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在万春街七十四弄十九支弄里头。顾北武拐进去的时候,纵横交错的晾衣杆上已经挂满了万国旗,马夹汗衫两用衫绒线衫棉袄被面床单,四季俱全。他个子高,要躲开头顶的裤裆阵,就只能贴着墙走,墙边是一溜的“地雷阵”,钳出来的蜂窝煤一碰就散开一滩白灰,冲刷过的木头马桶咧着大嘴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破花盆里的仙人球张牙舞爪,水泥台子刚被人轮番刷牙齿揩面打衣裳,台面上的水还在往下滴滴答答,搞得他走出了“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的气势。1
“小顾来啦?”陈家阿娘看见顾北武就想起五角早饭钱马上要不见了,心里不是滋味,用力在搓衣板上搓了几下衣裳才慢悠悠站了起来。
顾北武对谁都是笑眯眯的:“嗯呐,阿娘早,斯江呢?今朝我带伊出去白相一天,阿拉妈想伊了,叫我接伊回去一夜天,明朝再送回来。”
“好好好。”阿娘刚要说几句客套话,里面陈斯江已经冲了出来直接挂到了顾北武身上。
“阿舅阿舅!你怎么才来啊?我等你等得裙子都皱了。”陈斯江撅了嘴抱怨。
顾北武伸手把她的裙子拉拉好:“是我不好,阿舅请侬切奶油雪糕好伐?”舅甥俩个脸贴脸,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外甥肖舅,一点也不假。
“切撒奶油雪糕?太冰了当心肚皮痛,覅切咧。”阿娘瞪圆了眼,一根奶油雪糕五分钱,两分钱的棒冰不甜吗真是。
顾北武笑得眼睛都弯了:“今天不是百年一遇的高温吗,吃一根没关系的。阿娘,你今天那个十块钱给我零的好了,用起来方便。”
哎呦呦,这人这话真是!陈阿娘湿哒哒的手在围裙上蹭了两下,从裤兜里摸出一把票子来,数一张摸一摸递给顾北武:“侬拿好,呐,一块。”
“两块。”
“三块四块……十块,侬再点点。”陈阿娘同粉红色壹圆纸币上的女拖拉机手一次次分别,心在滴血,滴答,滴答,滴答,滴了十趟,眼一闭转过身坐回洗衣盆旁边,捞起陈阿爷的老头裤在搓衣板上狠狠地搓。
康阿姨夹着黑色皮革公文包出来去上班,只看到顾北武背着陈斯江跳过一堆煤饼的矫健身影:“啊呀,小顾已经走了?”
“铜钿拿好了嘛,一句闲话也不多的。”陈阿娘呵呵笑。
康阿姨顿足:“弄堂口的国棉二十厂正好要招收一批小青年,顾北武是66届的毕业生吧,正好轧进二十五岁里,他一直不参加劳动可不行,我去找他。”
陈阿娘摇摇头:“难,太难了。”在她眼里顾北武就是标准的好吃懒做的落后分子,肯去上班下乡的话他老早就去了。
康阿姨信心满满地往弄堂外追:“就是要排除万难才能争取胜利,全市有七万名没参加劳动的青年2,我们万春街可只有他一个,相信群众相信党,怎么就不能让他进步了?我不信。”
陈阿娘笑着叹气:“我也不信——”不信拉倒。
人长得好看,在哪里都占便宜。陈斯江从碗里抬起头,两眼亮晶晶,悄悄地告诉顾北武:“阿舅,我切忒十二只小馄饨,还有两只!肯定是那个大姐姐多给我的,她在看你呢。”
顾北武把最后一个生煎馒头咬开一口,吸掉汤汁:“大家都在向雷锋同志学习,嘘,做好事不留名,不要说出来。”
“大姐姐肯定会写在日记里的。”陈斯江点点头,高高兴兴地宣布:“等我上幼儿园了,我也要写日记。”
顾北武差点笑呛了:“行,你记得每天都写写阿舅啊。”
“好呀,阿舅请我吃奶油雪糕,阿舅请我吃蛋糕,阿舅带我看电影,阿舅送我《红小兵画报》……”
顾北武叹了口气:“你看看,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太难了。”
“为人民服务!一点也不难。”每天听《毛主席语录》里长大的陈斯江接得响亮。
公私合营的梅兰照相馆在愚园路,靠着第九百货商店、新华书店和静安寺改成的织染厂。陈斯江每个月来一次,熟门熟路,照例在照相馆的橱窗前停下来,脸贴到玻璃上哈哈笑:“阿舅你的照片还在,你的嘴巴是红的,不好看,像猴子屁股!”
“今天我们也给你照彩色的照片。”顾北武把她从玻璃上剥下来:“走走走,来一张小猴子屁股给你爸爸妈妈看。”
“吾覅覅覅——”陈斯江挣扎着反对。
一个多月后,新疆阿克苏沙井子镇新疆建设兵团农一师二团十一连的顾西美收到了弟弟顾北武寄去的信,里面有舅甥两人的黑白合影,还有一张九厘米乘六厘米的彩色大照片。
留着童花头的陈斯江骑在一辆三轮童车上,穿着她亲手做的蓝格子背带裙,笑得像朵花儿。顾北武很有天分,他手工着色画出来的彩照,光影自然,带着流动的美。照片的右下角写着“斯江/1973年6月1日/42”。她看了又看,嘴角带着笑,眼角含着泪,忍不住在照片上亲了好几口,又怕口水泪水沾糊了色彩,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压了压,才放进玻璃台面下。那下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照片,斯江的单人照已经叠了好几层,这是第四十二张。她想找一个相框把这照片张挂到墙上,这样陈东来从乌鲁木齐回来的时候一眼就能看见女儿上个月的样子。北武一直说斯江又乖巧又斯文,嗲得勿得了。自斯江满月后一家三口已经分离了整整四年,好在还有五个月,她们就能回上海探亲,终于能看到最最心爱的女儿了。
这个六一儿童节实在过得太充实,陈斯江在市少年宫看了文艺演出,再到复兴公园坐了五次电马,又去哈尔滨食品厂吃了两根奶油雪糕,两块小蛋糕,鼓着小肚皮走也走不动路。
“阿舅,侬背吾好伐?”
“背勿动,侬切太多,胖。”顾北武咬着雪糕棍子坐在梧桐树阴下的马路牙子上,反手把猴在他背上的小人儿往前捞。斯江咯咯笑着把怀里的什锦糖往他衬衫领口里塞。
对面有四五个年轻人突然放慢了脚步,跟着快步穿过马路来。顾北武眼角瞥见他们,背一拱把斯江背了起来就走。
“顾北武——顾北武——覅走啊!”
“跑这么快干什么?兄弟们好几个月没看到你了,怎么,躲我们呢?”
“哎呦,小囡囡长得老好看格嘛,还穿连衣裙?”一个嘴上留着毛茸茸一排小胡子的阿飞伸手去撩斯江的裙摆:“让叔叔检查一下裙子有没有短过规定的长度3——啊?!”
又乖巧又斯文嗲得勿得了的陈斯江挥起小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胡子阿飞脸上挠了一把,同时响起的还有威震万春街不输海关大楼扩音器的“陈斯江牌扩音器”:“抓流氓啊——流氓——!”
跟着顾北武抬腿一脚就踹在那阿飞胸口:“册那!寻西(找死)!滚侬只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