与先前相比更是品类繁多,有新鲜的鹿肉野味,有草原人家的小小玩具,有虎皮毯子和蒙古刀,总之康熙在塞外遇到了新鲜事物,都给京中太子寄了一样。
“了不得,你要是汗阿玛的亲生女儿,保管比我这个皇太子更得圣心。”胤礽看着手里做工粗砺的弯刀匕首,无奈地摇了摇头。
时值三月中,春光明媚,自上回石文炳和费扬古在昭莫多大败噶尔丹后,漠北军中还没有什么新进展,要成大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真如胤礽所说,万岁爷并不急着班师回朝,而皇宫中呢,一切也是按部就班地推行着。
上年太和殿修葺工程即将收尾,室内一应装潢陈设是石小诗与诸大臣会同商定,给远在千里之外的万岁爷写信回禀后才拿定了最终方案。春闱按照历年旧例推行,高士奇虽然站了大阿哥的队,但经他手头的事总是办的很漂亮,再加上三阿哥胤祉推举孟光祖、陈梦雷等几位文人从旁协助因此将此事主考官交予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郭琇查索额图倒是查的人影都没了,石小诗几次想请他到詹事府中小坐,却回回找不见人,就算亲自上御史台,也是扑了个空。
除此之外,康老爹还是远程遥控皇太子办了些事,比如春汛在即,着礼官祭黄河之神,遣四阿哥胤禛遣往遵化暂安奉殿祭祀先太皇太后等等,好在二大爷和石小诗都是心思缜密之人,无论巨细一一详询,从中斡旋,直到汗阿玛、文武百官和百姓都能满意为止,渐渐的,也在朝中积累美名——皇太子行善积德、克尽厥职,真是不负众望呐!
后宫却不是事事顺利,首先是平妃赫舍里氏,在二月底就病倒了。
她是胤礽的小姨,就算平日不亲,此时也心急如焚,惠妃呢想着万岁爷不在宫中,派过去的太医医术不精,胤礽只好亲自去求了尚在病中的皇太后,才请了专门给太后把脉的张太医去问诊。
只可惜人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就算太医换了又换,努力救治了一个月,也是回天乏术,于是先仁孝皇后的庶妹平妃,在一个夕光橙红的傍晚,静静离开了人世间。
丧仪是胤礽亲自举办的,惠妃懒得管这事,更加上平妃与毓庆宫的沾亲带故,很乐意撒手图个自在。
深冬时节,天色一丁点转暖的迹象都没有,哀乐漫漫,但在这无尽长夜的宫墙之下也不显得突兀。平妃的灵柩停在储秀宫,石小诗带着撷芳殿的四位侧妃在灵前磕了个头,然后遣开她们,站到胤礽身边,握了握他的手道:“您还成么?”
胤礽没哭,只是眼底有一片深灰色,“我无碍。”
石小诗嗯了声,琢磨了一会才问:“平妃母……和温僖娘娘……”
“我让于嬷嬷和秋筠翻看了储秀宫的寝殿,”胤礽知道石小诗在想什么,“平娘娘很少和宫中诸妃来往,字迹比对过,那张字条也不是她留下的,何况这场病是早年落下的根子,所以两人之死应无牵连。”
“那就好。”石小诗也不愿这位小姨牵扯进太多秘辛之中,她压低了嗓子道,“不过平妃母薨逝,到让我想到一个法子,如果说温僖贵妃生前做过什么恶行,只能在后宫中,那么我去查一查从贵妃入宫到康熙三十三年的后宫档案,其中有没有哪位嫔妃身世蹊跷,温僖贵妃又同哪一位走动得多,这么顺藤摸瓜地查下去,不就找到答案了么。”
“这是个笨办法,”胤礽眼神温和地看着她,“不过就像我老师汤斌说得那样,做学问就要用笨办法,一寸一寸地查找,不放过任何一个死角,答案总会出来的。”
外头小太监将铜锣一敲,是章佳氏等几个宫嫔结伴来吊唁。他们不便说话,石小诗便陪着他站在一旁,朝来人颔首。
等人都走光了,他才拾起手中的金剪子,将牌位前的灯芯挑的更亮了一些,眼泪却终究忍不住,掉下来了。他很低很低的说了句:“小诗……我额涅家,算是彻底没人了。”
也不至于就没人了,只是索尼五子,除了索额图外个个不成器,小一辈里连个能进詹事府的都没有,更别提翰林院了,子女也凋零,族中已没有能送进宫里的年轻女孩儿,康熙也未不愿再怜惜一个叫他触景生情的赫舍里氏了。
只剩下索额图,可是他们二人早就有过商量,对索额图抱着铲除的决心,此时不能心软,这道理不必她说出来,胤礽也明白。
“你还有我。”她垂眸望着他,拿手帕拭去他眼角的泪水。
是啊,那张原本属于他的容颜,还带着三分属于赫舍里氏的矜贵眉眼,这让他逐渐平静下来,闭上眼靠过去,仿佛一个踏实的梦。
“回去吧,还有那么多公务,我今晚就在这,给平妃母守夜,”他爱怜地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拇指慢慢在唇边摩挲,“明日料理停当后,我去奉先殿跟额涅说两句话,晚上再回毓庆宫。”
胤礽果然到了第二天傍晚才回来,大概是因为熬了两天两夜的缘故,整个人看起来很憔悴,披风下的身子骨都薄了不少,眼底也是红的,不用问,一定是在奉先殿中落了泪。
石小诗早早布置了一桌子清淡又合他胃口的菜,挥挥手叫春烟把侍膳桌抬到寝宫来。她亲手给他盛了一碗燕窝冬笋火腿汤,劝道:“多少吃一口,平妃这事过去,后面还有的忙呢,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一顿不吃饿得慌。”
胤礽被她逗笑了,接过碗来抿了口,“等汗阿玛回来,我就上书……请你代为上书,将平妃母的棺椁送入陵寝吧,额涅必是伴着汗阿玛的,平妃母只怕没那个资格……我已同额涅说了,请她安安心心的,我会照料好……除了索额图外剩下的族人。”
石小诗无言地握住了他的手,半晌她换了话题:“下月中旬,蒙古小郡王敦布多尔济就要抵京,你还记得他么?据说汗阿玛想将他同四妹妹撮合成一对儿。”
胤礽又笑了,说记得,“用皇玛玛的话来说,他就是个猴儿精!那么蒙古还是冷,又不如京城人烟阜盛,小时候总赖着汗阿玛说要进京,然后在宁寿宫一住就是一整个春天,我每回去跟皇玛玛请安,都能看见他坐在廊下说故事,逗得皇玛玛、两位太妃,还有宁寿宫的小宫女小太监老嬷嬷哈哈大笑……”
石小诗搓了搓手,“那小郡王和四妹妹也算是青梅竹马了?难怪五妹妹总拿这个人取笑四妹妹。”
胤礽说是,“敦布多尔济跟着我和老四在无逸斋读书,那时还没有老十三,他又比老四小三天,老四就摆出个一本正经做兄长的样子。提溜着他上阿哥所读满文和汉文,五妹妹是老四的亲妹子,四妹妹跟五妹妹走得又近,这么一来二去,四个人成天粘在一块抓蛐蛐逗知了,我是懒得管他们的,就胤禔喜欢煞风景……有一回敦布多尔济还差点把他们三个带出宫逛集市,差点将德妃母吓出病来。”
大概是想起了年少时的青葱岁月,胤礽脸上的哀色淡去不少。
石小诗哈哈一笑:“不过鸿胪寺说敦布多尔济如今是成年男子了,不能和小时候一样住在后宫,是在阿哥所里辟个院子呢,还是在京城里给他寻一处宅子,他们问我拿个主意。”
“老五老七和老八还没出宫呢,阿哥所哪还有空地儿啊,”胤礽舒口气,“在宫外哪个胡同找处地方吧,我晓得他,不挑剔的。”
二大爷说得没错,敦布多尔济小郡王的确是个很随和爽朗的性子,对一应细枝末节毫不挑剔,人到了京城后,入宫上詹事府与石小诗叙了叙虚无缥缈的旧日记忆,然后进毓庆宫拜见太子妃,顺便蹭了顿午膳,然后抱着一堆赏赐喜滋滋回他宅子里去了。
这日春和景明,晌午过后胤礽坐在西梢间里摆了盘围棋自娱自乐,却瞧见门帘子一挑,四公主踩着花盆底羞羞答答地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