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1 章
秦骁三人在高处待了许久, 终于听见亭中响起一声唿哨。
期待已久的三人顿时从各自待的地方翻了下来。
秦骁还拍了拍身上的点心屑。
这个动作换来另外两人的瞪视,但秦骁没在意。
谁让他们没守在进门的位置上?
三人来到亭子外,单膝跪了下来, 齐声道:“参见殿下。”
亭中, 厉王伸手撩开了挡风的帘子。
陈松意站在他身旁, 看他让三人起身, 然后转头向自己介绍道:“他们三个都是天罡卫里的精锐,秦骁你已经见过两次,另外这两个是兄弟。——常衡、常衍。”
“属下在。”
这两个在寒风中期盼了一晚上, 想要见这位陈姑娘的常家兄弟齐声应道。
萧应离指着陈松意,对两人道:“以后陈姑娘就是本王的幕僚, 军师不在时, 她行军师之职。”
包括秦骁在内,三人都对这话暗暗吃惊。
他们知道她很厉害,在挑剔如军师口中都能得到很高的评价。
但还是没想到殿下会给她这样大的权力。
军师不在时, 她代行军师之职,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京城, 在殿下不在的时候, 她可以代殿下做一切决断。
这就是他们军师的地位。
只不过陈松意不愿让裴植让出军师祭酒的位置。
所以萧应离才没有立刻给她定下官职。
大齐还没有女子当官的先例。
但在过往的历史上,有着很多女将军驰骋沙场, 巾帼不让须眉的记载。
现在就暂且让她做他的幕僚, 当他在京城的谋士。
等回到边关以后, 再正式定下她的官职。
亭外的三人都朝她行礼,然后抬起头。
除了已经熟悉的秦骁, 陈松意认真去看另外两人的脸, 记下他们的面孔。
天罡卫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而精锐当中更有精锐。
他们跟许昭能够被厉王钦点, 随他脱离大部队,加急送杨副将回京,就说明他们在天罡卫中的排序极高。
在这个距离里,常家兄弟也认真而好奇地看陈松意。
他们既为她的年轻而心生震撼,又为她身上的气质而莫名感到亲近。
哪怕是在边关多年的军师,他身上的气质跟他们这些经常出入战场,手上军功无数的天罡卫也是不一样的。
可她明明是个姑娘,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比起两人在家中的妹妹还要小一些,但当她站在面前,两人却可以感受到她身上那种与他们系出同源的征战杀伐之气。
这种气质冲淡了她的性别,模糊了她的年纪,令他们跟她瞬间就有了一种亲如同袍的亲近感。
这感觉在陈松意朝他们拱手行礼的时候,变得更加清晰坚定了。
所以说,这位陈姑娘真的是来做殿下的幕僚,而不是做他们天罡卫的其中一员,不是做殿下麾下的先锋吗?
从陆侍郎家中回来到现在,两人在亭子里几乎谈了一夜,现在天已经快要寅时了。
城门丑时一刻便开启,陈松意今天还是要到东郊去的。
经过一番详谈,萧应离也知道她出城,并不是单纯冲着救人去的。
她去的目的,主要是要记下京城的阵法,然后对照京城地图,找出阵法的薄弱处。
这样一来,就能找出草原人制造爆炸的目的。
他们也能加以防范。
尽管两人都是一夜没有休息,不过都不见丝毫疲态。
一个可以立刻出发去东郊,另一个可以披上甲胄,上朝继续去威慑那些文官。
在跟他详谈之后,陈松意就知道自己所察觉到的景帝的健康问题,他也察觉到了。
从两日前开始,厉王就已经从帝王的心情、锻炼、饮食等方面着手,配合太医调整恢复他的身体。
这个自己鞭长莫及的部分,竟然也由他早早补上了。
陈松意真切地感觉到了有人合作、里外照应的好处。
再加上将要有天狗食日、地龙翻身的事提前告诉了他,由他在庙堂上来安排预警,也比她一个人四处奔走要好太多。
她正想着,就见他指着秦骁对自己道:“你在京城要出门,有辆马车更方便,我让秦骁跟着你,你要去哪里,由他驾车送你。”
“是,殿下!”
秦骁半点没觉得让自己去给陈姑娘赶车有什么问题。
关于殿下的安全,其他护卫应该这两日内就能到了。
而且在济州城外的山上,他也已经真切地认识到了自己的位置。
大多数情况下,他就是个拖后腿的,还反过来要殿下来救他。
唯有在驾车这件事情上,他还有自信。
然而陈姑娘看了看他,却摇头表示:“不用了。”
陈松意拒绝,是出于两个方面的考量。
一是她跑得够快。
在突破第四重之后,真气量就有了质的提升。
哪怕没有马车,她也能长时间高速奔袭。
二是——秦骁太显眼了。
马车可以换,可他是厉王的护卫,这一点很多人都知道。
“让秦护卫跟在我身边,我想做什么都容易让人联想到殿下你,他们对我的警惕度就会提高。”
而现在陈松意最不需要的就是对手提高对她的重视。
“你说得对。”萧应离也没有勉强,他退了一步,就把人留在厉王府,“我若不在府中,你要找我,就找秦骁。”
“是,我记住了。”
正当秦骁失望不能跟在她身边,多了解殿下这个神秘的新幕僚几分,接触她那个层面的不同世界时,就看到殿下朝自己伸出了手。
青年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连忙把收在自己这里的金牌拿了出来,交到了殿下手中。
萧应离拿着这面带有自己印记的金牌,轻轻地抛了抛,然后递给了陈松意:“这个给你。”
少女的目光落在这面眼熟的金牌上,眼底不由得生出了波澜。
这面金牌,军师有,她第二世的爹也有,风珉也有。
上一次她在济州城扮作老妇人帮了许家,得他赠了一枚玉佩。
这一次,她终于也有了!
萧应离看着她伸手,掌心向上,从自己手中接过了金牌,像是接过了一件很有分量的、很令她看重的东西,然后抬眼看自己。
她没有道谢,却两眼发亮,很是高兴的样子。
这令萧应离觉得稀奇,明明他先前对她许诺了更多,甚至愿以军师祭酒聘她,都没见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陈松意达成了第二世的愿望,收起了金牌。
这个时候,她在他们眼中才有了这个年纪的姑娘应有的样子。
等她收好,萧应离才道:“有了这面金牌,你可以在厉王府随意进出。等天罡卫跟随我回来那三千军士到了,也可以随意调遣。”
她郑重地道:“我会好好使用的,绝不辜负殿下的信任。”
然后,她便得到了成为他幕僚的第一项便利——跟他和三名亲卫一起去吃早饭了。
厉王府的厨子自然也是从宫中出来的御厨,而且不止一个,什么精细饮食都能做。
只可惜,他们这位殿下不是习惯享受精细美食的人,让厨房准备的早食同边关相近。
摆上桌的早食是耐饱的饼跟热腾腾的肉汤。
顶多用料比起边关更加好,调味更出色一些。
等早食摆上来以后,看到陈松意在旁边,萧应离才想起他们习惯的饮食,她不一定吃得惯。
留她在厉王府用早饭,搞不好还是为难了她。
结果陈松意上了桌,却是和他们一样很习惯地吃了起来。
不管是把饼掰开泡进汤里的熟练,还是往里面加调料的动作,都有种久在军中的粗糙感。
这让萧应离后知后觉地生出了一丝微妙。
她会的东西都可以用从小接受师父的秘密教导来解释,可没有理由如此适应军中的一切。
不过厉王殿下没有说什么。
他端起了碗,想道,看来除了她告诉自己的那些,她身上还是有秘密的。
在厉王府的几人扎实地吃完早饭,出了门,一个坐马车去皇宫,另一个步行去东市租车的时候,陆云也准备好出门了。
昨夜他被救下,在厉王殿下离开之后,他就跟夫人在一起。
两人都没怎么睡好。
陆夫人知道,一定是发生了超过自己所知的严重问题,才会令夫君这样做。
所以,当夫妇二人独处的时候,她什么也没有问,只珍惜着这样和他在一起的时光。
她睡得很少,当陆大人一起身的时候,她就跟着醒来。
然后起身为他整理官服,又去为他安排好早膳跟马车。
陆大人脖子上的血瘀已经用粉盖住了。
冬天不怎么出汗,不会洗脱,就不容易被看出来。
而厉王殿下赠给他的灵符,眼下也被他贴身放置在了胸口。
夫人昨晚连夜给他做了一个锦囊,将符装在里面。
老宋头昨天喝多了两杯,跟家中大多数下人一样,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他乐呵呵地套上了车,为自己来年还能为这个家发光发热而高兴。
陆大人带好了官帽,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对着妻子道:“我走了。”
陆夫人站在原地,眼睛有些红肿。
陆大人对她笑了笑,说道:“不会再有事了,我会早点回来。”
“嗯。”陆夫人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但这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不用再害怕。
她夫君的眼神跟之前不一样了,现在变得明亮而坚毅。
她相信,他一定会安然无恙地回来。
“驾!”
老宋头熟练地驾着马车,朝着城门的方向去。
尽管这个时候天刚刚大亮,但城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平民,甚至比赶集的日子还要热闹。
老宋头坐在车辕上,呼出一口白雾,握着缰绳看着外头,发现外面聚集了很多人。
“老爷!”他转头对着马车里的陆大人喊道,“这个门的人太多了,我们换个门走吧。”
在他身后,陆大人掀开了帘子,看向了城外,见到了厉王殿下的旗帜。
厉王的大军这才抵达,三千人组成的军队威势极大。
为首的是他麾下的天罡卫,披坚执锐,无论是武装到面孔的战甲还是手中的武器,全都有种逼人的锐意跟勇猛。
而在这片金属的海洋中,还有草原王庭的旗帜。
草原人派遣来议和的使团不过十几二十人,跟这支大军同行,就好像被押解过来的俘虏。
所有被这动静吸引过来的京城百姓都在看着这些将士。
赞叹着他们的精锐,感慨着他们的战马跟武器。
这跟他们在京城见到的禁卫军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们当中的每一个,都像是能把他们京城的禁卫军打得落花流水。
“这是哪里的军队?竟如此勇猛!”
“你没看到他们打出来的旗帜吗?这是厉王殿下的军队,是厉王殿下回来了!”
掀起帘子的陆大人目光移动,落在了其中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昨夜厉王殿下才来过他的家中,将他从死亡中解救下来。
而现在,他就身在他的军队里,身穿战甲,骑着一匹高大神俊的黑色骏马。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如一座发光的神像,一位年轻的天神。
过去两天里,只有皇宫里的人跟大臣知道他已经回来了。
此刻,京城的百姓看到他推起那块冰冷的面甲,露出真容,驱策着他那比所有的马都要高出一头的骏马走出来的时候,都爆发出了一阵山崩海啸般的欢呼——
“厉王殿下!厉王殿下!”
“厉王殿下回来了!”
无需任何指挥,每一个人都发自内心地欢呼。
在他带着他的军队走进城门的时候,夹道的不管是官兵还是平民百姓,都虔诚地跪了下来。
在他们的这位殿下成长为大齐的战神之前,每一次草原蛮夷叩边,每一次边关告急的消息传到中原,都会令百姓胆战心惊。
哪怕身在京城,他们也会害怕。
怕那不可抵挡的草原铁蹄会踏破边关,终有一天来到他们的城墙之下。
可从厉王殿下去到了边关开始,带领军队跟草原人交手以来,伴随战报传回来的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大捷!
前朝没有打出来的战绩,他做到了。
太-祖、高祖他们没有做到的事,他也做到了!
这一次,他更是打得草原王庭失去了他们的雄主,打得他们要派人来求和。
而他还带回来了那么多的俘虏、战马!
谁会不为他而疯狂?
谁会不想成为他麾下的将士,为他去战斗?
在这海啸般的呼声中,在京城百姓狂热的目光里,被听到自己的大军抵达,于是一早过来披上战甲的厉王这样镇压一般地送进城的草原使团,里面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这声音刺耳,这些目光刺人。
尤其是狐鹿,看着那个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的萧应离,怨毒的目光恨不能盯穿他的战甲,在上面烧出两个窟窿。
因为京城民众的夹道欢呼,他们走了很久。
而本来想用高规格来迎接草原使团的议和派没有争赢,所以草原一行被直接送去了鸿胪寺。
他们就在行馆简陋地住下,等待帝王的召见。
这次议和,所有的光芒都被厉王夺走了,偏生议和派还不能反驳。
毕竟用厉王的话来说,他是给了他们面子,代替他们去城门口迎接了从草原来的客人。
由大齐的王爷带着军队去迎接草原的王子,这样的规格难道还不够高吗?
……
队伍走过,厉王殿下的身影很快也看不到了。
但狂热的气氛仍然残留在空气中,京城的百姓全都热议着方才那一幕。
跟前面两只船同时抵达的风珉一行这才乘着马车进来。
游天掀起帘子又放下,伸手赶了赶飘扬起来的尘土。
风珉跟他坐在同一辆马车上,懒洋洋地靠在车壁上。
看见他的动作,风珉说道:“进了城就很快了。”——很快就能到忠勇侯府。
虽然他现在已经通过江南的事争取到了自由,不必再因为闷烦、不能实现自己的志向而做个纨绔,但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他的身体还是自动回到了最熟悉的模式。
这一次,风珉没想到会离开那么久。
一想到回去要面对祖母跟母亲——说不定还有两个姐姐的眼泪攻势,他就有些头疼起来。
游天拿起放在旁边的包裹,道:“我先下车,去找松意。”
风珉直起身,道:“不先跟我回侯府吗?等回去我让人打听一下,很快就找到了。”
“不用。”说话间,穿着道袍的游天已经推开了车窗,他在马车里站起来,半弓着腰,回头道,“我自己找更快,回头再去找你!”
说完也不用喊停车,他就一下从车窗里跃了出去。
很快三下两下就不见了踪影。
风珉在车窗后看着他消失,听到前面赶车的车夫有些惊骇的声音,只伸手敲了敲车壁。
“不用管他,继续去忠勇侯府。”
……
游天打南边来,但是现在在江南,人们也已经穿上了冬衣。
只有他依旧穿着一身宽大的道袍,简直留不住丝毫的热气,在冬天的京城更惹人注目。
他觉得船在水上行走的速度还算快,可等到了地上坐马车,就慢得让人难以忍受了。
游天不想再坐,于是跳了下来。
但京城这么大,要找一个人也实在不容易。
而在“术”上面,他又不行。
就在他思索着第一步该去哪里,自己身上又还有没有什么能寻人的小把戏时,旁边的茶馆里传来的说书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走过去听了半天,确认这人说的“陈解元”就是陈寄羽,还有关于昨天的“大热闹”里提到的正是陈松意,只转身问旁边一个听得津津有味的人:“这人说的陈家兄妹,现在住在哪里?”
江南会馆,对面的巷子里,一辆马车中。
赵氏母女在那里冻了一夜,都熬不住睡着了。
两人的车夫更惨,在外面冻着,一整晚都没有地方遮蔽。
好容易等到白天,找了个能晒到太阳的避风处,根本没看到会馆有什么人出来。
他一边跺脚取暖,一边朝着会馆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到一个穿着道袍的年轻道士走了进去,他呆了呆:“这应该不是四夫人要找的人吧……”
一进来,游天就感觉到了会馆里跟外面的温度差。
里面的侍从衣衫穿得都像春秋一般轻便,但那是因为他们一直待在会馆里。
而这个少年道士却是刚从外面进来,竟然穿得这么少。
他们看他走进大厅之后左右张望,没有半点寻常人走进他们会馆的畏怯、不自信。
于是想着要不要上前来问一问他是来做什么的。
陆掌柜正好从里头出来,看到游天,他脚步一顿。
这段时日他在会馆见到的人,样式真是比过去几年见到的都要多。
对想要迎过去的侍从比了个手势,陆掌柜自己走上前来。
他看了看这个剑眉星目、脸上还带点婴儿肥的少年道士,问:“道长从何处来?不知来我们江南会馆有何贵干?”
游天转头,见他衣着打扮和那些侍从都不同,看着是个能说话的,于是开口道:“我找人。”
“找人”,这是陆掌柜这两天不知道第几次听到这个理由了。
他还想打趣一句“莫不是道长想找的人也姓陈”,赵山长跟陈寄羽正好也从里面走了出来。
原本正在跟老师交谈的陈寄羽一见到游天,立刻露出了意外惊喜的表情:“游道长?”
游道长?这个称呼瞬间触发了赵山长跟陆掌柜的记忆。
在陈寄羽走过来的时候,两人都看着这个穿着道袍的少年,想道——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神医游天?!
一见到熟悉的面孔,游天便立刻知道自己没有找错。
不等陈寄羽说什么,他便问他:“松意呢?阁——嗯,她先前托我给她找本书,我送去你们家,结果你们爹娘说她跟你一起来了京城。”
说完,小师叔便期盼地看着他,等他带自己去见松意。
没想到却从他这里得到了一个有些意外的答案:“昨天松意去见厉王殿下,尚未归来。”
游天:“???”
厉王殿下?他不是跟自己一样刚下船吗?刚刚他还看见他了呢。
小师叔很困惑,不过无所谓了。
他问道,“那我现在该去哪里找她?”
“她今天应该会去东郊。”陈寄羽说着,看了看身上衣衫单薄的游天,“但她具体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总之晚上她肯定会回来。”
赵山长也走了过来,跟陆掌柜一起两眼放光地看着这个疑似游神医的少年道长。
虽然不知游天是怎么来的京城,但肯定一路风尘,陈寄羽于是劝道:“游道长就在会馆等吧,先吃了早膳,再好好休息。”
“对对对。”陆掌柜殷勤地道,“松意姑娘的朋友就是我们会馆的贵客,就请道长留在会馆等她吧——不知道长是否就是名动江南的游神医?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第 192 章
与此同时, 东郊,相国寺。
这是京城最大的佛寺。
寺中佛塔林立,碑刻众多。
因为寺庙中有棵护国神木, 也称护国寺。
在京城, 除了东市、西市, 还有横渠书院门口的集市, 就属这里最热闹。
每逢庙会,寺里更是人山人海。
而住在城东的百姓更为富裕,因此相国寺的集市里琳琅满目, 东西更多,更为精致。
茶摊、药摊、山货摊、杂品摊、书画摊……应有尽有。
再加上相国寺的禅房多, 住的费用比京城便宜, 且离京城也不算远,所以很多上京赶考或者前次科举失利,打算再留京三年好参加下次科举的举子, 都会选择住在这里。
一年到头, 寺里基本也就没有什么冷落的时候了。
离开厉王府去东市坐了马车的陈松意, 此刻已经置身在这里。
跟昨日北郊的清冷相比, 这里简直称得上是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一点也不像个佛门清净地。
但这也是相国寺的经营之道, 寺庙积累的财富十分可观, 经营也不局限于这一项。
像寺里的明远大师,就十分擅长观测天象。
这么多年来从未出过差错。
相国寺便有一项业务, 只要每月向他们交付一定的钱, 每日清晨都会有僧人去预报天气。
城中富户便由此来确定今日是否适宜出行。
陈松意一来到这里,想到明远大师在京城民众中的名望和太后对他的信任, 便联想到如果地动的事能由他来佐证,必定能够增添更多的可信度。
她穿过了中院大殿,来到了那棵护国神木所在的院子。
今日依旧是个大晴天,风从高大的神木枝叶间穿过,令阳光细细碎碎地从顶上照下来。
陈松意抬头,这遮天蔽日的神木高大得望不到顶,几乎将整个院子的天空都挡住了。
只有细碎的蓝色会在枝叶的抖动间露出来。
从她靠近相国寺,那种她在另外三个方位曾经感应到的气机就越来越强烈。
等穿过中院来到这里的时候,这种感应就攀升到了极致。
京中很多人认为神木已经有了灵性,能够庇佑他们,所以神木前同样香火鼎盛。
有很多人跪在树下许愿,然后把写有愿望的红绸往上抛。
低枝上已经挂满了红色绸带,而高处空落,只有一些褪了色的。
显然是随着神木的生长,在上面挂了很长时间,取不下来。
周围抛舞的红绸下,少女走到了神木前。
她抬起手掌,去触碰这引发了她强烈感应的高大树木。
在她的掌心接触到神木粗糙的树干那一瞬间,一人一木身上的气运仿佛产生了共鸣。
晴天的院子里一下子起了风,将树上的红绸跟枝叶吹动。
树下,许多原本抛出的力道不够,看着要错过枝干落下的红绸被这风一吹,都奇迹般地挂稳了。
这令树下顿时响起一阵欢呼。
陈松意睁开眼睛。
这就是除了书院石碑之外,跟她呼应了几天的气运所在。
虽然有些不想切断跟神木气息的交融,但她还是把手从树干上收了回来,转身离开了这里,登上左侧的高塔去画完阵法。
阳光下的京城在她的视野中一览无余。
已经画过了三个方向的阵法,很快,最后一部分也被她记录在了白纸上。
画完之后,等到纸上墨迹干透,陈松意就把纸张卷起,收回竹筒中。
等今日回了会馆,将四部分拼在一起,再配合厉王殿下给她的京城地图,就可以看出端倪了。
底下传来热闹的声音,想到这个时候回去,厉王殿下应该还没从宫里出来,她于是决定在久违的相国寺里转一转:“或许有机会遇到明远大师。”
打定主意,她便从有不少游人登上来的高塔上下来,又回到了前院广场的热闹中。
像这样人多的地方,最容易触发她的被动。
不过走了一会儿,陈松意就捡到了玉佩、金钗、银票、钱袋若干。
玉佩、金钗、钱袋这样有着明显标志的,她都交给了寺院的僧人。
每日在这里丢东西的人太多了,相国寺专门设立了一个失物招领处。
捡到东西的上交这里,发现丢了东西的也可以过来找。
至于银票,她就留下了。
前面的集市卖的东西很多,陈松意随手买了两样小吃,同其他人一样,一边吃一边往前走,感受着这晴天的热闹跟放松。
直到经过一个摊子的时候,有人叫她——
“好朋友!”
这个声音,这西域的音调……
陈松意停下脚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就见到在自己左侧身后的两个摊子上,停雪第一天她出门,给他们指了路的那几个西域商人正待在那里后,四人都认出了她,在高兴地向她笑着,同她招手。
他们在这里摆摊,受到的待遇就比第一次进城要好多了。
来相国寺逛的城东居民全都见多识广,知道他们是千里迢迢来到京城的西域商人,知道他们是来做买卖的,不是来当祸害的。
见她显然也记得他们,还朝着这边走来,那个送了她貂帽、还在里头藏了一块蓝宝石的大胡子笑得更开心了。
他站起了身,看着陈松意来到自己面前。
见她头上戴着他们送给的帽子,他于是指了指自己头上这顶,问道:“帽子,喜欢吗?”
“喜欢。”陈松意点了点头,“非常喜欢,每天出来我都戴着。”
“喜欢就好,好朋友。”西域商人哈哈笑道,“那天多亏了你,我们最后找到了地方,跟我们的同伴也见到了,还顺利出手了货物。”
难怪看他们现在的摊子上没有任何的皮草,摆放的只有一些种子跟香料。
她对种子感兴趣,于是蹲下来看了看,然后指了几样,问他们这是什么。
西域商人们都很热情,七嘴八舌地回答了她。
虽然找回了会说中原话的同伴以后,他们在京城的交流就不成问题了。
可是像这样能够直接用他们的语言跟他们交流的中原人却不多。
中原人的相貌生得比他们显年轻,在几个壮汉看来,陈松意还是个半大孩子。
他们很乐意满足她的好奇心。
大齐跟西域的商路打通以后,西域已经有很多东西都传到大齐来了。
现在没有的,到了二十年后,陈松意也见到了,比如这些无人问津的香料跟种子。
她掏出了银票:“这些种子都给我一些吧——这些钱够吗?”
大胡子看了她给出的银票面额一眼,要推回来:“不用。”
虽然他们的种子跟香料少,带过来卖的价格高,但她想要,他们怎么会收她的钱呢?
他豪爽地抓过了袋子,把她要的种子都装给她,说道,“不用钱,喜欢就拿去吧。”
“这不行。”陈松意执意要把钱给他。
上一次收了他送的貂帽,里面还有一颗蓝宝石,她就已经够占他们便宜了。
见他还要推辞,她索性把银票塞到了他手里:“我今天出门没有带银票,这是我捡的,不算花我的钱。当我是朋友的话,就收下它。”
听她这样说,西域商人才没有再推辞:“好。”
他收下了这张面额不小的银票,夸赞陈松意,“出门捡钱,我们的朋友运气真好。”
陈松意心下一动,问他们住在哪里。
得到答案之后,她看了看他们摊上的货物。
把皮草都出干净了,就剩下这些,说明他们来京城的目的已经完成了一半。
剩下的就是要把钱换成新的货物带回去。
她于是看向他们,说道:“我看你们的货物很快就要卖掉了,收回银钱,去买了你们要带回西域的东西就启程回去吧,不要在京城停留。”
“为什么?”大胡子问,然后想到今日出城的时候看到的草原使团,“因为草原人来了?”
草原人到了?陈松意这才知道。
她出城太早了,都没有遇见。
“这算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她说,“有这些豺狼在的地方都不会太太平,你们快离开吧。”
几个西域商人显得有些动摇。
他们在这里用胡语交谈,大多数京城的居民都听不懂,因此没有引来什么注意。
陈松意想起一件事,道:“还有,我想跟你们做一笔生意。你们西域有种植物,我们叫白叠,记载说它‘实如茧,茧中丝如细纩’……”*
“有。”为首的西域商人精神一振,问道,“你要买?”
“我要它的种子。”陈松意道,“也要它的果实。”
棉花,又称白叠子,在此之前只在西域种植流通,并没有推广到中原来。
直到她在第二世,从师父口中知道这种来自西域的植物,这才在跟西域商人交易时同他们大量购买。
现在的中原,大多数人穿的冬袄里面填充的并不是棉花,保暖性差。
皮裘保暖,却不是所有人都能买得起。
但有了棉花,填充在衣服跟被子里,不管是边关的将士还是大齐的百姓,就全都能提高在寒冷冬天的生存率。
本来这几个西域商人来京城就是为了寻找新的商机,皮草卖完以后,他们在京城这几天并没有找到适合倒卖一波的东西。
陈松意劝他们离开京城,如果只是这样一说,几人或许还会犹豫。
但她跟他们谈生意,要棉花跟棉花的种子,还给了他们身上所有的银票当定金,这几个西域商人立刻便决定动身走了。
“京城太远,等你们回去之后,运送了货物不要来京城,直接去西北边关。”
她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了一个锦囊,然后又取出一张符纸,在上面写了一个“意”字。
她让他们送棉花跟种子去边关,到时候她人不一定在边关,所以要给他们一件信物。
军师既然坐镇边关,身体又已经没有大碍,等他们把棉花送去了以后,他肯定在。
“到时候我要是不在,你们就将这个交给裴军师。”
少女说着,把写上了“意”字的符纸放进了锦囊里,交给了面前的人。
“他看到这个,自然就会见你们。
“放心,他也懂你们的语言,如果我不在,他会完成跟你们的交易。”
“好!”
西域商人接过她给的锦囊,放入怀中,心跳有些加速。
大齐边军。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能跟大齐边军做上生意。
这可比他们几个带着皮草前来京城的时候所设下的目标要大多了。
一下子就不知实现了几个层级的跨越。
陈松意也没有想到,先前的指路会有这样的后续。
她站起身,正要和他们再说点什么,就听见远处传来了一阵骚动。
她转头看去,见到那个地方人群聚集,仿佛有什么人起了争执。
她原本没有太在意,但在收回目光的时候,心中却有灵机触动。
这种感觉她一点也不陌生。
因此,她立刻便和跟自己谈好了生意,准备今天回去就用手里的银钱买下茶叶、丝绸回西域的几个壮汉告别,然后快步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越是靠近,争执的声音越是大。
而来相国寺的人都是有钱有闲,见到有人闹开了,第一反应都是凑过去看热闹,所以越往里走越是难挤。
陈松意往旁边看了看,找到了一个看热闹的好位置,于是转头朝着那个方向去。
她飞快地绕了一圈,来到了争执的包围圈后方,从高处的栏杆后看着底下的动静。
跟她一样,很快也有不少人发现了这个看戏的好位置,也纷纷跑了上来——
“这里好这里好!快上来!”
撑着栏杆,陈松意看向下方,想看究竟是什么触动了自己的灵机。
只见底下是两个商贩,穿得不怎么好。
来相国寺的游人确实有钱,但来这里的商贩却有很多是住在城北。
他们特意挑着货物早早过来,想多赚一点钱,底下这两个,显然就是后者。
陈松意站在这里,凝神听了片刻,发现他们是在为一个箩筐而争执。
两人一人卖粮食,另一人卖鸡蛋,本来摆摊的位置在两隔壁,几天下来都算是相安无事。
可是今天,当卖粮食的离开一下去解手,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少了一个箩筐。
再一看,那个箩筐竟然去了隔壁,卖鸡蛋的硬说是他的。
于是两人便争执起来,甚至要大打出手。
可这是在相国寺,允许他们交钱进来摆摊,绝不允许他们在这里公然斗殴。
负责维持秩序的僧人很快就过来了。
两人架虽然没打成,但都一口咬定这个箩筐是自己的:
“大师,你可要为我做主!我不过是离开一会儿,托他给我看一下摊子,结果他就偷了我的箩筐——”
“你别血口喷人,我好心好意给你看顾摊子,你回来却想抢我的箩筐,还污蔑我偷盗!你这是恩将仇报!”
“大师——”
“大师!”
周围看热闹的人都面露兴奋。
这种热闹,当然是闹得越大越好。
有人道:“嘿嘿,虽然一个箩筐不值钱,可是双方都说是自己的,而且上面又没有明显的标记,这下有得闹了。”
护国寺的僧人能维持秩序,可以分开他们、不让他们打起来,却没有本领断出这个箩筐是谁的。
他一时间为难地僵住了。
正在他额头上的汗都要流下来的时候,一个穿着书生袍、外罩了一件半旧不新的薄裘的身影走了出来,看到他,陈松意一下子站直了身体。
这个青年生得很好,可是脸上却有种倦怠的、厌世的神情。
这种样子,同在去漕帮的路上遇到“游大”兄妹的军师有某种程度的相似。
只不过裴植是知道自己身患重疾,不久于人世,所以纵情声色,哪怕一直咳嗽不停也是酒不离手,而眼前这个就是单纯地厌倦世界,觉得一切都很无趣。
更巧合的是,他的眉眼也跟裴植有着几分相似。
在他出现的时候,觉得情况苦手、正一筹莫展的僧人立刻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周围也有人认得这个书生,纷纷叫道:
“裴公子,是裴公子来了!”
“哈哈哈,真是哪里有好戏,哪里就有裴兄你。”
“诸位,这个箩筐主人是谁,很快就能揭晓了!”
“阿弥陀佛,裴施主——”相国寺的僧人一见他就像是立刻见到了救星,正要同他说这两个商贩是什么情况,裴云升的目光就已经从这两个商贩身上扫过。
原本剑拔弩张的两人只觉得身上像被某种无机质的东西扫过,两人都是一僵。
裴云升没有问他们任何话,就截断了相国寺僧人的话,道:“要知道这箩筐是谁的,打几棍就知道了。”
打几᭙ꪶ 棍?
听到这话,不光是那相国寺僧人骇了一下,周围的人也吓了一跳。
人群中,同样是住在相国寺、与他交好,又是凑过来看热闹的人高声提醒道:“裴兄!这几棍打下去,先不说能不能逼问出是谁在说谎,这可是私设公堂,违反大齐律法的!”
那僧人也连忙道:“是啊,裴施主,我们相国寺是没有这个权利打人审问的……”
已经认出了底下这人是谁,也想起了这是他的哪则逸闻的陈松意却看向了地上放着的那个箩筐。
果然,裴云升厌倦地道:“我哪有叫你打他们?打箩筐。”
打箩筐?
众人的目光落在地上那个箩筐上,连两个自称是箩筐主人的商贩都觉得离谱。
打一个死物,能够让它说出自己的主人是谁吗?
“还不快打?”见僧人没有动作,青年看向他,“难不成要我来?”
“不……不用,我来。”
虽然觉得离谱,但相国寺的僧人还相信他。
因为像这样的纠纷,住在这里的裴云升不知给他们解决过多少。
他还名声远扬,京师内外有人家有查不清的事,又不方便报上官府的,都会来相国寺找他。
只要他们给得出足够的钱,或者事情足够错综复杂,让他觉得有趣的,这位裴公子就会一改现在这样厌倦一切的模样。
他变得精神奕奕,哪怕要跑很远,也愿意坐着马车去一探究竟。
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了,让人担心他被这些事情分心,明年的春闱能不能考上。
周围的人群退开了一些。
他们让出空间,让相国寺的僧人可以挥动手中的长棍,去打地上的箩筐。
“打十棍。”裴云升道。
僧人点了点头,然后便硬着头皮抡起棍子,一下一下地棒打箩筐。
“一,二,三……”
周围的人不由地跟着念了起来。
直到打够了十棍,僧人才停了下来。
那两个商贩看着地上的箩筐,生怕打坏了。
听见有人说道:“这箩筐的质量不错,打了十棍也没变形,待会儿问问他们哪里买的。”
两人:“……”
打完之后,裴云升走了过来,把挨了十棍的箩筐移开。
他用手指在地上抹了抹,又收回来捻动了一下,然后起了身,拍了拍手,往右边一指:“是他的。”
看着那指向自己的手指,卖粮食的商贩脸上一下子抑制不住地露出了笑容,向着他感激地作揖:“谢公子!谢公子给我证明!”
另一人却不干了。
他向着裴云升质问道:“你凭什么说这箩筐是他的?你打它棍子,它应了吗!”
裴云升觉得这纠纷无趣,都厌倦得要离去了。
听到这话,他转过身来,用一种“你蠢钝如猪”的眼神看他:“你自己不会看?还要我解释?”
负责打棍子的相国寺僧人却已经蹲在地上看了个明白,他兴奋地道:“我知道了!这箩筐用来装过粮食,乍一看看不出来,可是打了十棍下去,里面的麦麸就抖了出来!”
他站起身来,对着卖鸡蛋的商贩金刚怒目,“他今日卖的就是小麦,你卖的是鸡蛋,这难道还不能证明这箩筐是他的,而不是你的?”
“我——”卖鸡蛋的商贩还想狡辩,却听到人群当中有人说:“你要是不服气我们裴兄的断案,我们就送你去衙门,让县太爷来断这个案子。”
“对!让县太爷来断哈哈哈哈,看能不能给你断出个清白来。”
听到要去衙门,这商贩立刻不敢说话了,灰溜溜地低了头,抱起自己的东西就走。
“散了散了,都散了。”
“嘿嘿嘿,没想到还有这么个热闹看,真过瘾啊。”
裴云升断了个无聊的案子,脸上的厌倦又重了几分。
正要回自己刚刚喝茶的地方去,前面却有个丫鬟走了出来,低声叫住了他。
“裴公子。”
丫鬟紧张地看着左右,低声道,“我家夫人有桩事想要找你……”
看到她紧张的样子,裴云升停住脚步,来了点兴致:“什么事?”
丫鬟小声道:“找一件东西。”
在高处看了个清楚的陈松意抬手掐算了一番,目光转向远处的茶摊。
然后,在裴云升答应之前,她就先一个翻身跳了下来,朝着茶摊走去。
第 193 章
京城历经数朝, 周围有着数个陵墓群,安葬着数家王朝的帝王、宗室与名臣。
王朝更替时,战乱纷起, 因皇室厚葬的习惯, 坟墓被挖掘偷盗是常有的事。
每一个接替新朝的帝王都会将被掘过的皇陵重新修缮, 派人加以祭祀。
哪怕是名声不佳的前朝末帝, 他也是在任内做成了许多功绩的,比如科举,比如运河……值得香火祭祀。
因此, 当景帝要选择修建皇陵的时候,包括陆云在内的数个风水堪舆大师全都认真卜选了许久, 才定下了如今的皇陵位置。
而自太-祖起, 大齐就摒弃了厚葬,皇陵修建也以风水格局为主,大气却不奢靡, 建得很快。
从选址、修建到迁徙, 历经一年多的时间, 如今已经到了要封陵的时候了。
皇陵边上临时搭建的宅邸, 就是陆云等人的办公场所。
这一年多时间,除了在旧陵, 陆云的大部分时间就是在这里。
今日来到皇陵, 同往常一样, 陆云处理了一些昨日遗留的问题。
随后,又去巡查了皇陵外围的一部分, 然后就回到了自己办公的地方等待。
作为主官, 他一人独占一间房。
关于皇陵修建的过程,底下的人有任何问题都会进来汇报, 请示该如何做。
从他回京城开始,除了接连不断地收到恐吓威胁,见到最多的就是底下的官员小吏在汇报的文书里夹带进来的贿赂。
贿赂的类型有银票、有商铺、有田契……层出不穷。
而每一次带着它们来的人也不同。
若非如此,陆云也不会知道,除了死去的那名同僚,整个负责皇陵修建的队伍都已经被渗透。
一开始,带着这些来找他的人迎上他的怒目,还会不敢与他对视。
可越到后来,他们从他眼底的青黑、眼中的红血丝看出他的濒临崩溃,也就越发无所谓起来。
今日来找他的是一个小吏。
陆云不记得他的名字,但记得他负责的地方。
“卑职见过陆大人。”
小吏拿着一叠文书进来,看到端坐在桌后的陆云,先同他行了一礼,然后走过来。
陆云今日没有伏案工作,没有再反复确定那些数值,而是从他出现开始,目光就一直落在他身上,这令小吏觉得有些反常,又觉得有些稀奇。
他把手里的文书放在了陆云的桌上,迎着这位主官的目光,试探着夸了一句:“大人今天的气色不错。”
没有得到回应,他便束手站在桌前,等着陆大人同前两次一样,翻开文书,发现里面夹带的银票,然后把文书一起砸回来,让自己出去。
像他这样的小吏,被这样砸一下不痛不痒。
何况他也只是拿了银子就替人办事。
不过他羡慕陆大人,坐在这样的高位,有这样的风骨,对这些钱财不屑一顾。
他来过两次,看过自己带进来的东西,陆大人每拒绝一次,里面夹带的钱财就会翻一倍。
光是在他手里,银票数额就已经翻了三倍。
这些钱要是给他该多好……
小吏胡乱地想着,见陆大人翻开了文书。
那修长的手指像是长了眼睛一样,一翻就翻到了里面夹带的巨额银票。
然后,陆云就在他的目光下,将这几张巨额银票从里面抽了出来。
折了一折,放入袖中。
已经做好准备再次被他砸出去的小吏看着这一幕,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等到陆云把那叠文书合起,放在一旁,他才反应过来——
这是……成了?
陆云坐在桌后,淡然地看着他:“告诉他们,本官答应了。”
“啊,大人终于想通了!”小吏一喜,立刻作揖,“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陆云看着他的表情,自嘲一笑,道:“你的主人手眼通天,将整个皇陵的人都收买了,本官势单力薄,不屈服又能如何?”
小吏放下手,干笑着不敢接话,最后才道:“总之,大人退这一步,以后就是海阔天空,前程似锦。卑职这就先回去禀报这个好消息,后面要怎么安排,很快会有人来通知大人。”
他就是底下干活的,只负责送东西跟传话。
“去吧。”陆云一副萧索的样子,仿佛从云端坠入了污泥里。
小吏也没有在他这里停留,脚下生风地离开,心想总算到这一天了。
等这差事一了,自己就能拿到所有报酬,过个丰厚的好年。
……
相国寺。
打扮低调的钱夫人背对着刚才热闹发生的方向,不安地喝着茶。
她年纪刚过三十,生得很有福相,一看就是生活无忧。
后宅安静,没有什么勾心斗角,过得十分舒心。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她出身不高,只是县丞之女,嫁的夫君官职也不高,在京城砸不出个水花来。
但她的夫君却有个极好的义父。
义父他老人家深得陛下信任,就连派枢密使付大人去江南调查那桩大案,都任义父为副使。
不错,钱夫人的公爹,她夫君的义父,正是景帝身边的大太监钱忠。
在马元清权倾朝野,其他宦党飞扬跋扈的时候,钱忠也一直保持着低调。
他忠于景帝,从不因自己对帝王的救命之功而矜傲,只跟在景帝身边为他办事。
他对景帝忠心,对大齐也忠心。
在好几位名臣落难的时候,他与刘相一起在暗中斡旋,保全了他们的性命。
景帝为了制衡世家、培养自己的臂膀而提拔起来的宦官一派,无论在朝堂还是民间,名声都可以说是恶劣至极,钱忠是少有的还能得到正面评价的一个。
身为宫人,他注定无后,所以收养了一个义子。
这个义子是他出宫办事时救起的流民孤儿,起名钱勇。
钱勇长大以后,他也没有刻意安排,只是让儿子凭本事做了一个小官,给他娶了个贤惠的妻子,在京城安家。
等到钱忠年老体衰,不能再侍奉帝王,这个家就是他的归宿。
他也能出宫荣养,含饴弄孙,享受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
钱勇是个踏实的人,同他的义父一样忠君。
大概是看中这一点,所以今年冬天,他的上官让他领了一件差事,负责西郊的煤炭运输。
确保煤炭运送入京的总量,这是一件不容易出错,还容易在三皇子面前长脸的差事。
钱勇很是用心,上回西郊的煤矿发生坍塌,他也跟在三皇子身边,很尽职地处理了事况。
可就是煤矿那日一乱,结果就出了问题,他手上用来调动煤炭的信物不见了。
那是一块令牌,没有就不能调动从西山运来的煤入京。
钱勇不敢声张,发现以后独自一个人折回去找了很久,却没有找回来。
回到家中,他失魂落魄。
看着丈夫这魂不守舍的样子,钱夫人再三追问之下,才从他口中知道发生了什么。
钱勇苦涩地道:“令牌丢失就不能调动……差事办砸,三皇子不会放过我的。”
而且,如果令牌落在有心人的手上,他们直接把这一批用来稳定京城煤价的煤炭调走了,那这个后果他承担不起,不光这个官职要丢,说不定还要被判流放。
义父年纪大了,或许不会遭到牵连。
可是等他从皇宫出来以后,在京城也就没了保障。
钱夫人闻言很害怕,但她更担心自己的夫君。
她想了想,试探着道:“能不能同掌管煤矿的那几家说一说,叫他们通融通融……”
她的父亲虽然只是县丞,却是京城万年县的县丞,知道西山煤矿背后的那几家不是寻常商人。
如果他们愿意松口,那这一环节不用信物,也可以把足量的煤炭调出来。
“夫人……只怕求他们帮忙容易,这个人情却难还。”
钱勇虽然心慌,但脑子清楚,没有忘记凡事都有代价。
那些人要是肯帮忙,绝对不是冲着他这个小官,而是冲着义父去的。
这个代价,他们怕是付不起。
再说了,若是去求他们,不就等于将把柄递到了人家手里?
与其这样病急乱投医,还不如先想办法跟宫里的义父递个消息,让他老人家来拿主意。
可钱忠与马元清等人不同,他在宫外没有府邸,所以要传递消息给他不容易。
钱夫人看着丈夫这两天寝食难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还是听说相国寺这里有个书生非常厉害,旁人查不清的事情他能查,旁人找不到的东西他能找,所以今天才带着丫鬟来了相国寺。
她坐在这里,还怕被人认出来。
虽然很想去后面看看他的本事,也不敢去,只敢让丫鬟偷偷去找他。
听见后面的人群散去,钱夫人紧张得手都在抖。
她不知道自己的丫鬟能不能把人找过来,这个姓裴的书生又有没有本事帮自己的丈夫找回令牌。
她用颤抖的手在桌上轻轻放下了茶钱,然后抬手习惯性的扶了扶发髻。
一摸之下,就发现头上的钗子不见了。
钱夫人心里一突,慌忙起身,低头四处去找。
这只钗子是她跟夫君成亲的时候,公爹送的。
虽然人人都笑话她做了太监的儿媳,但是公爹人很好。
她嫁过来之后,上无婆母要侍奉,直接就是自己当家,生活比她大多数的姊妹都要好。
她不知道这只钗子掉哪里去了,是不是刚刚人群挤的时候被挂到哪里不见了。
这一刻,她又想到夫君丢失的信物,只急得差点掉起泪来。
就在她擦了擦眼泪,想要转身去另一个方向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了一个人。
“不好意思——”钱夫人连忙道歉,“我……”
“没关系。”那被撞到的姑娘扶住了她,声音响起,问道,“夫人在找什么?”
钱夫人抬起头,见到面前站着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穿着平民的衣服,看着很是沉稳利落。
在她的注视中,钱夫人不由地就开口说了自己在找钗子,还描述了一下钗子的样式。
面前的少女松开了她:“原来如此,夫人稍安,我替你找。”
第 194 章
她替自己找?怎么找?
钱夫人正想着, 就见她抬起了手。
少女的手指纤细灵动,钱夫人不由自主地被她的动作所吸引。
她也看不懂这姑娘是怎么算的,就见那青葱般的手指很快停下了。
她伸直了手臂, 指着那个方向对钱夫人道:“在东南方, 靠近树根底下。应该是你停留的时候丢了, 不是被人偷的, 去找吧。”
说完,这姑娘就礼貌的对她点了点头,然后绕到茶摊前去要了碗茶坐下。
钱夫人犹豫了一下, 想要找回钗子的心情还是占了上风,记住了她的话, 就朝着她所指的方向去了。
茶摊的老板上了茶, 陈松意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这里的茶用的当然不是什么好茶叶,但是解渴。
她喝了两口之后,刚放下, 钱夫人的丫鬟就带着一脸厌倦的青年走了过来。
来到茶摊, 见到夫人坐着的位置上就只有一个姑娘, 不见了夫人的影子, 丫鬟不由地往四处看。
陈松意听她说道:“奇怪,夫人呢?”
不是说好在这里等着, 自己把裴公子叫来, 好让裴公子帮忙的吗?
陈松意没有出声。
刚刚她的灵机触动, 就是来这里找钱夫人。
给她找到钗子以后会发生什么,才是陈松意所等待的事。
“怎么, 你家夫人走了吗?”
裴云升问道。
说话的时候, 他的目光自然地落在陈松意身上,习惯性地打量起她来。
擅长断案的人都有着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 还有活跃的脑子。
仿佛察觉到他的视线,陈松意抬起头来看向他,然后对他大方地点了点头。
原本满脸写着无趣、疲倦的裴云升在目光和她对上之后,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被激活了。
他眼中的倦怠褪去,来自她身上的很多细节信息全都涌入了他的脑海中——
久居京城,短居江南,又有很重的西北边关特征。
看衣着是平民,但她的手又很纤细,犹如京中闺秀。
裴云升注意到,她放在桌上的手上面有茧,而且手指虽然纤细,但却不是无力的。
擅长武艺?
什么样的武器或者武艺,会让她手上的茧像这样长?
这个偶然见到的少女身上矛盾重重,各种不应该同时出现在她身上的特质都集合到了一起。
裴云升觉得这比寻找失物的委托还要让他感兴趣。
就在他想跟陈松意说话的时候,钱夫人回来了。
照着陈松意指的方向,她去了护国神木所在的院子一趟。
在来前院之前,她去那里拜过。
果然,绕着神木走了半圈,就在一处树根底下见到了自己丢失的钗子。
失而复得,钱夫人顿觉狂喜。
她连忙把钗子捡了起来,拂去上面的尘土,戴回了头上。
接着,她便猛然意识到,这个扶了自己一把的姑娘在找东西上面,比起她们特意来相国寺要找的裴公子来,好像要更加厉害。
自己甚至都没怎么说,只提到了钗子的形状跟材质,她那样一算便算出来了。
若是找她帮忙的话,是不是也能一下就把夫君丢失的信物找回来?
想到这里,她便顾不上从小被要求学的礼仪,拔步就朝着茶摊方向跑了回来。
生怕回来得晚了,陈松意就走了。
还好等她回来,发现不光这个姑娘没走,自己的丫鬟也把那位裴公子带过来了。
“夫人!”一见到她,丫鬟立刻迎上前来,小声道,“不是说好在这里等着吗?你去哪里了……”
听说裴公子是个很有能力的人,而且他的脾气也很怪。
她都怕自己好不容易把他请来,夫人都没跟他见到面,他就走了。
钱夫人没有同她解释,只是看向裴云升,然后又看向陈松意。
没有让她为难,陈松意主动站起来,问道:“夫人的钗子找到了吗?”
“找到了,找到了。”钱夫人银盘一般的脸上露出笑容,又抬手扶了扶发髻。
这一次,那根钗子总算在它该在的地方了。
钱夫人向陈松意道了谢,又脱口而出道:“姑娘这是怎么算出来的?也能算其他东西吗?”
显然是见识了陈松意的本领,把一开始要找的裴云升都先放到了一旁。
陈松意道:“只是起卦稍稍推演了一下,不难找,其他东西也可以。”
裴云升在旁听了她们的对话,看了一眼钱夫人头上的发钗,挑了挑眉。
用这种非推理的方式在他面前,来挑战他的专业?
他没有被忽略的习惯,直接开口问道:“你家夫人要我找的就是这个?”
他问的是刚才来找自己的丫鬟,一边问还一边抬手指了指钱夫人的发钗。
钱夫人忙道:“不是。”
她看着裴云升,想到他的名声,再看陈松意,想到她刚才神乎其神的推演,一时间犯了难。
“夫人……”
丫鬟拉了拉她的袖子,想劝她。
她们是来找裴公子的,想请动他可不容易。
要是她突然想加上这个看着比自己还年轻的小姑娘,裴公子能答应吗?
可惜她没能劝住,钱夫人纠结后,终究试探着向两人同时发出了邀请,“我有件重要事物丢了,不知能不能请两位帮忙寻找?”
裴云升听到这个请求,看了陈松意一眼,然后说道:“我没意见。这里人多,来我的禅房详谈吧。”说完转身就走。
而钱夫人期盼地看向陈松意,陈松意也道:“好,今日无事,就陪夫人找一趟。”
钱夫人喜出望外。
于是三人便跟随走在前面的裴云升一起,去了他的住处。
裴云升租赁的禅房不大,里头堆了很多东西,除了书,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工具。
堆放的方式乱中有序,自有一番整洁。
禅房里没有多余的凳子。
裴云升的朋友跟他一样,都是在这里借住的举子,平日过来都是直接坐在床榻上。
不过他把人带回来,就是为了清静地说话。
所以四人站在屋里,裴云升靠在他的其中一摞书上,然后开口道:“失主是谁,丢了什么,在哪里丢失,有什么作用,都说一说。”
他一上来就问的那么详细,钱夫人看起来有些为难:“我……”
裴云升没有要勉强的意思,只是随意地道:“每一个人找上门,要我帮他们查事情或者找东西,我都要问这些。放心,出了这扇门,我会替雇主保守秘密,你们说过的话都会留在这里。”
钱夫人又看了看陈松意,这才下定了决心:“事情是这样的,我家老爷丢失了一块令牌,是两日前在西郊的煤矿不见的。那块令牌对他来说很重要,他是负责运输煤炭的官吏……”
把裴云升想要知道的信息都说了一遍,说完之后,钱夫人就期待地看着他。
希望能从他这里得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西郊煤场……”裴云升听完,从窗户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判断了一下现在的时间,然后说道,“过去看一看。”
虽然东西是两天前丢的,但是这两天没有下雪。
现在过去应该还能找到一些线索。
他说什么,钱夫人便听什么。
他一说要去西郊,她也做好了准备打算动身。
陈松意若有所思地听完,开口道:“从这里过去太远了。”
她一出声,裴云升就停下了动作,道:“我断案找东西,向来都是要跑很远去找线索,不然待在这里能找到什么?”
陈松意却道:“或许先让我试试。”
她说完,便让钱夫人想着那块丢失的令牌,取了两个数,然后起了卦。
裴云升盯着她的动作。
钱夫人还好,刚刚已经体验过一次这卦的神奇,她的丫鬟却是第一次见。
这样就能算出来吗?
推演一番之后,陈松意放下了手,对裴云升跟钱夫人道:“东西已经不在西郊了。”
钱夫人上前一步,忍不住道:“这个跟我刚刚丢失的钗子……”
陈松意向她解释:“夫人的钗子是自己无意间丢失的,能够找回来,但是你夫君的令牌不一样,是被人拿走的。”
等她说完,裴云升这才又动了起来,觉得这种程度的推演也没什么稀奇。
她算出来的结果,他不用推都知道。
他开始在禅房中找自己的称手工具:“就算是被人拿走的,也会留下线索,得去一趟。”
这一次,少女倒是没有再反驳了。
……
钱夫人是乘着自家的马车来的。
她几乎是在把这件事交给了他们二人之后,就马上失去了所有的主动权,只会跟着两人走。
四人离开了裴云升的禅房,来到了相国寺的大门外,然后一起登上了钱夫人的马车。
钱夫人的丫鬟坐在车边上,跟车夫一起,陈松意和裴云升跟钱夫人三人则在车厢里。
坐稳以后,裴云升刚想问陈松意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本事没拿出来,不然是不是后面就打算都跟着自己行动了,就见她拿出了一张纸,然后在上面画出了京城的简要地形图。
马车动了起来,见他跟钱夫人都看着自己,陈松意解释:“我飞星一下这两天令牌在京城的移动轨迹,等定出它的所在以后,就立刻过去。”
裴云升:“……”
第 195 章
飞星法寻失物, 可以确定在什么时辰,移动中的物品去了什么地方。
前进的马车中,裴云升跟钱夫人两人都盯着纸上画出的轨迹。
这样寻物, 并没有那日在桥头镇用扶乩之法追寻下蛊之人来得震撼诡异。
不过胜在便捷, 很快陈松意就飞出了路线。
他们的马车只要按着她的简图上画出的方位走, 就能知道拿到令牌的人这两日都去过什么地方。
也能提前在下一个时间点, 前往下一个地方去截住他。
裴云升看着她推演,心中充满了对未知事物的好奇跟抓狂。
他越是看,就越是想知道她是怎么凭空推出来的。
他知道她不是在乱推。
在动身之前, 他就已经凭借钱夫人给出的消息,结合自己的经验, 模拟了几种可能。
她所推演出来的结果, 跟他凭经验模拟出的那条最可能的路线,大幅度重合。
但与他相比,却省去了多日时间跟多年苦功, 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等陈松意把推演的结果同钱夫人讲解了一遍之后, 裴云升终于忍不住了。
他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陈松意看向他。
裴云升这样渴望求索的样子, 跟他刚出来的时候那厌倦的模样, 完全是两个人。
就是因为他在推理上不断地求索,追寻极致, 不理会其他, 而且在朝中又没有庇佑, 所以才会被牵涉进派系斗争之中,成为牺牲品, 一身本事没有得到最好的发挥。
如果他能留在朝中, 大齐一定会有更清朗的天空。
对大齐的百姓来说,在他们身陷冤假错案的时候, 也一定会更加心存希望。
陈松意的身体随着前行的马车微微摇晃,她问:“你想知道吗?”
“想。”裴云升答得很干脆,“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代价,一提到代价,陈松意便想到自己将《八门真气》传了好几人。
但那是她第二世的家传功法。
至于小师叔的“金针药浴刺激法”,若不是在江南遇见了他,她也是打算自己来复原。
所以,这不算是将本门的不传之秘交给别人。
可她的推演术却是师父所教。
她不知道在本门选择弟子传授推演术有什么要求,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唯一的依据就是师兄说过,让她随心所欲。
既然如此,遵从自己的意愿,她便觉得应该教。
“好。”陈松意点了点头,道,“我会教你,代价等我想到了再说。”
马车回到了城中,先到了煤炭行。
这里除了几家商铺卖各种高档的竹炭、银丝碳以外,还有两家最大的煤炭铺子是官营,城中百姓购买煤炭都是来这里。
冬日,煤炭行很是热闹。
一车车的煤炭送进来,又一筐接一筐地卖出去。
“冬日煤炭消耗的量很大,一旦断供,后果不堪设想。”
马车停在路边,裴云升在车窗后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场景,对钱夫人道,“他们拿捏住了你们的要害。”
他观察够了,放下帘子,让马车继续走。
他们没有直接去令牌现在所在之处,就是因为裴云升提出要求,要把这两天取走令牌的人去过的地方都看一遍。
既然陈松意推出的路线都是在京城范围内,省去了从西郊开始调查,那都转一圈也不会耗费太多的时间。
到这里,就是裴云升更擅长的领域了。
时间还早,甚至刚到午时,令牌的下一次移动要到酉时。
在那个时间段去到正确的方向,才能有更大的几率找到。
于是,在来过煤炭行之后,钱家的车夫又驾着马车辗转了几处。
他不知道夫人今天去相国寺做什么,也不知道带了那两位客人上车,现在又在京城里乱转是为了什么,他只听从命令。
夫人既然让他听那个姑娘的话,她让去哪里就去哪里,他便老实驾着车,按照那姑娘指的路走。
拿走令牌的人去过的地方真多,有商铺、有民宅、有酒楼……钱夫人在车上已经转晕了。
她从来没有坐马车出门坐过这么久,她也不知道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还有那么多的巷子,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大多数时间,陈松意都是坐在马车里,而裴云升则有时下车查看,有时只在车窗后面观察。
他的能力在这样清晰的路线上发挥到了极致,陈松意也不知道他观察到了多少信息,从这些地方记住了什么,分析出了什么。
直到过了正午,所有人都觉得饿了,裴云升的调查之旅才暂时告一段落。
“就在这摊上吃吧。”裴云升下了马车,径自走过去,“这里的面条不错,吃完我们继续走。”
在车辕上坐了大半个上午的丫鬟走路的姿势僵硬,钱夫人被她扶着,也感到腿已经麻了。
她低声道:“裴公子就是这么帮人找东西查案子的吗?”
丫鬟道:“是啊,奴婢打听过了,裴公子忙起来可以几天几夜不回相国寺,所以才那么多人找他……”
听到“几天几夜”这四个字,钱夫人的脸白了。
不过当看到走在身旁的陈松意时,她就又恢复了一点力气。
有陈姑娘在,这个时间已经大大缩短了。
而且总要搞清楚是谁拿走了她夫君的令牌,背后又有什么目的,否则她就算回去也睡不安稳。
裴云升从上次科举失利之后就一直留在京城,没有回家。
这三年通过接手上百个委托,他已经将京城内外都走了个遍,对这些路边的摊档算是很熟悉了。
甚至他一来,这个面条摊档的老板都认得他,招呼道:“公子,有来吃面啊?”
“一碗阳春面。”裴云升道,陈松意在他对面坐下,向老板道:“跟他来碗一样的。”
钱夫人跟丫鬟则坐在了另一张桌上,两人也要了两碗面。
本来以为这样破落的小摊子上,面应当做得不怎么样,可是没想到阳春面端上来以后,几人一吃就觉得颇为美味。
大概也是这一上午折腾久了,没吃东西,于是大家都把面吃光了。
准备付钱的时候,钱夫人身上只带了碎银,面摊的老板找不开,裴云升便把她们的钱也付了。
回到马车上,钱夫人很不好意思。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请裴云升跟陈松意帮忙找回令牌,却没有说要给多少报酬。
陈松意:“我没有什么要求,夫人愿意给多少就给多少。”
吃了面变得有些懒洋洋的裴云升抬眼,道:“请我出手,起码要付我的伙食费、车马费。”
伙食费,刚刚那一顿他们几个的钱都是他付的。
至于车马费,钱夫人用的是自家马车载他,就不用额外再付了。
他说着闭上了眼睛,困倦地道:“剩下的就等东西找到再说吧,找不到……这钱就算了。”
反正他这一趟出来,得到最大的收获并不是这个牵扯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的寻物案,而是陈松意答应传授他的推演术。
至于他能不能学会?裴云升觉得自己就没有学不会的可能。
……
昨日,尽管厉王不在宫中,景帝依旧在朝会结束之后,在演武场好好地锻炼了一番,抓上了三皇子跟自己对练。
在接连有了两天很好的睡眠之后,景帝就对锻炼上了瘾。
不管是出一身汗的畅快也好,还是出完汗大开的胃口也好,都让他觉得这个冬日难得不那么沉闷了。
他过问了三皇子领的差事,知道今冬的煤炭无论是运输还是价格稳控都稳定得很好,京城百姓都能以较低的价格买到足够过冬的煤,于是夸赞了三皇子一番。
“虽然在练武的资质上不及他皇叔,也不及朕,但是办差还算是稳妥的。”
三皇子走后,景帝对着身旁伺候的钱忠说道。
与此同时,景帝也打破了记录,三天没有去后宫美人那里了。
从草原来的议和队伍今日上午到,一来就被厉王打压了锐气,安静地住进了鸿胪寺。
要晾他们多久、想什么时候见他们,都是景帝说了算。
而今日算是厉王正式回来,所以下朝之后,兄弟二人就一起去了祖庙。
祖庙也称太庙,除了供奉本朝的帝王,也供奉本朝做出杰出贡献的大臣。
对文官武将来说,在朝堂上的顶点是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身后最高的荣耀,就是配享太庙。
祖庙修建在皇宫旁,有甲士看守,兄弟二人拜祭过之后,景帝说道:“昨天你不在宫里,母后很不高兴,她说不过就是让你看几家闺秀的画像,你怕什么?”
对周太后来说,在小儿子没回来的时候,她最盼望的就是他能回来,等回来之后,她盼望的又是能看着他娶妻生子。
她这两个儿子,如果在这件事情上的热衷程度能够平均一下,她就算高枕无忧了。
听到兄长的话,萧应离面露无奈。
他叹息道:“皇兄真的非在大父、阿父跟那么多位开国功臣的牌位前说这个不可?”
景帝满脸打趣:“朕看过了,母后选的那些闺秀虽然不算十分美丽,但性情、家世都有出挑的。不过要是让朕说,能配得上我弟弟的,当然只有像胡宜那样的美人,但可惜她已经嫁过人了,而且也比你年长。”
看得出来,景帝觉得很可惜。
他最后道,“总之,母后心意已决,我也拦不住她。你要是有喜欢的就先赶紧定下,不喜欢也要先说,否则当心她直接在寿辰上给你指婚真人。”
“那也是寿辰之时的事了。”萧应离道,只要现在不提就好。
他看向烟雾缭绕中供奉的一块块牌位,目光落在父皇的牌位上,忽然问,“皇兄还记得阿父长什么样吗?”
第 196 章
“记得。”景帝也看向了当中的那块牌位, 声音里带上了深沉的情感。
“父皇总是很忙,但却很疼我们,尤其疼你。”
阿父只有他们两个嫡子, 算得上是子息单薄。
他几乎把除了治理江山以外的心力, 都用在了培养嫡子上。
身为长子, 景帝曾经觉得父皇对自己太过严厉。
直到他自己也做了父亲, 才明白了父皇的心情。
他想着,又看向还没成家的胞弟。
这种心情,想来他还要很久才会懂。
景帝想着, 便抬手按上他的肩膀,轻轻地压了压:“你比大哥像父皇。颖国公说了, 那日上朝看到你, 恍惚中还以为见到了阿父。”
所以,景帝觉得,弟弟虽然很小就离开了父皇跟母后, 但他应当是比自己更清楚父皇长什么样的。
因为只要他一穿上战甲、一看到镜子就知道了。
“是吗?”厉王笑了起来, 景帝道:“嗯, 笑起来就不像了。”他们父皇更严肃, 不爱笑。
厉王这才道:“其实我昨晚梦到阿父了。”
“嗯?”景帝听到这话,转头看了看正中的牌位, 将手从弟弟肩膀上移开, 有些羡慕地道, “阿父偏心啊,这么多年从来不入我的梦, 你一回来, 他就来见你。你说,你梦见了什么?”
萧应离站在他身边, 同他一起看着正中的牌位:“梦见小时候的事,梦见阿父带着我登上景山。”
景山是皇家园林的一部分,只有皇家才能上去。
站在上面可以一览整个皇城,不用像陈松意一样,跑遍四个方向去凑齐阵法。
他说,“我梦见阿父带着我站得很高,而地底下盘着一条龙。突然它翻了个身,大地就生出了裂缝,整个京城都在摇晃,黑烟四起……”
昨夜并没有睡觉的厉王殿下这样说着,仿佛真的做了这么一个梦。
在他身旁,景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变成了凝重。
这是警示。
这是父皇借梦境送来的警示吗?
他还记得,在江南汇报上来的消息中,提到过桓瑾命手下的守备军去进攻漕帮总舵,想在钦差到来之前彻底收复漕帮,销毁证据。
那时漕帮只有数百名青壮,面对数千大军还有攻城利器,他们封死了城门,在墙头挂上了刻有高皇帝名号的木牌,还请出了父皇的圣旨。
桓瑾的人一意孤行地进攻,天地间却突然生起了风暴,绕过了漕帮的城墙,席卷向城外的大军,把他们击溃,解决了漕帮的危机,拖到了水师抵达。
如果不是高皇帝显圣,他们绝对没有可能保住漕帮。
从那时候,景帝就隐隐地相信着,父皇的英灵还在注视着世间,注视着大齐,保护着河山。
所以,当弟弟说起这个梦时,他立刻便信了八成。
京城虽然安稳,但是在历朝历代的记载中,却不是完全没有地动。
见兄长因为自己的话而神情凝重,厉王反过来宽慰道:“这只是臣弟做的一个梦而已,也许不是什么警示。”
“不。”景帝缓缓地摇了摇头,“你不知道。”
在弟弟刚出生的时候,明远大师就说过,他既是大齐的开拓者,也是大齐的守护者。
他不回来,父皇就没有借着梦境降下警示,他一回来,警示便到了。
景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转向弟弟,握住了他的手臂,沉声问道:“梦里还有什么征兆?”
见皇兄如此严肃,萧应离也认真了几分。
他回忆了片刻,道:“还有,阿父带我登山的时候,本是白日。可地龙翻身之前,太阳却突然消失不见,整个世界瞬间混沌如夜。”
景帝喃喃地道:“天狗食日……”
不错,当陈松意提到的时候,萧应离就问清楚了,天狗食日是发生在地动之前的事。
以钦天监之能,天狗食日应当可以预测。
即便不能,若是他“梦境”里发生的一切先应验了一件,那第二件就定然会顺理成章地引起重视。
因此,他才想出了父皇托梦这个理由,不过没有想到皇兄会接受得这么快。
“朕知道了。”刚刚放松没两天的景帝,那种焦虑一下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虽说天道有常,不为舜存,不为桀亡,但这个时代,如果发生天灾,那都是要归咎于帝王的。
在朝堂旧制还设立有三公的时候,皇都每地动一次,三公就要下台一次。
如今没有了三公制,压力一下就来到了景帝身上。
尤其他还对自己这些年执政多有不满,内心深处感到歉疚。
遇到这两样天降异象突然叠加在京师,似乎更加说明了他不是个好皇帝。
厉王在他身边,对兄长的情绪变化很是敏感,几乎一下就明白皇兄在想什么。
他来提前告诉皇兄这件事情,是为了做好应对跟警示,减少伤亡,而不是让他重新陷入焦虑的。
他立刻采取了行动,握住兄长的手臂,不想让先前跟秦太医的努力白费:“皇兄,大哥,哥!”
坠入焦虑之中的景帝在弟弟叫了他几声之后,感到手臂上传来微微的痛楚,才回过神来。
他的目光恢复了清明,见弟弟在面前看着自己,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因为焦虑而失神。
“没事。”景帝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是太过不应该。
身为兄长、身为一国之君,他怎么能在遇事的时候先失了冷静,要弟弟来为自己担心?
“我没事。”他再次说道,然后松开了握在弟弟手臂上的手。
萧应离看了他片刻,才道:“皇兄不要过于担忧,若这只是个梦呢?”
景帝点了点头,神色看起来却依然有些勉强。
萧应离慢慢地松开了手,觉得还应该说点什么,于是道:“其实在梦里,父皇还对我说了一句话。”
“父皇说了什么?”景帝立刻就被吸引了注意,随后福至心灵,“是说我吗?”
萧应离点了点头,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凑近他,低声道:“父皇说,大齐还有四百年气数,中兴会自皇兄而起。”
景帝的手颤抖起来,眼中一下子迸发出了亮光。
“我本来觉得这个梦境荒谬,但我相信父皇所说的话。这一切若真的发生,只会证明皇兄你是中兴的明主。
“若它们真的来,你我所期盼的一切就都会实现,皇兄又有什么可焦虑的呢?”
“不错。”景帝的心瞬间安定下来,眼中光芒内敛却不息,“朕没什么可焦虑的。”
……
江南会馆外,赵氏母女醒来了。
她们在饥寒困顿中过了一夜,醒来之后却发现会馆里还是没有人出来。
因为游天的到来,原本打算出门去归还一部分礼物的陈寄羽跟赵山长都没有出去,陈松意更是没有回来。
等到现在,母女俩早已经憋得不行、饿得不行了,只好先打道回府。
日渐西沉。
东郊皇陵也逐渐恢复了安静。
夕阳照进陆大人办公的单间里,老宋头踩着余晖进来,见把自己叫来的老爷抬头,说道:“今日你先驾马车回去吧,跟夫人说我要跟同僚去宴饮,晚些再回去。”
老宋头:“不用我给老爷赶车吗?”
“不用。”陆云道,“去吧。”
老宋头点了点头,走出这里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天空,还觉得不习惯。
这么早就能回去了,真是很反常。
等他走了以后,那个去传话的小吏才又回到了陆云办公的地方。
“陆大人。”他谄媚地笑道,“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请陆大人上车。”
陆云从桌后起身,或许是他的错觉,感到放在心口的那道灵符在微微地发热,令他的心跳平复下来。
他绕了出来,对着这个小吏说道:“带路。”
小吏带着他,朝着门口走去。
临时办公的宅邸里,这时候留下来的人已经不多了,一路走来,陆云没有遇到几张熟悉的面孔。
他来到大门口,见到那里已经停着一辆没有任何标志的马车。
而小吏奉上了一根黑色的布条,对他说道:“实在是抱歉,要大人走一趟,还需要蒙上大人的眼睛。”
陆云看了那根布条一眼,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没有说什么。
而且他们越是谨慎,自己能钓出来的鱼就更大。
布条一蒙上,立刻就将光线全都遮挡住了。
小吏确认过他已经看不见之后,这才将他扶上了马车,然后退下。
陆大人独自坐在马车里,等待了片刻。
很快有人过来赶起了马车,离开东郊。
这些人蒙住了他的眼睛,想让他无法判断去往哪里,却忘了他是堪舆师,怎么会不熟悉从京城到这一带的路线?
就算蒙着眼睛,他也能知道。
很快,马车离开了东郊,回到京城。
坐在车上,被蒙着眼睛的陆云可以听到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少,却是一路辗转,来到了他从没来过的地方。
马车停下了,那种熟悉的深巷中的寂静又再次包围了上来。
在那些不好的记忆复苏的时候,外面有个声音说:“到了,大人可以摘下布条下来了。”
这声音,没有任何的记忆点。
陆云摘下了蒙眼的布。
现在天色已经昏暗,不用怎么适应,他也很快看清楚了。
马车的帘子已经掀了起来,他看到马车停在一个深巷的入口,里面灯红酒绿,是开在深巷中的酒居。
陆云慢慢地从马车上下来。
周围却没有见到赶车的人。
他凭着本能朝前方走去,在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从身后过来了几个人。
他脚步一顿,慢慢转头,先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陆云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的上官却对他笑了笑,说道:“来了,上去吧。”
陆云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朝着礼部尚书身后移去,看到了好几张熟悉的、威严的面孔。
他的心沉了下去。
更远处,一辆马车里。
少女透过手上的黄铜望远镜,通过狭窄的巷子里堆积的杂物缝隙看着这个方向。
望远镜是裴云升的。
这个观察的位置也是他选的。
他们追着令牌,追到了它酉时的所在处,追到了这里,却看到了陆大人。
钱夫人跟裴云升都在马车里,都因为少女的神情凝肃而安静。
陈松意维持着这个姿势,看着陆云在短暂的僵直后,跟他身后那几个人一起进入了酒居。
然后,巷子的尽头又来了一辆新的马车。
她的眼睛透过镜筒盯着那个方向,见到马车上先下来一个年轻人。
他神色阴沉,犹如一条蛇,怀中抱着一把剑,警惕地看着左右。
接着马车的帘子一动,从上面下来了第二人。
他的身材高大,两条眉毛极黑极浓,脸上的线条紧绷、下垂,充满着肃杀的气息。
一见到这张脸,陈松意握在黄铜望远镜上的手指一紧。
马元清,这个本来应该被软禁在大将军府的人,此刻却出现在了这里。
这块令牌牵出的线,竟然交汇到了这里。
这一趟,她果然没白来。
第 197 章
马车里很暗, 只有胭脂铺门口挂着的灯笼是唯一的光源。
陈松意从帘子的缝隙里收回了望远镜。
她把工具还给裴云升,道:“麻烦大了。”
钱夫人的丫鬟正在胭脂铺里挑胭脂。
马车上听得到她同老板说话的声音。
裴云升深谙盯梢之道,马车若只是停在这里, 什么也不做, 才会引来旁人的注意。
因此, 他让钱夫人差遣了丫鬟去胭脂铺, 制造合适的理由。
对陈松意说的话,裴云升毫不意外。
而钱夫人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就是令牌拿不回来了。
他们全家都要陷入困境当中。
就在这时, 她听陈松意对自己说道:“从这里开始,你们就不要再插手了, 等夫人的丫鬟把胭脂买回来, 就立刻回去。”
“可是……”
钱夫人一急,却见到少女在昏暗的光线中拿出了一面金牌。
她的声音顿时卡在喉咙里,本能地看着她拿出的金牌, 想着这是什么。
“厉王府?”裴云升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意外, 他的目光比钱夫人锐利, 一眼就认出了这块金牌上的字, 他看向陈松意,“你是厉王殿下的人。”
厉王殿下……
听到这四个字, 如果不是正坐在马车里, 钱夫人感觉自己简直要脚软地滑到地上去了。
自己只是去相国寺雇人, 想找回夫君丢失的令牌,怎么会牵扯到厉王殿下?
这个让大齐百姓很有安全感的名字, 放在这里, 却是叫她十分的不安。
她想问陈松意,为什么厉王殿下会知道这件事。
他们明明谁都没有告诉, 甚至还没能递话进宫中去。
她还想凑近去看那块来自厉王府的金牌,但是又不敢。
犹豫当中,陈松意已经将金牌重新收了起来。
“难怪……”
裴云升看着陈松意,用一种恍然的语气说道。
这就可以解释很多事了,比如为什么她一个长居京城的人,身上会有那么重的边关气息。
又比如为什么她一个平民,对掺和到这么复杂的朝堂事件里来一点都不畏惧。
少女的眼睛在昏暗的车厢里也依然是明亮的。
里面有着让人安心的光芒。
她安抚钱夫人:“他们设计从钱大人手中偷走那块令牌,目的并不是让你们屈服。总之,这件事我来接手,夫人你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听见她的话,钱夫人下意识地点头。
陈松意看着她,又道:“我以殿下的名义保证,钱大人不会被降重罪,顶多就是罚俸。”
“夫人就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这几日请守口如瓶。
“若钱大人要去找钱总管,就让他去,但千万不要瞒着钱总管去求其他人。”
“好!”
钱夫人声音发抖,这就是她所求的最好结果了。
令牌的丢失似乎牵扯到了很复杂的问题。
现在既已经被厉王殿下的人察觉,又有陈姑娘的保证,夫君顶多算是失职,她就安心了。
至于其他,她不敢多问,也不会多问。
她只觉得晴朗了几日的京城,似乎又要变天了。
丫鬟在店里已经停留得够久了。
她按照裴云升的吩咐,把能看的都看了,该买的也买完了,付了钱就准备往马车走。
裴云升一直安静地听着陈松意跟钱夫人的对话。
等她说完,他才问道:“你打算自己去?”
那样的酒居,开在这种深巷里,肯定不适合年轻姑娘自己一个人进去。
她这样别说是潜入,简直是把“打草惊蛇”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陈松意还没回答,丫鬟的声音就从马车外传来。
“夫人——”她说道,“你要的东西我都买好了,还有什么缺的吗?”
钱夫人征询地看向陈松意。
裴云升轻声道:“让她上来,我们走,等马车去到我说的地方就停下。”
比起她独自潜入,他显然有更好的计划。
陈松意思忖之后,点了点头。
钱夫人立刻道:“没什么要买的了,我们走吧。”
丫鬟松了一口气,应了一声“是”,拿着买回来的胭脂水粉重新坐回了车辕上。
忠厚老实的车夫再次驱赶起了马车。
这一次,从车厢里传出的是夫人的声音:“照我说的走。”
裴云升通过钱夫人指使着马车离开了胭脂铺,越过了两条巷子,来到了离这里不远的一座民宅的后门,便让马车把他们放下。
陈松意跟在他身后下了车,钱夫人在车厢里对她谨慎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按她的话做,随后叫丫鬟上了马车,从这里离开。
裴云升站在这宅子的后门前,等钱家的马车离去之后,才抬手敲了敲门。
陈松意收回目光,看向四周。
这一带的宅子都不大,价位也不算太高。
初到京城,家中人口不多、手中又有余钱的人,都会选择在这里置办宅子。
现在正是用晚膳的时候,听得到从隔壁院子里传出的声音,闻得到饭菜的香味。
裴云升敲了门之后就站在门边等着,里面很快传来了脚步声。
陈松意看着这扇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露出一张老仆的面孔。
他的年纪看起来跟纪东流身边的老仆相仿,开门的时候仿佛就知道来的是什么人,眼神中有着期待。
等一看清裴云升的脸,老仆立刻喜出望外地道:“少爷!少爷你可算回来了!”
少爷?
陈松意看着飞快地把门打开、要迎他们进去的老仆,又看向潇洒地跨进门的裴云升。
后者道:“进来吧,这是我的宅子。”
听到他的话,那老仆看了自家少爷带回来的客人一眼,见是个姑娘,也高兴地道:“姑娘请。”
他看起来很久没有见裴云升了,一个人住在这个宅子里,大概也没有别的什么人同他说话,于是显得很兴奋。
陈松意回过神来,跟着跨进了这里。
然后,她便意识到裴云升这个人,他在京城有宅子,可他不住,偏要住在相国寺。
回到自己家,裴云升就跟在相国寺的禅房里一样随意。
陈松意跟进来,见到他的这座宅子比相国寺的禅房大,但同样堆满了他的东西。
“随便坐。”裴云升道,“我去找两身衣服,你扮我的小厮,我跟你一起去。”
他说着,开始去堆放衣服的角落翻找。
显然受人委托去调查这些案子、寻找失物也经常要伪装。
陈松意看了一圈,他这里的东西比起精通易容的元六来只多不少。
老仆端上了热茶,然后退了出去。
陈松意问:“你在京城明明有宅子,为什么还要住在相国寺?”
“方便。”
裴云升头也不抬地道。
很快,他翻出了适合她身量的衣服,朝着她抛来,“还有,我怎么说也是出身世家。虽说我上次考的名次不好,打算重考,但要让家里在京城买个这种大小的宅子,也还是可以的。”
旁人的科举失利等于没考中,他的科举失利等于名次不好。
再联想到裴植,他是觉得朝堂不是自己施展的地方,所以拒官去了边关。
可见裴家人骨子里就有这样的潇洒恣意。
裴云升还道:“你既然是那位的人,应当见过他的军师吧?我跟他是一家的。”
陈松意:“见过,知道。”
她接住了裴云升抛来的衣服,见他直起了身,随手指了一个方向对自己道:“去那个房间换。”
说完,他自己也拿了一身衣服,显然也准备换。
陈松意于是照他的话进了那个房间。
她摘掉了帽子,脱下外衣,将这件小厮的衣服换上,居然挺合身。
她整理着袖口,想了想自己跟裴云升之间的体型差距。
如果这衣服不是给他自己准备的,难道是他先前的小厮的?
等换好衣服再出来,陈松意就见到裴云升也已经把他那半旧不新的长袍薄裘换掉了。
人靠衣装马靠鞍,他本就生得出色,换上锦衣之后,就像是个久居京城的世家子弟了。
他看了陈松意一眼,点了点头:“合适。”
再看了看她的脸,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带个面若好女的小厮在身边也符合人设。
他于是说道,“我这里很安全,你的东西就先放在这里,回头再来拿。”
陈松意道:“好,再等我一等。”
说完,裴云升便见到她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瓶子,然后将里面的药水往掌心一倒。
药水上脸涂抹了两下,就让她从肤白如雪的模样变得脸色蜡黄。
她放下了手,眼中的神光再一敛,看起来就是个不起眼的小厮了。
裴云升心道,不愧是厉王麾下的人,能够拿着他的金牌出来,果然有两下子。
这下伪装没什么缺憾了,他再次把那些随身带的工具塞回了怀中,对陈松意道:“走吧。”
然后,刚进来没多久的两人便打算离开。
正在厨房里想要做两道菜的老仆见自家少爷带着客人回来又要走,连忙问道:“少爷!你跟客人回来,不吃个饭再走吗?”
“不吃了。”
裴云升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外面吃,今晚不用给我等门。”
随即,他便像一个潇洒的纨绔子弟一样,带着自家小厮从正门出来,又绕了一个方向,朝着他们刚刚离开的酒居走去。
开在深巷里的酒居虽然难找,但是往来的客人并不少。
因为京城的官员不能进出风月场所,所以像这种开在暗处、带有服务性质的酒居就成了他们的首选。
那些人把陆云带到这里来,也是取了这一重隐蔽。
哪怕有人在这里看到了他们,也只会以为是几个官员来这里找找乐子。
跟义子一起来的马元清就是他们唯一的破绽了。
这个时间正是酒居里热闹的时候,陈松意跟在裴云升身后一进来,目光就盯上了二楼的厢房。
裴云升换的这一身行头确实不俗,带着陈松意一进来,大堂里迎客的小二便立刻迎了上来,问道:“公子几位?”
“就我一位。”裴云升一边扫过这酒居里的装潢跟在一楼奏乐的歌伎,还有随处可见的漂亮侍女,然后抛了一锭银子给小二,“其他人还没来。”
见这是个阔绰的主,小二立刻更加殷勤了。
看到这个眼生的公子轻车熟路地往里走,眼看着就要上楼,小二连忙拦道:“公子——”
两人叫他拦下,听他说道,“实在是不好意思,楼上的雅间今天都让客人定下了。楼下的厢房也不错,而且能更清楚地看舞乐,不如——”
“楼上都满了?”
裴云升停下脚步,在楼梯上转头看他,很有些不满的样子。
小二赔着笑,见这位公子看向他身后跟来的小厮,说道,“大师怎么说的?说我这个月出门必须得坐在高处,否则运势不旺。算了,不吃了,换个地方。”
他的小厮点了点头。
于是,裴云升转身下来就要走人。
眼看这位阔绰的客人就要走,小二心道“别呀”,就听那个看着脸色蜡黄、很不起眼的小厮迟疑地道:“大师好像还说……东南利公子。”
东南……东南……
见有转机,小二立刻分辨哪个方向是东南。
找到以后,他马上堆起了笑脸,指着那个方向道:“巧了,一楼东南方向正有个上好的厢房,我领公子去?”
裴公子一脸勉为其难。
他又看了自己的小厮一眼,这才说道:“好吧,带路。”
“好嘞!”
小二立刻引着贵客朝那间厢房去。
等进了厢房,他又殷勤地报上了店里的招牌菜,然后问了这位公子的喜好,问他要怎样的侍女进来陪伴。
裴公子却是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都不用,不在高处,少爷我没这兴致,快把我点的酒菜都端上来,下去吧。”
“是是。”
小二连忙退了出去,不忘把门关上。
一旁垂着头站立的陈松意这才直起了身,打量了这个厢房一番。
裴云升同她一样,看着四周,尤其看了看天花板,然后抬手指了指上面:“这里?”
陈松意点了头。
刚刚一踏进来,她便算了陆大人他们在哪一处,顺便算了那块令牌的下落,都在这个厢房的楼上。
裴云升看着这个高度,如果房间是在隔壁还好,还可以听到他们在讲什么。
但是这样上下两层,想要听到他们的交谈就难了。
不过陈松意显然在意的重点并不是这里。
她打开了窗,探出了半个身子去,朝着外面看了看。
陆大人在上面,并不用她去听他们讲了什么。
她想做的是别的事。
楼上雅间。
陆云坐在桌前。
在初见完自己的上官跟另外几位大员的威严面孔以后,他刚刚消化完这件事六部牵涉之广,坐下来没多久,他就再次被走进来的人震撼了一番。
作着寻常富家翁打扮的马元清带着他的义子一从外面进来,桌前正在交谈的三位尚书跟刑部侍郎就抬起了头,然后起了身。
以吏部尚书为首,几人向着进门的马元清拱手行了一礼,笑着同他打招呼:“马公来了。”
“马公请坐,呵呵。”
马元清走了进来,对他们点了点头:“诸公来得早。”
哪怕他没有穿惯穿的官服,身上也带着久居高位的威势。
陆云看着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如此荒谬。
马元清竟然跟屋里的这几位当朝大员同席而坐,这颠覆了他的认知。
宦党跟文官的立场对立,私下里从来没有坐在同一张桌的时候。
哪怕是士人出身的卫午,又或者名声不错的钱忠,在文官——尤其是世家出身的文官看来,都不是一路人。
可当陆云看到马元清的时候,又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
自己回京之后受到的威胁,还有一家十三口离奇葬身火海的同僚,能把一切做得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也就只有他了。
他心中荒凉,在马元清入座之后,忍不住嘲讽道:“下官今天真是开了眼了,没想到身为陛下手中的利刃,一直打压文官、打压世家的马大将军,竟然会跟几位大人结盟。”
他说的话没有让桌旁的人变脸。
就连马元清的义子都只是立在他义父身后,抱着剑朝他看了一眼。
陆云目光再次扫过自己的上官礼部尚书,还有工部尚书跟刑部侍郎,再到身为六部之首、地位最高的吏部尚书,只摇了摇头。
“下官何德何能,能让几位大人如此不计前嫌,就为了下官一人,愿意跟对付过几位的马大将军合作。”
礼部尚书笑着开口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而且世界上又哪有永远的敌人呢?马公你说对吧?”
他的前半句是跟陆云说的,后半句却是对马元清说的。
“不错。”马元清沉声道,“当诸公与我有了共同的利益,自然就可以合作了。”
礼部尚书点了点头,对着自己的下属道:“你瞧,你现在不也是跟我们坐在一起了吗?”
陆云像是泄了气,觉得自己的发难没有意义,颓然道:“不错……”
大齐撤了三省,六部的地位在历朝历代中前所未有的高。
当六部之中只剩下兵部跟户部没有沦陷,可想而知朝中的黑暗已经到了怎样的地步。
在场这些人当中,官职与他相同的就只有刑部侍郎。
陆云也是没有想到,刑部尚书唐大人一生忠君,尽忠职守,快要致仕时选中的继任者,却站在了陛下的对面。
此刻,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庆幸,三位相爷,自己没有在这里看到哪怕一位。
而在他们之外,还有付大人,他也是忠君正直的。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道:“诸位花费了那么多的功夫,用了那么大的代价,把修缮皇陵的人都收为己用,又花了那么大价钱收买下官,大费周章把我带到这里——”
众人看他说着,把袖子里的银票放在了桌上,然后看向他们。
“——到底要我做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坐在主位的吏部尚书胡须都白透了,他缓缓地道:“陆侍郎不必那么抗拒,也不是要你做什么大事。你也是看着的,你的下属做的不过也就是带些东西进皇陵,你要做的事情也一样。”
工部尚书接口道:“具体要放什么,陆侍郎不用问,只要在封陵之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人把东西送进去就好了。”
工部尚书说着,看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银票,向明显还抗拒的陆云笑了笑,说道,“你看,陆侍郎,你为官多年才得了多少俸禄?这次只是答应来就得到了这么多,事成之后,还有更多呢。”
“没错,我们绝不会亏待你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陆侍郎前途无量。”
陆云抿了抿唇。
这些人还是很防着他,不到最后不肯说,自己今日怕是问不出什么了。
第 198 章
酒菜很快上来。
等到在席上推杯换盏几次之后, 他们才再次开始交谈。
吏部尚书先道:“皇陵之士能够这么顺利,多亏了马公,老夫敬你一杯。”
“崔尚书客气了。”马元清回敬了他, “请。”
礼部尚书接着笑道:“我们答应马公的事, 也很快会做到, 只要马公再耐心等几日。”
“好。”马元清沉稳地斟了酒, 向他举了举杯,不怕他们不完成约定。
陆云坐在席上,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协议交换, 也不知道接下来又是谁要中招。
“陆大人。”刑部侍郎唤他,慢条斯理地朝他举杯, “以后我们便算真正共事了, 来,我也敬你一杯。”
陆云看着他肃正的面孔,心中并不愿意, 但依然迫不得已举起了杯。
马元清在酒杯后看着这一幕。
朝堂上再忠君、再肃正的人, 在世家拧成的这股势力面前, 也只能像陆云一样, 不得不低头。
虽然桓瑾在江南那边一直没有松口,把付鼎臣拖在了那里。
但调查没有进展, 并不是他一人之能, 而是身在江南的那些世家都在暗中使劲。
是他们隐去了他在江南的基业, 隐去了他跟桓瑾的联系,让付鼎臣查不到实证。
他这段时间还能安稳, 都是拜他们所赐。
不过, 付鼎臣就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哪怕饱受阻碍也没有回京。
而是让钱忠回来, 自己留在江南。
他一日不回来,自己就一直陷在这个漩涡之中,不能从府中出来,也不能像上次一样再被起复。
这对掌控惯了权势的人来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所以,当这些人找上门来,要借他在京中的余威、借他的手来拉拢一些人,处理一些事的时候,马元清答应了。
威逼、恐吓、迷晕、杀人……一切都是交由他在京中的暗子去做的。
也就只有做惯了这一切的他们,才能把事情完成得这么天衣无缝,又有刑部配合,当然什么也查不出来。
至于用财帛打动人心,去收买负责修缮皇陵的官员,则是世家的事。
经此一役,马元清算是再次看清了这些世家大族的底蕴。
随随便便就能拿出这么多的钱,只为了收买几个人。
尤其是在陆云身上,他们砸下的钱,车载斗量。
换了其他出身微末的官员,只怕早就软倒了,根本不用再威逼。
而这些对世家大族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他们付出这些财帛,眼睛都不用眨。
“千世之家啊……”马元清在心中冷然地想道,掌握着这么多的资源,垄断了那么多的财富,难怪陛下做梦都想要压制他们,宁愿从身边的宦官提拔心腹,也不用世家臣。
放在从前,马元清会因为这些世家大族展现出来的实力而忌惮,因为这是他要对付的人。
但现在他们是他的盟友了,他不再觉得他们可恶了。
一楼,他们的位置正下方,裴云升跟陈松意所在的厢房里,菜也刚刚上齐。
“公子慢用。”小二给裴云升了一杯酒之后,退了出去,把门再次关上了。
裴云升喝着酒,对陈松意一点头。
陈松意就从刚刚她查看过的那扇窗翻了出去。
那扇窗在一楼,出去就是一条狭窄的巷子,只能容纳像她这样的身形从里面侧身而过。
她是厉王麾下的人,本身调查的似乎并不是这件事。
楼上那些大臣当中,显然有一个是她真正的盯梢对象。
而厉王安排了人跟在他身边,所以她现在要先出去接头。
她不在这里,裴云升就要为她打掩护。
等她见了人回来,再进行下一步的安排。
酒居里很热闹,巷子里却很安静。
这样冷的天气,连老鼠都不出没,陈松意就从这样狭窄的缝隙间钻了出来。
只是一巷之隔,空气瞬间就变得清冷无比。
她拍了拍身上沾到了墙灰。
陆大人在上面,他接受贿赂成为那一边的人,可以作为人证指正他们,但他想要拿到证据,可能就要等到皇陵真正被改动。
虽然不管世家动再多的手脚,被他们夺走的王朝气运最终都会归到她身上。
但她现在还不知道,如果一国气运都归在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事情。
而且,她也还不知道在换命术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将完整的气运完璧归赵。
皇陵选得很好,这是集合了像陆大人这样顶尖的风水大师的智慧,所定下的大齐皇室之陵。
如果不被破坏,就可以一直存续下去。
陈松意还是希望能够提前拿到证据。
这样在他们动手之前,就可以配合陆大人的指证,把他们一网打尽。
她算过了,今晚只要找到机会上去,看一看上面聚集的那些朝廷官员,就能够用自己的能力,找到她跟厉王想要的证据。
因为这些人都跟沂州王氏深度捆绑,身在局中,每个人都跟国运相关。
她一下子接收那么庞杂的信息,可能会像在济州城外那样超过负荷,但是没有关系。
她等待着,终于听到了细不可查的脚步声。
然后,在那两个被安排在陆大人身边的天罡卫出现的时候,她就赶在他们警戒前现出了金牌,出声道:“是我。”
常家兄弟:“……陈姑娘?”
厉王身边的人不多,他安排去跟着陆云的就是常家兄弟。
负责修缮皇陵的官吏都被收买、渗透得差不多了,想要往里面安插人手,不引起注意很难。
所以,常衡跟常衍都是在跟出去以后就一直藏身在山上,盯着那座宅邸。
陆大人被蒙上眼睛、请上马车的时候,两人在山上看得一清二楚。
跟上的时候,怕跟得太近被发现,所以两人都是远远地缀着,因此才会在这片巷子里转到现在才堪堪接近地方。
陈松意在这里,令两人既意外又惊喜:“姑娘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跟着陆大人来的……”
“陆大人在里面。”陈松意反手一指巷子里面的酒居,然后对两人说道,“现在的情况是这样……”
她迅速地把里面的情况跟自己的安排都说了一遍,让常家兄弟现在回一个去厉王府。
“回去一人告诉殿下,让他来做决定,是不是今晚就来个人赃并获,另一人就进去,跟裴云升配合,引开马元清那个义子的注意力。”
楼上那些人里,唯一一个五感敏锐、可能发现她的,就是那个抱着剑的年轻人。
只要把他引开,想要在不惊动那几人的情况下得到她要的信息,完全没问题。
常衡听完立刻道:“我跟陈姑娘去,常衍你回去禀告殿下。”
他一边说着,一边解下了自己的刀,抛给了弟弟,然后脱下了外袍。
他的外袍本来是灰色的,不起眼,在山上趴了一天,上面还沾了草叶。
可是当他脱下来一抖、反过来穿上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件锦衣。
陈松意暗赞一声,果然是天罡卫。
难怪卦里让她来这里等着,等到帮手,成功的几率会更大。
常衍把兄长的刀也挂在了腰上。
在常衡脱下外袍的时候,他就对陈松意一点头,转身迅速地离开。
陈松意对常衡描述了裴云升的衣着跟外貌,道:“照计划行事。”
“是。”
随后,她便从原路回去。
而常衡跟她兵分两路,从正门进入酒居。
一楼的厢房里,裴云升随意地吃着满桌的菜。
没动几筷,就听到从身后的窗上传来了三下敲击的声音。
这是陈松意跟他约定好的暗号。
他从桌后起了身,让身下的凳子曳地发出刺耳的声响,然后拿起酒壶痛饮了两口,接着便拿着酒壶,顶着微醺的醉颜朝门外走去。
厢房的门一开,外面的声息瞬间就大了起来。
谈笑声、舞乐声,不绝于耳。
不是人人都喜欢独立的房间里,外面的大堂中也有很多前来消遣的人。
夜一深,就比起他们先前进来的时候更热闹了。
尤其是富家子弟,看着台上献艺的舞姬,会将十两银子一朵的花往台上扔去。
裴云升的目光就落在台上的花上。
寒冬里的花比起银钱更珍贵。
十两银子,在城外的流民区能供一家人一年吃穿,在这里却只够他们抛掷一次。
“……不就是一个姑娘吗?这里多得是,你见不到她,就不要再想着她了。”
“就是,不如跟我们一起来找点乐子!听说这里新来了西域舞姬,跳的舞很是勾魂。”
“哈哈哈!那一定要看看!”
门外来了一群人,还未露面,声音就已经先一步传了进来。
这般张扬、这般肆意,显然是京中的勋贵子弟,裴云升不用见到他们的脸都能确定。
果然,等到这群人一现身,就展现出了京城第一等的纨绔气势。
只不过被围在中间的那个显得兴致缺缺,显然刚才那几个人说的“为见不到一个女子而闷闷不乐”的人就是他。
徐二去了江南会馆没能见到陈松意,今天也没有等到她上门归还他母亲送的那些贵重礼物,因此很是烦闷。
正好平日混在一起的这群人听说了这里来了新的西域舞姬,要拉着他一起来看,他也就半推半就地跟着一起来了。
但他警告道:“来看跳舞就看跳舞,别扯上她,这里的女子能跟她比吗?”
“是是是,不能——”他的同伴说道,“小二!给我们两张大堂的位置,要离舞台最近!”
裴云升目光一转。
大堂的桌子就剩下两张,他毫不犹豫,转身就朝其中一张走去,把手中的酒壶往桌上一放,坐下了。
刚刚接待过裴云升的小二这才从另一边出来,迎上前就要给徐二郎他们带路:“几位公子,这边有——”
等来到原本空着的桌子前,看到坐在那里的裴云升,小二顿时卡了壳。
这位公子不是在厢房里,而且还不要人陪吗?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了?
“喂。”他身后的勋贵子弟不满地道,“不是说这里有两张桌吗?怎么有人在?”
“呃……”小二还没说话就被一把推开,以徐二为首的这群勋贵子弟走上前来,把只有一个人的裴云升围住。
然后,其中一人重重地一掌拍在桌上。
裴云升挑起眼尾看他们。
“这桌子我们要了。”自从上一次在西郊那群世家子弟挑事,拿次辅王遮的侄子当枪、差点害了徐二以后,他们对这些世家子弟就没有任何好感。
而眼前这个从头到脚都写着“世家子”三个字。
虽然没怎么见过,但一看就不是个好人,因此他们表现得一点也不客气。
裴云升坐在原地没动,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酒,道:“是我先来的……”
他说着还打了个酒嗝,一副醉鬼的样子。
想着让徐二来这里能开心一点的勋贵子弟们怎么可能让他在这里占了位置,影响他们的心情?
当即便有人拍出了一百两银票,放在桌上,不耐烦地道:“给你一百两,快走。”
一开始想劝的小二看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半点也没有自己插话的余地。
但他觉得这位出手阔绰的裴公子根本不可能因为这一百两就让位。
果然,只见裴云升垂下眼睛,看了一眼桌上的一百两,然后便起了身。
他看着这些挡了自己看舞姬的勋贵子弟,道:“给你们二百两,别挡着爷看美人,滚!”
说着,便一副喝醉了的样子,直接把手里的酒壶砸了出去。
“砰”的一声,酒壶摔在地上,摔成了碎片,里面的酒也流淌了出来。
这一声动静不小,在高声说笑与舞乐充盈的大堂中也吸引了一众客人的注意。
他们停下了说话,朝着这个方向看来,就见到被围在中间的世家公子像是喝醉,砸完之后摇晃了一下,手撑住了桌子。
一开始还打算给他钱、叫他让开的勋贵子弟看着脚边砸碎的酒壶,火气一下子就被点燃了。
他霍地抬手,推了裴云升一把:“王八蛋,敬酒不吃吃罚酒!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就敢这么放肆!”
裴云升被推得一个踉跄,没有站住,退了几步之后,朝着旁边的另一桌倒去。
那一桌上坐着的也是来京城赶考的世家子弟,原先看到这群京中纨绔就已经非常不喜了。
见裴云升被推过来,他们也放下了酒杯,起身扶住了他,神色不善地朝这群勋贵子弟道:“怎么,倒是说说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许旁人坐,就许你们横行?”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顿时激起了这群勋贵子弟的火气,双方对峙起来。
“这里哪里?这里当然是京城,你以为是你们世家的地方吗?”
裴云升成功挑起了混乱,站在扶了他一把的青年身后,看着刚刚差点被自己砸到的勋贵子弟指着这边怒骂道:“滚回你们的江南去!”
这一句话彻底点燃了战火。
周围还有其他来找乐子的世家子也靠了过来——
“你们说什么?!”
“说你们呢!千世蛀虫,阴险狡诈,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不知是哪一边先动了手,灯火通明的大堂里顷刻混战起来。
舞姬们尖叫着从台上跑开,琴师也停了下来,抱着乐器跑走,怕被战斗波及。
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扯到什么就拿来当做武器。
不管是桌上的杯盘也好,酒盅也好,又或是用来打赏的鲜花也好,全都在空中乱飞。
有人掀桌子、砸椅子,小二在其中想要劝架都挨了几拳几脚。
酒居的掌柜更是跑了过来,看着这一群非富即贵的公子少爷,只赶紧去叫人手过来分开他们。
常衡按照陈松意说的时间,迟了几刻进来,就见到大堂里这一片混乱,顿时暗叫了一声“好家伙”。
他的目光在其中搜寻到了那位裴公子的影子,立刻朝着里面挤去:“裴君!我来了!”
裴云升打架的身手早练出来了,在这种混战中游刃有余,并不吃亏。
看到常衡,他立刻便意识到这是陈松意说的来接头的人,只叫道:“快来帮我!”然后伸手把刚刚砸下来的一根椅子腿扔给了他。
二楼,包下了这一边所有的雅间、不让任何人上来打扰的几位尚书原本在品尝着桌上的美味珍馐,还听着从楼下传上来的乐声。
可当下面闹起来以后,他们就停下了筷子,对这样的噪音隐隐皱眉:“底下怎么回事?怎——”
刑部侍郎是他们之中最年轻的,正要说“下官下去看看”,就听见“砰”的一声。
一个黑色的棍状物从楼下飞了上来,砸破了窗纸,破门而入,掉在了地上,滚动了一下。
包括陆云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了这根椅子腿上。
马元清对站在自己身后的义子道:“下去看看。”
“是。”抱着剑的年轻人放下了手,将地上这根椅子腿拿了起来,推开了破洞的门出去。
他是马元清的义子,却鲜少在外界露面,就算是马元清的兄长一家也不一定认得出他。
在这个时候,由他去处理问题最是合适。
“诸公继续。”马元清道。
在座几个当朝大员于是又纷纷笑了起来,夸赞道:“马公真是有个好义子,有他在,马公可以高枕无忧了。”
马元清摇头:“不过是个年轻人,当不得诸公的称赞。”
他们在说话的时候,却没有察觉到屋顶上的一块瓦片被轻轻移开了一条缝。
趴在上面收敛了气息的少女将眼睛凑到了这条缝上,看着下面这些人。
她手中有燃烧成灰烬的一道符,是“封”字符,原本用作封印蛊虫,或者封停在身上作乱的力量。
但是,经过一路从江南到京城这段时间的参悟,她掌握了它的其他用途——
用来封锁气息,降低自己的存在。
像师兄容镜在水潭边上的时候,他身上的气息几乎跟自然融为一体。
她使用这张符达到的效果,就跟容镜天人合一的状态差不多。
现在如果有鸟儿过来,只会把她当做屋顶的一部分,并不会惊飞。
陈松意凝神于目,下方的人跟火光在她眼前顿时被一片白雾所取代。
混沌,混乱。
无数的命运丝线交织。
庞大的信息在一瞬间冲进了她的脑海中,比起在济州城外的时候更加庞杂。
这样强烈的冲击,立刻让她有了神魂要从这个躯壳里被冲击出去的感觉。
她定住心神,这一次,她看到了更多的东西,看到了比济州城外更加广阔的版图。
她曾看到过的四十九座高塔钉在萧氏的龙脉上,这一次,高塔的影子变得更加凝实了些。
紧接着,画面改变,东郊皇陵出现在她眼前。
皇陵内部有着同样对应的阵法,只不过简化成了七根柱子,深深地钉入地中。
“外阵内阵……斗转星移……”她在心中喃喃地道,“内外皆已成势,他们还要陆大人做什么?”
这个念头刚闪过,她眼前就看到了高祖的棺椁,里面放着的是景帝与厉王的父亲——大齐高皇帝的尸骨。
随即,这些人想要做的事也浮现在了她面前。
他们要的是在关闭皇陵之前,把沂州王氏的上任家主——王瑜公父亲的尸骨放进去,压在高祖之上。
这是最后一步。
此事一成,大阵彻底完成。
不管是景帝也好,厉王也好,都会在数年时间内暴毙,整个萧氏的气运都会转移到王氏身上。
等朝局一乱,战事一起,沂州王氏就必然会出下任帝王,将萧家取而代之。
但这只是世家的谋划,她要看的不止是这些。
“草原人掺和在其中,又是为了什么?”
陈松意忍着眩晕,再次凝神,眼前就浮现出了四面阵图的虚影。
这是她过去几日,跑遍了京城东西南北,去四面登高画出的京城大阵。
不用等回到会馆,将阵图在纸上拼出,它们就已经浮现在了她眼前,变成了完整的一块。
包括书院的石碑,相国寺的护国神木,全都在这片阵图上发着光,与皇陵、皇宫连成一线。
随着皇陵关闭,龙脉被破,整个遍布京城的阵法光芒暗淡了一瞬。
然后,天狗食日,地龙翻身。
书院石碑跟护国神木都在裂缝上,被震得裂开。
这时,再加上自西南角而起的爆炸,整个大阵瞬间从中间裂开了一条缝。
至此,经历数朝、守护京师、坚不可摧的大阵终于宣告破灭,中原大势落。
而远在关外,在草原人的龙城之上,却有阵势亮起。
此消彼长。
于是二十年后,草原铁蹄踏破边关,大齐灭亡。
铁血,残阳,厮杀。
城破那一日的一切又再降临在了她面前。
从头到尾,从生到死,彻底连成了一个圆。
第 199 章
大堂的打斗进入了白热化。
酒居的掌柜把所有帮工、护院都叫上了, 想要让他们住手。
可世家子弟跟勋贵子弟积怨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裴云升这一招引爆双方之间的矛盾,比起陈松意需要他做的在小范围挑起争端来,要热闹不知多少。
“各位公子……不要打, 不要打了!”
“滚开!”被劝的人不光不听, 在见到护院手里拿着木棍, 还一把夺了过来, 直接开始劈头盖脸地暴揍对手。
徐二在其中,一开始本来还没想着加入,可挨了一下之后, 火气顿时上来:“谁打我?!”
他看了一圈,在里头一把揪住了一个世家子弟。
他记得去西郊跑马那天, 正好见到过这张脸, 马上便开始重点招呼他,“王八蛋,让你们算计老子!让你们算计老子!”
这彻底一放开, 殴打起这些世家子弟来, 他是心情舒畅, 一点也不觉得烦闷了, 也暂时把见不到人的低落忘在了脑后。
果然,身为京中纨绔就是要逞凶斗勇, 横行霸道, 方为本色!
“可惜大哥不在!”徐二一边揍对手一边想, “要是大哥在,早就一枪一个把你们扫出去, 打你们个落花流水!”
二楼的屋顶上。
陈松意再次经历一次边关被破, 中原沦陷,好不容易才从王朝破灭的命运中挣脱出来。
眼前的血红缓缓褪去, 她压抑地喘息着,仿佛又随着这个王朝死去了一次。
哪怕此刻她知道自己还活着,这一切还没有再次发生,但心中仍然可以感觉到那种强烈的不甘跟痛苦。
她放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手指用力得发白。
重生回来之前,她的记忆只停留在城破的那一刻。
后面草原铁蹄在中原大地的肆虐、屠杀;百姓的挣扎、流亡;王朝的倾颓、覆灭……
没有像这一刻一样,这么清晰地展现在她眼前。
她对草原人的恨意在这一刻达到了全新的顶峰。
他们对中原的谋夺,原来从派遣的使团进京的时候就开始了。
这样精密的谋划布局,令人心惊。
那个隐没在草原王庭背后的道人身影浮现在了她眼前。
刘氏所形容过的五官、气质,在她面前一点一点地组成了他的影子。
他明明也是个中原人,为什么要帮着草原人这样谋划?
他对中原的王朝,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恶意?
他有这样惊天的“术”,他跟天阁又有着怎样的关系?
为什么这样的人在世间肆虐,用能够干扰到王朝兴衰的术法,肆意改变天下布局,天阁却没有人来阻止他?
师父……陈松意眼前浮现出了师父那瘦小的身影,仿佛看到了他那皱纹深刻的悲悯面孔。
不,她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不是没有人的。
师父他入世的目的,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阻止他。
可他没能成功。
她的嘴唇颤抖着,那为什么……只有师父一人?
为什么第二世,她从没见过容镜师兄。
天阁里明明应该有更多的人。
如果师父一个人不能阻止他,那更多的人一起,应该是可以做到的。
为什么……
在解除了心中一部分疑问的同时,她也生出了更多的疑问。
这么多个“为什么”跟她接收到的那些庞杂信息一起,几乎要将她整个脑子都撑裂了。
她断开了这些思维,捂着发胀作痛的太阳穴,努力将心神收敛回来。
不能就这样陷进去,她还有很多信息没有找。
陈松意冷汗涔涔地闭上眼睛,又再睁开,将心神强行贯注于丢失的令牌上,然后再次看向了下方。
只专注于一个目标,这一次涌向她的信息变少了。
很快,她就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为了动皇陵,为了完成窃取国运的大阵,世家拉拢了马元清。
不光为他掩盖了在江南的基业跟和桓瑾之间的联系,还打算通过拿捏钱勇来进而拿捏钱忠。
身为江南跟京师之间的连接,钱忠可以篡改从江南送过来的证据。
甚至收买证人,从内部瓦解这个联盟,好让马元清脱罪。
陈松意不得不承认,他们这个计谋虽然直接,但却容易奏效。
钱忠是眼下景帝最信任的人,如果他的义子因遗失了令牌而落了把柄在世家手中,必然能够影响到他。
这样一来,不光可以让马元清洗脱嫌疑,再次起复。
而且,还能为他们在朝中再添一个盟友。
再加上钱忠倒戈,身在江南的付大人别说是想定马元清的罪,铲除这个毒瘤,他自己都有可能在这场风波中陨落。
不由地,陈松意想到今日去相国寺找裴云升的钱夫人。
她想到了她在这一切发生之后的反应。
如果不是钱勇还保持着理智,先想到的是去想义父钱忠禀告,请他来拿主意,而是在丢失令牌后立刻就去向那些控制了西山煤矿的人请求通融,那这个局的后续定会这些世家所愿的那样发展。
马元清跟他们之间的交易,就是用他在京中残留的势力帮他们暗中清扫障碍。
袭击陆大人的正是他手下的余孽,领头的则是他的义子。
可笑的是,下面这些人跟他们背后的世家做着偷天换日、改朝换代的美梦,却不知道自己也是旁人计划中的一环。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们是螳螂,以求和的名义来到京城,此刻正置身鸿胪寺的草原人,就是他们身后的黄雀。
当然,失去京师重地对他们来说或许并不算什么。
王朝更替中,衣冠南渡对这些世家大族来说从来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们要的只是继续保持垄断地位,在朝堂上享有跟过去一样的话语权。
至于受他们统治的王朝有多大,定都在何处,坐上的天子又姓什么,这都不重要。
马元清的人对负责修缮皇陵的官员下手很是隐蔽,没有留下什么证据。
想从这方面锁定他不可能。
但是下面这些出身世家,或者背靠世家的朝廷大员,他们收买利诱修缮皇陵的官吏给出的那些财帛田地,却是有账本记录的。
陈松意将心神集中在这上面,京城的阵图又再次浮现在她眼前。
在这张完整的阵图上在好几个地方闪烁着光点。
当她凝神看向其中一处的时候,相应的画面就会浮现出来。
她要找的账簿由谁看管,藏在什么地方,画面的碎片里都显示得一清二楚。
尽管看得越多,就越是头疼欲裂,她还是将这几处地点都记了下来。
眩晕之中,她感到熟悉的鼻腔一热,就同在济州城外一样,血从鼻腔里涌了出来。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面具遮挡。
如果不是,提前用了那张“封”字符,又早早把马元清的义子引开,这一下多半会暴露她的藏身之处。
陈松意抬手掩住了口鼻,不敢稍停,继续看了下去。
直到把所有地点都记下以后,她才退了出来,然后又再次看向了马元清。
他在江南置了基业,有自己的盐矿跟铁矿,甚至养了一支私军。
对世家大族来说,在自己的地盘养私军并不少见。
尤其是在战乱的时候,这就是他们安全的保障,也是他们起势与人争斗的资本。
当初兰陵萧氏在前朝末年起势,最初的倚仗就是他们养的那支私军。
可是,对安稳现世来说,养私兵这种行为却不是帝王所能忍受的。
尤其这样做的人,还是以孤直著称,因全无结党凭势而被重用的马元清。
陈松意重新合上了那面瓦的缝隙。
她停留在高处,运转起了《八门真气》的心法,静静地等待着。
厉王府。
常衍一回来,问清厉王所在,就立刻马不停蹄地朝着演武场去。
在边关的时候,在元帅府中,萧应离最常待的地方就是校场跟演武场。
他会跟自己手下的士兵较量,会与他们比武技、骑射,只要不在出战的时候,他基本上都是在这两个地方。
他是真正的军事天才,用兵全凭自己的本能,很少看兵书。
而军师则是顶级的谋士,二人一文一武,相辅相成,成就了大齐的铁桶边关。
常衍匆匆地进来,听到里面兵器挥舞破空的声音,只低头来到场边单膝跪下:“报——殿下,有紧急……”
兵器挥舞的声音停下了,常衍感到有两道目光同时朝着自己投射而来。
他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原本以为这里就只有殿下一人,没想到还会有其他人。
他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两道身影。
手中拿着几样兵器、准备等面前的人轮流上手试用的是他们殿下,而殿下对面那个穿着华贵的衣袍、正在试用这些兵器的则是——
“卑职参见陛下!”
常衍的目光一触到景帝那张与殿下有着几分相似,却更加威严、更加成熟的面孔,立刻再次低下了头。
陛下竟在此处!
一路上却无人告知他,仿佛无人知晓。
“这是——”景帝拿着手里的重剑,转头看向身旁的弟弟,“你的亲卫?”
“是臣弟的天罡卫。”萧应离道。
其他人都还在军营中,就只有秦骁跟常衡、常衍三人在王府里。
因为知道他们是殿下的亲卫,所以不管他们去哪里,王府的人都不敢多加阻拦。
景帝跟他今日去过祖庙以后,因为那一番关于他们的阿父托梦的言辞,令他再次变回了刚刚登基时那个雄心万丈的帝王。
索性他也就没有回皇宫,而是跟着胞弟来了厉王府。
他先是看了弟弟带回来的那些战马,其中最神俊的那匹马王现在就在府中。
然后,他又看了从弟弟的封地锻造出来的军械,还在他的陪同下亲自操作,使用了那种在通信中听他说起过无数次的灰浆,等待着明日一堵墙的诞生。
这些都是国之利器,都是来日大齐中兴、开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辽阔版图的重要工具。
景帝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些,而不是在纸上看描述,只觉得无比兴奋。
在亲手搅拌过灰浆,于王府里搭建起一面煞风景的墙以后,他又来到了演武场,亲自试了一试这新式兵器跟旧的兵器之间的差距,每一样都令他无比惊喜。
如果不是常衍回来,景帝现在就要邀请自己的胞弟,用他这里的武器两人来对战一场,真正试一试它们的威力。
厉王来到了常衍面前。
他们兄弟二人被他派去陆大人身边,现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立刻问道:“出了什么事?”
在他身旁,景帝也走上前来。
常衍不确定殿下是否要让陛下也知道皇陵的事情,于是抬头看向他。
两人的目光一接触,萧应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没有今日在祖庙里那一起对谈,皇兄的心气没有发生这样大的改变,他是不会把这个没有解决的问题摆到兄长面前来的。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萧应离对他点了点头:“没什么不能对陛下说的,说吧。”
“是。”
然后,常衍便将今日他们跟在陆大人身边,追到那个深巷酒居之外的事情说了。
“……眼下,陆大人已经跟买通修缮皇陵的官吏的幕后指使正式接触,今日来的除了几名当朝大员,还有此刻应当被软禁在大将军府的马大将军。”
与此同时,厉王也低声同景帝说了来龙去脉。
先说了济州城外的阵法,再说了皇陵的变动,最后提及自己昨夜是如何救下礼部侍郎陆云,又安排了他去接触这些人。
景帝脸色铁青。
皇陵的修缮迁移对他来说意义重大,却有人敢在这上面做手脚。
而且本应该在洗脱参与江南之事的嫌疑之前,都在大将军府中禁足的马元清,竟然也跟他们勾结在了一起!
这对景帝来说,不仅是对他顾念旧情的辜负,还是对他一手提拔的背叛。
是打在他脸上的重重一击!
他在盛怒之中,听见面前跪着的天罡卫说道:“陈军师已经去了,她让属下回来告诉殿下,她有把握拿到证据。
“殿下此刻若是带人过去拿下他们,不用陆大人继续涉险与他们合谋、改动皇陵布局,也可以人赃俱获,将他们一网打尽。”
“好,我知道了。”
陈松意的话一传过来,萧应离便知道她应当是又动用了其他手段来获取证据。
他知她手段了得,没有把握不会让常衍回来找自己。
但现在皇兄在这里,要怎么做,应当由他这个帝王来定夺。
“皇兄。”萧应离看向他,道,“只要皇兄一句话,臣弟现在立刻就召集兵马。眼下在那里的是臣弟的军师,她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她说可以,这次把他们一网打尽便是可以。”
景帝仍旧在震怒当中,脸上的每一寸肌肉线条都是紧绷的。
然而在怒火之中,他的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将从祖庙开始到现在发生的一切排列串联起来,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计策。
“厉王,朕问你。”
景帝眼中的怒火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冰冷。
他用上了帝王质问臣子的语气来问自己的胞弟,“他们所图,结果是否在可控制的范围内?即便让他们继续下去,事态也在你的掌控之中。”
跪在地上、维持着低头姿势的常衍就听到兵器同地面撞击的声音。
然后,他就看到殿下与自己一样跪了下来。
厉王低着头:“是,臣弟以性命保证,不管他们在京师想做什么,不管他们推进到哪一步,臣弟跟臣弟的人都可以让京师无恙,让皇陵无恙。”
景帝弯腰,同样放下了手中的兵器,伸手把厉王扶了起来:“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
景帝的语气冷然,“那就且让他们继续。”
厉王随着他的动作起身,看到兄长的神情,意识到了什么。
景帝看着他,道:“朕可以接受头风的折磨,可以承受皇陵被修改的风险,总有人该为之后的事负责。”
帝王心术,不会这样轻易就让敢算计于他、谋夺于国的人得到一个好结局。
他们既然在这个档口上撞上来,那就不光要付出生命跟家族的代价。
他要让他们在死后都背负祸国的名声。
他要让全天下都看一看,这些蛀虫的心剖开,都是怎样的黑色。
……
大堂里的打斗快结束了,交战的双方总算被拉开,彼此都鼻青脸肿。
就算是练出了身手、最擅长应对的裴云升脸上也挂了彩。
而因为这里动静太大,已经有人去报官了。
他看着那个手持常衡砸上去的椅子腿的人站在楼梯上,听到门口官差的动静之后,将椅子腿往下一扔,转身往二楼走去,显然是要去通知二楼的人离开。
裴云升靠在柱子上,喘了一口气。
酒醉打架,他浑身酸痛,想着把人引出来这么一段时间,对她来说应该够了吧?
常衡潜到了他身边,说道:“我们先走。”
于是两人借着柱子的掩映,就在官差到来之前从酒居的后门走了。
二楼雅间里的几人听着下面的声音消停,又见到马元清的义子回来,对他们说道:“官差来了。”——为了避免麻烦,他们最好先走。
马元清起了身。
他一动,其他人便立刻跟着站了起来。
而身在其中的陆云也下意识地跟着起身,想做点什么,却想起厉王殿下的话:“陆大人务必顾惜此身,他们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他这才忍住了冲动。
从头到尾,他都不知道厉王派了天罡卫跟着自己,也不知道现在在屋顶上,昨夜救下自己的人就在那里。
陈松意听着底下的动静,停下了心法的运转,没有立刻动作,而是起了一卦。
厉王那边没有打算现在动手,有了新的变化,她于是也不动了。
在裴云升跟常衡从其中一道门离开之后,马元清等人也从另一扇门离开了这里。
常衡按照陈松意的话,在跟这位裴公子会合后就一路跟随他。
裴云升没有担心陈松意。
他带着常衡从另一条路七曲八弯地绕了一大圈才回到了自己的宅子,再次敲起了门。
不过这一次,他敲的是前门。
“来了——”按照他的吩咐,没有给他等门的老仆披着衣服起来,端着一盏油灯打开了门。
见到外面是脸上挂了彩的少爷,他不由地一惊,“少爷!”
“没事,那些人被打得比我还惨。”
裴云升摸了摸脸上挂彩的地方,一边说着,一边迈过了门槛,让常衡跟着一起进来。
老仆看着他带了个姑娘出去,回来的时候带的人却变成了一个青年,但考虑到自家少爷的“职业”,也没有说什么。
等他们进去之后,他看了看外面有没有人追来,这才赶紧关上了门。
两人回到这个宅子没多久,后院的围墙后就有个身影跃了进来。
落地的时候因为眩晕,陈松意踉跄了一下,不过很快站稳了。
裴云升跟常衡听到她落地的动静,才起身出来,就见她从外面如常地进来。
因为她的脸被涂的药水掩盖了气色,所以在两人看来,她并没有什么问题。
陈松意一进来就对裴云升道:“给我纸笔。”
她身上带的白纸就那一张,剩下的都是符纸了。
“等着。”裴云升说道。
很快,他就取了纸笔回来。
陈松意坐在桌前,本想自己写,但剧烈的眩晕跟头痛却令她很难写出能看的字。
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状态,她对裴云升道:“我念,你写。”
然后,坐在桌旁的裴云升就听她一个接一个地报出了地址。
有些在京城,有些在城外。
每一条底下又报出了不同的藏匿账本的位置,有些还附带上了看管人的形貌特征。
只要是有些侦查能力的人,拿着这个都能一眼把人找出来。
她报得很快,裴云升的笔也是越写越快。
看着纸上写出来的这些地点跟人,裴云升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复杂——
其中既有佩服,又有震撼。
还有心痒难耐。
这些肯定是她用推演术推出来的。
他给她引开马元清的义子,制造空挡,也就这么短时间。
她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到这么多的信息,就算之后还要实地去查看才能确定真实性。
可是从收集信息到确定这一步,她已经把时间缩短了几十倍,省去了很多精力。
二十几年来,他从未有过像此刻这样,强烈的想要去了解学习某种办法的心情。
常衡在旁看着,也是心中惊讶。
这么短的时间,陈姑娘就能得到这些消息。
只凭这一点,他就可以判断如果她上了战场,也一定是个顶尖的将领。
因为没有谁能像她这样,耗费的代价远小于获取的信息。
“……接下来还有。”
陈松意报完了京城的地点,让裴云升换了一张纸,随后报出了一串江南的地点跟位置。
裴云升下笔的动作一顿,在脑内飞快地搜索分析这几个地方是哪里,又归属于谁。
这部分比较短,陈松意报完,很快就停下了。
他握着笔,抬头看向她,问道:“完了?”
“没了。”陈松意起了身,对着站在一旁的常衡道,“常护卫,请把这些带回去给殿下,我还有些事要去做。”
常衡对她是心服口服,面对她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跟面对裴军师不同的压力。
他抱拳行了一礼:“是。”
陈松意再看向裴云升:“等过两天我来找你,教你推演术。”
说完,她便去了先前换衣服的房间,准备把衣服换回来。
屋里的两人看着她出去,低头看了片刻她搜集回来的这些地点。
随后,院中又响起轻微的破风声。
等他们再去看的时候,就见月光亮堂,那身小厮的衣服放在房间的桌上。
而她人已经不见了。
第 200 章
深巷酒居里, 赶来的官差看着满堂挂彩的勋贵子弟跟世家子弟,眼前一黑。
可当问起他们是怎么起争执的时候,两边却发现引起这一切的人早不见了。
官差:“……”
常衡带上了陈松意报出来的可以拿下那些人的证据, 快速地离开了裴云升的宅子。
他将身上显眼的锦衣又再次翻了个面穿上, 不起眼地朝着厉王府的方向奔去。
裴云升留在自己的宅子里, 用手帕包着老仆煮好的鸡蛋, 滚着脸上的青紫。
凭借刚才的记忆,他把江南的那部分重新写了下来。
盯着这些地点位置看了片刻,他心中生出了明悟:“这是马元清的罪证……”
江南的案子调查一直没有寸进, 她看到了马元清,便釜底抽薪, 直接推演出了这些被掩盖的证据。
如果将这张纸上的东西交给付大人, 凝滞已久的局势,只怕是一下子就会被破开。
很快,他就能押解桓瑾上京, 定了马元清的罪, 将此案彻底了结。
裴云升往椅背上靠去, 将手里的纸放在了边几上,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实在是太不讲理了……”
他想着,又眯起了眼睛, 心中生出了疑问:
她一晚上已经做了那么多事, 还有什么比现在去向厉王殿下复命更重要的?
深巷里, 陈松意洗去了脸上的药水,露出了原本的肤色。
她走在巷子中, 手扶着粗糙的墙面, 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在她眼前,只有月光一线, 照亮地面。
少女的脸比月光更苍白,几乎没有一丝血色。
伴随着她的脚步,每走一步都会有新的血从她的鼻端滴落下来。
月光一线旁边,多了一排暗红色的血滴,只是时断时续。
陈松意停下脚步,用手背擦去这仿佛永远也停不下来的血。
对她来说,当然没有什么比立刻回去见厉王更重要。
她已经不能再算,所以她很想当面去问清楚,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
让他没有选择在今晚过来,把他们一网打尽。
但她现在的情况太糟糕了。
比起在济州城外时更加严重。
她不能像现在这样回去见他。
她要回去好好休养一夜,才能恢复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凡‘术’都是有代价的。”——是师父的声音。
“越强的力量越难控制。”——这是师兄的。
“在这一道上,走得越远越深入,就越要付出超乎想象的代价。”
她的推演术,加上这双眼睛,已经变成了跟第二世她所学的推演术不同的东西。
能力更大,看得更广,但对身体的影响也越明显。
不过还好,她知道自己还没有越过那个极限。
只要休息一阵,她还能恢复过来。
而这样虚弱的样子,不能让主帅看到。
如果身为军师幕僚,太过虚弱,会令主帅忧心分神,就会失去作战时的决断。
这也是裴植哪怕服用违禁的药物,加速燃烧自己的生命,也要硬撑下去的理由。
陈松意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理解了他。
她停下来,等到那一阵眩晕过去,能够继续向前走了,才继续迈步。
黑暗中,她辨认了会馆的方向,朝着那个安全的地方走去。
江南会馆。
这个时间,会馆的门还开着,还留有侍从在。
因为陈松意还没回来。
“算上昨夜,就有一整天没有回来了呢,应该不会有事吧?”
“当然不会,你个乌鸦嘴。”
柜台前站着的两个侍从说着话,其中一人打了个哈欠。
另一人也不由得跟着打了个,然后才道:“说不定是回她养父家了,那家人厉害呢。”
“我觉得是被哪位贵人请回家去做客了,待会儿就要有人来送信,说她今晚不回来了。”
“也是……没想到今天连忠勇侯府都来送帖子了,京里还有哪位贵女有这份荣耀啊。”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眼睛不时的看着大门的方向。
但却始终没有等到有人进来。
与此同时,院墙一角。
一个人影从上面跃了过来,正好落在巨石后。
她摇晃了一下,伸出一只带着血迹的手按在了假山上,稳住自己。
这个时辰,晚膳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睡得早的大家都歇下了。
不会让他们看见自己这个样子,就不会让大家担心。
等到明天起来之后,应该就能恢复了。
陈松意想着,拖动脚步从假山后绕出来,要朝着院中走去。
还没走两步,就看到院中蹲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前用枯枝和树叶升起了一个火堆,火堆里散发出烤红薯的味道。
少女一时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
可是蹲在那里的、穿着道袍的少年人却像是听见了声音。
他在原地转过了头,目光和她对上。
然后,陈松意就看到小师叔脸色变了变。
他也不管火上的烤红薯了,直接站起了身,像一阵风一样朝自己掠了过来。
她看到他的脸在眩晕的视野中放大,看到那熟悉的剑眉星目和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无端地想道:“师兄应该是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回去有给小师叔东西吃……”
随后,她那提了一路的一口气散了下来,在这里看到小师叔,比看到谁都要令她安心。
整个人脱力地向前倒去,正好被来到面前的游天接住了。
“你——”
沉着一张脸的游天想问她又去做什么了,才能把自己搞成这样。
还没说出口,就听到少女的声音虚弱地、有些不确定地道:“小师叔……你长高了?”
……
温暖,火光,烤红薯。
陈松意的意识从黑暗中回归的时候,充斥她感官的就是这三样东西。
她的睫毛动了动,觉得自己短暂的失去了意识,但应该没有太久。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又有些陌生的房间。
屋里点着明亮的蜡烛,桌上放着刚刚烤好的红薯,而经脉中流淌的暖意也不是错觉。
这充盈了她四肢百骸的暖流,来自抵在她背心上的手掌。
“醒了?”身后那个熟悉的声音问,然后又道,“别动,在给你疗伤。”
陈松意于是保持着盘坐在榻上的姿势没有动,目光再次看向周围,知道为什么这房间会陌生又眼熟了。
这个院子里的房间,格局都差不多,只有摆设有差异。
他们身处的这个房间不是她的,但从窗外的景致看,她能大概判断出这是哪一间。
“《八门真气》练到第四重,冲开绛宫了,可以啊。”
游天身为医者,又将这门功法练到了最高境界,出手为她疗伤,自然是一输入真气就立刻知道她的境界到哪里了。
游天是真的觉得,少女在这方面的韧劲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初见的时候,他可是断言她只能止步于第三重的,结果现在过去还不到半年,她就已经冲到第四重了。
他都几乎怀疑她的资质变好了。
不过一探之下就发现,还是跟原来一样差。
可以说,她能到达如今这个境界,真是运气好得离谱。
陈松意的眩晕已经消退了许多,神魂也仿佛重新回到了这个躯壳里,不再飘在外面。
她抬起手,看到自己手上扎着的金针,知道能恢复得这么快,多亏了小师叔。
“放心,这是我的房间,把你搬回来,没有惊动其他人。”
她还没说话,身后的人就仿佛读了她的心,先答道。
陈松意放下手,感到口鼻之间的血腥气也不再那么重了,不必怕自己再一开口,血就会滴在床榻上,于是问道:“小师叔怎么来的?在江南的时候,不是说回山上了吗?难道又是偷跑——”
“什么偷跑?这次不是。”游天立刻争辩道,本来想过去把那本书拿出来给她,奈何现在给她疗伤,手不能从她的背心上移开,于是说道,“我是替容镜给你送书下来的,先去了江南……”
陈松意听他在背后说着,他从天阁下来就一路赶到江南,结果她不在,所以他又想搭顺风船来京城,“……到了码头随便跳上一艘船,就是你朋友风珉的,我就跟他一起来了,今天刚到。”
陈松意捕捉到了重点:“风珉也回来了?”
“是啊。”游天道,“我先过来的,他傍晚也来了,送了几张帖子,不过你不在。他们说你跟那个厉王走了,怎么回事?你的心神怎么会消耗得这么厉害?”
小师叔板着脸,摆着师长的谱教训道,“你们学‘术’的怎么这么离谱?用过头了会要命的,师兄没有告诉过你吗?师兄呢,他不在京城吗?你去厉王身边,也是师兄的安排?”
“师父不在。”陈松意跳过了前面的问题,直接回答到后面的两个,“向厉王殿下效忠,回头跟他去边关,是我自己的决定。”
“什么,还要跟他去边关?”
游天顿时被转移了注意力,“你去边关做什么?怎么你们一个二个都想去那里?”
风珉就算了,她去做什么?
……
程府。
赵氏母女在江南会馆外守了一整天,无功而返。
回到家里以后,两人都是洗漱过后吃了东西,就倒头睡下了。
等睡够了醒来,赵氏只感到头晕脑胀,说话还带鼻音,于是又立刻去请了大夫。
等到药煎好,喝完了,便听到老夫人那边叫她。
拖了一天不敢过去的人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怕一去到那里,二伯会再提休了她的事,赵氏再次拉上了女儿给自己增添底气。
没想到一进屋,就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在床前侍奉婆母。
赵氏停住脚步,看到许久不见的刘氏放下碗,转过了身。
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淡淡地向自己打了个招呼:“四弟妹来了。”
跟头发凌乱、鼻子擤得通红的自己相比,她还是那样体面的样子。
这一瞬间,赵氏只觉得输了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