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斯江是第一次参加葬礼, 好像礼堂里躺着的并不是她的阿爷,而是个完全陌生的人。
万国殡仪馆有十八个灵寝堂,戴着黑纱红着眼睛的是家属, 穿着藏青或黑色春秋衫面容肃穆的是宾客。一门之隔像是两个世界,宾客们进到门里都一脸悲戚, 匆匆上前握住家属们的手上下颤动, 节哀顺变说了好多遍, 走到小桌子边签好名字送上赙仪, 然后东张西望一番,在四周找到熟人自动融了进去, 小声议论起陈阿爷去得多么仓促, 多么可惜。等站得久了, 宾客们三三两两地出去透气, 抽烟叙旧,虽然不方便说笑, 但脸上的悲伤是可以暂时卸掉片刻的。
斯江斯南和其他孙辈在花圈前排成一行, 不知道谁送了两个罕见的鲜花花圈, 上头白色黄色菊花簇拥, 还有好几朵百合花, 百合花极香, 斯好在景生怀里打了两个喷嚏, 一直要伸手去拽花儿,景生揪住他的手警告他不许乱动, 他便像牛皮糖似的在景生怀里扭来扭去。
好几个人上去发了言,斯江听得认真, 才发现阿爷在财会行业颇有盛名,堪称是德才兼备的老专家。一位中年女干部泪涟涟地诉说自己刚进单位时陈老师多么耐心地指导她们, 不辞辛劳地带她们熟悉相关主管部门,督促她们学习最新政策,还鼓励她们继续深造。又有一位工会主席深情地缅怀陈老先生给单位培养了好几位会计师,他建立的财务制度至今运转良好,给单位节约了大量人力和金钱。
如此种种美德,斯江却从未在阿爷家体会过一二。她有那么点零星的记忆,也是阿爷训斥三四岁的她挑食或者调皮。原来她小时候也调皮过,斯江有些唏嘘。自从她搬去外婆家后,阿爷对她疏远了不少,大概觉得被舅舅弄得很没面子。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她上五年级的时候,阿爷还以为她在上四年级。斯江忍不住去看三个嬢嬢,大嬢嬢扶着阿娘哭得邪气(很)伤心,二嬢嬢低着头抹眼泪,只有小嬢嬢眼白朝天梗着脖子一副不屑的样子。
斯江低下头,发现斯南学着小嬢嬢也在翻白眼,赶紧轻轻扭了她一下,朝前排的姆妈背影呶了呶嘴,今天斯南要是不哭,回去肯定要挨巴掌。
顾家只来了顾阿婆一个人,一直搀着陈阿娘的另一只手劝她不要哭了,要好好交,让他放心地走。不料哀乐一响,陈阿娘颤着小脚扑到棺材上,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
斯江一下子泪如泉涌,顾不上盯着斯南斯好的任务,冲了上去,可是里三层外三层全是劝阿娘的人,两个叔叔,两个婶婶,三个嬢嬢,还有她没见过的斯淇的外婆和舅舅,斯民的外公和姨娘。
景生看着她手足无措地站在最外圈哭得涕泪交加,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这个人平时看书看电影听歌都容易哭鼻子,伤心难过感动激动的时候也要哭鼻子,在这催泪大法的哀乐中绝不可能不哭,更何况还有哭得死去活来的阿娘。景生又觉得奇怪,鲁迅说得一点也不错,“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唯独斯江,她似乎和别人的悲欢总是轻易相通,哪怕是陌生人的,反给她自己添了许多不该有的情绪和烦恼。又或者,景生猜测是西美那句留在乌鲁木齐不回上海伤了她的心,她一直是被遗弃的那个,并且假以为了她好这个名头,这里恰巧是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哭一场的地方。
斯南在一片哀恸之中慌张起来,紧紧扯住了景生的袖子:“大表哥,阿姐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啊?我怎么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我应该听外婆的带个辣椒的呐。”
景生叹了口气,刚要说话,突然一怔,赶紧把手里的陈斯好拎开了一些。陈斯好脖子后仰嚎啕大哭四肢乱挣,几滴可疑的水渍越过景生泅湿了的外套滴在了他身前的水门汀上,晕成深色的圆。
斯江哭了一半,被迫和景生斯南带着罪魁祸首陈斯好小胖子赶回万春街换衣服去了。
***
陈阿爷的葬礼体面又气派,花圈如山,挽联如瀑,负责接待各单位代表的陈东方琢磨着丧仪名单上的记录,才觉出了一丝不对劲。除去财经学院及前几年复校的立信,竟然还有二十多家单位来了人吊唁,纷纷痛惜会计行业损失了老前辈,不少人借机打听起陈东方的能力和资历,衡量他能否接得了陈阿爷的衣钵。
许润昌的大伯也出席了葬礼,和东兰说了几句话,对自己当年挑侄媳妇的眼光颇为自得,酒一喝话就多,他握着陈东方的手感慨道,东方你靠着爷老头子留下来的金山银山,随便接上七八个单位的账,一两年也就是万元户了,就是千万记得把老头子的关系网经营经营好。
陈东方敬了三五杯酒,才套出话来,原来陈阿爷生前手上担了十多家单位的账,一个月去一天,每家收顾问费六十块至一百块不等,他和几个区的工商税务打了三四十年的交道,无论县官还是现管,关系都极熟络,这些单位仰仗他解决了不少麻烦,因此每年春节包给他的红包都是五六百块起。可惜陈阿爷一辈子长袖善舞精明能干,在业界也有着清廉严正一丝不苟的好名声,却没料到自己会倒在脑梗上,救心丸没派上用,来不及交待自己打下的江山就含恨而去。
夜里陈东方辗转反侧,和李雪静算了一夜,觉得老娘手里肯定有一笔大头没拿出来,估计是留着防身的,不到日后走的那天,谁也拿不着,反正别偷着给老三就行,毕竟老大夫妻两个是老实人,不会盯着爷娘的家私,东梅东兰五百块就打发走了,东珠虽然是个乌眼鸡,但等她回东北后就也没她的事了。
葬礼办完后第二天,陈东方和西美代表公中清帐,留出余姚祖坟的入土费用后,还余了一千多块。陈东方做主把钱一分为三,每家拿回四百多。
“爸爸老早跟我说过,当年他没要单位分的房子,换了我进学院财务科上班。”陈东方拿出两百块钱给东兰:“许老师隐瞒了许润昌结过婚的事,爸爸也很生气,说委屈了你。许老师心里有愧,看在你的份上对我一直很照顾。这个就当是我替许老师道个歉,你给外甥去百货商店买点东西。”
东兰在阿娘的劝说下半推半就地收了,心里那点子怨恨也有了合适的理由就此消散。西美原有点气陈东来瞒着她给东梅东兰寄钱,而且给东兰的五十块明显是从景生当年三百块的生活费里挪出去的,虽然年底交回到她手里给景生买了新棉袄棉裤棉鞋,但她心里总盘桓着一种她被当成了陈家外人的不适宜感。见到陈东方这么假大方,西美又觉得比起他们,自己的丈夫还是个品德高尚的男人,便也不想和他计较了。东珠看不上他们这种冰释前嫌的和美做派,只冷笑着给自家闺女剥瓜子。陈东海却觉得自家二哥不对劲,论抠门,陈东方自称第二,陈家没人敢称第一,突然搞这么一出,肯定有花头。
阿娘从葬礼开始就晕过去好几回,人一直躺在床上吊水,李雪静和钱桂华轮流照顾。陈东海就让钱桂华看住李雪静,钱桂华板着脸不想搭理他,见到他脸上被自己抓破的两条指甲印,没由来地悲从中来,想想钞票的事不只是陈东海这个混账王八蛋一个人的事,也是她的事,还是她儿子女儿的事,便轻轻“嗯”了一声。
东珠三姊妹一同去银行取了钱,在东珠的坚持下去东生食堂吃午饭。陈东梅和陈东兰见到顾东文都十分吃惊,很难相信这个笑眯眯一身油烟味的上海爷叔和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万春街一霸是同一个人,但是酒窝骗不了人,如假包换的确就是顾东文。东珠豪气万丈地点了七八个菜,开了三瓶啤酒,最后还是顾东文陪她喝完的。
东兰以茶代酒敬了顾东文三杯,想到那天西美的话中有话,惴惴不安地试探了几句,确定顾东文不知道那五十块是出自他儿子的生活费,才放了心,又拿出一张大团结硬塞给他,说是给景生的见面礼。顾东文坚决不收,最后东珠添了四张大团结一起塞进了啤酒空瓶里,喊道:“东文哥侬勿收就是覅吾当小阿妹了,当年阿哥侬教吾打相打,帮吾阿姐出气,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无论如何要收下阿拉一片心意。(东文哥你不收就是不把我当阿妹,当年大哥你教我打架,帮我姐出气……)”
出了东生食堂,三姊妹沿着乌鲁木齐路往回走,静安宾馆高耸入云,门口车水马龙,进出的有不少外宾,门口站着一堆男人,追着东珠问侨汇券有伐美金要伐。东珠随口问了两句,发现美金还没卢布值钱,顿时没了兴趣。东梅问什么是卢布,知道曹家在和苏联人做生意后吓了一跳。东兰好心劝东珠想法子找个单位上班,做生意风险太大,现在根据新政策国营企业都能扩招合同制工人了,虽然比不上固定工和干部,好歹也是正经工作。话不投机半句多,东珠怼了几句深觉无趣,索性半路调头回招待所去了。
又过了两天,陈阿娘能下地了,因西美私下说了顾东文不许斯江过来住的缘由,老太太哭了好几回,又臊又气又难过,人前人后不给陈东海夫妻两个好脸色看。钱桂华干脆借口单位事忙,甩手回了自己家。陈东海见陈东方夫妻这几天殷勤小意得不同寻常,硬要留下来扮一个孝子。
东珠三姊妹临走前的夜里,陈阿娘把她们叫到床前,未语先泣。
“姆妈晓得你们三个受了委屈,是爷娘对不起你们。东梅你要知道,当时你爸爸因为给国民党做过帐,被关起来调查,天天提心吊胆的,不知道还活不活得成,乡下那时候偏偏要登记土地证,东来他们又都在上学不顶事,才要你回去顶个门面,想着万一上海待不下去老家还有个地方好遮风挡雨,后来没喊你回来,也是因为——”
“好了姆妈。”东珠不耐烦地打断了阿娘的絮叨:“是是是,你们做爷娘的都有不得已的苦处,千怪万怪,怪党怪社会也怪不到爷娘身上,反正活该我们三个倒霉是吧?几十年了现在说这些有意思吗?反正以后陈东方和陈东海要是对你不好,你就去找居委会找妇联,找我们可没用!”
陈阿娘含着泪从枕头下面摸出三个小布包来,往她们手里一人塞了一个:“这是你爸留给我的棺材本,我有你们三个兄弟孝顺,不缺什么,你们拿去防身,是爷娘对不起你们,要有下辈子的话,你们记得投胎做男人啊。”
东珠抖开布头,三块金光灿灿的小黄鱼(31克的小金条)掉在膝盖上。东梅和东兰吓得双手捏紧了布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东珠把三块小金条掂了掂分量, 笑道:“这还是解放前的小黄鱼吧,囥(藏)了四十几年?啧啧啧,怪不得老头子单位分房子他要让给别人, 金条是放在墙里厢还是地板下头?挖出来动静太多,露了财可不得了啊。”
“可惜今年金子跌了不少, 二两黄金现在也就值个三千块。”东珠拿了一根咬了一口, 放口袋里, 另外两根连着布头塞回给陈阿娘:“既然是棺材本, 就还是你自己藏好,我看陈东方和陈东海两口子都不安好心, 就等着从你这里挖钱呢, 你留着防个万一吧, 这套房子虽然又老又破又小, 好歹是个私房,你的名字加到土地证上了, 以后谁也不能占了去不给你住。”
东珠这么说了, 东梅和东兰赶紧也拿出两根小黄鱼还给姆妈。陈阿娘拗不过东珠, 又不好说自己手上还有一根大黄鱼, 只哭着和女儿们推来让去。
“你们离家的年道不好, 当年不敢动这个, 再苦也只好勒紧裤带过日脚。爷娘再推板(差劲), 嫁妆也不会少了你们的,就是晚了十几年, 真正对不起你们哦,但是你们心里厢要清爽, 爷娘是牵记你们的。”
东兰抱住她的腰嚎啕大哭起来:“为啥要晚了噶许多年啊,为啥呀。”
“兰兰啊, 姆妈对勿起侬哦,对勿起哦,姆妈也没办法啊。”
东梅低下头不响。
东珠深深地吸了口气,老太太掏出棺材本给老头子挽尊,她还能怎样呢,但凡真的是要给她们的嫁妆,何至于要把她们丢在外头不闻不问几十年。人老了心软,姆妈又是个没主意的旧式妇女,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九根小黄鱼也是她唯一的一次“自作主张”了,是亲生的妈没错了。
“好了好了,这嫁妆我收了。”东珠的手里又变成了三根小黄鱼。
大门“嘭”地开了,又“嘭”地关上,陈东海眼角嘴角都在抽搐,两泡眼泪水汪汪的,一脸委屈激愤不可置信地直直冲到床边:“凭啥?凭啥?!姆妈,凭啥?”
***
西美和斯江被李雪静半夜叫醒,匆匆跑回七十四弄,外头静悄悄地听不出什么动静,屋子里却一片狼藉。东珠一条腿踩在椅子上,右手的菜刀刀头劈进台子里三公分,旁边九根小黄鱼金灿灿冷冰冰。
“来啊,要钱还是要命,你们自己选。”
陈东方离着东珠三米远:“阿妹,侬好好交,万事好商量,拿刀伤感情。”李雪静一边安慰阿娘,一边拿眼觑那堆金子,心别别跳,还好赶上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陈东海额头肿起来一大块,趴在床沿边捧着阿娘的手压低了嗓门哭诉,家里到底欠了她们三个女儿什么了,爷娘囥起这么多金子要留给女儿不给儿子,没天理了,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服侍爷娘给爷娘送终的都是儿子媳妇,办丧事入祖坟也都是儿子们出的钱,这许多金条怎么就要跟着她们白送给姓许的姓曹的了。
西美傻眼了,千思万想,也没想到大姑姐嘴里含糊其辞的“为了点家私吵起来了”是这个,这叫一点家私?这叫吵起来了?回过神来她也气得不行,合着媳妇孙子孙女只配五百块打发掉,老陈家的闺女们才是镶金带银的呢。
东珠啐了陈东海一口:“呸,姆妈说了这是家里补给我们三个的嫁妆,姊妹的嫁妆你也好意思抢?你脸真比马桶还大,我被你卖到黑河十五年,这点金子三千块,一年不过两百块,一个月十八块钱,你买得到人替你去?你要还是个人,还有一丝良心,这钱就该你自己掏出来补给我才对。我可不像陈东兰好说话,两百块就买她走一辈子。”
陈东方讪讪地看向西美:“大嫂,我们就觉得姆妈这碗水总得端端平是不是?大哥为国家做了几十年贡献,再苦再穷也一直给大姐二姐寄钱,临了只分到那么点钱,也太不像话了。”
西美一噎,刚觉得东珠说得也不错的心又被墙头风吹了回去。
斯江拉了拉西美的衣角:“姆妈——”
“你先回外婆家去,大人的事你别管,还有这个事谁也别说啊,跟你舅舅和景生也不许说。”西美把斯江往外推,斯江开春后蹿了个子,已经只和她差个三四公分,她推了两下没推动,拿眼瞪斯江。
斯江却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勇气,走到床边问:“三叔叔,这个金子是阿爷阿娘的吗?还是天上掉下来的?”
陈东海没好气地道:“当然是你阿爷阿娘的!小孩子不懂别瞎问,回去回去。”
“既然是阿爷阿娘的金子,阿爷阿娘想给谁就给谁。房子那个证不也没写嬢嬢们的名字吗,说是尊重逝者遗愿是吧?”斯江声音虽轻,有点发抖,却很坚定,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着陈东海,看得陈东海不由自主地转开了脸。
阿娘哭着把斯江拉入怀里:“囡囡啊,你嬢嬢们命苦啊,你阿爷才留了这些给她们当嫁妆的,这房子将来要留给你爸爸和两个爷叔的呀,所以我不好把她们名字加上去,阿娘也没办法啊,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
东兰被挤在一旁,嗫嚅道:“这一碗水不是蛮平的吗?”土地证上的名字她是不去争的,但这个三根小黄鱼她无论如何是不会让的。
西美脸色难看,到底没开口说斯江,她还是要脸的,陈家三个姐妹同她跟南红比起来,不知道要苦多少,就算整条万春街里,东珠说得也对,要是几千块就能买人一辈子换来自己的好日子,谁不买?谁又肯卖?这点补偿既然是老头子老太太要给的,她是媳妇算是外人,不该去置喙什么。
“我和东来没意见。”西美走到东珠和陈东方中间,两边看了看:“姆妈说了是嫁妆,就该是大姐她们的。东方,我们三家都是国营事业单位的双职工,靠自己一双手过日子,不该靠爷娘对吧,就算这个不给大姐她们,也该姆妈自己收着。”
东珠拔出菜刀在手里霍霍转了两圈,笑成了朵花儿:“哟,我就说咱老陈家就只剩大哥大嫂一家还算是体面人,瞅瞅瞅瞅,陈东海你臊不臊得慌!”
西美代表东来发了话,儿子们的阵营立刻倒了旗,再闹就整条万春街都知道陈家有小黄鱼了。陈东方想得远,当即偃旗息鼓表示大嫂说得有道理,陈东海独木难支,最后气得蹲在文化站门口抽了一整夜的烟,四点钟遇到出去买菜的顾东文,吓得问了一声早逃得比兔子还快。
可惜棚户区房子的楼板就这么厚,再小的动静也瞒不过楼上楼下。东珠三姊妹走了没半天功夫,万春街就传出她们带走好几根小黄鱼的事,这可比捉奸死人更加了不得,大家看陈家人和顾家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各种道听途说满天飞,有说陈阿爷当年买房子就请了金司徒庙的严道士看风水,果然赚得盆满钵满,谁肯搬去单位的破公房,又有说严道士技艺不精,只顾着看财位,损了陈阿爷的寿元,没享到福气。
西美糟心得很,赶紧买了车票要带斯南回疆,说这几年放假就都不回来了,毕竟来回一次就得把两个月工资交给铁路系统,不偿算。更糟心的是陈东方和陈东海两家火速搬回了万春街,钱桂华和李雪静为了抢阁楼又斗了一回。西美想不通他们这么孝子孝媳的要做给谁看,顾东文笑吟吟地一怔见血:“你婆婆既然拿得出九根小黄鱼给三个姑娘,至少还有九根是留给儿子的。他们都比你精刮。”
精刮这两个字太低俗,西美不屑与之为伍,如今婆婆身边儿子媳妇孙子孙女挤了七个人,夜里客堂间里行军床沙发上全睡着人,早晚要忙两顿饭,阿娘连缅怀陈阿爷的时间都没了,只好把陈斯好继续放在顾家。
***
生和死这么大的事,被日子消磨消磨,再大的悲喜很快也就淡漠远去。到了五月中,家家户户晒出棉袄大衣厚被子,弹格路上的竹躺椅一日多过一日。顾家的门帘换成了薄格子布,床上换了草席,斯江还没学会游泳。
景生去医院复查拍片,骨头恢复得极好,要不是长长的伤疤和钢钉的痕迹,完全看不出受过那么重的伤。学校言而有信,田径队篮球队都对他敞开大门,景生和顾东文商量了一下,进了田径队,个人项目容易冲得出成绩,篮球队是集体项目也更容易受伤。眼看六月中游泳课就要考试,还不会换气的斯江抓住景生履行承诺教她学游泳。
景生硬着头皮答应了,板着脸把丑化说在前头:“吾脾气勿好,看到笨的人肯定要骂的。”
“嗳?我又不笨的喽。”斯江把泳衣绷紧了在自己身上比一比:“好像要买新泳衣了,这件紧是紧得来,穿要穿半天,每趟脱下来的时候比蜕皮还难,别人都洗好头了我还没脱掉,皮都疼死了,最后只好乱七八糟冲一下快点出去穿衣裳,总不能让一车子的人等我一个,难为情死了,还浑身都是消毒水味道,难闻得要死。”
景生把手里的书“啪”的一合,眉心挤出个川字,觑了斯江一眼,见她还在念叨:小舅妈送的这件泳衣真好看,百货公司里的款式和面料都不灵,要么勒一勒再穿个一年算了,料子这么好应该不会崩开吧,下星期她干脆先把泳衣穿在里面,上午两节课熬一熬就不去上厕所了,这样一进游泳馆就省得换衣服,啊呀,我怎么这么聪明睿智呢,怎么没早点想到这个妙招……
斯江拿定了主意刚想让景生表扬表扬自己,却见这人三步并两步蹿上了阁楼,还丢下一句话:“侬实在太啰嗦了。”
啰嗦?斯江反省了一下,嘟着嘴把泳衣收进袋子里:“真是的,别人求着和我说话我还懒得说呢。”她朝阁楼上喊:“阿哥,吃好饭就去啊,我就靠你了!”
景生在阁楼上东摸摸西摸摸,对晚上的游泳初执教有点焦虑,怪只怪那人作文太好,说什么都自带场景感,害得他脑海里差点出现了绝对不该出现的画面。对着老虎窗外突然亮起的路灯,景生双手紧紧按在书桌上,眉头紧锁了五分钟后,有了一个完美的教学计划。
第一百六十三章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景生还是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斯江游泳, 仿佛回到了令人窒息又忍不住捧腹大笑的篮球场边,明明是手长腿长跳舞极优美四肢很协调的一个人,在水里游蛙泳的时候, 下巴离水面十公分,死也不敢入水, 划水和蹬腿同步进行, 在浅水区每扑腾三下就站定了朝池边张望, 脸上一副求表扬求鼓励觉得自己已经会游只差换气的表情。
“你试试自由泳我看看。”景生蹲下身, 一只手撑在膝盖上托住了半边脸,怕自己下巴笑得掉下来。
斯江展开双臂, 袅娜多姿地拨开水走了过来, 笑弯了眼:“我不会自由泳, 老师说蛙泳能行了, 到底怎么换气呀?我这么觉得我都不用换气的。”
景生幽幽地点头:“呵,你脸都不碰水哪用得着换气呢。”
“我这样也可以游好几下的, 刚刚你看到没有?游出去蛮远了对吧?就是游着游着人会竖起来。”斯江是真的很纳闷, 她明明看到一位老太太这样很悠闲地从这头游到那头再从那头游到这头, 多方便啊, 不用洗头。可惜老师偏把她往水里按让她换气, 气没换成, 消毒水喝了好几口, 头发也不得不洗。
“阿哥,你不下水怎么教我游泳?”斯江好奇地趴在池边, 伸手去够景生的脚踝,笑道:“下来吧, 覅偷懒,什么远程教游泳肯定不灵的, 咦,你是不是腿伤不舒服不好下水呀?”
她小半个身子压在池壁上,从脖颈到胸口一片挂着水的白腻起了丘壑,在惨白的日光灯下闪闪发光起伏荡漾,旁边准备捏着鼻子反身跳水的男生看得目不转睛,人没跳起来,“嘭”地一声,膝盖直接撞在了池壁上,掉进水里哀呼呛咳。斯江被砸了一头一脸的水,扭头怒瞪了对方一眼,刚要对景生抱怨,一件白色老头衫罩在了她头上,她手肘撑地,仰头去扯,却被景生一顿搓揉,替她擦脸的手真大,一巴掌就盖住她整个脸,温温热热的。斯江隔着半湿半干的衣服突然明白为什么猫猫狗狗喜欢被挠下巴了。
景生手一顿,托住斯江毫无预兆往下沉的下颌,这个人的头居然还挺重的,他刚要把汗衫拎起来,斯江蒙着汗衫歪着脑袋在他掌心里蹭了蹭,瓮声瓮气地问:“阿哥,我这样像不像小狗?哈哈哈。”
“你本来就属狗的。”景生扯下汗衫,把她脑袋霍地掰正扶牢:“下水去,我马上下来。”他话还没说完,斯江忽然毛毛躁躁地噌地一撑,几乎是倒栽进了水里,一米二还不到的深度,她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在水里歪着扭着,手脚乱挣就是站不起来,一股股气泡直往上冒。景生立刻丢下汗衫跳进泳池里,拽着她两条细胳膊把人提出了水。
“别慌,这是浅水区,你站好了,站起来就没事了。”景生手忙脚乱地挂在自己腰上的两条腿往下掰,再把死死贴在自己胸口的头往外推,“呛到水没有?”
斯江点点头,只觉得自己七窍流水,眼睛嗓子火辣辣地疼,又惨又丢人,脚踩到池底也跟踩在棉花上似的,心跳得极快,刚才那种感觉太恐怖,完全失重,身体不听话,再怎么挣扎都往右边倒,然后像个歪陀螺似的打着转,人被无边无际的水包裹着,什么也看不清摸不着够不到,小时候第一次下水也这样,被小舅舅从水里拎起来后她就特别怕水,无论如何脚要踩到地,眼睛要看得见水面和其他人,如果可以,她希望用走的而不是用游的完成游泳课期末考试。
“你是不是很怕水?”景生把汗衫递给斯江擦脸。
斯江继续单脚跳了几下:“嗯,特别怕,所以你们拷浜捉小龙虾我都不下去的,拷浜那次你把推到烂污泥里我恨死你了,哼!阿哥从小就老坏格,对我特别坏!”今天当然也怪他,谁让他刚才把她当小狗一样揉,然后整个胸膛连节目预告都没有的就那么突然袒露在她眼前,还有两点粉扑扑的滴滴头,吓死她了,要命哦,不该看的都看到了。但是伊脑子肯定坏忒了,整个游泳馆的老头男人男孩谁会穿着上衣来游泳啊,夏天的弄堂里到处都是光膀子的老头爷叔走来走去,肉山肉海的,她也从来没注意过,肯定是因为刚才离得太近了,而且是阿哥的那个,奇奇怪怪的,她会被吓一跳也是正常的,嗯,没毛病,就是怪他不好。
“谁推你了。”景生丢下她去边上拿水壶,垂眸抿唇警告自己不能笑,笑了这家伙要炸毛,拿了水壶刚一转身,就和斯江撞了个正着,她一张脸离他只有几公分的距离横眉毛竖眼睛很凶的样子。
“你还不认?!你你你,就是你,就是你!害得我吃了一嘴烂污泥。” 斯江气势如虹地把手里的汗衫罩在景生头上还了他一顿搓,当小狗的感觉不错当主人的感觉果然更好。
“快点教我游泳,时间都被你浪费掉了。明天竞赛班还要测验呢,快快快。”斯江站在池边朝景生挥手,一副准备英勇就义的模样。
景生无奈地放下汗衫叹了口气,深深地担忧起自己的游泳教练生涯来。
***
五月的春夜是这座城市最迷人的时候,不冷也不热,和煦的夜风把广玉兰的香气吹得忽浓忽淡,万家灯火的上空一片浅浅的亮,马路牙子上比白天更加热闹,看报的下棋的打牌的轧山河的,市民夜生活十分丰富。
斯江和景生踢踏着拖鞋拐进弄堂。
“阿哥,看,朱家阿爹的枇杷熟了。”
景生手一抬,摘了几个下来:“都被鸟啄过了。”
“啊呀,我看看。”斯江连呼可惜,“怪不得没人摘,朱家老爹爹肯定回苏州乡下去了,老早他都要拿布袋子把枇杷套起来的,这个枇杷是苏州东山的白玉枇杷呢,可好吃了,古时候只有皇帝才吃得到。”
“斯江啊。”
西山墙二楼的玻璃窗被推开来,朱家阿奶笑着朝他们俩招手:“景生会得爬树伐?上头还有一眼眼枇杷,我看看还是好的,帮我摘点下来,老头子回乡下头去了,没宁弄哉。(没人弄了)”
景生提着朱家阿奶丢下来的竹篮子爬上了树,枇杷树叶轻拂在他手臂上,有点痒,他摘了几串,低头往树下看,斯江笑盈盈地仰着头问:“有好的吗?有没有被鸟啄过?”路灯透过婆娑树叶在她脸上落了斑驳淡金的光点。景生用力把树枝摇得簌簌响,熟透了或是被鸟啄烂了的枇杷哗哗往下掉。斯江左等右接笑得不行,鼻子上额头上也被砸中两下。
惊心动魄的好看在摇曳的树叶中被模糊掉了,景生又往上爬了一点。
斯江蹲在地上挑拣了三五个样子还行的枇杷。
“嗐,又找到有一个好的,阿哥,你再摇摇看,摇啊摇啊,用力点。”
枇杷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地,朱家阿奶拎着两只小矮凳走了出来:“斯江啊,覅客气,直接吃好了。汏都用勿着汏格,皮好剥来兮,甜得勿得了,来,吃枇杷。(洗都不用洗,皮很好剥,甜得不得了…)”
“景生,差勿多就下来哉,下来吃枇杷。”朱家阿奶抄起扫帚把斯江拣出来的烂枇杷直接扫到树根下头:“唉,你们早些天来采就好了,八十斤枇杷,起码烂忒七十斤,你朱爹爹就是只猪头三呀,叫伊下个礼拜再回乡下头,伊就是勿肯(让他下星期再回乡下,他就是不肯),浪费哦。噶好格枇杷天天落下来(这么好的枇杷天天掉下来),隔壁黄家的一群鸡天天来吃,真是可惜啊。”
斯江深表羡慕:“啊呀,黄阿婆屋里的鸡真幸福,做鸡也蛮好的。”
树上传来景生的轻喝:“侬又瞎三话四啥么子经。(你又胡说八道什么了。)”
斯江吐了吐舌头锁着肩膀笑了,新时代有新时代的不好,自从大姨娘说了广东香港的那些拍案惊奇后,连鸡这个字都变得敏感了。
“阿哥,快下来吧,下来吃枇杷。”斯江笑着谢过朱家阿奶,灵巧地替她也剥了两个。
景生跳下树,把大半篮子幸存的枇杷交给朱家阿奶,接过斯江手里剥好的两个塞进嘴里。
“阿哥看,这个皮一撕就掉,比我脱游泳衣便当多了,赞得勿得了。”斯江举起手里的枇杷炫耀,三条半月形的枇杷皮舒展在果肉下面。
景生差点把枇杷核吞下了肚,这人真是跟游泳衣过不去了。想到今晚失败的游泳课,景生觉得嘴里的白玉枇杷都不甜了。
***
顾阿婆躺在灶披间外头的竹躺椅里吃景生斯江顺回来的枇杷,问景生:“你爸是说要请卢护士来家里吃饭对伐?”
“嗯,礼拜天中午。”景生往半挑子热水里加了半挑子冷水,靠在水池边上看斯江洗头。女生真是麻烦,又不是上游泳课要赶时间回学校,明明说了让她在游泳馆里慢慢洗,她胡乱冲一把就出来,回来还要洗一遍。
“阿哥,好了,帮我冲一冲。”斯江闭着眼睛喊。
温热的水从壶嘴里慢慢倾泻下去,斯江手指顺着梳下去又插上来,肥皂泡依依不舍地同她的手指和头发告别,有一些过于狡猾,腻在了发脚和耳后。
“下头。”
斯江反手撸了两下。
“这里。”景生忍不住伸手把她耳朵后面顽固不化的一线泡沫搓了去,“等一下,再冲一壶水。”
“毛巾毛巾!”斯江眼睛里进了水,伸手乱抓,揪着景生的汗衫熟门熟路地扯过来擦了一把脸,头一抬,脑袋撞在景生下巴上。
景生黑着脸,甩掉一下巴的水,进了灶披间去装热水,倒了一半,听见外头斯江问顾阿婆:“外婆,礼拜天卢护士来的话,我们吃鸡*吧?”
景生手一抖,热水洒出来,溅在了自己腿上。算了,陈斯江作文写得好,脑子其实笨得很,聪明面孔笨肚肠就说的她,戆呵呵的。
“不要乱说和鸡有关的词。”第二天上学路上,景生好心提醒斯江。
“为撒?为撒?为撒呀?鸡哪能了?”斯江抱住景生的腰抻着脖子去看他的脸色,见他拧眉抿唇很严肃的样子,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点愤愤不平,“鸡到底做错了什么呀,真塞古(可怜)”
景生对鸡的难处表示理解,然而对她的问题表示无解。
第一百六十四章
卢护士礼拜天拎着水果糕点来了万春街, 顾东文十一点半把店里的事安排妥当,回万春街烧饭,没搞鸡, 搞了一只酱鸭。
朱家阿爹昨天从东山回来,拎了一对鸡夫妻两只鸭兄弟, 鸡夫妻命好, 被朱家阿奶留下来准备明年吃自家的枇杷, 势必要让甜枇杷不流外鸡肚, 鸭兄弟有难同当,刺啦两刀, 开水烫好毛拔光, 一只被送到了顾家, 谢谢景生和斯江前些时帮了朱阿奶大忙。
这两年流氓阿飞越发猖狂, 光天化日的马路上抢包抢表调戏女同志,甚至连老头老太的米袋也不放过, 上个月隔壁康家桥就有位老太太抱牢廿斤大米不松手, 被流氓踢下马路摔断了盆骨。朱家阿奶去买大米, 手腕上晃荡的小钱包被两个小阿飞盯上了, 冲上去就抢, 景生正好路过, 轮着书包把两个小阿飞揍得屁滚尿流, 又和斯江一起护送朱阿奶去粮油店买好大米帮她背回了万春街。
托两小的福,这只鸭子得以被上海滩赫赫有名的顾老板亲手处理, 也算死得很有排面,端上来时浓油赤酱红得发亮, 咸中带甜软而不烂。景生和斯江吃好中饭识相地结伴去新闸路的区图书馆温书,家里只剩下顾阿婆顾东文和卢护士三个大人。
顾阿婆满心欢喜, 越看卢护士越满意,八宝攒盒推倒她面前,问她是吃咖啡茶还是碧螺春。卢护士腼腆地谢过,瞄了顾东文好几眼。
“有个事体,我们要跟姆妈你说一下。”顾东文笑递给她一杯温水,又给顾阿婆泡了一杯浓茶,就势坐到亲娘身边。
“说呀说呀,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顾阿婆心花怒放,等着儿子开口说结婚的事,她虽然家底薄,不像陈家拿得出小黄鱼,但东文北武和南红一直有给她钱,她也替东文和北武攒了一笔老婆本,偏偏北武和善让一切从简怎么也不肯拿,现在总算有机会用在东文身上了。高兴之余又有点唏嘘,苦尽甘来的滋味真让人心里难受啊。
“我和卢佳不打算结婚——”
“好好好——啊?你说啥?”顾阿婆差点把茶杯打翻了。
“我们商量过了,结婚离婚都是一堆麻烦事,两个人合得来就这么处着。”
“那,那请客吗?请客总归要请客的吧?”
“不结婚不领证不请客不住到一起。”顾东文看着老娘的脸色越来越僵,语气放得更柔和了些:“我就和卢佳这么过下去了。”
顾阿婆瞠目结舌,半晌后看向卢护士:“小卢,你不要怕,我家老大虽然犯浑,但他真不是个流氓,是不是他逼你的?”
“没,东文没逼我,我也是这么想的,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卢佳红着脸说,她其实跟顾东文提出来的是不再见面了,免得耽误他找对象,因为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结婚了,上一次婚姻太可怕,离得太辛苦。没想到顾东文特别懂她。
“好个屁!”顾阿婆脱口而出,面前这要是自家的姑娘,她能立刻一擀面杖敲上去,“那你们这算什么?轧姘头?”
顾东文噗嗤笑出了声:“娘啊,我们俩都单身,什么姘头不姘头的噶难听,谈恋爱,轧朋友。”
“谈恋爱轧旁友?你们两个一辈子都不滚到一张床上?”顾阿婆瞪着儿子快气炸了。
卢佳臊得低下了头。顾东文挠了挠眉心,叹了口气:“您管这么多干嘛,反正你以后别操心给我相亲的事了,我和卢佳挺好的。景生那边我会跟他说的。”
“是景生不肯?”顾阿婆顿时对卢护士充满了怜惜和歉意,伸手握住了她:“你放心,景生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一早就催着他爸找个知冷暖的人好好过日子,我来跟他说。”
“不关景生的事。”卢佳急了,“是我不想结婚,真的,是我不想。东文愿意陪着我这样过日子,我感激他还来不及,你别错怪了他。”
“我知道你是苦过的,但这都是命啊,你看,没以前的苦,你怎么会遇上我家东文呢?”顾阿婆苦口婆心地劝她,“女人怎么能不结婚不生孩子呢?别人会怎么说你,老了怎么办?没个依靠不行啊,摔一跤都没人来扶你,很容易出事。你是不是担心房子太小没地方住?”
“不是不是!”卢佳摇头道:“东文姆妈,跟房子一点关系都没——我就是不想结婚,要是东文想结婚,我马上跟他分手,肯定不耽误他娶妻生子。真的,是我不想结婚。”
“你——”顾阿婆扭头看看顾东文,深深叹了口气,这姑娘太喜欢东文了,这样还帮他说话,将来吃亏的是她自己,唉。顾东文你个王八蛋,哪个男人能喜欢一个女人喜欢一辈子,古代再重情义守个三年孝也得续弦了,你连个名分都不给人家卢护士,将来你脚一蹬去了,能留给她什么,你的良心不会痛吗?老娘的良心都会痛。
“算了,我老太婆一只脚都在棺材里了,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我不管了!”顾阿婆红着眼圈丢下一句,自己掀开帘子躺床上去了,胸闷,孙子孙女又没盼头了,老顾家后继无人,她真是对不住老头子。
晚上景生知道了,倒是等顾东文回来和他谈了谈,他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滋味,肯定是有一点高兴的,这点儿高兴不太光彩也不太厚道,但他也不想隐藏,私心里他希望顾东文心里永远只有姆妈一个人,谁也不配再占有那个位子。但因此他对卢护士也有点抱歉,卢护士是个好女人,对顾东文也是真的好,这半年顾东文的短裤袜子汗衫背心,都是卢护士替他买的,不当班的时候也会去东生食堂搭把手。他看得出来,顾东文也喜欢卢护士,听她说话的时候带着笑,笑得还很温柔。
“真的不结?”景生被理智和情感煎熬得有点烦躁。
“嗯,这几年先不结。”
“要是她以后改主意想结了呢?”
“以后的事谁知道,说不定那时候我也想结婚了,又或者她不想和我结。她还年轻呢,还会遇到很多男人。你爸已经是老帮瓜喽。”
景生翻了个身,又翻了回去,嘟囔了一句:“不结婚光恋爱,你这就是耍流氓。”
“我本来就是流氓。”顾东文一双长腿翘在书桌上,悠然吐出一串烟圈。
***
六月底期末考试结束,暑假在梅雨季节里来了,空气黏糊糊,地面潮唧唧,拖几遍都没用,毛巾毯摸上去总是湿哒哒的,衣裳挂在外头一天也去不掉一股酸味,常年西晒的山墙下都生出了薄薄一层翠绿的青苔。
斯南不回来,斯江跟外婆阿娘一样胸闷气短。期末考试她发挥正常,排在班上第十六名,由于(1)班和(4)班强手如云,全年级排在第七十五。电话里顾西美提出了一个小目标:下学期要进年级前五十名。斯江无语望苍天,姆妈是当然不会也不屑于了解在市重点要提升一个名次有多难的。景生安慰她,看,至少已经不要求你班级第一年级第一了。斯江这么一想立刻心平气和了。
景生缺了半学期的课,期末考试各科虽然都及格了,但总分吊在了车尾,老师同学们比他还着急,王璐领头组织了一个加强班,各科课代表踊跃报名,七八个人排出了补课表,分为三班,要主动上门为景生补课。老师出了面,景生盛情难却,只好应了下来。
一个礼拜后,斯江不乐意了。
“阿哥,你们还是去图书馆补课吧。”
“干嘛?”
斯江磨磨蹭蹭说了一堆,条条被景生驳回后,才嘟着嘴低声道:“那个王璐怪怪的,不是分了三个小组嘛,哪个小组都有她,明明不用她给你补课她来干嘛。”
景生拿眼觑她,斯江哼了一声:“我看她不应该叫王璐,应该叫王梅(沪语黄梅发音同王梅),黏糊糊潮唧唧,烦死了。”
“来的是客,你这个主人怎么这么小家巴气的呢。”景生其实已经跟大家约好去图书馆补课,却忍不住要逗斯江两句。
斯江眼一瞪,站起来咚咚咚冲到门口,学着王璐的模样,东看看西看看,轻轻提口气走到吃饭台子边上,手指头悄悄地沿着玻璃边擦过去一条,瞄上一眼才坐下。
“哦,谢谢侬,我不喝水,要是有咖啡的话麻烦冲一杯给我,嗳,还有宁切(还有人喝)咖啡伐?”
景生憋着笑看戏。
斯江眉头一挑,一脸的无辜和为难:“啊呀,对勿起哦斯江,这种上海牌咖啡茶其实不算咖啡,要雀巢咖啡那种,要是没咖啡伴侣的话,加点牛奶也行,还要两颗方糖。”
景生胸口起伏了好几下,憋不住笑出声来。斯江白了他一眼,又学着王璐说:“哦,没雀巢啊?没关系,明天我带过来,正好教教你怎么冲咖啡。”说完含羞带怯地看了景生一眼,“我觉得顾景生肯定会喜欢咖啡,咖啡和他的气质很像。”
景生被她这么一瞥,眼皮吊住了心脏直跳,他还真不知道有没有这么一眼,当时貌似只顾着看物理课代表的笔记了,不过得记得严禁斯江这么抛媚眼,除非天下人全瞎了。
已经补过课的斯江课代表翻着白眼替王璐温柔地说完了潜台词:“雀巢咖啡,味道好极了!啧啧啧,阿哥,你的味道到底怎么好极了啊?为啥就你们王班长晓得呀?”说完还绕着景生转了一圈,弯下腰跟小狗似的皱着鼻子东闻闻西嗅嗅:“啥米道噶好呢?到底啥米道呀。(什么味道这么好呢,到底啥味道呀。)”
说完她自己笑得肚子疼,使劲晃着景生的椅子:“老实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知道吗?”
景生垂眸拿起手边的《上海电视》:“游泳池泡出来的消毒水味道,肯定不会像咖啡,你闻闻自己就知道了。”
“不可能。”
“你闻闻,反正我们两个人肯定味道是一样的。”
斯江神使鬼差地抬起胳膊闻了几下,衣服上肥皂的香味掺杂着些微汗味,心里一紧,忍不住又用力嗅了几下,狐疑地放下手恼羞成怒道:“呸,我才不和你一样。”
景生若有所思地问:“你不会有狐臭吧?”
“阿哥!”斯江气得抢过他手里的杂志劈下去好几下,手伸得笔笔直,保持他什么味道也闻不到的距离。
景生看着她诡异的姿势笑得打跌,由着她打了七八下才提醒她:“演戏演全套,那个蘑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没注意。”
斯江瞪了他一眼,才重整旗鼓酝酿了一下情绪,走到大门边准备换鞋子,往门框下的墙边一看就尖叫起来:“呀——!顾景生,你家、你家长蘑菇了!真的蘑菇!”
景生笑得眼弯弯:“然后你说是你种的?”这句话他听得很清楚,直接把王璐撅得说不出话来,看上去还相信了。
斯江蹲下身,拔起颗新长出来的蘑菇,仔细端详着,一本正经地学起了可敬可亲的赵忠祥老师:“黄梅天到了,万物发霉,又到了蘑菇繁殖的季节。”
景生抬起杂志掩面大笑,再放下杂志的时候,等候已经的斯江放出了大招,歪着头一点一点地在他面前跳起了舞:“我采的蘑菇最多,多得阿哥屋里摆勿牢,噻箩箩哩噻箩箩哩噻 噻箩箩哩噻箩箩哩噻!”
三根细长的小蘑菇定格在景生的鼻子下头。
***
夜里洗好澡,斯江刚坐下十分钟,浑身就又黏得得,她不停地摇着蒲扇,给自己扇三下给对面的景生扇三下。电灯泡下头又好几只蚊子飞来飞去,时不时嗡嗡嗡绕到她书上。
景生拿了盘蚊香点着了放到桌腿边,拍了拍斯江的腿:“当心覅烫着,眼睛看一看,蚊香在这里。”
“唉,这几天蚊子多得要死,烦死了。昨天帐子里有只蚊子一直叮我,起来打了好几次也没打到,竟然吸饱了我的血睡在我枕头边上。”斯江啪啪两巴掌,打了个空气,抬起腿来给景生看:“你看,太不公平了,你和南南被蚊子咬了就是一个小红点,我被咬了就是一个大疙瘩还痒得要死。”
“因为你臭烘烘?”
“你才臭呢,蚊子是闻到我血香好伐?哼。”
“你哪里香了?”景生一边做物理题目一边笑:“下午你不是盯着自己咯吱窝闻来闻去的。”
斯江瞠目结舌,半晌靠到他身边难为情地低声问:“阿哥,你能帮我个小小的忙伐?”
“嗯?”景生纳闷地看着她脸上的红云迅速烧到了耳朵和脖子。
斯江犹豫了一下,声如蚊讷:“大家都说有狐臭的人闻不到自己的臭味,你帮我看看,我会不会有那个臭味道呀。”她迅速抬起胳膊在景生面前晃了一下,紧张地问:“有伐?”
景生:“???”
斯江飞速地又晃了一下,紧张得简直要哭出来了:“阿哥?!到底有伐?你说真话啊——”
“肥皂香味,还有一点点汗味。”景生全身毛孔倒立,不由自主地后仰着靠在了椅背上,转开了脸,感觉到自己脸上也烧了起来:“你瞎想八想啥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狐臭,没有。”
他的表情和动作让斯江眼圈都红了,这么嫌弃还说没有,阿哥肯定是怕说了真话让她丢脸。越描越黑,斯江被自己吓得手脚冰冷,她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和那么可怕的味道有任何关系,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注意过呢,难道是今年才有的?和发育有关系吗?
“好了伐?”景生看她快哭出来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抓起桌上的蒲扇用力朝她扇了好几下:“好啦,你没狐臭,没有,真的没。”
“那你怎么一副嫌我臭的样子?”斯江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真的臭还是真的不臭?”
“不臭不臭不臭!”景生绝望地揪过她的细胳膊闻了好几下:“说了就是正常的一点᭙ꪶ 汗味,仙女也会出汗也要放屁也要拉屎的好不好?不出汗是种病。”
斯江自己又闻了几下,弯腰在景生胸口也闻了闻,好像的确不臭。
景生一根手指顶住她的脑门往后推:“你干嘛。”
“阿哥你也好像也没狐臭。”斯江这才松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扶了抚胸口,“吓死我了。”
“小戆徒。”
两个人继续各看各的书,景生却完全做不出题目了,总有一股味道在鼻尖飘来飘去,说不出的扰人,血在皮下不安分地奔腾。
“喂。”
“嗯。”斯江头也没抬应了一声。
“陈斯江。”
“啊?”斯江终于抬起头来,茫然看了看周围,才聚焦在身边的景生脸上:“阿哥你叫我?”
“你以后不许对着人抛媚眼知道吗?”
“什么眼?”斯江更茫然了,眨了眨眼,睫毛的阴影在她眼睑下轻快地跳了跳。
景生学着她的样子侧着脸挑了挑眉:“就是这样看人,不好。”
“——阿哥,你确定你这是在抛媚眼?”斯江打了个激灵。
“不然呢?”
“呵呵,好吧。知道了。”斯江低头看了两行字,觉得自己亏了,赶紧补上对等条例:“那你也不许这么看人。”
“我是男的。”
“那也不好,男的抛媚眼更吓人,你想抛给谁看?”
景生眉头扬了起来。
“你看你看,你又抛媚眼了,阿哥,你这样很危险的哦,还好是我接着了,要是你们班长看到了,肯定会以为你喜欢她。虽然你长得特别好看,但也不能这么肆意挥霍你的美,美是个危险的东西,会杀人,会诛心,会倾城,会祸国。”斯江越说越溜,笑得眉飞色舞:“我们周老师说了,历史上误国的男色也很多,史书上只记载褒姒西施,是男女不平等。男色懂吗阿哥?”
她得意地歪过头瞟景生:“就是你这样的。哎呦,你干嘛打我啊,恼羞成怒了是不是?”吃了一记毛栗子的斯江愤然起立,对着刚进门的顾东文告状:“阿舅,阿哥打我!”
顾东文眨眨眼,还没来得及发话,斯江兴奋地拿起水果刀咔嗒咔嗒在玻璃上戳了一圈:“阿舅你不是说,打女人的男人都得被你这么搞一下?快点啊。”
顾东文笑着抽出毛巾拿起脚盆下楼冲澡:“景生,你自己搞自己吧。”
斯江立刻瘪掉,丢下水果刀叹气:“阿舅你变了。”
景生气得抄起水果刀,左手往台子上一压,刀尖和玻璃密集地撞击个不停,转瞬在五根手指间来回插了七八圈。
水果刀咣啷被丢进玻璃碗里,景生又给了斯江一连串毛栗子:“搞完了,数了还差几个毛栗子伐?”
顾阿婆打着哈欠从里间踱了出来:“你们两个小冤家又在闹什么闹?几点钟了还不睡觉?一放假就乱套,睏高去睏高去。”
“阿哥欺负我,阿舅也不帮我。”斯江搂住外婆给她看自己的额头:“看呀,痛得来,肯定红彤彤了,我说阿哥长得好看他还打我。”
“男小伟(男孩子)怎么好说好看呢。”顾阿婆随手替斯江揉了揉,问景生:“你爸又回来了?没去你卢阿姨那里?”
斯江莫名其妙得很,小声问:“阿舅天天都回来的呀,干嘛要去卢护士家?”
顾阿婆叹了口气:“你小孩子不懂,别问了。”
老太太颠着小脚下楼去找顾东文说话,斯江看向景生,景生扬眉道:“你小孩子不懂,别问了。”
斯江:真的好气哦。
***
一九九三年的春节前夕,刚换了新工作没多久的陈斯江被迫在公司尾牙聚会上喝了不少酒,上司高小姐护着她让她在沙发上休息,聚会接近尾声,同事们开始比赛说故事,规定只能说两种故事,一种是鬼故事,一种是黄*色笑话,斯江干脆闭上眼假寐当做没听见。
突然一个男同事说道:“大家知道《采蘑菇的花姑娘》这首黄*色*歌曲吧?”
斯江震惊了,结果满座人哄堂大笑纷纷表示知道知道,很是知道。
“那我就不重复了,然后一个猎人听说了躺在草里居然还遇得到这样的好事,就也脱光了躺在草地上等着,等啊等啊,等啊等啊。”
有人憋不住笑了起来,斯江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明明知道这肯定是个带颜色的笑话,还是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等了好一会儿,太阳晒着,微风吹着,猎人太舒服就睡着了,这时候森林里走出来一只熊,哼着歌:采蘑菇的小熊熊,背着一个大竹筐……森林里从此少了一个猎人。”说笑话的保持着一本正经,听笑话的笑得东倒西歪。
斯江捂着脸也笑得不行,笑着笑着就哭了,她躲到厕所里呕了一会儿哭得不行,吓得高小姐赶紧让公司司机先送她回家。回到万春街的斯江拨通了126寻呼台,说出了烂熟于心的那个号码。
“好的陈小姐,请问您需要留下回电号码吗?”
“不用。”
“那我重复一遍,您的留言是‘你到底在哪里’对吗?”
“对。”
“好的陈小姐,祝您春节愉快。”
“谢谢你,也祝你春节快乐。”
2003年的春节,斯江从抽屉里翻出一个还显示有电的摩托罗拉大汉显中文寻呼机,短短十年已如隔世,她甚至想不起来寻呼台的号码了,可是屏幕上定格着的日期她想起来了。
01:你到底在哪里斯江
1/21/93。
那时候她终于忍不住问:顾景生,你到底在哪里?
幸好她没弄丢了他,他也没丢了她。
第一百六十五章
时光的流逝有缓有急, 轻松愉悦的日子一眨眼就没了,艰难辛苦的日子却好像怎么也过不完。再回忆起1983年,斯江觉得只有汶川地震的2008和新冠肆虐的2020能与之相提并论。
新学期开学不久, 严打开始了。穿着橄榄绿八三警服的武警在大街小巷巡逻,街头巷尾的报纸栏里都是喜报, 天天都有流氓被抓, 派出所公安局门口挂满了老百姓送的锦旗。街道居委学校处处可见相关宣传, 风格侧重各有不同, 街道多为案例警示,某某流氓公然在马路边随地小便, 判去新疆劳改;某某流氓团伙聚众侮辱妇女, 判处死刑, 执行死刑前游街示众, 广大群众无不拍手称快。居委则重在提醒预防,街坊邻里要擦亮眼睛, 挖出隐藏在人民中的男女流氓, 类似乱搞男女关系, 聚众*淫*乱, 勾引外国人, 勾引男性青少年, 玩弄女性, 都是流氓,严重的可判死刑, 也有案例,比如西安的马XX流氓舞会案, 被抓的有三百多人,轰动全国。
电视报纸广播电台里关于严打的新闻报道铺天盖地, 落到老百姓嘴巴里,关注点却偏得一塌糊涂。一方面庆祝世面上终于太平了,女同志敢一个人出门去看电影喝咖啡压马路了,另一方面又不免私下议论各种道听途说,那个姓马的女人多么好看多么淫*荡,居然和一百多个男人睡过,还靠睡觉挣钱,连自己的女儿也被她坑了,这种女人到底会不会被判死刑……关心法制的人远不如关心艳情话本的人多。
斯江耳朵里难免飘进不少闲言碎语,她怀疑自己进入了书本上描写的青春叛逆期,总会冒出些不该有的念头,想得多了憋不住问景生:“阿哥,你说那个女流氓会死吗?”
景生想了想:“事情闹得这么大,恐怕活不了。”
“可她不是离婚了吗?离婚了就不能跟别的男人睡觉吗?”斯江担忧地问:“那个骗老姚钱的花店老板娘,不就只被关了几天罚了点钱?她和好几个男人搞不清爽,她还有老公呢。”
聚众*淫*乱四个字景生说不出口,含糊地解释了一句:“那个开花店的,和被她骗的男人算是两厢情愿,也没弄那么几十个上百个吧……”
斯江更不明白了:“那马XX难道逼那些男人了?她一个人逼一百三十多个男人跟她睡觉?”
景生弹了她额头一记:“你关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干什么,她做了违法的事,就得付出代价,流氓罪去了解一下。”
“因为她和不是自己老公的男人睡过觉,就是女流氓,就得被枪毙?”斯江觉得不可思议:“反正我觉得把乱搞男女关系定成流氓罪不大好。要这么说,像羊脂球那样的爱国妓*女、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不也要被枪毙?”
“这是两回事。”景生对那个案子没怎么关心过也不了解细节,听到斯江语气有点激动,不由得认真和她讨论起来:“你这是一种同情心,实际情况到底怎么样我们都不知道,警察肯定会调查清楚的,不会随便判她死刑。而且你说的那些名著里的女人,和她肯定不一样。”景生犹豫了一下,“她和一百多个男人……肯定要被批判,社会影响太坏,放在古代恐怕直接就沉河了。”
“所以古代收嫖客钱的妓*女反而没事?现代不收钱的马XX,反而要死?”斯江又忍不住问:“还有我真想不通,一百多个男人,和三个五个男人到底区别在哪里呢?她和一百多个,可能每个睡一两次,加在一起是一两百次,如果是三五个男人,可每个都睡三十五十次,加在一起不也是一两百次,有什么不同呢?是不是社会只允许女人和一个男人睡觉?但是从一而终难道不是封建余毒?她和那些男人如果都是心甘情愿的,为什么就是女流氓呢。”
景生瞠目结舌,陈斯江你可真敢想真敢说啊,简直惊世骇俗,一时之间他还被她绕进去了,想不出她的话不对在哪里,再想了想:“好像有传说她收了两千多块钱。”
“那女人和男人结了婚一起睡觉,男人给女人钱就是合法的?”斯江更想不通了。
“你别钻牛角尖了。”景生苦笑起来:“看来读太多书也不好。你这种话跟我说可以,千万别在外面说知道吗?”
“当然知道。”斯江叹了口气:“我当然只跟你一个人说啊。”她无奈地笑了笑:“外婆担心舅舅和卢阿姨也会被当成流氓抓起来。”
景生一愣:“不可能,他们是谈朋友,是恋爱关系,不是乱搞男女关系。”
“可是他们不结婚啊,而且现在写举报信的人可多了。”斯江说完这句后不响了,阿舅每个星期总有一两天会住到卢阿姨那里,难道一晚上不睡觉光说话吗。
景生夜里认真地想了想斯江一时冲动下的话,把她和顾阿婆的担忧跟顾东文提了提。顾东文哈哈大笑起来:“多读书就是脑子清爽,斯江比你明白。”见景生有点不服气,顾东文踢了他一脚:“管别人裤*裆里的事比裤*裆里的那点子事还要龌龊懂吗?一个女人想和男人睡觉不是罪,想跟很多男人睡觉也不是罪,两厢情愿不害人就行。”
顾东文拍了拍景生:“你将来要只想和一个女人睡当然也没错,但记着你没资格逼着你女人只跟你睡。那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你只能对她好,让她心甘情愿只跟你睡——”
“什么睡不睡的,你烦不烦啊?”景生蹬了他一脚:“老流氓。”
顾东文还有一肚子关于男女睡觉的理论以及经验,全给他蹬了回去,算了,什么过来人的话,少年人会听才怪。
***
学校里再三警告高中生们不许在外举办和参加所谓的圣诞迎新舞会。斯江越想心里越不安,国庆节前给南红打电话,委婉地打听大姨娘现在还去不去跳舞。
“忙都忙死了,谁有空去跳舞啊。”南红刚从广东铺完货回来,笑道,“后悔了吧?去年教你们来跳舞吃免费大餐,你们都不来,现在姨娘变成个体户了,没这种便宜好塌啦。”
斯江也笑了:“那可不行,舅舅说姨娘现在是我们家最富的人,让你放假回来请我们吃好的。”
“富个屁啊。我现在穷得响叮当,他是男人也好意思吃我们的软饭,呸,想得美。”南红算了算,这批秋冬装大概要到十一月才能回笼货款,便笑道:“等到圣诞节,我请你和景生去和平饭店吃饭,不带你舅舅。”
“舅舅要和卢阿姨一起呢,肯定不想看到阿拉一堆电灯泡。”斯江放了心,笑得促狭。
国庆节是礼拜六,顾南红带着儿子们来万春街吃饭。阿大阿二阿三暑假去了汕头和爷老头子团圆,对斯江景生很是惦念,一时间顾家人声鼎沸,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吃好饭,南红请孩子们去看刘晓庆演的《垂帘听政》。回来的时候阿大阿二阿三争得面红耳赤,刘晓庆没斯江好看毫无争议,但到底是刘晓庆好看还是姆妈好看,阿大坚持慈禧太后好看,阿二说差不多,阿三表示姆妈最好看,三个人逼着景生和斯江投票,转头又怂恿斯江将来也去做女演员,肯定出大名,那他们就是全国著名女演员的阿哥了,结棍!模子!
第二天一早,斯江在水池边刷牙,和灶披间里做早饭的景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昨天电影里的细节,外头来了四五个男人,看了看斯江和门牌,问她:“同学,顾南红家是住在这里吗?”
斯江含着一嘴白色泡沫警惕地反问:“你们是谁?”
为首的男人掏出衬衫口袋里的纸条:“门牌号码没错,上去吧。”
景生拿着铲子挡在了楼梯口:“你们哪儿来的?想干嘛?”
“让开。”
男人们下手很重,景生抓住了楼梯扶手才没被推倒,他借力跨上楼梯去拉最后的两个人,手碰到腰间,梆梆硬的形状,顿时头皮发麻,赶紧跟了上去:“同志,同志,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斯江在外头朝楼上窗口喊:“姨娘!姨娘,有坏人来寻事体(找茬),五个坏人,当心!”
“顾南红?”
南红搁下手里的小镜子和涂了一半的口红,转身问:“谁?”
景生挤进屋里的时候,两个男人反拧着南红的胳膊押着她不放。另外两个正手忙脚乱地对付冲上来的阿大阿二阿三三只小老虎。顾阿婆哭着在撕扯为首的那个男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要干什么?”南红惊怒交加,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得罪了何方神圣。
“签字!”一张逮捕令唰地展开在她面前。
“神经病,谁是流氓啊?”南红挣扎间口红擦在了脸颊上,鲜艳浓烈触目惊心,她甩开盖住了半张脸的长卷发,极力挺直了身子去看那上面写着的内容,简直莫名其妙。
“好了,景生,阿大!不要动。”南红看着便衣一副要拔枪的姿势,赶紧喝住四个孩子:“没事,别怕,我跟他们去说清楚。姆妈别哭了,没事的。景生,你帮嬢嬢看好阿大他们,别让他们乱跑。”
景生红着眼从便衣手下挣脱出来,咬着牙点了点头,拉过斯江让她去扶住阿婆:“别哭。”
南红签完字被带走了,万春街各条弄堂里出来看热闹的人把弹格路挤得几乎水泄不通,斯江哭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明白。
第一百六十七章
悬铃木光秃秃的枝丫密密交叉着, 把有气无力的日光切割成无数碎片,给苍凉的小马路粉饰出了少许暖意。
南红消失了,关于她的各种传说仍在。警察上门了好几次, 一开口顾阿婆和斯江就哭成一团,景生一问三不知, 顾东文炸过两次脾气, 冲着警察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险些起了冲突, 好在被居委会的刘主任她们劝了下来。
平时顾阿婆照旧跟朱家阿奶等老太太一道去礼拜堂,在腊八这天正式受了洗, 成了位虔诚的基督徒, 虽然不识字, 背起圣经来᭙ꪶ 滔滔不绝:太初有道, 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在家也不唱沪剧和越剧了, 改唱圣歌, 得空就抓着斯江和景生布道。好在北武年前寄回来的信里隐晦地暗示了南红一家已在香港落脚, 一家人这才真正放了心。
个人和小家庭的遭遇, 往往不一定和大时代大社会同步。斯江关心起报纸上的新闻和社会版面后, 深觉困惑, 看起来被判刑的被枪毙的绝大多数是真正的罪犯, 她也感受得到治安明显变好了,流氓阿飞几乎绝迹了, 可她想象不出像大姨娘这样倒霉的极个别人到底有多少。她开始对政治课有了兴趣,但当自学了一些政治上层建筑和思想上层建筑的皮毛后, 她又转而去学历史,最后她终于隐隐明白为什么小舅舅最终会选择政治经济学系。
寒假一到, 赵佑宁就来了顾家,带了不少新奇的吃食和学习用品,他去年春天在中福会的计算机Basic语言大赛里拿了冠军,一整年都忙得像陀螺似的,数学竞赛、物理竞赛、计算机进修和比赛,就这样他也听说了不少斯江姨娘的事。康家桥里有人私下笑话顾家简直是流氓窝,一家子男女流氓齐全,不知道顾景生和陈斯江两个小的以后会不会也走上这条路,看脸就觉得不安分。赵佑宁当即暴起和那人干了一架,输得很惨,但是下次还敢,他一直是个很乖很听话成绩优秀的好孩子,为了维护朋友的名誉这么奋不顾身,两三次之后康家桥就没人再议论顾家的事了。这些斯江和景生完全不知道,还奇怪怎么一个冬天都没见过赵佑宁几次,只当他参加比赛太忙。
赵佑宁的继母贾青青忍不住抱怨了两句,生怕自己因为他脸上身上的淤青而担上了虐待继子的恶名。赵衍和儿子谈过后,倒很欣慰,过于成熟懂事乖巧的孩子心底往往埋着大雷,说不好那天就会爆炸,佑宁对他姆妈的事表现得过于淡然,让他一直有些耿耿,大人之间的事太复杂,很多细枝末节没法跟孩子说清楚,现在他因为维护朋友的名誉激发出血性来,是好事,也像个真正的少年人了。
赵衍不当回事,还鼓励赵佑宁想什么就去做什么,做一个真正的“赵佑宁”,贾青青一肚子的牢骚只好都压了回去,她是赵衍带过的第一批研究生,对赵老师的喜好忌讳十分了解,好在过了元旦她就查出了有孕,喜出望外,她一直梦想自己的宝宝能像外国电影里那样,有一个漂亮的婴儿房。刚好夏天赵佑宁升高中,去住校的话就腾出了小房间,一切简直不要太如意。
“你是直升高中部?”斯江表示羡慕:“直升就不用再考了吧?听说你们学校的新校舍就要盖好了?我们同学说老气派的。”
“嗯,九月份新生就可以住新宿舍了。你们以后有空礼拜天来我们学校,我请你们吃食堂。”赵佑宁笑着邀请。
景生抬起眼:“礼拜天你都不回来?”
“我那个房间反正也会空着,就给我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住了。”赵佑宁咽下第二个糍毛团:“贾阿姨的姆妈要过来帮忙带小孩。我回来了大家都不方便。”
斯江仔细观察赵佑宁,看起来他没有一点不开心,想了想才问:“是你爸让给你住校的?你没事吧?”
赵佑宁喝了一口红薯茶直摇头:“我爸让我选,我自己想住校,可以节约路上来回的时间,高一就要自学大一的数学课程,高二的物理听说更难,对了,五月份那个青少年计算机程序设计竞赛,景生你报名了没有?老师说以后每年都要举办,机会蛮好的。唉,一天要有四十八小时就好了。”
景生和斯江面面相觑:“???”他们并不想和赵佑宁谈论学习。
“你干脆高中考来我们学校吧。”赵佑宁眼睛闪闪亮:“你不是体育有特长吗?肯定能进。以后斯江你也考来我们学校,我们还能一起住校,多赞。”
景生摇头:“算了,我还是喜欢我们学校。我没什么远大志向,能花最小的力气考个不错的大学就好了。”
斯江一愣,她一直以为景生是很热爱学习有远大志向的。
“我考不上你们学校啊,而且我也不能住宿,我得照顾我外婆和斯好。”斯江放下碗:“阿哥,你将来想考哪个大学?想做什么工作?”
“大学还没想好,计算机、工程技术类的都不错,将来好找工作就行。”
“赵佑宁你呢?物理学家还是数学家?还是计算机专家?反正你将来肯定会成个什么家。”斯江压下疑问,转头问道。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赵佑宁挠了挠额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还没想好,我自己更喜欢计算机一点,可以自己设计程序特别有意思,特别希望我国的计算机水平能赶上欧美,至少赶上日本。你呢斯江?你想当记者还是作家?还是老师?”
“将来我想考政法学院。”斯江毫不犹豫坚定地说:“我要做律师。”
景生听到她铿锵有力地说出新理想有点意外,以前斯江说过的理想都和文字相关,突然就变了方向,肯定和南红的事有关。
“律师?给犯人辩护的那种人?”赵佑宁也颇为惊讶。
“不叫犯人!叫被告!”斯江瞪了赵佑宁一眼。
“哦,对不起。”
“我想做的是那种真正的了不起的律师,不是现在这种服从命令听指挥的律师。”斯江拿出一堆剪报,翻到一页指给他们看:“你看这个案子,被告的小伙子因为这个台湾起义回来的飞行员的车灯晃了眼,拦住车吵了一架推搡了几下,结果这个李律师连无罪辩护都不被允许做,领导不批准,他只能推掉这个案子,小伙子最后被‘从重从快’判了刑去坐牢,你们不觉得不对吗?我们何老师说了,这叫人治不叫法治,法律如果分贵贱贫富区别对待的话,就变成了一纸空文,受害的永远是普通老百姓,会变成整个社会不安定的根本因素。”
赵佑宁仔细看那篇报道,只要是斯江感兴趣的他都想了解,而且他有点压抑不住的激动,这样的陈斯江他第一次见到,慷慨激昂充满理想忧国忧民,和那些只喜欢说电影电视吃吃喝喝的女孩完全不一样,嗯,他没觉得那样的女孩不好,但是斯江现在这个样子让他更——钦佩、欣赏。
景生凑过去看了看,文章里明明说的是另一回意思,强调了这位飞行员的功勋,还有他作为人民
*代表享有人*大“保障代表人身安全”的权益,借此提醒广大读者,切勿在生活中因小事一时冲动丧失理智构成犯罪行为。
“你这倒很像你小舅舅了。”景生看着斯江笑:“他就特别擅长从新闻里读出背后的内容。”
斯江停下笔想了想,高兴起来:“真的吗?!我要有小舅舅百分之一,不,千分之一的厉害就好了。”她最近和何宏伟老师以及周老师聊得多,自己感觉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领域,迫不及待地和身边的人分享:“我看了好几本国外写律师的小说,特别有意思,原来律师不仅给好人辩护,还会给坏人辩护,所以四*人*帮上法庭的时候,国家还给他们指定了律师。还有欧美国家的疑罪从无你们懂吗?如果我们这里也有这个规定,大姨娘就不会这么倒霉,真的,她根本不会被关那么久还不能打电话。”
说起南红斯江又低迷下去:“我知道警察都是为了抓坏人,但他们抓错人了怎么办,被冤枉的人一辈子就完蛋了,他们的家里人会很惨很惨。谁来赔偿他们?”她挺直了腰:“我要做一个能帮到这些人的好律师。哪怕只能帮一个也行。”
景生心里微微叹了口气,翻了翻厚厚的剪报:“上面不允许你帮你也没办法。你还是当老师吧,老师好,没人管,只管人,还有寒暑假,你不是想有时间有钱了后就去新疆去北京去美国?”
赵佑宁表示不同意:“律师挺好的,我觉得斯江你可以,你的理想很了不起,能改变别人的命运,改变社会,甚至让我们国家变得更好。法律也是人定的,说不定你将来能成为制定法律的那个人,就可以帮助到更多需要帮助的人了。”
斯江眉开眼笑:“谢谢你的鼓励!现在都开始整党和清除腐败分子了,国家在进步,文明和法治当然也会进步,将来这种粗暴偷懒一刀切宁可杀错一万不能放过一个的做法一定会被取消的。”见景生和佑宁都很诧异的模样,斯江咳了两声眨了眨眼:“这些不是我说的啊,我没这么厉害,是我们何老师说的,我相信何老师,等我们长大后一切都会变得更好,我将来第一个案子就要帮大姨娘洗清冤屈。”
景生和佑宁听着斯江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和何老师周老师他们的谈话,她的思维跳跃得厉害,往往上一句在说一个话题,下一句已经跳到其他时间的另一个话题,不过他们并不在意。
赵佑宁热血澎湃地觉得他们也会像斯江小舅舅那样,成为改变国家的一代人。景生却时时提醒她哪些是“大逆不道”的话语,绝不能在外头提起,他理解斯江因南红出事后发生的转变,却又不大愿意她从一个敏感多思的爱好文学的女孩变成尖锐愤怒的热衷于讨论政治问题的女青年。但这个转变,他无法阻止也无法参与。一切会变得更好吗?也许会,也许不会。景生只看得到人性里最丑陋的部分,人心里最险恶的部分,他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他也不关心国家会变成什么样,他和姆妈吃过太多苦,他感激不起来也憧憬不起来。他只看得见自己身边小小的世界。
斯江在新的日记本上写了今日的结语:愤怒出诗人。
景生愣了愣:“你又要当诗人了?”
赵佑宁兴奋地问:“你是不是还搜集了很多诗歌?能给我看看吗?”
斯江怀疑他们刚才的共同语言都是假的。
第一百六十八章
还没来得及畅想如何征服星辰大海, 赵佑宁就暴走了。
他从万春街回到康家桥时,心情十分愉悦,吃饱喝足手脚暖和, 热血澎湃,回味着斯江的理想, 觉得将来大家可以携手共进, 一进弄堂里, 就有好几位阿爷阿奶提醒他:“宁宁啊, 侬一位阿姨有交关亲眷来了哦。(你家那个阿姨有很多亲戚来了哦)”
佑宁笑着点点头,并不在意。去年国庆节时, 他无意间听到贾青青对他爸说希望很快能怀上孩子, 他承认自己当时有一点点贪心, 期盼他爸爸能说点什么, 哪怕是一句不着急也好。然而他听到的是男人笑着说“那就得多努力努力”。在男女暧昧的喘息声中他几乎是飞奔着逃出康家桥的,跑到西宫的湖旁边才觉得自己太可笑, 这个家里他已经变成了多余的人, 他不后悔当初决定留在上海, 这里有他的学校老师同学, 还有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他不想去异国他乡从头来过, 或者说骨子里自私懦弱的他并不想面对经常发病的姆妈。他先抛弃了母亲, 然后被父亲抛弃,活该。后来他向学校申请跳级, 顺利升入了初三,这样就能尽快地离开这个家。
然而纵使他已经把自己从这个“家”里剔除了出去, 也不在意失去自己的房间,但当他走近门洞时就觉得不对劲。有人在动他的钢琴, 而且非常粗鲁,几乎是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琴键上,一下又一下。前天刚刚有调音师来调过音,父亲曾答应无论如何这台钢琴不会被卖掉被送掉,这是当年外公的钢琴,被抄走后姆妈好不容易从淮海路国旧货找回来的,钢琴背后刻着姆妈和的舅舅名字,是她们小时候调皮留下的印记。
赵佑宁几步蹿上楼一把推开门,喧闹的屋子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宁宁噶早就回来啦?”贾青青赶紧朝自家二哥使眼色。琴凳上坐着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把踩在琴键上笑着扑腾的小男孩拎了起来,男孩立刻不乐意地挣扎尖叫起来,穿着鞋子的小脚在黑白键上乱蹬,钢琴发出一声声猝响,嗡嗡的共鸣在赵佑宁耳朵里炸开。
贾青青看到赵佑宁的脸色,忙解释道:“不好意思啊宁宁,小东西特别欢喜欢你的琴,电视都不要看。你放心,他刚学会走路没多久,今天都没怎么下过地,脚上的鞋子很干净的。阿哥,快点把宝宝抱下来呀。宁宁要练琴了。”
男人笑着转向赵佑宁:“唉呀,你看,宝宝太喜欢钢琴了,要他下来他就哭闹。宝宝,让表哥再给你白相(玩)两分钟好不好?你听话啊,两分钟我们就下来。”
餐桌边和沙发上的五六个人又开始聊天说笑。
“宝宝都说了青青肚皮里是阿哥,肯定要生儿子的。”
“对对对,三岁前小孩都有天眼的,看得不要太清楚哦。”
“阿嫂,到底是青青有福气呀,屋里噶气派格,冰箱空调钢琴,小家伙真是会投胎。”
钢琴不断地呐喊着,掺杂着幼童天真快活的笑声和尖叫声。
门“嘭”地被撞上了,吓了所有人一跳。
“走开。”赵佑宁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他走到钢琴边,微微颤抖的手放在了琴盖上,低头看着高音区的黑色和白色低声说:“别碰我姆妈的琴,走开。”
青年别过脸去喊贾青青:“哟,阿妹,你家小赵同学怎么这么小气啊,小阿弟白相白相——喂!”
琴盖“轰”地一声砸了下来,踩在琴键上的男孩被赵佑宁一把扯回他老子身上,有一瞬间的失重,小嘴张了张,嚎啕大哭起来,拼命拍打着琴盖。
“你干什么?差点砸倒我儿子,册那,青青,你别管啊,今天我要教训教训他!”男人气急败坏地把儿子抱到沙发边塞给老婆,撸起毛衣袖子摆出了长辈的款。贾青青皱着眉帮忙哄侄子,心里却很慌,她自己一直想摸摸这台琴,但是赵衍不让她碰,她看到赵佑宁每天弹琴的样子就觉得很憋屈,好像那个神经病女人还霸占在这屋子里盘桓不去,今天她是故意打开琴盖让小侄子去弹着玩的,想着有这么多亲戚在,赵佑宁脾气又一向好,撞上了肯定也不好说什么。
赵佑宁不响,重新打开琴盖,从琴凳里取出软布和圆刷开始认真清洁钢琴。
男人冲了过来,到底不敢动手,在旁边毫无意义地踱步,用嘴巴教训着赵佑宁,赵佑宁却只当他是空气,男人听着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越发恼火起来。
“你爸还一直说你性格好脾气好成绩好,没想到你对一个一岁半的小朋友也下得了这种手,我看你就像你妈,脑子也有点毛病,最好也去看看医生——啊!”
琴盖再次轰然合上,钢琴上摆放的花瓶砸在了男人身上,花瓶碎了,男人一身的水渍,滴滴答答,碎玻璃飞出去老远,琴凳上也撒了不少水。屋子里的人尖叫叱骂声此起彼伏。
赵衍拎着两袋子熟食一进家门,就看大舅子贾敏元正揪着自己儿子的衣领把他压在钢琴上打了一巴掌。儿子的眼镜飞了出来,掉在地上的一滩水里,镜片裂了。
“老公,老公!”贾青青捧着根本还没显形的肚子小跑着过来,一脸自责:“都怪我不好,宝宝一定要白相宁宁的钢琴,我没拦住,宁宁看到后就生气了,嘭地一句话也没说就把琴盖砸下来,差点砸伤了宝宝,我哥说了他几句,他就拿花瓶砸了我哥,都怪我不该让宝宝去摸吴老师的琴——”她身子一软就要倒下来,赵衍只能丢下手里的熟食先把她扶好。
赵佑宁只比贾敏元矮半个头,常年游泳,进了中学后体育课也认真得很,先头贾敏元动手没讨着便宜,他是听见赵衍上楼才犹豫了一下没还手的,这一巴掌打在脸上他没什么痛觉,他只是想知道亲眼看见他被打,身为父亲的那个男人会怎么做。
贾敏元尴尬地站直了身子,越发憎厌赵佑宁,觉得这个拖油瓶太狡猾,故意让自己打了这么一巴掌,好让赵衍护着他。
赵佑宁看着赵衍把贾青青扶到沙发上坐下,弯腰捡起眼镜,手指抹了几下,毛毛剌剌的,他把眼睛戴好,平静地说:“他儿子用脚踩在琴键上,我让他们走开,他们不走。”
贾敏元跟在赵衍身后,嗫嚅道:“赵老师,你别误会,我就看着佑宁今天不太对劲,对着那么小的孩子下那么重的手,我到底也算是他舅舅,不能看着他——”
“我舅舅早死了。”赵佑宁抬起头:“你说我像我妈一样脑子有病,现在你又抢着当一个神经病的舅舅,就为了好名正言顺地打我?”
赵衍的神色冷了下来,手也从贾青青的肚子上挪了开来。
“贾敏元,你这么说我儿子?”
贾敏元咋舌,吞吞吐吐说了几个不是没有。贾青青一把抱住了赵衍的手臂不让他站起来,顾不得难看,软声求道:“赵老师,赵老师,我有点肚子疼。”
贾家的亲戚们都不敢吭气,贾青青虽然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但贾家人在赵衍跟前是一点底气都没有的,贾敏元靠着赵衍刚换了份体面的工作,贾青青每个月私下拿回来的钱就抵得上贾敏元一个月的工资。
赵佑宁垂眸笑了笑,拉开了大门,家里电话铃却响了,他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可能是姆妈打来的电话,知道他跳级后她说过寒假里会再打来的。
“宁宁,找你的。”赵衍轻轻搁下话筒,拧着眉看向贾敏元:“你们先回去吧,我就不留饭了。”
一屋子人开始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却忍不住跟贾青青一起竖着耳朵,想听听赵佑宁姆妈的声音,又担心万一赵佑宁告状,贾青青会不会吃亏。
打来电话的却是陈斯南。
“哈哈哈,宁宁哥哥,我现在给你打的长途电话不要钱,你跟我多说会儿话啊,大表哥他们才说了几句就挂掉了,太亏了。”
斯南乐呵呵地捂着话筒再次大声感谢陈东来的间接领导董局长。
不知怎么,听见斯南的笑声,佑宁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好。”
“你今天不是去我外婆家了吗?怎么不留在那里和我阿姐他们一起吃晚饭?”
“家里有饭。”
“但你家有后妈!还有后爸!”
站在旁边的赵衍听得清清楚楚,眼皮跳了两下,莫名心虚。
赵佑宁却坐了下来,把话筒搁在了茶几上,掏出手帕来擦镜片。
斯南哇啦哇啦一片好心地再次提醒亲爱的宁宁哥哥:“天下后妈一样黑,你千万要小心,她们一心一意要赶你走,好霸占你的家产,还有那种恶毒的女人,一边打你骂你不给你饭吃,一边还会假模假样对着你爸哭着说,嘤嘤嘤都怪我,我没照顾好宁宁呀,啧啧啧,没脑子的后爸马上就偏心到她那边去了。”
贾青青差点没气得晕过去,压根没意识到这不是吴熙的声音,涨红着脸看向赵衍。赵衍却低头看着赵佑宁手里的镜片不响。他原想着自己是个有素质的文化人,总不能沦落到像贾敏元那样直接动手打回去给宁宁出气,宁宁受的委屈他会想法子弥补他,贾青青有点拎不清,他私下会再跟她说清楚一些,只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还是要给她点面子。现在被电话里的小孩子一通嘲讽笑骂,他有点无地自容了,尤其那句巧合得不能再巧的都怪我,对他的智商真是莫大的侮辱。
“好,知道了,我会当心的。”赵佑宁笑着应道,他突然就完全不在意父亲怎么想怎么做了。也没有拿起话筒的意思,甚至希望斯南再说一些这样的玩笑话。
“对了,我告诉你一个惊天大秘密啊,但你不要难过好不好?”
“你说。”
“哦,不是一个惊天大秘密,是两个!第一个,原来我姆妈认识你姆妈,你外公就是我姆妈的钢琴老师,怎么样?意外不意外?惊喜不惊喜?”
赵佑宁嘴角忍不住又翘了起来:“意外,惊喜,那你姆妈也算是我的——”怎么叫才合适呢?
“师姨娘,哈哈,四舍五入,你也算我的表哥了。”
赵衍皱了皱眉,原来那个陈斯江在新疆的姆妈竟然是吴熙父亲的学生……
“第二个秘密,我爸单位的小何阿姨说,你后妈肯定很早就和你后爸乱搞男女关系了,要不然不会你妈一走他们就马上结婚,他们两个真不要脸,要是你后妈敢欺负你,我就帮你写举报信,举报她这个女流氓!”
贾青青真的晕了过去,肚子一抽一抽地真的疼得很。
赵佑宁挂电话时,屋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他把花瓶碎片收拾掉,拖了地,重新清洁了钢琴,钢琴上的银色相框里,姆妈抱着小时候的他,在奉贤的海边微微笑,给他们拍照的那个男人,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也即将是别人的父亲了。
他把相框拿了下来,收拾了简单的几身换洗衣服和满满一箱子的学习用品,从钱包夹层里取出一把钥匙捏紧了放到裤袋里,愚园路宏业花园里的外公外婆家,空了太多年,他们一定很高兴他搬进去。
***
“哇!我太牛逼了,我简直是鉴婊达人,还是远程的那种!你后妈放现在绝对是妥妥的绿茶、白莲、小三,会被网暴的那种,啧啧啧,算她运气好,只是被我骂了几句。好险,谢谢她没再敢怎么你,不然我差点变成我最讨厌的举报精,啧啧啧。”
听赵佑宁无意提及为什么那时候会搬出康家桥,斯南得意得尾巴都要翘到天花板上了。
“我真是个天使。”
“我绝对天赋异禀。”
“赵佑宁,你是不是欠我一个很大很大的人情?”
“你打算怎么还?”
“十块钱?赵佑宁你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马上都要2020年了,对我这个天使至少要包一个的五位数的大红包吧?”
“少一点也可以,那就19999吧。”
“22222?你是不是在内涵我?来来来,多内涵几次,天天这么内涵我,快,马上,现在,Come on!”
“什么中年妇女?我明明是中年养生少女好吗?我永远今年二十明年十八!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不会说话很讨人嫌?”
第一百六十九章
赵衍心里虽然不快, 但只能陪着贾青青去一妇婴挂了急诊。贾敏元等人跟糖葫芦似的串成了一串,任凭赵衍怎么明示暗示,都不肯先走, 非要留下给贾青青撑腰,话里话外都是说一旦人要有个好歹, 赵衍该怎么补偿。
婚姻乃两姓之好, 但赵衍没体会过结仇远比结亲容易, 也没有应付妻族的经验, 只能一昧地沉着脸拧着眉表示他的不愉快。他和吴熙是小学同学,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吴家出事的时候, 他才刚留校任教, 还是位一腔热血的青年, 从医院把吴熙接回了自己家里照顾,差点跟家人决裂。
他怜惜她的不幸, 仰慕她的才华, 当然也沉迷于她的容貌, 他成了吴熙的一道光, 照亮了她, 升华了自己。两人领了结婚证没多久就下放去了奉贤, 他们当然有过很苦也很幸福的一段时光。
吴熙生了儿子后眼里就只有儿子, 夫妻三年没有同房,等吴熙努力重新打开自己的时候, 发现她枯萎了,无论两人怎么努力, 除了疼还是疼,头破血流也没用。吴熙哭着提出离婚, 赵衍还笑骂了她几回。他调回学校后,以为一切都会更好,但事不从人愿,吴熙的情况比在奉贤的时候糟了很多,她四处申诉,在宏业花园旧居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情绪经常崩溃,很快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儿子身上,吴老先生平反后,她回到了音乐学院任教,两人因为对赵佑宁不同的期望和要求,矛盾越来越深。久病无孝子,何况只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夫妻。赵衍已经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一次吵架后两人几乎不再说话了。
吴家从来没有亲戚和他们往来,以前是不敢,后来是不好意思。所以赵衍发现贾家人完全不把他当外人的时候,膈应了好几个月才缓过来。他们言语粗俗毫无品位,住在筒子楼里,吃饭咂嘴喝汤唏哩呼噜响,打喷嚏不捂脸,不称他为赵老师,叫他女婿、妹夫,虽然他的确有了这些新的身份,但听起来依然很不习惯。他们提要求的时候总是一脸的理所当然,开口借钱,从来不打借条也不提还钱的时间,张手要工作,好像他一个大学老师是人事部的领导,嘴巴一开一合就能搞到一个好单位的好工作。但每当贾青青卑微无助地哭着哀求他时,他不忍心不给她面子。那个家好歹还是支持她读书的,他勉强把粗俗理解成朴素,贪婪理解成维护,再三提醒贾青青她已经是一个独立的知识女性,没必要和原来的家庭保持过度密切的关系,要把注意力放到她和他的新家来。她懵懂地崇拜地看着他,表示一定按照他说的做。
然后她有了他的孩子,他当然是高兴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完全不重要,他已经有了宁宁这么出色的儿子,老二可以随性一些,他希望他(她)能在这个太平新世界快乐地长大。但很显然,贾家这些人不肯太太平平。
贾青青有先兆流产的症状,出了点血,这个没有对症的药,只能吃点黄酮素。值班医生让她回家好好休息,保持心平气和,不要操劳,要是吃了几天药还流血不止就直接去产科病房找医生。贾青青急了,非要留院观察。贾敏元几个立刻闹腾起来。
“大肚皮都流血了,你们怎么能赶她回家,出了事你们谁负责?”
这时候粗俗有粗俗的好,要赵衍一个人在,肯定听医生的话回去了,但贾家人不同,他们除了要表现出作为娘家人多么给力外,还要在赵衍面前展示出“团结就是力量。”
闹得整个急诊室鸡犬不宁后,贾青青心满意足地被收进了妇产科病房,贾家人心满意足地炫耀过自己的功劳后离开了。等拍好片子已经晚上九点钟,医生照例询问了一些事,贾青青句句暗示自己是被霸道凶狠不讲理的继子气到流血的,直到看到赵衍眉心间的川字纹才打住。
“以前流过产吗?”医生抬起眼平静地问:“请照实说,不然以后发生什么事,会影响医生做出正确的判断,我们是不负责的。”
空气似乎凝固了,帘子外所有的声音都变得刺耳尖锐起来。赵衍的视线停在贾青青的脸上,那张年轻姣好的面孔上,写满了恐惧和难堪。
片刻后,贾青青低下头颤声说:“有过。”
“几次?”
“一、一次。”
“请说实话,只有您配合我们,才能保护好你自己,才能保护好胎儿。”
“两次——真的就是两次。”贾青青捂着脸哭了起来。
帘子掀开又落下,赵衍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医生又说了什么,他完全没留意。
“赵老师!”贾青青哭着抱住了赵衍的手臂:“赵老师对不起,我,我,我是受害者,我没办法,我不敢想起以前的事,一想我就宁可去死,我是太喜欢你了,所以我不敢说,我怕你看不起我。”
赵衍扯了扯胳膊,慢慢扭头看向她,脖子硬梆梆的,关节咯噔了一下。他别扭地假装平静:“我记得我问过你——”他们第一次的时候,她流了血,他惊讶地问了一句,她害羞地说不疼,她一直在等他。
“是我骗了你,赵老师,对不起,我真的不敢说实话,我怕你生气怕你嫌我脏,怕你再也不要我了。赵老师,求求你,看在宝宝份上原谅我吧。”贾青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现在恨死了自己,她脑子哪根筋不对了,非要留在医院。
赵衍看着她蓬乱的头顶心,半晌才问:“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出口就后悔了,立刻轻声说:“算了,都过去了,你不想说就算了。”他自问是个有教养的知识分子,并不被那些世俗陈念所禁锢。女知青遭遇到那种残酷的事他多有听说,真发生在自己妻子身上的时候他的确有点反应不过来,但毫无疑问他应该更体谅她关心她怜惜她。
贾青青犹豫了一下拼命摇头,往前蹭了两下紧紧搂住了赵衍的腰:“赵老师,我真的不想说,我好难过,求求你,别逼我。”
赵衍摸了摸她的背,叹了口气:“我不是要逼你,我自己也是离了婚有孩子的人,我不在乎你和别人有过什么,但——”
吴熙离开后,贾青青突然冲到他办公室哭着说她有生之年终于能说出那句话了。
“赵老师,我喜欢你,一直喜欢你,喜欢你好几年了,以后让我照顾你吧。”
他被她的热情吓到了,贾青青做他的研究生的时候,他就感觉到她喜欢自己,但他没有那个心思,也不能搞师生恋,只当做不知道。她是下乡插队的知青,表现突出被公社推荐进的大学,算是最后一届工农兵大学生,文化基础不好,但人很要强,所以他对她也格外耐心一些,指导得多一点。
沉默良久,赵衍轻轻扶起贾青青让她躺下安心休息。
“我出去抽根烟。”赵衍刻意地比平常更温柔了一些。
贾青青依依不舍地松开他的手指,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心里又崩溃绝望又侥幸自己还是糊弄了过去,赵衍是个很温和大度的男人,思想开明,私下对美国嬉皮文化和性解放都有宽容的态度,这也是她一门心思盯着他的原因。她没办法,家里拿捏着她下乡时的把柄,恨不得榨干她,她厌恶他们却甩不掉他们也不敢甩。她做错了什么呢?她只是被迫选了能让自己过得更好一点的那条路而已。在轻松和困难之间,谁会自愿选难的那条路呢。
***
第二天,赵衍去宏业花园接赵佑宁回家,父子俩谈了许久。贾家的人不会再去康家桥,也不会再有任何人动他的钢琴,小孩子生下来跟着贾青青至少三四年,所以他的小房间先不动,等他上大学了再说。
“小贾其实是个很可怜的女人。”赵衍没有详说,隐晦地提了提。
“她人品不好,不过我没有不让你和她在一起的意思。”赵佑宁淡然地换上新配好的眼镜,扫了父亲一眼:“不关我的事,跟我没关系。”
赵衍只当他少年意气,把话反着听了,又委婉解释了一下自己昨天没有动手教训贾敏元的原因。
“暴力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以暴制暴没有用。如果你总和傻子计较,你自己就也成了傻子。”赵衍抬出了尼采:“你凝视着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所以我左脸被打了一个耳光,应该再送上右脸给他打?”赵佑宁心平气和地反问,顾阿婆昨天对着他们三个讲马太福音,今天竟然直接被他借用了,真是讽刺。
最终,赵衍说了一句:“宁宁,爸爸和妈妈虽然分开了,但我们还是你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你也是我最亲的人,没有之一,你放心。”
赵佑宁扭头看了看他,大步超过他往前走:“你才是你自己最亲的人,我也才是我自己最亲的人。”
赵衍一怔,没来得及回味这句话的意思,匆匆追了上去。
第一百七十章
赵佑宁坚持留在一个人在宏业花园过寒假, 只肯回康家桥吃年夜饭。赵衍拗不过他,勉强应了,陪着去杂货店买齐了生活用品, 又取了一百块钱给他吃饭零花,再三叮嘱要注意安全。好在吴家老早是装了电话的, 停用了十几年, 不知道吴熙什么时候又接通了, 这样能和康家桥的家里天天通电话, 倒很便当。
等赵衍一个人走上愚园路往一妇婴去接贾青青出院的时候,越走越窝塞, 越走火气越大, 当然不是对佑宁的火, 而是对贾敏元的火, 至于有没有对贾青青的火,赵衍自己也说不清楚。贾青青怀疑自己怀孕后, 不肯去静中心检查, 也不肯去长妇婴, 非要国妇婴和一妇婴二选一, 说自己在社科院上班, 淮海路离这两家近得多, 不耽误时间。为此赵衍特地和一个学生打了招呼, 走了他老婆的路子,说好两个月后去一妇婴建档。结果昨天贾青青去急诊, 闹了一场不说还查出了流产史,今天一早学生就打来电话致以亲切的慰问和善意的暗示, 表示自己老婆一定会和同事们打好招呼,妥当照顾师妹兼师娘。赵衍对医生的医德并没有过高的期望, 复旦的一医大和交大的二医大,妇产科、肛肠科的实习生们传出来的“笑话”最多,连他也常有耳闻。他能够接受贾青青作为受害女知青遭遇过的不幸,却无法接受自己成为笑话里的主角。前者基于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同理心和人道主义,后者是爱惜羽毛珍惜名誉,在赵衍看来,这两者并不矛盾。
贾青青一声不吭地回到康家桥后,请了几天病假,专心养胎,家里没有了赵佑宁,连钢琴上吴熙的笑脸也消失了,她阴霾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然而到了小年夜,贾敏元突然不请自来。
“我打了外甥,是我不对。”贾敏元把手里的一瓶茅台酒和一条中华烟放到桌上,眼睛直直地盯着贾青青,却对赵衍说道:“我上门来给妹夫和外甥赔个不是。”
贾青青吓了一跳,赵衍却皱了皱眉把东西推了回去:“这些我不收,你拿回去。”他也看向贾青青:“上次我说过的话你不记得了?”
“不,不是我叫阿哥来的。”贾青青细声细气地解释,小心翼翼地看着贾敏元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阿哥侬是有啥事体伐(哥你有什么事)?单位放假了伐?放几天?”
贾敏元笑道:“放几天?要一直放下去喽。阿妹侬勿晓得?就因为我打了外甥一巴掌,妹夫就让我们单位领导把我清退了。”
贾青青吓了第二跳,浑身发冷,怯怯地看向赵衍。
赵衍脸上淡淡的:“一码归一码,你打了宁宁,他不认你贾家这门亲,这件事已经了了。至于你被清退,龚经理倒提前跟我提过,是因为你两次值夜班溜号。电视机厂仓库这么重要的地方,万一失窃失火,你玩忽职守是要坐牢的。”
“格么我还要谢谢妹夫救了我?”贾敏元心虚,声音越发响了起来。
“那倒不用客气。”赵衍低头喝了口茶:“小贾你还是叫我赵老师比较好,毕竟我比你大十岁,教你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也是应该的。你要明白,是你找工作,不是工作找你,现在待业青年几十万,国营单位根本不缺人,在你前面通过各种关系要塞进去的人将近二十个,为什么是你去当这个保管员?还能当合同工?”
“当然是因为龚经理的儿子是你的研究生。”贾敏元朝贾青青喊道:“阿妹,你现在是赵老师的老婆,升级了,了不起,以前你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现在都要喊你师娘了吧?怎么龚经理这点面子都不给赵老师?侬港伊推板伐?(你说他差劲不?)”
贾青青把他往外推:“走,出去出去,你跟我说就行,不要找赵老师,你知不知道赵老师为了给你安排这份工作花了多少力气,光小龚那个论文他就改了整整一个礼拜,还要帮他上期刊,不是你自己出的力你一点也不当回事,值班都要开小差,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贾青青气得要吐血。
贾敏元哪里肯走,他认准了赵衍因为那一巴掌故意刁难他,要不然他上了半年班,为什么临到这几天才要清退他,他又不是第一次溜号。再说要清退也轮不到他,这仓库里莫名其妙出现的损耗,他一分钱好处还没捞到,肯定不是有人嫌他碍事,趁机赶他走。
两兄妹推推搡搡的,贾青青在家躺了几天,越躺人越没力气,脚下一崴,楼梯口踏了个空,屁股落在楼板上,咚咚咚滑下去了三级才抓住了栏杆。贾敏元根本没反应过来,一只手伸向她背后捞了个空。
六周的胚胎,大约0.85厘米,重3克左右,男人对于这样一个微型生物体很难产生出深厚的感情,大多数男人甚至在看到出生后的婴儿也体会不到“血浓于水”的本能,部分男人终其一生也没学会爱自己的孩子。赵衍对贾青青的流产,遗憾有,悲伤有,但也有一丝不足以为人道的轻松。
这个年当然是过得最糟心不过的。贾青青在静中心的病房里躺了一个礼拜,年初五出的院,整整七天,没一个医生护士问及她以前的事,她疑心一妇婴的那个医生是故意的,但也只能把恨意叠加在罪魁祸首贾敏元的身上。好在她万事向前看,确定了自己还能再怀孕只是要注意避免习惯性流产后,她立刻把重心放回了赵衍身上,一回到康家桥,白天忙着搞卫生洗菜做饭,夜里自怨自艾哭得两眼红肿。赵衍对她生出不少歉疚和怜惜之情,毕竟贾敏元的工作的确是他一个电话搞掉的,那人混不吝到这个地步,真的做下去肯定也要出大事,到时候给龚经理惹了大麻烦就更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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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夜前夕,斯江突然发现大舅妈的照片被挂在了客堂间的墙上,才知道东生食堂已经易主。
“阿舅老啦,做不动喽,要休息个一年半载的。”顾东文躺在躺椅上轻轻摇晃,笑着让斯江给自己泡杯茶来:“以后就靠顾景生你和斯江养活我这个老头子了。某人的压岁钱好像很多嘛,我要求也不高,一天一包烟一瓶酒,有肉吃就行。”
景生似乎早就知道了,毫不惊讶,把角落里的几个袋子和箱子搬出来清理。斯江懵里懵懂地泡好茶送到舅舅手里,坐在他身边盯着电视机发呆。今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好像会很隆重,《三笑》的演秋香的香港演员陈思思也是主持人之一。顾阿婆拍了拍斯江说道:“你阿舅歇歇蛮好,开饭店挣的就是辛苦钱,累死苦死人的活,这几年一个好觉也没睡过,人都瘦了七八斤。”
“千金难买老来瘦。”顾东文乐呵呵地伸手在斯江面前晃了晃:“囡囡,戆忒了(傻掉了)?电视噶好看?联欢晚会要大年夜才正式开始呢。(傻了?电视这么好看?)”
斯江眼睛里涩涩的:“阿舅你看这个游本昌,是戏剧学院出来的上海演员,姨娘认识他的,国庆节的时候还说起过他要去晚会上表演呢,原来真的有他的节目,我要写信去夸他。”
“不知道。说小品的演员我只喜欢陈佩斯。”顾东文问自家老娘:“姆妈,你喜欢秋香伐?”
“还好。”顾阿婆照例答道:“香港的女演员嘛,总归还是要比刘晓庆她们这批人灵一点,洋气得很,不过比不上阿拉囡囡。”
“瘌痢头儿子自家的好,马桶还是自家的香啊。”顾东文呵呵笑。
斯江回过神来,不依不饶地去挠阿舅的痒:“大舅舅最戳气了,谁是瘌痢头谁是马桶啊!阿哥快来帮忙,阿舅说你是瘌痢头!”
景生在结最后一个月的流水,闻言只抬了抬头:“拿出吃奶的力气来啊,狠一点,再狠一点。”
斯江像猫一样挠了几下,笑着笑着就哭了:“我怎么还不长大呢!我要是个大人就好了。”
景生停下手:“你是大人就怎么样?”
“我就挣很多很多钱,把阿舅的饭店买下来,给姨娘和阿大伊拉很多很多钱。”斯江趴在躺椅扶手上抽泣。
“囡囡你靠什么挣很多很多钱啊?”顾东文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问。
斯江闷声道:“我——,要么去当演员行不行?大家都说当演员挣很多很多钱。”
“去去去。”顾阿婆伸出小脚,轻轻点在斯江腰上:“好人家的孩子不当戏子啊,你好好读书将来当那个什么讼师去,那个又体面又能挣大钱。”
顾东文笑得不行:“新社会了老娘,什么戏子不戏子的,演员,那叫演员,是个很有钱途也很辛苦的正当工作。”
顾阿婆拿眼觑他,冷笑道:“你老娘虽然不识字,走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还多呢,有什么不一样?以前我们扬州,再有名的戏子,官老爷让你去唱堂会,你敢不去?你太外公当年就养了十几个戏子,一打仗,他们是最早逃掉的,还偷了好多东西,连大烟都偷。反正咱们家的孩子,哪怕去扫厕所捡垃圾,也不许去当戏子。”
顾东文抬起手:“᭙ꪶ 行行行,当初人家请南红去拍戏,您老人家可是拿着菜刀冲进电影厂里去的。放心,斯江就是随口说说的。哈,看来斯南这个提刀就上还是从姆妈你这里祖传下来的,怎么全赖在我头上了真是。”
顾阿婆笑着去打他,斯江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外婆居然还有这样腐朽的旧思想,明明她老人家最喜欢王文娟徐玉兰严凤英马兰刘晓庆潘虹张瑜龚雪这些漂亮的女演员,不但爱看电影还爱上戏院去看戏,这两年还和朱家阿奶她们组成了一个万春街老太团,集资送花篮呢。
“外婆,你这样想是不对的,这叫歧视。”斯江努力纠正老太太:“职业不分贵贱,人人都是平等的,有人喜欢演戏热爱演戏,用自己的本领去换取财富,是很正当的——”
“好好好。”顾阿婆笑着点头表示受教:“知道了知道了,笑贫不笑娼嘛,卖手艺卖脸卖身子都平等,好了吧?”
陈-秀才-斯江不知遇到兵说不清,遇到老太婆更说不清。
“反正你和景生、斯南斯好,谁也不许去当戏——演员啊。”顾阿婆不放心地看了看景生:“好在现在不行(流行)你这个模样的,人家都喜欢唐国强郭凯敏那样浓眉大眼的。”
景生黑了脸:“我不想当演员。”
“这就对了,是我的乖孙子,好好上大学进个好单位才是正理。”顾阿婆瞟了斯江一眼,意思是看看你阿哥,学着点。
被这么一打岔,斯江的忧伤倒真的变少了一些,她半夜醒来,想到阿舅为了让姨娘一家去香港后能落脚得轻松一点,把辛苦了五年的小饭店转掉了,可是姆妈知道大姨娘出事后,却只怪姨娘不老实本分地做人,还警告她必须专心学习不许早恋不能染上爱慕虚荣的毛病。斯江竭力想替姆妈辩解,她就是那么一个古板到不通情理的人,就是一个不大会说话的人,可是想得越多,眼泪流得越凶。
顾阿婆醒了,看看外孙女一抽一抽的后背,叹了口气地拍了拍她:“好了,囡囡,覅哭了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阿舅做饭店多少辛苦啊,不做了也好的。”
斯江转过身伏到外婆怀里低声说了好几句对不起,不知道是替姆妈说的,还是懊恼自太小什么忙也帮不上。
“戆徒哦,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能活着就没事,有手有脚还能饿得死人?”顾阿婆闭着眼低声背诵了起来:“你不要害怕,因为我与你同在;不要惊惶,因为我是你的神,我必坚固你,我必帮助你,我必用我公义的右手扶持你……”
在外婆的念叨中,斯江躺平了身子,渐渐平静下来,身边的小胖子翻了个身,腿搁在了斯江肚子上,一双小手臂牢牢抱紧了斯江的脖子,动了动大头,突然在睡梦里咯咯笑了两声。
“阿姐,阿姐。”
斯江的心都化了,她转过身贴住了斯好的胖脸颊,像外婆拍自己那样轻轻拍着斯好的背:“阿姐在这里,乖宝宝,睡吧,睡吧。”
“哈利路亚。”小胖子嘟囔了一句,推开斯江使劲蹬起被子来,又大声嚷了一句:“哈利路亚——”
顾阿婆笑得合不拢嘴,她就知道,这个家里第一个得救的肯定会是斯好这个乖小囡。
第一百七十一章
斯南在乌鲁木齐过得很是快活惬意。陈东来和顾西美不知道在忙什么, 放了寒假就把她丢在石油管理局分公司,天天一个空饭盒一块钱一斤粮票,任她折腾。她靠着漂亮的脸和甜甜的嘴两三天就在分公司里里外外混出了名声, 还收获了不少“兄弟姊妹”,十几光人成天在楼道里声嘶力竭地高唱香港电视剧《再向虎山行》的主题歌:“老包!喂!老包!”至于谁是老包, 当然是模仿“夺命长枪”招式最多的斯南当仁不让。等后来回到上海, 陈斯南赫然发现这首脍炙人口的主题曲原来不是“老包喂老包!”而是广东话“留步!喂!留步!”于是包斯南只好变成了留斯南……
顾西美在忙着挣外快。陈家分家分得她元气大伤, 她跟陈东来抱怨他两个弟弟不是东西, 又撂下狠话:“老太太那点棺材本,迟早给他们两家也榨干去。三个姑娘拿了金条, 隔山隔海的, 以后一百样不管。反正我不图你家什么金子银子票子房子, 但是将来你妈要有什么事, 我也不会伸手,你不为我想, 也要想想斯江斯南斯好, 他们三个最后拿得到什么?全是别人的, 不是钱多少的事, 就是心里一口气下不来。”陈东来对两个弟弟自然是失望透顶, 不屑与他们为伍, 又因背着西美支援姊妹们十分心虚, 便也不和她争,夫妻俩时而共同阵线齐声讨伐弟弟弟媳, 时而自我激励身为知识分子就是要有骨气,不为富贵所淫, 倒比以前更和谐了些。
暑假里,校长的女儿准备去广州参加“珠江杯”全国青少年钢琴邀请赛, 请顾西美陪着练一练。西美钢琴丢下十七八年,为了当音乐老师借师大的琴房练过一阵子,心里没底,不料一看小姑娘弹琴气得半死,直骂庸师误人,手势乐感情绪哪儿哪儿都不对,别说比赛了,搁以前在吴先生门下,戒尺能把爪子都抽肿了。她板着脸发了一通火,校长却高兴得不行,说严师才能出高徒,把原来的钢琴老师辞了,请顾西美专门指导。
因为是领导的女儿,西美象征性地收两块钱一堂课的酬劳,一个暑假挣了近两百块。小姑娘琴艺提升得快,左邻右里听在耳里,很快全市教育系统的领导们都知道了小顾老师钢琴教得好,于是顾西美又多了三四个学生,手上肉眼可见地宽裕起来。秋天校长的女儿从珠江杯拿了一个优秀奖回来,全市轰动,毕竟第一名是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的神童韦丹文,能拿优秀奖,意味着离那个级别的神童也不太遥远了。顾西美名声大作,到了寒假几乎忙成了陀螺,只是万万没想到当年被她无情抛弃的钢琴,竟然有朝一日成了她赖以扬名维生的技艺,每每思及恩师,她既惭愧又后悔,偶尔提了一回,被斯南两厢对照,竟扯出了赵佑宁家的旧事,更让人不胜唏嘘。
西美在电话里对着斯江把南红数落了一番,说归说,她心里委屈得紧。南红肯定没事,有事的话家里不能这么太平,但人去了哪里,东文和北武肯定知道,恐怕姆妈景生斯江她们都有数,全家上下,只她是个外人,被瞒在鼓里。为这个她又自己偷着哭了一回,哭完了心里发了狠,要让家里人知道虽然她被他们当成了外人,可她却还是拿他们当亲人的。大年三十一早,她把这小半年挣的钢琴教学费,加上分家余下来的钱,凑了一千块整,汇给了顾东文,怕引人怀疑,留言栏上一个字也没写,另打了个电话找景生,婉转地暗示了一句。
斯江大年夜才知道姆妈汇了一千块回来,她心里好受了一些。顾阿婆叹道:“你姆妈就这个德性,刀子嘴豆腐心,怨嘛她怨得最多,又胆小又怕事,心其实不坏。当年大地震,你小舅舅要借她的钱去唐山,她二话不说就应了,也不让还。你看这次你阿爷走了,她有没有争过房子金条什么的?嗐,她看不起他们吃相那么难看。可惜你姆妈啊就是个驴脾气,认定了我和你两个舅舅偏心你大姨娘,就是看不惯你姨娘,折腾了半辈子,唉,你姨娘呢,算了,各人有各人的命。”
斯江和外婆舅舅打过招呼,牵着斯好下楼到灶披间拿吃食,准备去陈家吃年夜饭。门外的煤球炉子上炖着肠肺汤,锅盖一掀,鲜香中夹杂着热辣辣的白胡椒味,诱人得很。斯江咽了一口口水,拍开斯好去摸锅子的手:“当心烫到手。”
“宝宝要切(切)!”斯好抱住阿姐的大腿撒娇:“阿哥烧格顶顶好切。(哥哥烧的最最好吃。)”
“马屁要当面拍才有用。”斯江拖着这个胖挂件好不容易挪进灶披间,亭子间的冯阿姨正笑眯眯地看着景生颠锅说着喜庆应景的话。
“啊呀,景生结棍哦,真比那些大师傅还大师傅,将来子承父业,接手你家东生食堂,不得了,你爸把四张台子变八张,你肯定能把八张变成十六张、八十张,新雅杏花楼这种大酒楼都是毛毛雨。”
景生客气地笑了笑,转身见斯江进来了,指了指边上的食篮:“装好了,有一碗肠肺汤,当心点别洒出来烫到。”
“谢谢阿哥。”斯江把斯好从自己腿上剥下来:“冯老师过年好,斯好,叫人。”
“奶奶过年好。”斯好踮着脚去看景生锅子里的菜,又想去抱景生的大腿,被斯江拎着领子揪了回来。
冯阿姨被叫成了奶奶,就有点不捂心,揭开自家蒸锅看了看,关了火端出盘子来给斯好瞧,又抬头问斯江眯眯笑:“要不要尝尝我家的白斩鸡?唉,还是羡慕你们家啊,你外婆婆舅舅还有景生个顶个地会烧菜,像我们这种妇女干部,年轻的时候忙着奋斗,现在忙着带接班人,一天到晚吃单位食堂,实在没空烧也不会烧,不过年夜饭也只好到新雅杏花楼随便买点现成的回来充数,来,吃吃看,这是新雅的白斩鸡,味道还是蛮赞的。”
斯江听着有点怪怪的,她对吃鸡说鸡已经有了点心理阴影,便笑着回绝了:“不用了,谢谢冯老师,我阿娘家也做了白斩鸡,我们先过去了。”
“好好好。路上当心啊。”冯阿姨笑盈盈地把清蒸鲈鱼放进蒸锅里加热:“斯江你要不要上去换一身衣裳?大过年的穿藏青太老气了,还是要大红桃红的喜庆,要是你大姨娘在的话——哎呀呀,我真是到了奶奶的年纪了,不说了,你们快去吧。”
斯江抿了抿唇,板着脸拎起食篮提溜着斯好往外走。景生淡淡地叮嘱了一句:“早点回来,少吃点。”
斯江道:“嗯,阿哥记得帮我留一大碗肠肺汤。”斯好也赶紧回过头喊:“阿哥,留红烧肉给吾,还有糖醋排骨油爆虾鱼头粉皮——”
冯阿姨昂着头端起白斩鸡上楼去,景生听着楼梯咚咚响,顺手揭开冯阿姨家的蒸锅,往那条鲈鱼上倒了小半瓶白醋。
“哎,奇怪,这清蒸鱼怎么一股酸唧唧的味道!”五分钟后,冯阿姨百思不得其解。
景生探头闻了闻,一脸认真地说:“馊了,冷的闻不出来,一热就散出味道了。你看,着鱼眼都掉出来了。”
冯阿姨不甘心,尝了一口后气得破口大骂新雅店大欺客,偏又不舍得不吃,索性起油锅要把清蒸鲈鱼搞成糖醋鱼,不会烧她倒是真的没谦虚,鱼一下锅,热油四溅,景生镇定自若地竖起锅盖挡住了头脸,冯阿姨嘴上脸上手上被烫了七八个燎泡,这个年过得很惨痛。
景生端着肠肺汤上楼,撞上擦好牙膏从亭子间里出来的冯阿姨,两人点了点头擦肩而过,景生突然冒出一句:“对了,冯老师,我大嬢嬢说过,大红倒算了,桃红是最俗气不过的,千万不要随便穿。不过我家斯江长得好看,倒是什么颜色都合适,谢谢您提醒了。”
冯阿姨被烫得七荤八素,下了灶披间看到那条狼狈不堪碎成几段的糖醋鲈鱼,才想起来自己今天围裙下就穿了一件桃红色的牡丹花纹中式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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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江带着斯好到了陈家,看见叔叔婶婶们跟打了鸡血似的孝敬阿娘,梳头、洗脚、剪指甲、捶腿,一样不落地抢光了往常她的活,阿娘却看起来更憔悴了,让他们别吵吵,吵得她头疼。她拉着斯江的手说两句就噙着泪念叨“东来啥辰光回来哟”,又抱起斯好亲上几口,哭着问宝宝还想阿娘伐,宝宝过了年回来跟阿娘过好伐。
陈斯好现在是一个很实诚的小胖子,含着糖嘟着嘴摇头:“覅,吾欢喜外婆屋里。(不要,我喜欢外婆家)”阿娘擦一把泪,轻轻打伊屁股:“侬只没良心格小东西!阿娘抱大侬格,侬现在心里没阿娘啦?(你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奶奶抱大你的,你现在心里没奶奶了?)”
“有阿娘,欢喜阿娘。”斯好搂住阿娘的脖子香一记她面孔:“宝宝欢喜阿娘,阿娘跟宝宝去外婆屋里睏高(睡觉)好伐?”
阿娘破涕为笑,刮了刮斯好的鼻子:“阿拉宝宝还是只小戆徒呀,多切点黄鱼汤,变聪明点啊。(我家宝宝还是个小傻瓜呀……)”
大人之间发生的事,小孩子们其实都知道,但是大人不让说,他们只能打打眉眼官司。陈斯军早就不和弟弟妹妹们混,照旧沉迷在《今古传奇》里,手边又多了几本《故事会》和《读者》,见到斯江看过来,挠了挠头:“不是你看的那种世界名著。” 斯江随手翻了翻《故事会》,觉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稀奇地问堂哥这上面的故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陈斯军一口咬定全是真的,斯民斯强和斯淇说肯定是假的。争来争去倒把陈家这顿年夜饭争出了点热闹来。
这边热汤还没上,楼下就传来了景生的声音。
“陈斯江——”
斯江推开窗应了一声,才发现外面落雪了。纷纷扬扬碎玉琼芳,路灯下站着一个也穿着藏青色大衣的少年,正抬头对着自己看,他身后破旧的砖墙和水泥池子凝成了一幅画的背景,厚重又沉稳,细碎的弹格石子路上以他为中心晕出一团昏黄的光,飞絮飘洒其中,给他镀了一层舞动的柔光,又是另一幅画。斯江的心漏跳了一拍,跟着又抢跳了一拍。
心脏有问题大概是阿爷遗传的。斯江吸了口凉凉的空气,挥挥手:“阿哥!”
“下来,放烟花去。”景生摘下手套接了两片雪花,滚烫的掌心里一点清凉转瞬消失不见,他笑了起来,柔声道:“看,落雪了。”似乎是在告诉斯江,又似乎是自言自语。
斯江第一次体会到美能杀人,她怀疑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两三秒,甚至连呼吸都跟着停止了,整个人是晕的,什么时候关上窗,怎么领的红包,和阿娘说了几句话,完全没有印象,只记得这个春节,没有斯南,没有赵家阿大阿二阿三,连赵佑宁也没来万春街,但这许多的遗憾和哀伤里,还有这么一道温暖的亮色。
每当外婆背到“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斯江总会想起景生。
第一百七十二章
弄堂里的小鬼头们蹿来跳去, “呲呲”声不绝,仙女棒在雪花和笑声叫声中蜿蜒蛇行,拖曳出半长不长的灿烂星迹。骤然炸响的摔炮, 总能把陈斯好吓到,小胖子脸上的肉动不动就抖上两抖, 然后嘴一扁要哭不哭委屈地看向阿姐。景生和斯江笑得不行, 一人拎住他一只手, 玩起荡秋千来。
“一二、三!飞喽——”
斯好咯咯笑着喊:“还要还要, 再来一次!”
回到顾家,肠肺汤还在煤球炉子上热着。亭子间的门紧闭, 冯阿姨换了一身大红衣裳去居委会看春节联欢晚会, 临走前特为送了两根哈尔滨大红肠给顾家, 换了四只红烧狮子头, 觉得略亏了一点,所以忍不住对肠肺汤表达了一番鄙视, 顺便刺探一下顾东文和卢护士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斯江三个进门的时候, 顾阿婆正没好气地念叨:“说得好像红肠不是肠似的, 猪下水碍着她了?又不是没洗过就下嘴, 谁能吃到屎啊。她那张嘴才像吃过屎的, 天天说得自己多金贵多洋气, 怪不得男人看见她就躲得远远的, 当年我爸就不该贪老冯家那点钱,为了几顿大烟, 好好的独栋房子,掺进来这么个人, 天天堵心。”
卢护士笑着把留给斯江斯好的菜端了出来:“要是自己过得好的人,哪有心思给别人添堵呢, 来,斯江斯好,这是给你们的压岁钱。”
“谢谢卢阿姨。”斯江带着斯好说了一箩筐祝福的话,收起红包坐下喝汤。
顾东文拈了一颗松子糖含在嘴里:“我手上还有点余钱,想把亭子间买回来,如果北武七月份回国,还来得及把老房子翻修一下,最好造个自家的浴室,大家洗澡方便点。”
斯江眼睛一亮:“小舅舅真的要回来吗?小舅妈上次写信说戴维斯加州大学录取他了,我以为他要继续读博士呢。”
顾阿婆瞪了她一眼:“还读?!三十好几的人了,结了婚丢下老婆自己跑去读书,有没有一点良心啊,善让那么好的姑娘守了两年活寡,他再读读成狗子喽,不作兴的啊,老大你给北武写信,说他再不回来就别回来了。”
斯江吐了吐舌头,和景生相视而笑,她既希望小舅舅赶紧回国,又希望他读完博士再回,博士啊,多了不起。唉,做大人也很难,换成她肯定不知道该怎么选,一边是那么好那么好的善让舅妈,一边是自己的梦想和博士的头衔。好吧,她肯定选善让舅妈。
***
仙女棒在空中画了一个圆,湖水里也倒映出一个迤逦的圆,斯江看着光影瞬间消失,忍不住问景生:“阿哥,如果你是小舅舅,你会怎么选?继续读书还是回来?”
景生不假思索地说:“我肯定就不会去美国读书。”
“欸?”
景生点燃了另一根仙女棒,在水面上飞快地舞出一颗树的形状,可惜火光稍现即逝,只出来了半棵树的样子。
“我肯定会陪着——家里人,”景生侧身替斯江点燃新的一根:“因为不知道哪一天再也见不到了,所以不会走。” 年少的他还不知道,人往往选不到自己想要的那条路,此事古难全。
斯江看着他眸子里闪烁跳跃的焰火,半晌才觉得鼻子酸酸的,阿哥是想到他姆妈和大舅舅了吧,可现在大舅舅身边已经有了卢护士了。斯江手里的仙女棒慢慢熄灭了,不远处“嘭”地炸开了火树银花。
“看,放烟花了。”景生柔声道。
两个人站在水边齐齐仰头看向远方,有那么一刹,斯江觉得自己完全感受得到身边的景生的感受,她也不想大舅舅一个人孤独终老,可是却莫名想为逝去的大舅妈哭上一哭,那么惆怅,那么无奈,那么遗憾。她偷偷转过脸,看到景生的表情萧索,唇角紧抿,眼下的那颗痣在烟火里忽明忽暗,还有湖光焰色在他长而密的睫毛上撒下不规则的光点,不知怎么回事,她的眼泪突然就冲了᭙ꪶ 出来。
景生扭头见到斯江眼里噙着泪,泪水自带了一点凸面镜的效果,天上和水里的焰火缩成了微小的背景还有点扭曲,他的脸却很清晰。这一秒,景生突然明白斯江明白他在想什么,两人静静对视了片刻,各自转开了眼。有种被电过的麻,从景生胳膊上迅速蔓延开,炸得他有点不知所措。
斯江干咳了两声:“我怎么每次看烟花都会哭,戆呵呵得来。”
景生难得没有借机嘲笑她,低头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没事了,会好的。”
“嗯。”
绚烂归于寂静了几分钟后,空中又陆续飞起了朵朵烟花,或近或远热闹非凡,半湖瑟瑟半湖彩,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地面上湿湿滑滑的,没留下一点痕迹。
没有其他伴当一起玩闹,斯江和景生难得过了一个最安静的年三十,从西宫走回家的路上,斯江才想起来问景生:“姆妈为什么会只打电话找你啊,她还说什么了?”
“说让我们别担心,国营企业利改税,你爸爸过年奖金会很多。”
“哦。”斯江叹了口气:“姆妈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呢,斯南过年恐怕没有新衣裳穿了。”
“新的给她穿也是浪费。”景生笑道:“最多三天,不是口袋破就是袖子漆黑,她还总不肯戴袖套穿罩衣,活该她没有新衣服穿。”
斯江瞪了他一眼,隐隐又觉得阿哥和斯南才是那种真正的好,什么都能说,什么笑话都能开,特别亲密无间,可想到斯南的毕生宏愿——,斯江立刻打了个寒颤,甩甩头不去多想。
景生想了又想,还是说了出来:“嬢嬢还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她说小姑娘长得太漂亮容易招麻烦,让我一定要眼睛亮堂点,那种冲着你好看凑上来的阿狗阿猫一定要及早赶走。”景生目不斜视,尽量说得轻描淡写。
斯江气得一胳膊肘撞在景生身上:“什么呀!才没有那种!姆妈就是喜欢瞎说八说。”
景生步子迈大了一些:“那个唐泽年不是总在图书馆等你?”
“因为我期末考试没考好,他这个年级第一想帮助我这个落后生嘛。”斯江有点心虚,赶紧跟了上去忙不迭地解释:“阿哥,你没跟我妈说这个事吧?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我们好几个同学都在一起复习预习的,李南、林卓宇、程璎她们都在,赵佑宁也说年初五要来呢,而且区图书馆里暖和宽敞,桌子又大——”
景生脚一停,斯江差点撞在他背上,头一抬就见他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说:“谁帮你复习都行,我又没说什么,你干嘛做贼心虚?”
“我、我、我哪里做、做贼心虚了?”斯江无辜地眨着大眼睛,往旁边挪了两小步,突然生出豹子胆来:“哼,某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那位王班长可不只给某人补习,还给某人带什么比利时的巧克力和雀巢咖啡呢,啧啧啧,洋气还是她们洋气,比不上比不上。”
景生两步追上她:“某人是谁?”
“谁做贼心虚就是谁呗。”斯江翻了个白眼,气呼呼地把手里剩下的仙女棒一股脑全点着了,冲着景生挥了个大大的英文字母“U”,看着他恼火的模样,斯江促狭地唱了起来:“是你,是你,我说的就是你!甜蜜蜜,呀,巧克力真甜蜜——”
仙女棒还没烧完,她脑门上就挨了好几下毛栗子,景生抿着唇抢过她手里的仙女棒:“我一口也没吃一口也没喝,你别瞎说。”
“真没吃?”
“没。”
“那你怎么不拿回来给我吃?”
“你!陈斯江,你真的被陈斯南带坏了。”
“斯南本来就像我好伐?我们是亲生的姊妹!”
“那你也太会装了,虚伪。”
“好吧,你不幸发现了我的真面目,阿哥你完蛋了。”
“你想干嘛?你能干嘛?”
“你等着。”
“等你一万年。”
“哼!”
斯江的真面目到底是怎样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少女心性未定,时而伤春悲秋时而雄心壮志,时而安静乖巧时而跳脱犯傻,时而端着时而放下,这世界上要是有人能始终如一只有一个面貌,那肯定是蜡像或橱窗里的模特。但斯江知道,无论她是什么样子,总有人毫不惊讶全盘接受。
***
正月一过早春到,新学期又开始了。
白玉兰俏生生地站满了枝头,转眼就清明时节雨纷纷,海棠滴露,丁香满园,樱花落粉。今年是陈阿爷的第一个清明节,理当要全家回余姚上坟。陈东梅三月底就来了万春街,准备接姆妈回去,陈东方陈东海本来不想跑这一趟的,一看大姐这么殷勤贴心,起了警惕心,便都请了假,买了青团等各色祭品随陈阿娘返乡祭奠。
余姚乡下没有电话,等陈阿娘母子三个踏上返程,李雪静的电报才刚刚到余姚,陈东海没接着,隔了一天回到万春街才知道钱桂华被举报乱搞男女关系进去了,一家子慌得不行。毕竟万春街的人记忆犹新,顾南红就这么没了影子,顾东文隔三差五去公安局打听哪里发现了女尸有没有被拐卖妇女的消息,顾阿婆提到女儿就要哭上一回。
陈家又乱成一团。
第一百七十三章
钱桂华是真的出离了愤怒。
“我说几百次了, 张雄发就是个老色鬼,平时就喜欢蹭一下碰一记占便宜死不要脸,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工会的女同志们背后不知道骂了他多少次, 你们一问就知道。他老婆自己也清楚,眼珠子都恨不得绑在他裤腰带上, 看见个女的就怀疑别人要抢她老公, 什么脏的臭的往我身上泼!我能看得上张雄发?他个老秃头也配?”
“我们调查过了, 其他女同志都说没遇到过这种事, 只知道你平时和他关系很密切,经常两个人一起外出‘公干’。”
“???!!!”钱桂华没料到女同事们竟然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委屈地辩解道:“他是工会副主席, 我是他手下的干事!他叫我去办事我能说不?”
“看电影也算‘公干’?”
四张电影票推到她面前。
“都是双人票, 张雄发说了都是和你一起去看的, 你们单位同事也证明你和他单独去看过电影,还要狡辩?”
钱桂华满脸通红, 她真是冤死了, 头一回, 老色鬼骗她说工会同事们约好了一起, 进去了才发现只有他们两个, 她强忍着恶心极力推拒还是被他摸了几下, 厕所去了十几趟才熬到结束, 笑得比哭还难看地逃回了厂里,一问大家, 其他人根本不知道电影的事。前些天他说去街道医院探望退休老干部,从医院出来就拐到电影院说顺大便看个电影, 她根本没去,推说要去服侍婆婆直接跑了。她结结巴巴地解释完, 自己也觉得警察不会相信。
“张雄发负责的这几块下面有四个干事,全是女同志,为什么他不叫别人只叫你?”女警的视线在钱桂华胸口停了一秒:“你不是一直到处炫耀自己搞得定他?”
钱桂华瞠目结舌:“我不是说那个方面搞得定,我是说——”
“说什么?”女警鄙夷地拿过一份档案:“一九八四年二月十八日至三月十七日,短短一个月里,你迟到十三次,早退九次,无记录事假两天,工资奖金照旧,这就是你说的搞得定?你用什么搞定了张雄发这么特殊照顾你?”
“我真没有跟他怎么着,你让我和张雄发面当面对质!”钱桂华急道:“她老婆自己瞎想,冲进来就撕衣裳乱打人,你们怎么不管?”
“揭发流氓行为,人人有责。”女警哼了一声:“她那叫捉奸。”
另一个男警察谆谆善诱:“张雄发招认,你以前在车间里就勾引过他,说就得他这样‘胸有成棍’的老干部,才能安排得‘井井有条’,你还记得吗?”女警“呸”了一声,红着脸走开去倒水。
“车、车间里,大家经常这么说的呀,就是开开玩笑呀——”钱桂华欲哭无泪,只要是结过婚的妇女,在车间里谁没说过几句双关的荤话呢。
“后来你还给他送过一条美国花花公子牌的皮带,花花公子你总知道是什么意思吧?你还请他托复兴岛渔业公司工会的领导打招呼,让海员违规替你代买口红,你抽屉里搜出来好几支口红就是证据。张雄发主动交待,你夏天故意撒上香水在他面前转悠,还抬起胳膊给他看你腋下的毛发。据群众反映,你们经常当着办公室同事的面打情骂俏,言语下流,这些都可以证明你们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钱桂华差点晕过去了,去年夏天伸懒腰引出来的嘴上官司她还真记得。
“谁跟他下流?是他一个人下流!我那次不小心伸了个懒腰,蝙蝠袖滑下去,他就说,他说——”
“说什么?”警察严肃地拿起笔准备记录。
“他说我——毛又黑又粗,肯定很要的。”钱桂华羞愤交加地道:“他是领导,我总不能翻脸骂人或者一杯水泼上去吧?只好开开玩笑敷衍过去了。”
“开玩笑?你当时说‘我是要得厉害,张主席你怕不怕?’他说‘不怕不怕,三百回合不够来三千。’你说‘三千哪行至少要三万’。这些都不是冤枉你吧?在场有三个同志亲耳听见亲眼看见,她们的证词全部一致。”
钱桂华百口莫辩,只怪自己管不住嘴非要逞能犯贱,又恨小人背后使坏,她们当时凑趣讽刺张雄发的那些话还要荤呢,怎么谁也不提!平时一个个笑嘻嘻都是个人,背后见她倒霉就捅刀子全是鬼。
这时候她倒能感受到顾南红当时的感受了,一个女人要证明自己的清白竟这么难。钱桂华总觉得顾南红肯定没死,明明那夜还来找了陈东海,也不知道鬼鬼祟祟说了些什么,从那以后陈东海就对她特别冷淡,夫妻再也没同过房。她在那方面的确很要,从冬到春要了好多回,都被陈东海拒了,要么说累,要么说小孩在旁边,好像以前就不累以前就没孩子似的。她总疑心他知道了什么,又觉得不可能。过了年张雄发再动手动脚,她就没像以前那么避之不及,无非想确认一下自己还是不是个漂亮女人。但她真没跟张雄发有什么,那个秃头,那个啤酒肚,她看着就犯恶心。
一抬头,就看见雪白的墙上贴着触目惊心的白底红字大标语:“可抓可不抓的,坚决抓;可判可不判的,坚决判;可杀可不杀的,坚决杀!”钱桂华打了个哆嗦,瑟瑟发抖。
***
斯江是五一这天都没看见三妈钱桂华在万春街出现,才知道她出了事的。陈东海带着儿女四月中就搬回了自己家,劳动节这天来吃晚饭,一家三口都没笑脸,吃着吃着斯淇突然哭了起来,被陈东海训了几句丢下筷子就跑。斯江低头闷声不响,自从景生那件事后,她几乎没再单独和斯淇说过话,虽然知道她才和斯南一样大还不懂事,但是心里就是过不去。斯淇小心翼翼地找她几次后,到底也是十岁的小姑娘,脸皮薄,也就不大凑上来了。
饭后陈阿娘把斯江叫进房间里说话:“等一歇,囡囡侬带爷叔去寻寻侬阿舅,(你带叔叔去找你舅舅),小爷叔有闲话同伊港(小叔叔有话和他说)。”
斯江犹豫了一下,点头应了,不太明白陈东海为什么不自己直接上门去。大舅舅春节后把亭子间从冯阿姨手里买了回来,这几个月一直忙着翻修房子,天天都在万春街,谁都看得见。她牵着斯好走在陈东海的身后,留意到他手里拎了两瓶白酒,更疑惑了,大舅舅应该不大愿意和爷叔吃老酒。
陈东海放慢了步子,等斯江斯好上来后才轻声问:“你——姨娘还好吗?”
斯江一愣:“你知道我姨娘在哪里?!”
陈东海见她一脸震惊不像装出来的,不自在地摇了摇头:“她走之前来跟我说过几句话,但是没说去哪里。”
斯江立刻警惕起来:“那你怎么没告诉我舅舅?”
“我、我以为你们都知道——”陈东海有点慌乱,又加快了步伐。
等到了顾东文面前,酒是放下了,他人却不敢坐。
“东东哥,我没跟警察提南红找我的那个事,一个字也没提过,真的!你相信我。”陈东海急着对顾东文澄清:“不管怎么说,我和南红姐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肯定盼着她好,不可能害她。”
顾东文微微笑:“你有什么事?”
陈东海瞄了瞄旁边虎视眈眈的斯江景生和一脸鄙夷的顾阿婆,嗫嚅着说不出口。
“拿回去。”顾东文把两瓶酒推给他。
“不不不,不是的,东东哥,就是小钱被人举报了——”
虽然难以启齿,陈东海还是磕磕绊绊地把事情说了个大概,然后苦着脸问:“我上门来就是想麻烦阿哥帮忙想想办法,能不能把她也弄出来。”
顾东文睨着他笑问:“你这是疑心我们家的人举报了你老婆?为了报复打击她举报南红?”
顾阿婆还没反应过来,陈东海羞惭地低下了头:“是伊对勿起南红!请阿哥可怜可怜两个小赤佬,斯淇才十岁,和斯江斯南是嫡亲的堂姊妹,到底还是一家人。”
斯江气得牙齿咬得格格响,浑身发抖,一把搂住冲上来要打陈东海的外婆对陈东海怒目而视。
顾东文却淡淡地道:“我顾东文不是这种人。我顾家也没这种小人。滚吧你。”
陈东海还想提起南红出走的事,被顾东文一个眼刀掠过,一腔勇气化为乌有,拎起两瓶酒跑了。
顾阿婆把钱桂华祖宗十八代都骂得狗血淋头后,又感谢上帝让恶人有恶报,完全忘了这报应是佛家的因果。
“真的是她写的举报信吗?”斯江气得不行:“我也要写信举报她!”
景生给阿奶倒了杯温水,瞥了斯江一眼:“那你就也变成她那种垃圾了。”
“我?!我这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斯江声音弱了下去,但景生说得没错,她心里很清楚。
顾东文起身从冰箱里拎出四瓶啤酒来,直接搁牙上吭吭吭几下开了瓶盖,笑着招手:“来,大家一起吹一瓶。”
“舅舅,你这不是金刚钻,你是金刚牙!”斯江接过啤酒瓶,好奇地闻了闻:“我真的也能喝?”
顾东文把手里的酒瓶轻轻在南红送给饭店的冰箱门上碰了碰:“喝,替你姨娘喝一瓶,喝醉了直接躺床上睡呗。大仇得报,还不脏手,多好,老天他妈的总算也睁一回眼了。”
斯江想起眼泪汪汪的斯淇,不知怎么刚才的愤怒和爽快渐渐消失,她莫名叹了口气。景生拿出玻璃杯替斯江倒了一杯:“你心软了?举报这种脏事我们不做,倒也不用可怜她,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斯江点点头呼出口气,豪爽地喝了一大口啤酒,立刻皱眉咂舌不已:“难喝死了!舅舅你怎么会喜欢喝这个?”斯好丢下玩具汽车在旁边跳脚伸手:“我也要我也要我也要!”顾阿婆笑着抱起他坐到自己身上,嫌弃地推开啤酒瓶,拿出小酒盅倒上了白酒:“那个鬼东西跟马尿似的,不好喝,咱们祖孙两个喝点白的。来。”她头一仰连干了三杯,把空杯往斯好嗷嗷待哺的小嘴里滴了两滴,朝墙上的十字架举杯道:“感谢上帝!”
景生笑着举起酒瓶和顾东文碰了一下,父子俩同时仰起脖子咕噜咕噜不带歇地把一整瓶吹完了,还间歇着挑衅对方一眼。斯江盯着景生的脸看,阿哥实在太好看,她不好意思多看,不自觉视线往下移,落在那一上一下的喉结上,呆呆看了几秒,不得了,刚才那一大口啤酒上了头,头晕脑热眼花,心跳又不规律了,忽地少跳一下,又怦怦怦地乱跳好几下。
“难喝你就别喝,给我。”景生丢下手里的空瓶去拿斯江的杯子,他其实酒量好,但是上脸,一瓶酒吹完,两颊浮上薄薄一层嫣红,桃花似的炫目。
斯江赶紧捂住自己的杯子:“我要喝的!”她瞪了景生一眼,双手捧着杯子,眼一闭牙一咬,视死如归地干完了剩下的小半杯,呜呼,李白啊李白,幸好你活在唐朝,搁现在喝啤酒的话肯定写不出将进酒。
等顾阿婆洗好脚,陈斯好已经倒在斯江手上手舞足蹈两眼发直地咿咿呀呀了。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吾好宝宝,一块糖来一块糕。外婆外婆!宝宝要切糕!切糕!”
“嗐,你个小霞子(小孩子)酒量不大嗓门倒很大,好好好,宝宝明朝就切糕,糖年糕好伐?”
“糖!糖!”陈斯好从斯江身上滚下来,晕乎乎朝五斗橱上的糖罐子看,小短腿还没迈出去,就摇晃着往地上扑,幸亏旁边的景生一伸腿接住了,不料胖胖直接抱住了眼前的腿一口咬了下去。
***
“你喝醉了!怎么这么重!你今天为什么不拉粑粑?嗯?陈斯好你个胖子,你不是小胖子了你是大胖子了知道不知道?你再胖下去就会变丑,再也没人喜欢你了,你喜欢的小雨也不喜欢你,不跟你玩了知道不知道?你明天不许再吃糖了!”斯江怎么也拖不动陈斯好,不知道是自己也喝醉了手脚发软还是陈斯好的确重到了这个地步。嘴里倒是和之前的斯好一样叭叭叭喊个没完没了,果然是亲生的姐弟。
景生看着东倒西歪的两人,无奈地摇摇头,一手拎着斯好,一手搀着斯江,把姐弟俩送进里间。
小胖子被扔上床,滚了两滚自动缩成一个球,打起了小呼噜。斯江一条腿跪在床沿,探身拍拍他的小屁股,哈哈笑᭙ꪶ :“宝宝的屁股肉嘟嘟,好白相得咧。肉嘟嘟肉嘟嘟……”
景生伸手碰了碰她额头,滚滚烫,脸上烧得通红,连着耳朵头颈一片落霞似的蔓延开,偏偏她皮肤薄,红的下面是透明的粉,隐隐看得见青色的血管在粉霞下面微微跳动。景生垂眸扶她上床:“陈斯江,你喝醉了怎么也这么重?”
“我没醉。”斯江霍地扭过头努力瞪大眼盯着景生的脸,认真地摇头:“阿哥,我只有八十斤,一点也不重。”景生眉头一挑,还没来及说她,斯江已经紧紧搂住他脖子跳了上来:“你瞎说,我真的只有八十斤,不重不重不重!”
景生猝不及防被压了个正着,反手一撑,没撑住床沿,两个人跌在了床踏板上,“咚”地一声巨响。斯江的下巴直接磕在了景生的嘴上。景生嘴里一股铁锈味,顾不上自己,赶紧把斯江捞起来:“疼不疼᭙ꪶ ?”
斯江平时一双眼就自带两弯清泉,这时两弯清泉上雾汽朦胧,映出了景生的脸。她非常认真地贴着他的鼻子举起手挥了挥:“阿哥,我今天一回来就去上过厕所了!大号!大了两大坨呢——哈哈哈,要不然八十二——斤!”她打了个醉嗝,哈哈哈笑起来:“现、现在!八十!不重!”
这位老实交待自己拉出两坨粑粑的陈仙女斯江软倒在景生肩窝里的时候还不忘嘟囔了一句。
“臭死了,都怪你请我吃了臭豆腐。顾景生!侬最戳气了。”
景生心里真的被戳了一下。时间像被按下暂停键的收录机,在他脑海里倒带、播放,再倒带再播放,顾景生,原来他的名字这么好听。
外头传来了邓丽君的歌声:“我醉了,因为我寂寞,我寂寞,有谁来安慰我”
第一百七十四章
陈斯好小朋友每天从幼儿园回来都得汇报三大样:吃了些什么, 午睡了没,拉粑粑了没。
“好了,你已经是个大宝宝了, 以后拉没拉粑粑,不用汇报了。”斯江不自在地宣布, 蹲下身抱了抱胖肉:“从今天开始, 你要告诉大家在幼儿园学什么了, 比如唱什么儿歌了, 画什么画了,认字了吗, 学数数了没——”
陈斯好不乐意了:“不, 这些太麻烦了, 我不要换。报告!宝宝今天吃了菜饭, 喝了冬瓜汤,中午还是睡不着但是我闭着眼睛没说话, 我放学前把粑粑拉在幼儿园的厕所, 没带回来!”
在旁边窗台前压腿的景生幽幽地扭过头问:“拉了几坨粑粑?”
“两坨!”
“臭不臭?”
“当然臭!”陈斯好瞪圆了眼:“谁的粑粑是香的???”
斯江把脸藏在膝盖里, 无地自容, 太难为情了, 为什么她还记得昨晚发生的事呢?不, 只要她当做忘记了, 就真的忘记了,但她为什么要戆呵呵地提起粑粑这个话题!
陈斯好揪了揪她的辫子, 嘟起了小嘴:“阿姐,你还没说宝宝棒呢。”
“嗯, 宝宝今天真棒。”斯江强作镇定地捏了捏阿弟脸上两坨肉,哦, 不是两坨,是两块。
“糖!阿姐给宝宝吃糖。”
“好的,只许吃一颗哦,要不然你的小牙牙会蛀掉,以后什么糖也不能吃了。”
“嗯。宝宝乖。”陈斯好拍拍自己圆滚滚的肚皮自我表扬。
斯江剥了一颗大白兔给斯好,斯好坐到窗下的小矮凳上,小心翼翼地用肥嘟嘟的胖手指撕开一点糯米纸放进嘴里,眯上眼一脸满足地晃了晃大脑袋:“嗯——”
景生笑道:“胖胖,糯米纸这么好吃?”
“好吃!”斯好讨好地举起糖:“阿哥要伐?要的话你不许叫我胖胖,我又不胖!”
景生咬住半张糯米纸,见斯江轻手轻脚往外逃,笑着大声道:“好,宝宝不胖,宝宝今天拉过两坨臭臭的粑粑了。”
“阿哥最戳气了!”斯江愤愤然摔了门帘走人,迎面却遇到顾阿婆看完楼下的新洗澡间上楼来。
“宝宝在幼儿园拉粑粑了没?他前天没拉,昨天也没拉,今天再不拉就三天了,愁死人。”顾阿婆忧心忡忡地问道。
嗷嗷嗷嗷嗷,你们一个个怎么就跟粑粑过不去了呢?斯江大喊:“拉了拉了,拉在幼儿园了!两坨!很臭!”
***
立夏过后,学校组织去中山公园春游。每个城市都有中山公园和中山路,反而不大出挑。斯江还是头一次去,倒很惊艳,公园门口照例一堆老头老太,打太极拳下棋拉筋压腿舞剑的,风靡一时的交谊舞倒没了。劳动节大型游园活动刚结束,一排排各色盆栽鲜花姹紫嫣红,公园里中式园林风格和英式园艺相得益彰,两百多种树木花草葳蕤蔚然层次分明。
参观完全国反走私展览,看过月季园牡丹园山水园,斯江一帮同学兴致勃勃地到陈家池湖心岛码头里坐游船,坐船自然少不了对歌。
隔壁四班五大三粗的体育委员叉腰站上船头唱起了刘三姐的歌词:“唱山歌来唱山歌来,嗨,这边唱来那边和——”唱得那个雄浑有力气壮山河。一船的男女生们齐声应和:“嗨这边唱来那边和!就问你们二班敢不敢?不敢就跳湖!”
林卓宇一卷袖子跳上船头,扯着嗓子吼起了上海话版:“赤佬才唔敢!听好了啊,山歌好比黄浦江水——嗨”,他头一转手一挥:“兄弟姊妹们,上!”
程璎笑着站了起来,带着一船同学高声唱:“不怕滩险——对过戆徒多喽,戆徒多!”
两船的学生笑得船都差点翻掉,对歌变成了斗歌。四班唱“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坠落,消失在遥远的银河”,二班就“难忘今宵难忘今宵……共祝愿祖国好。”这厢荡起双桨,那边就在希望的田野上,斗得旗鼓相当,笑得两条船东摇西晃,等四班祭出街头巷尾传唱的“老包,喂,老包,——!”二班哑火了。
林卓宇转身问:“谁会唱广东歌?”一船人面面相觑。
斯江急中生智:“广东话是方言,那绍兴戏越剧行不行?我会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有人会唱贾宝玉或林黛玉吗?我们可以一起合唱。”
程璎笑得不行:“我只会开始那一句。”剩下的人连开始那句都不会,李南赶紧推着斯江上船头:“会两句广东话了不起?听好啦。我们上终极秘密武器了。”
“哟,二班放仙女出来了,老唐呢,快点把老唐揪出来!”隔壁船上轰动起来。唐泽年一脸无奈地被几个男生推了出来。
斯江忍着笑清了清嗓子:“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音色高亢激昂热情奔放,几乎和原唱徐玉兰一模一样。这句唱完立刻换了声音接上了黛玉的唱段:“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声音柔婉韵味十足,同样惟妙惟肖神似王文娟。
“嗷嗷嗷嗷嗷!好!”林卓宇领着男生们狼嚎起来:“对面可以脱衣裳准备跳湖啦。”
“我家仙女就是仙女,神了,你怎么有这个本事哈哈哈!”李南跺脚跺得游船工作人员都怕了。
对面四班的男生们见利忘义,直接上手扒唐泽年的衬衫要推他下水,笑得二班的人全跑到船头看热闹。
“脱——脱,跳!跳!”
“老唐,全力保卫短裤啊,不然赤屁股下水就是流氓,当心被捉进去劳改!”林卓宇乐坏了。
唐泽年笑着喊:“等等,我不认输,我要唱黄梅戏!”
“屁,你唱个黄梅天还差不多。”林卓宇大咧咧地指着唐泽年揭他老底:“你什么都行,还就唱歌不行,少年宫合唱团老师说人家是绝对音准,你是绝对不准。”
两船人都笑趴了。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从今再不受那对歌苦,大家快点——跳上岸。”唐泽年四句唱完,手一撑船侧栏杆,直接跳上了码头,朝斯江拱手笑道:“比不上你,我们甘拜下风。”
大家被他五音不全荒腔走板到无以伦比的地步惊呆了,竟然都没发现船已靠岸。
“抓住老唐有赏!”林卓宇赶紧带着男生们追过去,一群᭙ꪶ 少年人打闹成一团。女生们在旁边围观加油,笑得东倒西歪。
唐泽年被四五个“叛徒”绞住手臂押到斯江身旁,一群人笑着起哄:“愿赌服输,老唐再唱一句夫妻双双把家,要是陈斯江跟他把家还就算了,要是不点头我们送他下水。”
唐泽年知道斯江一向很回避这种笑闹,直接高声道:“天太热了,快点推我下水凉快凉快。”
斯江本来还有点羞窘,被他这一嗓子倒激出了侠肝义胆来,她举起手捂住耳朵笑道:“喂!要我再听他唱?那不如我去跳湖算了。”
这下连唐泽年都笑弯了腰:“至于吗?我自己听上去好像还行吧?”
斯江一脸认真:“初三的兴趣课,求求您放过京剧班越剧班,千万别报名啊。我代表学校感谢您了。”
一片哄笑声中唐泽年侥幸逃过落水之难,几十个少年人往游乐园走去。
接着初三两个班的船也靠了岸。景生看着斯江和唐泽年被众人簇拥着远去的身影,突然觉得那个斯江很陌生,原来她会唱越剧,原来在同学面前她是这个样子,原来对着那个唐泽年她会护着他替他解围。切,还说两个人没什么,这像没什么吗?景生拧着眉越想越觉得别扭郁闷。
“老顾,你阿妹也太牛了吧,一个人唱男女声,还真唱得挺好,怪不得小时候在电视上总看见她。”有人捅了捅景生喊了起来:“阿妹,阿妹,等等啊——呀。”话没喊完,人已经被景生踹了一脚。
王璐抿唇笑了:“顾景生的妹妹真好白相,我还以为她会唱一首英文歌呢。”
“我们怎么都没想到!就是啊,英文歌肯定赢了广东话的歌呀。生日歌不就好了”
景生却早就走远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快步经过儿童乐园后, 景生突然停下脚折返了回去。
八个动物座位的大转盘周围一片欢声笑语,十几个男生正喊着号子用力推着转盘,转盘渐渐转得快了起来。斯江缩在大象座位里抱着大象鼻子笑得像个小傻子, 马尾辫随着转盘甩成了一条斜线,斑驳的阳光不停地在她脸上跳跃。
“晕了, 晕了, 我有点晕了。”她旁边的李南趴在老虎头上, 双手举平:“陈斯江你只要对我负责, 你这出的什么鬼主意,为什么四班上来的都是男生我们班都是女生啊。”
蹲在狮子座上的唐泽年笑着提醒她:“李南, 刚才求老伯伯求得差点跪下来的人好像是你吧?说女生平衡感好的也是你吧, 兄弟们用力推起来啊, 这次一定要让二班心服口服。”
林卓宇急得要跟着转盘跑:“李南你敢晕, 等下我让你一个人做那个电动船啊。”
李南大叫:“别别别,我就算吐也不认输。”
“册那, 你千万别吐!”推转盘的男生们吓得立刻往后倒退三步:“你吐出来的东西会全洒我们身上的!”
斯江笑得不行:“对, 就算晕到吐我们二班也不会下来, 胜利一定是我们的。”
张乐怡嚣张地喊道:“没错, 我还一点也不晕, 有本事你们推, 转得再快点。”
程璎拍着自己的小熊:“对, 别偷懒,你们赶紧使出吃奶的力气来呀, 嗐,我们还能边转圈边对歌呢, 唐泽年,我们接着比啊。斯江, 开心果,来唱一个?”
斯江看着她的小熊,笑着起了个头:“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他们在跳圆圈舞呀,跳呀跳呀,一二一。”程璎李南和张乐怡立刻开启了童声大合唱模式。
突然四班的三个男生听到了奇怪的和声,他们看向唐泽年异口同声地喊:“老唐你不许跟着唱!请你要点脸!”
哄笑声中唐泽年却已经大大方方地唱了起来:“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
刚唱到“敬个礼啊握个手”,他的三个战友屁滚尿流地跳下了转盘:“投降!我们投降了,老唐你个卧底!你身在曹营心在汉啊,你是不是嫁去二班了?”
斯江直接笑趴在大象脑袋上,转盘慢悠悠地还没停,再一圈转过去,她眼睛一亮,挥手喊道:“阿哥!阿哥!来呀,来一道白相呀。”
还一道白相?景生看着她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谁说陈家江南好三姐弟完全不像亲姐弟的?骨子里的调皮淘气明明一模一样。
初三的学生看见儿童乐园里的情景简直惊呆了。王璐紧张地冲了过去:“你们怎么回事?这是儿童乐园!看不到指示牌吗?有身高和体重限制的,你们都几岁了啊,这样简直是在——破坏公物,唐泽年你还是团委干部呢,你怎么——”
斯江举起手:“哎那个——王书记,不关别人的事,是我的主意。”
唐泽年跳下转盘:“我们就玩了一下下,没事的。”
“什么没事?学校的名誉还要不要了?弄坏了小朋友们的设施,你们谁负责?!”王璐气归气,还记着要给顾景生留一点面子,毕竟陈斯江是他妹妹。
旁边值班的老伯伯踱了过来,对王璐的越俎代庖表示了不乐意:“侬做撒(你干嘛)?这里是我负责。他们来问过我的,是我让她们玩的,怎么样?你干什么呀,有意见找我们领导去,反正我过两天就退休了,切。”
王璐看看初二的同学们一脸洋洋得意,气得也顶真起来:“老伯伯你也太不负责了,你看这个牌子上明明写了,每个座位承重不超过40公斤,现在看不出坏,万一等有小朋友上去的时候,座位跨了或者转盘杆断了,会出大事的!”
景生突然悠悠地接了一句:“没事,我家斯江刚好40公斤。”他没理会王璐,径直走到大象座位前面,拍了拍大象的鼻子:“下来吧。”
斯江心里美得呀,笑成了一朵花,扶着景生的手跳了下来,偷偷做了个鬼脸,轻声说:“谢谢阿哥!”刚谢完脑门上就吃了一记毛栗子。
“皮。”景生鼻子里哼了一声。
王璐盯着老伯伯进行职业道德的教育,把老伯伯教育得光火了。
“你这个同学怎么这么烦,啰啰嗦嗦的,能出什么事?”
斯江跑到老伯伯面前鞠了一躬:“老伯伯对不起,都怪我不好,是我想得不周到,我们错了,不该来玩这个。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我们陪你检查一下吧,看看有没有被我们压坏了或者有裂缝什么的。”
老伯伯刚刚就顶顶欢喜斯江,转过脸对她笑眯眯地摆摆手:“别听人家瞎三话四,我有数得很,经常有一百斤的小胖子上去转,还有爷娘带了小毛头一道白相的,怎么可能有事?再说下个月就要换新的电动转盘了,放心,侬还想白相啥?尽管去白相啊。这点老东西全部要换成新的了,其实质量还好得很呢,唉。”
李南夸张地抱住了自己刚刚坐过的老虎:“啊!我的小老虎,要永别了!不!不!你别走!求求你,跟我回家吧!我爱你老虎!”
这下连初三的学生都摒不牢哈哈大笑起来,王璐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大家都往外走,四班的男生嚣叫着要去游乐园再决高下。
斯江几个落在大队伍的最后头。走了一会儿,斯江溜了景生好几眼,见他抿着唇不太高兴的样子,悄悄靠近了扯了扯他的衣角。
“干嘛?”景生拿眼睨她:“你也要把大象拆回去天天抱着?”
斯江忍着笑,学斯好歪着脑袋眨巴眨巴大眼睛,嘟起了嘴:“阿哥,覅生气了哦,吾还是一个宝宝呢,大宝宝也是宝宝呀。”
景生一只手盖在她脸上把她推远了点:“你真是有出息,不但学斯南,连陈斯好你都学?”
斯江小跑着追上他笑着澄清:“阿哥,明明是南南和斯好都像我呀,我是老大当然要装装样子——”
她身后的李南捂住胸口软软地倒在了程璎身上:“你们刚才看见了没?看见了没!我们的仙女!仙女在她哥面前竟然是这个样子!嗷嗷嗷,我死了,心都不跳了,真的,她那个媚眼抛得呀,那个声音嗲得呀,不行了不行了,我为什么不是个男生?”
身为男生的林卓宇和唐泽年对视了一眼,说得好像是个男生就能怎么样似的,想得美。像陈斯江这样漂亮的小姑娘撒起娇来,吃不消吃不消,也就只有她亲阿哥顾景生吃得消了。
疾步如飞的顾景生正在教训陈斯江:“说了不许抛媚眼的,你脑子呢?”
“???”斯江很郁闷,难道斯好那样眨巴眨巴眼的可怜相也被归为抛媚眼了?这媚眼的范围也未免太大了吧。
***
这天的集体野餐,斯江识相地挤到了景生边上,当然受到了热烈欢迎,连她的小尾巴李南和张乐怡也感受到了学姐学哥们的热情。三个人吃完百家饭,肚皮圆滚滚。男生们吵着去溜冰,斯江忍不住炫耀景生溜得极好,于是几十号人转战溜冰场。现在流氓阿飞都夹紧了尾巴做人,溜冰场也变回了真正溜冰的地方。
如林卓宇所言不假,唐泽年真的除了唱歌什么都会,进了溜冰场热身了两圈就来了一个腾空转体三百六十度,稳稳落地,四肢舒展极其潇洒,引起一片欢呼尖叫口哨,
斯江叫完才发现景生面无表情地瞟着自己,顿时有点心虚,又不敢解释自己和唐泽年真的没什么,生怕欲盖弥彰起了反效果,只好故技重施用上斯好的三板斧:“阿哥!你溜得最赞,你上场绝对艳压群芳,不不不,是技惊四座,上!替我们班狠狠打掉他们四班的威风。阿哥加油!”
景生扯了扯嘴角,看了看朝斯江这边挥手的唐泽年,手一推栏杆直接倒溜入场,行云流水在内圈滑了大半圈,他双手背在身后,低头垂眸,面孔板得比脚下的水泥地面还要梆梆硬,一丝笑容也没有,栏杆外的女生们却立刻尖叫起来。
斯江扭头看见王璐两眼直冒星星和爱心,暗自下了决心,要是景生再说她和唐泽年,她就抬出他们班王班长嘲伊,哼,谁怕谁啊。
景生抬起眼,扫了场内一圈,腿上加了几分力气,倒溜得越来越快,在转弯处直接腾空,一个三百六十度转体落地再接一个三百六十度转体落地,毫不费力地改成正溜,从外圈人群里闲庭信步分花拂柳回到斯江她们面前,皱了皱眉:“我就不溜了,腿伤到地方有点不舒服。你们去玩吧。我在外面等你们。”
斯江赶紧弯腰把自己刚穿上的溜冰鞋脱了下来:“阿哥,你疼不疼?快出来,我帮你换鞋子,我们这里坐一下,哪里疼?这里?这里还是这里?你不要吓我,都怪我不好,我真是戆徒,就不该怂恿你去溜花样。”
她紧张得不行,跪在景生腿边沿着他伤口小心翼翼地按两下摸三下,搞得景生比她还紧张,又不好挪开不给她摸,只好皱着眉说休息一会儿就好了,还要应付王璐一帮女生们的关怀,可谓得不偿失。
人群外却突然挤进来一群小年轻,有男有女,看起来都在社会上混过不少日子。
“顾景生?真的是你!我刚刚还在想,除了你还有谁倒溜都溜得这么好,太巧了,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吴筱丽激动得满脸通红,完全没注意自己打扮得不伦不类,头上还架着一副□□镜,带有明显的女阿飞特色。
景生也很意外,但对她还有印象,便点头打了个招呼。
“侬欢喜伊?(你喜欢他?)”旁边的一个男青年突然问道。
斯江她们吓了一跳,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溜冰鞋轮子滑过地面的声音变得格外响亮。
吴筱丽红着脸却点点头鼓起勇气问景生:“顾景生,你愿不愿意跟我做——朋友?”这么多人面前,她到底没好意思说女朋友三个字。
“不好意思,我没时间交朋友。”景生淡淡地弯下腰系鞋带。
有人扑哧笑出声来。
吴筱丽愣了愣,难堪地“哦”了一声。
“嗐,小赤佬,别给你脸你不要脸啊,我们小丽跟你交朋友是看得起你。”
吴筱丽赶紧拉住这个蠢蠢欲动的家伙,指着旁边一个狭长脸阴沉沉的青年问景生:“你还记得阿强哥吗?他和你都是橄榄坝的——”
“小时候天天打架,怎么会不记得呢,老顾伯伯好伐?景生。”李强笑起来像一条刚吞下一只老鼠的蛇。斯江看了他一眼就寒毛直竖立刻转开了眼。
景生重重地拉紧了鞋带,起身站了起来,双臂抱胸,挡在了斯江身前:“不好意思,真不记得了。”
吴筱丽还想说什么,李强看看围在景生身边的十几个男生,个个都一脸警惕跃跃欲试的样子,溜冰场里还出来了一帮学生往这边来,就笑着说:“下趟有机会再找你玩。我们先走了。”
景生这天的嘴角一直紧抿着,也没再玩任何项目。好在春游顺利结束,后面连着十几天也没再遇到过这批奇怪的人,景生才松了一口气。
***
五月底,直升名单公布了,景生的百米跑和跳高都拿了二级运动员的称号,顺利直升高中部。就凭去年学校高三本科率98%,重点大学录取率90 %的成绩单,景生算是两只脚都踏进了重点大学里,毕竟二级运动员高考还能加二十分。
斯江却有点紧张起来,今年初三的直升考试数学难到令人发指,全年级平均分只有五十七分,虽然直升比例还是20%不变,但很多同学心态直接崩溃,后面的物理化学发挥失常,甚至有人考完就直接在教学大楼下嚎啕大哭。所以当唐泽年提出帮她复习理科四门的时候,斯江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阿哥,今天同学叫我去图书馆补习数学,我下个礼拜四再跟你一起去行吗?”放学的时候斯江试着问了一句,心想如果阿哥不开心了她就少复习一天也没关系。
景生却爽快地答应了:“没事,本来也不用你去的。你好好复习,要是明年落到别的学校去上高中,你就——”
“不会的不会的!”斯江挺直了腰杆:“我哪怕直升不了,考也要考回我们学校!有阿哥你在呢。”
景生独自骑着自行车去了服装公司,这大半年来,几乎每周四放学后他都和斯江来这里找那个张经理和徐领队,单位组织学习一般都在周四,他们几乎每次都能守得到人。
“唉,小顾啊你怎么又来了?”张经理最后一个出来看到景生就忍不住叹气,他心虚他理亏但他也是没办法。
“张经理侬好。”景生仍然客客气气地同他打招呼。
“你阿妹没来?”张经理摸出烟来点着了。
“她有点事。”
男人和男孩在马路边的悬铃木树下站着说话,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脚踏车和公交车川流不息,眼看一天又要结束了。
“徐领队已经被下放到雨伞厂去了。”张经理叹了口气:“小顾你们就别再死脑筋了,过几年这个事就会过去的。”
景生笑了笑:“我嬢嬢她没贪污。有就是有,没就是没,对吧?那个方老板写的澄清报告上说得清清楚楚,只要张经理肯在上面盖个章就行。”
“这公章不可能随便盖的呀。”张经理被纠缠了半年,几句话都说烂了:“这个我真的没办法。快回去吧,你们好好读书,大人的事不要管了。”
“我嬢嬢不该被这么冤枉,她是好人,你们不该欺负好人。”景生第一次找到他的时候这句话说得很凶狠,吓得张经理不轻,现在说出来已经是淡淡的很平静,可张经理听着却更加难受,良心真的痛。
“这样,我匿名写个材料,你们自己看看能不能有用吧。”张经理不知为什么突然松了口,大概是想到了南红往日意气风发恣意说笑的面容,又或许是想起那个漂亮的小姑娘每次眨巴着眼求自己说句真话的模样,也有可能是因为良心真的起了点作用。
景生意外地抬起眼,张经理却已经匆匆走远了。他几乎是雀跃着跳上自行车的,蹬得飞快,他要直接去图书馆接斯江回家,第一时间告诉她这个事,至少他们的努力有了一点点希望。
初夏的晚风把景生的衬衫吹得不停鼓荡,微暖的风调皮地游走在肌肤和面料之间,白衬衫一会儿被撑得鼓起来,一会儿呼地被吸回去紧贴着他的身体,似乎也在为此雀跃着。景生越骑越快,整个人几乎站了起来,他的眼睛越来越亮,笑容越来越肆意,最后白衬衫心满意足地牢牢攀附在少年紧实的身体上,游走的风不开心了,鼓足了劲头把景生背后顶出了一个白色的圆球,呼啦呼啦作响。
又一年的夏天来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新闸路的区图书馆就在警备区浴室的斜对面, 历来人满为患。中学生大多一放学就成群结队地来顶楼的大阅览室占座,再去楼下还书借书,有些毕业班的学生家长是要倒班的双职工, 便连晚饭也不回去吃,小吃店里买两个肉馒头菜馒头茶叶蛋应付过去。所以阅览室里经年弥漫着隐秘的吃食味道, 到了冬天玻璃窗紧闭味道特别一言难尽, 好在现在是初夏, 窗户大开, 电风扇开在最小档呼啦呼啦吹。
斯江喜欢西北最角落靠窗的一张大桌子,离马路远, 窗外有棵有年头的广玉兰大树, 一下雨, 闻得到清清幽香, 学习累了,几本书一叠, 脸朝着窗眯上一小会儿, 也不担心被人看见睡着的丑样。景生常笑话她那样趴着睡时挤着脸颊张着嘴流口水。她说他瞎三话四, 景生说他帮她擦掉了, 还嫌弃地拿出手帕来作证, 上面是有亮晶晶的可疑痕迹。
“怎么了?这道题懂了吗?”唐泽年低声用铅笔指了指卷面, 提醒又在出神的斯江, 不知道她又想到了什么,眼睛看着卷子, 嘴角却露出了笑意,有点呆, 又特别生动。
斯江不好意思地咬了咬下唇,重新认真看了一遍题目, 脑子里一片混乱,还是没搞明白。
“物体受到的摩擦力不是和物体运动方向相反,而是和物体相对运动方向的趋势相反,所以这里要选C。”
“哦。”运动方向和相对运动方向?斯江有两秒钟的呆滞。
唐泽年揉了揉眉心,看了看时间,快六点了。
“对不起,”斯江很惭愧:“要不你也先走吧,李南她们都已经回去吃饭了,我帮她们看书包,等她们回来再走。”明天她要警告这几个家伙,再敢这么丢下她就跑,朋友没得做了。
“你饿了吗?”
“不饿。”话一说完,斯江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还真是举头三尺有神明,睁眼瞎话说不得。
“我带了巧克力,你要不要吃一块?”
“你们团委的干部怎么都喜欢带着巧克力?也是进口的?友谊商店侨汇券才买得到?”斯江想起王璐,忍着笑低声打趣唐泽年。
“不是。”唐泽年笑着掏出几个金色小足球来:“义利的酒心巧克力,我喜欢踢足球,我爸去北京出差带回来的,他还当我是小学生呢,尝尝看?不过的确没有王璐那个比利时的好吃。”
“那我要吃的。”斯江拿起一个撕开包装就往嘴里放:“总有一天我们国家的巧克力也能比进口的好吃。”
“看不出你这么爱国。”唐泽年笑道:“你舅舅不是在美国留学?我以为你会很喜欢欧美国家。”
“我舅舅留学是为了师夷之长。”斯江想了想,觉得自己对王璐的反感的确不太客观,有点不好意思:“我也不是不喜欢欧美国家,但像王璐那样月亮都是国外的圆,什么东西都是进口的比国产的好,也许她说的是实话,谁让咱们国家现在这么落后呢,但我就是心里不喜欢,听着就不舒服。”
足球巧克力像个小馒头一样把她的脸颊鼓起来一块,甜丝丝滑腻腻的,斯江舍不得嚼碎,就这么含着眨了眨眼,悄声告诉唐泽年:“我后来试过她那个雀巢咖啡,一点也不好吃,真不如我大姨娘买的上海牌咖啡茶。你知道王璐说什么?”
唐泽年第一次听斯江跟他嘀咕这些小女生之间的琐事,觉得格外有趣,他笑着靠近了斯江:“她是不是说咖啡是有品位的人才吃得出好?普通人会比较喜欢咖啡茶那种糖水?”
斯江瞪圆了眼:“你怎么知道?哦——!”她恍然大悟,笑得更皮了。
唐泽年耳朵微红地退开了一点,鼻尖下萦绕着斯江刚才吐气说话间溢出来的酒心巧克力的甜腻味道。
“嗯,她在团委办公室也这么说过。”唐泽年不自在地按了按额头。
斯江现在看事情的角度和以前大不相同,反而倒点点头:“看来她的确是这么认为的,好吧,至少她是一个心口如一的人,不是嫌弃我们家。”
唐泽年觉得自己有亏君子之风,脸上一热:“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在背后说她坏话。王璐是个很认真负责的团委书记,她是干部家庭出身,自然而然有一种优越感,她并不是想故意炫耀贬低别人,平时还一直会很热情地去帮助家里有困难的同学。
“嗯嗯嗯,我知道!”斯江更不好意思了:“其实是我对她有了成见,你没说她什么坏话呀,你不是那种人我知道的,你是特别好特别优秀还特别有绅士风度的男生,我明白你说的意思,我也同意你的看法。”斯江组织了一下语言总结道:“王璐就是觉得自己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是一个更好的‘标准’,所以她会自然而然地想让身边的人都接受这个标准,她这么做没什么不对。就像文明人去了原始社会就会迫不及待地把文明社会的一切灌输给原始人。”至于别人愿不愿意接受她的标准,估计并不在她考虑的范围内。斯江酸溜溜地想,反正只要阿哥不接受她的标准,她就可以不再对王璐抱有成见。
唐泽年却呆住了,心上像被一根羽毛轻飘飘地拂过,有点痒有点刺有点酸有点甜。在斯江心里,原来他竟然这么好么?他一直不敢和她明说自己心底最深处的那个念头,怕吓跑她,也怕影响她的学习。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或者有一点点好感?我们可以先做好朋友吗?
每一句他想说的话都很傻,也根本没有合适的场景和时间。她身边永远有一个警惕性很高的“老母鸡”顾景生,或者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鸡”同学。但是她自带引力,像恒星。他身不由己地关注她想要围着她转,她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被无限放大,延缓了时间流动,充斥了他每个细胞。
“你刚才说我是什么样的男生?”唐泽年垂眸合起物理试卷,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说得太轻太快,没听清楚。”
斯江一愣,踌躇了几秒,大大方方地重复了一遍:“大家都知道啊,你是个特别好特别优秀特别有绅士风度的全能男生,不过我很好奇你的音乐课是怎么通过的。”
唐泽年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斜了斯江一眼:“喂,陈斯江你哪壶不开非要提哪壶?别破坏你在我心中的形象啊。”
斯江忍不住好奇地问:“嗳?我在你心中是什么形象?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长得还可以脑子不怎么好?”
唐泽年一怔:“你为什么这么看你自己?”
斯江不自在地整理起书本:“我本来觉得自己能学好数理化的,可惜现在数理化好像不怎么乐意。不过你这种永远年级第一的人是体会不到我们贫下中农的困苦的,每次考完都提心吊胆,课代表发卷子的时候那种眼神就是你的分数怎么配不上你的脸呢……”
唐泽年的心被揪了一下又被拧了几下,一肚子安慰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天渐渐暗了,苍白的日光灯把斯江自嘲的笑容打成了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烙进了他眼里。
“大家都知道陈斯江你是个心灵特别美好特别有思想很有艺术天分偏科有点严重的同学,打篮球喜欢走步和蹲下抱着球不放,没落井下石让我跳陈家池也说明你很善良。”唐泽年低下头摸了摸书包袋子,几不可闻地添了最后一句:“在我心里你很完美。”唯一的不完美是你不知道我很喜欢你,或者说你不愿意知道。
斯江没想到会从唐泽年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从来没有人这么赞美过她,用这种近乎肉麻和不真实的语句赞美她,她有点被震撼到了。完美?她和这个词距离也太遥远了。
两人的沉默没有持续多久,身后传来了阅览室老师的声音:“同学,你一直站着干什么?那边还有空位子。”
“我再重复一下啊,阅览室不允许吃东西,不允许吃东西,不允许吃东西,有些同学请你自觉一点,被赶出去老没面子格,收起来到外头去吃。”老师顺着走道绕了一圈,检查得很严格,十几个男生女生推开座位站了起来。
斯江嘴里的酒心巧克力早融了,她擦了擦嘴角扭过头看,发现老师不是说她,如释重负地朝唐泽年做了个鬼脸,指了指他捏在手心里剩下的巧克力:“差一点被赶出去!”
“我们也走吧,回家吃了饭再来,今天要把这章物理卷子吃透了才行,你刚才老开小差,想什么呢?”
斯江却抻着脖子朝大门口看了又看:“刚刚有个男生好像我阿哥呀。”
“顾景生?”唐泽年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莫名紧张莫名心虚。
“肯定不是,他要是来了肯定找得到我,我一直坐这个位子的。”斯江摇摇头。
***
回到万春街,锁好脚踏车,景生弯腰在水池边拧开水龙头,狠狠往脸上泼了几把水,拍得面孔啪啪响。灶披间里的顾东文举起铁勺敲了敲窗户:“干嘛?没办成功是正常的,拿自己面孔出气戆伐?斯江人呢?”
“图书馆复习,她今天没去。”
“嗳?你怎么没去接她?”顾东文把煎豆腐装了盘,捞起肩膀上的毛巾擦了把汗,抽出根烟踱了出来:“正好,还有一个榨菜肉丝蛋汤,留给你来弄,我去洗个澡,新鲜马桶三日香,这新的淋浴间我要第一个洗。”
景生这才注意到门边上的涂料瓷砖什么的都清理干净了。
没了冯阿姨家的灶台,灶披间被一分为二,虽然没有排污建不了厕所,但砌出了一间不小的淋浴房,没有明窗,隔墙只砌了两米,上面离天花还有三四十公分正好透光,墙壁刷得雪雪白,整个灶披间也顺便粉过,灶台靠着的墙上贴了一整面白方块瓷砖,清清爽爽。贴着淋浴间的隔墙,放了一张长长的旧木桌,理菜装盘做点面食十分便当,不冷不热的时候,还能直接就在这上头吃饭,省得端上搬下的,顾阿婆最最满意这个改动。
景生炒好了肉丝,等锅里水开,顾东文在旁边哗啦啦洗冷水澡,一边洗一边唱着云南家喻户晓的老民歌。
“哎,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妹在深山……妹啊妹啊妹啊,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月亮出来照半坡,照半坡……妹啊妹啊妹啊,你可听见阿哥叫阿妹——哎哎唉。”
顾东文有一副好嗓子,和他那张娃娃脸完全不搭,也不像他平时说话的声音,是那种清澈干净的声音,的确像亮汪汪的月亮,也像深山里的溪水。水声停了,最后那缠绵悱恻的哎,转着音转着转着慢慢地低成了一声叹息。
锅子里的水咕咕咕地滚了,景生木着一张脸揭开锅盖,撒了一点盐,蛋液缓缓绕了一圈,在水里卷成了嫩黄的云朵,舒展开来。他突然想起阅览室里看到斯江和唐泽年头靠头说悄悄话的样子,那个口是心非的小姑娘,笑得也像一朵云,堵得他胸闷。骑去图书馆一路上所有的欢欣雀跃,像一只只肥皂泡,折射出五光十色的世界美得很,但瞬间化为乌有。景生心里乱乱的,自己到底气什么,气斯江呢还是气那个唐泽年还是气他自己,他说不上来。呵,阿哥叫阿妹又什么用?阿妹跟别人跑了,还骗他是同学,哦,也不算骗,她也没说错,唐泽年也是同学,呵呵。
景生手里的筷子“噗”地戳进了蓬起来的软绵绵蛋花里。
第一百七十七章
“哎呀, 终于不用再短裤湿哒哒地上楼了。”顾东文打着赤膊擦着背后的水珠,笑着说:“你脏衣服也丢这边盆里,夜里我一起搓掉, 哎,什么时候水龙头一开就有热水就好了。”棚户区不比新公房新里弄和老洋房, 没有排污系统不说, 管道煤气和液化气也没有, 家家户户炒菜用煤饼炉子, 烧水用煤球炉子。他倒是去了第一百货看过玉环牌热水器,但也就只能看看, 热水器要接管道煤气, 万春街里没办法装。
“想得美。”景生鼻子里哼了一声。
顾东文一脚蹬在他屁股上, 留下一个湿乎乎的拖鞋印子:“老子还不是为了你这小赤佬?省得总有女流氓跑来偷看你洗澡。唉, 夏天到了,万春街的女流氓们又要出动了, 顾家有子初长成——”
景生气得差点舀起一勺开水泼他:“瞎七搭八啥?谁没事看人洗澡!”
顾东文哈哈笑着提起水壶出去烧水:“以前北武到了夏天总要熬到夜里十一点以后才出来冲澡, 这弄堂里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流氓多着呢, 摸不到看两眼也不吃亏。”
景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再理他, 把蛋花汤倒进大碗里, 滴了几滴麻油, 舀出一小碗来留给斯江,才把葱花撒进去。
“就你惯坏了你阿妹, 小时候明明吃葱花的,现在反而不吃了, 真是麻烦。”顾东文端起还温热的茶缸喝了一口茶,才套上汗背心。他胳膊还没抻直, 就听见门外传来笑声。
“阿舅你又偷偷说我坏话!又被我当场抓住!”斯江调皮地戳了戳舅舅胳膊上硬邦邦的肌肉:“你完蛋了!”
顾东文啼笑皆非,拉好了背心朝景生的背影抬了抬下巴:“这人不高兴了,你去哄哄他。啧啧啧,一回来就打脸打得啪啪响。”
他吸溜着拖鞋上楼去了。
“老娘——老娘,楼上吃饭还是灶披间吃饭?”
顾阿婆在楼上应道:“就在灶披间吃。”
“格么侬下来,帮我电视报拿下来,电视机关掉啊,斯好看了一个钟头电视喽,眼睛看坏掉,变成四眼鬼,难看死了。”
木楼梯被风凉拖鞋拍得啪啪响。顾东文回到灶披间,却见斯江缩头缩脑指了指景生的背对自己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无声地说:“哄不好。”
舅甥两个打着眉眼官司,景生收拾完灶台转身冷冷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戆伐?(傻不傻?)”
斯江眨眨眼,拉了拉景生的衣角:“阿哥,下个礼拜四我一定跟你去。”
“不用了。”
“别生气了,我带了酒心巧克力给你吃,北京的,你不是也喜欢踢足球吗?”斯江掏出两个酒心巧克力讨好地送到景生面前:“好白相伐?足球巧克力——”
景生身子一侧,拎起台子上的书包就走。
“谁也喜欢踢足球了,呵。”
斯江手里的巧克力被景生撞落在地,滚了几滚。
“肯定是你闯祸了。”顾东文捅了捅斯江一脸幸灾乐祸地笑:“伊夜壶面孔都出来了,还故意把巧克力撞掉,快点捡起来,他不吃我吃。酒心的?”
斯江有点心虚地摇摇头,想不出为什么放学时阿哥还好好的,现在就这么生气。
“会不会是服装公司的领导出什么幺蛾子了?”斯江紧张起来。
顾东文差点被足球噎住,含着巧克力高声喊道:“顾景生——顾景生!”
***
景生下楼的时候斯江她们已经吃完了饭,顾东文和顾阿婆牵着斯好出去消食了,斯江扭扭捏捏地蹭在边上试探虚实。
“阿哥,既然张经理答应写材料了,你干嘛这么不高兴?”
景生埋头扒饭:“没不高兴。”
“那你怎么不看我?”
“天天看有什么好看。”
斯江气结,踢了他屁股下的凳子一脚:“你就是在生气,我惹你了?”
“没。”景生脚一勾,把自己的凳子挪远了点,不咸不淡地看了斯江一眼:“看你了,行了吧?你不是还要去图书馆?还不走?”
“谁说我还要去图书馆的——”斯江心虚地嘟囔。
“书包都没拿回来,怎么,你书包会飞?还是你同学会帮你送回来?”景生把剩下的汤端到自己面前,慢条斯理地喝起来,“同学”两个字却咬得重了一点。
“嗯,那个——李南帮我看着呢。”斯江站起来收拾碗筷,突然咳了两声:“就那个唐泽年,阿哥你知道的嘛,我们初二永远的年级第一,今天也和我们一起的,他帮我补一下数理化。”
景生不响。
斯江紧张地看了看他:“我跟他真的没什么的,阿哥,你别跟我姆妈说呀。”
景生捏着调羹的手紧了一紧,不想搭理她却还是开了口:“你有没有什么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什么,有眼睛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你的事我不想管,也不会跟嬢嬢说,你又不是三岁小孩,自己应该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斯江面红耳赤,嘴唇翕了翕,低下了头。
景生抢过她手里的碗筷朝外走,到了门口又忍不住回过头来提醒她:“你自己拎拎清,别仗着别人喜欢你就打马虎眼,不是谁都心甘情愿被你利用的,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说清楚,要是人家知道你不喜欢他还愿意帮你补习,又是另一回事。”
斯江被他说中了顾虑,不禁有点恼羞成怒,低声回了一句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人家没这么说过,我没喜欢也没不喜欢——这怎么说得出口呀……”喜欢?不喜欢?好像都不算,她不知道怎么辨别,作为一个不迟钝的小姑娘,能接受到异性释放的不隐晦的好感。被唐泽年那样的男生喜欢,斯江承认自己其实是有一丝丝高兴的,好像至少也证明了她是个不错的女生。
“上大学前不能早恋。”景生愣了愣,丢下硬梆梆的一句话走了。外头水龙头哗哗地响,碗盘筷子乒乒乓乓的,比斯江的心还乱糟糟。
斯江心乱如麻,听到唐泽年那句“在我心里你很完美”后,她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总有点不真实的感觉,脚像踩在云上,很感动、很开心,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大大的满足,还有点心跳加速。世界上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其实她很特别很宝贵,那种被人珍视的感觉很奇妙,和家里人的珍视完全不同。这就算早恋吗?斯江很茫然。
***
张经理的材料是六月初寄到的,很简单,就一张电话公司的通话单,打入电话的地点明确,通话时间也不短。顾东文拿了单子去公安局,算不上很有力的证据,但服装公司的领导们又开始逐一被谈话,之前南红没打电话请示过这一条肯定不成立了。五千块以下可以不算贪污罪,五千块以上是大案。“就算人死了,也要清清白白的,这罪我家南红没犯过,不能扛。” 顾东文说得斩钉截铁。
日子一晃,到了六月底,期末考试考完,男生们迫不及待地在各个球场上挥洒汗水,人最多的当然是足球场。九月份国家队要冲击亚洲杯,去年奥运会预选赛中男足折戟曼谷惨遭淘汰,实在令人憋屈,全国人民的热情和希望都放在了亚洲杯上。
景生是初三下半年才喜欢上足球的。他先是被校田径队的两个学长拉去救场守门,因为眼明手快身手敏捷,保持全场一球不失,结果替补变成了首发,守了一个月门后他觉得无聊不想干了,碰上对面的队长直接来撬墙角,说顾景生你人高腿长又擅长跑步和跳高,应该来踢前锋,射门才是足球的灵魂,守门多憋屈,来呀,跑起来!抢球断球!带球过人!你试一下就知道有多爽。景生就试了一下,结果试上了瘾,在绿油油的草皮上飞跑的感觉让景生想起小时候在丛林里的奔跑,大汗淋漓全力以赴,无论怎么大吼大叫,都没人觉得奇怪,足球场上大家都这样。
踢足球带来的体验是全新的,这是景生第一次真正喜欢一项运动,之前游泳、跑步、跳高、包括计算机,他都难免带了一点功利心去练去学,一旦发现自己不具备那个天赋或者没法在最短的时间里得奖,他就会放弃,竞技本身非常残酷,不进则退,而训练是极其枯燥的甚至是痛苦的,这种枯燥足以抹杀运动本身带给人的乐趣。景生曾经问过赵佑宁,他是怎么能够在无尽的题海中获得乐趣的。佑宁说沉迷在题目中的时候他会忘记一切,包括他自己,只有一条笔直的大路通向有亮光的出口,奔向那个出口也许会遇到很多困难,但专注使人宁静,忘我使人快乐。
在第一次带球过人并且成功射门后,景生体会到了赵佑宁说的“忘我的境界”,那种快乐无以言表,没有秒表没有刻度,只有进球这个最简单最直接的目标,让他热血沸腾。比赵佑宁的宁静更有意思的是,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队友们传球抢球铲球,大声呼喊打着手势说着暗号,甚至不惜自己受伤保护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这样的尖刀能给整个队伍带来胜利。
景生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团队的力量,那是他曾经不屑参与的,游离在外的,跟着就加倍地乐在其中。进球后男儿胸膛对胸膛的碰撞,声嘶力竭的吼叫,全场奔跑的欢笑,还有第一次被队友们扛起来抛上天空的时候,他完全没考虑过万一没人接住摔地上他会有多惨,他们当然稳稳地接住了他,他们不叫他老顾也不叫他景生,而是叫他兄弟,包括他进攻的对手们,输了会拍拍他,说一声兄弟踢得蛮好,赢了也会抱抱他说一声兄弟下一场再来。这些“兄弟们”没人在意他长得好看不好看,会不会烧一手好菜,打过架没有,父母是做什么的,住在哪里成绩怎么样,只在意他有没有全力以赴地踢球有没有受伤今天球感怎么样要不要下场休息一下。
所以,当高中部的一个“兄弟”喊他去踢放假前最后一场球赛时,景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上场前却看到场边多了一大群初中的女同学,斯江她们一帮人也在里面。他眯起眼看向场内,果然看到套着黄色背心的唐泽年正在热身,笑得特别灿烂。
“你哥也来踢了!”张乐怡眼尖,撞了斯江一把就双手合成了小喇叭:“红队必胜!顾景生进球!红队必胜!”
斯江:“???阿哥?!红队必胜,阿哥进球!”
刚刚还在给黄队和唐泽年加油的女生们愤然看向她们这两个叛徒。景生套上队友发的红背心,面无表情地从她们面前走了过去,和守门员击了掌,跟几个熟悉的兄弟开始一起热身。
斯江吐了吐舌头,溜出人群,跑到景生身后的栏杆外:“阿哥,你来踢比赛怎么不告诉我啊,今天也打算来个帽子戏法?”
景生扭过头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对面的啦啦队队员?”
“阿哥在哪个队,我就是哪个队的啦啦队。”斯江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水壶:“阿哥要喝水找我啊。”
景生却不理她,跟着几个男生跑远了。
斯江抱着水壶发愁,这都一个多月了,阿哥怎么还总是阴阳怪气的呢。
“怎么办?”张乐怡也发愁:“我能脚踩两条船吗?算了,谁落后我给谁加油,这叫体育精神和国际人道主义。”
斯江被她逗乐了,乐不过三秒,又皱起眉撞回了她一下:“都怪你们又骗人,什么我们班的荣誉最重要啊?我们班的男生才来了一个!这下我哥又要摆夜壶面孔给我看了,他肯定以为我是来给唐泽年加油的。”
“知道知道,大学以前不许早恋。”李南从后面搂住她的脖子哈哈笑:“我们这叫社会主义同学情好吗?多高尚纯洁的友谊啊,快看,郁平上场了,我们是来给他加油的,这可是郁平的处女赛。”
转移了战场的女生们笑得前俯后仰,斯江也忍俊不禁:“郁平说你不该叫南瓜该叫喇叭花真没错。”
李南气得高喊:“郁处加油——!郁处加油!黄*色必胜!”
斯江笑着和张乐怡对视了一眼点点头,身边所有的女生们齐声大喊:“顾景生进球!顾景生进球——!红队必胜!”斯江看着李南:“啧啧啧,看,就你一个人黄*色。”女生们顿时哈哈哈笑成一团。
场内的唐泽年和郁平面面相觑,就知道这帮见色忘义的女生,没有一个好东西。
裁判把两队队长叫道一起,准备掷币。景生溜了一眼全场,却在对面发现了一个根本不是自己学校的人。
李强拎了拎自己身上的黄背心,朝景生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第一百七十八章
景生是前锋, 李强是后卫,有摩擦碰撞是正常的,但一直摩擦碰撞肯定不正常。上半场李强像个牛皮糖一样盯着景生, 经常在裁判看不见的地方挤他撞他顶他踢他,连场边的斯江都不能忍了。
斯江跑到他们边上高声喊:“黄队2号不要脸!故意推人打人, 裁判, 裁判看这边!”
张乐怡她们也跟着喊:“红队, 保护我方9号啊, 唐泽年,让你们的2号要点脸!他是踢球还是踢人呐?”
李强阴笑着飞起一脚, 钉鞋挟裹着飞起的草屑和泥土狠狠踹了出去。
“怎么, 你来了上海要靠小姑娘帮忙了?打架都不会了?”
斯江的尖叫声中, 景生及时偏开身子, 钉鞋和他大腿上的伤疤擦皮而过,火辣辣的一阵痛。
高二的学生裁判经验不足, 吹了哨做了口头警告, 在掏牌和不掏牌之间犹豫。
“裁判!红牌红牌, 为什么不罚他下场?他是故意的!”斯江喊劈了嗓子, 气得满脸通红, 捏着栏杆的手簌簌发抖, 刚才那一秒实在太吓人, 被钉鞋踢中旧伤会有多痛,这个吴筱丽认识的小流氓绝对是坏得不能再坏的赤佬。
中场的唐泽年和边锋郁平飞奔到自家球门这边来, 他们也都不认识李强,只知道高二的一个右后卫临时踢不了, 介绍了一个邻居来救场,这个李强是向群中学的高中生, 离学校特别近,也踢后卫,队长点了头大家也都没意见,但是这种野路子是绝对不行的。顾景生不只是红队的前锋,下学期还会是校队的前锋,一个外来的敢下这种狠手,当他们市西人是什么?
李强面对唐泽年几个人的斥责,嬉皮笑脸地去勾景生的肩膀:“兄弟之间闹着玩的,我和顾景生从小就认识,就这么打打闹闹长大的,顾景生你说是不是?你妈你爸和我妈都是云南建设兵团一师四团的,我妈和你妈不是好姊妹嘛。”他把“你爸”这个词说得特别重,生怕景生听不懂。
景生默然了一刹,任由他汗唧唧的胳膊搭在了自己肩上,黏糊糊凉飕飕,像被一条蛇缠着。
唐泽年看了看场外拼命跺脚生气的斯江,板着脸警告李强:“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你要是再这么踢,就别上了,我们学校不欢迎也不允许有这种踢法。”
“嗐,你这小同学太天真了,前锋就得通过这种考验懂吗?贾秀全一场下来得被弄多少回?我这是帮着锻炼锻炼顾景生。”
李强到底还是吃了一张黄牌。
中场休息的时候,景生坐在草地边不动声色地喝水,长睫掩住了他幽深的眸子。李强远远地和黄队几个高中生搭讪着,不时扭头朝景生笑笑,摸一摸自己的右颈,完全不掩饰他的恶意。
李强的妈妈曾经和他姆妈是一间宿舍的,后来姆妈出了事搬了出去再没私下往来过。景生有记忆起就和李强不对付,李强对他有种刻在骨子里的仇恨,六七岁的孩童恶毒地到处散播“景生姆妈是破鞋”的谣言,纠集农场里的小孩四处寻找景生,把五岁的他按在泥水里打,一边打一边笑一边拍手,骂他是□□犯的野种,直到有一天他把一根硬竹削尖了藏在他经常去的大榕树边,再故意把李强几个引了过去。那天他头破血流几乎断了气,但李强他们七八个人身上全都多了好几个血洞,李强差点被捅穿了脖子上的大动脉。顾东文直接把农场办公室给砸了个稀巴烂,李强和那几个孩子的父母都吓得躲去了版纳。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找景生的麻烦了。
景生拧紧了水壶的盖子,低下了头,他以为自己和这些人那些过往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看来是他太天真了。命运就是个狗娘养的贱人。
下半场开始了,双方换边。景生跑得几乎飞了起来,李强追着他跑却连挨着他球衣的机会都没,眼睁睁看着他带着球轻松晃过了自己,十分钟三射两中。李强扶着膝盖喘气,朝着草地恶狠狠地吐了好几口痰,抹了把汗慢慢朝着景生的背影追去,他不信一个人的体力能好到这种程度。
十分钟后,景生果然慢了下来,李强被黄队的同学们再三警告过,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踢他了,只死拽着他的球衣,不时用胳膊肘隐秘地撞他的肋骨。
又一个球从空而降,景生胸部停球,膝盖稳稳地接了一下,带着球直冲向黄队球门。李强迎面而上,发现他受伤的大腿似乎崴了两下,速度明显变慢,他心中一动,看着景生身后飞奔而来的裁判和其他人,立刻整个人向前滑出,右脚正面铲向球,左脚却抬了起来踢向景生的要害部位。
唐泽年他们只看见景生猛然前栽倒在了李强的身上,随后痛苦地捂着□□往草地上了滚了两滚,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李强的脸正好被景生倒下时的胳膊肘击中,鼻梁剧痛一脸的血,他有点懵,他有点吃不准自己到底有没有踢到顾景生,足球从他脚边慢慢滚了开来。
比赛中断了。
斯江顾不上规矩,爬过栏杆飞奔进球场里。
“阿哥!阿哥!”斯江抱住景生的头,慌乱无比,愤怒地看向李强:“卑鄙!下流!无耻!你是故意的!”
李南和张乐怡也跑了过来作证:“我们看得清清楚楚!他左腿故意抬得很高去踢顾景生那里!”
李强心虚地辩解:“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铲球不当心撞——”
唐泽年一个愤怒的拳头轰地砸在了他脸上,李强脸上顿时开了酱油铺。
***
球赛没再继续,满脸血的李强被愤怒至极的同学们赶出了校门,景生被送去了医务室。
“阿哥,让祝老师帮你检查一下吧,要不然我们现在就去医院!”斯江急得不行:“我给卢阿姨打电话去。”
足球队的一帮兄弟们义愤填膺,一边骂李强和那个临阵缺席的臭东西,一边劝景生给祝老师先检查一下,七嘴八舌嘈杂不已。
祝老师气得把他们全部赶了出去,唐泽年不放心地叮嘱斯江:“有事叫我们,我们能把你哥抬去华山医院,叫救护车还要等,太慢了。”
景生面无表情地背对着他们缩成一个球。
祝老师是一位二十六岁的未婚女老师,护理专业毕业就进了学校做校医,并没有医院里做医生不分性别的自觉,听斯江说了经过后也很为难,劝景生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
景生慢慢躺平了身子,侧过头对祝老师说:“谢谢老师,我已经好多了,能不能让我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头有点疼,想静一静。”
祝老师体贴地拉上帘子,把医务室让给了景生:“你要还有什么不舒服的要跟我说,我去找你们老师说一下情况。”
景生听着医务室的门开了有关,外面一帮兄弟们的声音也跟着祝老师渐渐远去了,刚松了一口气,就看见斯江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无语凝噎的模样。
“哭什么。我没——”
斯江猛地抱住了景生的胳膊,把脸埋在了他手里,哭得稀里哗啦,好几声阿哥喊得破破碎碎的。
景生一手的眼泪鼻涕,无语看向天花板。
“我要真有的什么,救命的机会全被你哭没了。”景生抽了抽手,这家伙还抱得死紧死紧的,抽不出来。
斯江抬起脸:“???”
“好了,我故意的,为了整治那个流氓装的,别哭了。”景生嫌弃地摊开手:“陈斯江你怎么这么多鼻涕?腻惺死了。”
斯江怀疑地瞄了一眼他不可描述的部位:“阿哥你真、真的没事?不疼?有种疼是一下子感觉不到,但很快会超级疼超级疼,就像内伤那种,你要不要仔细——”
景生黑着脸从床上翻身下来:“你才内伤!我没事我没事,说了没事。”
斯江吸溜了一下鼻子,发现景生汗淋淋的脸上有点可疑的红,耳朵尖也是红的,好吧,男生也有男生的难处,阿哥也会害羞难为情的,她懂,她理解。
景生把背心和球衣拉起来,他的确是硬生生挨了李强一脚,腹部上钉鞋踹出来的几点紫红色淤痕迹很显眼,可惜没把李强的鼻梁撞断,算他走运。
斯江惊呼了一声,要出去找祝老师来给他擦红药水。
“不用,我自己擦,你别跟其他人说。”景生拉开橱柜的玻璃门,翻出了红药水和碘酒长棉签。
“那我来,你放着让我来!”斯江抢过棉签和红药水,又把景生扶到护理床上坐下。
入了梅的天气变化多端,先前还多云闷热,这时几声炸雷,突然就下起雨来,雨水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溅湿了窗台,风夹着雨把床尾氤氲了一层湿气。斯江没理会,专心致志地蹲在景生腿边给他涂红药水。景生看着她挺秀的鼻头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册那,真疼。
斯江眼看着面前的腹部肌肉突然凹下去又绷得紧紧的,抬起头皱着眉问:“是不是我弄疼了你?对不起,我再轻一点,你放松点啊。”
景生拧着眉别过头看向窗外,鼻子里嗯了一声:“快点。”才多大一块地方她怎么涂来涂去没完没了的,真是。
斯江见他神情不像是被疼的,松了一口气,认真地涂匀了第三遍,鬼使神差地朝淤痕吹了一口气:“呼呼就不疼了。”
风雨声里,景生低头看着一脸戆呵呵尬笑的斯江,两人大眼瞪大眼,空气凝固了好几秒。
“哈哈,斯好撞上了呼呼两下就不疼了。”斯江赶紧站起来把药水放进橱柜里:“肯定有用的”。
景生盯着她的后脑勺,视线慢慢下移。
“你怎么流血了”
“啊?”斯江一愣,转过头问:“谁?你?我?”
景生揉了揉眉心,低声地说出了真相:“你裤子上——红了。”说完他脸也红了。
斯江抻着脖子往自己身后看了两秒,突然传来一阵从未有过的奇特感受,她意识到是怎么回事,阿爹啦娘咧,要命哦,要西忒快哉!(要死了)真的想死。
景生站了起来:“赶紧回家吧。”
斯江哭丧着脸拼命摇头:“我不能走,走不了!”她刚才一转身都觉得血如潮涌,偏偏因为马上放假,她昨天考完试随手把带了一年多的那个小布袋子拿出了书包,她也太倒霉了吧,明明有心理准备的,真的身临其境的时候,完全崩溃,根本不敢迈腿,哪儿都动不了,所有的关节肌肉全散了似的没知觉。她低下头夹紧了腿,生怕自己一动,血就流到地板上。不知怎么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词“血溅五步”。
第一百七十九章
得益于《大众医学》的生理知识普及, 景生对此有一点基本概念。他佯作镇定地用尽量接近赵忠祥老师温和亲切的声音说:“你别怕,女生都会来这个,到了一定的年龄, 就会流血——你放心,不会死的。”
斯江窘得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催他:“我知道。求求你先走吧, 你快走。”
“你不走?那你干嘛?站在这里等着石化?你不动血就不流了?”景生顿了一顿:“你先别动啊——”
“你别说了!你别管, ”斯江尽量幅度小地蹲下了身, 完全不敢往下看:“要不你去我们教室帮我叫一下李南她们,或者请祝老师回来。”
景生却朝她大步走了过来。
“啊——你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斯江把头埋进膝盖里, 她真的宁可当场死亡。
背后的橱柜门被打开了。
景生拆了一包卫生纸, 蹲在斯江身边, 不声不响地在地上擦了擦。
斯江透过膝盖缝隙一看, 哭了,怪不得刚才觉得脚脖子上凉凉的, 她怎么这么倒霉这么惨呢。
“这里有纸, 我扶你去女厕所, 然后我们就赶紧回家。别哭了。”景生额头上全是汗, 感觉比踢球还费劲。
斯江勉强扶着他站了起来, 走两步停一停看一看, 面红耳赤眼泪水直打转。幸好医务室离教工厕所不远, 走了两分钟就到了。景生把整包卫生纸塞给她,守在了门外。雨越来越大了, 天阴沉沉的像要坠下来。
做女人也太难了。景生拧着眉,想到斯江特别怕疼, 磕碰一下都要疼三天,这要连续流一个星期的血, 没法想象有多难熬。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记忆里姆妈似乎没有表现出过任何异常,但也可能因为她是那种再疼再苦也不吭声的人。景生没再想下去,他在廊下来回踱了几步,有点烦躁。
“我、我还没好。”斯江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抽噎着喊了一声,一喊,血又冲了出来,完了,刚刚铺好的那叠卫生纸得再换一下。
“你别急,”景生想了想还是敲了敲女厕的门,“你先别出来吧,我还是去找一下李南她们——你们叫这个叫什么?能告诉她们这个事吗?”
“姨妈,你就说我大姨妈来了。”斯江希望他听得见自己这么轻的声音。
景生无法理解这个东西和顾南红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还是哦了一声准备去教室找人。迎面却遇到了祝老师,他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
一九九零年,H大学女生宿舍深夜悄悄话节目中,说起第一次来潮,八个女生各有各的惨,半夜流血弄脏了被褥被亲妈骂了个半死的,教室里姨妈突然降临一下午都不敢离开座位的,体育课上裤子脏了被全班男生看到的,几乎是“宁可现场立即死亡”全集,使用得最频繁的词是“想死”。斯江忍不住笑着说起自家彪悍的阿妹。
“我妹妹最好玩,她早上起来,发现床单脏了,摸了摸还奇怪流鼻血怎么会流到床中央,然后发现自己一直在流血,就开始狂喊狂叫,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太激动,真的流鼻血了。”
舍友们爆笑不已,但更好笑的还在后面。
“我妹真的一整天没去上学,一直捏着鼻子床上躺着狂嚎:‘嗷嗷嗷嗷,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活不过今天了,我一直在流血,上面下面一起流,根本止不住。’我们说了好多遍,大家都这样以后每个月都会这样,可以下来吃饭走路上学,没问题的,绝对保证她不会死,结果她叫得更厉害了——”
宿舍里床板在笑声中被拍得乓乓响。
而陈斯南觉得自己的女权意识就是从那黑暗无比的一天开始的,她的怒吼绝对振聋发聩。
“为什么!不公平!你们男人为什么不流血只有我们女人要流血?还每个月要流这么多血!我们绝对会死的,老天哪,上帝啊,求求你睁开眼看看,我们为什么要吃这种苦!我恨男人——我要做男人!”
对此,顾阿婆说乖囡应该高兴才好,从此你就是个真正的女人了,在古时候就能嫁人生儿育女了,这是上帝的恩赐,上帝与你同在,快点滚下来吃饭,不然就被你弟全吃光了。
大舅舅叹气说男人有男人的苦你不懂,如果你爬下来吃饭上学,就发你五十块钱失血补助费。
于是富贵能淫的陈斯南同学,麻溜地捂着屁股从床上滚了下来从陈斯好碗里扒拉回一块排骨,问以后是不是每个月都有失血补助,回答她的是一屋子“你想得美!”还有景生鄙夷地反问:“死了没?怎么还没死?看来死不了。”
死是当然不会死的。斯江只是一直很好奇并羡慕斯南的大无畏精神,她提都羞于提起的“月经”两个字在斯南这里完全不存在任何障碍,每个月还没来大姨妈,她就喊得震天响:“完了,我刚才看见蟑螂了,这两天绝对要来月经,我就知道我要倒霉!我的血啊补都补不回来,一只鸡没了,两只鸡没了,六天不见了六只鸡!”等姨妈真的来了,她也毫无忌惮地随时可以对着舅舅以及景生斯好这三个男性播报新闻:“血真的太多了,太讨厌了,我今天已经跑了六次厕所!六次你们知道吗?恐怖哦。”或者喜形于色地宣布:“告诉你们,明天我就解放了,今天已经没什么血了。”憨憨的陈斯好会认真地听二姐的“经期快讯”,偶尔还提出一些科学疑问,大舅舅也不以为怪,还在日历上替她圈出日期总结规律,还让斯江也把日期圈出来,方便他买猪肝和菠菜。就连景生都不觉得难为情,还总是讽刺斯南大惊小怪故意卖惨全是为了失血补助费。
斯江的舍友们对此也啧啧称奇,说斯南简直像外星来的,话题再回到斯江身上时,有个贴心的“阿哥”还碰上医务室老师的斯江,简直是全宿舍里的幸运儿了。
其实也不算幸运儿,因为斯江没提起后来发生的事,她从未提起过,包括对斯南,对舅舅们,如果可以,她希望世界上永远不存在那一天。
***
唐泽年跑到医务室送伞的时候,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一转身遇到刚洗完脸的祝老师。
“祝老师,顾景生和陈斯江他们走了?”
祝老师看了看他:“陈斯江有点不舒服,她哥背着她刚走,应该是往停车棚去了。你别担心,我借了一把大伞给他们。顾景生已经没事了,你也早点回去吧,你们暑假在外面踢球可要千万当心啊。足球运动是项很危险的——”
看着雨中唐泽年匆匆远去的身影,祝老师笑着摇摇头,身为过来人,这点少年人的小心思,她懂,再想到陈斯江刚才的狼狈模样,幸亏陪着她的是她表哥,要是其他同学特别是唐泽年在场,估计小姑娘肯定要哭出来了。
唐泽年追到停车棚里,见斯江正小心翼翼地往脚踏车后座上挪,腰间绑了顾景生的球队红背心,脸上很难受的样子。
“斯江,陈斯江——你没事吧?顾景生你呢?”唐泽年关心地问:“刚才我听祝老师说你肚子疼。”
景生把两个书包挂到车龙头上,想到先前唐泽年给李强的那一拳头,倒不好意思拒人于千里之外,便替斯江温声答了:“我们都没什么事,先回家了,你要不要一起走?”
唐泽年很是受宠若惊,刚要说话就听见一个陌生的女声喊得特别急切。
“顾景生!顾景生——”
景生回过头,却见李强带着两个男生和吴筱丽从后门那边跑了过来。门卫老伯伯举着学生证在后面喊:“同学——同学——你们的证件!”
第一百八十章
李强被赶出去后, 不一会儿就回过神来。他小时候在橄榄坝差点死在顾景生手里后,就认定了顾景生极其狡诈阴险,一直想报仇但又不敢, 顾景生疯起来是真的不要命,死亡的阴影太可怕, 他也怕顾东文, 还有自己姆妈怨怼嫌恶的脸。
“你就是个废物, 连个比你小两岁的野种都打不过, 你怎么不死了算了。”
“你死了我倒省心了,早死早超生。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顾景生就能长那么好看, 你为什么这么丑?像只老鼠一样, 我看见你就恶心, 滚!”
他明明比顾景生强很多, 顾景生的爸是坐牢的强*奸*犯,他爸爸是连队食堂的大师傅。但顾东文对顾景生特别好, 不说根本看不出他们不是亲父子。而他爸呢, 一开始对他也很好, 他被姆妈打骂的时候他都会护着他, 直到知青回城政策出来后不久, 有一天他突然冲回来轮起椅子把家里的东西全砸烂了, 发疯似的揪着姆妈的头发往墙上撞, 撞得她满脸是血,说她是骗子是破鞋背地里偷人, 骂她是条毒蛇害人精,还说老天不长眼好人不长命她这个该死的贱人婊子怎么不死。他扑上去拦着问到底怎么了, 却被一脚踹开。
“谁是你爸!”他满身酒气两眼通红一边哭一边骂,骂尽了最肮脏最恶毒的话。
经常打他骂他的姆妈却躲在墙角笑, 一边笑一边哭一边瑟瑟发抖。
他们全疯了。
他还记得,那年四月,姆妈带他回上海前去了趟景洪监狱,说杀死顾景生姆妈的凶手被顾东文抓到了,判了死刑。他们没看见枪毙犯人的经过,只看见了那个瞎了一只眼的杀人犯被绑在卡车上游街,像一只濒死的老鼠偶尔会抽搐几下,大喇叭一直在反复宣读他的罪行。
那天太阳特别晒,晒得他头晕脑胀,他告诉姆妈他看见顾东文了,姆妈的脸变得惨白,像个女鬼飘了几圈后领他去吃了一碗很难吃的米线,然后没上去昆明的车,又带着他回到了橄榄坝。夜里他没忍住把白天吃的那碗米线吐了,姆妈突然发疯似的打他骂他。他当时已经十三岁了,比她高一个头,虽然人难受,被打了几下后就忍不住把她推倒在地跑了出去。
第二天就是泼水节,宿舍区仅剩下的一些知青也都去了版纳,李强记得很清楚,他冲出去的时候撞上过顾东文,他吓得腿发软差点摔了一跤。等他昏昏然跟着本地人去版纳混完泼水节回来时已经是三天后,吊在屋里的尸体上全是苍蝇和壁虎。
最后早死早超生的是他姆妈,不是他。
顾东文是来找过她姆妈,但不是他一个人,还有个公安局的凌队长。领导说他姆妈是因为受不了良心谴责才自杀的,至于到底她良心为什么会被谴责,大人们却遮遮掩掩不肯说清楚。最后他带着姆妈的骨灰盒被送回了上海的舅舅家。
直到今年春节走亲戚的时候,他遇到了吴筱丽,才知道顾景生一直过得挺好,上了重点中学,顾东文开饭店挣了很多钱还上过电视报纸。凭什么呢,顾景生明明是个强*奸杀人犯的儿子,却过得这么好,而他却被亲生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当成了拖油瓶,在地板上睡了五年,饭桌上偶尔有道荤菜他连筷子都不敢多伸一下。上海这么大,却没有他能容身的地方。没有钱,他可以抢;没人在乎他,他就拉拢上一帮和他差不多处境的兄弟做“大哥”,但他就是不服气不甘心。
***
李强上来对着脚踏车就是一脚,脚上还穿着踢球的钉鞋,手上拎着一双尖头皮鞋大力朝景生脸上甩去。
脚踏车倒在地上,景生把斯江推给唐泽年,闪过皮鞋,不退不让,飞身跃过脚踏车,膝盖直接顶在了李强的肚子上。
“别打,别打,别打了。”吴筱丽手忙脚乱地来拉架,另外两个男生却对着景生动上了拳头。唐泽年也立刻冲了上去。
斯江轮起伞对着李强又戳又顶又拍:“流氓冲进学校打人了!快来人!”
门卫老伯伯晚了两分钟赶到现场,架已经打完了。
李强的脸被景生的膝盖牢牢压在脚踏车的链条上,他的两个兄弟一个被景生反腿踢出去撞倒了十几辆脚踏车还没爬起来,另一个矮个子被唐泽年绞住了胳膊两腿在空中乱蹬嘴里脏话乱喷。吴筱丽看着斯江挥着伞还在狠狠地打李强的腿,又弱弱地喊了几声“别打了。”
景生把李强的脸又往下压了压:“离我远点。”
“册那,迭个(这个)赤佬还敢进来打人?!打!打了再说!”球队的几个男生飞奔而来,把人团团围住,准备群殴闹事者。
李强艰难地扭过脸,笑得很扭曲又很快意,声音嘶哑却高亢:“顾景生!你同学知道不知道你亲爸不只是个强*奸*犯,还是个杀人犯?他杀了你妈,把她碎尸后扔在猪圈里!哈哈哈。”
景生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手背青筋爆凸。
“你说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又似乎没有声音,他甚至听不清自己说的话,耳中传来尖啸声,一下,又一下,像针一样刺进脑子里,半边脸是麻的。
“你妈就是个破鞋,你爸是杀人犯,顾东文把你亲爸送进监牢枪毙了,你跟着杀父仇人过得还挺开心?哈哈哈,顾景生你就是个天生的野种!杂碎!你凭什么——咳咳咳。”李强的话断了,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像一个破风箱。
景生耳中的啸叫声越来越响,周围嘈杂的人声似乎被隔了一道屏障,遥远又不真实。
“放手,放手!阿哥,他要死了——!”斯江哭着死命掰着景生的手。
“顾景生,松手!”
有人抱住了景生的腰,好几个人拽他的胳膊,李强的头依然一下下重重撞在链条和车杠上,血从他额角眼角流了下来,他像被割了喉咙的鸡一样嘶声笑着。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
景生无意识地一遍遍问,一遍遍抬起手,再压下去。
顾东文不会骗他的,他说过是本地的一个养猪兵因为偷东西被姆妈发现才错手杀害了她。李强在胡说,他就是个见不得人好的过街老鼠。
***
晚上八点多,雨早停了,斯江和景生回到万春街,顾东文和顾阿婆正坐在文化站门口的石阶上,看陈斯好和一帮小孩踩水玩。
“怎么这么晚?饭吃过了伐?”顾东文捻熄了烟笑着站了起来。
᭙ꪶ 景生定定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灶披间亮起了灯,煤饼炉子呛人的味道和菜香混合着飘散出来。斯江洗了澡换了衣服把祝老师给她的月经带藏在脏衣服下面端出洗澡间,外头水池边景生在洗自己的球衣。
“阿哥,我来洗,你先去洗澡吧,还有一热水瓶开水留给你的。”斯江把他往屋里推。
景生不声不响地进去了。
斯江把景生的球队红背心朝着窗展开来仔细看了看,上面的血迹已经被洗干净了。
“喂,”顾东文的脸出现在栏杆后面:“他跟人打架了?”
斯江吓了一跳。
“他背心和球裤上有血。”顾东文指了指洗衣盆里,眉头拧在一起:“别人的血?”
斯江嗯了一声,不知所谓地解释了一通,手里胡乱搓着脏衣服,不敢抬头看舅舅的眼睛,说了半天却发现舅舅早回到炉子边炒菜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答应过景生什么也不说的,贺老师和成主任也跟在场的所有同学说了,顾景生就是顾景生,他是谁的儿子不重要,时代不同了,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他现在是学校的初三学生,是校田径队的运动员,是足球队的前锋,是他们的同学。身为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有义务不信谣不传谣不造谣,不给别人的生活添乱。唐泽年和他们分开时只说了两个字:放心。她相信唐泽年肯定不会和任何人说。可是别人会不会说出去,斯江不知道。还有那个恶心的李强,被学校送去医院后还会不会跑来学校闹事,她也不知道。
景生洗好澡出来,见一群蚊虫围着砖墙上裸露的灯泡嗡嗡打转,有一只停在斯江额头上,她还只顾着埋头吭哧吭哧洗着什么,他伸手弹走蚊子,见她额头上立刻肿起一个大红包,不禁轻笑了一声:“蚊子咬你你自己都不知道?”
斯江见他竟然笑了,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眼睛酸酸的。
“阿哥?”你怎么样?你是不是很难受?你要不要和舅舅去说说话?你在想什么?要不你跟我说说吧。
景生抬手一巴掌拍下去,一只花脚蚊子变成模糊的一点黑和鲜红的一点血沾在斯江胳膊上。斯江“呀”了一声,赶紧把胳膊伸到水龙头下冲洗,水声哗啦啦,耳边传来景生很轻的一句话。
“我没事。”
斯江眼一热,抬起湿漉漉的手指压了压眼角,轻轻点了点头。
“吃饭了——!”顾东文在里面喊。
“来了。”景生把洗衣盆里的衣服一把捞了起来准备拧干,斯江赶紧拽住不放:“别别别,我来我来,你放着我来。”
突然两人看着手里被拉直的月经带,空气突然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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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刚开始没几天,景生跟初三毕业班的一帮同学去了杭州。七月中上海刚出梅,顾北武飞回了北京,一落地就听善让说景生原来根本没去杭州,家里好多天没他的音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