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6，联合星，阿拉斯加郡布鲁克斯岭北部某处。
无穷无尽的暗夜压迫着人们。
透过C-20运输机有些斑驳的舷窗，李维望向那极光笼罩的天空。灿烂的绿色光芒中间是黄白相间的银河，与脚下的黑色土地、点点灯火连成一片。工业和城市的利爪还未曾侵袭这片蛮荒之地，但他相信，这将随着他们的到来而改变。
到那时，地球上就再无真正的处女地了。
他焦躁不安地摩挲着那把48式化学步枪，没有了电磁步枪的头显机瞄和弹药显示，让他感到些许陌生和无助。但这才是战争的真面目——把年轻人从文明和温情的襁褓里拖出来，投进苦难、鲜血和死亡的摇篮。
他打开HUD头盔里的战术电台，在茫茫如海的杂波里收到几条家乡方向的广播。
“……海平面将在未来五年内升高六十厘米。海洋专家小林一郎表示，新北市、神户市、SZ市受到海啸袭击的可能性已升至50%，达到历史极值……”
“……第四次南极谈判在阿蒙森-斯科特市举行。泛亚联合获得了东经45度到180度，共计365万平方千米专属经济区。据悉……”
“……北极之声广播电台……”
他皱了皱眉头，焦躁地抬起头看了看表。0300，还有半个小时。一片黑暗的机舱似乎吸收了一切声音，他的战友们不言，亦无笑。
他准备摘下头盔，但他突然想到自己在昨天已抽完了最后一支香烟，于是把刚刚打开的卡扣合了上去。
“黑旋风，”陆一鸣碰了碰他的肩，“平时抽什么牌子的？”
“黑旋风”是他们给李维取的诨名。他的名字总是被读作“李逵”，再加上黝黑硬朗的外表，于是这个外号索性也变成了代号。
“我不怎么讲究这个，”李维心不在焉地答道，“能有就行。”
“哎，可怜的学生士官，真就一根也不给发啊。喏，给你了。”陆一鸣递给他一盒香烟，借着舷窗外的微光，他看到上面的两个字：“利群”。
李维从中抽出一根，用老式的机械打火机点燃。他突然想到，在不算久远的大学时光里，他们的校长似乎就叫“利群”。
那时的他还不抽烟。那时的世界正太平。
可现在，泛滥的洪水正在家乡的高楼间肆虐，无数和他一样曾经光鲜亮丽的城市居民涌进内陆，用家当、汽车甚至自己来换取用以果腹的食物。任何人都无可指摘，这个国家已经拼尽全力，但人类有时不得不向大自然卑躬屈膝，或者，自相残杀。
“妈的……天真黑啊。”
引擎的轰鸣震碎了冻原的宁静。在他们目力所及之外，一枚“分歧者”防空导弹从山谷间升空，在黑色的冻原上点起一柱暗红的烽烟。
猛地，李维脚下的飞机大角度向左倾转，红色的警示灯像灌满机舱的鲜血。有人看向舱外，高喊道：“他妈的，防空导弹！”
透过舷窗，李维也看到了那团暗红的身影。它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紧紧咬住这只黑色的大鱼。飞行员拉满左舵，几声尖啸过后，从腹腔里飞出几十枚橙色热诱弹。随之喷洒出的铝箔则反射着它们的光辉，如同上千枚荧星。
导弹一时丢失了目标，掠过机腹撞向右翼，硕大的涡扇发动机瞬间化为一个亮橙色火球。
“放弃原定计划！空降八连，按原分组立刻突降！”陆连长提起脚边的蜂巢火箭发射器，艰难爬向尾舱门。
李维慌忙掐灭烟头，戴上头盔，跟在陆一鸣身后。飞机还在勉力维持，但机舱已经倾斜得难以立足。右翼已经变成一片火海，舱内则令人不安地颤抖着，似乎这架空中棺材随时要爆炸解体。
“一组、二组，跳！”舱门打开，风声几乎淹没了陆队长的口令。几个战斗小组先后跳进那云层之中。
李维随陆连长最后一个跳出机舱，迎面而来的冷风在他耳边呼呼炸响。他回过头去，曳光弹的尾焰还未消散，铝箔的反射光点亮了黑夜，右翼的滚滚黑烟淹没了运输机的身影，如同一幅混乱的后现代抽象画。
脚下，防空机枪向他们猛烈开火，曳光弹的橙色暴雨撕破夜空，在它们之后则是更多潜伏的死神。
“啊！”他似乎听到一身惨叫，随后是金属被撕碎的声音。他下意识循声望去，他身后的机动装甲上爆散出几点微不可察的铁花。但他知道，那套装甲已经被巨大的动能搅成了金属和血肉的碎屑。
“下面好像是敌方营地，提高警惕，注意火力点情况。”陆连长的声音从战术耳机传来。
HUD上的高度不断下降。“威龙”机动装甲的反冲推进器在他背后和脚下启动，四台反冲火箭倾泻出蓝白色火焰。热成像波段里，地面上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数十名敌方士兵正守株待兔，更多的自走炮台和步兵也围拢过来。几名北美同盟的士兵用贫铀弹突击步枪向他们开火，钢雹重重地砸在他的装甲上，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刹那间，从天而降的机动步兵们砸在冻原之上，溅起飞扬的泥土。李维顾不得硬着陆带来的麻木感，低姿匍匐在原地，向那些围拢过来的步兵扫射，滚烫的弹壳落在他的身旁。
不远处，几台自走式机动炮台向他们开来，35毫米机炮扫过他们身旁，嵌进泥土之中。他向不远处的陆连长匍匐过去，几枚子弹洞穿了他背上的推进器，HUD左下角的机体状态栏上闪着红光。
“黑旋风！吸引十二点钟那台机炮，我用蜂巢把它打穿！”
李维找准机会，扑向一块岩石之后，向机动炮台间歇开火。炮弹在岩石上爆炸，震耳欲聋的巨响和冲击让他有些失魂。他看向陆连长的方向，他已架好了火箭发射器，一枚银色火箭径直射向机炮，橙黑的火球几乎点燃了夜空。
李维躲过几个步兵的点射，一个翻滚与陆一鸣汇合。“对面太多了！下一步怎么行动？”
“主攻部队已经收到坐标，五分钟后抵达。先向四点钟密林方向转移，他们的机动炮台施展不开！交替掩护，你先冲！”
李维点点头，冲向路径上的一块巨石。一枚照明弹从密林之后缓缓升空，照亮了整片战场。几名步兵躲在拒马之后向他开火，陆一鸣干脆用一发火箭解决了他们。李维滑到巨石之后，对增援力量进行火力压制。陆队长随即跟了上来。
增援部队里似乎有重火力，几名士兵架起机枪向他们开火，如同暗夜里的萤火虫。李维把步枪切换到三连发，试图把机枪手挨个点杀。但更多的自走式机动炮台也围拢过来，榴弹炮的爆炸夹杂在暴雨般的枪声里，如同平地落响的惊雷。
“黑旋风，快躲！”不等他反应，陆连长一把扑过去，一枚迫击炮弹在他们身后爆炸，碎石撒在他们的装甲上。
陆一鸣正要起身，一枚贫铀子弹从背后穿透了他的头盔，鲜血瞬间溅在他的透明面罩上。
李维愣了神。即使千万次军事演习也无法模拟真正的战场，当一个和自己血肉相连的战友就这样死在他的面前，任何人都不可能视若无睹。死神用鲜血向他宣示，这，才是实战。
北美联合的士兵们正向他迫近，即使有机动装甲，他也几乎无路可逃。
这时，白色探照灯穿过密林，刺破黑暗。李维倒在泥泞的冻原上，双眼如释重负地望向天空。
上百枚导弹从大海的方向飞来，紧随其后的是F-35舰载机、F-20C和F-16构成的庞大机群。他抬头前望，那是一幅此生难忘的景象：
昏黑之中，伟岸的“神舟”陆行舰碾过一棵棵冷杉，向远方的混凝土工事开火。在它之后，是自行火炮和轻步兵威压的身影。泛亚联合的庞大军力正在这三百公里长的战线上展开，为它的国民在这黑暗时代之中攻伐杀戮。
血液化作甘泉，骨肉碾为肥料。来自光明国度的铁蹄，死在黑暗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