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会幸会。二位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我宗内的丑事，竟劳烦到凤堂的二位，真是惭愧。”华辰道。
“不必客气，调查、处理江湖中此等凶杀仇案，本也是凤堂分内职责。何况牵扯到肖家二少，我们若不出力，也对不住肖家对我们的支持。”郑介秾礼貌地微笑。
“话虽如此，二位务必公正行事，切勿有所偏袒。我两家世代交好，若为了一个死了的不肖子让两家决裂，只怕家父要被世人笑作有眼无珠了。公正才是对肖家最好的交代。”肖三少道。
“肖三少果然如传闻所言，处事公允，刚正不阿，可谓有道。”华辰道。
“客气，我也只是将在经典中的所学尽量付诸实践，离先贤著述中所言之‘道’差远了。笑我迂腐的，我知道也有不少。更何况，我和我二哥关系本就一般的。”
“就算如此，也比那些假作仁义的伪君子强太多了。至少您这般，才够得上真君子。”华辰似有感触，叹了口气。
“正是。郑某出门在外，也算在江湖混过几年。见过的恶人最多，也最可怕的，不是一见面就张牙舞爪的，而是那些口蜜腹剑、两面三刀之徒。”郑介秾附和道，“三少如此要求，正好也方便我们放开手脚了。您大可放心。”
“行了，我看还是不必闲话下去。华宗主请尽快带我们到贵宗执法司去接手吧。早些得出个结论，才是我们的正事。”葛奉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们，显然不愿在人情上多下功夫。
华辰道：“这样也好。二位在此稍等，马上就会有人带路的。三少，您请跟我移步吧。”
郑、葛二人留在原地。华辰引着肖玍尜，往大堂门前走去。
二人神情肃穆地，缓缓步入面前这已成灵堂的大堂。
门紧闭。华辰问道：“令尊可还安好？”
肖玍尜浅笑道：“多谢华宗主关心，家父当然还有几年可活的。”
“你们不会让大少就这么接任家主吧。若他发现了，你们又是怎么准备的？”
“以世袭一等侯的地位，想活着就不会随随便便死了。不是么，华宗主？”
华辰也笑了：“那倒是。”这点他实在很清楚。
肖玍尜看着面前的两具棺木，又皱起眉，道：“这口好棺材，该是肖豨肸的吧。”
“不错。”
“若非他是肖家二少，别说贵宗，我都不愿意给他这种待遇。唉，那据我听闻，旁边这就是那位李…什么…李九源，对，李九源兄吧。他对贵宗鞠躬尽瘁，贵宗就这样草草待他？”
“本是打算做给大少看的。三少也该清楚，人分三六九等。于私情，我也很想厚葬这孩子，算是尽我最后一点心意。但若堂堂肖家二少的棺木和一个乡野小子别无二致，肖家人又会怎么看？”
“唉，先贤固言人有长幼尊卑之分，却也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宏愿。人与人之间说到底哪有那么大的区别？怎会有如此多的不公？”肖二少长叹，很是嫉世妒俗的样子，“肖某常自怨学业不精，尚未在科举场上略有所成。他日我取得功名，若任一方父母官，定使黎民黔首皆能安居乐业，豪强权贵无从仗势欺人；若就职于庙堂，更要替苍生建言，为万民立命……”
华辰听来，只觉得他念书把脑袋念得有些幼稚了。他不好明说，便想着支开话题：“那么，肖三少对这棺材的事，又有什么要求呢？”
“哦？棺材？啊，真惭愧，是我扯远了。棺材嘛，给这位李…李九源兄换个体面些的棺材，我是没有意见的。像这种不畏强暴捍卫公义的英雄，我也想自掏腰包聊表心意，不过他毕竟是贵宗之人，那样做只怕冒犯了贵宗颜面，于我身份也不合适。宗主请自行定夺吧。”
“那好，您既已代表肖家同意了，回头我会让人打口好棺材的。”
“甚好甚好。”肖三少嘴上说着，再也没看一眼那破棺材，径直向肖二少的棺椁前走去。华辰跟上去。两人一同揭开棺盖。
看着冰冷的尸体，肖三少的神情复杂起来。最终，他的表情定格在一种勉强可以称为苦笑的状态。他用没有起伏，却断断续续的嗓音说道：“你死的好…惨啊，呵，我的…好二哥。”悲伤中又带着点讥笑，但那悲伤也不是虚伪的。
最终，肖三少长叹了一声。
“我虽然讨厌他，但人就这么死了……怪没意思的。悲夫，悲夫——”
……
肖大少虽然一夜没阖眼，精神倒仍好得很。没等下人来叫他，他自己便先换好了衣服在院里徘徊着。
罗管家推门进来，看到了他，于是意外地道：“大少、不，小侯爷怎起得如此早？——我这张老嘴真该掌掌，还是改不过口来。小侯爷可洗漱过了？早膳已备好了，您要现在用膳么？”
肖大少浅笑道：“改口不必着急。我说过了，我毕竟尚未正式接位。这样只怕冒犯到父亲的在天之灵。我自己洗漱过了，带我去吧。吃完，也好办事，早早告慰先父。”
“小侯爷亲力亲为，反叫我们这些下人显得失职，何况您现在身份不同以往，洗漱这种小事亲自做，那是作践了自己。以后让我们这帮下人服侍您就好。”
“以前把苦日子过惯了，一时半会倒难改过来。以后我会多学着点的。”
“小侯爷龙凤之姿，想必不用刻意学，就能有老爷当年那样的风范的。”罗管家奉承道，“请随老奴来吧。”哪怕这是刻意的奉承，也让肖大少无比受用。
肖大少浅笑着点头，跟着走了。就连这礼貌的浅笑，也是刻意为之的。若非如此，现在他一定会笑得极其扭曲。
君子远庖厨，开饭的地方离他的卧房有一段路。路上，他也是以这样礼貌而不失哀伤的浅笑对向他行礼的下人们回以点头。
下人们倒也相当识相，一路上莫不是隔着几丈远就纷纷跪伏。别说之前的他或者他的兄弟，就算他的父亲也不是每天都能得到如此对待。只有此刻的他，在实际上已经成为肖家当家的人，将万户侯头衔握于掌中，能够在这方呼风唤雨的他！才能得到所有人狂热、迫切、诚惶诚恐的讨好、谄媚、誓忠、臣服！
这段路，肖大少已嫌太长。虽然他早习惯了时时注意、步步留心的生活，但甘美的胜利果实已然在握，他这饥渴了多年的人岂能不露出贪婪的垂涎之色？好在，终归到了。
肖大少自然地、自觉地、自信地，于主位落座。
虽然这不过是一张饭桌上的座位，虽然此刻没有旁人与他同席，但这是主座，主人之座，肖家家主之座！自回府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坐上这样的位置。他坐了上去，如同，坐上权力的宝座。
所谓主位，座椅也没什么不同。没铺什么皮毛席垫，跟旁边的椅子一样，又冷又硬又硌。坐的人却依旧满心欢畅。坐上主位算不得什么特权，但肖大少认为，这各方各面一点点的特权拼凑起来，就构成了不容置疑的权威。
菜色很丰富，有几样还是外边酒楼送进来的招牌菜，都是为了迎合他的口味。
下人们在一旁战战兢兢地伺候着。肖大少并不在意他们。虽然这些菜都是他喜欢的，他此刻也没什么胃口，只是每样夹了一筷子浅尝辄止。
他的心思怎会在眼前区区一桌菜上？哪怕是龙肝凤髓，滋味岂能比得过权力，比得过美梦成真的快感？他的思绪早已是飘远了，飘远了……
他伏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等他醒来，眼前又是一片陌生。他的人被紧紧地绑在了一条椅子上。那椅子又冷又硬又硌，他坐得很难受。
“哟，肖大少，醒啦？”
“你是…林綦？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
林綦面带讥讽，拍着他的肩道：“肖大少忘了我说过的惊喜么？这就是了。”
“什么？什么狗屁惊喜！难道……难道是那个老病鬼还没死？他妈的，你，你跟他是一伙的？”
“你这么说，也没有问题。虽然你爹给的不比你多出很多，不过你要是闭了嘴，也就没人知道我也在给你做事了。”
“你，你！不可能，他怎么会要你杀我？我是他亲儿子啊！”
“亲儿子？算什么？你不还害死了自己的亲兄弟么？”
“他妈的…他妈的，你放屁！”肖大少失态地怒吼道，然而转瞬间，他突然平静下来，又低笑道：“不对，不对……如果是这样，你何必来见我？”他直盯着林綦的双眼，神色竟透出诡异的自信。
林綦被他这副表现弄得一时皱起了眉，不过随即又恢复了笑容，与他对视着，道：“我一开始与你合作，就是看你够聪明。聪明是好事，自作聪明就不是了。”
方才还自信着的肖诃龢被看得浑身发毛，终是别过眼去。无论他的自信有什么依据，现在他终究是任人宰割的。
林綦看来是满意了。他转过身去，抄起一把剑来，细细地擦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