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从回到京城开始, 忠勇侯府的马车一共去了三个地方。
第一处是茶肆,谢长卿短暂的下车停留,与同窗说了几句, 放下那篇祭文就离开。
紧接着, 马车又去了北军校场。
风珉留下了一车的牲口, 还留了个护卫老四负责给自己的爹解释。
然后, 马车停在了付家门口。
尽管付鼎臣从庶吉士授官,一路官至枢密使,成了相外之相, 但他在京中的宅邸,依然是当年回京任职时买下的那一套, 并不气派的大门甚至比不上某些京官家的后门。
——初次登门的人很难想象, 这里住着一位一品大员。
风珉跟谢长卿到来的时候,才刚到未时末。
付鼎臣还在枢密院未归,是付夫人接待的他们。
因新入主枢密院, 有许多事务要梳理, 付大人从未按时回家, 故而得知他们登门是有要紧之事, 付夫人立刻派了家中小厮去请老爷回来。
“小侯爷有要事登门?”
枢密院,穿着绣有仙鹤的绯红官袍的付鼎臣听了小厮的话, 沉吟了片刻便起了身, “走。”
枢密使大人难得按时归家, 这在枢密院简直是奇景。
往来的书吏看到那清矍的身影离去,都愣了一下。
枢密院离付家并不算太远, 乘马车很快就到了。
回到家中, 付鼎臣一进门就见到了先前说过要去城外的庄子上陪祖母消暑的风珉,还有他身旁穿着书院白衣, 有着书院第一之称的谢长卿。
两人同时起身。
原本在同余娘说话的付夫人也抬头,起了身,笑着道:“老爷回来了。”
余娘整个人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眼中映出这位名闻天下的付大人,看到他身上的绯红官袍,看到他清矍的面孔,只感到终于见到了曙光。
在风珉跟谢长卿同他见礼之后,余娘也用颤抖的声音说了一声:“民女见过付大人……”
付鼎臣一看到她,就猜到风珉与谢长卿今日联袂登门,所说的要事定然跟这个年轻的姑娘有关。
他于是对妻子道:“我们去书房谈,让人奉茶吧。”
付夫人应了。
付鼎臣便连官袍都未换,就引了风珉等三人去了自己的书房。
一进书房,门一关,余娘就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了。
“付大人……”
她浑身颤抖,用双手呈上了谢长卿为她写好的状书,还有从江南带出的罪证、信物。
在看到那枚锦囊时,付鼎臣瞳孔微微收缩,立刻看向了风珉。
见风珉点头,付鼎臣便明白,这就是他特意回城,把人送到自己面前的关键。
他没有迟疑,伸手从余娘手中拿起了这些东西。
余娘心头顿时一松,放下双手,就开始语不成调地诉说起了一切。
她从自己的姓名、籍贯说起,讲到自己怎么被掳去州府,又怎么被辗转送进红袖招。
在那里,她们经受了何等的黑暗跟非人待遇,终于到了州府动乱那一夜,红袖招的女子彻底爆发。
她被锁在房中,没有看到名为“饕餮”跟“睚眦”的两人。
她不知他们是如何帮助红袖招的女子杀死了那些恶鬼。
但她知道,颜清她们这些年是如何忍辱负重,收集来了这些罪状,又如何与三义帮的残部里应外合,救出了那些的无辜少女。
说起那些不堪回首的黑暗,余娘难以平静,不免颠三倒四,然而出自谢长卿之手的状书,却将一切都写得明明白白,十分清楚。
白纸黑字所列的条条罪状,触目惊心。
加上她这个活着的经历者,说出来更是冲击人心。
付鼎臣为官多年,见过多少黑暗,多少不平,可是当纸上的一切伴随余娘的声音,化作无数画面扑来,看到这些无辜的女子,无辜漕帮民众所经历的惨事,看到运河之上无边的黑暗,他捏着状书的手都用力得青筋暴起,愤怒到难以自制。
“……大人明察,那些枉死的三义帮不是乱党,我们这些女子更没有罪过!
“他们是冤枉的……我们是冤枉的!”
“有人说……只要带着这锦囊来,大人就会为我们彻查真相,为我们沉冤昭雪……
“说这话的人已经死了,他们都死了……只剩我活着!我愿意作证,大人,我愿意做活着的人证!我可以跟那些人对峙!我认得出他们的脸!”
她将自己想要隐藏的过去全部揭开,全部展露在旁人面前,为的就是给死去的人讨一个公道,还有那些拼了命也要捅破黑暗的人,实现他们的愿望。
她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哽咽着开始用力地磕头。
“求大人做主!求大人为我们做主!”
……
北军校场,忠勇侯看着被堵住了嘴捆成粽子扔下来的江南鹰犬,看到他们对上自己时,脸上那明显慌乱了一瞬的神色,沉默着一言不发。
茶肆里,那篇出自谢长卿之手的祭文,带着江南之乱的真相在文人士子当中传开,不管是里面震撼人心的绝句也好,还是揭露的无边黑暗也好,都在迅速发酵。
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死了,整个江南都在封控之下,只有一个柔弱女子接过重担,在追杀下独自前来京城。
这些底层的普通人,用他们的性命与不屈捅破了黑暗,将真相带到了他们面前。
祭文中的余娘,她的柔弱与坚韧,对比是如此的强烈!
这就好像在文人士子跟许多的普通百姓心中点燃了一把火——
如果他们不为江南的这些无辜女子、漕帮的无辜民众发声,那当黑暗笼罩在他们头上的时候,又有谁来为他们发声?
……
付家的宅邸里,书房的门打开了。
付鼎臣与两个年轻人待在书房中,却没有人说话,都在沉重地等待。
余娘愿意成为人证,愿意接受检查,佐证她所说的一切话。
付鼎臣便从三法司调来了一位女官,给她进行检查。
翻开她的疮疤,只为佐证她的话,这令人不忍,可却是必须的。
付鼎臣所能尽最大的仁慈,不过是为她找一位女官。
等了许久,院中的另一扇房门终于被打开,从三法司调来的中年女官出来了。
她关上了门,拿着记录检查结果的文书,朝书房走来。
能在三法司成为女官,她的能力无须质疑。
只是平日她多数检查记录的是尸体,今日却是要检查一个活生生的年轻女子。
她的面孔本来是平静的,带着三法司官员特有的整肃,可是现在,她的眼中却有着压抑的怒火。
在这个活着的姑娘身上看到的伤,胜过了她经手的许多死者。
看到她的表情时,付鼎臣就已经明白了结果,却还是要问:“如何?”
中年女官咬着牙,尽量平静地道:“她没有说谎,她……受过长时间非人的对待,落过胎,还被下过各种各样的药。她……活不长了。”
最后一句话消失在空气中,所有人都感到一阵难言的愤怒。
中年女官沉默着,将落有自己名款的记录文书放在了书桌上,在临去前留下一句:“如果有任何需要,大人可以直接调我过来。”
在她离开之后,付鼎臣坐在桌后,静默了许久,目光再次落在这卷文书上。
然后,他猛的抬手,将书桌一侧的东西全都扫了下去!
“江南都已经变成这样了!陛下还被蒙在鼓里,朝中众臣还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还在争要怎么去处置漕帮,怎么安抚官员!”
年近五十的他向来沉稳,已经有许久未曾这样暴怒。
风珉跟谢长卿看着大齐文官中最顶尖、最清贵的这一位大人起了身,犹如困兽地在桌案后走动,低吼。
“难怪马元清会出那样的昏招,让人在云山劫杀我,原来就是怕我去了江南,去了旧都,桓瑾在我眼皮底下做不得这些勾当!”
可笑的是,他归来之后,竟然还觉得自己胜了马元清一回!
还有这升迁,付鼎臣看着桌上放着的乌纱帽,他原本觉得是自己的胜利,是文官集团的胜利,可现在看来却只觉荒谬。
这只是人家的权宜之计。
是他们让出来,好把他留在京城的诱饵!
他胸口起伏,不住地喘息着,眼中再次看到了桌上的锦囊。
这锦囊里空无一物,这一回,里面一个字也没有。
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锦囊,却给江南那些枉死的漕帮民众跟无辜女子,打开了一条沉冤昭雪、上达天听的路。
同时,也给他递了一把刀,一把斩破虚妄,让他看清自己短视的刀,一把肃清江南,削马元清的刀!
“麒麟先生……”
想起这个隐藏在幕后却两次出手的高人,付鼎臣逐渐平静下来。
还有他在。
还好,还有他在。
如果不是他,自己早就死了。
这一次又是他,让自己知道自己正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书房中,谢长卿的目光也落在这个锦囊上。
他很在意这件信物是何人所给,能让付大人一见到它,就用上了最慎重的态度。
还有风珉。
谢长卿想起先前在书院外,风珉看到这锦囊的第一眼,分明也是认得的。
它的主人究竟是什么人?
能够跨越江南与京城的距离,将他们联系到一起?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房门再一次打开,换过了一身衣服的余娘从里面出来了。
而付鼎臣也彻底平静下来,他看向余娘,伸手拿过了放在一旁的官帽,重新戴上。
就在不久前,他的官袍才刚从二品的锦鸡换成一品的仙鹤,也从不受帝王待见外放的老臣,变成了宰相之外的宰相。
然而现在,他却准备带上了这些罪状,带上了这封状书,带上余娘,去入宫面圣。
如果要查明真相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会让他粉身碎骨,他也不在意。
付鼎臣走出了书房,风珉与谢长卿跟随着他,来到了余娘面前。
余娘听见付大人对自己许诺道:“只要老夫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你们蒙受冤屈。”
……
付家的马车才回到家没多久,就又再驶出了门。
忠勇侯府的马车载着风珉三人跟在这辆并不华丽的马车后,驶向皇宫。
日暮西山,本来已经到了传膳的时候,可忠勇侯府跟谢家却没人动筷。
忠勇侯夫妇与谢翰林夫妇都坐在各自家中,望着皇宫的方向。
他们听见了城中的声音,知道他们的儿子参与进了一件怎样的大事里。
而前面有着付大人这样的人领路,年轻人只会冲得头也不回。
夕阳西下,运河上的百舸千舟开始归入船坞。
风珉与谢长卿陪同余娘候在宫外,看着付大人的一袭绯袍,独自没入深宫。
第一更
“陛下跟刘相在书房议事, 周萍刚从江南代天巡游回来,也在书房里。”
付鼎臣跟在卫午身后,听他说道。
这位出生前朝士人的卫常侍, 是六大常侍中对文官态度最好的一位。
在付鼎臣被景帝所厌的时候, 他还替付鼎臣说过话。
眼下他特意对付鼎臣提醒一句, 就是知道这位付大人在这个时间入宫, 一定是有什么事,准备上奏爆发。而他的性情最是刚正不阿,见到周萍在御书房献媚于天子, 定然忍不住要开口斥责。
卫午这是提醒他不要因周萍而误了正事。
不得不说,他对付鼎臣很了解。
付鼎臣听到“周萍”与“江南”这两个词, 清矍面孔上的表情就更沉了几分。
但沉默之后, 他还是谢过了卫午:“多谢卫公提醒。”
看起来像文人多过宦官的卫午在屏风外停住脚步,抬手请他进去:“付大人请。”
付鼎臣对他一点头,迈步走了进去。
然后不多时, 卫午就听见书房里传来他直谏帝王, 怒斥周萍的声音。
卫午站在屏风外, 面露无奈。
这一次, 周萍是正中枪口。
付鼎臣入宫,本来就是为桓瑾在江南的种种倒行逆施, 带着满怀的罪状来, 而周萍偏偏还在夸赞他江南此行, 见总督桓瑾将江南治理得多好,自己代天子所至, 处处繁荣。
“……只是去江南一趟, 卑职带回来的满船珍宝,就比去别处十趟都多。”更别说船上还有江南一系的官员, 为帝王网罗,充实后宫的美人。
“桓大人送上的两朵姐妹花,生得一模一样,别说是寻常男子见了,就是卑职这样身有残缺的,都欢喜不已。”
景帝靠在椅背上,手中把玩着一串菩提,大方地笑道:“你喜欢?那就赏你了。”
周萍大喜过望,跪下道:“谢陛下!”
付鼎臣进来时,他刚好起身,继续向景帝夸赞江南这次进贡的女子鲜妍明媚,当中更有受过精心调·教的扬州瘦马,最懂得伺候人。
更难得的是,她们还是处子。
所以像江南这样的富庶之地,哪怕是看着这些珍宝跟美人的份上,也一定不能叫乱党毁了安宁。
周萍话里话外都是对那些“乱党余孽”的愤慨,希望景帝不要姑息放过,自己这个代天巡游的天使下回再去江南的时候,才能全心全意为帝王搜罗更多的珍宝美人。
听着周萍的话,看到景帝被勾起兴致的表情,还有一旁笑呵呵的刘相,付鼎臣终究忍不住厉声怒斥了他。
他从江南带回的珍宝,都是从百姓身上压榨出的血汗。
江南的官员献上的女子,不知有多少是像余娘一样被从家中劫掠出来,深受其害的幼女。
“你——”
周萍被劈头盖脸斥责得一张脸胀红,说不出话来,真不知今日是倒了几辈子霉,居然又撞上这个姓付的。
景帝也觉得很扫兴。
刘相见状忙和稀泥,笑道:“付大人消消气,消消气,周常侍也是为了给陛下办事,没什么——”
然而等他看清付鼎臣眼中的决然,却停下了后面的话。
付鼎臣缓缓摘下官帽,在御书房中跪了下来,在景帝、刘相、周萍三人意外的目光中,他将官帽放在了地上:“臣有事启奏。
“臣请奏陛下,彻查两江总督桓瑾走私官盐、勾结朋党、劫掠女子、明设娼馆、侵吞漕帮……倒行逆施、欺君罔上,共计三十二条罪状。
“罪证在此,状书在此,从江南来的人证在宫外等候。
“此案不明,此水不清,臣这官,不做也罢。”
……
红日沉下江面,驶往漕帮总舵的船队破开水面,在江上留下一道道如梭的痕迹。
船队最前方是一艘吃水颇深的三杆大船,船身漆亮。
漕帮帮主首徒杨洪天站在船头,眺望着船坞的方向。
这个位置,已经可见到船坞的灯火。
漕帮之主潘逊身形高大,气势威严。
在他的一众弟子中,大弟子杨洪天是与他最像的一个。
杨洪天正值壮年,从被定为下任漕帮之主,他行事就开始模仿师父,培养威仪。
此刻他站在船头,就犹如一个年轻了几十岁的潘逊,同样威仪,但更具豪情。
江上的晚风吹拂着他的发须,他此刻心中有着期待,也有着紧张。
总督大人的命令下来了,他今日就要收手,真正把漕帮掌控到手中。
布置了这么久,经营了这么久,终于要收网了,自己终于要登上那个期盼已久的位置了。
这时候还想保持平常心,是不可能的。
何况杨洪天自己也觉得,那个位置早该轮到自己坐了。
身为潘逊的大弟子,最早跟随他创建漕帮的那一批人,杨洪天见证了漕帮从微小到如今盘踞江南的庞然大物的历程,为建立它流过血,流过汗。
他东奔西跑,一年都回不了几趟家,自问为这个大家鞠躬尽瘁,呕心沥血。
不管按资历,还是身份,都应该是他稳坐下任帮主的位置,得到众人的拥戴。
可是每次他回船坞,收到的热情拥戴,都远不如翁明川。
漕帮中有人可能不认识他杨洪天,却没有哪个不知道翁堂主。
杨洪天沉下了脸。
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就因为得师父偏心,让他打理帮中内务,身边又有一群野心勃勃的人想要推他上位,就在帮中有了好大的名声。
——甚至连师父都受到了影响,动了越过自己,把帮主之位传给他念头。
可是,凭什么?
论资历,他比不上自己,论功绩,他也比不上自己,只不过擅长沽名钓誉,就要把真正的功臣挤走。
作为开山大弟子,他扛下这些压力,带着一帮兄弟在外面累死累活,不就是为了让所有人看,身为漕帮子弟,只要做得够多,做得够好,就能登上帮主之位吗?
如果他这样的正统,付出了这么多,却连个帮主之位都沾不到,老爷子难道就不怕寒了漕帮上下的心?
杨洪天不愿见到漕帮上下离心,不愿师父跟自己这一班师兄弟创下的基业四分五裂,所以当总督府的人来跟他接触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就投靠了桓总督。
识时务者为俊杰,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个道理三岁小孩都明白。
有了总督府的支持,漕帮之主的位置肯定不会旁落,毕竟这个世界,什么时候胳膊拧得过大腿?
而且,从他搭上总督大人的大船以后,整个分舵的情况就变了。
从前他们只是在运河上辛苦的讨生活,不管到哪里,都要看旁人的眼色,连县衙的小吏都要压他们一头,办个事情都敢索贿。
现在,就算是跟县太爷同桌宴饮,杨洪天也能跟他谈笑风生。
漕帮的地位提高了,兄弟们的日子好过了,他还新娶了个知书识礼的续弦,置办了家业,前阵子刚得了个儿子。
在他昧着良心给师父下药以后,阎先生还许诺,等以后带着漕帮基业,归顺了总督大人,他们也能得到做官的机会。
此言一出,杨洪天跟追随他的几个同门血都沸腾了起来——
这不比做个漕帮帮主、舵主更稳固?
漕帮的位置想传给子孙不容易,但是成了朝廷命官,就能封妻荫子,让子孙后代都跟平民百姓区别开来,他们忙碌一生,为的不就是这个?
在江上讨生活,风里来雨里去,哪有跟着总督大人好?
何况他们要做的不过是把运粮的船变成运盐、运铁,偶尔再装一些人。
江南就是总督大人的后花园,岸上的官府全都是他的手眼,他们船上装的盐铁已经过了明路,根本不需要担心翻船。
只要肯听话,总督大人吃肉,就会带着他们喝汤。
一群老兄弟的生活,不知好了多少倍。
当然,这群老兄弟里也有不听话的。
三义帮的那几个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肯听话,不肯照做,就换下去,换听话的上位。
就想着自己清高,结果不光搭上了自己的命,如花似玉的女儿也被送进了妓寨。
想起三义帮,想到先前州府发生的血案,杨洪天就忍不住叹息——那些残部怎么就不肯老老实实待在暗处,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下去?
还有那两个凶徒,什么饕餮睚眦的,可把他害惨了。
让他不能等老爷子咽气,兵不血刃地接管漕帮,要现在就来收官,来逼宫。
大齐重孝,漕帮重义,他为了上位所做的事如果被爆出来,就会落得个名声全毁的下场。
杨洪天是个爱惜羽毛的人,阎先生给他的毒,他都只下了一半在给师父的寿礼中,没有让老爷子直接暴毙,只是日渐衰弱下去。
“只要老爷子肯退位,把漕帮交给我,他也不是一定要死的。”杨洪天想道,“我可以找个地方让他老人家颐养天年,或者派人把他送到师妹那儿去,跟她父女团聚也成……”
他正想着,听见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然后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嗓音唤自己:“杨舵主。”
“先生!”杨洪天瞬间从畅想中收回思绪,一改豪情威严的姿仪,在这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面前低头缩肩。
看着他这谨小慎微、不敢跟自己对视的样子,生着一张温和无害的面孔的阎修笑了起来:“杨舵主迟迟不动手,现在州府又出了那么大的纰漏,今日就是大人给你最后的机会了。”
“是!”
杨洪天听到这话都忘了畏惧,连忙抬头表决心,“小人一定——”
阎修一个抬手的动作就掐断了他的声音。
杨洪天额头上渗出冷汗,听他说道:“我当然相信杨舵主能做到,何况我们身后的船上装载的,都是来给你助阵的精锐士兵——”
“看来今晚之后,我就该改口叫你杨帮主了。”
迎着这位总督幕僚含笑的目光,哪怕可以预见今夜总舵的惨烈跟死伤,杨洪天也依旧忍不住感到一阵心头火热。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连即将要弑师这件事,都没有那么令他纠结了。
与阎修一起,他重新抬头看向了总舵的方向。
这个时候,迎接归船的漕帮总舵本应是灯笼摇曳,热闹无比,可是越靠近,杨洪天就越感到这违反常态的安静、压抑。
在他身旁,阎修也眯起了眼睛。
“这是……”杨洪天向前探身,不敢置信的盯着处处装点的白绫跟写着奠字的灯笼,耳边还隐隐听到船坞处处传出的恸哭。
“舵主!”见他的船靠岸,早已经等着的手下急声道,“舵主你总算回来了!老帮主没了!”
杨洪天失声道:“什么?!”
二合一
从白天听闻老帮主离世的噩耗开始, 杨洪天的手下就一直在等着他回来。
老帮主今日起身的时候还好好的,中午也照常用了饭,可是等到午后就突然不行了。
哪怕有那位游神医在场, 也无力回天。
尽管他们这一系等这天已经很久了, 可偏偏老帮主走的时候, 作为大弟子的杨洪天不在, 所有事情都是翁明川做主的,可把这人给急坏了。
不等太阳下山,他就来到码头上引颈眺望, 盼着舵主赶紧回来。
眼下见了人,手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可没有想到船上的人却没有赶紧下来, 而是做了一个十分奇怪的举动。
他错愕地看着原本已经靠岸的大船,再次破开了水面往后退去,一直退到江中, 退回另外几只稍小的船中间才停下, 然后放了几只小船下来, 载着杨洪天跟他身边的几十人从江上驶向船坞。
夜风中, 陈松意与游天跟在裴植身后看着这一幕。
裴植耳畔垂落下来的两缕白发被风吹动,军师的嘴角攀上笑容:“果然有鬼。”
游天闻言, 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这还用他说?自己的师侄不是早说了吗?
——要是没有鬼的话, 他把他们两个拎上来看什么?
陈松意的目光锁定了江心的大船。
她有种直觉, 藏在幕后的人就在那艘船上。
她目测了一下他们所站的地方跟船的距离。
自己飞不过去,但是小师叔可以。
游天做了跟她同样的举动, 在黑暗中灵气流转的双眸锁定着大船的方向, 跃跃欲试道:“不如我过去,一下把人擒住。”
“不要轻举妄动。”裴植告诫地看了他一眼, 打消他的念头,“别忘了你俩闯下的名声还响得很,要是暴露了,就是直接给了官府向漕帮出手的理由。”
现在重要的是让潘帮主清晰认知问题,让漕帮鼎新革故,理清内部。
裴植收回告诫的目光,“总之不要打草惊蛇,其他事我自有安排。”
因为武力出众,所以喜欢走直线解决问题的小师叔这才按下了蠢蠢欲动的心。
他低下头,同裴植、陈松意一起看向往里走去的杨洪天。
漕帮总舵青壮八百,负责整个小镇的治安、守卫和帮中运转事务。
杨洪天带了七八十人回来,看上去不成什么气候——甚至这些人都没有全部从船上下来。
他一边步履匆匆地向前走去,一边问跟在身旁的手下:“老爷子他之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行了?”
手下不及他高大,腿也没他长,一边小跑着跟上,一边告诉他白日发生的事,说得有些气喘。
当听到翁明川那小子一直大张旗鼓,四处去找的神医游天来了,杨洪天心里一突。
虽然阎先生把药给他的时候说过,这药混在熏香里,就算是神仙来了也看不出问题。
可是翁明川找的这个神医在传闻里,本事很是夸张,杨洪天担心会被他看出什么来。
然而他手下说,“神医来的时候满城轰动,翁明川好不容易把人带回总舵,就遇到老帮主正在喝药。还没把脉,老爷子就一口血吐了出来,有游神医出手也没有用,午后人就没了。负责抓药、煎药、送药的人都已经抓起来了,正在拷问。”
听到这里,杨洪天松了一口气,这不是自己安排的人。
随即,他又拧起了眉头,既然不是自己,那这又是帮里的谁起了别的心思?
——是老二,还是老三?
漆黑的水面上倒映着灯笼惨白的光,杨洪天只觉得周围都是敌人,一双双眼睛藏在暗处,都在伺机而动。
“幸好有阎先生在……”
这时他想起身后的大船上坐镇的阎修,才感到了几分踏实。
看着前方传出哭声的灵堂,杨洪天加快脚步,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老爷子是白天没的,到了傍晚,灵堂就已经摆上了,杨洪天上了台阶,进了门,越过那些披麻戴孝哭个不停的人,来到老爷子的停灵处。
潘帮主走得突然,这口棺材是临时置办的,用的不是什么特别好的棺木。
老爷子穿着寿衣躺在里面,面孔青白。
杨洪天原本想上前去看师父最后一面,可堂中一阵风吹过,惨白的蜡烛火光被吹熄,他一下子就停住了脚步。
人生天地间,敬天地君亲师。
漕帮特有的制度让老爷子于他如师也如父,他心存敬畏,就怕师父死去之后看透一切,找自己算账。
杨洪天握住了拳头,转身从棺材前离开,像是怕走得慢了有什么东西会追上来。
回到外面,他才觉得好一些,又问自己的手下:“姓翁那小子在哪里?”
手下忙道:“在忠义厅!那些老家伙已经在那里待了一下午了,舵主你要赶快过去,在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把姓翁那小子推上帮主之位前,把大权夺过来!”
杨洪天面沉如水。
正主都还没到,他们就把戏台搭好开始演了?
本来今天这出戏是自己要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等师父一退自己就上位。
这些有问题、有异心的,阎先生带来的人会帮自己压住,等到明天,他就能把自己的支持者全都招过来,彻底把名分跟大义定下。
然后,他就可以带着漕帮向总督府投诚,带领漕帮走上前所未有的高度。
可是现在出了状况,竟被姓翁的那小子捷足先登!
这么好的机会,是人都不会放过,他肯定也会像自己一样去做的!
而且,他还有钱家那一脉支持,帮里那些老东西一定会动摇。
不行!杨洪天眼中怒火薄发,绝不能让翁明川得逞!
他快步朝着忠义厅冲去,把手下都甩在了身后。
一靠近忠义厅,就听见里面传出说话的声音。
杨洪天一把推开了门,看到厅中灯火通明。
伴随自己现身,总舵的那些老人都转头朝门口看了过来。
而翁明川那小子坐在最上首,也看了过来,这里俨然已经是一副以他为主的样子。
“洪天?你回来了。”
“去见过你师父没有?”
没有理会他们的话,杨洪天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额角青筋暴起。
见自己到来,翁明川倒是起了身,开口道:“大师伯——”
“不要叫我大师伯!”
杨洪天从门外跨了进来,当即向着他发难,“我没你这样的师侄!”
翁明川似乎被他镇住。
厅中的其他人也下意识地安静下来,看着他朝上首逼近。
杨洪天盯着他,如同一头猛兽,眼中有着血丝。
“我走的时候,师父他老人家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不行了?你不是大张旗鼓找神医吗?神医呢?!”
他说着,张开手臂朝四处张望,没有找到目标,于是又直指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该不会是你找的人把师父他老人家给害死的吧?!”
“洪天!”帮中老人起了身,用手中的拐杖撞了撞地面,“你不要胡说!帮主的死跟神医无关,神医他尽力了——”
听他提及老帮主之死,翁明川的目光变得黯然了几分。
杨洪天心中冷笑,接着道:“好,就当没有关系——可是师父他老人家尸骨未寒,你就在这里忙着窃取帮主之位,又是什么意思?!”
“漕帮是师父建立起来的,这个位置姓潘!每一个入漕帮的子弟拜在师父门下,不管从前姓什么,现在都姓潘,而你翁明川姓什么?你的名字在潘家的家谱上吗?你不改姓,有什么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
他的声音回荡在忠义厅里,盛气凌人,说出来的话仿佛无可辩驳。
在他面前,这个气质沉稳、总是临危不乱的年轻人缄默着,像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正在杨洪天为自己占据了正统,心中得意的时候,一道少年的声音在厅中响起。
打扮得像个富贵小财主一样的钱明宗起了身,声音嘹亮地道:“漕帮是大哥的爷爷、我爷爷跟三爷爷建立起来的,三爷爷说过,没有什么姓潘正统、姓旁的就不正统的。大师伯你要是这样说,这个漕帮里就只有小师姑、大哥还有我才是正统,这个位置应当由我们来坐才是名正言顺!”
“你——”
杨洪天转头瞪向他,脸扭曲了一下,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来反击自己,果然是居心叵测!
“明宗!”
翁明川神情不悦地看向弟弟,“不准目无尊长,这样跟大师伯说话。”
杨洪天毫不领情,心中想道:“到这个时候了,姓翁的小子还在玩这一套收买人心、巩固名声的把戏。”这里所有人都看不透他,只有自己知道他的真面目。
在进忠义厅之前,他还觉得阎先生带着那些士兵在船上压阵,压迫感太强,令他感到窒息。
毕竟,这些人一动手,就是要见血的。
可是现在,他只觉得不让这些人见见血,他们都不知道谁是正统,谁是老大!
他冷笑起来,站到了上首,转身面向厅中众人:“所以,你们就要站姓翁的跟姓钱的那一边,跟我来抢这个帮主之位吗?”
因为方才小胖子的话,帮中老人确实有不少生出了动摇。
杨洪天在眼里,冷笑道:“那我不妨告诉你们,这个位置除了我,谁也坐不稳!州府之乱死了那么多大官,总督大人已经查到我们漕帮头上,正在清剿三义帮那些乱党余孽!一个处理不好,我们漕帮这数十年的基业可就都没了。”
闻言,帮中老人都是一颤:“怎么会……”
还有性情比较激烈的喊道:“不可能!三义帮之前都好好的,我们在总舵完全没有听说——”
“那是因为我在外面奔走!是我在外面求爷爷告奶奶,求总督大人给我们一个机会!”杨洪天狠狠地道,“让我们证明漕帮的清白,证明像三义帮的乱党那样不识好歹、跟官府作对的只是少数,我们漕帮大部分人都是安分守己,愿意为朝廷效力的!”
他拔高声音镇住了他们,随即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指向翁明川,“漕帮基业,都是靠我这样的人扛起来的!我在外面拼死拼活给漕帮谋事,这小子在这里给外面那些人一些施舍、给你们一些好处,你们就想拥护他上位了?
“今天我就把话放在这里,除了我,谁也保不住漕帮!
“想跟那些乱党划清界限,就只有靠我带着你们向总督府投诚,让我们的子孙不用再当在江上讨生活的泥腿子,让漕帮得到更好的发展!”
“你们要做的很简单,就只要听我的,让我接手漕帮,查清内部,把总督大人要的乱党都揪出来,得到他的封赏跟总督府的支持。”
他一面激扬地说着,一面环视这些老人,“时代不一样了诸位,只凭我们自己是做不成什么大事的!你们这样半生奔波,不就是为了要下一代过更好的生活吗?支持我还是支持他——”
杨洪天一拍自己的胸口,又指翁明川,“你们选吧!”
看着厅中这些老人脸上犹豫动摇的脸色,见自己的一番演说彻底翻盘,把局势掌控在手中,杨洪天满意地笑了起来。
是吧?是人都知道该怎么选吧?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拿什么跟我斗?
——我到底还是证明了师父他老人家是错的,我才是对的!
厅中众人除了钱明宗以外,心中的天平都在渐渐地倾向杨洪天。
虽然他说的跟漕帮一开始建立的初衷不一样,但老帮主已经死了,而从漕帮建立到现在,又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确实该有些新的变化才是。
翁明川看着这一幕,眼中浮现出了淡淡的失望。
他看向杨洪天,开口问道:“大师伯,你忘了漕帮建立之初,之所以没有依附官府,就是为了保有自己的独立性,更好地集合民间的力量,给运河上的百姓提供庇佑吗?”
杨洪天霍地看向他,随后大笑着摇起了头:“天真!你看看从前兄弟们过的是什么生活,跟了桓总督以后过的又是什么生活?谁还愿意回到从前?”
他心中已经充满把握,绝对没有人会反对自己。
只是他还以为翁明川是个多厉害的对手,结果只是个天真不已、不知通变的小子。
他真是白担心一番……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所以由你来接手漕帮,就是这样的结果吗?”
杨洪天呼吸一窒,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门外。
见到站在那里的高大老人,他仿佛被掐住了脖子:“师、师父……你——你——”
“我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老爷子走了进来,虽然这样说着,但他眼里充斥的才是真正的失望。
他答应了裴植提出的计划,以死来试出那个自己下毒的人,结果试出的却是大弟子的这一面。
杨洪天犹自僵直,却听到身旁的年轻人拍了拍手。
然后,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就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押着他的人手上还端着一碗药。
那小厮一见到他就挣扎起来,哪怕被堵住了嘴,也向他“呜呜”地发出声音。
杨洪天有些悚然,余光见到翁明川从旁边走了下去,站到了老人身边。
他同潘逊一起看着杨洪天,轻声道:“若不是我请神医来,发现这药里有毒,是你一直在给帮主下毒,只怕帮主到最后还蒙在鼓里。”
“你……”杨洪天空白的大脑抓住了一丝灵光,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咬牙切齿道,“是你!是你让人下的毒!是你让人陪你演的一场好戏,就是为了污蔑我!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让人在师父的药里下毒,我都——”
他慌不择言,被翁明川抓住了马脚。
翁明川重复道:“你都?”
杨洪天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迎上师父跟厅中众人的目光,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钱明宗大声道:“你都在三爷爷的熏香里下毒是吧!”
小胖子离开座位,走到老人另一侧,跟大哥一左一右地守护三爷爷。
这个大师伯使出的伎俩,游神医早就破解了。
现在不过是拿碗药诈一诈他,他就自爆了。
看到小胖子的眼神,杨洪天几乎要吐出一口血。
钱明宗表现得再清楚不过,他在质疑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就这样还想接管漕帮?
“我没有!”杨洪天回过神来,开始挣扎,“师父,我怎么可能给你下毒?我没有做过,他们没有证据,是他们在污蔑我!”
对,他想道,他们没有证据。
只要一口咬定自己是被陷害的,是有人想要让他失去继承帮主之位的机会,他就不会颜面扫地。
可是他师父的一句话却判了他死刑。
老爷子缓缓地道:“你有。”
听到这两个字,杨洪天顿时面如死灰。
在实行家族制、师徒制的漕帮,师如亲父。
师父说你有,你就有;师父让你死,你就得死。
为了凝聚漕帮,老爷子创下了这样的制度。
到了晚年,他见到了这个制度的弊端,非常不喜,也有心想改掉。
可是现在,他却借着这个该变革、该废弃的制度,彻底清除了大弟子的权力。
从今天以后,不光是漕帮之主,就是他原本的舵主之位、还有在族谱上的名字,都要被彻底地划去。
漕帮将不会再有他这号人,他的一切都跟漕帮切断。
杨洪天脸色苍白,嘴唇颤抖,不敢相信几十年师徒,师父竟然对自己这么狠心。
亏自己被勒令给他下毒都没有下足,给了他活下来的机会。
他的目光变得怨毒起来,喉咙里发出了一串笑声。
他一边笑,一边扫视过这厅中的所有人,看着这一张张可恶的面孔。
“好一个赶尽杀绝。”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从怀中摸出了准备好的哨子。
“我本来想让你们都活下来的,可是你们找死……
“现在你不仁我不义,你们要知道,今晚漕帮死的这些人,都是因为你们!”
说着,他把哨子放到唇边用力吹响。
尖锐的哨声传到外面,空中瞬间炸开了作为信号的烟火。
船上,阎修抬起了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前方,下令道:“动手!”
平静的江面上瞬间响起了战鼓声,穿着藤甲的将士从船舱里冒了出来,准备登岸杀人。
然而他们才一动,岸上就同样响起了激昂的鼓声。
平地上,一个小山似的壮汉拿着鼓槌,杂乱无章一顿乱砸,声音混入其中,打乱节奏。
外围的船才刚动,这些将士就看到了船底冒出的水。
他们顿时叫了起来:“船被凿了!船被凿了!”
裴植站在高处,兴致勃勃地看着下方。
他常年在关外作战,这还是第一次指挥水战,能调动的人也不多,他很是期待船上的人下一步会有什么反应。
“船坞里有人!”
在鼓声被扰乱的第一瞬,阎修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冲到了船头,看向四周。
然而四周黑暗,不能视物。
那些凿穿了他们船的身影借着江水藏匿,犹如水鬼。
分散在船坞周围的漕帮居民也被借由老帮主的死聚集到了船坞深处,没有留下丝毫的火光。
“放火箭!”
阎修没有乱,立刻命人放火箭。
船沉还要一段时间。
在这之前,他们尽量向岸边靠近,放火多烧一些地方,把岸边点亮。
江面上的鼓点变奏,传达了他的命令。
然而受到岸上那鼓声的影响,再加上他今日带来的是厢军中的水兵,反应就迟钝了许多。
因为江上少见战事,所以大齐的水军从事的大多是治安巡视任务,训练不足,不受重视。
再加上来源广泛,既有招募而来的,也有来服刑的,对命令的执行就远不如州府精锐。
不过随着阎修的命令传下去,那些燃烧的箭矢也开始如同流星一样朝着岸上射去,落在木质的建筑上,在黑夜中点燃了一丛一丛的火。
可是岸边的十几艘小船已经悄无声息地动了。
随着高处琴声撕破长夜,如霹雳照亮晚空,这十几艘船也猛地撞向了江上的船只!
“啊!”
原本在射箭的士兵被猛地一撞,顿时东倒西歪,箭没能射出去,落在了水中。
船上的人也没有同他们缠斗,撞击之后立刻弃船跳入江中,只留下船只堵在这些船周围,让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高处的琴声还在回响,越显激昂,陈松意将真气灌注指尖,催动琴弦。
充满杀气的琴声与江上混乱景象形成对照,站在她身旁的风流军师低头,在云破月出时夸赞道:“弹得好。”
按照裴植的安排,从一开始就趁着夜色潜到船底下、等鼓声一响起就凿船的十几个漕帮子弟也随着他们一起往岸上游。
晚间在水上作战,要么以灯火为讯,要么就是以声传令。
堵住了讯息的传递,就能扰乱对方。
江上的人要登岸,裴植凿船。
对方要放箭,裴植就撞船,然后还给他把路堵住。
但是他的原则很清楚,沾之即走,绝不接触。
漕帮毕竟人少,武器也不多,左右岸上的人也已经疏散,烧一烧也没什么。
船上,阎修连出几招都被挡住,神色中多了几分探究。
这些手段不过是小打小闹,并不影响战局。
只是岸上这个人,每一记都料到了他的先手,轻飘飘的就做出了足够有效的应对,让他带来的这一千人到现在还没登上岸。
这种似曾相识的憋屈感……伤害性不强,侮辱性极大。
岸上的人究竟是谁?
一更半
忠义厅外, 哨子一响,信号弹一放,杨洪天的手下便立刻意识到——
舵主动手了!
大厅里, 帮中的老人看到潘逊死而复生, 还在震惊当中。
杨洪天两眼发红放下哨子, 高声道:“把这里的人都给我拿下!”
然而, 他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成型,他的手下就在外面被人截住了。
听到外面此起彼伏的骂声,杨洪天脸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霍地看向了翁明川。
翁明川神色不变。
他的人早埋伏好了,加上钱家的护卫, 一部分在岸边配合裴植拦下江上的进攻, 另一部分在厅后埋伏着,防备杨洪天狗急跳墙。
“放开!”
厅外,那些人被摁在地上还要挣扎, 就感到颈后传来针刺的痛楚。
下手的人没轻没重, 扎得他们发出痛叫声, 被针刺之后很快整个身体就麻痹了。
那些压住他们的人也松了手, 拿着手里的针,露出叹服的表情。
这些就是普通的绣花针, 只不过浸了游神医配的药, 扎一下就给他们麻痹了。
游神医给的药水药性极强, 下午他们有不小心把自己手扎到的,麻到现在还没恢复行动能力。
“这……”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漏网之鱼回头, 见自己的同伴被这样轻易就制服了, 心中骇然,不知他们是用了什么手段。
这样一来, 显得前方才是正途了。
“快!”
见到自己的手下当中还有几个硕果仅存的冲进来,杨洪天再次生出了希望,“快抓住帮主!”
那三人看到这满厅的老弱病残,顿时有了底气,大喊一声就朝老爷子冲了过来。
翁明川护着老爷子退了两步,沉声叫道:“明宗!”
小胖子同样举起双拳大吼一声,朝着这三人冲了过去。
小少年的力气极大,完全对得住他这像炮弹一样的身形。
他手臂一震,几枚金环就从袖子里露了出来,撞到一起,在他手腕上形成了两只金属护手。
人人都以为钱家的小少爷手上戴的是金镯子,然而并不是。
这是几只由黄铜打造而成的手环,打起架来可攻可守。
翁明川是个读书种子,但钱明宗静不下这心。
为了让他消耗旺盛的精力,也有能力自保,钱家给他请了师父,教他外家功夫。
钱明宗冲到其中一人面前,扎稳马步,长拳当胸顶出!
被打中的人顿时惨叫一声,倒飞出去。
另外两人见状,脚步一颤,可是小胖子没有给他们后悔的机会。
他向左一步,一招双峰贯耳,打不到太阳穴却打到了这人的脖子,令他瞬间晕厥。
剩下第三人:“……”
他已经想退了,小少年却是一个抱肘冲撞,也把他撞飞了出去。
收拾完这三个人,钱明宗这才收了架势,回身看向上首的杨洪天。
杨洪天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的人会被收拾得那么快,姓钱的这小子功夫竟然这么好!
看着朝自己走来的钱明宗,他只觉得地面在随着这小子的脚步而震颤。
眼前这个不像半大少年,更像一头洪荒猛兽。
杨洪天眼角抽搐,不由得往座椅后躲去:
“你……别过来!”
……
漆黑江面被天上明月跟岸上火光照亮。
在这里被拖了片刻,阎修就知道,杨洪天在上面多半是要顶不住被擒了。
思及此,他也不再留手,直接命令大船冲撞,将周围的船顶开,直接登岸。
岸旁,那些先潜下去凿船跟过去堵路的漕帮青壮湿淋淋地上了岸。
明亮的火光下,他们的样子终于能看清楚了。
只见他们不光穿着黑色的衣服,而且把脸跟手都涂黑了。
全身上下就只有一双眼睛是亮的。
他们这几十个人是下午被翁堂主集合起来,交由裴先生操练的。
裴先生以最简单的琴声为指挥,琴声什么时候响,他们就什么时候动。
轰然数声,江心的几艘大船冲开了拦在周围的小船,把被凿穿的船只也顶开了。
小船上的士兵都回到了大船上,准备随大船直接碾压过来。
高处的琴声猛地拔高,回到岸上的漕帮青壮立刻散开。
他们第一波的任务完成了。
江心停留的大船上,阎修看着左岸。
那些人一散开,瞬间就又不见了踪影,但现在有了月光,岸上更远的地方他也能看清。
装载士兵的船随着鼓点朝两岸靠近。
阎修则望向高处,寻找自己的目标。
今日他来漕帮,原本只是为了扶杨洪天这个傀儡上位。
可是现在被人在暗中挡下,他就只想看看究竟是谁挡了自己的路。
他的目光不断地扫视,沿着琴声看向了那座岗哨似的高处。
上面只有一个穿着青色衣裙的少女在弹奏,月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银辉。
她抬起头,琴声未停,目光也朝着船上射了过来。
只是在这个距离,他们谁也看不清谁。
“就是她?”
阎修眯起了眼睛,可是又在心中推翻了这个想法。
左岸一处民居屋顶,裴植早就让游天把自己带到了这里。
这个位置离岸边近,又有一棵树挡住他们的身影,他可以离得更近来看一看,船上指挥的人究竟是谁。
阎修没有捕捉到他的影子,但裴植看清了他的模样。
趴在屋顶上,游天观察着船上那人,皱着眉将他的脸记下,问道:“这人是谁?你认得吗?”
“认得。”
在他头顶,裴植的声音有些奇怪。
裴植少时离家,在明镜先生门下求学。
几个师兄弟里,他排第二,阎修排最末。
这个小他几岁的师弟眼高于顶。
从入门第一天开始,就处处跟他较劲。
后来裴植去参加科举,阎修也去。
他考中了,阎修却落了榜。
裴植觉得这很正常,毕竟他年纪还小。
而且上京赶考之前,他们老师就说过,阎修这次去考,多半不中。
因为这次主考的官员是他的同年,明镜先生对他的性情很了解。
像裴植这样没有什么短板的,他会取中,可是像阎修这样长处极其明显,短处也极其明显的,落在他手,就必然会被扫下去。
“取不中也好。”老师当时这么说,“他性子太傲,行事又过于极端,回来多读几年书,磨平了棱角再出去,就能好好做官,好好做人了。”
结果阎修并没有回去。
落榜之后,他直接消失了。
裴植在边关数年,跟故友偶有通信,问起都无人见过阎修。
此刻,他看着船上那个已经从惨绿少年长成青年,神色之中却依然可见那种掩不住的阴沉极端的师弟,心情复杂地道:“没想到几年不见,他去桓瑾手下做了幕僚。”
不过这性情倒是半点没变。
这次自己回来,遇见意想不到的人跟事还真多。
两人正说着,强行登岸的船终于靠岸了。
船上再次现出了弓箭手的影子。
他们一靠近,就先一轮齐射。
箭矢“咄咄咄”的扎在岸上。
确定了下面没有人,船上的士兵才开始下船登岸。
然而第一批人刚上岸,走了没有几步,几张大网就兜头兜脸地罩了下来,把他们全都罩了进去。
“什么东西!”
“混账!”
被罩在里面的士兵沉不住气,顿时开始挣扎劈砍,想要脱身。
可是渔网上尖锐的东西却割破了他们的手,刺伤了他们的脖子。
伤口不大,但被刺到的地方立刻就开始发麻,而且迅速向着全身蔓延。
不多时,中招的人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只剩下眼睛还能动。
继在忠义厅外发挥功效之后,游天的药又在这里大发神威。
裴植看着,心中感慨道:他那师弟阎修,被称作毒计层出不穷,可是他的毒哪里比得上游天?
游天这药配来都是在山中放狼放虎的,连猛兽都扛不住,更别说是人了。
阎修在船上看到这一幕,只觉得很不耐烦。
漕帮这些人别的不行,这种的手段倒是层出不穷!
不过也是螳臂当车,拖延时间罢了。
他带来的人足够多,虽然倒下了第一批,但第二批很快就跟了上去。
终于,登岸的士兵跟藏身船后,把脸涂得一片漆黑的漕帮青壮交上了手。
岸边瞬间战火纷飞,响起了砍杀声。
登上岸的士兵拿的是兵器,漕帮子弟手里拿的东西就多了——
有鱼叉,有长棍,有镰刀,还有斧头。
他们平日在漕帮总舵虽然也有训练,但绝对没有厢军专业。
因此一交手就很快开始见血。
而跟他们交上手的厢军也发现,这些人实在是卑鄙得很!
不光是刚刚的渔网,他们的鱼叉、斧头跟镰刀上也抹了药!
自己的刀割到对面这些人一下,他们会流血,却不一定会倒下。
但如果自己被他们割到,人就一定会麻!
两岸交手的动静大起来,整个船坞的人都被惊动了。
男人们提着家伙聚集了过来。
原本他们都在家里休息,或是在灵堂帮忙,听到动静一出来,就看到岸边起了火光,而且还有人摸黑上岸,在跟他们漕帮的弟兄交战。
“他奶奶的!有人打上门来了!”
“兄弟们抄家伙上!”
漕帮建立之初,他们的地位也是打出来的,漕帮子弟的骨子里都还留着那种凶悍。
火光中,他们一呼百应,全都涌了过来。
一时间,上岸的士兵多,岸上聚集过来加入战局的人也多了。
再加上笼罩在船坞上空的破阵曲催动战斗意志,令他们更是气血翻涌,恨不得把对方打出脑浆来。
陈松意目光在岸上混乱的战局中掠过,看向裴植跟小师叔藏身的方向。
同是修行了《八门真气》的人,她此刻最懂游天的心情了。
下面这样打起来,简直就不堪一击。
这种阵势,他们一个冲撞就能结束。
但小师叔没有现身。
必定是因为裴植按着不让他暴露,他才没有下去。
“这……”
杨洪天留在船上的那些手下也懵了。
他们没有想到,在自己看来会很轻松就能占领船坞的登陆战会打成这样。
但他们知道如果输了,自己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于是也连忙跟着下船,大声喊道:“兄弟们!是自己人!不能打啊!”
“老帮主不行了,翁明川想要把持总舵——我们跟着杨舵主回来,还请了总督大人的兵来支援,你们这是要跟总督府作对吗?!”
话音刚落,就有个把脸涂得漆黑的汉子骂道:“放屁!漕帮的事情漕帮解决,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来插手?而且这里哪有什么兵?这他妈都是杨洪天的人吧!”
听到这话,本来还打算收敛的漕帮子弟都觉得没错——
没错,他们漕帮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来管了?
就算要打一场来决出谁是帮主,那也是漕帮内务!
跟什么总督府没有关系!
船上,阎修看着岸上战作一团,自己的人派下去竟然没有占到优势,不由得骂了一声废物。
他转过身,再次下令:“放箭!”
传令官愣了一下:“可是……”
他们的人还在岸上。
箭矢无眼,射下去谁都要死。
阎修眼睛冷冷朝他看来:“放。”
“……是!”
江心大船上,鼓声再变,是射击的命令。
靠在岸边的几艘船上,弓箭手听到传令虽然错愕,却不敢反抗,本能的架起了箭,指向岸上混战的士兵跟漕帮子弟。
“不好!”
陈松意听到鼓声变化,指尖弹奏的琴声也跟着一变,让在岸边缠斗的漕帮子弟快退开。
船上指挥的人心果然够狠,连自己的兵都不顾。
如果不避开的话,他们的伤亡定然惨重。
屋顶上,听到琴声一变,见船上的弓箭手又开始拉弓射箭,游天待不住了。
他挣脱了裴植的手,道:“我不用刀,我换个别的——你要是再按着我,可就要给他们收尸了!”
听到这话,裴植果然没再按着他,游天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他面前。
裴植抬手两指放在口中,用力一吹,尖锐的哨声响起。
本来在擂鼓的铁甲拿着鼓锤,如战车一般冲了出来,在岸边横冲直撞,吸引走了大部分注意力。
裴植这才放下手,隐忍地咳嗽了两声,再看向船上那个身影。
几年不见,阎修真是越来越偏激,越来越狠了。
可是游天不用刀,他想用什么?
从民居屋顶上下来,游天一个起落就掠到了岸边,提起两个青壮上了一艘没有被波及的小船。
两个脸涂得漆黑的青壮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就被塞了一把桨,听游神医说道:“快,用最快的速度过去。”
“是!”
见识过神医的手段,他们两个对游天的崇拜已经远远跟堂主平齐,立刻绷紧了肌肉开始划船。
江面上,阎修就见到一只小船绕出来,飞快地来到了站满弓箭手的大船后方。
那个立在舟上的身影单脚在船上一踏,就如月下的大鹏一样飞了起来!
他停在半空中,两手一撒,就有无数暗器像天女散花一般,挟着破风声落到船上。
那些弓箭手还未反应过来,落在脚边的火药弹就轰然炸开!
“啊——!”
几艘船被炸得从中间裂开。
而爆炸带来的能量把船上的人都轰飞了出去,惨叫着落入水中!
这样大的动静,让岸上交战的双方一时间都傻住了。
他们回头看着燃烧起来的船跟漂浮在水上的碎片,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事。
阎修也是瞳孔收缩,猛地冲到了栏杆前,看着这个落回小舟上的道士。
只见月光下,他转头看向自己这个方向,明显还有余力把刚才的爆炸再来一遍。
情势不妙。
阎修握紧栏杆的手用力得指尖发白。
漕帮背后的人不按理出牌,一个两个都疯得很。
他这次来,原本是准备不动声色地接收漕帮。
他本以为带这一千人就足够,既没有调动战船,也没有装填火药……
“先生……”
传令官同样脸色发白地来到他面前,等待阎修的下一个命令。
“撤……”
阎修虽然心有不甘,但依然吐出了这个“撤”字。
漕帮今夜有高人,凭这一千人没有办法把他们拿下。
传令官松了一口气,立刻转身就跑。
岸上,听见江心大船鸣金收兵,那些没了战意的士兵立刻开始后退。
他们的船被炸了,有些干脆跳水游回去,有些则战战兢兢抢了岸边的小船,也没有人阻止。
……
阎修带来的这一千人,回到船上的只剩不到一半。
他们很快就撤走了,江面上只剩下漂浮的残骸跟一些断了气、还没断气的士兵。
相比之下,漕帮的损失并不多。
岸边众人看着这些船狼狈离去的方向,猛地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一更半
岸边的火扑灭了, 江上漂浮着小船。
十几个漕帮青壮正在打捞活着的士兵。
这些厢军跑的时候,能跑的都自己跑了。
剩下被游天的药给放倒的跟被他炸飞的,都被抛下了。
虽然是他们来夜袭漕帮, 但漕帮却不能看着他们死, 捞回来之后都给就地治了治, 然后再关起来。
先前交战的岸边, 现在坐满了人。
不管轻伤还是重伤的漕帮子弟,都在乖乖地等着被医治。
翁明川白日让人买来的药材没有用在那些等着被神医医治的病人身上,反而先用在了漕帮自己人身上。
火堆照亮了那一张张或白或黑的脸。
在面前穿行忙碌的女眷身影当中, 参战的漕帮男子没有觉得害怕,反倒觉得热血沸腾。
这一战, 游神医的火药弹炸飞了最多人, 伤害基本都是他打出来的。
此刻,他们看游天的眼神中又带上了另一重敬畏。
江上在捞人的时候,船坞深处也结束了战斗。
杨洪天跟他的人全都被抓了起来。
除了那三个冲进忠义厅的人以外, 就属杨洪天伤得最重。
他被钱明宗打了两拳, 眼睛上青了一块, 被架出来的时候站不直身体。
岸边, 陈松意跟裴植站在一起,怀中还抱着从翁明川那里要来的琴。
眼前这伤亡比她所看到的要低很多, 漕帮子弟死去的基本没有, 重伤的也不多。
重伤也没关系, 她看了一眼小师叔的背影。
有他在,就算真的断了手、断了脚, 他也能接回去。
方才游天带来的火药弹实在震撼。
别说是漕帮子弟, 就是陈松意,也为小师叔藏的这一手而意外。
她原以为小师叔就是医武双修, 没想到他随身还带着这么霸道的火药。
这样看来,先前在州府对付那些人的时候,他还是收敛了。
不然他一路奔袭杀去旧都,只怕整个总督府都要被他炸上天。
她想着,眼中映出小师叔的身影,心中又浮现出了淡淡的疑惑——
他的《八门真气》已经修到了十一重,天下只怕没有几个人是他的对手,为什么还要随身带着杀伤力这么大的火药?
难道说,从山上下来追他的人真有这么可怕?
正想着,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到了岸边。
秋桂松开了扶着父亲的手,站在原地,神情有些焦急。
她在左岸到处看着,好像在寻找什么人。
“秋桂!”
岸边坐着的那群伤员里,一个脸跟手都涂得漆黑的青年见到了她,朝她抬起了没有受伤的那只手。
听到他喊自己,看到他漆黑的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还有笑起来露出的牙齿,渔家少女红了眼眶,在原地跺了跺脚才奔向了他。
这一刻,没有人笑话她。
因为每一个女子来到这里找到自家良人的时候,表现都是一样的。
陈松意看着他们,见秋桂在问什么。
而那青年举起了受伤的手臂要给她看,被她在肩膀上捶了两下。
然后,她才小心翼翼地捧住了他受伤的那只手,问他:“疼吗?”
青年摇了摇头,又再次傻笑起来。
被他的笑容感染,陈松意眼中也生出了一点笑意。
拄着拐杖随女儿一起来的中年男子见准女婿无事,也松了一口气。
他收回目光,开始到处去看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帮上忙的。
谁家的船或者房子坏了,他可以帮忙记上,回头来帮忙修。
处理完重伤员,游天终于从岸边脱了身。
一抬头见到裴植跟少女站那么近,他脸一沉,忙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人未到,声音先到。
陈松意听他质问道:“为什么刚刚不让我抓他,要放他走?”
“嗯?”裴植从那些被铁甲捞上来的厢军身上收回目光,迎上游天要他给个解释的眼神,咳嗽了几声才道,“你留下他,明日总督府就立刻派军队碾压过来,拿什么挡?”
倒是现在把阎修放回去,他定然疑神疑鬼,回去肯定要研究许久,细致地搞清楚这里究竟有什么人,藏着什么势力,是谁在暗中帮着漕帮跟他作对,才会再回来。
这样一来,从他离开到他们再回来,中间起码要再过个两三天。
“有了这两三天……”裴植看向地上坐着休息的这些人,“他们就能恢复战力。”
不过他又皱起了眉,这次夜袭他们能够打退,纯粹是因为阎修带来的人不多。
而且是自己这边做足了准备,对面却对漕帮的情况没有预料。
阎修想要偷袭,没有打出总督府的旗号,可下一次就不可能了。
到时候,他用十倍于漕帮守备的力量压过来,就算是自己在,也不可能把这件事搞定。
裴植不禁露出了一点忧虑神色,开始思索究竟怎么样才能挡住总督府的下一轮动作,撑到京城的人来。
他一想,精神就有些不济,习惯性地就要去怀中摸提神的药。
游天的眼睛很尖,在他拿出药瓶的时候就一把按住了他,质问道:“你还敢吃这药?”
说完一把没收了药品。
白天他在客栈给裴植看诊,虽然被打断,但是已经有了治疗方案。
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不准他再吃这种禁药。
裴植手一空,思考也被打断,无奈之下看向了陈松意。
到引自己入局这一步,她都有些神奇的预知,不知现在的她又有没有破局之道?
游天不满地收起了药瓶,也跟着看向了陈松意。
从方才自己过来跟死狐狸说话,她就没有出声。
眼下两人一看,就发现少女抱着琴,正在仰头看天,一手在掐算。
天上明月正近圆,江边燃烧的飞灰在往天上升。
她看了天上片刻,忽然道:“要下雨了。”
下雨?
站在她᭙ꪶ 身旁的两人也跟着抬头看天。
游天看不出什么,裴植倒是若有所思。
雨下得大,对面再过来肯定不能用火攻,可是这也阻碍不了什么。
难道这场雨还有什么玄机?
正想着,从船坞的方向就来了一群人,是潘逊他们过来了。
一行人一路行,一路看到江岸上的战场,又是一阵惊骇。
除了老爷子跟翁明川,其他人都不知道江边的布置。
同样的,他们也不知道在忠义厅爆发斗争的时候,江岸边也有漕帮弟子在跟袭击者交战。
“帮主!”
“帮主果然没事!”
而在治伤的时候被告知,老帮主的死讯不过是为了引出帮中的叛徒,此刻见到帮主现身,刚刚赢了一场胜仗的漕帮子弟更是高兴不已。
他们的高兴,反衬得帮中老人更加惶然。
眼前的一切验证了总督府在其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不知后面还有什么要来。
有两个孙子陪伴着来到裴植面前,潘逊先向他拱手:“漕帮上下,谢先生出手相救。”
裴植摆了摆手,表示不算什么。
等老爷子放下了手,他才说道:“虽然一时用计让对方退去,但接下来才是一场硬仗,我却是没有办法再让他们退第二次了。”
听到他的话,原本还想着指望他的一众老人都脸色大变。
翁明川看过岸边的情况,确定没有什么问题,于是向着陈松意道:“不如先回船坞,再商讨下一步该如何。”
陈松意点了头。
船坞中的灵堂还未撤去,棺材还摆在正中,刚刚乱了一场的忠义厅却是收拾干净了。
漕帮的侍女奉上了热茶跟糕点,只不过没有人的心思在上面。
接下来该怎么做,在这个问题上,翁明川对陈松意有着更多的期待跟信赖。
他站在老爷子身旁,自然地问道:“意姑娘,接下来我们该如何?”
见他没有向挡下了那波袭击的裴先生问计,也没有向手段惊人的游神医请教,而是问这个年轻的姑娘,漕帮的老人都感到意外。
唯有潘逊听他说起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还有这个小姑娘在里面充当的角色,才神色平常。
不过他看向陈松意的眼神,同样有着期待。
那把琴还靠在腿边,陈松意放下了侍女递到自己手上的茶盏:“漕帮现行制度的弊端跟隐患,今夜相信大家都看得很清楚了,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改制。”
如果这话是在今夜之前从一个外人口中说出来,忠义厅中的这群老人只怕都会愤然起身,开᭙ꪶ 始指责,可是杨洪天的事给了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看到了改制的必要。
更何况——
他们看向老帮主,老爷子自己都没有反对,那就肯定有这样的心了。
“改制最好、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换个不是潘家一系的人来坐这个帮主之位。”
翁明川见少女的目光投向自己,听她直接地道,“我认为翁堂主是最合适的人选,漕帮在他手中,能够中兴。”
老爷子缓缓地开口问道:“这是意姑娘你看到的,还是你算到的?”
旁人不知道这两种结果的区别,但是从明川口中得知她的能力,老爷子就不免想将漕帮的命运问个明白。
“人力有时尽,我算不到一切。”陈松意道。
老爷子点了点头,又听她说道,“但在我看来,治帮如治军。凝聚力高的将领,能够团结将士,善于管理的将领,能够知人善用,改进弊端。这两种特质,翁堂主恰好都有。”
不错。
在场众人都不由得点头。
明川善于管理,善于用人,出身又正统,在帮中很得人心。
如果不是因为觉得受到了威胁,杨洪天也不会做出今日之事。
他们看向站在老帮主身旁的这个年轻后辈,纷纷转变了心态,唏嘘道:“明川,你是众望所归,漕帮的未来应该交到你们年轻人手上了。”
“我们这一辈老人,还有你的那些师叔师伯,都太过受原本的框架影响,跳不出去,就做不到改变漕帮。你跟明宗一文一武,正正好。”
也有人对老爷子说:“帮主啊,我们都老了,该歇歇了。”
老爷子含笑点头,再看向身旁的孙子:“明川,这一次,你可还要推辞?”
从前他提起接任漕帮之事,总是摇头的翁明川这一次没有再拒绝。
他开口道:“如果᭙ꪶ 帮中需要我,要我来推行变革,我愿意承担起这份责任。”
“好!”老爷子眼睛亮起,经历了大弟子的背叛带来的失望,能够重新在孙辈身上看到担当跟希望,他十分欣慰,“从今以后,帮主的担子就交给你了。”
老爷子说完,也彻底放下了心事。
如洪天所说,今日之事,漕帮总是要向总督府给出一个交代的。
自己已经老了,不在乎生死,在大军再次抵达之前,只要他这个漕帮之主如那边所愿,扛下罪责,应该就还能为漕帮争取到一点机会。
翁明川敏锐地察觉到了老爷子有别的打算,想要制止:“三爷爷——”
然而还未说出口,陈松意的声音就再次响起:“好,那这是今夜第一件事。”
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她起了身,“改制不急,等总督府换了主人,朝中的意思下来,要如何整顿再说。第二件事是应对他们的再次进攻——”
她问翁明川,“有没有运河的水系图?”
漕帮珍藏的水系图,可以说是最详尽、最精细的版本。
厅中,偌大的一张图在桌上摊开,众人都起身围了过来。
裴植站在人群边上,看着少女纤细的手指点在了图上:“他们从水上进攻的路线,主要是这两段水路来。根据先生的判断,对方要调查情况,结集兵力,需要两天时间,今夜不会再来。
“而今夜就会开始下雨。
“两日后水位暴涨,运河这一段会决堤。”
她在代表运河的线上圈了一段,又再指向另一处,“——这里山体滑坡,水路阻塞,让他们难以通过。”
“要修补堤坝,他们的人手会分薄,如果执意要来,就只能走陆路。
“于是我们起码还有三四日时间,用这三四日来加固城门,做好准备,足够了。”
众人看着她在地图上所点的几个位置,只觉得不敢相信——
怎么就会下雨,怎么就一定会这么巧,就是那一段决堤出问题?
陈松意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
她收回了手,道:“你们也可以不相信我,但除了信我,漕帮此刻也没有别的选择。”
众人面露讪讪。
这倒是真的。
她看向老爷子:“这两日让大家不要出船了,您手上还有一样东西,是阻挡他们,拖到钦差来的关键。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知道您有,在您房间东侧的书架暗格里。”
老爷子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果然神机妙算。”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他点了点头,“我确实有。”
单一更
京城。
长街上, 两辆马车同时朝着皇宫飞驰而来。
其中一辆上坐着面无表情的马元清。
从上一次被京中的文人士子口诛笔伐后,他就刻意绕开了这些除了恶心人、别的什么也做不成的贱儒。
加上这一次他是通过桓贵妃在当中牵线起复,又被他们大书特书。
所以对坊间这些书生的消息, 马元清索性全关在门外, 眼不见为净。
他们竟抓住了这一点, 让他错过了江南之事的舆论变化。
当义子匆匆赶来, 把谢长卿所写的那篇祭文跟风向转变带到他面前,马元清才知晓。
他立刻派人去叫那几个被安排在城门口排查可疑之人的人,却得知他们白天出了城没有回来。
又听付鼎臣已经带人进了宫, 马元清这才意识到一切已经迟了:“备车!”
他立刻起身进宫,在路上才知道那几人是人被捆了, 扔去了北军校场。
而忠勇侯刻意封锁了消息, 把人关进狱中,给付鼎臣打了时间差。
飞驰的马车里,马元清沉着脸。
他漆黑的浓眉如同乌云压在眼眶之上, 眼中仿佛山雨欲来。
付鼎臣进宫, 手里必定是有着桓瑾的什么罪状。
捅到了景帝面前去, 自己现在进宫, 也不一定能够扭转局面,掩盖下来。
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太监两手端放在膝盖上, 扳指摩擦着膝上的布料。
唯一的好消息是, 自己向来谨慎, 跟桓瑾的来往不在明面上,即便从江南来的人带出了什么罪证, 也牵扯不到自己身上。
这件事情可大可小。
只要桓瑾处理得够快, 能够及时断腕,找到合适的替罪羊, 就算付鼎臣亲自去江南也没有用。
这世间从来没有什么是万无一失的,想要得到高的回报,就必须冒高的风险。
想安全无忧,就要时刻准备好预案,他相信桓瑾能亡羊补牢,关键是自己在京中能再做点什么。
就在他思索着进宫之后该如何说、该如何做的时候,马车停下了。
“老爷。”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到了。”
马元清停下了思索。
他推开马车门,弯腰从里面出来,正好看到另一辆马车也停在了旁边。
马车帘子掀开,忠勇侯同样从车上下来。
抬头撞上自己的目光,忠勇侯神色如常地向他点了点头。
宫门口的守卫看着今夜分外热闹的南门又来了两位大人。
忠勇侯是受景帝传召而进宫,马元清则出示了自己的令牌,得到了放行。
“侯爷不该淌这趟浑水。”
马元清收回令牌,目光直视着前方,一边走一边道。
忠勇侯神色淡淡,身形高大的他走在马元清旁边,背影毫不逊色。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不过是做份内之事罢了,何谈淌浑水?”
“好一个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马元清说完这句话后就没有再开口,同他一起并肩朝宫内走去。
宫门之外,稍远之处的另一辆忠勇侯府马车上。
风珉跟谢长卿看着两人消失的背影,放下了帘子。
风珉俊脸上常带的那种懒洋洋的神色褪去了。
他嘲道:“这么急着进宫,姓马的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江南的事与他有关吗?”
谢长卿看过余娘带来的账本跟名册,他过目不忘,此刻摇了摇头,眼睛在车厢里的灯光下氤氲着光芒:“那些账本名册里没有他跟两江总督勾结的证据,他不愿处在被动,自然要来。”
只不过忠勇侯被他的好儿子拖下了水,在这件事情上,也要表明立场。
付大人等于有了一位盟友,跟马元清相较,应该不会处在下风。
谢长卿轻声道:“且等一等,看最终如何。”
御书房里,景帝已经看完了付鼎臣呈上的罪状,又召见了余娘。
他命宫中女医再次给余娘验了身,得到了与三法司的检查相同的结果,目光再扫到桓瑾送来的折子,神色阴晴不定。
为君者,最恨的是臣子的欺瞒,谁也不喜欢被人当成傻子来骗。
听见忠勇侯跟马元清一道过来了,景帝眸光闪了闪,开口道:“宣他们进来。”
忠勇侯被召进宫,是因为从江南来的人换上了禁军的衣服,在城门外充当守卫,一路追杀余娘去了书院的事。如果不是风珉擒住了他们,将这几个假扮禁军的人扔去了北军校场,这件事也不会捅出来。
“……是谁将这些人安排到了禁军里,臣不知道。”
忠勇侯低着头,向景帝禀告,“若不是犬子正好撞见那几人行凶,将他们抓获,臣还蒙在鼓里,此事是臣失职。”
景帝却道:“此事与你无关。”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了马元清,京中除了他,还有谁能将手伸到禁军中去?
自己还没召他,他就主动过来了,景帝倒想看看,他这一次又有什么话好说。
知道此刻帝王心中已经对自己起了疑,再一次生出了嫌隙,马元清没有再迟疑。
他上前一步,就拱手认罪:“此事是臣之过,将他们安排入禁军去看守城门,是臣做的。”
他承认得这样干脆,令景帝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而御书房里的其他人,包括没有离去的刘相、被留在此的余娘还有与他屡次相争的付鼎臣,都意外于马元清这样认错的姿态。
随即更加警惕。
此人根基深厚,此时进宫,就是不打算坐以待毙。
马元清的声音回响在御书房里,不似寻常宦官尖细,更像武官沉稳:
“江南之乱令陛下烦忧,臣既要为陛下分忧,就不能坐视可疑的人物进京。
“桓总督的为人如何,无需臣说,若非信任,陛下也不会将江南交给他。”
“一群乱党余孽从江南逃出来,桓总督派人追击,来到臣面前的时候,事出紧急。
“出于他们熟悉乱党的考量,臣才将他们暂时安排在城门口,至于充作禁军,则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
“此事是臣思虑不周,但越少人知道,就不容易出错。
“此番臣入宫请罪,是为此事,而江南之事……当中是否另有隐情,桓总督是否失察,是否纵容乃至指使下属为祸江南,就此定论还为时尚早!”
他抬起了头,望着帝王道,“臣愿去查!一定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如果真的是桓瑾之罪,臣也绝不会因往日情分而姑息。”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他安排的刺杀,如果只是第一次见这个身形高大、威严凛冽的宦官,只怕谁都会为他这赤诚一片、忠君报国的模样所骗。
就算是心中已经对他起疑,认为他与封疆大吏勾结,走私盐铁、中饱私囊、建立起自身势力的景帝,心中也不免为他这一番话所动。
然而这一次,他终究没有再给马元清全盘的信任。
帝王挥手道:“不必说了,朕已有决断。”
先前任马元清为钦差的圣旨还没颁下,这一次景帝却是直接下了旨,任枢密使付鼎臣为钦差,给了他金牌一面、兵符一块,好调度几路厢军,即刻前往江南彻查此事。
桓瑾身为两江总督,在江南经营多年,还有兵权在手。
如果发起难来,没有军队的话,只怕钦差大臣也奈他不何。
“……枢密院事务,由副使暂代。”
钦差副使,则由钱忠出任。
现在景帝谁也不信,唯有派钱忠去做他的眼睛,同时监视两方,随时汇报进展,方才安心。
余娘作为人证留在京中,受到严密的保护。
等一切查清之后,将有关人等押回京城,再正式对簿公堂,进行审判。
至此,今夜之事终于告一段落。
御书房的门打开,付鼎臣、忠勇侯、刘相从里面出来。
走到台阶下,付鼎臣停住了脚步,向一贯没有什么交集的刘相拱手:“方才多谢刘相出言相助。”
在忠勇侯到来之前,御书房中只有他、刘相跟周萍三人。
周萍跟桓贵妃向来关系密切,尽管帝王刚刚看完从江南带出来的名册跟罪证,又见过了余娘,十分震怒,但周萍还是为桓瑾说话。
他信誓旦旦说,桓总督是国之栋梁,将江南治理得富庶,百姓安居乐业,景帝不能因为一个女子的一面之词,就认为他有错。
桓瑾这些年的功绩确实可圈可点,对景帝也十分忠心,君臣二人感情极好,又有桓贵妃的关系,令本就没有下定决心的景帝再次面露动摇。
就在付鼎臣想要再拼着为帝王不喜,驳斥周萍的时候,一向不轻易表明立场的刘相却叹息一声,一撩官袍,向帝王跪了下来。
他身为首辅,所言所行分量不同。
景帝也愣了一下。
他跪在余娘身旁,向着景帝道:“陛下,派钦差去彻查此案,或许是冤枉了桓总督,会令功臣难过,可如果状书所言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呢?那就是万千百姓承受不住之痛。
“臣的老家也在江南,这些年臣虽然一直在京中为官,臣的族人却都生活在运河畔,甚至祖籍所在,都跟余姑娘所居所长之处相隔不远。
“若此事为真,今日有一个余娘,来日就会有千千万万个余娘。不管是身为一朝首辅,还是身为家中长者,臣都无法承受这样的风险与沉痛,还请陛下下令彻查。”
他说完,深深地叩首。
如若桓瑾清白,他愿意跟枢密使一起承担这过错。
因为从来都是和稀泥、不表态的刘相都这样说了,景帝才最终下定了决心。
“唉,付大人莫要这样说。”刘相摆了摆手。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这些年虽在朝堂风波中为顾惜此身,鲜少表明立场,还时常向宦党低头,都被江南狂生开除了籍贯,但也是为了能够在像这样的时候发出声音。
平日绵软,到了关键时刻强硬,就更能让帝王慎重考虑他的意见。
而如果他也是铁骨铮铮,宁折不弯,那朝中又还能有谁来为真正的铮臣、忠臣回旋呢?
不过幸好现在事情已定,付鼎臣很快就要前往江南。
余娘就留在京中,随他回相府,由他看顾。
事实上,这一次付鼎臣进宫请彻查两江总督,不光是刘相表明了立场,忠勇侯府站了队,就连以谢家为代表的清贵世家,也都因为那一篇祭文而下了场,要被动站位。
这一次,他们与以马元清为首的阉党的对抗,其实联盟前所未有的庞大,实力前所未有的稳固,让刘相心中都生出了一点期待。
或许等江南之事清查完毕,铁骨铮铮的付鼎臣用无可辩驳的罪证将人押回来,朝堂就要变天了。
思及此,刘相不禁提醒道:“付大人此去江南,万事小心。”
此行怕是凶险不定,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顺利。
余娘跟在他们身后,闻言担忧地看向付大人。
然而付鼎臣却笑了笑,似是有无穷的信心:“刘相放心,此行我必定不负期待。”
宫门外,风珉与谢长卿在等待。
遥遥见到石板路上出现了几个身影,风珉立刻放下手臂:“来了。”
谢长卿与他一道看着前方走来的身影。
只见灯火之中绯袍明亮,付鼎臣走在中间,一左一右分别是忠勇侯跟刘相。
二人看到这一幕,不禁想起先前付大人独自进去的时候,背影孤独,此刻有人同行。
在他两侧,一武一文,三人行走间,身上的绯袍都如同火焰,照亮长夜。
风珉跟谢长卿都定住了,心中一时感动,一时热血翻涌。
直到三人带着余娘来到了面前,他们才回过神来。
没有在意父亲对于自己的瞪视,风珉迎上前去。
却是越过了忠勇侯,以同属于一个组织的成员之间的默契,向着付大人问道:“成了?”
付鼎臣眼中含笑,点头:“成了。”
风珉立刻高兴起来,随即想起了什么,又放下了脸:“这次我要跟付公同去。”
忠勇侯终究没有让儿子再放肆下去。
他一把捉住了他,呵斥道:“闭嘴!跟我回府!”
第一更
暮色苍茫, 一艘大船带着几艘小一些的船行驶在漆黑的江面上。
船舱里,阎修脸上失去了那种温和无害的伪装,变得充满猜疑跟戒备。
清点完船上剩下的人, 传令官回到了他面前:“先生……”
阎修抬头, 目光扫过外面那些失去了战斗意志的水军, 沉声问:“还有多少人?”
“还有四百七十五人……”
听到这个数字, 阎修深吸一口气,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带出去的一千人,回来的就只有不到一半。
原以为不会吹灰之力就能将漕帮拿下, 没想到会因为有另一方插手,生出这番变故。
是他大意轻敌了。
他坐在这里, 一时间想起那个藏在暗中的鬼魅对手, 一时间又想起那惊天动地的爆炸。
大齐也有战船,船上也搭载了炮弹,可是一颗炮弹的威力也比不上那几颗小小的火药弹的爆炸。
还有那个道士……
阎修眼前又浮现出游天停在半空的影子, 想起对方蓬头乱发下锁定自己的目光, 不由得握紧了放在桌上的双手。
如果不是藏在暗中的对手故意放他走, 自己今日怕是决然没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他为什么要放我们走?”传令官听他喃喃道, “漕帮背后的人一定有什么阴谋……”
江水拍击在船身上。
阎修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回总督府!”
传令官心神一凛, 看面前的人起了身, 一掌按在桌上, “去查,看最近都有什么人跟漕帮总舵来往, 查清楚究竟是什么人站在漕帮背后跟总督府为敌!”
然后……阎修眼底浮现出阴沉的颜色, 等查清他们的来历跟目的,做好了万全之策, 就打出总督府的旗号,召集大军,调动战船碾压过去!
一力破十会,再多的诡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也不可能生效。
今日之耻,他绝对要讨回来。
“是!”
传令官战战兢兢地应了。
然后,天际一阵沉闷的雷声滚过,外面甲板上传来了噼里啪啦的一阵响。
船舱里的两人朝外面看去——
下雨了。
……
雨势迅猛,密集的雨线转瞬就将江天连在了一起。
睡梦中的幼儿被吓醒,发出啼哭,停在岸边的渔船也随着波浪沉浮起来。
漕帮总舵,巨型船只打造而成的建筑中,众人围在老爷子的书房里。
在一阵接一阵的沉闷雷声跟密集雨声中,他们看着老爷子从暗格里拿出了一只木匣。
潘逊转过身来,轻轻地拂去了上面的薄尘,然后把匣子在他们面前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这是一面巴掌大的金牌,在灯光下闪着光芒。
在过去三十几年里,金牌的持有者从未将它出示于人前。
因此别说是杨洪天,就是许多漕帮老人,今天也是第一次见。
他们不由得看向老帮主:“这是……”
老爷子:“是先帝御赐的金牌。”
他把木匣交到了翁明川手里,让所有人看。
除了金牌,底下还有一封圣旨,也从未示人。
裴植没有客气,不同于漕帮诸人的战战兢兢,他直接将圣旨从匣子里拿了出来,一目十行地看过去,脸上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他看了陈松意一眼。
难怪她会说老爷子这里有拖住进攻的关键。
那面金牌就不用说了,能怎么用,他熟。
再者,光是这封圣旨就很有意思。
上面写的内容大致是漕帮的地位特殊,是由先帝特许组建的,所以漕帮的事要特事特办。
拿着这封圣旨,不管潘逊对江南的哪一级官府提出请求,需要帮助,你们都要帮。
不管他要做什么,你们都先帮了再说,可以之后再向朝廷汇报。
见这面金牌,就如见先帝。
从这两件事物,便看得出建立漕帮这个功绩在先帝心中的分量。
与此同时,也看得出先帝跟潘帮主之间的感情不同。
在两人都还年轻,都还意气风发的时候,这船坞里,也许就有过天子亲临。
先帝对这位漕帮之主有着充分的信任,而老爷子也没有辜负这份信任。
这些年,他只凭自身去发展漕帮。
这封特殊的圣旨跟金牌,他一次也没有用过。
裴植合拢了圣旨,心中转瞬就有了计策。
他对望着自己的陈松意道:“有了这两样东西,就好办了。”
陈松意松了一口气。
众人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这位裴先生的手段他们是见过的,对他的话,众人没有丝毫怀疑。
而且……他们看向陈松意,这位意姑娘也是不凡,说下雨就下雨,说帮主这里有改变局势的关键,就有关键!
再加上医术跟武技都神乎其神的游神医……他们觉得漕帮这次的劫波,绝对能够安然度过。
而他们年轻的继承人,也一定能够带领漕帮走出困境,走向新的巅峰。
陈松意见裴植将圣旨交还给翁明川,然后同他定计该如何准备应战。
裴植跟翁明川都是善于管理、擅长统筹的人才。
他们能够轻松调动旗下所有的力量,将每个人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两人相遇,就如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三言两语之间就把计划全盘定下。
旁人丝毫没有插嘴的余地。
裴植:“调集人手加固城门,给无关人等半日时间撤走。”
翁明川:“城中除了漕帮子弟及亲属,就是来找游神医看病的人,没见到神医,没人会走。”
裴植随口道:“那就把无关人等都迁到岛上去,把游神医的药堂搭在那里,让他坐诊。”
翁明川思忖了片刻:“岛上有现成的竹屋,可以容纳他们。既然进攻的军队不能走水路来,后方的岛就是安全的。”
裴植又道:“封城之后,让人打牌子,写上‘高皇帝神牌’,再在城墙刻上先帝圣旨里的话——就让游道长去,省得搭梯子。到时再由潘帮主在墙头手持先帝的金牌跟圣旨,就算是桓瑾亲至,他们也不敢攻打。如果是我那师弟来了……不用管,交给我就好。”
翁明川点头,又补充了几点,令裴植看他的眼神越看越欣赏。
陈松意知道他这是动了心思,想替厉王殿下把这样的人才收拢到麾下。
这倒是跟她来了漕帮,见了翁明川以后的想法不谋而合。
朝堂有文臣,边关有谋士,江南也需要一个这样有力的管理型人才,畅通粮道,保证信息流通,不让大齐的命脉阻塞。
翁明川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只不过他的能力全在管理上,没有什么武力值。
要保证他的安全,还得在他身边留下一道可靠的保险才是。
她想着,见众人商议得入神,就从老爷子的书房退了出去。
走廊里灯火摇曳,连楼梯都被狂风吹来的雨打得半湿。
哪怕这艘大船停在陆地上,在暴风雨中,也让人感觉仿佛在惊涛骇浪里沉浮。
漕帮的侍女拿着快要被吹灭的油灯,正在四处检查门窗。
陈松意越过她们下了一楼,来到小师叔所在的地方。
厨房的小药炉前,游天正在亲自把控火候煎药。
小胖子钱明宗搬了张凳子,坐在游天旁边,一边指挥自己的人给扇炉子,一边在磨游天:“神医你就教我武功吧!我很能吃苦的!”
仿佛为了佐证自己的话,小胖子站了起来,在旁边拉开架势,一抖手臂。
他手上的金环就滑落了下来,堆在手腕上,发出声响。
陈松意停住脚步,见小师叔抬起头,从乱发间瞥了他一眼。
虽然裴植已经认出他了,但游天还是没有脱下自己的伪装,仍旧做着邋遢道士的打扮,脸上贴着狗皮膏药。
可是展露过真正的实力,这幅模样落在旁人眼中,那也是绝世高手的风采。
钱明宗得到他这一顾都兴奋不已,简直想立刻打一套拳,让游神医看看自己的可塑性。
然而,游天却是一盆冷水泼过来:“我不教人武功。”
他说着,转过头去继续煎药,“别烦我。”
小胖子嘴一扁,收起了架势,都不知道神医这么暖的嘴怎么能说出这么冷的话。
“别啊神医!”
钱家的小厮一边在炉子前扇风,一边看自家少爷要去缠游神医,简直心惊胆战,怕神医会一掌把他们少爷拍飞出去。
这可是钱家独苗!三代单传!
要是出了什么事,回家老夫人夫人肯定饶不了他们!
可小胖子丝毫不觉得自己烦人。
他信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连凳子也不要了,像小狗一样蹲到游天面前。
“我不贪心!神医你不愿收我为徒,那教我一招半式就好!教过我的师父都说我资质好,一点就透,天生就该习武。神医你的武功这么好,我要是不能得到你的指点,就如过宝山而不入,必定会悔恨终身的!神医,道长,大侠,哥哥——你就指点指点我吧!”
陈松意看到小师叔像是不耐烦,要赶开这个扒拉他的小狗崽了,这才上前。
“小师叔。”
她一来,小胖子就抬起了头。
听见她的声音,游天也看了她一眼:“上面谈完了?让死狐狸下来喝药。”
炼丹的药材不够,丹药他回头再炼。
既然要治他,先给他用金针药浴,帮他把亏损补起来再说。
“还没谈完。”陈松意说道,“我是有别的事先下来。”
见她说着看向了蹲在地上的钱明宗,游天不由得额角一跳。
仰着头的小胖子接触到陈松意的目光,顿时福至心灵。
他一下子灵活地转过身来,蹲在了陈松意面前:“意姐姐!求你让游神医教我武功,我会很听话的!我家很有钱,你要什么我都买给你!”
小胖子一边恳求,一边向她露出了真诚的目光。
曲线救国,神医不肯收自己,那这个姐姐收自己不也一样吗?
——而且这个姐姐看起来就心肠很好,很喜欢自己的样子,她一定会答应的。
游天差点被气乐了。
他把手里的扇子一扔,道:“我都说了我不收徒,你找谁求我都没用——”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他们这一脉到他这里停住就可以了,没有必要传下去。
他不会收徒,反正他会的东西天阁都有收录,就算他没有传人,这些医术、武学也不会断绝。
可是陈松意的声音让他的话戛然而止。
少女拉着蹲在地上的小胖子起身,在钱明宗亮晶晶的目光中,把手放在了他的肩上:“我想把我的家传武学传给他。”
第二更
天空中电蛇撕破长夜, 炉火的光芒照亮了游天的脸。
这火光同样也在陈松意身上镀了一层光芒,在屋外的狂风骤雨中,如同残阳映照。
游天曾经怀疑过, 凭她的资质, 师兄怎么会把《八门真气》这样刚猛的武学心法传给她。
但如果这是她的家传武学的话……那一切就说得过去了。
天阁有许多武学流传在外, 有时是主动传出去的, 有时是被动传出去的。
《八门真气》就是由某位前辈所创,收录进天阁,也传给了子孙的。
尽管少女在江南的家只是寻常的农门, 但原本收养她的人家却不一定。
因为慎重,游天起了身:“你真的要传?”
陈松意直视他:“是的。”
这门功法是利器, 连厉王殿下最初都是被寨子的武力吸引来的。
然后, 他又见识了他们家传的兵法、阵法,才几次来请,甚至不惜独身闯阵, 最终才让她父亲愿意带着族人追随他。
从厉王殿下到她父亲, 两人最想要的都是用这门功法打造出一支顶尖的战力, 像前朝陷阵营*, 攻无不克,所向披靡——为此, 功法在军中能传则传, 绝不吝惜。
只可惜, 《八门真气》的修行危险重重,成功概率极低。
到最后, 他们的心愿都没有成真。
这一世, 如果没有遇到小师叔这个将《八门真气》修习到最顶层,又创造了“金针药浴刺激法”的武学奇才, 陈松意大概不会再有这个奢望。
她已经用自己这具资质并不好的身体实验过,就是资质不佳,也能达到第三重。
因此,她又有了打造这样一支军队的想法。
至于这个小少年,他学会了《八门真气》,就能留在翁明川身边,成为他的护盾。
哪怕在最极端的情况下,都有机会带着他逃出生天,十分符合陈松意的期望。
尽管钱明宗的心性还不成熟,有了这样强大的武力,或许会控制不好、伤到旁人,但他心思单纯,又听哥哥的话,有翁明川这个兄长在身边约束他,也不成问题。
最重要的是,陈松意有预感,他能学会。
就算没有小师叔那种测试根骨的手法,她也感应到了他的资质。
如果这种感应不错,那以后想要网罗修习《八门真气》的苗子,构建一支世间将领都梦寐以求的特殊队伍,绝对不成问题!
因为陈松意的目光太过殷切,游天最终伸出了手。
他对着小胖子道:“手。”
“噢……噢!”
钱明宗喜出望外,立刻伸出了自己胖乎乎的手,还把手上的金属环往上捋了捋。
在陈松意的注视下,游天面无表情地搭上了他的手腕,探入真气,然后神色一变。
他看了小胖子一眼,接着拉过他的手臂,毫不含糊地摸起了他的骨。
钱家的小厮们见状,都停住了手中的动作,紧张地看着这一幕。
他们不怕游神医不收少爷,就怕是游神医检查出少爷身上有什么问题!
游天越探,神色越古怪。
他本想顺少女的意,给这小子检查一番,检查之后如果钱明宗的资质不怎么样,就用这个理由拒绝她。
可是没想到这小子的经脉奇宽,又没什么阻塞。
而且一探之下,骨骼清奇,天生就是一个练武的好材料。
跟他相比,陈松意的资质简直是惨不忍睹。
由他来修习《八门真气》,根本不需要额外的刺激,大概两年就能修到第八重。
游天陷入了两难。
如果这是个资质普通的,也就罢了,可这是个好苗子,就算是门中其他人见了,也会想招回门下。
他心中有疙瘩,不愿收徒,却不能无视这个好苗子。
偏偏这时候,面前的陈松意还问了一声:“如何?”
游天收回了手。
他把药煲从炉上移开,内心陷入了挣扎,没有说话。
小胖子十分紧张。
尽管教过他的师父都夸他是武学奇才,他也这么认为,可在游天面前,他没有半点自信。
见游神医不说话,他就觉得自己像被吊在半空不着地。
等了许久,他们才听见游天含糊地“唔”了一声。
钱明宗:“……”这是什么意思?
小少年求助地看向陈松意,见到她的脸上缓缓绽开了一个笑容。
果真如此。
陈松意低头看向钱明宗,然后抬起头来,开口道:“虽是我要传他的家传武学,但却要由小师叔你来传授,没有名分不合适。这样吧,既然小师叔不想收徒,那就代我师父收吧。”
她拜入师父门下是第二世的事。
如今重回第一世,他们师徒还没有交集,她就已经打着师父的旗号,牵起了一个松散的组织。
这一趟又认了小师叔,还做了许多事,就算是她也心虚。
实在不适合在师父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再为他收一个弟子了。
——不过要是由小师叔来代师兄收徒,那就名正言顺多了。
感到那只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轻轻地推了推,钱明宗立刻反应过来,“扑通”一声就在游天面前跪下了,欢喜地叫道:“弟子明宗见过小师叔!”
然后,他又仰头向着陈松意叫了一声“师姐”。
话音落下,钱家的小厮们立刻鼓起了掌。
裴植跟翁明川结伴下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两人不约而同地在门边停住了脚步。
游天心中仍旧别扭,可又有点开心。
他干咳一声,背着手向钱明宗严肃地道:“既然你师姐决意要传你武功,那我就说清楚——你是我代师兄收的弟子,你的武功心法是你师姐传你的,我只负责传功指导,不管其他。”
小胖子跪在地上,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张脸兴奋得通红。
“等我找到师兄以后,他见过了你、承认了你,你才能算正式入门,现在你只是个记名弟子。
“山门在哪里你不需要知道,门中还有什么人、什么事你也别问,等以后见了你师父,他认下你了,他会告诉你。”
“即便如此,你要是不守门规,作奸犯科,恃强凌弱,为非作歹——”游天倾身,眯起了眼睛,“不用师兄见你,我都会亲自清理门户,你可听见了?”
“……弟子知道!”
小胖子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但还是抵不住对武学的向往,大声答道,然后又问,“门规都有什么?这个可以问吗?”
陈松意在旁回想了一下,师父收她跟哥哥为徒的时候,好像也没有提过。
正好见到裴植跟翁明川都来了,她于是伸手把小胖子扶起来,对他说道:“基本上你只要遵守漕帮的帮规,听你哥哥的话,就不会触犯门规。”
“嗯。”游天也不耐说天阁的那些规规矩矩——主要太多了,他也记不住,索性就认了陈松意的说法。
瞥见漕帮的新继承人跟那只死狐狸一起进来,出于某种展露实力、震慑天敌的想法,游天直起了身,说道:“不过也不能让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师父他学的是‘农’跟‘术’,我学的是‘武’跟‘医’,你师姐她——”
他看了陈松意一眼,才道,“她会‘农’‘术’‘武’三门,我只教你‘武’,她愿意教你什么我不管。”
钱明宗立刻道:“小师叔教我武就好,别的我也学不会,我——”
说到这里,他一拍脑袋,在众人的注视下从怀里掏出了钱袋。
绣着元宝纹样的金红色钱袋被他抖了抖,利落地掉出了两锭金子。
小胖子把一锭放到了陈松意手里,另一锭捧到游天面前:
“拜师学艺要束脩,师父他老人家不在,我以后再补上。这是给小师叔跟师姐的,请小师叔收下!”
游天看着被捧到自己面前的金元宝,本想拒绝,却见陈松意抛了抛手里的金锭,朝自己感慨:“我时常捡银子,捡了那么多还比不上这次捡个师弟。小师叔你说,这能买多少碗馄饨啊。”
于是话到游天嘴边就转了个弯,他向小胖子示意:“给你师姐。”
钱明宗立刻把金子捧到了陈松意面前:“师姐。”
没等陈松意接,他想了想,直接把自己的钱袋跟剩下的金元宝都塞给了她,“见面礼,师姐。师弟我没有别的,就有的是钱,师姐钱不够,只管问我要!”
钱明宗说得豪气冲天,以钱家的底蕴,他是一点也不虚。
陈松意看着小少年圆乎乎的脸,收下了他的钱袋,然后从袖中取出了一个游天跟翁明川都很眼熟的锦囊给他。
“见面礼。”她说,“一个小玩意,以后可以当信物。”
“快让我们看看,你师姐给了你什么见面礼。”
裴植看到这里,终于走了过来,自觉地加入了话题。
正好钱明宗也很好奇自己有着神算之名的师姐会送什么,里面会不会是给自己的批命。
他于是将锦囊打开,从里面倒出了一个木雕的小玩意。
“这是……”
小胖子迷茫地抬头,掌心里放着一个似龙似龟的木雕。
“是赑屃*。”翁明川也走了过来,回答了弟弟的问题,“这是传说中的一种神兽,传闻它力大无穷,象征财富,就像你。”
一听这个龙龟很像自己,钱明宗立刻喜欢上了它。
尽管这是个普通木雕,但小胖子却觉得它比金元宝更珍贵。
而且,师姐她果然是神算,钱明宗想道。
她早早就算到要遇见自己了,特意准备了这么个礼物。
比起小少年来,裴植注意到的更多。
木雕自然是寻常的,他在意的是陈松意所说的“信物”。
想到她跟游天之前的“睚眦”、“饕餮”化身,再加上这个“赑屃”,是不是意味着她这个师门,或者说,他们所在的某个组织,还有其他的成员?
想到这里,他对陈松意一笑:“我们也算是一见如故,怎么不见给我一份见面礼?”
确实,在场游天、翁明川跟小胖子手中都有陈松意送出的锦囊,就裴植没有。
看着他伸到面前的手,陈松意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给他个什么。
一碗热腾腾的药被端了过来,粗暴地放在了裴植的手上。
游天道:“要什么见面礼?没有,喝你的药。”
裴植被他针对惯了,顺势就接过了药碗,不过试了一下有点烫,于是又放了下来:“有些烫。游神医,你说你修习的是‘武’跟‘医’,那火药弹是属武还是医?”
他一句话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对啊,这东西跟武、医都不沾边,就连陈松意见到游天拿出这样的杀器,都很是意外。
这种火药弹的体积小,威力却大得离谱,就算是大齐的火药库也没有这种东西。
就像没有提到过这个小师叔一样,她的师父也从没提到过这种火药弹。
像这样威力强大还方便携带的杀器,如果可以用在战争中,那大齐早就推平了西域诸国,将国土扩展到那边去了,哪里还需要打?
裴植跟陈松意想的完全是一件事。
任何可以增强厉王军队的力量,他都想要。
游天沉默了一下,才道:“不是武也不是医,这是‘技’。”
他在‘技’这一门中,只单独修了炸药,这火药弹就是成品。
眼角余光瞥见裴植开口,像是要说什么,游天立刻抢先道,“把你的狐狸尾巴收起来,这种东西你想都别想,不会当见面礼给你的!”
有这么明显吗?
裴植并不尴尬,举起药碗朝他笑了一笑,一饮而尽。
第一更
雨下了一夜不带停。
像过去的很多年一样, 罗管事早早就睁开了眼睛。
一晚上没睡好的他听着外面的雨声,愁了起来——
大少爷的腿不好,每到下雨的时候总是格外难受, 现在又这么大的雨, 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他坐起身, 忽然想起昨天游神医已经给少爷治好了腿, 而且还留下了药方,少爷都能自己走了。
哦,那就没事了。
罗管事的心情在这个大清早立刻变得轻松了起来。
不过等穿衣洗漱之后, 他又想起了一晚上没回来的侄子跟侄女,再次耷拉了脸。
大郎跟小妹不知跑哪里去了, 昨天漕帮总舵那么大的动静, 根本就不是雷声,他实在很担心自己的便宜后辈被卷入什么斗争当中,在里头遭了殃。
“今日还是派他们出去再找一找吧……”罗管事想着, 推开了门, 就听见密集的雨声里, 楼下已经是人声鼎沸, 十分热闹。
他走到栏杆前探头一看,见到底下密密麻麻都是人。
因为昨天游神医是在运来客栈看诊的, 而且他们又是在冯家这里登的记, 所以哪怕雨下得这么大, 也挡不住他们聚集过来的脚步。
罗管事顶着熊猫眼,见到底下一群跟自己一样眼下青黑的人, 心情平衡了些。
就在这时, 客栈门外又有了动静——翁明川来了。
一见他,客栈里的人就都一下子来了劲:
“翁堂主!”“翁堂主来了!”
翁明川是同两个手下一起来的。
刚踏进门, 他的手下才合上伞,正在甩伞上的雨。
罗管事站在栏杆前,见到这个面容清俊、气质沉稳的年轻堂主,心中首先就冒出了一个念头:“说不定能请漕帮帮着找找大郎跟小妹。”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他就立刻动身下楼。
冯家少爷也在楼下,今日也是早早起了身。
见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翁堂主来,他心中也生起了询问昨日那番动静的念头。
“静一静,大家静一静!”
两个漕帮汉子绕到翁明川面前,朝着客栈里的众人举起双手,向下压了压,“我们堂主有话要跟大家说!”
两个漕帮汉子的声音洪亮,再加上众人都心系神医的下落跟后面的安排,很快就安静下来。
两人于是退到一旁,现出了他们堂主的身影。
在将天地都洗刷得一片雾白的雨幕前,翁明川身上的气质越发显得沉稳,叫人不由自主就静下来倾听他的话。
“诸位。”众人听他说道,“漕帮这两日会有一些麻烦上门,需要封城。”
他一说,他们就想起昨夜听到的打斗声跟爆炸声,比起后来狂风骤雨跟天上惊雷还要骇人。
不过翁明川的神情是如此平静,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也叫他们在慌乱了一阵之后,又迅速地平静下来。
被人找麻烦、跟旁的势力有所争斗,这是漕帮的老传统了。
否则他们也不会将总舵单独设立在这里,远离周边,远离衙门的管束。
将他们的反应收在眼底,翁明川接着道,“如果大家要离开的话,可以在今日傍晚前离开,不离开也没有关系,我们漕帮跟旁人的事,从不波及普通民众。”
“不错。”他的两个手下也向着客栈中的众人高声道,“漕帮事务,从不殃及镇上的普通人!大家可以安心。只是要走的话,就要趁今天中午之前离开,不然就不能再出去了!”
话音刚落,客栈里就有人站起来,高声道:“既然没事,那我们就不走!”
“对!不走!”
“这雨还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路上难行,而且我们还没见到游神医,怎么能就这样回去?”
“不错!游神医不走,我们也不走——我们还能见到游神医吧?”
翁明川点了点头:“当然。药堂已经在准备了,过两天大家就可以前去看诊。”
听到这话,众人的心立刻放进了肚子里,纷纷表示漕帮只管迎敌,他们在镇上决不添乱。
翁明川收回目光,却见到一个青年起了身。
他脸色还稍显苍白,行走已经无碍,是昨日游神医指定记下各个病人的冯家少爷。
等他来到面前,翁明川便先对他道了一声:“辛苦了,冯兄。”
冯家少爷道:“翁堂主言重了,有任何事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吩咐。”
他们虽然带的人不多,但这些镖师也是身手过人,很能帮上忙。
翁明川谢过了他,不过表示这不是什么大事:“有裴先生在,对方做不成什么。”
罗管事已经从楼上下来,来到了自家少爷身边。
他正好听到这句话,心中十分的以为然。
裴大人是什么人?那是厉王殿下的军师祭酒。
背景深厚,漕帮这里有他在,完全不用担心。
翁明川见他过来,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想起了什么,对他说道:“罗管事?你的侄子跟侄女让我今日来客栈若是见了你,就同你说一声,他们在我们漕帮总舵,有神医看顾,不用担心。”
罗管事闻言喜出望外——这何止是没事?简直是他们俩的造化!
他顿时安心了。
翁明川来了这一趟,很快就又带着两个手下离开,去了别处。
他要亲自去告知外来的民众,漕帮准备封镇的消息,让他们自行决定去留。
看着三人在雨中离去的身影,客栈里众人也忍不住议论起来——
这次来找漕帮麻烦的到底是什么人?
在他们记忆中,漕帮总舵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过要封镇的大事了。
冯家雇佣的镖师们知道游家兄妹交了好运,不光住进了漕帮总舵,还得到了神医诊治,在替他们高兴之余也猜测起来:“虽说漕帮是朝廷特批建立的,但会出什么事也难说,毕竟那是先帝爷时候的事了,一朝天子一朝臣……”
“去!”罗管事打断了他们,正色道,“有裴大人在这里,谁能动他们?”
这些家伙是忘了裴军师的手段了吗?
只要裴植没走,漕帮就有着坚不可摧的靠山。
他们这些普通百姓只要听翁堂主的话就好,不要慌乱就是帮忙了。
被罗管事一提醒,镖师们又想起了裴植一面金牌就让那些飞扬跋扈的州府军退去的画面,想起这后半段的畅通无阻,点起了头:“对,管事说得没错!”
——这天下还有谁能比厉王殿下厉害,能反了当今圣上的亲弟弟不成?
……
翁明川走了好几处。
如他所料,要离开的没有几个,只有少数实在担心要走的,也立刻收拾好了行囊,在中午之前就出了镇门。
这十来人三五成群,一齐出了镇,有的坐马车,有的撑伞步行。
一出来,感觉到外头大得无边的雨势跟仿佛连绵了千里的雨,他们心中就有些后悔起来。
走在路上,听到身后那扇从来不关的大门在雨中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们不由得回头看去,就见到几个漕帮子弟一起推着门,向中间合拢。
由于漕帮的特殊,为了争夺地位,斗争难免,所以总舵所在的城墙修得像个中型城池一样稳固。
城门也十分厚重,一旦关上,没有攻城利器很难进来,唯有走水路才能发起进攻。
逐渐闭合的城门中出现了两个身影,一个穿着宽大的道袍,脚踏十方鞋。
另一个穿着鹅黄色的衣裙,在灰色的雨幕中犹如一点明亮花瓣。
“游神医……是游神医吗?”
“翁堂主不是说他不走吗?他现在出来做什么……”
一时间,不管是步行还是坐马车离开的人都停住了脚步,透过密集的雨幕看着这个方向。
就见到那个撑伞的姑娘站在原地,而本来在她伞下的游神医脚下一踏地面,一跃而起!
在雨中,他身如惊鸿,跃起的高度几乎跟城墙平齐,让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下一刻,雨幕中亮起璀璨刀光,斩破雨帘,劈向坚固的城墙!
只见刀气纵横间,表面的砖石簌簌落下,被雨水冲去。
最后在城墙上留下的痕迹,像是几行字。
离开的人揉了揉眼睛,想要看清是什么字。
可惜雨幕太密,狂风扑脸,他们又走得太远,实在看不清。
一口气写完,游天才重新落了下来。
陈松意撑着伞走上去,将他罩回了伞下。
看着小师叔这铁画银钩、充满少年意气的一笔字,又对照了一下手上裴植给的纸,陈松意说道:“没写错,我们可以回去了。”
正好雨势又变得更大了,两人于是撑着伞回了城。
紧跟着城门彻底关上,一群漕帮青壮开始搬运来巨石跟泥浆,将这唯一的入口彻底地堵死。
城门封闭,水上的船也都锁住了。
老爷子下了令,这几日漕帮不出船,然而码头上却有人要从江上离开。
此刻江面渐涨,因为狂风骤雨一点也不平静,江水都变得浑浊起来,带着斗笠披着蓑衣的漕帮汉子劝这些要从水路离开的人:“水路要堵,我们都没出船,硬要现在走怕是会有危险!你们不如多留几日,或者走陆路!”
雨声太大,说话都必须扯着嗓子喊,可这个富商却执意要从水上走。
面对劝阻,他的人还说,船是他们的,᭙ꪶ 开船的人也是他们的,又不需要漕帮负责。
“好言难劝该死鬼,就让他们去吧。”被身旁的人扯了扯,穿着蓑衣的汉子也就解开了船的绳子,看着这艘船在波涛起伏的江面上走了。
陈松意跟游天刚好回来,看到这船只离去。
那没劝住人的漕帮汉子懊恼着,就听同伴说了声“游神医跟意姑娘回来了”,被他扯到了两人面前。
“意姑娘!”那漕帮汉子还是放不下,将这船人执意要走水路的事说了。
陈松意撑着伞,只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便道:“没事,今日还不到该死的时候,他们会回来的。”
第二更
这艘被预言还要回来的船在风浪中行驶, 虽然走得颠簸,却并不慢。
很快,它就离开了漕帮总舵的范围, 在一刻都没有停的雨中, 来到了一段特殊的水道。
漕帮的水系图上特意标注过这里, 不仅是因为这一段在转弯处, 水流湍急,而且两边的山崖高耸相对,突出之处又相互交错。
昨夜在忠义厅, 陈松意的指尖所指的、要山体滑坡的地段,就是这里。
船上驾船的都是老手, 本来在这样的风雨中出航也没什么, 可是等走到这个地方,想到漕帮的人的劝告,他们看着前方的山崖, 心中就不由得打起鼓来。
“……走慢些!”
船在江面上放慢了速度。
船舱里, 跟姬妾在一起的富商感到船的行进慢了下来, 于是不悦地道:“怎么慢下来了?去让他们快一点, 老爷我还想快点回州府呢!”
“是老爷,我这就去催。”
在他面前得力的小厮应了, 然后从船舱中走了出去。
一来到甲板上, 他就差点被风吹回去, 又见到那些船夫消极怠工,于是便要上去训斥。
“你们——”
话还没说出口, 前方就传来什么轰然倒塌的动静!
小厮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只见前方高耸的山崖在暴雨中坍塌滑坡,泥沙携着山上草木巨石滚落, 砸在江中,在江面上砸出了一个个深坑。
他的脸一时间变得煞白。
灰暗的天际惊雷闪过,将船上每一个船夫的脸色都映成了同他一样。
但凡他们走快一步,那砸下来的沙土巨石就会落在他们头上。
这艘船可不是铜墙铁壁,在这样湍急的江水里,所有人都会折在里面!
“什么声——”
颠簸起伏的船舱中,富商也拥着姬妾从里面出来,想看看这是什么动静,结果看到前方还在崩塌的山崖。
三人顿时定在原地。
富商的酒醒了,感到身旁的姬妾都在不停地发抖:“……”
而他们的船还在向前飘去。
富商汗如浆出,立刻大叫起来:“还、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掉头!赶紧回去!”
江心,大船匆匆地掉头。
来的时候他们是顺流,现在要往漕帮的方向回去是逆流。
富商此刻恨不得自己生了八只手,能一起用力把船划回去。
幸好虽然过程艰难,但他们还是逐渐离开了那段崩塌堵塞的水道,在滔滔江水中努力了半天,终于又回到了漕帮范围内。
风雨飘摇中,守着码头的两个漕帮汉子看着江面上慌里慌张朝这个方向驶过来的船。
其中一人直起了身,拉着另一人道:“你快看!”
“嘿!还真的回来了?”
之前劝他们不要走的漕帮汉子见船离得越来越近,伸手往上推了推斗笠。
他的同伴满脸稀奇:“意姑娘真是神机妙算,说他们时候没到,阎王不收,果然就不收啊。”
漕帮汉子回过神来,推了同伴一把:“过去!等会问问他们遇到了什么,怎么就回来了。”
两人上了码头,等到那船终于靠了岸,一把扯过绳索,在雨中利落地把船定回了码头上。
船上的人哆哆嗦嗦地下来,跟离开时那不听劝的狂妄模样形成鲜明的对比。
劝他们别走的漕帮汉子见那富商来到面前,只开口问他:“怎么又回来了?”
“走、走到一半,山、山塌了!”那富商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发现跟自己说话的是方才劝自己不要走的人,顿时抓住了漕帮汉子的手,感激涕零,“恩人!你是我恩人呐!”
——要不是他再三劝告,让船夫放慢了速度,他们就要葬身在那儿了!
两个漕帮汉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撼。
然后,另一人才神情古怪地拍了拍富商的肩膀:“算你命不该绝,就说不要走多等两日嘛。”
“是是是!”富商擦着汗,确认道,“那我们现在还能回来吗?”
“行是行,不过你们客栈的房间肯定没有了,想要再找地方住,估计得出点血了。”
……
京城,前往江南的钦差队伍也是此刻出发。
比起开始下起暴雨的江南来,京城的天气依旧十分晴朗。
江面上反射出耀眼的阳光。
由天子送行出城,来到运河码头,付鼎臣站在高大的船上,并没有下令出发。
他手上的兵符已经交由近卫,带去调动京师水军,驾战船全速前进,前往江南。
景帝给他调兵权力,虽然没有想到付鼎臣会还没出京就用上,但也没阻止。
京城的事,消息定然无法封锁,一旦送到江南,桓瑾就会采取行动,向漕帮下死手。
他们既是在跟人赛跑,也是在跟时间赛跑。
以桓瑾的性格,现在大概已经对漕帮采取行动了。
付鼎臣只希望漕帮能够撑到军队到来,不要蒙受过于巨大的损失。
他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又再看了看平静的江面,码头上终于响起了马蹄声。
风珉骑着一匹黑色骏马,带着四个护卫,一路飞驰来到了大船前。
付鼎臣一低头,正好见他从马上下来,从马背上拿下一个包袱,往背上一背就利落地上了船。
风珉道:“久等了,付公。”
他带着人一上船,付鼎臣就抬手令人开船,然后才说道:“还以为小侯爷来不了了。”
风珉与他并肩站在甲板上,看着前方宽阔江面:“我说要来,就必定不会失约。”
虽然忠勇侯不肯放他出门,但风珉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了他爹。
或者说没有说服,他这一次又是偷跑出来的。
但这个过程不重要。
结果是他到了就行。
大船离开了码头,向着江面驶去。
后方跟着的几艘船规模稍小,搭载的都是近卫跟钦差队伍。
风珉看了看脚下这艘船,虽然大且稳,但速度却不如战船快。
哪怕走水路去江南,最短也要耗费十日。
等去到江南,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他皱了皱眉,看向付鼎臣:“这速度会不会太慢了些?”
付鼎臣将自己让人带了兵符去调动水军直冲江南的安排告诉了他:“京师水军的战船更先进,比我们更快,我让他们全速行军,先去漕帮总舵。”
闻言,风珉才松开了眉心:“那就好……漕帮总舵,麒麟先生也定已经有了安排。”
他说完抿了抿唇,这个安排,无疑就是他的弟子了。
风珉又想起分别的时候,陈松意居然什么都没告诉自己。
所以自己就在她眼里,就这么不可靠?
江南形势错综复杂,她就算能够预知先机,也终究只是一个人,必然会遇上无法解决的危险。
还是希望能够快点抵达,跟她会合,才安心。
……
总督府坐落之处,楼外见江。
江水今日暴涨,在远处都看得到水浪翻滚,湍急浑浊。
阎修归来一日,总算得到了详尽的漕帮情报。
他知道昨晚上那个道士就是在江南一带声名鹊起的神医游天,是翁明川为了给潘逊治病找去的。
然后,昨晚在漕帮还有一位“裴先生”。
一看到情报中所写,这位裴先生曾经在去往漕帮总舵的路上,用一面有着厉王印记的金牌,斥退过驻守在那里的州府军,阎修便知道他是谁了。
他捏着纸张的手用力得指尖发白:“裴植……”——他那个阴魂不散,永远压他一头的好师兄!
他不是应该在边关追随厉王,什么时候又回了江南?
一想到裴植那张脸,一想到昨晚发生的事,新愁旧恨一时间全都涌上了阎修的心头。
从两人先后入门,到一起参加科举……裴植考上了,自己却落了榜。
那时候的他,就想问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他裴植就能得到赞誉,得到认同,可自己却得不到?
更令阎修羞愤的是,他落榜之后在江边借酒消愁,逃避现实,却听到裴植不打算做官。
他打算放弃功名去边关,到厉王麾下做一位谋士。
旁人在惊叹裴植的潇洒,阎修却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可笑无比。
他跟裴植之间,永远是这样,自己拼了命都得不到的东西,他却能轻易得到,然后又弃如敝履,仿佛在明晃晃打自己的脸。
悲愤、痛苦、绝望之下,阎修甚至生出了投江的念头。
如果不是有高人路过,把他从江边拉了上来,给他指了一条明路,他今日也不会坐在这里。
呲啦一声,阎修手中的纸碎开了一个口子。
他垂目看了一眼手中的纸张,然后以一种慢条斯理又狠厉的劲道,将这张纸一点一点撕成了碎片。
细究裴植出现在漕帮总舵的原因,其实有迹可循。
这些年阎修虽在江南,在总督府当幕僚,为桓瑾的大业筹谋,也没有忘记收集裴植的消息。
他知道自己这个师兄风流浪荡,边关每一个有姿色的寡妇都跟他有一腿,也知道他为了厉王平定边关、征服西域的目标殚精竭虑,甚至到了要吃禁药来透支脑力的境地。
他身体不好,自然要去求医。
声名鹊起的神医出现在漕帮,他自然会跟过去——
但是,他来掺和什么?
阎修眼中燃起怒火。
自己要对付漕帮,替总督大人把它收服掌控,他一个厉王的军师祭酒,来掺和什么?
像撕碎裴植一样把这张纸撕碎以后,阎修彻底地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要如何对付裴植,要如何借用这件事,把漕帮推入一个更加万劫不复的境地。
厉王在大齐的声望之高,无人能及。
这一点别说是景帝的那些皇子,就是景帝自己也比不上。
“……如果是这样一个皇族插手漕帮,疑似暗中在江南培养自己的势力,你猜我们心胸并不宽广的陛下会是什么反应?”
阎修嘴角一勾,又露出了那种温和无害的笑容。
他心中已经有了祸水东引的计划,又可以除掉裴植,又能将景帝的目光转移到厉王身上。
然而就在这时,手下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阎修看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自己面前,指着外面道:“先……先生!江水、江水决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