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顾北武去隔壁居委会打了个公用电话, 回来收拾了斯江斯南的毛巾衣服鞋子,又让顾景生去阁楼拿多几身换洗衣服,丢下一句“我带他们去浴室洗澡” , 便直接带着六个孩子出了门,当中看也没看顾西美一眼。顾西美一直埋头收拾行李, 偶尔和顾北武撞在一起便默默让开, 只当没看见把客堂间挤得要潽出来的这许多人。
临出门前, 还在抽噎的斯江回过头看了看姆妈的背影, 犹豫了一下:“舅舅,要不我留在家里洗澡吧。我——”
“不用。”顾西美手里叠好的衣服摔在五斗橱抽屉里, 头也不抬地说:“我没这空服侍人洗澡。”
斯江差点又哭了出来。斯南赶紧扯着她往外跑, 压低了嗓门道:“快跑, 姆妈生大气了, 很大很大的气!”她一边下楼一边传授经验:“三天,得过三天姆妈才会理我们。”转念又高兴起来:“后天我们回新疆, 阿姐你就没事了, 我在火车上也没事, 爸爸在呢, 哈哈哈。”她很有心得, 姆妈一般骂完打完就好了, 要是这么西洋怪气地说话, 起码要板三天面孔。
身后赵阿大很是羡慕:“小姨娘真好!阿拉姆妈要是给我钱,三天不理我都行。”
“给我两块钱, 我也可以一个礼拜不理她。”阿二接了一句。
阿三跟着摇头晃脑:“两块钱?我能一个月不理她哈哈哈。”
走在最后的顾北武才想起来告诉三兄弟:“你们姆妈去看电影了,吃好晚饭来接你们回家。”
三兄弟惨叫起来:“爷老头子(爸爸)没用场啊!不是说好能让我们在外婆这里睡一夜的嘛!”
斯南回头奇道:“我外婆家小!你们睡哪里呀?”
“我们睡客堂间的地上啊。”“还骗我们说明天可以跟斯江去中福会少年宫玩勇敢者道路呢。”“骗子!大人说话从来不算数。”“对, 大妹妹小妹妹,千万不要相信他们, 吃亏的总是我们。”
“舅舅说话从来都算数的!”斯江不服气。
一排泥人儿跟着顾北武穿过万春街,往新闸路走,经过刚刚的小河浜,赵家三兄弟又大呼小叫起来,忙着告诉顾北武刚才的精彩片段,尤其是顾景生被甲鱼咬住的那一幕,恨不得跳下去案件重演一回。
顾北武夸了斯江学以致用,又看了看景生的手,问他们:“你们有没有把堤坝挖开?”
“挖了挖了。康家桥那个小宁说要挖开恢复原样。累死人。”阿大阿二阿三又开始讨论他们为什么要听赵佑宁的话,明明顾景生才是带头大哥,但是顾景生为什么也听赵佑宁的话,也不对,赵佑宁前面也听顾景生的……最后,因为赵佑宁也姓赵,勉强也算他们的兄弟,自家人听自家人的话不丢脸。转头又说起陈斯民和陈斯强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来。
沿着新闸路穿过胶州路的时候,斯南终于忍不住得出结论:“二表哥三表哥四表哥,我要是大姨娘,才不想理你们呢。”
阿大阿二阿三:“???”
“你们好像一堆苍蝇,嗡嗡嗡,吵死了。”斯南翻了个白眼,摇摇头:“吵得我耳朵疼!”
斯江破涕为笑,拉了斯南一把:“没礼貌,不可以这么说哥哥们。”她转过头:“阿哥,请你们说话声音轻一点好伐?人家都在看我们呢。”
阿大阿二阿三委屈地闭上了嘴。
终于安静地走了一会,就见周善让笑着迎了上来:“哇,听说你们抓了好多鱼?还有螃蟹和甲鱼?真是勇敢的小战士啊。”
斯江眼圈又红了,叫了声周阿姨低头不语。
“周阿姨,我和姐姐抓住一条这么大的黑鱼!它把鲫鱼都咬死了!”斯南开心得直比划。
“走吧,到我们部队浴室去洗澡。”周善让笑着一手牵一个:“要我是你们姆妈啊,可得气死了,在家要烧多少挑水才能洗干净你们两个小泥人?”
斯江若有所思,看了看身后还有四个大泥人:“我们有六个人要洗呢……”
顾北武带着四个小鬼进了男浴室。善让给了浴票,领着斯江斯南进了女浴室。一进更衣室就有人啊呀呀地叫了起来躲之不及。两姐妹都是第一次进浴室,见到这么多不穿衣服的女人都吓了一跳。斯南好奇地东张西望,斯江捉紧她的手:“南南,别看人家。”
“对不起对不起啊,请让一让。”善让笑着把姐妹俩带进淋浴区,拧开水龙头:“来,斯江能自己够得着了吧,这边是热水龙头,这边是冷水龙头,可以自己调水温。我给你们带了香皂毛巾,斯南,要不要阿姨帮你洗澡?”
“不要不要。”斯南已经飞快地脱下衣服,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腿踢着水,抬头伸手去接水:“我两岁就会自己洗澡了。这个浴室真好!”
善让看着一滩滩泥水以她为中心往四边流淌,莞尔道:“好好好,你们冲干净了可以到刚才那个大池子里浸一浸,夏天太热,你们别泡太久。要帮忙的话就叫我,我在更衣室等你们。”
斯江说了声谢谢,悄悄留意对面几位阿姨怎么洗淋浴的,决定先给妹妹依葫芦画瓢洗头,结果是斯南一脸泡沫哈哈大笑,鼓着嘴吹出好几个大肥皂泡来,又吵着也要给姐姐洗头。斯江坐到地上弯着腰由着斯南折腾,做好了再疼一次再辣一次眼睛的准备,却没想到斯南完全学着她,极温柔地搓着,不厌其烦地问:“疼伐?有没有弄到眼睛里?要毛巾伐?现在要洗你耳朵后面,等一下啊,我帮你塞住耳洞就不会进水了……”
斯江忽地紧紧抱住斯南,呜呜地哭了起来。斯南吓得大叫:“周阿姨周阿姨——”
善让跑进来,见两个小姑娘光溜溜地坐在淋浴间的地上,和上次国际饭店厕所里掉了个,斯江在哭斯南在喊。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顾不得自己衣服会湿,赶紧把两个人抱了起来,细心教她们怎么弯腰冲头发,怎么站在喷头下洗澡水才不会溅到脸上,又提醒她们注意脚下别滑倒。斯江斯南乖乖地冲洗干净,把脏衣服和毛巾拧干,跟着善让去大池子里泡澡。
“我们浴室也有搓背阿姨,你们要不要搓背?”善让笑问。
“我要我要!”斯南兴奋地在大池子里扑腾,一会儿闷进水里,一会儿窜出来喊热,一会儿游个来回。斯江坐在边上看着她直笑。
最后,小脸红彤彤的斯南是哭着出浴室的,看见顾景生就扑过去抱住他大腿:“大表哥!那个阿姨把我的皮搓掉了!疼疼疼疼死了!”
“阿姨问你轻点还是重点,你怎么老是说重重重呢?”善让笑得前俯后仰:“走吧,去我家吃点东西,你们都饿了吧?”
斯南委屈地喊:“她是搓得太重了呀!”
***
穿过浴室后面的一个小铁门进了部队大院,一栋栋红砖洋房整整齐齐地从东到西排着。前面大操场上有战士们在喊着一二三四跑步,还有一整队人在练习拼刺刀,连赵家三兄弟都不自觉地屏息凝神走起正步来。
“你们想不想参观一下?”善让见大家一脸羡慕向往,笑着问。
“想!”
“来,这边是大食堂,可以六百个人一起吃饭。酱黄豆和炒干丝很好吃,馒头比八五医院的还香。”善让笑道:“我以前特别爱吃大馒头,结果一个月胖了十斤!每天被我爸赶到操场上跑步,苦死了。”
孩子们哈哈大笑起来。
“吃馒头会胖这么多吗?”斯江担心地看看自己的手臂,她在医院每天至少要吃四个香喷喷的大馒头呢。顾北武捏了捏她的脸:“没事,你胖一点才好看。”
斯南点点头:“阿姐坐着洗澡肚子上有一圈肉,我是一圈皮!哈哈哈。”
斯江气得在她肚皮上掐了一把。
善让笑着把绕着自己转圈的斯南拉住:“中间这两栋红砖的大楼是司令部的办公室加战士宿舍,看,最西边正在造一栋很高的办公楼。东边这排靠着常德路大门的是政治部大楼。”
岗亭处的四个卫兵看见她们经过,立刻立正行礼。斯南常去阿克苏师部,便也凸起小肚子行了个军礼:“叔叔们好!”卫兵们不能说话,努力地憋着笑。
“这一排是车库和加油站,围墙外边那个在建的是以后副营级军官的宿舍,家属可以一起住,每一间都有独立卫生间,还会装电话。”善让娓娓道来,孩子们连连惊叹,顾景生两眼放光。赵家三兄弟立马改了理想:“我们长大了也要当解放军,当营长!”
绕了一圈,回到新闸路边上那排小洋房,善让推开其中一栋的大门:“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小朋友们到我家玩。来,进来吧,不用脱鞋子。”
两个警卫员正从楼下搬了个大箱子下来,看见善让领着一群小鬼进来,笑着和他们打招呼。楼下已经摆了几十个箱子,看起来在准备搬家。
斯南踱了一圈张大嘴:“周阿姨你家怎么这么这么这么大!可以住——嗯,住一百个人,肯定可以!”善让被她逗得哈哈笑,转头请警卫员帮忙去拿吃的喝的。
斯江眨了眨眼,忍住了没说话,她记得舅舅说过,禹谷邨里那栋老洋房以前是方妈妈和方姐姐一家人住,比这个大多了,还有那么大的花园。
“嗷嗷嗷,好凉快好凉快!”赵阿大摸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叫道。
“阿姨家里是有空调吧?”斯江抿唇笑了起来:“我们中福会少年宫也有,夏天演出的时候就不那么热。”
顾北武笑着说:“中福会可是全中国第一个有中央空调的地方,美国约克公司的。周阿姨家用的是这个,你们看。”
“收音机!这么大的收音机?”赵阿三喊了起来。
“哈哈哈,这不是收音机,是窗式空调,我们国家自己生产的,春兰牌。来,你挥挥手。”善让笑着把斯南抱起来去够那窗式空调下的冷风。
“冷的冷的,冷风!”斯南快活得手舞足蹈,却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善让赶紧把她放下来,关了空调开了吊扇。
警卫员们端进来好几个大盘子,上面有桔子水、西瓜、五香豆、瓜子蜜饯桃酥饼干小蛋糕,还有一小盆盐水鸭胗和鸭掌,看得孩子们目瞪口呆。
赵阿大阿二阿三已经侦察了一圈回来:“阿姨家有个东西叫冰箱,里面比这里还冷。我要能睡在那里面就好了。”
“冻死你!”
“我盖上被子就不冷了。想吃什么就拿过来啊呜一口。都是冰的,适宜啊!”
“什么叫冰箱?我要去看。”斯南又跳了起来。
斯江捏着一个桃酥还没吃完,只好留在沙发上赶紧咽。
顾景生却盯着大书桌上一个方头方脑的东西看了半天,见大家都一窝蜂地去了厨房,才问顾北武:“叔叔,这是什么东西?不是电视机。”
“这叫个人电脑。”顾北武笑着开了机,不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了蓝屏和一行行白色的英文字。斯江把最后一口桃酥塞进嘴里,犹豫了一下也好奇地跑过来看这个新奇物事。
“我们学校也有一台,这是美国一个叫乔布斯的人发明的,苹果牌电脑。”顾北武熟练地操作着键盘:“美国有个阿帕网,可以让不同地方的电脑分享同样的文件,三年前他们把美国、英国和挪威同时连了起来,两年前英国女王用阿帕网发了一个叫邮件的东西,不用去邮局,不用纸和笔,用电脑写的词,可以在另一台电脑上收到。非常神奇,将来一定会改变全世界。”
他看了顾景生一眼:“在新疆你是看不到这种东西的,你还想去新疆吗?”
顾景生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嗯,这个不是司令员才有的吗?外面也看不到。我还是喜欢新疆多一点。”
斯江说:“这个没有电视好看,有什么神奇的?喂,你去不去看冰箱?”后面一句却是在问顾景生。
顾景生愣了愣:“去的。”
顾北武见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走了,笑着摇摇头关掉电脑。
***
天黑了,在大食堂里饱餐了一顿的小萝卜头们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和周善让说再见,又对着顾北武和周善让做鬼脸。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顾景生领着弟弟妹妹们进了万春街。斯江一路和夜里乘风凉的阿爷阿奶爷叔大妈妈打招呼, 近家情怯,过了文化站越走越慢,刚进了支弄, 就远远看见外婆在家门口摇着蒲扇转圈子。
“囡囡!囡囡呀!”顾阿婆颠着小脚过来,仔细搂住斯江看了又看, 松了口气, 一扇子拍在自己腿上, 懊恼地说:“都是隔壁支弄的王家老太呀, 非要拉我去看越剧。要是我在家,你姆妈敢打你, 我先打死她。”又拉着斯南看了看, 再看看四个让人头疼的男小伟:“你们这澡都白洗了。阿大阿二阿三啊, 这么晚你们爷娘还不晓得回来, 真是的,不要跑来跑去了, 睡在外婆家里好伐?”
赵家三兄弟天上掉下馅儿饼, 顿时一拥而上, 搂住她的腰直喊外婆万岁, 反倒把斯江斯南挤了出去。
一行人刚进门洞, 斯南猛地嗅了好几下:“什么味道?香死人了!”
“外婆特特为做了葱烤鲫鱼给你们吃, 还有红烧甲鱼、油爆虾、黑鱼汤, 唉,一点虾可怜啊, 死了十几只,要么盐水虾最新鲜不过了。”顾阿婆挥着扇子赶他们上楼:“快点上去吃饭, 等你们等到现在了。”
赵阿大气得骂阿二阿三:“都怪你们!多拿了两个馒头非要我帮你们吃!撑死我了。”
“啊?你们吃过饭了?”
斯江赶紧捏了捏斯南的手:“外婆,我和妹妹没吃饱。”
斯南低头看看自己凸起来的小肚皮, 再看了阿姐一眼,心想好吧,我的肚皮你说了算,谁让阿姐对我最好呢。
客堂间里电风扇霍霍地转,餐桌上摆了一台子的菜,顾西美沉着脸坐在正当中,陈东来却蹲在边上往行军包里塞东西。
顾阿婆把六个孩子一个个按到椅子上:“好了啊,吃饭不教子,今天的事就过去了,大家好好吃饭晓得伐?东来,先来吃饭,明天不还有一天收拾行李嘛。”
陈东来应了一声坐到顾西美边上,捅了捅她:“先吃饭。”
斯江怯怯地看了姆妈一眼,低下头慢慢捧起饭碗。顾阿婆忙着给两个外孙女分挑好刺的鲫鱼肉,让顾景生和三个外孙自己动手。
斯南一手按着肚皮一手拿起筷子:“外婆,舅舅说他晚点回来,他带了钥匙,让我们先睡。”
顾西美目光从斯江身上转向斯南。
斯南下巴一扬,得意得很:“舅舅和周阿姨去压马路了。周阿姨的爸爸是司令,他们住一个老大老大的大房子,三层楼,还有好几个警卫员。家里很凉快,大空调哗哗哗地吹冷风,我都打喷嚏了。她家大冰箱里还有好多好吃的,那里面冰冰冷,啧啧啧,二表哥把头放进去卡住了,差点拔不出来!哈哈哈。”
赵阿二想给自己争辩几句,看看小姨娘的脸色,识相地夹起一只油爆虾,慢腾腾地剥起虾壳来,觉得兴许剥好虾壳后肚子里能腾出一点地方装这么多好吃的。
顾西美吸了口气,筷子轻轻敲了敲放红烧甲鱼的搪瓷大碗,尽量平和地提醒斯南:“吃饭时要注意什么?还记得吗?姆妈说过很多遍的。”
斯南捣了点红烧甲鱼的汤汁往嘴里敷衍着一唆,忍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又接着炫耀所见所闻:“我一点也不饿,周阿姨带我们去大食堂吃的,有大排、鸡块,蹄髈,全是肉,饱死了。那个食堂里有好多解放军叔叔一起吃饭,但是没有我们阿克苏师部的人多。旁边堆着几百个大西瓜,每个西瓜比冬瓜还要大,真的,我抱都抱不动!”
斯江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斯南:“妹妹,我帮你剥个虾要不要?”
“不要不要。”斯南瞪圆了眼看向陈东来:“爸爸,周阿姨家还有一个大东西,可以自己洗衣服,叫洗衣机,你知道吗?对了对了,周阿姨对我们可好了,还带我们去他们部队浴室洗澡。阿姨她们那个浴室里有个很大的池子,里面全是热水,我游来游去,可舒服了。爸爸你每年冬天都说带我去阿克苏的大浴室洗澡,每年都骗人。”
“啪”的一声,顾西美的筷子拍在了桌上。斯南眨眨眼,终于闭上了嘴。
“周阿姨周阿姨,周阿姨家什么都好,你回来干什么?你怎么不留在人家家里?”顾西美压住怒气:“说了多少遍了,吃饭不要话多,就你话最多,外婆辛辛苦苦烧了一桌子菜,你们一个个在外面吃饱了撑着了,带不带脑子啊?出去的时候不会说一声不回来吃饭?——”
斯江说:“对不起,姆妈,对不起外婆。”
斯南却不服气:“那你骂舅舅呀,是舅舅带我们出去的。”
顾西美气得想拿筷子抽她。
一直默不作声的顾景生抬起头说:“叔叔五点钟打过电话,公用电话的人答应会来告诉家里的。”
“对对对。我们都听见的!”赵阿大阿二阿三赶紧作证。
斯南立刻得意起来:“那你去骂那个人呀。”
陈东来沉下脸:“好了好了。陈斯南你有完没完?每次姆妈教育你,你总有理由,小孩子说话一套一套的可不行。爸爸妈妈都是为了你们好。你看你爬水塔,去拷浜,做危险的事,姆妈不说你,你下次万一出事了怎么办?最伤心的还不是姆妈?”他给顾西美夹了一块甲鱼裙边:“来,今天姆妈最辛苦,赶紧吃饭。等下我来教育她们。” 顾西美吸了口气低下头吃饭,不再理斯南。
顾阿婆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有什么关系呢,这点东西杀也杀了总归要烧掉的,不然不臭掉了?今天吃不完嘛,明天接着吃。来来来,南南你不饿的话就喝点黑鱼汤。”
斯南转头对着身边的顾景生做了个鬼脸。一桌人只当没看到。
斯江一小口一小口咀嚼着,忽然面前多了一小碗鱼汤。
“饭吃不下给我,”顾西美探身接过她的饭碗:“黑鱼汤收刀口最好了,你把这个喝了,等下让姆妈看看刀口,帮你再贴块纱布。”
斯江眼泪水滴在汤碗里,低声说:“谢谢姆妈,对勿起——”
“今天姆妈也不好。”顾西美把剩下的几个小虾夹到顾景生碗里,有点别扭地说:“一生气就打了你们。以后不会了啊。”
顾阿婆把剩下的两块甲鱼肉和汤汁都倒进顾西美的碗里:“唉,打了就打了,小霞子(孩子)要是不听话,就该打,不打记不住。你大哥以前被吊在房梁上用裤带抽呢,哪里就打得坏了。你多吃点,后天回新疆又要吃苦,还要多照顾一个。唉!”
斯江斯南以及赵家三兄弟都眨了眨眼:外婆,你刚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啊……
***
南京西路的夜晚依然灯火通明,顾北武和周善让并肩穿过铜仁路路口。
“我爸以前告诉我,那个五星最早是真金做的,是金五星。”周善让笑着指了指上海展览馆顶端:“后来打倒苏修,有红Wei兵半夜爬上去偷金子,就提前摘下来,换了个铜的红五星。”
顾北武不禁也笑了起来:“你信了?”
“嗳?不是真的吗?”善让吃了一惊。
“我听说的是镀了一层24K金上去。”顾北武走到栏杆边上朝里望:“我大哥有一次想爬上去看个清楚,被巡夜的民兵放了两枪,居然没受伤也没被抓住,那时候还叫中苏友好大厦。”
两个人面面相觑,好像有什么事突然对上了号,都笑得不行。
“你大哥——应该不会有事的。”善让从裤袋里掏出两页折好的文件:“别举报我啊,这是我爸书房里的文件,你看完我还得带回去放好。”
就着路灯,顾北武一目十行看完,立刻还给了她:“太谢谢了。”
“这么客气?那你打算怎么谢我呢?”善让笑嘻嘻收好那两页纸,调皮地侧过头问他。
顾北武撑着栏杆的手松开又捏紧,却突然问了一句:“你怎么看马克思的阶级说?”
善让一愣,看着他认真的脸,想了想不由得叹了口气:“阶级永远都会存在,对立不会消失,转化不会停止。但我爸爸现在依然是无产者。”
顾北武的嘴角弯了弯:“量变引起质变,就拥有的资本而言,你已经不属于我们无产阶级了。”
“那么对立的相互渗透也是不可避免的。”善让凝视着她喜欢的男子,脸红了红:“你可以渗透我,或者我渗透你。”
“完成阶级的转化,要么靠革命,要么靠知识,要么靠婚姻。”顾北武坦诚相待:“在我拥有能改变自己命运的知识力量之前,我不会选择靠婚姻去改变,或者沾上靠婚姻改变的嫌疑。你可以嘲笑我这样不正确的男性沙文主义——”他顿了顿:“其实是由于我自己有种混合了自卑和自尊的怪异心理,在我会不会在意这个攀附嫌疑的问题上,我认真审视了自己一段时间。很遗憾我认为自己现在可以说不在乎,但日后有一天难免还是会在乎,虽然绝不会怪罪你给予了我这个机会,但恐怕依然会懊恼于自己的选择。我说了这么多奇怪的东西,还请你原谅。”
善让几乎是激动起来了,她热切地说:“不,我太高兴了。”
顾北武一怔。
“我真的太高兴了,你愿意把你自己内心最隐秘的想法告诉我,我很激动。”善让深呼吸几下,伸手胡乱地揉了揉脸,又朝他摆手,跺着脚急道:“你等等,让我组织一下语言。”
顾北武被她逗笑了,几乎想伸手摸一摸她着急的脸安慰她几句。
第四十三章
想摸, 顾北武就伸出了手,替善让撩开挂在睫毛上的两根头发,手指似乎被什么轻轻挠过, 有点痒,即便放回了身旁, 好像还有只蚂蚁在上头团团转。
“别急, 慢慢组织。”他在夜色下笑开来, 整条路都亮了。
善让被他冷不防地一碰, 睫毛痒得不行,脸滚滚烫, 刚刚组织好的几句话瞬间飞散不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少女时代就偷偷喜欢的青年, 是的, 顾北武本来就不是个好人, 可她喜欢他的坏和看上去一点也不坏。
顾北武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善让,他依稀记得她以前是个明亮的骄傲的少女, 嘴上时常挖苦笑话他和周善礼, 却认真负责地照顾他们。大学重逢时他甚至没有认出她来, 她变成了一个见多识广大方得体的女青年。而现在这个有点笨拙和娇憨的善让, 似乎将那两个形象中和在了一起, 不再是善礼的妹妹, 不再是司令员的女儿, 也不再是北大经济系的女高材生,只是纯粹的周善让, 一个他尊重欣赏相处愉快轻松并且认真考虑为结婚对象的女性。
“咳咳,”善让不自在地把鬓边的头发撩到耳朵后面“再等等啊, 我忘了。”
顾北武笑出声来,指了指她通红的耳朵:“因为红灯停?”
善让几乎接不住他这个“笑话”, 揉了揉耳朵索性转过身,又深呼吸了几口,才平复了下来。
“首先——啊,不首先。”善让一开口自己也笑了:“不是——”
顾北武笑弯了腰:“你是在上课吗?”
善让轻轻踢了他一腿:“喂,我是认真的。”
“好,请团委周书记发言。”顾北武忍住笑。
“我只是太激动了好吗?”善让拿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颊:“你这个人,看起来和谁都笑嘻嘻客客气气打成一片,其实一直游离在人民群众以外,心里想什么从来不说。所以我很高兴,很荣幸。当然,你是不会懂的。”
顾北武想了想:“我原来是这样的人吗?”
“你就是这样的人啊,你不知道大家背后怎么说你吗?”善让清了清嗓子:“老顾啊?他看上去就是经过大事情的人,深藏不露,和我们农民不一样,我接到通知书的时候还在生产队种田呢。你们看我这人吧,想啥说啥,不像老顾,他想些什么,你们谁看得出?看不出吧,谁敢问?我可不敢。”
“老何?”顾北武笑着摇头。
“所以呢,我应该是咱们系第一个听到你心声的人了。”善让有点得意:“至少你把我当成了真正的朋友。”
顾北武有点意外:“我还以为我是个朋友很多的人。”
善让也很意外:“你可能对‘朋友’这个词有点误会?或者像我哥这种找了七八年都找不到你的‘朋友’很多?”
两人哈哈大笑间行至路口的平安戏院,默契地选择了沿着南京西路继续东行。
善让轻松了不少:“我完全理解你的想法,如果我是你,甚至不会和我做朋友,做朋友也有攀附的嫌疑不是吗?不然你为什么从来不给我哥打电话或者写封信?”
“我见到你后给善礼写了一封道歉信,不过他没有回信,可能还在生我的气。前年三月我在南京,去了你家一趟,但你们好像已经不住在原来那里了。”
“啊?前年?你是去雨花台悼念总理了?我和二哥三哥都去了,竟然没有遇到你。”善让有点惆怅,又感叹道:“好几十万人呢,是不可能会遇上。你还去我家了?我爸调到上海后我们就随军都来了上海,在常德路住了大半年,我妈吃不惯上海的水,总生病,正好我大哥调回了南京军区,我妈就带着我们回南京了,住在我大哥大嫂那边。”
转念她又高兴起来:“看来你只是没认出我,不是忘记我了。”说完又怕是自己臆想出来的结论,偷偷溜了顾北武一眼。
顾北武笑眯了眼:“没忘记,你用那个硬猪鬃刷子狠狠地往我们背上刷药油,火辣辣地疼,想忘也难。”
善让眨了眨眼,有点心虚地打了个哈哈快走了两步,幸好那把每次先光顾完爸爸的军靴才去光顾他们后背的刷子会永远保持缄默。
前面凯歌食品厂门口的暗影里,一个阿婆弯腰拿起小矮凳,拎上花篮朝他们走来,与善让擦肩而过。善让走了几步,回头见顾北武在买白兰花。阿婆连连弯腰道谢,硬是把最后一串也塞给了他。
“我姆妈以前一直在这里卖白兰花。”顾北武递给她两串:“别在扣子上试试。”
善让从善如流,低下头闻了闻:“好香,很舒服的香味。你真是个大好人,那个婆婆肯定很感谢你。”
顾北武失笑:“这好人也太不值钱了,两分洋钿买得到。”
“她在这里这么晚,肯定是希望全部卖掉再回去,说不定晚饭都没吃。你买的不只是花,还是她的心情。”善让笑道:“还有我的心情。从来没人送花给我,只有老电影里才会有这种事发生。我也很感谢你。”
“我以为你会更喜欢上课笔记。”顾北武揶揄她。
善让认真地点头:“笔记,我所欲也,鲜花,亦我所欲也。二者可否兼得?”
“可,我可。”顾北武忙不迭地点头,举手投降:“周书记你的首先到哪里了?还是已经准备最后总结了?”
善让才惊觉他们谈了这许多,却好像什么也没谈。她认真想了想:“其实人的每一个决定和历史一样,也都有偶然性与必然性。比如这两串白兰花,因为你姆妈,你必然会买,但如果我们刚才转上陕西路了,就不会遇到这个阿婆。”
“如果偶然性不起任何作用的话,那么世界历史就会带有非常神秘的性质?”顾北武笑着反问。
善让笑着点头:“这点我同意马克思。又比如我去年参加高考,为什么会一心要考北大,是因为你以前在我家曾经和我哥说过你本来打算报考北大,想学经济金融方面的知识。但是真的能遇到你,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顾北武心里有什么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温柔地看向善让,路灯下两边的建筑模糊成了背景,只余她年轻的脸庞熠熠发光。
善让扭头看了顾北武一眼:“毕竟,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十年,很难忘怀,至少我耿耿于怀,因为在喜欢这个人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就叫喜欢。我甚至可能这一生都没有机会表达出这种喜欢,没有机会让他知道。所以,过去的半年,我太快乐了。”
“善让?”顾北武猝不及防,放慢了步伐,他十分羞惭,他是配不上她,但和阶级和家世没有关系,是因为她太美好了。而他从未设想过自己会遇到这样浓烈的情感,这一瞬他无比患得患失,生怕现在的自己,未来的自己不是她想象中的“顾北武”。
善让回过身眨了眨眼:“至少你认真考虑过和我一起生活的可能性了,对吗?那么,顾北武同学,我想知道现在的对我有没有一点好感?”
顾北武沉吟了片刻:“当然很有好感,我并不是个高尚的人,但也不至于卑鄙。也许我的喜欢和你的喜欢存在着质的区别——”
善让打断了他:“那就行。我会等,等到你靠自己创造出你想要的未来的那天,如果你仍然觉得我和你之间是有阶级差异的,我会忘记你,离开你,因为你配不上我的喜欢。”她笑着说:“最后,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顾北武。”
善让快步向前行,嘴角不自觉地噙着笑,是的,过去的大半年是她二十六年来最快乐的时期,而今晚,无疑是这大半年来最快乐的时刻。她念念不忘的那个人,终于给了她回响。
***
“睡觉啦,不要再说话啦。”顾阿婆半梦半醒地抬起手挥了两下扇子,身边的两个小人儿和脚踏下的三个表哥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聒噪着。
外头客堂间隐约传来顾西美和陈东来的说话声。顾阿婆打了个哈欠高声问:“西美呀,老四回来了没?”
话音刚落,门响了。
“舅舅!舅舅!舅舅回来了。”斯南和斯江掀开蚊帐呲溜下了地就往外跑,赵阿大惨叫起来:“谁踩我了!”阿二和阿三不遑多让:“我的手!”“我的肚子!陈斯南肯定是你踩了我!”
顾阿婆赶紧探身去拉电灯绳,啪塔,灯亮了,三个外孙跟三条大蚯蚓似的在地上扭着,嗷嗷直叫。
顾北武洗了脸,抱过斯江和斯南,见桌上碗罩下还有一碗鱼汤,一缸子葱油没鲫鱼,便拿了出来。斯江踮脚从五斗橱第一个抽屉里取出钥匙:“阿舅,灶披间里还有一镬子饭,吾去盛一碗。”斯南打了个哈欠爬上椅子,往桌上一趴:“阿舅,小舅妈回去了伐?”
顾北武差点被鱼汤噎住,咳了好几声才笑着用筷子头戳了斯南一下:“噶皮(这么皮)。”
西美一巴掌拍向斯南后脑勺,落到她头上突然轻了许多变成随意撸了一把:“啥小舅妈!周阿姨,是周阿姨晓得伐?小鬼头瞎三话四,困高(睡觉)去!十一点钟三更半夜还勿困,侬皮痒了是伐?”
斯南乱摇头:“阿舅,姆妈听到吾港(说)周阿姨就光火,所以吾就喊小舅妈了。”她蹲在椅子上凑近了顾北武的脸,认真地看了看,又问:“阿舅侬香伊面孔了伐?”
这下她屁股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啥地方学得来格?”顾西美七窍冒烟厉声追问。
陈斯南捂着屁股朝后喊:“阿姐教吾格!”
斯江端着碗一进门就觉得好像发生了奇怪的事。三个表哥的三只大头一个叠着一个,排在大衣柜边上正朝她做着鬼脸。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顾景生躺在阁楼唯一的床上, 悄声无息地翻了个身。楼下传来一阵阵笑和闹,他伸手掀开帐子,老虎窗外的几盆绿油油的植物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油光, 好几次他醒来的时候以为还在景洪。
这时候的景洪还在雨季,下过雨的红泥里爬出各种昆虫, 空气里弥漫着植物的清香, 雨林里随处可见盘根错节的绞杀榕, 望天树高矗入云, 聚果榕上会有成群的小蜂飞舞,叉叶木斑驳的老树干上开出深紫色的花, 顾东文说那花像落苏也就是茄子。勐养的三岔河里每天都有成群的野象洗澡, 绿孔雀喜欢在勐腊和景洪附近的林子里出没, 懒猴缩成一个绒球躺在树上, 他爬上去,它吓傻了, 瞪着圆眼睛发抖也不知道逃, 就算逃也比乌龟还慢, 只能被他摸几下肚皮。
顾东文喜欢带着他沿着澜沧江从景洪走到橄榄坝, 不能再往下走了, 容易遇到缅共的人。自从主席去世后, 淌过孟古河去支援缅共的知青们没有了国籍, 又不肯向缅甸政府投降,很多人逃回原籍做黑户或去了越南柬埔寨。顾东文说缅共没剩下几光人, 已经堕落到了以毒养兵,万一不小心被缅共抓去孟古河, 管你几岁,都要端上M21半自动步木仓看罂粟田。
他和顾东文曾疑心他姆妈被缅共的人抓走了, 就偷偷去孟古河打探。成片成片的罂粟田,好多竹制的塔楼,上面架着高射机木仓,夜里有探照灯四处晃,根本没法出林子。他们在林子里躲了三天,没看见他姆妈,饿得半死,只能回景洪。
顾东文不喜欢缅甸人,信仰共产主义的缅甸人也不行,他也不喜欢越南人,信仰共产主义的越南人也不行,连带着金三角征兵站的干部们也被他讨厌上了,他说他们脑子里装的都是大象屎,三五千个中国知青的命就这么送去白眼狼手里做炮灰。顾景生也不喜欢这些人,是因为他从来没喜欢过谁,包括他姆妈和顾东文,反正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他的姆妈甚至可能是他最不喜欢的人,她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在景洪待了十几年除了哭就是生病,谁都能骂她谁都能欺负她。五岁的时候,他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破鞋”,气得跑回家问她为什么不像隔壁连的柳阿姨跳澜沧江去证明自己不是“破鞋。”她哭着说她不是,她想活,就是想活,想看着他长大。她真是个一点骨气都没有的女人。因为这事,顾东文把他吊在树上狠狠抽了几十下。顾景生放下帐子,又悄无声息地翻了个身,他很记仇的,总有一天要把挨过的打都打回去。
但是她就这么突然消失了,无论如何他都得找她出来问一问:为什么你说话不算数。他明明还没长大呢。他和顾东文都不信她会自杀,她要敢自杀,当年就不会有他这个儿子了。和顾东文不对付的人很多,但他们揍了一圈下来,没一个承认。她不见快两年了,没有人再找她了,连顾东文都放弃了。他不怪他,他把粪池都掏空过,连队那两年砌新墙,他半夜总要去扒开看看有没有人把他姆妈藏在里头,他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看起来怪可怜的。顾景生仰面朝帐子顶上瞪大眼,他一直以为是他姆妈离不开顾东文,现在好像是顾东文离不开他姆妈。
姓顾的这家子都很怪,顾景生得出了结论,眼里的酸涩减轻了些,他又翻身看向老虎窗外。上海人也都很怪,老虎窗老虎灶老虎脚爪,就这么喜欢老虎?明明一只老虎也没有。版纳的林子里有老虎,不吃人,倒是偷过牛。要是陈斯南去到景洪,估计会很开心,他可以带她爬望天树,跳虎跳石,挖见手青和黑鸡枞。至于陈斯江嘛,想到她金鸡独立护着连衣裙的傻样,有点像懒猴,顾景生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楼下的喧闹逐渐平静,门开了又关上,楼梯传来咚咚咚的声音,顾景生闭上眼,那是顾西美和陈东来回陈家去了。不一会儿,梯子搁上了楼板,顾北武进了阁楼,推开窗跳了出去。
景生睁开眼,定定地看着被帐子打上一层柔光的老虎窗,外头隐隐传来一阵烟味,突然听见楼下传来话音。
“小舅妈为什么不是我姆妈呀,我喜欢她。”是陈斯南的声音。
“小戆徒!姆妈就是姆妈,阿拉姆妈才是最好的。”陈斯江说。
“不对,小舅妈最好。我要是小舅舅和小舅妈的儿子,唉,一分洋钿零用钱不给,我也愿意听他们的话。”赵家阿三长长地叹了口气,隔着楼板景生都听得见他脑袋咣咣敲在水门汀上的声音。
“呵呵,你是看中她家的大冰箱吧?那都是部队的,不能带走,我偷偷问过了。”赵阿二表现出了自己的睿智:“而且你要是小舅舅的儿子,就得住万春街,天天睡地上,还要倒马桶。”
阿三犹豫了一下:“那还是算了。地太硬,我腰都疼了。”
“你有腰?”阿大咔咔咔地笑起来,啪啪地拍着席子:“你两手两脚之间明明只有肚皮,大肚皮,你哪来的腰?大妹妹,侬港对伐?”
斯江和斯南哈哈笑,阿大阿二阿三又追着问明天是不是肯定会去中福会玩勇敢者道路,会不会看电影划船溜冰,惹得顾阿婆不耐烦骂了好几句,总算太平了。
景生默默摇了摇头,楼下一群傻不拉几的小赤佬,啧啧啧。
咚的一声闷响,顾北武从外头跳了进来。景生闭着眼也能感觉他很高兴,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才好。他偷偷睁开条缝,却见顾北武把铺在地上的席子又卷了起来,拉开椅子坐在了写字台前,很快传来沙沙沙的写字声。景生看了会儿眼皮直往下耷,心想楼上这个姓顾的也有点傻。
顾北武也觉得自己有点傻,不,很傻。他在给周善让写信。
“善让:见字如唔。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就在你身旁,也许你在未名湖我在37号楼。最好是后者,这样显得我不这么傻气,希望勉强维持住那个在你想象中存在的我。
夜深了,家里人都睡了,我实在睡不着,如果不和你谈几句,大概整夜都没法睡着。
我十分惭愧,在你最后勇敢的总结前,我几乎错觉自己也是勇敢的一员,然而在你纯粹高尚的情感前,我只照见自己的怯懦、世俗和自私。我想请你原谅这样的我。
柏拉图说:人生最遗憾的,莫过于轻易地放弃了不该放弃的,固执地坚持了不该坚持的。我希望自己成为那个固执者,在未来的某一天,请求你不要轻易放弃我这样一个自私的人。
过去的十几年里,我的生活目标十分简单:让家里人过得更好一点。我没有上班下乡,反而投机取巧从事了不少并不光彩的事情,如果被抓到,应该会被送去劳改农场改造。在投机倒把偷听敌台这些罪名被取消前,我都有被改造的风险,但是我始终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如果不进行改革,不推动市场经济的发展,如陈先生所言,我们国家只能落后挨打。
资源的分配不均,必然会造成社会矛盾的加剧。哪怕是在我这样的家庭,已经可以看到巨大的城乡差距,医疗和教育的差距,信息的差距等等。更不用说你的家庭和我的家庭存在的鸿沟。家里的孩子还没有见到过冰箱,你已经使用上了个人计算机。我相信这也是当下我们国家的缩影。不改革,人民内部矛盾也会日益加剧。在德先生和赛先生的指引下,我对未来充满一种热切和焦灼,这种热切不只是想改变我自己和我的家庭,更想看到我们这一代人究竟能做到什么。能与你一起学习成长进步奋斗,这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
最后,请允许我使用你的“最后”,知道一位如此优秀的女性十年来固执地坚持着不该坚持的事时,我被击倒了。我体会到了惭愧,更感觉到了幸福。以至于我在和你道别后的这四个小时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许多要和你说的话。
我坚信自己不会让你失望。期待有一天你能允许我以斯江斯南那样孩童般纯洁的“喜欢”方式表达我对你的喜欢。附上一张小像,是今夜那个白兰花一样美好的姑娘。抱歉我乱七八糟写了这许多。
祝回宁路途顺利,代问你父母兄嫂安好。
你忠实的朋友,顾北武。”
***
周善让后来好奇地问斯江:“你和斯南有什么特别的表达喜欢对方的方式吗?”
斯江一直没回过神来,斯南哈哈大笑:“我阿姐每天晚上要抱着我小时候的尿布睡觉!而且是我用过的,不但有过嘘嘘还有过粑粑!”
周善让:???!!!没想到顾北武你竟然是这样的顾北武!
第四十五章
离沪前一天, 顾北武和陈东来带队,从中福会少年宫到静安公园,再到沪西工人文化宫看电影划船溜冰, 一样不缺,直到金乌西坠才回到万春街。斯南在溜冰场摔了无数大马哈, 坚决不信自己十项全能横扫万春街, 居然会输在八只轮子上, 咬牙死磕, 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死拽着栏杆哭赤无赖不肯走, 最后顾北武扛着她满场飞了七八圈才悻悻作罢, 还没进弄堂人就在陈东来背上睡着了, 也没跟赵家三个表哥说再会, 到了阿爷阿娘家还不醒,小呼噜打得一起一伏, 颇有陈阿爷的风范。
陈阿娘这顿践行饭已经准备了好多天, 菜色堪比年夜饭。宁波黄泥螺, 红膏炝蟹, 炝虾, 海蜇头白斩鸡糟四喜烤麸臭冬瓜等各色荤素冷盘。一只八宝鸭子烧了一整天, 红烧蹄髈浓赤酱油闪闪发光, 因陈东来从小爱吃德兴馆的糟钵头,阿娘提前三四天就汏清爽猪舌猪肺猪肚猪大肠各种下水, 跟猪脚爪一道开水里焯过,加上金华火腿、葱姜、半瓶香糟卤, 一滴水也不放,整瓶花雕酒倒进钵头里, 用烂泥糊住,煤球炉子上炖足三个钟头,这还没好,等钵头凉下来又天天用两热水瓶的冰水浸着。
钱桂华气得私下逢人就嘀咕:“阿拉阿婆哦,心偏到松江去了,比天马山斜塔还要偏,留勒上海服侍爷娘格是阿拉呀(留在上海服侍爸妈的是我们呀),啧啧啧,到底是大儿子,一只菜要做三四天,阿拉东海上班忙得要死,还要帮老娘买格样买伊样(买这买那)送回来,出人出力又出钞票。唉,爷娘勿肉麻伊,只有老婆小宁肉麻伊呀。(爸妈不心疼他,只有老婆孩子心疼他呀)”
康阿姨劝伊:“东来夫妻四年才回来一趟,难般切得(难得吃得)精细点,也是应该的。做姆妈的,除特烧点好么子(除了烧点好吃的),还能做啥?斯江又是外婆勒带,对伐?阿娘天天帮侬接小宁烧夜饭,东来东方有闲话伐?”
钱桂华吃了个憋,心里更加不痛快。这天三妯娌一早就开始收作黄鱼,整理蔬菜,在灶披间里钱桂华忍不住酸溜溜地朝顾西美发调头:“唉,阿公阿婆心里,到底还是大嫂大哥排勒第一位哦,今朝格顿饭,结棍哦(今天这顿饭,厉害哦)。呐呐呐,八只红膏梭子蟹六条黄鱼,十天前就叫阿拉东海提早帮菜场格宁(跟菜场的人)打好招呼,特特为大清老早新鲜货色送得来。”
顾西美淡淡地说:“谢谢东海噶费心,一共用了几钿?等些让东来给你。”
旁边的李雪静抬起头来:“早上一来爸爸不就拿了五十块菜钱给老三?老三还说一共只花了四十三块呢。”她是淮安人,说不来上海话,听却是听得懂的,虽然和两个妯娌都说不上亲睦,但怎么也不能让老三家白贪一份菜钱。
钱桂华脸一红,瞄了眼外头:“啊呀,东海真是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不过大嫂啊,你家斯江是阿婆一手养大格,阿拉斯强斯琪真正勿好比。二嫂你是不知道,斯琪和你家斯民想吃黄鱼煨面喊了大半年了,就是吃不着,看,斯江一说想吃,马上就做了。”
李雪静笑了笑:“嗐,我还以为小钱你才是我家斯民的妈呢,他最喜欢吃黄鱼烧豆腐,最不爱吃面,谢谢三妈天天惦记着他。”她把毛豆壳重重地往垃圾桶里一倒:“我先去洗毛豆了啊,你们忙。”
外头水龙头哗哗响起来,钱桂华翻了个白眼:“刚波宁(江北人)!巴子!切——”
咣啷一声,却是顾西美手里的洋山芋掼进盆里,把钱桂华唬了一跳。顾西美皱着眉问:“刚波宁得罪侬了?整条万春街噻是刚波逃难逃得来的,难为侬上只角格大小姐,嫁到棚户区来,是陈东海拿枪指牢侬了?(怎么?我们江北人得罪你了?整条万春街都是江北逃难来的……)”
钱桂华想不通这个温吞吞的大嫂吃了什么枪药突然就开起火来,半晌才想起顾西美的爷娘是扬州人,扬州当然也在刚波,不由得涨红了脸愣在当场。
陈阿娘端着红烧蹄髈进来:“西美呀,帮吾蹄髈镬子腾出来,伊就是个阿缺西少根筋,侬帮伊港啥港呀。(帮我把装蹄髈的锅子腾出来,她就是脑子不好少根筋,你跟她说什么说。)”
钱桂华又羞又恼,发作不得,端着一篓子鸡毛菜气囔囔出了灶披间,迎头被女儿撞了个满怀。
“姆妈,我想跟大伯伯斯江他们去中福会。”陈斯琪红着眼眶喊。
“去去去,去侬只头。”钱桂华一巴掌呼在女儿耳朵边上:“撒宁奈侬(谁把你)当成侄女当成阿妹了,宁家(人家)才是正宗的一家门,阿拉是外头拾得来格——(我们是外头捡来的)”
“钱桂华!侬再放屁,啊是想切桑活?(想挨揍?)”二楼的窗口陈东海探出半个身子来喊:“琪琪,太阳噶大,勿要出去了,快点上来看电视,孙悟空《大闹天宫》来了。”
钱桂华看着女儿哭哭啼啼地进了门洞,狠狠地瞪了楼上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凑到洗菜池边上,不知所谓地嘀咕了几句,眼泪水吧嗒吧嗒掉在鸡毛菜上,心想自己可不就是被陈东海逼着嫁进来的,她们一个个看不得自己是上只角出来的正宗上海人,抱团欺负她,她又有啥办法,为了两个小宁,这辈子眼睁睁没戏了。
康阿姨拿着小本子出来:“小钱,小钱,正好要寻侬,上个号头(月)水费勿对哦,侬两个小囡来住了二十五夜,侬帮东海住了八夜天对伐?阿拉规矩嘛,人客过夜有一天算一天。侬看看,是少算了十六个人头对伐?吾查过了,西美东来的过夜天数是对格。”
陈阿娘手里拿着灶披间里的水费大簿子跑出来,和康阿姨对了对:“对勿起对勿起,是少算了。”陈家三个媳妇都闷声不响。
等康阿姨返身进去了,陈阿娘气得手里的大簿子拍在钱桂华背上:“别人都记得画人头,就偏偏侬忘记忒。”
钱桂华气不打一处来:“阿拉上只角家家独门独户独用水表,啥宁记得要摊人头?斯琪四岁也要算人头?啥名堂经哦真是。”
李雪静嗤了一声:“那你把两个小的送去你娘家好了,难道你娘家还跟你收水费?”
钱桂华气结,嘴唇皮翕了翕,把脚边一只小矮凳踢翻忒,又悻悻然勾了起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前暑假她把斯强送回娘家,才住了两个礼拜,阿嫂就水费多了电费贵了挂在嘴边上,恨不得米钱也要跟她算清爽,姆妈居然一声不吭,也不想想她这些年送了多少小菜回去,一个个都没点良心的。好了,现在市里买肉又开始要肉票了,她姆妈和阿嫂们打了好几次电话,要她让东海弄点肉回去,呸,她们也配。再想到自己忙里忙外,两头不是人,两头不着好,钱桂华一时悲从中来,却不肯在两个刚波妯娌面前示弱,一伸手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手里的鸡毛菜被捏成了鸡皮菜,在洗菜池里翻江倒海,绿了一池苦水,自来水不要钱似地哗哗流,溅湿的衬衫凉凉的贴在肚皮上,她偏就不关水龙头,这也算是她最后的倔强和反抗了。
***
一顿践行饭,吃得很不轻松。陈阿爷自从退下来以后,脾气渐长,看谁都不顺眼,一个礼拜不训一训儿子孙子,心脏就不适宜。
“你们看看,顾北武三十岁了还能考上北京大学,你们几个,怎么一点进取心都没有?”
儿子媳妇们安静若鸡,心里一堆反驳的话,谁也不敢摆出来惹爷老头子心速过快。
“老大,你们同济今年恢复招研究生了,三月份我写信给你,你怎么一点回音都没?考研也是回来的一条路啊,就这么放弃了?”
陈东来有苦说不出,随口应了一句准备明年报考。他在沙漠里跟石油打了十多年交道,大学里那点知识还剩多少他心里清楚,就算考得上,他难道能把西美和斯南扔在阿克苏自己回来?
“老大媳妇,听老大说你考了乌鲁木齐第一师范?”
“今年没考上。”西美把螃蟹壳丢在桌面上:“明年再考,我们校长说年底乌鲁木齐第一师范和教师培训部要合并成新疆师范大学,可以读两年函授,发大专文凭。”
陈阿爷点点头,抿完小半杯白酒:“很好嘛,家庭事业两不误,老师这个工作很好,以后回来上海也好安排工作。”西美含糊地嗯了两声。
“老二,你们何主任前天说你不愿意被借调去宝钢?”陈阿爷拧着眉头严肃地批评:“上班最要紧的是服从命令听指挥,不要以为自己考出会计师证了就头皮翘。宝钢是什么?你认真看看报纸电视拎拎清爽,那是我们国家第一个现代化的炼钢基地,日本人专门来合作的,是国家重点企业,你要能参加宝钢的建设,是很了不起的事。什么要给小孩子烧饭,家里走不开,瞎胡搞!小李啊,你是老二的媳妇,斯军斯民的姆妈,你不负责这些,让老二怎么放心去为国家做贡献?”
李雪静筷子停了停,扭头看了丈夫一眼,闷头不作声继续吃饭。陈东方天生一副笑面孔,坐了十年财务办公室,整个人圆圆胖胖十分喜庆,被老父亲点名批评,照旧笑眯眯地点头:“实在走不开啊爸爸,雪静在机场里做三休二,连着两只长夜班,两个小赤佬总要吃饭吧?我要是去宝山上班,早上赶六点钟班车,夜里七点半才回,哪能办?”
陈东来很能理解二弟的想法,为大家舍小家,说起来容易,搁自己身上太难了。他便开口解围:“借调的话,人事关系和户口都不进宝钢,也不大好吧?宝钢应该和我们单位一样都是集体户口。”
陈东方起身给老爷子加酒:“可不是。宝钢去年开始筹办,财务人员老早到位了,碰得不巧有两位女同志前后脚怀孕现在要生了,才想临时借调。等到她们休好产假,这个岗位还是要还给人家的。我们学院财务科一个萝卜一个坑,我今年刚升副科,要是现在跑了,何主任的外甥女去年跟我同期拿的会计师证,正好顶上,等我再回到学院,只好等王科退休才有机会了,起码要等十七八年。”他一席话八分真两分假,陈阿爷挑不出毛病,心里倒怨上了老朋友何主任,只想让他儿子做贡献,他外甥女怎么不去做贡献?
这茬揭了过去,陈阿爷面子上又有点下不来:“那你说斯军这样下去怎么弄?我看他今天一整天都在看小人书,他一个初中生还和斯江看一样的书,像话吗?听说他上学期语文只考了六十二分?这还考不考高中上不上大学了?”
陈东方叹口气:“大学是没指望了,中专职校估计也考不上,要能混个高中文凭再想办法进个好点的单位。”
陈阿爷心里窝塞,成绩出挑的斯江,弄堂里人人都说是顾北武教出来的。剩下的五个,连斯江一半聪明都没有,想来想去,总归是媳妇没选好。他目光在李雪静和钱桂华身上转了转,摇摇头叹口气又倒了一杯老酒。
顾西美抬起头:“爸,侬高度酒还是要少切点,对心脏勿好,对肝更加勿好。”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交给陈阿爷:“北武的朋友小周介绍了一个医生,是瑞金医院心外科的专家,有空就去挂只号再好好检查一下。”
陈阿爷接过纸条:“唉,要谢谢小周了,麻烦伊费心了。侬是阿姐,记得多关心北武的个人生活,催催伊,婚总归要结格,儿子总归要养格,早比晚好。”
钱桂华啃完一只蟹脚,故作惊讶:“呦,瑞金医院心外科?离吾娘家老近哦。四月份做了阿拉上海第一个心脏移植,病人只有三十八岁,好像是风湿性啥啥心脏病——”
陈阿爷吃了一惊:“啊?心脏还可以移植?移进来还是移出去?”
钱桂华皱起眉:“勿懂,不过嘛,病人好像就活了一百零九天?八月头浪向没了哦。(八月头上没了)”
饭桌上顿时静得可闻针落。陈东海涨红了脸,刚要发作,钱桂华已经端着一小碗拆出来的蹄髈和鸭肉咚咚咚下楼去了,剩下一桌人面面相觑。陈阿爷最终珍而重之地收起了那张纸条,至于去不去嘛,再说吧。
***
楼上大人吃得不捂心,楼下灶披间外的小台子上,阿娘带着六个孙子孙女眉开眼笑团结和谐。
斯江悉心照顾斯南,也不忘给旁边的斯琪夹菜,又应群众要求耐心讲解一日游乐行程。阿三从勇敢者道路的独木桥上滚了下来,因为要勇敢,膝盖和手擦破皮也没哭。阿二在高处吓得抱紧柱子不肯下,把十几个小朋友都堵住,只能舅舅爬上去把他拎下来,肯定不是勇敢者了。顾家大表哥?他根本没走,哪里勇敢了。斯南不同意,大声宣布大表哥说这个勇敢者道路没意思,他才是最勇敢的人,还在森林里和老虎面对面过呢。三个堂哥将信将疑,谁也没说出吹牛这个词。斯江又说起看电影斯南和阿三哭得稀里哗啦,划船阿大阿二抢船桨掉下水,半只蹄髈还没吃完,一桌人已经笑饱了。
自从陈斯民和陈斯强对斯南服气了以后,的确拿出了做阿哥的腔调。
“蟹膏侬勿切(吃)?阿哥帮侬!”
“格是猪舌头,对,想想就腻惺哒哒滴,来,给我。”
“鸭翅膀侬还是覅切了,会长毛,哪里长毛?胳肢窝里长,黑乎乎的,阿哥不怕,阿拉男人嘛,就是要毛多,来,给我。”
“鸡翅膀?给斯琪吧,斯琪喜欢吃鸡翅膀。斯琪不怕长毛?——哦,鸡翅膀吃了不长毛的。”
斯南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想一想,嗯,哥哥们现在好像不再是笨蛋了呢。
第四十六章
离别总是伤感的, 尤其对于斯江来说。她在月台上一边喊阿妹一边追火车,追到车窗前,见斯南已经拆开一包丁香山楂硬要塞给顾景生吃, 被姆妈敲了两个毛栗子才扭头看着她敷衍地挥了下手,毫无依依惜别之情, 反而旁边的顾景生抻着脖子还多挥了好几下手, 顿时又委屈又伤心又愤怒, 一时只站在原地呆呆看着火车逐渐远去。
月台上的人渐渐散了, 工作人员挥着小旗子喊:“走了走了。”斯江忽地蹲下,趴在膝盖上埋头大哭起来。顾北武叹了口气, 弯腰摸了摸她的头发, 陪着她蹲了许久。间中有列车呜呜地入站, 又有列车轰轰地出站, 哭声渐渐小了,变成抽噎, 斯江终于无精打采地站了起来, 茫然看向远方的铁轨, 抽了两下鼻子, 牵着舅舅的手往外走。
“这世界上有两种人。”顾北武掏出手帕给她:“一种人呢, 每次相聚就开始难过, 因为觉得分离迟早会来, 我们叫做悲观主义者;另一种人每次分开的时候也不难过,因为期待下次的相聚, 这就是乐观主义者。我看斯南就很乐观,你想想明年景生会带她回来过暑假, 你们两姐妹又可以天天在一起了,有没有好受一点?”
“没有。”斯江瓮着鼻子摇头:“她现在只喜欢顾景生这个表哥, 已经不记得我这个阿姐了,她都没跟我说再见。”言及伤心处,她又抹起眼泪来,好气哦,既有姐,何生哥!
回到万春街,斯江蔫蔫的,路过文化站门口的小书摊,赵佑宁几个朝她打招呼她也没理会,回到家见到外婆,控诉斯南怎么怎么了,又哭一场。顾阿婆哄了半天想起来一桩事,从五斗橱抽屉里翻出一个纸青蛙来:“昨天夜里斯南藏在这里的,让我等她们走了再给,差点忘了,看外婆真是老糊涂了。”
斯江看着纸青蛙,上面画着一个南瓜,南瓜上两只眼睛一张嘴,笑得很开心,她收了泪捧着纸青蛙亲了好几口,小心翼翼地拆开,里头居然还有一幅画。一高一矮两个小姑娘手牵着手在笑,说是手,其实就是两根不太直的线交叉在一起,说是笑,就是两个圆里弯弯的线两头翘。旁边的一条鱼和一只甲鱼倒更像样些,起码鱼鳞和甲鱼壳花纹都有。这张画安慰了斯江的心,她夜里抱着尿布,,看着帐子顶很快就睡着了。
又过了几天,顾北武要回北京,斯江不免又大哭了一场。临别前顾北武从包里翻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送给斯江,上面画着一只长了翅膀的眼睛,还散发着油墨香。
“这是什么?”
“一个叫北岛的诗人写的诗集。”
“一个字也叫诗吗?”斯江很吃惊,把离别的悲伤暂且抛在脑后,指着那首名为《生活》的诗:“网?就没了!这也可以?”
顾北武笑了起来:“嗳,谢谢斯江读了一首诗给我听。”
斯江一愣,破涕为笑,又翻了几页,有点惭愧:“很多字我还不认识呢,舅舅你喜欢诗吗?”
“很喜欢。”顾北武翻到《回答》:“我最喜欢这两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斯江似懂非懂地抬起头:“那我也喜欢。等舅舅回来我再给你读诗。”
顾北武笑着揉揉她的头:“好,我等着。不再是一个字的这首吧?”
“当然不是!”斯江把诗集放在了纸青蛙的旁边,珍而重之。
多年后斯南无意翻到一本斯江的小学日记,上面有一首诗特别吸引人。
“《生活》
鱼”
真是老深奥了。
***
八月底的北京比上海凉快,但三十度天的太阳,没了道旁的悬铃木,晒在身上感觉要比上海热个七八度。北京处处彰显出首都人民的庄重和讲究,公共汽车也有着明显的城乡区别:1至30路是市区车,30到60路是郊区车。至于上海人常见的有轨电车,内城在拓宽长安街的时候就全拆了。32路用的是捷克的斯科达柴油车,发动起来轰轰作响,后面拖着挂车,很是巨型威武,从动物园一路轰到颐和园,途中三站正好绕过半个燕园:中关村、海淀、北大站。顾北武习惯在中关村下车,省五分钱车票钱。他背着行李从西直门上了车,买好一角钱车票,掏出手帕擦汗。身边的北京大爷拿眼觑他,嘴一咧:“小伙子南方人吧,哪儿的呀?”
顾北武笑着点头:“上海的。”
“哟,上海人呐。”大爷看看他胸口的校徽:“北京大学的啊,工农兵大学生还是考上的?”
“考上的。”顾北武礼貌地应了一句,深知北京大爷管天管地管□□管全地球乃至全宇宙的习性,脚下就往车厢里头挪了两步。
但大爷并不打算放过他,直接拿他做话题跟邻座聊了起来:“嘿,上海人吧,这钱把得特紧,抠门儿,甭看这32路公共汽车去北大吧,人肯定在中关村下车,一毛,这要多坐一站地从海淀下?得多五分钱。您瞅着啊。”
顾北武眉头一皱,两步又挪回了大爷旁边,眼一弯笑眯眯地拿出车票来:“大爷您说得真对,不只是我,我们系的大学生都只买一角钱的车票到中关村站下,不得不抠门,因为实在太穷了。”
那大爷一愣,却听顾北武又开口,他声音清亮,把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声都压了下去,旁边的乘客们听得清清楚楚。
“五分钱,就能在新华书店买一本旧书。五分钱,能吃三两馒头。可是我们这一届考上北大的大学生,四个人口袋里还不一定凑得出五分钱来。为什么穷成这样?欢迎大爷您来未名湖边,听一听大家经历过的苦难。”顾北武收起车票:“中关村、海淀、北大站都能到北大。我们上海人,宁可省下这五分钱花在买书上花在吃饭上,没什么难为情的。”
32路车的线路是从动物园到颐和园,少不了有一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边上听到顾北武说话的南方人都跟着起哄。
“说得对,我们浙江人也不是傻子,能省五分钱干嘛扔水里去?”
“就是,打肿脸充胖子没意思,我们湖建棱支持你小伙子。”
“嗐,得得得,没必要,您这样真没必要。”大爷别开脸,跟邻座呵呵两声:“您瞧瞧,这不大点儿的孩子,还不依不饶上了,没意思,真没意思。”
顾北武不再理会,拿出英文词典开始背单词。
***
中关村靠着北大东门,还是名副其实的村庄,大片平房和胡同交杂,顾北武回到宿舍的时候发现楼里没几个人,一问果然又上街游/行去了。游/行的队伍也分好几批,有揭批四/人/帮的,有反映知青问题的,也有批判他们这届新生的游/行。
顾北武这届是去年年底参加的高考,今年二月底入的学,和76、75级根正苗红靠推荐入学的工农兵学员并不和谐。春天在三角地宣传栏,中文系的一位同学贴了首诗,大意是说因为四/人/帮横行,他头上没长角身上无荆棘,所以上不了大学。76、75级的不乐意了,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和讽刺啊,谁头上长角身上长刺了?于是引发了争端。工农兵学员们开了好几场批判会,奈何北大的红/卫/兵组织早已解散,也拿这批凭本事进来的新生们没辙。
北武先去周善让宿舍看了看,人还没到,随口问了问信件,发现他写的信倒是比周善让先到了,不由得又自嘲了一下自己犯的傻真有点傻。到了傍晚,同学们七七八八都回来了,他洗完衣服收拾好书桌准备继续学习,却有人来访。来的是生物系小郑同学,他年方十六,堪称神童,是本级传奇人物。
“老顾,你可回来了!快!帮我画张电影票。” 神童小郑两眼放光,图谋不轨。
顾北武叹了口气:“大饭厅放什么片子这么紧俏?你怎么又没买到票?”
“哪一场不紧俏了?何况今天放《东方快车谋杀案》!”小郑愤愤不平:“太气人了,三天前票子就卖完了,美术系那帮家伙现在画电影票要收钱,五分钱一张!像话吗?还是不是同学了?”
顾北武笑着摇头:“那我给你打个八折,四分?”
小郑扑倒顾北武身上,勒住他的脖子龇牙咧嘴,湖南土话就往外冒:“你老麻了(嚣张了)是不是?小心我跟你散棚(分道扬镳)!”
最后顾北武终还是飞速画了两张电影票,索价一瓶小郑妈妈自家熬制的辣椒酱,两人结伴去追随波洛先生破案了。
第四十八章
升旗仪式完毕, 待校长洋洋洒洒念完两整页开学典礼发言稿,顾西美匆匆把顾景生送到三(1)班,跟班主任王老师打了个招呼, 赶回办公室拿自己的课件。她提心吊胆了一上午,好在什么事也没发生。中午见顾景生抱着吃饭袋子规规矩矩等在办公室门口, 顾西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到了食堂, 顾西美拿出几张饭票给顾景生:“三四年级在二号窗口, 你去排队, 报班级和名字,领早上送来蒸饭的那个饭盒。菜呢, 每天都是一荤一素, 荤菜两毛, 素菜五分。今天是青椒炒肉和红烧洋山芋, 你记得两个菜都要,不然吃不饱。打好菜到靠窗第二排来找我。”
教师窗口人不多, 顾西美领了饭盒打开盖子, 大师傅笑眯眯往上舀了一大勺菜:“开学第一天, 不是肉炒青椒了啊, 是正宗的青椒炒肉。”
老师们都哄笑起来, 顾西美多要了一勺红烧土豆的汤汁, 付了两毛五, 到窗口的长条桌前坐下,看到顾景生还在排队, 就和后排的教导主任梁老师和陈校长聊了起来。
两位领导一听她说想把斯南插进一年级旁听,不用商量就很爽快地应了。教工子女嘛, 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学校又不多出钱。眼下缺老师缺得厉害,顾西美是二(3)班的班主任,教三个班的语文,一星期十八节课,加上班会和工会,工作量巨大,还很认真很负责,这学期她又主动兼下三年级的音乐课,解了学校的燃眉之急。她去年负责的国庆汇演在县里拿了二等奖,今年的方案更上一层楼,拿奖是没问题的,说不定还能选送到乌鲁木齐比赛。何况她搬进教工宿舍后,每天花两个小时来回接送女儿的确太不方便。爱校如家,以校为家,是好事。
顾景生端着饭盒坐下时就听见顾西美高兴地说:“那我明天就带她到胡老师班上去,考试她就不参加了,字还不认识几个,免得拖了班级后腿。”
顾西美转头见顾景生的饭盒子上有两个馍馍,却没有青椒炒肉,楞了楞:“你怎么没买荤菜?”
顾景生垂眸掰开馍馍,把洋山芋夹进去压平,蘸着汤汁咬了一大口:“这个好吃。”吃完一个馍馍,擦了擦手,掏出口袋里的饭票还给西美:“还剩一毛五。”他早就算过了,顾东文给的三百块钱看着不少,扣掉少不了要花钱的冬衣冬鞋,真的用起来,一天最多只能用五六毛,不然顾西美夫妻肯定要往他身上贴钱。顾西美脸色不和悦,对他却不吝啬,来了十多天,做饭的手艺虽然比普普通通还差一点,但天天都有肉,今早还在煤球炉子上煨了一锅蹄髈汤当晚饭,他中午吃三两饭加两个馍馍也够了。
旁边坐满了人,顾西美没多说什么,把自己饭盒里的青椒炒肉划了一小半给他。顾景生低头说了声谢谢,火速拌进饭里扒完了,等顾西美吃完,他把两个空饭盒一收:“我去洗。”
一旁的王老师笑着表扬:“你侄子很不错啊。”
顾西美抻着脖子见顾景生走到食堂外的井边,三下五除二提了一桶水上来,跟着别人去边上水台刷饭盒,才转头笑着说:“这孩子在云南吃了不少苦,挺懂事的。对了王老师,景生他基础怎么样?上课跟得上吗?纪律好不好?对同学友好吗?”
“嗐,你都打了好几次招呼了,我刚刚还特地去问了一圈。杨老师说他数学特别好,心算能力很强。语文我让他读了一段课文,字都认识。上课纪律挺好,沈青平跟你们住一起吧,看起来和他很熟,总去跟他说话,我看他自制能力比较强,不怎么搭理他。”
顾西美又走了一圈,把各科老师都谢到,才算放了心。
太太平平一天无事,傍晚顾西美骑着自行车带着顾景生回到连队宿舍,顾景生一进门放下书包就说:“我去把斯南找回来。”
“没事,不用管她,她饿了自然就回来了。”顾西美揭开锅盖,蹄髈汤还是温的,她把锅子移到煤油炉上,扒拉出半颗大白菜:“你先去做作业,做好作业把明天的课预习一遍,不懂就问。晚上我要批作业备课,一张桌子两个人用铺不开。”
顾景生嗯了一声,打开书包拿出课本。
到了七点半,顾西美拆开两卷挂面,准备丢进白菜蹄髈汤里,顾景生霍地站了起来:“嬢嬢——等等。”
顾西美吓了一跳,顾景生已经窜过来把汤锅端开,又拿了个空的炒锅倒上水盖上盖子接过挂面:“作业做好了,我来下面条。过几天要搬去学校住,嬢嬢你去收拾东西吧。”
顾西美犹疑地看了看他,嘱咐了几句进里头收拾衣服去了,想来想去,忍不住轻轻掀开布帘往外看,见顾景生正从汤锅里往外捞蹄髈肉。她皱了皱眉,想着要出去教育他,要吃就光明正大的吃,用不着假模假样地偷吃,肉买来就是管他吃饱的,再想想这孩子心思特别重,中午连荤菜都不买,光吃馍馍夹土豆,摇摇头又轻轻放下了帘子。
不一会儿,隔着墙都听见外头孩子们踢踏踢踏从远到近呼啸而来,有人尖叫了几声,又有大人扯着嗓子喊小赤佬们回家吃饭。
“姆妈——我回来啦。”陈斯南识相地舀水洗手,洗完手的水端出去外头把一脚的沙子冲干净,兴高采烈地从裤袋里摸出今天的战利品:“大表哥,看,我今天赢了两颗七彩玻璃珠,好看伐?阿毛拿五个单色的来换,嗨,想得美,不换!”
“咦?大表哥,你真的会做饭啊?香得来要命!”她像只小狗一样围着顾景生打转,夸张地赞颂道:“你比姆妈做得好多了。真的,我鼻子顶顶灵光,一闻就知道灵不灵。”又压低了声音说:“其实姆妈一做蹄髈汤,我就不想回来吃。”
顾西美在里头听得一清二楚,她这几年最拿手的就是蹄髈汤,还真没发现斯南什么时候吃腻了。却听外头斯南嘀嘀咕咕地抱怨:“油是油得来!瘦肉吃着像——像草,没味道,肥肉好大一块,像——像香皂。”
“不想吃你回来干嘛?”帘子一掀,顾西美沉着脸走了出来。
斯南往顾景生腿边躲,低眉耷目地撅起嘴:“想吃的。饿。”
“哼,洗手了没?”
“洗了,还用香——皂了。”
“脚冲干净没有?”
“冲了,没再踩到泥水里。”
“今天在幼儿园睡午觉了没?”
“我睡不着,我的枕头太香了,它不让我睡。”斯南狗腿地爬上小矮凳拿出三双筷子摆好:“我没说话,也没下去玩,一直躺着。”
“真没影响其他小朋友?”顾西美拿眼觑她。
斯南睁大眼一脸坚定地摇头:“没!”
“中午幼儿园吃什么了?”
“馍馍、炒鸡蛋、白菜汤。”斯南幽怨地看向锅台上的白菜。
“不一样,我们晚上吃的是白菜蹄髈汤。”
斯南苦着脸趴到沙发上:“嗯,不一样。”
顾西美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骨头收一收,坐要有坐相,你什么时候看到你姐姐这么趴着了?难看伐?起来。”
斯南不情不愿地滑下沙发,又去够碗柜里的糖罐子,自我表扬道:“我今天没惹祸,可以吃一颗糖。”还没转开盖子,就被姆妈一巴掌拍在手上。
“吃饭了还吃什么糖。没惹祸是应该的,谁家的小孩像你这么天天闯祸啊?不惹事你还骄傲了?还能拿奖励了?那你姐姐一天得吃多少糖啊?”
“吃多了牙齿会坏的。”斯南不屈不挠地再次伸出魔爪:“爸爸说了我要是不闯祸就能吃一颗糖的。我好几天没吃糖了。”
顾西美被她气笑了:“你也知道你好几天没资格吃糖啊?哎!说了饭前不许吃糖,陈斯南!放下!想挨打是不是?你的耳朵呢!”
斯南鼓着腮帮子乐,举起两只小手又快快放下。一旁顾景生端着菜喊:“当心当心,别烫到你。”
顾西美要去拧她耳朵的手一落,拽着斯南的胳膊一拉:“你别老在锅台这里捣乱,走开走开。”
斯南趁机又滚上沙发,举起两条小细腿在空中抖啊抖,心满意足地含着糖哼起了歌。
“我在马路边,捡到十块钱——”
顾景生和顾西美异口同声道:“你想得美!”
***
桌上摆了两菜一汤,三碗冷面。
“哇——哦!”斯南一脸崇拜:“大表哥万岁!”
顾西美真被顾景生惊到了,再看着他飞快地把灶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想到平时自己烧完饭处处狼藉的样子,脸红了一红,看来这孩子没偷偷吃肉,他说自己会做饭倒不假。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也是可怜。
原来的白菜蹄髈汤,变成了白菜清汤,上头一层油没了。蹄髈连着皮和肥肉的那一块,带着一指宽的瘦肉,切成了薄薄的五花肉片,青蒜炒肉片,点缀着几根红艳艳的干辣椒,确实香得要命。瘦肉被顺着撕成了一小条一小条,葱姜蒜末炒香后浇在上面,加了一勺麻油和一点白芝麻。冷面不知道他加了什么调料,清甜爽口,跟上海卖的冷面比也毫不逊色。
“你冷面里放什么了?”顾西美忍不住问。
“酒酿汁。奶奶临走前塞的那罐子酒酿,说斯南爱吃酒酿小圆子——嗯,还有酱油、醋、花生酱、豆腐乳什么的。”顾景生顿了顿:“我妈都这么调酱料,不好吃吗?”
“好吃好吃好吃!”斯南举起大拇指:“我就说大表哥你做饭灵光嘛!”
顾西美觉得很没面子,但技不如人也服气。她是个不讲究吃的人,这顿饭都吃撑了,还吃出了几分乡愁。斯南连炒肉片的最后一点汁水也拌进了面里,蹭下椅子就鼓着小肚皮仰倒在沙发上,一脸满足和幸福:“太好吃了。好吃得要命。”
顾景生默不作声地把碗筷洗干净出了门。顾西美叹了口气,心想但凡斯南有这孩子一半自觉识相能干,她也就不怨了。没几分钟,却见顾景生提着两桶水进来:“嬢嬢,洗澡水打好了,外面煤球也换好了。我出去玩一会儿,十点钟回来。”
顾西美烧上水,抬头看天边一团团被晚霞映成粉紫色的云,见顾景生已经走到了宿舍那头的双杠边上,他一抬手,就窜了上去,腰一折躺在了杠子上看日落。开学的第一天,顾西美突然意识到这几年好像今天是她最轻松的一天,但凡陈东来有这孩子一半自觉识相能干,她也不会怨。
“姆妈。”斯南搂住顾西美的胳膊:“明天还是大表哥烧晚饭对不对?”
顾西美给了她一个白眼:“去去去,你也给我出门去散几圈步。姆妈先洗澡,等下喊你回来洗。”
斯南高兴得很:“那我去找大表哥平平哥哥星星姐姐玩。”
门还没关上,斯南听见姆妈笑着说:“对了,明天你跟表哥一起去姆妈学校,你可以上一年级了。”???斯南懵了半天,转身拍门:“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去!我还小呢,我还是个宝宝!我要上幼儿园!”
里面传来哗哗的舀水声。
“大表哥——救命!”斯南撒开脚丫子往双杠跑去。
第四十九章
陈斯南很久以后都记得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谈话”, 包括很多不应该存在于四岁儿童记忆中的细节。
“天空从粉紫色变成蓝紫色,越接近地平线就越蓝,每团云边上都镶着亮边。我们头顶上一直浮着一团淡粉色的云朵, 像一只毛绒绒的小狗。我倒挂在双杠上,粉色的小狗云就不断地晃啊晃。”
“顾景生说, 小孩子反正是没得选择的。如果可以选, 他第一个就选不要被生下来。”
“顾景生还说, 大人其实都很傻, 但他们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自己的决定都是为了我们好。我们得学会原谅他们的蠢, 不然我们就太惨了。”
“顾景生又说, 上小学就上小学呗, 你可以从后门自己跑出来玩儿, 学校前面种着很多苹果树,苹果熟了掉下来你就可以捡来吃, 食堂前面有口井, 你要小心别摔下去, 厕所蹲坑有点宽, 你要小心别栽进粪坑里。但是学校的厕所比万春街的味道好多了。”
斯江觉得她记载的很多东西是斯南长大后自己臆想出来的。那时候顾景生才十岁, 他是个很不喜欢说话的人, 也不可能说出那些近乎哲理的离经叛道的话。斯南坚持自己天赋异禀, 记忆力超群,而且——
“大表哥一直就愿意跟我说话, 说好多。你又不知道。我可记得清清楚楚,我记性好着呢。”
斯江气结, 拿起英文书拍她的脑袋:“你?来,Once upon a time, there was a rich Emperor,接着背啊。”
斯南抱头鼠窜:“阿姐,做人心胸要宽大,不要嫉妒我和大表哥要好,有些事,嫉妒也没用。”
早已从依靠一味讨好以获得卑微的爱里醒悟的陈斯江,冷笑着追杀了亲妹妹半条弄堂。
四岁的陈斯南无奈地顺从了“为她好”的安排。第二天她睡眼惺忪地被搁上了自行车前杠,以懒猴的姿势抱着车龙头继续睡,半小时后又迷迷糊糊地被扔到了一(3)班教室的最后一排,无比巧合地靠着后门。等她醒来后抹了把口水,茫然四顾,发现周围坐满了小朋友,都在认真地张大嘴喊:“啊——啊——啊”,特别傻。最前面有一个戴着眼镜留着□□头的女老师,手里拿着一样斯南无比熟悉的东西:竹戒尺,打在屁股上会自动弹两下的凶器。
斯南小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起大表哥的话,从善如流地从后门走了出去,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长长的走廊上铺着整齐的地砖,不是夯土,一小格一小格交错着。斯南努力不踩到线,于是横着像一只螃蟹那样从一(3)班迅速溜到了尽头二(1)班的后门,双膝一弯,直接跳下了三格台阶。
穿过一条宽阔的土路,斯南爬上了另一条走廊,同样的一间间教室,门上挂着班级牌,里面一排排傻乎乎的人,她心有余悸地回头,原来刚才已经经过姆妈教的二(3)班了,还好没有被抓到,好险。她贴着墙像玩特务游戏一样谨慎,遇到教室门就迅速跑过去,终于看到了三(1)班的牌子。
顾景生正心不在焉地翻着语文书,眼角突然感觉到一小片阴影挡了挡光,又蓦地消失。他一扭头,看见斯南眯着眼讨好地正对着自己笑。
斯南见他也在读书,做了个鬼脸,发现坐在大表哥前面正回过头来的是沈青平,赶紧溜了。沈青平愣了愣,疑惑地问:“我好像看见南南了?”
顾景生垂眸翻书:“嗯。”
一个粉笔头呼啸而至,正中沈青平的后脑勺。
“沈青平,起来,不听课就站到外面去。”
沈青平疼得龇牙咧嘴,慢吞吞地蹭开椅子,椅子脚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噪音。额头上又吃了一个粉笔头。王老师这招才真的是“但手熟尔”,百发百中,从不落空。
站到走廊下头,沈青平忍不住四处张望。一个小脑袋突然从墙边探了出来,不是陈斯南却是谁?他踮起脚看看教室里,王老师正在黑板上写字,好机会。
“你怎么又离家出走了?”沈青平揪住斯南的衣领:“走,我带你去老师办公室找你姆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啊。”
斯南朝后蹬了两下腿都没踢到他,不服气地反驳:“我是小学生了!姆妈带我来的。”
“哈,你是小学生怎么上课时间在外头乱晃?”
“那你怎么也在外头乱晃?”斯南扭头瞪眼:“我也要去告诉你姆妈。”
沈青平手一松,英雄气短:“南南,你想想,平时谁对你最好?”
“阿姐对我最好。”斯南给他一个白眼。
“嗳?咳咳,我是你姐最好的朋友,你小时候一头的疹子疤可恶心了,我偷了好多麻油,一粒粒帮你抠,你记得伐?”
斯南嫌弃地往外走,想去找传说中的苹果树:“平平哥哥你好恶心,我姐才没朋友呢。”
沈青平一愣,直接忽略了前半句:“谁说的?为什么?”
斯南想了想:“宁宁哥哥说的,我姐太漂亮了太厉害了太忙了,就没朋友。哎呀,你不懂。”
“宁宁哥哥是谁?”沈青平气得不行:“朱镇宁是不是?他找打!”
斯南摇头:“不是,是上海的宁宁哥哥,我姐姐的同学,年级第一,家里有什么泥的大彩电,还有闪闪发亮的杯子,爸爸是教大学生的,可厉害了。”她扭头看了沈青平一眼,眯起眼:“比这里的宁宁哥哥好看多了,也比你好看。”
沈青平咬着牙生闷气。
“不过没有我大表哥好看。”斯南失望地看着那几排苹果树苗:“大表哥不是说可以捡苹果的吗?”
“桃三杏四梨五年,想吃苹果等七年,枣树当年就换钱”。沈青平幸灾乐祸:“这苹果树还是我们去年秋天才种下去的,你现在就想摘苹果?想得美。”
斯南发了会儿呆:“大表哥骗人。”
“你这么傻,不骗你骗谁。走了,打下课铃了。”沈青平牵起她的手:“老师们一出来就能看到我们。快走,先藏起来,等人多了就安全了。”
四节课上完,顾景生拎着两个饭袋子去一年级,拨开满走廊打闹的小孩儿,见陈斯南趴在课桌上拿着一枝铅笔在乱涂乱画。
“吃饭去。”
斯南气囔囔地喊:“你骗人!苹果树那么小,一个苹果都没。”
顾景生直接拎起人往外走:“我说苹果熟了会掉下来,等你到了五年级苹果就熟了。”
沈青平追在后头目瞪口呆,这也可以?
斯南双手一顿乱捶:“骗人骗人骗人,我不喜欢你了,大坏蛋。”
“别人说什么你都信,你傻吧?”顾景生鼻孔出气:“学着点,谁也别信,只能信自己,懂吗?”
沈青平看向喧闹的人群,感觉自己那个做个好人的理想好像有点难实现。
***
一周后,顾西美终于把家搬了。好在现在兵团改为农垦系统后乱糟糟的,原来连队的宿舍也没人管,她索性把一些用不着的东西都锁在了老宿舍里。朱广茂安排了一辆供销社的拖拉机,把沙发五斗橱等家私拖到镇中心小学,来回跑了三趟,最后一趟老战友们托儿携女坐了一后斗,正好晚上直接吃暖房酒。
顾西美对新的教工宿舍还是很满意的,面积比以前大了四五个平方米,同样也是长方形南北开窗东西是墙,地上砖红色的水门汀平平整整亮亮堂堂,墙壁统一粉刷成嫩嫩的淡黄色,看着就让人心情愉快。她特地做了崭新的深咖啡色灯芯绒沙发套,沙发往东墙下一摆,很是气派,又请师傅把大衣柜和五斗橱都重新上了木油,另配了一张书桌和两个小方凳,正好师傅手头多那么点油漆,顾西美就请师傅一张漆成大红色,一张漆成明黄色,搁在外头吹几天风散散味道,给景生和斯南做功课用。
斯南最喜欢那张新的高低床,爬上爬下二三十回乐此不疲,一会儿要睡上面一会儿要睡下面,一会儿还是要去布帘子对面跟姆妈睡,唉,大表哥说得不对,小孩子怎么会没得选,有得选更麻烦。
为了配得起这更体面的新宿舍,顾西美憋了几天,终究还是委婉地宣称自己太忙,让景生安排暖房酒。
“你看看还要买些什么蔬菜,星期天中午食堂吃土豆烧排骨,要么我打上十份回来,二十块排骨也够一人一块的。”
顾景生想了想摇头:“不划算,十份小菜要两块钱,在景洪能买三斤肋排,肯定能切上三十来块。不如我早上骑自行车去买菜吧,万一这边排骨贵,中午再去食堂打饭也来得及。嬢嬢你要是请二十个人,就给我十块钱菜钱好了。”
顾西美塞给他十五块钱:“家里烟和酒都有的,你多买点菜,自己想吃什么零食也别客气,蜜枣葡萄干什么的比上海好吃多了。”
“姆妈!吾也要去!”斯南耳朵里飘进了蜜枣葡萄干,立刻从高低床上跳了下来。
“你就会捣乱,去去去,去你个头。”顾西美烦不胜烦:“让你写的aoe写好了没?从昨天写到今天,你写了几个字?本子呢?拿过来让我检查。”
“我找不到书包了,本子在书包里。”斯南无辜地摊手:“昨天是姆妈你收的。”
顾景生拎起篮子网袋,顺手把斯南带了出去:“让她跟我去买菜,还能学点加减法。嬢嬢你放心。我会看着她的。”
顾西美看着两人上了自行车,远远传来斯南大呼小叫的声音,叹了口气,再次觉得有点内疚,景生这孩子留在上海,其实应该能帮上姆妈不少忙,也不太会影响斯江。但是——他来新疆,倒是帮上了她自己不少忙。这也算歪打正着了。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这两年管得渐松, 阿克苏县城的虹桥巴扎(市集)恢复了一些旧貌,斯南跟着父母去过两回,对她而言, 热闹,好吃, 人挤人就最开心。沙井子镇逢星期天就也有人在314国道邮政局边上摆摊, 维族人摆得少, 汉族人摆得多。
镇子不大, 干部和群众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兵团制撤销后, 上海知青出了名的抱团难管, 动不动静坐游*行上*访。于是镇干部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自流, 渐渐摊位越摆越多,把国道两边都占满了。
顾景生远远地就看见一串卡车堵在国道中间按喇叭, 周围全是人, 谁也不慌, 各忙各的。靠着邮政局的几十个摊主都是维族人, 地上铺着毡子, 水果和蔬菜摆得稀稀落落, 有三轮车上竖着几根铁杆, 吊着半只羊,还在往下滴血, 一个高大的维族汉子戴着小巧精致的花帽,身穿黑色皮围裙, 正在磨刀嚯嚯。他隔壁的维族大妈脚边放了口大铁锅,里头是羊肉抓饭。堵住卡车队伍一群羊, 正咩咩地叫唤着不肯迈步,不知道是不是物伤其类。
顾景生把自行车锁在一棵树上,掏出一个网袋往斯南脖子一套:“走,说说你今天想吃什么?”
斯南诚实地说:“我想吃糖醋小排、白斩鸡、狮子头,还有上次我阿娘做的鸭子,肚子里的米也好吃。还有——”
景生嫌弃地低头看了她一眼:“你每天就知道想得美,喂,涎唾水流出来了。”
斯南伸手一抹:“没有!你又骗我!”
“你怎么还这么傻?”景生拉紧她的手挤到一个维族大爷面前:“不知道学校的宿舍给不给养鸡。”
斯南看着竹笼里毛茸茸的小鸡爱得不行,忙不迭地点头:“给给给,养养养,要十只!”
“买一只公鸡,四只母鸡。”景生蹲下身挑鸡仔,不忘完成任务:“我们一共买回去几只鸡?”
斯南开始掰手指:“五只。”
“错了。”景生憋着笑一本正经地说:“一只公鸡和四只母鸡会生很多小鸡,所以我们买回去很多鸡,多到数不清。”
斯南张着嘴,呆了会儿怒了:“阿姐不是这么说的!1+4等于5等于5等于5!我会数数,12345,6789——10!”她用力张开十指,动了几下,再三确认自己没错。卖小鸡的大爷哈哈笑。
景生付了一块钱,把一只小鸡轻轻放到她的爪子上:“捧好,别掐死了别摔死了啊。”
斯南捧着,鼻子眼睛皱到了一起,走路都轻了不少:“嗷嗷嗷嗷,小鸡你别动,嗷嗷嗷,动了你会摔死的。”
“小戆徒。”景生叹气,果然无论在景洪还是万春街还是沙井子,到处都是戆徒,他真的太不容易了。
心惊胆颤高空行走的小鸡最终还是回到了景生拎着的篮子里。斯南吃了两颗大蜜枣一把葡萄干后,把刚才上当受骗的愤怒抛之脑后。让景生烦恼的就是这小戆徒什么摊子前都要看一看问一问,假模假样地跟人聊天。
“伯伯,你这个切糕看起来真好吃。啊呀,伯伯你的花帽真好看。那个卖羊肉的叔叔的没有亮片,一点也不闪。”
叮,陈斯南获得免费切糕一小块,2乘2厘米见方。
“阿姨,我从来没见过你家这么大的葡萄干,你看我表哥刚刚买的这么小!和你卖一样的价钱。唉!”
叮,陈斯南又获得免费特大葡萄干一把,目测超过十粒。
“啊!沙木沙克?沙木沙克哥哥,我是南南呀,坐在你后面的后面的右边的右边,你上次被老师——”
叮,陈斯南再次获得免费西瓜一片。
“叔叔,沙木沙克哥哥被老师表扬了,他给我取了个名字:阿娜尔汗,好听吧?”
“阿娜尔汗?哈哈哈,下次叔叔带阿娜尔汗(石榴)来,你记得来吃。”
“嗯嗯嗯,叔叔再见,沙木沙克(大蒜)哥哥再见!”斯南乐呵呵地朝着一脸不乐意的沙木沙克挥手。
买完菜,顾景生拖着依依不舍的斯南往回走。斯南脖子上的网袋里有五根茄子一把香菜两根大葱,香菜叶子时不时在她鼻子下头晃,害得她打了好几个喷嚏,直苦着脸喊臭。景生用大葱把香菜拨开:“你现在看起来是一只小象。”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斯南眼睛盯着大葱,觉得大葱好像快插到自己鼻孔里了。
“猪鼻子插葱,装象呗。”顾景生笑了两声,觉得把顾东文用在自己身上的这些套在斯南身上有点没意思,一低头,看到斯南还斗着眼在努力看大葱,又觉得还是有意思的。
***
顾西美忙活到中午,堪堪把大家具都安排妥当,开始拆包裹箱子,看到五只毛茸茸的小鸡和扑鼻而来的臭鸡屎的味儿时,有点崩溃,当着斯南的面,她不好凶顾景生,但脸已经控制不住地垮了下来,偏偏斯南还一脸求表扬的嘚瑟样儿。陈东来就在这不恰当的时候回来了。
“呀,南南养小鸡啦?给爸爸看看。”陈东来放下包就投入在好爸爸的角色里。
顾西美把纸箱子拆得哐哐响:“伊养?到最后还不都是吾格事体?臭嘛臭得来,龌龊嘛龌龊得来。陈斯南,你还不洗手去?”
“爸爸爸爸,吾出道数学题,阿拉买了一只公鸡和四只母鸡,侬港现在阿拉有几只鸡?”斯南把手里的小鸡仔放回景生的篮子里,抓住爷老头子现学现卖。
景生一脸严肃地找了个空箱子出门安置小鸡去了。
“呀,阿拉斯南小学生都会出题啦?这题好像还有点难。”陈东来见西美脸色难看,赶紧找出脸盆肥皂和毛巾来给斯南洗手:“爸爸想一想,吾要掰掰手指头数数哈。1、1234——是5吧?阿拉屋里有五只小鸡,对伐?”
斯南哈哈笑:“错错错!一只公鸡和四只母鸡会养交关小鸡,所以阿拉买了交关鸡,多到数不清!合算死了。”
顾西美把衣服一股脑地塞进大衣柜,探出头来吼她:“侬又啥地方学得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让侬写数字,写得一塌糊涂,一个3写了廿遍还是花的(写了二十遍还是歪的),啊?今朝夜里再写勿好,让侬屁股开花!”
斯南不吭气了,大眼睛翻了翻,溜出去看她的新宠物。
陈东来见顾景生在外头打了水收拾菜,有点惊讶:“怎么是景生在弄?”
顾西美没好气地说:“吾倒想要有八只手,可能伐?搬场是桩多吃力的事,亏得有老朱帮忙弄了辆拖拉机。你就不知道提前一天回来帮忙?”
陈东来挤到大衣柜前:“今年新的气油田任务特别重,十月份开始我们所有人的探亲假全给取消了。我刚休完探亲假,实在不能请假。明天一早就要赶回井上。”他把几床棉被放到柜子最上层,叹了口气:“等明年五月份出油稳定了就好了,对了,阿克苏县城马上要通电,沙井子年底就也能通上电了。我带了两个六十瓦的灯泡回来,你改作业复习考试什么的亮一点,煤油灯伤眼睛。”
顾西美不作声,爬到高低床上面去铺床单。
陈东来却从衣服堆里翻出陈斯南得以出生的始作俑者:几包桂林牌避*孕*套。
“这——会不会过期了?”
顾西美瞄了一眼:“塑胶的,有什么过期不过期的。”
“现在景生也在,你看放哪里好一点?”陈东来不敢擅专,听领导指示。
“五斗橱第一个抽屉里,锁起来。陈斯南那翻腾劲儿,别又闯祸。”
虽然觉得这东西和文凭、户口页、钱放在一起有点怪异,陈东来还是服从了命令,想了想他又拿了一个新的,眼不斜视地塞在了枕头下面。这个带着明示意味的动作落在顾西美眼里,她皱了皱眉装作没看见。四年来这东西的年平均消耗都不到一个,孟沁的好意提醒她还是要放在心里。
“听说你们局里进了好几个女大学生?”顾西美继续铺下铺的床单。
陈东来锁上抽屉,把钥匙压在西美的大衣下头:“你看一下,钥匙还放这里。女大学生?是进了三个,工农兵学员,两个北京的一个上海的,还都挺能吃苦。”
“前天打电话给你办公室,接电话的是那个上海的吧?”
“电话?”陈东来想了想:“哦——那天啊,是的,是小何。她——还托我向你道个歉。我说你这种小事也不会放在心上的。”他看了看西美的脸色,弱弱地加了一句:“是吧?”
两人短暂沉默了几秒。顾西美心里冷笑了几声,只要站上讲台,她嗓子一个礼拜有五天是哑的,明明说了是陈东来家属找,那小何同志偏偏要多问一句您是不是陈工的妈妈。妈?放你妈的屁。
孟沁说得也对,你不当他是宝,总有人当他是宝。克拉玛依油田今年开始飞跃了,谁知道这些十几年只和石油打交道的男人们会不会生出花花肠子。
第五十一章
中午一家四口在食堂简单地吃完, 顾西美继续收拾屋子。做木凳富余下的几根长木条,她问师傅讨来,自己敲敲打打, 垫上硬纸板拼成了大小不一的简陋相框,选了几张照片放上去越看越美, 想着解放全人类的伟大志向可以暂时放一放, 便把沙发后的世界地图取了下来, 挂上这几个相框。
斯南踩在沙发上蹦跶:“阿姐, 侬好!阿舅,侬好!外婆, 侬好!爸爸好妈妈好囡囡好——”
“没有大表哥!不好不好。”斯南扭头喊:“爸爸, 要有大表哥!”
陈东来心里微酸:“行, 等国庆节我们一起拍照。不过南南, 你想想还缺了谁?”
斯南坐在沙发扶手上玩前俯后仰:“小舅妈!哦,不许叫小舅妈, 周阿姨周阿姨, 我喜欢的周阿姨, 嘻嘻。”
“再想想?”
“大姨娘?三个表哥也没有。我下次回上海要去复兴岛玩的, 哥哥们说带我去船上玩。”
“咳咳, 再想想, 回新疆之前谁给你做了那么多好吃的啊?”
“阿娘!”斯南滚下沙发:“咦?外头来了好几个小朋友, 我去看看。”
顾西美赶紧跑出去,却是学校的几位老师带着自家的孩子来贺乔迁之喜, 手里当然都没空着,最客气的是教导主任梁老师夫妻, 直接拎了一只老母鸡上门。
一番寒暄后,老师们喝茶吃糕点, 连声夸奖顾西美心思巧妙,把宿舍收拾得这般洋气,又对着墙上的照片猛夸斯江和北武。身为电视台小明星的姆妈,北大高材生的阿姐,顾西美听得心情大好,送客时再三邀请他们晚上一定要来吃饭,转头见斯南在前排果树下和其他孩子排队跳泥坑,竟然也只皱了皱眉没吼她。
“嬢嬢,老母鸡,杀还是留?”景生提着刀拎着鸡从墙边站了起来。
西美胳膊上忽地起了层鸡皮疙瘩,原本想着晚上加个老母鸡汤,却不由自主地刀下留鸡了:“还——还是养几天吧,看看下不下蛋。”
景生哦了一声,拎着幸存鸡转去宿舍后头安顿了,手里的菜刀刚在井边磨过,太阳下反光,刺了顾西美的眼。她想起这孩子第一天到万春街的事,总觉得实在看不透景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等顾西美把人情帐一一记上,才想起来刚才一客气晚上又多了五六张嘴来吃饭,赶紧又和景生商量添菜的事。少不得把上海带回来的宝贝货色都用上。陈东来奉命捉拿陈斯南回来洗头洗澡。一家人忙得团团转。沈青平领着兵团子弟兵们冲进教工宿舍区的时候,斯南还站在家门口弯着腰甩干头发。
“我甩我甩,我甩甩甩。”斯南一左一右地甩着头,手里的毛巾也规律地在空中转圈。
“南南,你甩了我一脸的水!讨厌!”沈星星去拽斯南的胳膊:“快停快停。”
孟沁夫妻、曹静芝夫妻还有以前相熟的知青们浩浩荡荡十多人往宿舍里一挤,人声鼎沸。等大家坐定了,发现在厨房里掌勺的竟然是顾景生的时候,立刻群情激愤起来。
“好你个顾西美啊,离开兵团宿舍,果然被资产阶级不良习气沾染了?使唤起童工来了?”朱广茂笑骂:“再来一次革命,我第一个站出来揭发你。”
“呸,你家镇宁,一年级就要烧你们两口子的早晚饭,你还有脸说我?”顾西美丢给他一个哈密瓜一个西瓜:“去去去,切瓜去。”
在厨房给景生打下手的陈东来笑着帮腔:“我家南南都知道,礼拜天呐,朱叔叔孟阿姨要睡到下午一点钟才起来,镇宁哥哥还要做饭给他们两个大懒虫吃。”
曹静芝插进来表示羡慕嫉妒恨:“要我说小孟真是个聪明人,你看我,一家子都靠我一个人忙,累嘛累死,病都不敢生。上个月突然发烧,心想完了,结果我家星星居然会下面条熬粥给我吃,青平自己骑车去卫生所给我抓药,真是没想到,把我哭得啊。”
孟沁不以为然:“切,隔天你还不是又屁颠屁颠爬起来服侍他们?母强子弱懂伐?”
顾西美云淡风轻地戳穿她:“这倒是,你姆妈什么都会,所以你什么都不会。你倒也试试强强看?”
哄笑中,吃瓜群众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追忆起孟沁同志被子不会叠半夜野外拉练忘记背行军包的种种糗事。
***
晚上七点,顾西美从食堂借来的长条饭桌和长条板凳,在宿舍外的空地上一字排开,七八个孩子也凑了一桌。陈东来开了白酒黄酒和啤酒,又有两条牡丹烟,各式糖果蜜饯点心,还没上菜桌上已经琳琅满目,很有酒席的派头。
顾西美也没想到十五块钱买了五只小鸡后还能整得出这么多菜,着实狠狠地夸了景生一番,话里话外把他当亲侄子看待,倒让陈东来有点意外。对比一下自己这几年的待遇,他意识到自己骨子里还是宁波人,毕竟上海男人十个有八个在家负责掌勺,这大概也是夫妻和睦家庭幸福的根源。
景生离开景洪后,头一回受人重托,面上看不出什么,其实心里也拧了一股劲要把这件事办好。顾东文说过,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得漂漂亮亮。
咸蛋和皮蛋,是知青们从上海必带回来的居家旅行佳品。顾阿婆买小菜不如陈阿娘,但是腌咸鸭蛋,她要自称第二,万春街没人敢称第一,毕竟高邮咸蛋已经出名了上千年。每一个切开,蛋黄金红流油,入口鲜香微沙。皮蛋却是阿娘选的,只只都有两三朵漂亮的松花。景生前几天炒了一罐子双椒酱吃面,舀出一大勺,配上酱油麻油葱花蒜泥花椒油,拌匀了浇在上头,这是从景洪的四川知青们那里学来的。一盘双椒皮蛋吃得沈勇和朱广茂赞不绝口,为了抢第二口,差点筷子大战,瞬间光盘。
糖番茄却是小朋友们的最爱,在井水里放了半小时后,入口冰甜冰甜。斯南的糖番茄汁水保卫战没白打,最后几口糖水下肚,恨不得立刻躺地上舒服地来几下仰泳。
另外几个冷盘拍黄瓜炒花生米冷茄子倒也不算稀奇,上海背回来的黄泥螺和海蜇头却是罕见的宝贝,引来哄抢。热菜刚开始上,大人孩子两桌上的八道冷菜全都清空了,只有顾西美面前的小碗里各色菜都有一口,是特地留给景生的。
陈东来起身收碗盘。曹静芝笑着拦住他:“我们来好了,你们接着喝。”
顾西美一天下来没觉得太累,又喝了一杯黄酒,心情很是舒畅,便横了丈夫一眼:“让他去,反正现在也没菜,喝什么喝,我们妇女同志一年忙到头也该歇歇。”以前方太太她们打麻将,方先生他们笑嘻嘻地忙着倒茶泡咖啡换唱片指挥佣人煮鸡汤馄饨,甚至还开车去凯司令买栗子蛋糕呢。怎么新社会了她们反而还用不上男人,不应当啊。
沈勇挽起袖子:“好兄弟有难同当,东来,我来帮你。”两人笑着抬了一大盆碗盘去井边劳动。
景生谢绝了好几拨要帮忙的大人,交替使用两个煤油炉子和两个煤球炉子,有条不紊。酸辣土豆丝、小炒肉、酱油炖蛋,上一道菜就下一场筷子雨,陈东来和沈勇回来的时候,这三个菜一点也没剩。西美看他们实在可怜,从小碗里拨出两筷子来,又抱怨他们干活太慢。
斯南看见糖醋小排立刻高兴得跳了起来,喊了好几声大表哥万岁,如景生所估,小排真只够一人一块,想吃第二块都没有,越发显得那唯一的一块多么美味。孟沁眯着眼摇头回味:“西美啊,和你侄子比起来,我家镇宁煮的都是猪食。人比人气死人。”
西美笑得不行:“猪食可不就对了?你家老猪加你这个猪太太,有人喂就很好了,还不知足?”
孟沁气得要撕她的嘴,一看下一道菜是红烧划水,顿时把个人荣辱搁旁边,赶紧抢菜,这可没算好人头,早动手有得吃,晚动手只能捞汤汁了。
八道热菜上完,最后还有酒酿小圆子收尾,斯南已经吃得肚皮滚圆不能动弹。大人们收拾完桌子进屋开了收音机聊天喝茶。晚上九点钟太阳还有余晖,沈青平朱镇宁和学校的几个同学去打乒乓球,沈星星好奇地坐在景生旁边看他吃饭。
“这么多菜都是你做的啊?比我姆妈做得好吃多了。”
斯南躺在另一条长桌上翘着二郎腿直晃:“对,我和大表哥一起去买的菜。”
“我没问你,南南你别抢话。”沈星星不乐意地拍了斯南一下,扭头继续问:“你也在中心小学上学?你在哪个班?我在二(3)班,就是顾阿姨的班上,我是文艺委员。”
斯南腿晃得更起劲了,扭过头继续抢答:“大表哥在三(1)班,我在一(3)班。你发现没有?我们都是一和三,只有你是二。”
沈星星没好气地说:“你那个一年级是假的,不算数。”她又高兴起来对景生说:“那你和我哥一个班呢,我哥回来都没说,讨厌。”
斯南哈哈笑:“因为平平哥哥每天都被老师罚到走廊上站着。”
“你怎么知道?”
“我每天都在——检查。”斯南做了个鬼脸:“检查纪律,谁不听话我就报告给我姆妈。”
“骗人,你一年级的才不能检查我们二年级三年级呢。”沈星星得意地笑了:“你肯定不好好上课,跑到教室外面去了?我现在就去告诉顾阿姨。”
斯南急了,一个鲤鱼打挺,由于鲤鱼吃得太饱,没挺起来,只能在桌上扑腾了两下。
“喂!星星姐姐,星星姐姐,你回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沈星星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走了回来:“你说,不许骗人。”
斯南眼珠子转了转:“我有个维族名字,叫阿娜尔汗。你猜是什么意思?”
沈星星哼了一声,掉头又往门口走。
斯南赶紧溜下桌,跑了两步,直接抱住沈星星的腿喊了起来:“啊呀啊呀,我肚子疼!”
顾景生噗嗤笑出声,自管自把饭碗菜碗去洗干净,又把借来的一套煤油炉和煤球炉子送还给梁主任家。梁师母没来吃饭,正在火冒三丈地检查儿女们的作业。教工宿舍就这么两排,顾家的酒席还没吃完,景生的大名早已传开。梁师母抓住“别人家的孩子”,趁机把自家三个儿子一个闺女都教训了一遍。等景生好不容易脱身,回到门口,沈青平朱镇宁一班人满头大汗地正被迫陪沈星星等几个女孩玩过家家。
斯南正在抗议:“我姐姐在上海,怎么能做妈妈?”
“假设,假设她在。”沈青平绝不退让:“你们要我当爸爸,就得斯江当妈妈,不然我不陪你们玩了,没劲。”
朱镇宁挤开他:“你快走走走走,我来当爸爸好了。斯江当妈妈。斯南当宝宝。星星,你和你哥一家人。好了,现在我们两家来吵架吧。喂,姓沈的,别以为囡囡妈妈出差就能欺负囡囡——!”
沈星星喊了起来:“不行不行,我当妈妈,得别人才能当爸爸。斯南,你到我家来,你是我们家的宝贝,来,宝贝,妈妈最喜欢你了。”她看向顾景生,心想最好是南南表哥来当这个爸爸才好。
斯南头都晕了。她推开面前的玩具小汽车,跑到景生旁边:“我不要当你们的宝贝,我也要当妈妈,大表哥当爸爸。你们谁要当我家的宝贝?爸爸每天做好多好吃的,妈妈每天陪你玩。”
小伙伴们安静了,这个听起来好像很不错?
夜深了,斯南赖在上铺的景生身边追问:“大表哥你为什么不肯做爸爸?”
“大表哥你说话你睬睬我呀。”
“过家家不好玩是不是?”
景生忙了一整天真心很累,眼睛也不睁地嗯了一声。
“我也觉得不好玩。他们老是要我当宝宝,没劲。”
顾西美绞干了头发,拿毛巾把头发裹紧了,敲了敲床架子:“南南下来睡觉,别吵你哥。他累坏了。”
“那我不作声,我要跟表哥睡。”
“胡说八道,床这么小,你睡在上面哥哥不好翻身。你掉下来摔伤了我可不管,自己躺三个月啊,哥哥天天出去玩。”
斯南含着泪撅着嘴爬了下来:“那我要跟姆妈睡。”
陈东来锁了门进了里间:“晚上被爸爸的腿压疼了你可别哭。”
斯南发脾气吼他:“我不要爸爸!你走你走。我就要跟姆妈睡!”
闹腾了一会,顾西美轻轻把胳膊弯里的斯南移到枕头上,替她盖好被子。斯南还皱着眉撅着嘴的一脸不高兴,也许是因为景生不肯玩过家家,也许是因为不能也睡在上铺。不知道是不是在上海喝了一个月自来水的缘故,总感觉斯南变白了一些,五官也长开了点。
她踮起脚看了看一动不动的景生,不禁叹口气,很惆怅,她怎么没生个这样的儿子呢,斯江斯南要有个这样的哥哥,她也就安心了。拉好帘子躺到床上她忍不住和陈东来感慨了两句。陈东来闻着她身上清新的香皂味,伸手把她搂进怀里:“我们把他当成亲生的不也一样?你大哥的儿子又不是外人。”
顾西美挣开他的手探身吹灭了灯,不一会儿就恼了:“烦不烦啊你,我累都累死了,你们男人脑子里就这么一件事是不是。”嘴上是恨的,手上却没使力气推开男人。
陈东来顺势压住她,摸索出枕头下的作案工具,急得手都抖了起来:“一年多了。西美,我实在是想——”
“别动,孩子们都在旁边呢。”
“都在打呼了。我轻点,我们俩轻点。”
窸窸窣窣了几下。顾西美一点酒意很快都被折腾完了。
“你好了没?快点。”这种提心吊胆的亲热,只有男人还能乐在其中。顾西美一身汗地懊恼不已,这澡白洗了。
月色透过玻璃窗照在墙上。布帘那边彻底安静了。景生睁开眼,手边嫩黄的墙刷得不太平整,在月光下满是细微的凹凸起伏。他的手指划过去,糙糙的沾了墙粉。他静静闭上眼,想起在景洪顾东文像要把破屋子都摇塌了似的,还一本正经地告诉他男人女人就得做那种事,让他晚上十点后再回去。他在他裤子里放过癞蛤蟆壁虎,他也不在意,直接掏出来丢掉。至于顾东文的女人,隔天就会想方设法给他做好吃的,好像哪里对不起他这个儿子了一样,神经病。
她不见了以后,不是没有女人来找过顾东文,还有个苗族的女人总来送吃的。顾东文一个也没睡。他是这么说的。他相信顾东文。
景生睁开眼看向半明半暗的天花板,心里第无数次骂了一句:你个蠢女人还不回来,你男人就快不记得你了。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阿克苏的冬天并不算冷, 天山山麓挡住了寒潮,要等来年一月融雪才会冷得要命。十一月中旬全县户外作业都得停工,沙井子镇抢在停工前通了电, 虽然电压不稳,灯不时忽明忽暗, 跳闸不断, 但好歹告别了煤油灯。冬天晚上八点多就天黑, 知青们七点多就迫不及待打开电灯体会一室光明, 重温回到大上海的感觉。
这两年各地慢慢恢复了过年节的习惯,上海的知青们早在通电后就相约串联过冬至节。因陈东来还在油井上抢工, 顾西美便应了曹静芝的约, 星期天带着孩子们回连队宿舍吃顿知青战友团圆饭。她负责带汤圆。
一百只汤圆, 甜咸各半, 搁筛子上放在外头,不一会儿就冻上了, 五十个带去连队, 五十个送给校长主任和办公室里要好的两位老师, 再三交代景生熬了肉皮冻包在尖头汤圆里, 千万要用吃生煎的法子先咬一口等嘬完汤汁再吃。反面教材陈斯南小朋友自觉地伸出被烫了两个泡的舌头咿咿呀呀, 以示后果严重。
下午三四点钟, 西美带着斯南和景生回到连队, 搬走不过三个月,感觉已经很陌生。幼儿园墙上的团结严肃紧张活泼四块大牌子还挂着, 旁边“打倒美帝国主义”的标语已经被涂了一层白,若隐若现的, 不知道会换上什么新标语。毕竟《中美联合公报》已经出来快一星期了,再打倒自己的朋友有点难看。
连队的孩子们都在外头玩, 一个个脸上两坨红,冻得红通通的鼻头下人均挂着一条半黄龙。斯南吸了口鼻涕,捋了捋被烫伤的舌头,滑下前杠喊了起来:“吾——回来啊——”本应该很有气势的啦,实在发不出,只好变成啊了。
“景生,你看着点妹妹啊。”西美扶着龙头叮嘱:“别让她出汗,风一吹要着凉,别给她跳沙坑,棉鞋里全是沙子烦死人,玩一会儿记得一起回沈叔叔家来喝点热水。对了,这块小毛巾你拿着,她要是出了一点汗,你给她夹进领子里,垫在背上。你自己也当心,别冻感冒了,云南一年四季都是春——夏天是吧?你冷不冷?”
景生看着斯南飞奔而去加入“黄龙大军”的背影,摇了摇头:“知道了嬢嬢。我不冷。”他接过毛巾慢吞吞地往孩子堆那边走去,虽然他更情愿去帮主人家炒菜,但是,唉,算了。
这个时候他还是想念景洪的。景洪只有很热的夏天和每天下雨不那么热的夏天。他在阿克苏才第一次过上秋天和冬天,穿上棉袄棉裤和棉鞋。九月底第一场沙尘暴来的时候,他趴在窗口足足看了十分钟才想起来问斯南:“这就是你说的玩不完的沙子?”
斯南把脸压扁在窗玻璃上,呵一口气,偷偷伸舌头舔掉那白色的雾气,又等着体会下一轮沙子砸在玻璃上的震动:“好不好玩?响不响?哗——哗——哗!砰砰砰,不用上学!”
刮完沙尘暴,一开门,门口堆积的沙子涌进来淹到他脚脖子。看到陈斯南嗷嗷叫着冲出去倒在沙地上打滚,那一刹,他理解了西美的痛苦,真的很想把她拎起来抽十下皮带,十下好像有点过分,怎么都得二十下。那夜他明明睡在上铺,却到处都摸得到细碎的沙子。听顾西美一边收拾斯南一边追忆当年住地窝子的苦,景生忽然觉得景洪的“破草房”、“盐巴汤”、“烂泥路”怎么也比阿克苏强一些。想起陈斯江说的沙子一点也不好玩,他承认,斯江说的都是大实话。他好像到了万春街也变蠢了。
晚上团圆饭十分丰富,沈勇说,顾西美家的景生是罪人,把整个阿克苏县上海知青家庭的待客标准都拔高了,害得他们不敢怠慢,特地各家凑钱从王三街买了半只羊,大葱炒羊肚,羊肉汤,红烧带骨羊肉,差点搞出全羊宴来,另外又有一锅熬得雪白的肚肺汤。
景生头一回喝羊肉汤,竟也不觉得膻,一碗下肚全身暖烘烘的。西美又盛了一碗肠肺汤给他:“明年你回上海,让奶奶给你做,我们扬州的肠肺汤才叫好喝。这个真不怎么样,你给曹阿姨点面子,勉为其难随便喝一碗吧。”
曹静芝笑骂她:“端我家的碗,骂我家的汤,顾西美侬覅面孔得来。”
这肠肺汤看着雪白,入口果然还有点腥味,的确不如羊肉汤。景生喝了一口,默默地倒了一大勺辣椒面下去,笑得一桌人不行。孟沁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啊,曹静芝,你服气不服气?”
“都怪阿克苏的猪不行!”沈勇挺身而出为妻解难。
斯南舌头还疼,只用羊肉汤捣了点饭囫囵吞了,转头又去维持自己幼儿园小霸王的场子。这边大人们收拾完桌子,朱广茂回家搬电视。沈青平朱镇宁斗着嘴把饭桌靠墙,小矮凳摆好两排,准备集体收看《新闻联播》。
“我们学校也有电视机看。”斯南追着朱广茂跑,小手在屏幕上比划:“可惜是黑白的,我外婆家有彩色电视机,比你家的大,大这么多。我舅舅买的。”
孟沁给她一个毛栗子:“嗐,陈斯南你可以啊,四岁就知道炫耀了?朴素点啊,你外婆家在大上海,我们这是穷乡下,不好比。”
斯南摸摸额头:“我们乡下好,水没有怪味道!到处都能玩儿,还会下大雪!”
“上海也会下大雪呀。”孟沁还没发现自己无意中就和斯南换了立场:“上海冬天能去浴室洗澡,你在乡下只好天天脚盆里洗屁股了哈哈哈。”
斯南一怔,想起周阿姨带她和姐姐去过的大浴室,叹了口气,摇摇头:“唉,不好比。我也想去浴室,那么大的池子,可以游来游去。”
孟沁见她小人儿说大人话,笑弯了腰,揉了揉她一头乱毛:“元旦我要去县里浴室洗澡,把你带上,去不去?”
“要钱吗?”斯南眼珠子一转,问道:“不要钱我就给孟阿姨点面子,勉什么什么随便去一趟吧。”
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
《新闻联播》如期而至。斯南一看,跑到最前头指着播音员的脸:“注意!请注意,你们看这个人像我爸爸!”被沈青平押回小矮凳上,她还向左邻右舍求证:“大表哥,你看像不像?”“星星姐姐,是不是很像?”又扭头问姆妈:“爸爸!爸爸上电视了。”
顾西美手下织着围巾,膝盖一抬把她顶回去:“嘘,就你在咋呼,安静,你爸有这么好看,我笑都笑醒了。这是赵忠祥,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
曹静芝也在织毛衣,闻言感叹道:“他们这一辈哪认识啊。赵忠祥进中央台的时候才17岁!真没想到他声音好听人也长得这么俊。”
沈勇拎了热水瓶给大家添了茶,笑着说:“赵忠祥是五九年选去北京的,全国第二个播音员。全国第一个播音员沈力,是苏州吴江人,跟我外婆老家只隔了一条马路,说起来我也算她五房外的小表弟。”
屋子里几十号人热烈讨论起播音员们的故事,景生盯着小屏幕,时不时记下几句。孟沁叹气:“西美,你家斯江和景生怎么这么灵光?看景生多自觉啊,看电视也不忘记学习。我家镇宁对学习一窍不通,急死我们了。”
顾西美心不在焉地安慰了她几句,问她:“你上次说云南知青罢工的事儿,现在怎么样了?”
朱广茂和沈勇闻言兴奋了起来:“闹大了,前天老秦的弟弟从昆明打电话来,说景洪出了个厉害的知青,组织了五万人集体罢工,给上面写了第三封请愿书,已经有两批北上派要去北京了。”
顾景生和顾西美手上都停了下来,对视了一眼。西美问道:“不是说州里省里下去了领导和工作组做工作吗?”
“没用。谈不拢,上面知青上山下乡会议结束了,什么结果都没有,不搞大还是没用。”沈勇一贯是返城积极分子,喝了点酒脸上通红,也不顾曹静芝的阻拦,仔细说了云南的情况,末了挥动手臂说:“云南都行动了,我们阿克苏十六个团场,人人都想回上海,怎么就不能拧成一股绳?我不信。”
“对,干了!”不少人振臂疾呼。
“西美,你大哥不是就在景洪,他去北京了没?”朱广茂问。
西美黯然摇头,看了沮丧的景生一眼,叹了口气。她十月份听说云南景洪出了知青带头人,写了《给邓副*总*理的公开联名信》,就赶紧打电话去景洪,那边却说顾东文已经不在景洪了,去哪里也没人知道,有说去昆明的,有说去版纳的,也有说逃回上海甚至去北京的。再打电话给北武,什么也问不出来,只让她好好照看景生,别让他乱跑。
顾西美一颗回上海的心已经不那么火热了,又或者她所有的热情和勇气都消耗在了来新疆的那一年,之后所有的努力,不过是愿景和支柱。对于这样的闹事,她不反对,要能闹出政策来她总归也有份沾光,但要她参与,她是不肯的。没结婚的知青,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哪怕看见一线光也会拼命豁出去。她不一样,她已经吃过贸然冲动行事的苦头,总希望正正当当地回上海,考回去,调回去,就是不能闹回去逃回去黑着回去。她要为斯江斯南考虑,还有陈东来,他现在是石油管理局的干部,经不起家属犯事,何况她自己也是人民教师,考上师范就能从农垦系统调进教育系统,罢工了走了,学生怎么办,她可没脸见陈校长和梁主任了。
天渐渐暗下来,吃完汤圆,朱广茂和沈勇把孩子们全赶去朱家,桌椅靠墙,腾出一大块地方来,神秘兮兮地从包里拿出一样新式武器。
“收录机?”顾西美吃了一惊:“你们两口子真舍得!我家北武学英语就用这个,贵得要死,好像要两百块,那个能录下声音的磁带也不便宜,十几二十块钱一盒。”
孟沁切了一声:“你阿弟被斩冲头了呀!这个是我舅爷爷从香*港回来探亲,特地带给镇宁的。一个九十三块港币,大概三十块钱的样子,上海已经有不少人都弄到了,带到公园里跳舞,赞得很。”
西美犹豫了一下:“大概牌子不同?他是在王府井的百货商店里买的,公家定的价呢……”
朱广茂笑了:“那是对外贸易部搞进来的一万台,就是定的两百块一台,斩侬没商量,两三天就被抢光了,省会城市都没轮上卖。”他伸手把灯关了,点起两根蜡烛。
“你老公干嘛呀,快去管管。”西美没法织毛衣,笑着给了孟沁一巴掌:“就你们两口子一天到晚倒腾,有电灯还点什么蜡烛。”
“浪漫呀,现在没人管了,可以浪漫了。”孟沁眼里闪着光,拢了拢鬓边的头发,低声笑问:“我是不是上头了?脸红不红?”
“还好。这么暗哪看得清。”西美失笑。
“嗳?我该多喝点的。”孟沁站起来把棉袄脱下丢在旁边:“明年我回去了一定要买粉条和口红。”
西美一怔,恍惚看见了她们的少女时光。
收录机里飘出一把甜而不腻娇而不媚哀而不怨的声音:“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我每天都在祈祷,快赶走爱的寂寞。”
屋子里有人叫了起来:“邓丽君!”
“千言万语!”
“来来来,跳一个。”
笑声和叫声都压不住歌声。
“那天起你对我说,永远的爱着我,千言和万语随浮云掠过……”
西美不知怎么,一行泪就刷地下来了。好在蜡烛微光里无人留意到。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他们在干嘛?”斯南好奇地转过身问景生。
“跳舞。”景生从门缝里只看得到顾西美低着头还在织毛衣, 织三针退两针的,那么暗看得见才怪。她又不是孙猴子火眼金睛。
“跳舞才不是这样的。”斯南想了想:“我阿姐那样才叫跳舞,这个——阿娘说过是耍流氓!”
景生低头给了她一个毛栗子:“瞎三话四, 这就是在跳舞。”顾东文有一回夜里喝多了酒,抱着姆妈去林子里跳舞, 鞋子都不穿, 还让她踩自己脚上, 活该被红蚂蚁咬得满脚满腿的包。那是他第一次听见姆妈唱歌, 什么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患难之交恩爱深,恶心巴拉的。
“公园里男人抱着女人转啊转, 不是耍流氓是啥?”斯南模仿阿娘的口气:“几年前全部捉进去!”
沈清平兄妹和朱镇宁跑了过来, 挤在景生身边朝里看。
“他们在干嘛?”
“耍流氓。”斯南轻声不容否认地宣判, 瞄了一眼景生, 又补了半句:“大表哥说是跳舞。”
沈青平压着嗓子嘎嘎笑:“朱叔叔和孟阿姨抱在一起呢!”
“胡说,孟阿姨是朱叔叔的老婆, 朱叔叔为什么要耍流氓?”沈星星坚决站队顾景生。
“女的也会耍流氓。”沈青平摇头:“斯江那种才叫跳舞, 你不懂。”
朱镇宁切了一声:“大人们在跳交谊舞。外国人都跳, 你才不懂。”
沈青平又瞄了一眼, 吓了一跳, 紧张得不行:“朱镇宁!我爸怎么抱上你妈了!我妈呢?我妈去哪了?”
朱镇宁吓了一跳:“不可能!”他赶紧挤开沈青平往里瞅, 片刻后站直了, 一言难尽地看向斯南:“完了,南南, 我爸要抱你妈了。”
沈星星目瞪口呆。他们四个再次挤在一起朝里看了会儿,面面相觑, 异口同声地统一了战线:“他们真的在耍流氓。”
顾景生却已经懒得理他们,往操场方向走了。斯南伸腿就要踹门, 却踢在朱镇宁身上。
“不行!我爸说了,哪个小孩跑进去,打断我的腿!”他自己也愣了愣:“不对啊,为什么要打我呢?”
“算了,我也不管了。”沈星星扯着斯南拔腿去追景生。
“走吧。”沈青平拉着朱镇宁跟了上去。
追出去几步,斯南忽然叫了起来:“下雪了!”
景生抬起头,一点温柔扑在脸上,凉了一刹瞬间消失,然后又是几点。昏暗的路灯下依稀见到零星白影,渐渐起了风,雪花纷纷扬扬坠下来,他忍不住舔了舔唇边,涩涩地刺毛,赶紧呸地吐了出来。
仰着头看他的斯南哈哈大笑:“一阵风一阵沙,一层雪一层沙。姆妈跟你说过的,大表哥你也犯傻啦。”
话音未落,风卷着沙和雪一视同仁地也扑进她嘴里。斯南瞪着眼呸呸往外吐沙子。沈星星捂着口鼻笑弯了腰。
***
同一时间同一片天空下,顾北武和周善让也在跳舞。不只是他们两个,全班都在学跳交谊舞。
十月份78级新生入校后,善让从最美女生楼被调去留学生楼住,和一个日本女留学生成了室友。其他入驻留学生楼的也有不少是中文系历史系的新生,大多出身于干部家庭。善让不愿意享受特殊优待,推辞了两回,团委要求她配合组织要求。顾北武揣测是为了促进中日友好,打趣善让担任了交流大使,“周书记”的名号便让位于了“周大使”。
十月底留学生楼出了个国际新闻,几个中外女同学一起办生日会,在留学生的带动下跳起了迪斯科,被蹲守在北大校园的西方记者捅上了外媒,也上了内参。留学生办公室貌似受到了批评,于是迪斯科昙花一现,销声匿迹。但是宿舍楼里的水房歌声比赛愈演愈烈。一派坚持革命歌曲大串联,从国际歌到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最后以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结尾。另一派自诩开放进步派,邓丽君披头士“猫王”联唱,以“I‘ll shout and scream,I’ll kill the king.”收场。
善让追着问北武是哪一派的,北武笑说自己老了,Rock不动也无意怀旧,最后被逼得没法子,在未名湖畔轻轻哼了那首《夜来香》,善让无意挖到宝藏,乐不可支,隔天便从室友那里借来一盒磁带,要求北武学一学猫王那首《Love me tender》。顾北武第二天在图书馆自习时塞给她一页纸,上面漂亮的花体字抄录着歌词。头上写着给善让,落款是顾北武。
“……For my darling, I love you. And I always will.”
脸皮厚如周善让,满脸通红地捏着歌词跑出图书馆,傻笑着跑了大半圈。中国人几乎不提及“爱”这个字,放在英语里,love一词却平易近人,用来温柔可亲毫无狎意,甚至带了些圣洁的意味。当然如果加上make这个动词,却又完全两样了。善让用力拍拍自己的脸,安慰自己食色性也,作为大龄未婚女青年,联想到某个动词是很正常的。但再回到图书馆,她实在无法正视身边的男朋友。顾北武睨了她好几回,见她满面红晕盯着《统计学》半天也不翻页,忍不住低声问她:“关于love,你统计出什么来了?”
善让头一低,埋在了书里,憋着笑闷声说:“别理我,让我静静。”
女人心海底针,即便如善让这样的女子也不例外。北武得出结论,专心于书本。
没想到过了十二月中,学校态度大变,要求各系各班认真学习交谊舞,务必参加留学生办公室组织的元旦迎新舞会,尤其是住在留学生楼的中国学生,更加要突击完成任务。顾北武被善让抓着当舞伴,两人练了几天已经十分默契,又分别去教其他同学。
“在西方国家,今晚是个很特殊的日子。”善让坐回座位上,喝了口水:“相当于我们的春节吧,他们叫圣诞节。留学生楼今晚也有个舞会,现在估计还没散,我们要不要去练练兵?”
顾北武却有点心不在焉,看了几次手表:“我等会还有点事要出去一趟,要不你叫上老何他们去试试?”
善让眨眨眼:“嗯——我和别的男人跳舞的话,你会不会在意?”
“不会。”顾北武回过神来,笑着摇头:“在你看来我是那么食古不化的人?”
“那要是有外国留学生请我跳舞,你在意吗?”
“不在意。说明我家善让很有女性的魅力,与有荣焉。”
“非洲来的同学请我跳舞呢?”
“非洲来的留学生我印象里特别擅长音乐和舞蹈,无论他们请你跳交谊舞还是迪斯科,我都没有意见,有机会我和你一起参加,帮你拍几张照片留念。”顾北武挑了挑眉:“周书记,以上三个问题你分别考了我性别歧视、地域歧视以及种族歧视。现在要评分了吗?”
不等周善让回答,顾北武笑道:“是不是还有宗教歧视问题?”
善让努力一本正经地点头回答:“老顾,要知道价值观分歧太大的男女是无法和平共处的。”
“我认同康德的理论:世界永久和平的基础是公民的自由和权利。你有和任何人跳舞的自由,我没有歧视他人和干涉你的权利。”顾北武笑着站起来:“今晚我得去接我大哥,恐怕没时间和你继续交流了,明天我们继续?”
善让好奇:“你大哥?从云南来?”
顾北武也不瞒她,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了个大概。善让考虑这件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便借机说道:“从私人角度说,你大哥是你的家人,你有不让我参与你的家事的权利。但从公共角度看,这是云南知青的事,是几千万全国知青的事,也是国家的大事。我有关心和参与这件事的自由。”她笑着把围巾裹好:“但你如果是为了我好而不让我参与,肯定是大错特错的。”
这句话倒让顾北武惊讶了。
“为什么?”
“我不是十六岁,顾北武。我知道什么事是我想要做的,也敢于面对最坏的结果。”善让大大方方地挽住他的胳膊:“你要对我有信心,也要对你自己有信心。我不想错过你生活中任何一件重要的大事。至少不是被隐瞒着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
顾北武侧过头垂眸看她。善让头一歪笑弯了眼:“难道你对亲爱的邓副*总*理和我们Dang我们国家也没有信心?”
周书记就是周书记。顾北武表示服气。
***
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顾大哥,周善让不由得瞪圆了眼。面前的男人和北武口中描述过的大哥完全对不上号。传说中顾东文打出万春街,横扫静普闸(静安普陀闸北区),威震上海滩,爬过中苏友好大厦,重庆武斗时开过炮,在善让的想象中是高大魁梧勇猛果敢的沧桑大汉,可坐在她对面的却是一个疲惫而不失斯文的中年男人,花白的头发大概许久没有修剪,已经长至肩膀,但他五官清隽眼神火热,最离谱的是脸颊上还有两个顾北武都没有的长酒窝。
顾东文见善让盯着自己目不转睛,不由得笑了,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显得天真又温柔。善让看惯了北武昳丽的容颜,都不禁脸红了一下。
第五十四章
桌上的炭火铜锅冒出热气, 水汩汩作响。
“累着了吧,赶紧的,吃吃吃。”几盘羊肉嘭嘭嘭落在桌上, 善让才发现上肉的这人有点眼熟,好像是同级的一个北京同学。
小金同学热情地把二锅头和四个玻璃杯搁下:“喝点吧顾哥?喝多了直接睡我家, 甭客气。”
“不喝了。”顾北武笑道:“早点吃完送我哥去休息, 过几天咱们好好喝, 今天麻烦你了。”
“别啊顾哥, 你这么见外就是看不起我。少喝点儿,试试?”小金站起来给顾东文倒酒:“大顾哥是吧?我是顾哥同学, 您叫我小金就行。我和顾哥没的说, 您是顾哥的大哥, 就也是我大哥。”
顾东文捂着杯子口比了个礼:“谢谢, 我真不喝酒,心意领了。”
小金和顾东文练了几把推手, 又热情地转向善让:“嫂子, 大顾哥不喝, 那您少喝点儿。”
善让爽快应下。顾北武抢过她的杯子, 一大半倒进自己杯子里:“她哪喝得了这么多, 行了, 我陪你喝一点。”
一瓶二锅头见了底, 小金涮肉斟酒加麻酱韭菜花,忙得两袖生风, 嘴上也没歇着,把自家在这四九城里从道光年间开始的家史都挖完了, 再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各种秘史张口就来, 感觉他家不是住在天桥边上的胡同里,而是住在□□里头。最后称赞起顾北武的为人来。
“我得说嫂子,您眼光太毒了,可得好好儿地看紧了我顾哥,您瞅瞅我哥,长得多精神,人也没的说,上半年为了帮助我学习英语,他半夜两点去王府井帮咱们排队买收录机,人转手卖二百五一个,呸!咱顾哥,一分钱辛苦费都没要,局气,没得挑儿。”
顾东文笑着看看自家老弟,埋头吃肉。小金他爸手艺的确好,手切的羊肉涮出来鲜嫩汁肥,他真是有十几年没吃过好羊肉了,倒是景生那小子估计在新疆口福不错,也不知道他吃没吃上罗布羊。念及景生,不免就又想起她来,真不能想,一想心就绞起来,脑仁都抽得疼。顾东文抬眼看了看善让,觉得这姑娘跟着北武委屈了些。
北京人民热情起来谁也抵挡不住,一顿涮羊肉,顾北武和顾东文兄弟俩愣没说上几句话。三个人吃饱喝足告辞,小金拎着顾东文的行李把他们一直送出胡同才依依惜别。
顾东文走了两步就问:“有烟吗?”
三个人停了下来,顾北武掏出烟替他点上,顺手把剩下的半包烟塞进他军大衣口袋里。
善让留意到他十指修长,指节很突出,夹烟和抽烟的姿势和北武很相像,都很秀气斯文。
“那收录机挣了多少钱?”顾东文突然又开了口,带着笑意。
顾北武笑着答:“两千多。”
“你们都是同学,挣上家不挣下家是对的。”顾东文点头:“首都地方大,机会多,还有三年你好歹挣出老婆本来,别让人家姑娘倒贴你。”顾老爹当年是入赘,虽然顾阿婆坚持让孩子们都跟了他姓,但他心里头在乎了一辈子,从小就逼儿子得做个撑得起门户的男人。
善让捏紧了北武的手指头,狠狠掐了他一下:“坦白从宽,快点传授秘诀,收录机你不是两百块一台替他们代买的?怎么能赚到两千多?我怎么感觉我这经济学白学了!”
顾北武弯了弯眼,在她手背上撸了撸:“之前我们在陈先生家喝茶,不是遇到过一个老校友张师兄?他在对外贸易部上班。正好我们学校加上清华人大的同学们有一千来号人都要买收录机,我就找他试试,没想到他热心得很,直接介绍了一位王府井的负责人,给了一个集体采购价,便宜二十块钱一台。最后一共盈利两万四千多,我们一帮负责组织、收款、验货、送货的同学就按劳分配了。”
“善让啊,你可得看清楚,顾北武就是这么个货色,他想挣的钱,再折腾也不放过一分一毛,从小就这样,我妈使唤他去弄堂口打个酱油,他实在讨不到跑腿费,靠一张脸一张嘴也要骗颗糖回来,见到隔壁上影厂宿舍门口一块烂铁,也要捡了去卖钱,结果被抓去派出所里蹲了一天,这人成天钻在钱眼里,蝇营狗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你光看脸可不行,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顾东文揭起自家弟弟的老底来毫不留情。
顾北武有点狼狈地给了大哥一胳膊肘:“我们家就你最高尚行了吧?视钱财如粪土,看富贵如浮云。”
善让笑着拉住北武:“谢谢大哥提醒,那我还是看脸好了,长得丑的未必不钻钱眼,通常还更没出息呢。周总*理不也是美男子?大哥你也长得好看。”
顾东文似笑非笑地睨了北武一眼:“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好看他才好看的。”
善让笑得不行。却听顾东文又叹了口气:“粪土有时候也不能不要。明天老四你先借两千块给我。估计两年才能还给你。”
北武也不问缘由,干脆地应了一声好。
“说来丢人,我们第一批四十几个人,到了昆明站,才发现老王把各团场知青们捐的一千多块经费给丢了。他也算是激进的北上派,和老丁他们温和派吵了好几架,肯定不会故意丢掉或是挪了。”
“那怎么办?”善让紧张地问。
“还能怎么办?到都到了昆明了,大家就去站里要求免费坐车来北京。谁能同意谁敢同意?最后闹大了,一大半人跑去卧轨,贵州到昆明的铁路线中断了三天。好在今时不同往日,没挨打也没被抓,州里省里都来了干部,好说歹说把他们劝回版纳去了。我不回去,回去干嘛。”顾东文吸完最后两口烟,直接把烟捏在手里掐灭了,善让看得打了个激灵,觉得自己手掌心被烫到了。
“都穷得叮当响,一条短裤烂成条才肯丢的人,再请求捐款,拿什么捐?”顾东文打了个哈欠:“加上第二批要来的,一共一百来号人,来了北京还得吃住,再拖下去都七九年了。无论如何春节前要有个说法。”
***
把顾东文安置到招待所,顾北武和善让相偕回学校,宿舍早已熄灯,水房赛歌都结束了,两人并无睡意,索性在冬夜里沿着冰封了的未名湖散步。
“对不起。”顾北武轻声道歉:“收录机的事我没告诉你。”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善让的手在他大衣口袋里调皮地动了动:“因为你藏了私房钱?不过听说是某位同学的老婆本,我就原谅他算了。”
顾北武笑道:“我得承认自己的虚伪和虚荣,想在你面前维持一个不那么市侩的知识青年的形象。”
善让吃了一惊:“老顾同学,你这可把我们经济系全骂进去了啊。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你可要端正一下学习态度啊,现在全系就你一个人老是缺课,哲学历史中文地理什么的,你都旁听了多少课了?”
顾北武停下脚,望向不远处的博雅塔,叹了口气:“善让,我这学期的确苦恼过,苦恼于自己对哲学生出了更多的兴趣。尼采说,真正的勇敢,是勇于改变和超越自我。但我对在这个世界能否上找到自己的位置突然产生了巨大的怀疑。无知者无畏,听的课越多,我越看清自己的无知。看到我大哥,我——不只是内疚,不只是难过,也不只是愤怒和悲哀。善让,我有罪。我没有经历过他和西美的痛苦,本身就是一种罪。即便这不是我刻意追求来的,但,我的确有很深的罪恶感。对不起。”这声对不起是因为他不自觉地就向她倾诉了近似无稽的烦恼,而他只能向她倾诉。
善让敛了笑,静静依偎在他身旁,这一刹她完全能体会他的感受。顾东文那样一个有着天真又温柔眼神的男子,经历过的苦难,远远超出了北武的想象。他为自己留在上海留在母亲身边没有经历兄长那样的痛苦而痛苦。
“良心就是我们自己意识到内心法庭的存在。”北武轻声道:“善让,我必须全力以赴地去帮助我哥,万一出事,会非常对不起你——”
善让踮起脚,吻住了他。顾北武一僵,善让的双臂紧紧地拥抱住了他。
“北武,苦难,才是人生的真正试炼。我敢于直面最坏的结果。”善让凝视着他,轻声道。
北武在她唇齿间呢喃:“我可以怀疑一切,但我绝不会怀疑和你之间的爱情。”
***
顾北武第二天一早就陪着顾东文直奔国家农垦总局,递上请愿信申诉信血书一大包。顾东文慷慨陈词,当场脱了上衣,身上伤痕累累,立刻就被好言好语请到接待室,发了簇新的军大衣,又有医生前来给他检查,内服外敷的药给了一堆,住宿也从海淀转到了总局的招待所,另外又发了两百块钱生活费。
顾北武信心十足:“有希望。”他这一年准备了相当充足翔实的材料,只云南兵团发生过捆绑吊打知青一千余起,受害知青近一千九百人,其中两人死亡。调戏奸*污女知青的干部近三百人,受害女知青多达四百三十人。原本是为了解决就业的政策,变成了政治运动,给予心怀叵测的人以机会残害知青,受伤害的不只是知青,还是一千七百万个知青家庭,更是民心和我Dang的光辉形象。
顾东文对他执笔的请愿信赞不绝口,也觉得很有希望要到说法,便让他先不要去取两千斤粪土,两兄弟在招待所谈了一整夜。
又过了两天,云南的老丁抱病带着二十几个人也赶到了北京和顾东文会合,总局又是一顿忙。顾北武全程参与了他们的讨论。最后请愿团大胆提出要求:他们必须见到国家领导人,常*委、副总*理级别以上才行。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转眼就是元旦, 下了大雪,银装素裹琼林玉宇,北武和善让陪顾东文参观颐和园, 拍了不少照片,傍晚时分回到校园, 经过大饭厅时顾东文吃了一惊:“这是饭厅?桌子椅子都没有?”
北武笑:“开学的时候一人发一张小马扎专门吃饭用, 不过我们系在学二食堂吃饭, 还是有桌椅的。”
顾东文看着一群群捧着饭碗缸子坐在小马扎上吃饭的大学生, 也笑了:“这儿好,你要分在这里吃饭, 我还打不着秋风呢, 没法坐。”
北武幽幽地指了指边上一棵挂着冰锥的白杨树:“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阿哥想要打的秋风, 没有打不着的。”说完屁股上就被顾东文踹了一脚。
善让哈哈笑, 似乎回到了小时候,她的哥哥们也总是这么打来闹去, 只是她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怎么追也追不上, 不被带着玩儿太气人了。
三个人说说笑笑出了西南门, 穿过马路进了长征食堂。食堂不大, 人头济济, 墙上的长黑板上写满了菜式。顾东文认真地看了一遍, 点了熘肝尖、炒腰花、鱼香肉丝、胡辣汤配油饼。
“带够钱了吗?”顾东文侧头问:“这儿也能叫食堂?太贵了, 首都真是住不起。”
北武又加了个炒白菜:“北方菜量大,一盘顶我们三盘。钱实在不够就把你留在这里洗碗, 别回景洪了。”
“行啊,我天天在这里吃, 让我弟来帮我洗。”顾东文笑眯眯地慈祥地摸了摸北武的后脑勺:“阿弟,有数了伐?”
“行, 你是老大,你说了算。”北武无奈地认命。
善让倒了一杯白开水,北武接过来把三个人的碗筷烫了烫。旁边几桌也是北大的学生,不断有人过来和他们打招呼,又有同班同学嘱咐北武快点交稿子。
“你写稿子?”顾东文上下打量了一下亲弟弟:“现在写字挣不着钱,你还愿意在这上面花时间?”
被大哥损惯了的顾北武笑着解释:“这学期我们系自己办了个刊物,每个人都得写稿。我就凑个数。善让是主力军,发表了许多高见。”
顾东文恍然:“没有钱场捧个人场。那你可别把总写最少的字数,装也要装得积极参与一下。”
善让噗嗤笑了:“知北武,大哥也。他一个字也没写——他负责插画呢。”
顾北武一脸坦然:“艺术字也是字。”
“是是是,也是字。”
北武微微笑凑近她柔声道:“花体的英文字也是字,看的人喜欢就行,对吗?”
善让的耳朵慢慢红了起来,嗔了北武一眼,笑意却藏不住。北武忍不住笑着伸手捏碰了下她的耳垂,揶揄她:“怎么这么红,别是生冻疮了,赶紧揉一揉。”
善让一筷子敲在他手上,嘴里却说:“我可得让我男朋友来帮我揉。”
顾东文啧啧两声:“还没吃我就饱了,再下去怕要吐了。”他站起来走到黑板前继续琢磨菜单,心想首都的大学生们谈个恋爱都动上手了,打情骂俏的也不避讳人,可见那乱七八糟的十来年的确是过去了。他微微侧过头,眼角瞥见那两个人头靠着头巧笑晏语,又担心北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动上嘴。长兄如父,是不是应该传授一些科学知识给他。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嘛。
四菜一汤果然盘大碗大,铺满了一桌。顾东文吃饭比顾北武还斯文,一边吃一边评点。善让讶然:“听说上海男人都很会烧菜,看来是真的。”
北武说:“也不是全部,我就不会烧,但我能带着你到处吃。好吃不好吃我还分得出来。”
顾东文怅然道:“我也不会。”
他筷子在熘肝尖的盘子里点了点:“苏苏很会烧——就是景生的妈妈。”
北武和善让都沉默下来,不知该从何问起。
“苏苏的祖上当过御厨,她老子是扬州名厨,被鬼子押去做了几个月饭,没死,后来就成了汉奸。”顾东文叹了口气,手一翻握住了玻璃杯:“她才十七岁,什么都不懂,主动脱离父女关系报名去了云南。”
北武给他加了点热水:“再也找不到了吗?景生很惦记着他妈妈。”
顾东文眯起眼:“惦记也没用。她老子当年被斗得上了吊,老娘拖着弟弟沉了河,现在她也没了,绝户了。算了,新年不说这些了,你们多吃点。”
善让叹了口气,这样的事不算罕见,每每听到,她也会生出北武那夜所说的“负罪感”,她拥有着平平安安长大的特权而不自觉,而对他人的善意和同情,完全不足以抵消这份负罪感。
北武举起杯中的白开水:“景生在呢,他是个很聪明很能干的孩子,二姐电话里对他赞不绝口,都说是大哥大嫂教得好。你得好好照顾他才是。新年新气象,哥,要不要来瓶酒咱们喝一杯?”
顾东文摇头:“我戒酒了,喝酒误事。”他凝视着杯子里的水,忘了刚刚说过新年不说这些事,自顾自地回忆起来:“要不是我喝多了,那夜肯定会陪她上厕所去,她就肯定不会出事。从我们宿舍到厕所得走四百六十五米,经过三个破草房,穿过操场,走一条泥路,没路灯,黑漆漆的,厕所里也没灯,她胆小,每次都是我陪着她打个手电筒一起去。”
食堂里一片嘈杂,不时有人从他们身后挤进挤出,又有服务员乒乒乓乓地在收拾台面。可善让依然后脖颈发凉,心都揪了起来。
顾东文眉头拧成个“川”字:“那夜十点钟开始下大雨,我十点半和景生去找她,厕所边上只有她一双布鞋。七营八营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人。分场的领导说她可能擅自逃离返乡了,我跟他干了一架。你们说他是不是找打?她男人儿子都在,大晚上的失踪,鞋子都掉了,还逃离返乡?后来才报告总场,上头还挺重视,第三天就来了联合专案组,派了警犬,州里各处都贴了寻人启事。东风农场十六个营两万人天天搜山,沿着大勐龙河往下搜,红堡水库也没放过,爱伲族和苗族的一帮兄弟姐妹很热心,帮我们一起在水库里打捞了好几回,头发倒捞到一些。”
北武屏住呼吸,这么多人找,找了几年都没找到,大哥心里该有多绝望,他想都不敢想。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善让,一想到善让如果哪天突然就消失了,他的心就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狠狠捏住了似的。善让握紧他的手,轻轻靠在他肩头,眼泪簌簌往下掉。
“后来就开始内部审查,人人自危,连我都被怀疑上了。”顾东文苦笑:“之前有个苗族姑娘喜欢我,来找过我几回,专案组怀疑我贼喊捉贼,有情杀的嫌疑,景生还小,他作证不算数。我被关在茅草房里审问,先饿上三天,再被打了几回。切,我喊得比他们还大声,关了六七天他们找不到物证,只好把我放了,还跟踪了我半个月。”
北武气得握紧了拳头,额头青筋都爆了出来。
“我不怪他们。”顾东文拍了拍他的手:“说明上面够重视,说不定抓了我,真正的凶手会疏忽大意露出马脚来。如果能找到她,我这点苦算什么。”
善让不争气地又哭了。
“我和景生还去了缅甸边境,怕她被缅共抓走了。”顾东文笑了笑:“这次闹返城,她要是在肯定不让我出来,可我必须得闹,她一直想把户口迁回扬州,这傻姑娘,她哪里还有家啊,一户口本都死光了。这样也好,她就只能带着景生跟我回万春街。老四,她俩落户到万春街,你没意见吧?”
北武摇头:“你说什么呢大哥,糊涂了吧?万春街本来就也是你的家。”
顾东文抿了抿唇,两个长酒窝甜甜的:“她在景洪怎么也不肯跟我领结婚证,要能回上海,她就没话说了。”
北武吃了一惊:“大哥你们没结婚?”
顾东文怅然:“她死也不肯。我气得跑掉了两回,她还是不松口。”
善让犹豫了一下,轻声问:“是因为景生——那个的原因?”
顾东文看向善让,他温柔的眼里盛满了悲怆:“明明错的是那畜牲,为什么被骂的被欺负的是她?她长得漂亮,打扮得好看,就该遭殃?她是个多么好的女人,就因为被糟蹋过她就要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善让,你说,这是个什么世道呢?连队里营队里都是知青,好歹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怎么都不如当地人明白?她真是笨啊,连她自己也不肯放过自己。”
善让觉得,他眼里那个天真又温柔的世界,大概只为了那一个人。
***
顾东文最终也没有喝酒,到了招待所,发现知青们都喜笑颜开,原来今天农垦总局发布了一号文件,承认云南知青请愿团性质合法,并安排了十号接受新常委王副总理的接见。但只能接见十个人。这倒真的是新年新气象了。
“老顾,你一定要参加。”老丁握着顾东文的手:“但是别太激进了。这是副总理啊,国家听见我们的声音了,重视我们了,我们要好好地谈。”
顾东文笑着点头:“我看起来不温和吗?哪里激进了?”
众人默默摇头,你可是在和州里省里谈判时会掀桌子的暴脾气,别人激动起来割脉卧轨绝食,你激动起来是要让别人被割脉被卧轨啊……
北武和善让回到校园,两人一路手牵着手沉默不语。这两年伤痕文学盛行,他们都不太爱看,一来叙事大多重复雷同,二来文笔的确欠缺。可这样一个女人的半生,变成顾东文嘴里的寥寥几句,离他们如此之近,又那么远,压在他们心上,那么轻,又那么重。
在留学生楼前说了再见。北武看着善让的背影突然急急赶上去几步,一把将她搂住,吓了善让一跳。
“怎么了?”
北武伏在她肩头,轻声说:“万一,我是说万一——”
“我不会的。”善让紧紧握住他的手:“你放心,我只当被狗咬了一口。”
北武沉默了片刻:“万一,请你千万不要责怪自己,我会在的,一直都会。”
几个留学生夜归,见到他们吹起了口哨,嗷嗷地怪叫起来:“加油!哥们儿!”“爱情万岁!”
善让咬了咬唇,嗓子有点干痒:“咳咳,我有个提议。”
“你说。”北武放松了一些,却搂得更紧了些。
“今天是1979年1月1日,我有一个新年愿望。”善让紧张地看向大楼里的灯光。
“愿闻其详,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善让眨了眨眼:“赴汤蹈火倒不用,一张双人床就能实现了。”她飞速拉开北武的双臂,往楼里奔去,一颗心快跳了出来,她已经开始责怪自己了。是不是太不矜持了,他会怎么想自己呢?可她对他又有种莫名的信心,这个信心大概是从他的拥抱和吻里诞生出来的。她也许是受到了景生母亲事情的刺激,想到万一,万一她还没和北武发生任何实质性进展就被狗咬了,未免有点吃亏,就她从医学杂志上了解到的,生理上肯定会更加痛苦。她又忐忑自己刚才是不是声音太轻说得太快,他甚至根本没听清或者没听见。想到这里,善让不禁坐立难安,忍不住走到窗前往下看。
“啊!”
室友美奈子好奇地凑过来:“纳尼?Wow!Wow!善让,你向他求婚了???”
善让:“???!!!”
楼下的雪地里站着一个身影,他身边的雪地上,是三个比他人还大的英文字母,他站在字母旁边,像一个感叹号。
“I DO”!
北武朝那个亮着灯的窗口用力挥了挥手,那里有他心爱的姑娘。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一眨眼, 云南知青们将踏上返滇之路。临行前,顾北武顾东文两兄弟作东,在小金同学家设了三桌, 吃涮羊肉。
水开了,小金吆喝来吆喝去, 却没人动筷子, 放眼望去, 一桌桌人垂头丧气, 便劝道:“各位大哥,顾哥, 大顾哥, 人是铁饭是钢, 一顿不吃饿得慌, 事儿再怎么不顺利,日子还得过对吧?赶紧的, 多吃点吧。”他给顾东文满上了一杯二锅头:“大顾哥, 您昨儿个见着王副总理了, 我今儿个见着您了, 四舍五入, 就当我也见着副总理了, 多好的事儿啊。来, 哥儿俩喝一杯。”
顾东文笑着摇摇头:“真不喝酒。来,你也坐, 我们一起吃肉。吃吧,大家吃吧, 回了云南再也吃不到这么好的羊肉。”小金高兴地拖了张板凳挨着他坐了。
邻桌一位男知青叹了口气:“我吃不下!早就说过老顾你不要冲动,本来谈得蛮好, 你怎么突然跳出来吼那么几句呢?”
另一位男知青立刻反驳道:“我觉得老顾干得好,说那么半天,还请我们看电影,可是有答应我们任何实际问题吗?到底能不能回?工作怎么解决?会不会秋后算账?这些什么都不说,光关怀几句,你就满足了?那你一开始被训的时候哭什么啊?”
“我——那是老将军,他训起人来是真凶。你当时不也懵了吗?可是后来不是气氛挺好的?还叫了医生给老丁老顾几个查身体。”
马上又有人反对:“这叫打一棍子给一颗糖好吗?那他还说版纳是个好地方,要我们好好建设它,这不就是明示我们必须待在版纳到死?还说投入大资金甚至外汇也可以动,这能让我们走吗?我们六万人走了,谁建设?你割胶?你开田?我自己没用,只敢心里嘀咕,老顾有种,老顾问出来了,不是替咱们大家问的?”
“可是副总*理已经说了会把我们的信转给主*席和邓副主*席还有叶帅的。”
“然后呢?”顾东文筷子在铜锅上敲了一下。全场静默下来。
“我们没有对不起国家,我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顾东文沉声说。
“对!就是!”
“没有对不起!”
“我他妈就对不起我姆妈了!”
顾北武站了起来:“各位,你们也许还不知道,六号开始,版纳的叶知青和周知青组织了两百多人开始绝食,成都有上万知青的父母上街声援,要求放知青回家。八号是周总*理逝世三周年,知青们一边绝食一边悼念总*理,国家很重视知青问题,国*务*院知青办已经下了死命令,不能让任何一个知青死。我相信你们这次的请愿会得到满意的答复。”
在座的还真都不知道短短几天出了这么多事,不由得更激昂起来,好几位振奋过后开始忍不住下筷子了。
顾北武环视四周:“去年,许世友上将从广州军区调任广西边防部队总指挥,武汉军区司令员杨上将调任昆明军区司令员,杨上将在越南抗法战争中担任我国的军事顾问,加上我哥说的边境摩擦和国际新闻里报道的越南屯兵备战情况,我可以肯定,今年国家一定会出手狠狠教训越南鬼子。”
这番话一出,知青们炸了锅。
“真的要打了?”
“废话,空军天天在天上飞你听不见?”
“干死这帮忘恩负义的越南小瘪三!”
“打!硬气!”
顾北武笑着说:“外敌当前,必先安内。现在西南要战越南,北面苏联蒙古虎视眈眈,外媒还报道我们南海舰队也在备战。六万知青万一在云南边境暴动了,那才是最糟糕的事。我相信邓副*主席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毕竟这只是人民内部矛盾,安抚才是上上策。所以昨天的接见只是一个信号,无论你们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影响大局。”
老丁松了一口气,竖起大拇指:“老顾,你弟弟这个,到底是北大的高材生,他说得太有道理了。你也别在意小王说你,你这胆子也忒大了,谁敢像你这么冲上去直接喊副总*理的大名?”
小金瞠目结舌,两眼放光:“大顾哥!您真喊——喊副总*理的名字了?王王王*震?”最后一个字转了转还是放轻到不能再轻的地步。
顾东文看了老丁一眼:“无产阶级之间还要搞阶级区别吗?我认为我一个上海知青和他这个副总*理是平等的。大家都有名有姓,我就算见到主*席副主*席也敢喊名字,喊名字犯法了?”
老丁摇头叹笑:“老顾你啊你,还真是——怪不得老将军气得骂出湖南话来了。你还真是个愣小子。”
小金站起来鞍前马后地给顾东文捞羊肉,没几下就被顾东文拽着按回凳子上。
“我有手有脚,你这是做什么?别忘记我们也是平等的。你只管你自己吃,别服务我。我受不了。”顾东文笑着骂他。
“哎!哥!您说得特别对。您和副总*理平等,我跟您平等,四舍五入我就也跟副总*理平等了。”小金满面泛着光,神采奕奕地给自己捞了一大块子羊肉,吃着吃着突然哭了起来。
三桌人都面面相觑。
小金一手捂着脸一手直摆动:“甭搭理我,对不住我哥,我给我哥丢脸了不是?我就是太TM激动了。我大顾哥真行!”
知青们哄堂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不少人哭了起来,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顾北武也红了眼圈。他们抗争了多少年,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来,谁也想不到一夕之间曙光在前,酸痛苦辣,终将成为过去。
只有顾东文眼里带着笑,下筷如风。
***
一月十五日,刚刚抵达昆明的知青请愿团听到了云南省委安书记发表的《15条讲话》,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知青不愿留下的,都可以回去。”老丁几个抱头痛哭了一场,赶紧安排复工,又拍电报给王副总理,为知青们绝食的过激行为道歉,随即解散了罢工筹备组。
顾东文下旬回到景洪的时候,国务*院知青办的《国六条》已经出了,东风农场十六个团场的办公室被上万人挤得水泄不通,抢着办手续转移户口返城。
“老顾!回来啦?你们辛苦了辛苦了!”路上遇到的知青们极度兴奋,催着他赶紧去排队办手续。一路上都有人高唱着:“再见了再见了,每天三两白萝卜,再见了再见了,一年最多六两肉,再见了再见了,全年不够三两油,妈妈,我们要回家啦,我要回家过年——”
顾东文笑着摇头,连队宿舍里果然也空荡荡的,二十七号就是除夕夜,人人都盼着赶紧返城过年。他倒不着急,一来大局已定,返城是必然的,有先有后而已。二来苏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户口还在连队里没有注销,他得想法子把她和景生的户口一起跟着他迁回去。三来万一真的像北武分析的,边境上打起来了,他好歹也当过民兵,高射机木仓高射火包技术纯熟,擒拿散打也不在话下,杀几个越南佬也解恨。
一进家门,顾东文就眯起了眼,屋子里乱七八糟,显然被人翻过砸过。锅碗瓢盆粉碎,床单席子都被剪烂了,他平时搜集制作的动物昆虫标本也散落了一地,不少标本很明显是被人踩碎的。他静静地站了会儿,弯腰捡起一根筷子轻轻往门外退去。
刚出门,背后重物划过空气带来的风声呼啸而至。
顾东文头一偏,木棍重重砸在他右肩上,他一声不吭,右腿凭感觉直接猛然向后蹬出,对方闷哼一声,膝盖被踹得极疼,差点就地跪倒,接着的一棍失了重心,扫在顾东文的后腰上,没什么力道,被顾东文反手一抓一撩,木棍竟飞了出去。
那人心一横,直接扑上去手臂一勒,紧紧箍住了顾东文的脖子,想要活活勒死他。
顾东文忍着右肩剧痛,左手揪住他的胳膊,右臂一抬,手腕一旋,手里一直捏着的筷子噗地一声响,断成两截。
那人手一松,倒地捂脸痛呼,血汩汩而下。顾东文扶住门框,大力喘了几口气,咽喉刺痛,右肩骨可能裂了。
不远处有人闻声而来。
顾东文走近那人,毫无预兆地把那人手指中露出来的半根筷子一拔。随着一声痛彻心扉的嚎叫,筷子头上掉落下一个圆形物体,滚了几滚,沾上一层泥,吓得刚走近的两个知青几乎屁滚尿流。
“别别别,老顾!你别冲动!杀人要偿命的!”胆子稍大一点的男知青不敢上前,只大声劝阻着。
顾东文却已经拎起那男人,半根血淋淋的筷子抵在了他左眼上:“苏苏呢?是你干的吧。”
那男人全身蜷缩着发抖,一手捂着脸上的血洞,磔磔笑了起来:“顾东文,睡我玩过的破鞋爽不爽?”
顾东文沉着脸一拳头砸在他鼻子上,血喷了自己一头一脸。旁边的知青尖叫起来,操场那边陆续又有人一边喊一边跑了过来。
“哈哈哈哈。”那人吐出两颗牙,声音压得极轻,像毒舌嘶嘶作响:“你想找她?做梦!”说完笑得歹毒又得意。
“人呢?!”顾东文额头青筋迸发,一手掐住他的脖子,正反手扇了几个耳光:“人呢!人呢!说!”
“你他妈就是个神经病,我是睡了她,她嘴上说不肯,还不是给我睡了?她要真不肯怎么不去跳河不去上吊?”那人头被打得甩来甩去,却磔磔笑着:“那个婊*子有多软有多紧,叫起来哭起来有多骚,你知道吗?哈哈哈哈。”
顾东文一膝盖跪压在他胸口,眯起了眼,掐着他脖子的手骤然收紧,虎口发白。
那人却哑着嗓子呛咳着嘶声道:“我都说了愿意娶她,她还有了老子的种,你们还要告我?害我坐牢?!我儿子呢?我儿子呢?把我儿子还给我!”
十几个知青合力,才好不容易把顾东文拉开,那人面目全非,一眼只剩下个血洞,满脸开花,脖子上一圈勒痕,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
“我要告他,他要杀我!他弄瞎了我,你们都看见了!”蒋宏斌抬起手指向顾东文:“现在轮到你去坐牢了。”他捂着眼抬头问:“我的眼珠子呢?谁看见我的眼珠子了?”
顾东文被五六个男知青死死抱住,逐渐平静下来:“是他杀了苏苏,他肯定把她的尸体藏起来了。”
众人哗然,不远处一队持枪的战士越来越近。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顾东文被关在营队卫生所边的空草房里, 外头四个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看守着。晚上有人给他送东西进来,一碗菜粥两个糍粑,一床被子一些卫生用品。
又过了几天, 每天都有不少人来送吃的用的,坏消息也跟着一个接一个从版纳传来, 他心急如焚, 面上却不显出来。
蒋宏斌在狱中表现良好, 还立了两次功, 获得了三次减刑,去年年底刚刚刑满释放。前年四月舒苏失踪当天, 根据档案记录, 他的确还在景洪监狱服刑。普文镇离橄榄坝有七十公里, 理论上他不具备作案时间和作案条件。
他在狱中负责养猪, 出狱后被农场安排至坡脚村养猪。联合专案组出动三百多人,把猪圈里外掘地三尺, 翻了个底朝天, 没有找到任何舒苏的相关线索。
冲突现场的证词对顾东文十分不利。证人们都证实了蒋宏斌是来找儿子的, 而且被顾东文按着打, 毫无还手之力。蒋宏斌已经在走伤残鉴定流程, 重伤是肯定的。
根据深入调查, 蒋宏斌在入狱后不久, 就因为前指导员的身份和□□罪行,遭到了其他罪犯的暴力对待, 冲突中关键部位受伤,成了“太监”, 不再具备生育能力,这也佐证了他为什么要来找儿子。
顾东文却更加认定了就是他干的。但是急也没有用, 一转眼就要过年了。
第二天下午,天天帮他打听消息的老丁在农垦局干部老林的陪同下来探望他。
“你!”老丁红着眼哽咽着说:“说了多少回!你不要激进不要冲动!老顾你怎么就是不听?这都能回去了你还——”
顾东文盘腿坐在地上,抬眼看了看他们:“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那个畜生呢?”
老林叹了口气:“还在版纳住院,昨天医生说右眼是肯定没得治了,算是重伤,他狗眼珠子不知道被谁踩得稀巴烂,捡了也没用。其他倒都没什么,轻伤都算不上。那狗东西口口声声说是来要儿子的,无缘无故被你打成重伤,我们看他就是想要你坐牢。你放心,你说的线索农场和局里很重视,当年负责舒苏失踪案的凌队长第二天就带人去医院了解情况了。”
顾东文被关了这些天,早已经估好了最坏的和最好的结果,闻言也不吃惊:“让我打几个电话,跟家里人说一声。放心,我不跑。”
老丁直叹气,还跑呢?能跑哪儿去?
顾东文先打给万春街居委,让他们转告顾家,自己要办手续,至少要几个月以后才能回来,让她们安心过年。居委公用电话的接线员上次漏了通知顾北武的电话,吃了一顿排头,这次话筒一挂,就往外跑:“顾家姆妈——顾家姆妈——云南景洪打电话来哉!”
另一个电话打给顾北武的宿舍,那人直接说:“还没下课呢,留言吧您。”
最后一个电话打去新疆,碰巧西美就在隔壁办公室,校长喊一声就到。
顾西美又惊又喜:“大哥!真是吓死我了,我刚收到北武写来的信,你在北京还真是——你们真是——!不管这些,能回去就好了,你能赶回去过年吗?哦——要年后啊,那也行。景生还留在我这儿上学?你可能要到五月才能回?没事,那就暑假让他带着斯南一起回上海,景生啊?你和大嫂教得真好,他什么都好,成绩优秀,吃苦耐劳,这次还考了年级第一。要景生来听电话?行,没事,我们明天就放寒假了,我去打个招呼,你等等啊。”
景生趴在课桌上正在听沈青平眉飞色舞地说着放炮仗和烟花的大计,听西美说顾东文打电话来,帽子围巾都没戴,就往校长办公室跑。
“景生,你慢点!”西美吓了一跳,赶紧追了上去。
景生却越跑越快,寒风夹着碎雪呛进喉咙里,涌上一股血腥的铁锈味。他紧闭上嘴,把一颗快跳出来的心咽了回去。
顾东文一定找到姆妈了,姆妈肯定还活着,她不会死的,就算被欺负了受伤了也不要紧,活着就好,他还能见到她就好,谁要再敢背后嚼舌头,他就用割胶刀划开他们的嘴。他再也不对她发脾气了,也不嫌她啰嗦了,他能每天给她做饭吃。她天天跟顾东文跳舞都行,他再也不跟他们对着干,也不故意跑进林子里让他们找不到了。他有很多话要跟她说。
前面就是校长办公室,景生脑子里乱成一片,步子却突然慢了下来,越来越慢,最后停在那排房子前面,手心里全是汗。万一呢?他摇了摇头,但那个可怕的设想防不可防地钻进了他脑子里,后背和双臂立刻浮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喘着气,扶住砖墙,脚下那两层台阶好像比参天的望天树还高,他抬了抬腿,腿是软的,鞋头无力地在砖头上蹭了蹭,无边的恐惧笼罩住他,他几乎想马上调头逃走,他不想知道了,没消息就没消息好了。
“怎么了?景生,你没事吧?”西美匆匆追到。
“我——我还是回教室吧。”景生费劲地转过身子垂下头:“还、还没放学呢。他有什么事跟你说好了。”
西美见到晶莹的雪珠挂在他长长的睫毛上一抖一抖的,想到他姆妈,心就一沉,她刚才太高兴了,竟压根没想到这件事。大人比孩子要现实得多,那么一个大活人,失踪了快三年,哪里还可能活着回来。西美轻轻拍了拍景生的胳膊:“走吧,来都来了。”
景生把眼泪逼了回去,犹豫了片刻跟着西美进了办公室。他轻轻拿起话筒,麻掉的手抖得厉害,话筒“嘭”地一声掉回办公桌上。捧着茶杯在旁边踱布的陈校长笑了起来:“别慌,你爸又跑不了。慢慢说,别着急。”
景生拿稳了话筒,轻轻“喂”了一声。
“景生?”
“嗯。”
“有件事我要跟你说。”
“你——是不是找到我妈了?”
“景生,”顾东文一手握拳在眉心死命压了压:“是的,找到了。对不起,景生,是我没用。”
景生的手抖了起来,半晌没发出任何声音。西美轻轻地搂住他的肩。
景生甩开她的手,慢慢蹲了下去,捂住了脸,闷声问:“她死了?是不是?”她要是还活着,又怎么会不跟他说话,问是这么问了,可他心里还是盼着顾东文会说她受伤了她在医院或者她在家躺着休息……
“是。”
“死了?”
“是的。”
“真的死了?”
“真的。”
景生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哀嚎,西美不忍地别过脸去。陈校长带着梁主任和另外几位老师默默地出了办公室,替他们轻轻关上了门。
许久,景生抹了把脸咬着牙问:“谁杀的?谁?”
“一个养猪的本地兵。专案组凌队长抓到他了,被我打瞎了一只眼。”
景生沉默了片刻,又哽咽起来:“她——她怎么死的?”
“那人来偷东西,在厕所那边撞上你妈,一棍子打晕了她,怕她告发,背了她回去,发现她没气了后就把她埋在了猪圈下面。”顾东文闭了闭眼:“尸骨已经火化了,撒在澜沧江里。”
景生半天没作声,突然问他:“那你呢?你打瞎了他,会不会有事?”
“现在还没事,有事也就是坐几年牢。”顾东文柔声道:“反正你这个兔崽子也不乐意跟着我,就一直待在新疆算了,你跟着你嬢嬢,你妈肯定还更放心些。跟着我总惹事。”
“我要回景洪。”
“回来干嘛?知青们都返城了,你回来这里一个人都没。”顾东文叹了口气:“景生,你姆妈一直说要带你回去,要你在城里上学,要你考大学,做个有出息的男人。记得吗?”
“不记得!”景生怒喊了起来:“她说话不算数!她一天到晚骗人!明明被人骂了她总说没有,明明肚子疼她说不疼,明明喜欢你喜欢死了偏要让你走——她说好要看着我长大的——她说话不算数!我要回去骂她!”
西美蹲在他身边捂住了嘴,眼泪止也止不住。顾东文柔声道:“好,我替你说她。”
“她怎么那么笨!她怎么不叫我一声!我肯定会陪她去上厕所的!我就是说说的,我没真的嫌她烦,嫌厕所臭,她怎么就不喊我了——”景生大哭起来。话筒掉在地上,闷闷的。
西美搂住他,捡起话筒放在他耳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眼泪鼻涕掉在景生的新棉袄上,她想起夏天有好几回斯南半夜闹肚子要去厕所上大号,景生无论睡没睡都会一骨碌跳下来陪她去,顿时哭得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顾东文含着泪轻声说:“怪我那天喝多了,都怪我。跟你没一点关系。景生,跟你没一点关系,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你听见了吗?”
“她是我妈——她不能丢下我,她说过不会丢下我的。她骗人。”景生咬住自己的嘴唇皮,血慢慢渗入黑色的棉裤里,消失不见。
“她没丢下你,她没骗你,她把你交给我了,景生,你还有我,我是你爸。”
“你不是我爸。”景生呢喃道:“你不是。”
“你妈是我老婆,我是你爸,你就是我儿子。”
***
打完电话回到茅草房里,两眼红红的老丁怎么也想不通:“这到底怎么回事?蒋宏斌不是应该在坐牢吗?怎么就出来了?还来报复你?”
顾东文沉默不语。当年蒋宏斌□□、非法禁锢、杀人未遂,诸罪并罚,判有期徒刑十八年,剥夺政治权利两年。是以苏苏失踪的时候无论是他还是专案组,第一时间就查了他,知道他还在坐牢后才排除了他,把重点放在猥亵过不少女知青的其他几个兵团老油子身上,现在看来,肯定有哪里不对劲,他必须找到这个不对劲的地方。
“老丁,我拜托你一件事。”顾东文想了想:“我家景生,你帮我去把他的户口转回上海我家去。?”
老林皱起眉:“你和舒苏没有领证,不算夫妻关系,现在舒苏失踪,这孩子上不了你家的户口。”
“我和舒苏在一起十年了,没领证又怎么了?整个版纳都知道我是她男人,她是我女人!这全国没领证在一起过日子的夫妻多了去了,难道都只能算姘头?我爸和我妈就没领证,我爸死了我妈怎么就领到烈属证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要这么一板一眼,云南六万知青能返城吗?”顾东文声音响了起来。
老丁赶紧按住他:“什么姘头,你这说的什么话!真是,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我来想办法!我肯定尽全力去办。”
“你得保证帮我办好。”顾东文笑了笑,酒窝不甜,有点渗人:“不然我也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来。反正总会找个畜生垫背。”
“别!”老丁急得汗流浃背:“冷静!你要冷静!没有到这个地步,你不要胡来。我保证,保证帮你办好我才回上海。行了吗?”
顾东文又笑了笑:“老丁,我们是一起上过京见过总理的战友。认识十几年我只求过你这一件事,无论如何你得办好,我记在心里。”
老丁千答应万点头,和老林两个又劝他见了凌队长好好说话,把事情经过说清楚,特别是正当防卫这个性质要确定下来,先不要去掰扯舒苏的案子,免得被蒋宏斌咬上不放,变成寻仇斗殴反而糟糕了。
顾东文心不在焉地应了。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放寒假前夕, 顾北武晚上给景洪回电话,连队办公室没人接,再给姆妈和斯江打电话, 说自己会留在学校过年,又问顾东文有没有打电话回去。
“下午刚打来过, 电话师傅转告的, 说他手续还没办好, 过年肯定回不来。”顾阿婆十分惆怅, 去年春节北武还在家,斯江去陈家吃了年夜饭就赶了回来, 三个人一起守夜放小鞭炮和星星烟花。今年好不容易等到云南知青能回家了, 东文走了十多年才回来, 盼着能一起过年, 没想到最后变成她要一个人吃年夜饭。
见外婆捂着话筒背过身抹泪,斯江想到自己还从来没和爸爸妈妈妹妹一起过过年, 忍不住也抽噎起来, 可她又不想害得外婆更难过, 反而吸着鼻子抱住她劝道:“外婆, 你别哭, 大舅舅春天就回来了, 小舅舅夏天也回来了, 还有斯南也会回来,到时候我们一家热热闹闹的, 我们天天陪着你,你可别嫌我们烦呀。”
顾阿婆弯腰搂住孙女, 连连点头。
“妈?”北武柔声道:“我和善让在一起了,等七月份一起回来看你。”
顾阿婆一愣, 斯江却已经抢过话筒破涕为笑:“阿舅!我们要有小舅妈了是不是?”
善让在电话旁边听得红了脸,拧了北武一把。
“是的。”北武干净利落地笑道:“等你舅妈来了,你记得问她要压岁钱。”
斯江立刻倒戈:“我才不要呢,过了年就不能要压岁钱了。阿舅,阿舅,你箱子里那么多钱记得全部交给小舅妈啊,她想买什么都可以对不对?”她灵机一动:“外婆每天给我五分钱买点心吃,我也放到你的箱子里,让你多点老婆本!”外婆成天念叨着,等舅舅读完研究生还不知道哪一年才存得够老婆本,她可得也作点贡献,谁让舅舅舅妈对她那么好呢。
善让笑盈盈地轻声揶揄:“看,你全家人都在担心你的老婆本呢。”
北武忍不住伸手刮了她鼻子一下:“你家里人不担心?”
善让皱起鼻子做了个鬼脸,心里酸溜溜的,她家里好像恨不得敲锣打鼓欢送她,尤其是二哥周善礼,差点喜极而泣,还说什么赶紧的,有人送人有钱送钱,只求顾北武别后悔。她不过才二十七岁,哪里就成老大难了,还说什么像顾北武这样的,她这辈子也遇不到比他更好的了。哼,用得着他啰嗦,她当然知道!
话筒里斯江絮絮叨叨地开始诉说起自己这个学期多辛苦,多么想姆妈爸爸和阿妹,电视台表演的节目多难,学校又成立了合唱队要求她参加,时间真是不够用,期末考试她只比赵佑宁低了一分,但是赵佑宁暑假里提前学过语文和数学了。不过差一分就是差一分,毕竟赵佑宁也很忙,他要学钢琴学珠算学英语学画画。所以她必须更加努力,争取下学期超过他成为年级第一,就是斯南太没良心了,只写过那么一封“信”,就再也不写信回来,每次打电话她总是好好好行行行,说不到五句话就开始说大表哥多厉害大表哥多能干,还有姆妈,说着说着就开始夸顾景生——
好气哦。斯江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阿舅,你说姆妈和阿妹是不是已经不喜欢我了?她们现在都喜欢他了。”
北武柔声安慰她,真想伸手穿过话筒去摸一摸斯江宝贝的头,大概恋爱中的人心特别软,斯江一哭,他甚至想要放弃留校过年的计划了。
***
而伤了姐姐心的陈斯南,完全不自知,正假模假样地在看语文书。她偷偷溜一眼看姆妈,姆妈在盯着一本书发呆,和她一样半天都没翻一页,而且鼻头和眼圈还是红红的。大表哥从放学后就一直躺在床上朝着墙谁也不理。
姆妈和表哥吵架了。斯南皱起眉头左思右想:她该帮谁呢。姆妈要是和爸爸吵架就好了,她肯定帮姆妈。虽然姆妈每次骂她,爸爸总是会帮她说个情,但是谁让她每天都在姆妈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呢。外婆说了,她要识相点,学会看山水,骂不回嘴打不还手。但是最后一句是不可能的。
可是帮姆妈,就太对不起大表哥了,大表哥是她最最最喜欢的宝贝,有了大表哥,她就没怎么被姆妈骂过,每天都有好吃的,就连煮土豆,大表哥煮出来的土豆也比姆妈煮出来的更漂亮。
斯南又仔细考量了一会,做出了站队的最后选择。她悄悄放下书,蹭下凳子,没想到屁股下的软垫啪地掉在地上。
西美抬起头,看到斯南鬼头鬼脑地背对着自己捡起软垫放回去,就要往里去,本想训她几句的,想了想当做没看见。小孩子去劝小孩子,兴许比她说多少句都强。她是个不会说话的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当年父亲因为西瓜莫名没了,家里天塌了一样。大哥去了云南回不来,北武什么也不说,忙着办身后事和走追认烈士的程序,南红平时没心没肺的,倒请了假从早到晚陪着姆妈,两个人说两句哭半个钟头,接着说接着哭。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哭是肯定哭过的,但哭累了就不哭了,她从家里走到那条河的桥上,想像父亲跳下去时候会想些什么,还有死之前会想什么,会不会想到她们这些儿女,会不会后悔。河水灰黄灰黄的,像厨房里一直用的那块抹布,在日头下让人头晕。有过路的人好心来问她有没有事,她不知道自己算有事还是没事。
站了多久她也不记得了,最后还是姆妈和南红来找到了她,南红气得拧她骂她,最后抱着她大哭了一场。那次是她们两姊妹这辈子靠得最近的时候,竟然是因为父亲的死亡。
后来父亲单位里举办葬礼,殡仪馆里她们三姐弟站成一排鞠躬回礼,有人吹起喇叭,哀乐一响,姆妈就哭倒在棺材上,抱着爸爸不肯撒手。那次她一点也没哭,隐隐听到旁边有人指着她说,那是老顾家的老二,差点跟着老顾去了,在河边站了大半天,可怜哦,难过得都哭不出来了。她其实就是哭不出来。
献完花,殡仪馆的人让她们姐弟去钉棺材钉,她记得很清楚,她钉的地方是爸爸的右脚边。姆妈和北武南红追着棺材去焚化炉,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个灵堂里,看着还剩下好几包的回礼发呆。豆腐宴也是单位工会办的,南红陪着姆妈先回去了,北武和她两个人参加的,领导又客客气气地说了不少话,那顿饭吃了什么她一点也不记得了。父亲就这么变成了一张照片,挂在万春街的客堂间里,笑眯眯地。她有点受不了,第二年毕业后她就来了新疆。
西美对于身边至亲的死亡就仅剩下这点追忆,并没有多少能感动自己感动他人的细节。对于从未谋面的大嫂之死,她的眼泪甚至流得比父亲离去的时候还多一些。兴许是自己做了姆妈后实在受不了,又或许她是心疼景生那孩子。
里面传来斯南絮絮叨叨的声音,软软的,甜甜的。这小囡好像只有骗吃骗喝的时候才会用这种口气。
“大表哥,你饿不饿?我给你拿了饼干,你吃一点吧。”
“大表哥,是不是我姆妈说你了?你是不是跟我一样考得不好?我语文考了三分,数学考了十二分,姆妈都没骂我,你是不是比我还差?不要紧的,明年我们一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大表哥,你理理我呀。”
“没事,你现在不想理我也没关系,我陪着你,你要是想饼干想喝水了就说,我来照顾你。”
“你要是生我姆妈的气,就别帮她做饭了,过几天原谅她了再帮她。”
任凭斯南怎么说,景生一直没声音。西美想到昨晚景生还兴致勃勃地跟她讨论年夜饭,禁不住无声地叹了口气,扭头看到工会发下来的春联和福字,一时拿不准这个年还过不过了。陈东来要到年三十才回来,她明天得拍个电报给他,让他说话当心点。还有本来说好年小年夜和沈勇一家去县城去浴室洗澡顺便再备些年货的,现在看来也不合适。
又过了半天,里头静悄悄的。西美忍不住轻轻掀开布帘子,却见负责安慰人的斯南已经趴在景生床上睡着了,景生坐在她脚旁,靠着墙抱着膝盖,眸子里黑沉沉的。还没落山的太阳透过玻璃窗映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他下嘴唇上的伤口红得有点深。
***
不管发生什么,春节依然热热闹闹地来了。
景洪的农场营地里,战士和还未返城的知青以及本地爱伲族、苗族老乡们大联欢。农垦局难得地豪气,杀猪宰牛,光是炸昆虫就摆了几十盆,大汽锅里装着热腾腾的鸡骨头汤,米线堆成了小山,黄焖鸡香味顺着澜沧江往下飘。水库里捞了上千斤的鱼,四川知青们大显身手,花椒鱼酸菜鱼大放异彩。省委和知青办下达了精神,要让为云南奉献了十多年青春即将离开的知青们过好在版纳的最后一次春节。
顾东文站在窗口,默默看着外头的热闹,看到几个本地姑娘拖着孩子来找人的。这些年为了改善生活,和她们结婚生子的知青不是少数,有些没良心的,趁乱偷偷办好手续跑回去了,甚至根本没有跟妻儿透露半个字。温和如老丁为此发过几次火,打电话,做思想工作,安抚女人孩子,喉咙哑得不行。专案组那边一时也顾不上去通气了,只知道现在没有证据,蒋宏斌以受害者的身份住在州人民医院里。
外头看守的解放军战士也因为大年夜从四个变成了两个,晚上九点钟换班。顾东文把自己筹谋的事情从头到尾再认真地过了一遍,庆幸北武在北京给他的几封盖着大红公章的介绍信一直还在身上。
大丈夫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事,他必须去干。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上海的除夕夜虽然也热闹, 却像烟壳上的红双囍,喜是喜的,然而规规整整, 套了一层塑料薄膜,有种不合时宜的漠然。只有进了一条条弄堂, 那层薄膜才被撕掉, 沾染上烟火气, 年节味才着了地。
万春街的弹格路上清清爽爽, 煤球炉子边的煤球屑都被扫进了簸箕里,头顶的万国旗不见了, 露出一片蓝天来, 公共厕所难得闻不到臭味, 公用水龙头前都是客气的谦让。每只门洞两边都贴上了春联。小囡们举着烟火棒从弄堂头跑到弄堂尾。年轻人相约从静安寺走到外滩, 据说南京东路上会挂满红灯笼。老头老太从腊八忙到现在,终于可以定定心心换上新衣裳坐下来吃年夜饭。等发好压岁钱, 吃饭台子收拾好, 搓麻将的搓麻将, 打扑克的打扑克。一年守一次岁, 楼道里的电灯亮足一夜天, 电视机收音机不管有没有人看或听都开着, 配上外头的鞭炮声, 十分喜庆热闹。
顾阿婆下午把斯江送到陈家,陈阿娘一听她一个人在家, 便邀请她留下吃年夜饭,多双筷子的事。顾阿婆笑着摇头婉拒了, 盛情难却,带了一点四喜烤麸和八宝饭回家。
到了五点多, 顾南红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上了门。
“你跑回来干什么?你是赵家的媳妇,怎么不去公婆家帮忙弄年夜饭,是不是吵架了?他又打你了?我看看。”顾阿婆又气又急。
南红摘下帽子解开围巾脱下手套,拆开一包上海牌咖啡茶,摇了摇热水瓶,给自己冲了一杯,找了根筷子搅拌起来:“他还敢动手,不怕北武打得他下半生残废?我是专门回来陪你过年的,啧啧啧,多孝顺哦。”
“顾南红!”
“嗯?”
顾阿婆围着她又转了一圈:“红红?”
“姆妈你干嘛?惊喜过度?”南红笑盈盈地拉她坐下:“你做什么好吃的了?没做就更好,我请你去吃大饭店。”
顾阿婆拍了她一巴掌:“我看看你是不是什么妖精上身了,还回来陪你老娘吃年夜饭。我想都不敢想。乖乖隆地咚,怪不得今天报了要下大雪都没下。”
“撒么子哦,还不是北武一大早给我打电话了,我正好也不想去他家吃年夜饭。”南红翘着兰花指把玻璃杯当成咖啡杯用,翻了个白眼:“年年那么一大盆肉,放到晚上都是冷的,上面老厚一层白油,我不说没人想到去热一热。大肠肚肺嘛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没汏清爽,鱼倒是很大,泥味浓得很,最讨厌的是青菜一根都看不见。我就从来没吃饱过。真是嫁了人才知道阿拉姆妈烧饭真正灵光哦。”
顾阿婆又好气又好笑:“活该,老公是你自己挑的。赵家爷娘才不值当,讨个新妇又馋又懒还不挣钱,你看看你,带过一天小囡伐?奶都没给他们喝一口,阿大阿二阿三跟你一点也不亲。将来有得你后悔。”
南红却不恼,搁下玻璃杯去摇姆妈的手臂,发起嗲来:“过年姆妈你还要胳膊肘往外拐地埋汰我,不肉麻肉麻(心疼)我?我想吃清炖狮子头,七瘦三肥,里面烫一把霜打过的苏州青,还要——”
“几点钟你还点菜?就不会先打个电话?七瘦三肥的狮子头,你这个头发烫得蓬蓬卷,不就已经是只狮子头?”顾阿婆拍开她的手笑骂着往灶披间去,一会儿就传来咚咚咚剁肉的声音。顾南红精神抖擞地打开小包,取出一堆化妆品开始描绘。
斯江吃完年夜饭回到外婆家,餐桌还没收,一只清炖狮子头正热乎乎地在等她,听说大姨娘来了,便问她去了哪里,顾阿婆含糊其辞说她出去白相了。斯江捻了一把台面上若隐若现的粉,灯泡下看有点玫瑰红色,她闻了闻,香喷喷的,就笑了:“大姨娘肯定是去跳舞了。”
“小鬼头瞎三话四。大年夜的哪里还有地方跳舞!”
“三个表哥说的,大姨娘要是晚上化了妆出门,肯定是去跳舞的,还有一种黑灯舞会,老吓人的,不开灯。”斯江笑弯了眼:“外婆你说不开灯怎么跳啊,能不摔跤吗?”
顾阿婆一颗心不知怎么从南红出门后就开始别别的跳,闻言揉了揉心口:“阿大阿二阿三的话不要信,囡囡你覅出去乱讲,晓得伐?”
斯江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讲,还是乖巧地点点头,用筷子戳了一下狮子头,那粉白嫩滑的肉团子在清鸡汤里摇了摇,也像在跳舞似的。
***
陈东来年三十的下午才回到宿舍,比起西美,他更不会安慰人,见到景生后,干巴巴地问了问上学期的成绩,夸了一通后便窝进沙发里看报纸等年夜饭了,不时抬头问一声:“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去把斯南找回来。”西美一边炒菜一边睨了他一眼:“十二点就野出去,四五个钟头了也不知道回来。”
话音未落,斯南嘭地推开门:“我回来了。大表哥呢?”
陈东来指了指里间,斯南连爸爸都没叫,一阵风似的刮了过去。
“换鞋!换棉拖鞋!陈斯南!”西美铲子当当当地敲在锅子边上。
一阵风唰地又刮了回来,踢踏踢踏两声,又唰地刮了过去。
景生躺在床上,双臂枕着头,看着天花板。
斯南嗖嗖地爬了上去,把四个口袋里的宝贝全部掏了出来:“大表哥,看我今天赢的,随便你要哪个都行。”
景生侧头瞄了一眼,看看她冻得通红的鼻头,坐了起来,从枕头下翻出手帕,按住她的脑袋撸了一把:“你鼻涕都冻住了,洗脸去。”
斯南吸了两下,笑哈哈:“怪不得我吸不起来了呢!那你慢慢选。”她双腿一翻,半个身子挂在了床外,又踩住下面的床栏探出头来笑眯眯地说:“你要是都喜欢就都给你!”
她踢踏踢踏地跑出去。
“爸爸,帮我洗个脸呗。”
外间炒菜声,脸盆哐啷声,陈东来和顾西美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斯南一边回嘴一边被烫得哇哇叫。景生侧耳仔细听着,看着被子上一堆乱七八糟的玩具,心情似乎也被熨烫了一遍,暖暖的。
“景生,有个鱼片,我好像片得厚了点,你来看看。”西美掀开布帘笑着问:“行吗?”
“嗯。”景生把玩具统统拨到枕头下,手一撑,翻身跳下床:“嬢嬢,我来吧。”
吃完年夜饭,西美拿出两件新棉袄:“来来来,换新衣服啦,新年新气象。”
景生不接:“嬢嬢,你给我买过两件新棉袄了。”
“那是平时穿的,这是过年穿的。看,这里面翻毛的呢,特别暖和。”西美把棉袄塞给他。
斯南抱着大红新棉袄凑过来:“我怎么没毛?”
“你这一头卷毛不是毛?”西美扯扯她的头发,斯南的一头黄毛随了她爸,过了耳朵就自来卷,卷得还有点厉害,这半年没剪头发,不戴帽子就跟个蓬头狮子似的,加上她皮肤黑,五官长开了一点,眼窝凹,眼睛贼大贼亮,睫毛贼长贼卷,去巴扎总被当成新疆本地孩子。
斯南乐呵呵地甩头,学狮子吼了好几声,直接脱下旧外套换上新的,手一伸:“压岁钱压岁钱!”
陈东来从口袋里拿出两个红封,红纸上郑重其事地写着吉祥如意。
斯南直接唰地扯开红纸,里面一叠崭新的淡黄色一分钱纸币。她高高兴兴地一边数一边唱:“我在马路边,捡到十块钱,嗨,我想的美哟——”
景生都被她逗笑了,他接过压岁钱鞠了一躬:“谢谢姑父谢谢嬢嬢。”
“大表哥,给我看看,你有多少压岁钱。”斯南瞪圆了眼:“爸爸妈妈,你们可不许少给大表哥啊!”
景生笑着打开红纸封,里面也是一叠新钱,却是武汉长江大桥图案的两角钱。
到底是小学一年级数学考了十二分的“天才儿童”,斯南把两叠新钱放在桌上比了比,哇地一声哭了:“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压岁钱为什么这么少?”
“呀!大年夜你嚎什么嚎啊!”西美笑得不行:“你是小孩子,表哥是大孩子,当然要比你多。再说,表哥的压岁钱里还有大舅舅给的份,关你什么事?哭赤无赖,侬难为情伐?”
斯南抽噎着吸了吸鼻涕,想起景生说她鼻涕的话,赶紧跑去扯下自己的小毛巾撸了把脸:“那你们也要给阿姐一样多的压岁钱,阿姐也是大孩子!”
景生对斯南刮目相看,觉得斯江没白疼这个阿妹,再一想,又觉得自己平时白对这个小鬼头好了。
“年初二我们一起去克拉玛依啊。”陈东来高兴地挥动手臂:“景生,得多穿点,那里零下十五度,比阿克苏冷多了。我们的油田可是新中国第一个独立勘探的大油田,出了很多了不起的英雄人物。”
“那爸爸你是英雄吗?”斯南两眼放光地问。
陈东来笑了:“爸爸在戈壁沙漠里奋斗了十几年,流过血流过汗,不过也流过泪,算不上是英雄,但也肯定不是狗熊。”
“天不怕地不怕,风雪雷电任随它,我为祖国献石油,”斯南挥起手臂,高声歌唱:“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阿拉屋里厢!”
陈东来也来了兴致,和斯南一前一后行着军礼昂首阔步唱了起来:“锦绣河山美如画,祖国建设跨骏马……头顶天山鹅毛雪,面对戈壁大风沙,嘉陵江边迎朝阳,昆仑山下送晚霞……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阿拉屋里厢!”
景生不知不觉露出了一丝笑容。西美悄悄松了一口气,这个年总算是过去了。
***
首都的年三十又是另一种光景,什刹海上的各色自制简陋的冰车不如往常多,只有附近的孩子们还在横冲直撞,时髦的小伙儿和姑娘们忙着过年,羊剪绒的帽子和大红围巾跟着少了许多。自从北海公园重新向人民开放后,北海荷花湖冰场平时人满为患,这天也消停了许多,人还没有冰场北边的小鸭子多。
北京外滩儿挂上了一幅巨大的新广告牌,一位江南美女举着护肤品朝路人微笑,广告牌下坐着一溜晒太阳的老人,走过的孩子举着一根能有二十几个山楂串在一起的超长冰糖葫芦笑得见眉不见眼。
王府井百货里熙熙攘攘,服装鞋帽和糖果柜台还排着长队,大件商品的柜台早些天就挂出了缺货的通知。三禾稻香村的点心匣子也早就一售而空。各大文化宫都已经张灯结彩,菜场上还有大卡车往下卸新鲜的大白菜。
四合院里门神精神抖擞,门框上贴的挂钱儿闹腾腾,屋外头堆着花炮,孩子们笑着喊着跑进跑出,剁饺子馅儿的声音此起彼伏。胡同口有大爷支起了小桌子,给来不及□□联的邻里们写红对子。
这天下午,首都最高的建筑:东长安街33号的北京饭店,迎来了一位时髦的日本留学生。
善让和美奈子是下午办的入住手续,两个人住在中楼。晚上顾北武做东,三个人一起吃了日本料理做年夜饭,吃完饭美奈子挤眉弄眼地拖着善让回房间捣鼓护肤美体。
“真的不用麻烦啦。”善让看着美奈子拿出来的一堆瓶瓶罐罐,哭笑不得。
美奈子猛地摇头:“No no no ! 托你的福,北武君太大方了,请我吃料理,住全中国最好的宾馆,我必须帮助他,你们要好好享受这美——妙的一夜。善让,你是第一次是不是?第一次非常重要,我的第一次就太糟糕了,特别粗鲁,你不能想象,就是下一秒就会疼死的那种痛苦,善让,你一定要带着这个去。”
善让看着美奈子手里的东西,脑子轰地一声,从脸红到脖子,结巴了起来:“这、这、这是什么?”
第六十章
顾北武用的是对外贸易部的介绍信, 房间在新东楼。晚饭后他到咖啡厅尝了尝全国最高档的咖啡,可惜他在这方面比起顾南红差了不是一点点,加了奶加了糖后, 感觉不出和上海牌咖啡茶有多大区别,倒是不加奶和糖的时候, 咖啡苦涩中还带着点酸的回味, 似乎更好喝一点。有位女服务员微笑着问他还需不需要再加一块方糖, 他笑着摇摇头, 说了声过年好。
除夕夜对于外国᭙ꪶ 人而言,只是一个普通的星期六, 咖啡厅里人还不少。北武坐在角落静静地等善让来和他会合, 仔细听了听, 播放的歌曲似乎是一首法语歌, 看来最近有人数不少的法国旅行团入住了。
善让和他提过,有机会想去法国看看。比起英国美国, 女性似乎更喜欢法国, 不知道是不是“浪漫”这个标签的缘故。她最喜欢的两位凯瑟琳, 一位凯瑟琳德纳芙, 是法国人, 从《白日美人》到《前进或死亡》, 她一部也没落下。另一位凯瑟琳赫本, 看起来像法国女人的美国女演员,《猜猜谁来吃晚餐》她至少看过三遍。这大概也是她那个种族歧视问题的来源。但是北武更喜欢英格丽褒曼和《卡萨布兰卡》, 他觉得善让的五官脸型和英格丽褒曼有五六分相似。
北武曾经揶揄她是否因为凯歌食品厂门口那朵白兰花而爱屋及乌,她懵然不知, 说到凯歌食品厂原来就叫凯司令咖啡馆,她哈哈大笑连连点头。北武想到这个, 嘴角不由得又翘了起来,他没说的是凯司令和Catherine或Katharine一点关系都没有,倒和某位军阀司令有货真价实的关系。
拉回这段跳跃性的思维,北武惊觉自己是百分之一百陷入爱情里的男人了。身边的点点滴滴,总会让他联想到善让,她曾经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想过什么,一笑一颦,一嗔一憨,自然而然地映入脑海,然而这种“想”丝毫不费力气不占地方,令他倍增了对生活的信心,看什么都是美好的了。过去他总把普通人想得过坏,每每因为料中了他们人性中的卑劣而冷笑不屑,而现在他却愿意做更善良的预设,这无疑也是“爱情”的力量。
这时,善让那和英格丽褒曼极相似的嘴唇突然浮现了出来,就算是在北京的寒冬,她的嘴唇仍然像玫瑰花瓣一样,饱满润红。她喜欢大笑,笑起来的时候两颊鼓鼓的,鼻子会皱起来,平白多出一团孩子气,令他有点下不去嘴。
北武换了个坐姿,垂下眼眸,咖啡杯的边缘有一条深色的印记,他考虑等下是不是应该先刷牙再去亲吻她,鉴于还没有实战经验,今晚要达成善让的新年愿望全靠耳濡目染和几本刚复刊的《大众医学》。北武对自己的理解能力和空间想象能力虽然很有信心,但临阵磨枪的紧张忐忑感依然不请自来了。
和万千弄堂里的小囡一样,他四五岁就被迫启蒙了性知识。顾家那时候还没钱搭阁楼,父母床对面就是一张高低床,上面睡着南红和西美,下面睡着他和大哥。上下两块布帘子一放,隔出了男和女、成人和孩子的不同世界。
他被床板咯吱咯吱的声音吵醒,茫然地坐起来,就被大哥一把按了回去。大哥当时已经读高中,听壁角听出了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十分娴熟地捂住了他的嘴:“嘘,大人在办事,别出声。”后来幼儿园里出了一起乌龙事,有小朋友嚷嚷父母总在半夜打架,刚毕业的小老师请居委会主任上门调解。等他明白办事或打架的真想后,每次听到这两个词,不免都有点一言难尽。
顾东文二十岁的时候已经谈过好几个女朋友,该办的事都办过了,该打的架也打过了。
顾南红从小就懂得利用异性对自己的好感,她对自己的男朋友们讳莫如深,因为曾经一只脚踏进了电影界,选择对象的第一要求是高大端正,又因为青春正好时遇到了文化*大革*命。第二要求就是“三有青年”:有好出身有好工作有好收入。
顾西美长着西施般的江浙美女面孔,却有一颗江姐的红心,两手忙于钢琴,红心专注爱国,直接奔着陈东来共同建设祖国从一而终去了。
而顾北武自己,十八岁串联各地武斗文斗,后十年投机倒把挣钱养家,在方树人那里才体会到情窦初开的滋味,却被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偏遇到天灾人祸不断,儿女私情变得极其渺小,他一步跨入了中年人的忧国忧民境界。因此,他在男女关系上还是一片空白。
三十一年的空白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系里另一位三十二岁的同学,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大家起初看他,难免有些欲言又止,接触西方信息多了,甚至有人用“那是你的自由”的借口打探他是不是对同性有特殊好感。特殊好感他肯定没有,但是对于这种打探他很是反感。后来和善让公开了恋爱关系,又有人装作神秘地来提示他善让的家庭情况。他很讶异于自己对此毫无反应。可见他对善让的喜欢胜过了他的自卑和自尊。
看到善让出现在咖啡厅里,北武赶紧站了起来,却有一个高鼻深目卷发的年轻男人抢在他前面上去用日语和善让搭讪。
善让笑着摇头:“对不起,我是中国人。”
那人有些失望,换了普通话:“哦,原来你也是中国人。”
顾北武上去牵住善让的手:“大家都是中国人,就不用客气,大过年的,请问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那人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没,没什么,就是认识一下。”在顾北武犀利的眼神下他又堆起笑容:“我是北京电影制片厂的演员,姓李,专门出演电影里的外国人角色,觉得这位女士气质很好,想问问她有没有兴趣扮演一位日本友人。”
北武笑着问善让:“你怎么看?”
善让婉拒了邀请,挽着他的手臂往电梯方向走。
“这人真奇怪。”善让在电梯里有点紧张:“看起来倒真的有点眼熟,好像什么电影里看到过的。”
“他是为了出国。”北武笑着捏了捏她的手:“发现你不是有钱的外国富婆后,他很失望,又怕你男朋友揍他,才胡诌什么邀请你出演日本友人。”
“啊?”善让瞠目结舌:“你哪里看出来的?”
北武不禁挑了挑眉:“一眼就看穿了。你要不信明天走的时候看一看,我保证他每个周末都来这里——钓鱼。”
善让哈哈笑:“你这个词十分精准形象还很幽默,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肥鱼一条。”
有了这么一个小插曲,两人进了房间后气氛依然十分轻松。
这夜,长安街上的鞭炮几乎没有停过。顾北武发现新年愿望的确是件不容易办好的事,偶尔的确需要用上打架的力气,甚至比打架费力多了,而善让的确是一条爱扑腾的鱼,又鲜又美,要做到如鱼得水相濡以沫,光有体力绝对不行。
一疼就扑腾善让鱼同志事后表示:亲爱的美奈子,你将是我永远的朋友。如果可以,我想送你一面白求恩大夫的国际人道主义精神锦旗。如果可以重来,你能否多给我两瓶那种神奇的油。(简称神油)
大年初一的早上,善让从鞭炮声中醒来,发现北武开着床头灯正在看他手绘的结婚证书,大概因为过年的原因,昨夜楼层上并没有查验身份证件的服务员,这张惟妙惟肖的结婚证没有派上用场。
“顾北武 31岁,周善让,27岁,自愿结婚,经审查合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关于结婚的规定,发给此证。一九七九年一月二日。”
“伪造国家证书,顾北武,你被逮捕了。”善让拧了他一把,埋进被子里笑。
“这不是伪造。”北武一本正经地解释:“这叫预支。”他伸手摸进去挠她痒痒。
“谁说要自愿跟你结婚了?”善让扭了几下,笑得不行:“昨晚上才叫预支。”
“这倒也对,根据国外流行的信用卡使用方法,预支的钱必须归还,我可以昨晚预支现在归还。”
“流氓。”
“本人顾北武,31岁,北大经济系学生,专职流氓阿飞,现申请预支耍流氓一次。”
“哈哈哈哈哈。”善让反守为攻,压住了他:“来呀,互相耍流氓呀!”
这天中午,离开北京饭店的时候,善让忍不住看了一眼咖啡厅,竟然真的看到昨晚那位李演员,他正和一位中年外国女友人谈得不亦乐乎。
***
年初二,蒋宏斌在版纳州人民医院里听说顾东文跑了,一把掀翻了护士手里准备给他换药的盘子。
“凌队呢?我要见凌队!”
“我要出院,出院,给我办出院手续。”
“不不不,我不要出院,前天刑警队不是还有人在外面的吗?今天怎么没看到?”
他入院以来一直这么歇斯底里无理取闹,医生护士只当没看见没听见。护士长带着人来收拾,沉着脸教训他:“你以为这是养猪场吗?大吼小叫什么?”
“我是病人!”
“病人怎么了?病人是人,我们护士医生也是人。你摔东西就是不对。我看要请孙医生给你打一针,让你好好休息。”
“不不不,别!有人要来杀我了。”蒋宏斌捂住伤眼滚下床:“护士长,求求你帮我联系刑警队的凌队,真的,有个疯子会来杀我的。”他见孙医生和两位知青办的同志走了进来,又嚎了起来:“顾东文跑了!他们怎么让顾东文跑了?他是犯人,他打瞎了我,你们为什么不把他关起来?为什么不让他坐牢!他会来找我的,他TM就是个疯子,你们知道不知道!”
孙医生皱起眉头:“那人疯不疯我不清楚,但是你再不镇定的话,倒是很危险。”
“对,我现在特别危险,真的,他要来杀我,你们相信我。”
“他为什么要杀你?”知青办的老徐扶了扶眼镜,拿出纸笔来。
蒋宏斌一愣:“因为——因为我要带走我儿子!”
老徐的笔停在纸上:“你为什么这么害怕顾东文来找你。之前不是你主动去他宿舍找他的吗?你们争吵起来,他打伤了你,自己要承担一定的刑事责任,他还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来找你的麻烦?再问一次,你和舒苏失踪有没有关系?”
“没有!没有!就因为我当年强*奸了舒苏,他就要我死!”
“说话要有证据,你罪有应得,已经坐了十二年牢,他为什么还会要你死?如果他要你死,当初从你手下救舒苏的时候他就可以杀死你,可他并没有这么做。”
蒋宏斌口齿不清地反驳着,最终病房里的只剩下他一个人坐立不安,先前送顾东文坐牢的狠劲和得意消失殆尽,两个人换了过来,原来顾东文在明他在暗,现在却变成了他在明顾东文在暗,一想到顾东文变成了毫无顾忌的亡命之徒,蒋宏斌的伤眼又剧痛起来,差点被掐死的恐惧又一次笼罩了他。他甚至疑心是专案组故意放走了顾东文,他们发现了什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到了年初五,每天杯弓蛇影的蒋宏斌已经疲惫不堪,知青办的人来来去去就是那套话,根本没有人关心他的安危,三夜没睡,这夜实在撑不住,终于检查了门窗后合上了眼。半夜他梦到自己又被那双铁环一般的手掐得死死的,根本无法呼吸,他喘着粗气坐了起来,昏暗中却差点撞上一个人。嘴一张就被捂住按回了床上,胸口被膝盖重重一锤,咯嘣一声,他感觉自己断了一根骨头,跟着一个枕头压住了他的头脸。
蒋宏斌绝望地确认:是顾东文这疯子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