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一章
第三百二十一章
留学生们在燕京饭店里看完陈佩斯和朱时茂的《主角与配角》才散了年夜饭聚会。付账前老板娘贴心地送了一小碟子签语饼。大家嘻嘻哈哈地边拆边喊:“Fortune!好运来好运来, 恭喜发财!”反正过年嘛,吉祥话不嫌多,钞票更加不嫌多。
赵佑宁捏碎饼干, 签语上白纸黑字清清爽爽一句:“Out with the old, in with the new.”
坐他右手边的同学瞄了一眼, 对手中还没粉碎的饼干肃然起敬:“哦哟, 蛮准额!”捏开一看, 上面却只有一个词“Husband”, 一桌人哄堂大笑起来,撺掇他找老公找老婆的都有。赵佑宁也笑了。
出了饭店各自道别。平时往来频繁的要去某人的住处继续下一场, 打牌搓麻将吃老酒, 熟人招呼赵佑宁一道去, 佑宁婉言谢绝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学校和实验室不会因为中国春节而放假,对于地球上五分之一的人口不包括赵佑宁来说, 这个夜晚很特别, 但对另外五分之四的人们以及赵佑宁来说, 不过是无数普通日子里的一天。
H广场上还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白天十分热闹的五岔路在路灯下显得有点凄凉, 书店邮局电影院早就打烊了, 卖纪念品的书报亭也关了门, 广场东南角的Au Bon Pain咖啡店倒还亮着灯。这家咖啡连锁店味道一般, 但占着最好的地段,光是每天来参观H大的国内外游客就足以赚得钵满盆满, 毕竟在咖啡店遇上哪位诺贝尔奖得主或是著名教授的概率据说还是蛮高的。
赵佑宁推门进去,原来里面在盘账。他说了声Sorry要往外走, 却被一个面熟的女服务生喊住了。
“Hi,Ning, Happy Chinese New Year!”
赵佑宁笑着转身回了一句中文:“新年好,恭喜发财。”
女服务生笑着地举起一杯咖啡:“Can I buy you a coffee?”
店里的人都笑了,有个男孩吹了声口哨。
赵佑宁笑着接过咖啡,放下五美金,告诉她根据中国传统,除夕夜花出去的最后一笔钱明天会十倍跑回来,所以他不能放过这个发财的机会。
看着他走出咖啡店,店里的美国人对这个中国春节的神秘传说充满了好奇。
女孩给他的还是黑咖啡,赵佑宁喝了一口,烫破了上颚天花板,舌头轻轻舔一舔,那块油皮感觉像是很容易能被舔下来,却一直顽强地存在着。他站在咖啡店门口的大樟树下和这块油皮战斗了五秒钟,放弃。有个无家可归的人见他一直站着,从斜对面走了过来,披着的破毯子像超人的披风鼓足了气势。
“Play chess?”
赵佑宁一愣,笑着摇摇头。带着俄罗斯口音的流浪汉看了看刻着棋盘的水泥“棋桌”,遗憾地吸了吸鼻涕,拎着手里的棋走远了,看上去似乎是在这里摆棋摊赚钱的人之一,佑宁听说过,一美金一盘,说赌也算不上。
“Hi——”佑宁喊了一嗓子。
流浪汉迅速跑了回来。
输了三美金后,赵佑宁一个人沿着查尔斯河走了许久。远远看回去,Anderson Memorial Bridge的三个拱形桥洞内有暖黄的光,在河面上铺了一层碎金,颇有东方风韵。
赵佑宁现在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没多么冤大头。林小姐在他面前除了冒充M大的学生以外,并没有其他人背后说得那么不堪,只是错过当时那一秒后似乎就没有了为她辩护的必要,就像没有必要特意声明他不是冲头一样。承认是最好的终结。
他答应谈恋爱试试是十一月初的事,随后提出替她承担房租是因为觉得她为了还大学贷款课后去餐厅兼职很辛苦,对学业无益。但她会经常给他买咖啡,也会主动打扫公寓。他圣诞节送给她一套市场营销方面的书籍做礼物,她送给他一根皮带,是什么牌子他没留意,她搬走的时候直接拿走了。
他完全没有怀疑过她的学历,一方面在异国他乡遇到说中文的人不免会自动产生亲切感,另一方面她的求租让他莫名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即便现在回溯,佑宁也找不出多少自相矛盾的地方。林小姐自述是台湾来的新移民,父亲开中餐厅失败后酗酒,持续家暴她母亲以及她和她的两个姐姐,骂得最多的是她母亲生不出儿子,害得他绝后。他还嫖妓,把三个女儿的学费全部花在了妓女身上。她靠贷款读大学,之所以要在剑桥镇找住宿是因为她父亲每次都能找到她并抢走她身上所有的钱,而他住的公寓楼下有严格把守的保安,非住户根本进不来。这套公寓的小房间其实是个储物间,六个平方米不到,只能放一张单人床一张小书桌,但是两百美金的月租在剑桥镇几乎是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了。原来的租客Alex要去纽约闯荡,佑宁本不想再分租出去,但林淑芬笑中带泪泪中带笑的神情打动了他,令他想起姆妈离开康家桥弄时摸着钢琴的表情,好像她并不确定那唯一的出路是不是真正的出路。如果那也是演的,赵佑宁认为她应该去好莱坞做一个女演员才更合适。
那间小房间并没有再租出去,商学院的博士只是他托人请来做做样子的。至于林淑芬到底有没有真的喜欢过他,赵佑宁觉得至少她把一个真心喜欢他的角色演得很到位。她的表白真挚诚恳,有点自卑又矛盾且和谐地自尊自傲,相处过程她中的仰慕、欣赏、热情、体贴、患得患失、嗔怪,甚至闹脾气,都很自然,很符合这样一个角色,也符合赵佑宁对这个角色有限的想象。
赵佑宁客观地觉得,Fanny Lin除了谈恋爱期间偶尔有些黏糊,占有欲比较强之外,平时是一个很有上进心也很自立的女性。她有M大的ID Card,放在一个简洁的卡包内,相架里有她和家人的合影,她的父亲被剪掉了,也有她穿学士袍的照片,还有和朋友在M大校园里的合影。她喜欢电影和艺术,搬进来时带有一箱子商学院学生的书籍,随身包里放着Peter M. Senge的讲稿,她说这位讲师今年要出一本了不起的著作,名字叫《The Fifth Discipline》(第五项修炼),她还说,“赵佑宁你就是我的第五项修炼”,但他并没有接着问她的前四项修炼是什么。对于电视上出现的著名品牌广告,她总能头头是道地分析他们成功的原因。那位嘴巴不饶人的上海小姑娘并不知道,在他和他的同学面前,林小姐表现得相当出色,她对金融、政治、体育、艺术都有广泛的涉及,非常善于交谈却不过于炫耀,她的英语也完全没有台湾普通话的嗲味。这些大概也是赵佑宁从不怀疑她的原因。
作为事后诸葛亮去回看,林小姐当然也不是毫无破绽,例如她从来没请同学或朋友来作客,也没有把赵佑宁带入她的社交圈,邀请过三四次,但都是赵佑宁提前说过的无法陪她的日期。她经常送赵佑宁去学校去实验室,却从来没要求他送她去学校。
梳理完这些,赵佑宁吁出一口长气,对于父亲和贾青青的婚姻生出了几分同情,在赵衍眼里,未必没有看到过贾青青的破绽,但一个人不会对“不够重要”的人产生足够多的好奇和探索的欲望。说得更直白残忍一点,他并不关心她。赵衍得到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得到了一个新的家庭,重新成为了“丈夫”,也许他要的就是自身在社会上的这个完整性,离异的男人,心里是否会觉得自己缺少了什么。
赵佑宁对自己从天而降的第一任女友林淑芬小姐并无怨念,甚至有些惭愧于自己的自私。如果去Craig Venter的实验室进行基因测序,可能会证明他骨子里遗传到了父亲的薄情和自以为是。林小姐也许在客厅里换过很多次衣服才等到被他“撞到”,但她也一直在努力做一个优秀的女朋友,她烤过苹果派,送他去实验室,嘘寒问暖,主动替他熨烫衬衫。近两个月里,他每个星期都会吃到三四顿林小姐做的饭,除了三杯鸡姜母老鸭汤外,甚至还有过一顿手工菜肉馄饨。圣诞夜她作为“女主人”尽心尽力地招待了四五个他的同学老乡,烤了一整只火鸡,处处体现出一个“贤妻良母”出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品质,林小姐付出了时间精力金钱和无法确定真假的“真心”,他也得到了不只是虚荣和安慰的好处。她是他来美国后生活里最亲近的女性,也是第一个他认真考虑过将来是否会在一起的对象,而事实上,他却并没有付出多少真心,他只是觉得她不错,这个状态不错。
如果不是斯南的电话,如果不是那张被撕坏的照片,佑宁觉得自己和林小姐很有可能会继续这么相处下去,也很有可能会发生进一步的关系,更不乏结婚生子的可能。如果到了那一步,林小姐哭着坦白自己的小小欺骗是出自于要面子甚至是失去他的恐惧,他会怎么做?
咖啡杯变得冰冷,连着手指头也变冷了。赵佑宁打了个寒颤。
***
电话拨了三次才接通,传来的却是陈斯好的声音。
“新年好,恭喜发财,侬是撒宁啊?寻撒宁?”
“哦,是宁宁阿哥啊,阿哥新年好,祝侬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一马当先马到成功!”斯好说了一溜,“大姐姐跟大哥哥小舅舅小舅妈一道去看电影了,二姐姐轧旁友去了。”
赵佑宁一怔:“撒?陈斯南去做撒了?”
“哈哈哈,伊班上一个男同学,也住在万春街的,也姓陈,巧伐?”陈斯好嗑着瓜子来了劲,放低了声音,“那个男同学姆妈肝癌没了,也没爸爸的,老塞古哦,二姐姐给他捐款捐了一百块!一百块哦!一百块!侬相信伐?宁宁阿哥?”
“那个男生经常来找二姐姐的,”斯好啧啧两声,“两噶头(两个人)一道踏脚踏车上学,一道去踢足球,还一道旷课搓麻将,呵呵,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同桌阿宝就住在他家楼上!”
“二姐姐对伊好得勿得了,每趟出去抢着付钞票,啧啧啧,伊跟男朋友在一起,就不是陈斯南了,”斯好老噶地总结完,“宁宁阿哥,侬有撒闲话?我帮你转告?”
赵佑宁无声地叹了口气:“哦,没撒。帮我祝你全家过年好——”
“好,再会。”
没等赵佑宁说再会,电话就挂掉了。
到了五点出头,斯南和陈瞻平回到万春街,手里拎着肩上背着一大堆从城隍庙批发市场买的烟花爆竹小文具之类的,兴致勃勃地在文化站门口摆上了摊头。
“生意绝对好!一天赚一百块没问题!”斯南拍胸脯保证,“赚了阿拉对半分,亏了都算我的,烟花我拿去自己放,文具开学的时候拿去学校后门口卖,绝对没问题。”
陈瞻平笑着摇头:“阿拉一道做生意,赚了亏了都一道承担,没你这种道理。”
“我这是在教你,我是师傅,当然是我负责了,”斯南一巴掌结结实实拍在他胳膊上,“你以后不要再去那个摊头买牛仔裤,去了也要记得还价,至少还一半!”
“好好好。”年前在华亭路摊头上被陈斯南捉了个正着的陈瞻平笑弯了眼,连连点头。
斯南含着棒棒糖蹲下铺油纸,哼起了热门歌曲《梦醒时分》。
“对了,知道吗?陈淑桦也姓陈,看,我们姓陈的做什么都肯定来讪。”斯南笑眯眯地抬起头。
陈瞻平哈哈哈大笑起来。
年初一的晚饭,陈斯南随便扒了几口饭,没等斯好想起来转告赵佑宁的话,她就又跑去文化站门口和陈瞻平交班。等到夜里十点钟收摊,陈斯南和陈瞻平喜滋滋地算了算,进货的钱已经都回本了,剩下的货能卖完的话全是净赚的,离正月十五还有两个礼拜呢。
赵佑宁的第二通电话倒是被斯南接到了。
“国际长途太贵了,我没事了,侬还有事体伐?快说快说。”吉祥话说了两句,斯南想到六十块,忍不住催促。
“美国打到上海和上海打到美国话费不一样,这边不算贵。可以多说几句,上次电话时间太短了,你本来要跟我说什么事的?”
“嗳?凭撒?不公平!”斯南佯装嗷嗷叫了两声,又咳嗽了两声,“嗯,没撒事体,就是谢谢侬,好了,祝侬——还有侬女朋友过年好啊。我还有点事,下次再聊。”
“女朋友没了。”
“啊?”
“因为侬半夜三更打电话来,伊同吾分手了,”赵佑宁忍着笑说,“陈斯南,侬要负责啊。”
“凭撒?关吾啥事体!”这下陈斯南是真的嗷嗷叫了,嘴角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再说你去美国是为了好好读书的,怎么谈起恋爱了呢?很不好,要把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伟大的物理事业上懂吗?诺贝尔等着你,科学需要你,祖国需要你!”
“我年初一还在实验室呢,昨天年夜饭吃的四川菜,辣得肚皮撒(拉肚子)。”赵佑宁叹了口气。
“哈哈,侬屁股眼肯定痛色!”斯南很有经验地说,“陈斯好小时候非要吃大舅舅的云南辣椒酱,辣得来屁股痛了两天!”
“你这种幸灾乐祸要不得啊,还是不是朋友了?”
“顶顶好的朋友之间才能说屁股眼子好伐?”斯南笑嘻嘻地歪在沙发扶手上,说起了自己好陈瞻平的挣钱大计。
“你说你们男生怎么想的呢?他家里这么困难,爷叔一家也没有对他和他妹妹不好,但也没有很好,他买条一百二十块的牛仔裤眼睛也不眨一下,都不还价的!幸亏碰上我,省了六十块!你觉得我这个帮他赚钱的主意怎么样?”
“特别好,你从小就会做生意,卖景生,卖你姐,卖我,现在总算是上了正道了,”赵佑宁戏谑地问,“爱情的力量这么伟大?”
斯南愣了愣,哇地叫了起来:“你胡说什么?我这是伟大友谊!国际人道主义精神!嗷嗷嗷,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什么爱情啊,你以为谁都跟你们一样满脑子都是谈朋友啊?”
“喂,等等,你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句古里古怪的话啊,难道女生跟你们男生多说几句话一起做件正经事,就是喜欢你们了?”斯南想起那个接电话的女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肤浅的男人!”
赵佑宁诚恳致歉,陈斯南大方接受。
“好了好了,知道了,你放心,我陈斯南这辈子也不想谈恋爱!”陈斯南引吭高歌起徐小凤的《卡门》,“爱情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玩意一点也不稀奇男人不过是一种消谴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听见没?这就是我的心声!”
赵佑宁:“好吧……”
第三百二十二章
陈斯南和陈瞻平合伙的小摊挤在小人书摊边上。初二这天一早就有居委的阿姨过来干涉。
“此地唔好摆摊头哦, 看看,刚刚刷好的宣传画都被你们蹭脏了。今天下午有领导要来视察的,快点收忒, 小朋友好好交读书,花头势噶浓, 搞撒名堂经啊?”
今年九月北京要开第亚运会, 年前全市就到处可见比人还高的大熊猫笑容可掬地举着金牌竖着大拇指, 背景粉绿粉绿的, 配着红色大字“热烈庆祝第十一届亚运会在北京召开。”斯南这么没有美术细胞的人都看着摇头:“红配绿,赛狗屁, 难看。”
两个摊主回过头一看, 下半截粉绿色的确被蹭掉不少, 看上去像八五医院病房里的墙皮。
“啊呀呀, 变瘌痢头了!快点让开,过年大家讪休息, 没办法补咧哪能办哦!”居委阿姨急了。
斯南眼乌子一转, 招呼陈瞻平把油纸竖了过来, 再往小人书摊的书架边上挤了挤, 勉强让整幅画露了出来, 她拆开一袋水彩笔, 选了个差不多绿色的上去套近乎。
“大妈妈, 吾有办法,修好后阿拉当心点, 唔会再碰着的,等后半天领导来了, 阿拉就收摊看小人书,等领导走了再摆摊头好伐?”斯南一脸诚恳, “我们这是寒假作业,勤工俭学体验生活,还要写作文的,帮帮忙。”
居委阿姨看着她用绿色水彩笔把剐蹭到的白色细条一点点涂上,退开两步看,蛮好,看不大出什么了。
这两个陈呢,居委阿姨都认得,顾家的人难弄,顾东文又得了癌症,另一个更惨,爷娘都没了,还有个阿妹在读书。
“那你们注意一点啊,两点钟收摊,领导走了再摆出来。下趟记得提早来居委会申请,否则大家都随便摆摊头,弄堂里一塌糊涂了对伐?”阿姨严厉中带着少许慈祥,走之前不忘叮嘱他们:“两点钟记得啊,我一点三刻会得过来的,还有,收摊了卫生工作要搞好,晓得伐?”
陈斯南笑眯眯地点头答应下来,看阿姨走远了,又把油纸打横拖回原地,招呼出来晒太阳的小朋友们来看文具玩具。陈瞻平朝她竖了个大拇指,斯南扬扬下巴得意得很,想到昨天赵佑宁电话里的话,她想了想,把手边翘起角的变形金刚海报压压平:“嗯——老陈啊——我跟你说个事。”
“说呀。”
斯南挠挠头,觉得“你可千万别喜欢我”这话实在难以说出口,咳了两声后呼出一口长气:“我找你一起摆摊头,是因为阿拉是邻居,是同学,是朋友,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没有别的意思哈,要是有人背后说——说我坏话,你要告诉我。”
陈瞻平有点为难,觑了她一眼:“说你坏话的太多了,你要听哪个?”
“啊?谁?说我什么了?”陈斯南瞪圆了眼,几根卷毛因为静电炸在空中,很是滑稽。
陈瞻平忍着笑:“你说话太冲了,弄得郭知行那么好脾气的人好几次都下不来台。”
“那是因为——有不可告人的原因,”斯南哼了一声,“还有呢?”
“你下乡学农的时候太认真了,把我们衬托得太懒,实在没有集体精神,”陈瞻平把一张变形金刚和一包钻石糖交给眼巴巴看着他们的小朋友,把两块钱丢进月饼盒子里,“还有老马在农民伯伯家吃了杯老酒后摔进水渠里,你不拉他,还喊其他班的人去看他笑话,过分了吧。”
“谁让他追唐欢没追上就背后乱嚼舌头了?长舌男,活该。”斯南想到这个就来气,她替唐欢出头,唐欢反而说她暴躁。她哪里暴躁了,都没拿砖头砸落水狗,不要太和平哦。
“算了算了啊,你别说了,我也不问了,反正我在班上是不受欢迎的人。”斯南不以为然地挥挥手,其实上学期她和男女生的关系比高一的时候好了很多,居然有同学生日会邀请她去参加,不过她觉得买礼物费钱费时间,拒绝了。
这么一打岔,斯南忘了最初想要和陈瞻平说清楚什么了。
“今天收摊后一道去西宫打游戏机伐?”陈瞻平笑眯眯地问,“《1942》你上次打出来的第一名老早被人超过了。”
“啊?我现在掉到第几了?”
“好像掉第七了。你输的名字是Nan吧?”
“靠!”斯南摩拳擦掌,“收了摊就去!”
在边上看小人书的陈斯好抬起头:“阿姐,我也要去!”
“你有什么资格去?你第一关都打不过,浪费游戏币!”斯南嫌弃地挥挥手。
“哦,那宁宁阿哥再打电话来,我就只好告诉他——”
“去去去,烦死了你,只许用五个币!”斯南莫名心虚,嗳,刚才好像还没说清楚她不是想和陈瞻平谈旁友呢。
“我有压岁钱,我自己买,呵呵。”斯好低下头继续看手里的《机器猫》漫画书。
不料在他旁边的顾念从《小朋友故事画报》里抬起头:“哥哥,我也要去。”
斯好摇头:“不行,虎头你太小了——”
顾念:“那我告诉爸爸妈妈你和二姐姐一起去——”
“带带带,我带你,但是你谁也不能告诉,好吗?”
“好,拉勾,这是我们的秘密!”顾念一板一眼地宣布。
斯南呵呵冷笑,中午吃饭的时候直接釜底抽薪告诉善让,陈斯好要带顾念去西宫打游戏机。最后北武和善让吃完饭就拎着陈斯好和顾念去了静安公园。陈斯好一脸哀怨地陪顾念坐了十圈电马,觉得自己都变成了一匹电马,走路的时候自带弹簧上下抖动。
***
年初一到年初五华亭路休市,景生终于和斯江谈上了几天恋爱,看电影压马路都安排上了。
初一下午他们和北武善让去国泰看了电影《父子老爷车》。陈佩斯这两年实在太红了,电台电视机里全都在放他的小品。虽然上海人是听滑稽戏长大的,但相声和小品的魅力实在太大。北武和善让尤其喜欢陈佩斯幽默里隐含的辛辣讽刺。
四个人看完电影照例去老大昌吃一杯咖啡,马路对面的花园饭店已经拔地而起,据说一楼的三越商场和咖啡厅已经开张了,酒店要到三月份才开。这两年发展太快,南京西路的上海商城也快要开业了,万丈高楼平地起在浦江两岸像是分分钟的事,一天一个样。
“舅妈过完年回学校吗?”斯江拨着咖啡上的冰淇淋奶油问善让。
善让笑了笑:“嗯,是有通知可以正常上班了,不过我还没想好回不回。看你小舅舅接下来要做什么,我们不打算再分开了。”
“分居两地,不是分开。”北武笑着纠正她。
善让做了个鬼脸。景生和斯江都笑了。
“不分开好,”斯江深表赞同,“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做什么都好。”
善让朝景生眨眨眼:“听到了吗?”
景生笑着点点头。
斯江难为情地别开脸。
“那爷叔过了年是怎么打算的?”景生问,“爸爸好多了,凌队长在橄榄坝给他找了个小房子,他还是想去云南。”
“你爸的事有我,九月份你必须回去把大学读完,”北武皱了皱眉头,“大学文凭确实不是最重要的,但如果你半途放弃,就白白浪费了过去十几年的时间。等年后服装公司开起来,招到合适的经理去做,你就可以脱开身。”
“家里要开服装公司?”斯江很是惊喜。
景生笑着点头:“年前跟大嬢嬢商量了一下,现在这样做不行,钱都压在货上出不来,而且人太辛苦,既然大嬢嬢一心要做自己的牌子,还是要有一个正规的服装公司比较好。”
“十一月到小年夜,一共做了六十八万,纯利二十二万出头。去年一年统共做了一百二十七万,毛利差不多有40%。上个月在长乐路借了个小仓库,请了一个理货员兼仓管,付了春季的面料费和加工厂的定金,发了工资和奖金。年底拿了二十万出来分红,给大嬢嬢汕头的账号汇了十万块,我爸给凌队汇了两万块买房子,账上还有靠三十万,仓库里库存不多,还有将近两万块成本的货,春秋天都可以继续卖——”
善让低声告诉斯江:“我和你舅舅也得了两万块分红,顶我六年工资!我现在也是万元户了。”
景生闻言笑了:“服装公司本来就要用摊头的钞票去做,你和爷叔老早入了三千块的股,占百分之十,服装公司开出来,还是百分之十。”
北武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开公司和摆摊头完全两回事,前期的生产流程你们都差不多做熟了,后期的销售除了华亭路要怎么铺开,到底是走批发还是零售,是光做上海市场还是全国市场,这些都要先想好,目的决定结果。”
景生点点头,这些他已经想了两个月,和南红也通了不下十次电话,差不多理顺了思路。
斯江也激动起来。
“开办费要预先留出来,办公室年后也得看起来才好招聘。我对服装业不了解,生产这块景生你已经熟透了,公司的经营成本也要有个计划和预算,办公室的租金、人员的工资、水电、工商税务这些都是每个月要支出的,还有面包车是不是要考虑买一辆,可以把全年大概的固定支出毛估估一下,销售额以这几年华亭路的帐做参考,”北武笑道,“反正不要过于乐观,公司上来不要摊子铺得太大,加工生产上请一个人,销售上请一个人,先搞起来,慢慢再招来得及。”
“好。”景生连连点头,“对了,年初八要请专管员吃个饭,爷叔一道吧。”
这个事年前景生提过一次,南红时装卖得太好,太惹眼,税务上已经说过要重新定额,又有跟顾东文关系比较好的老商户提了个醒,上头某位领导的小姨子看中了南红时装,说不定会弄点事体。
景生以前不怕别人弄事情,现在却明白做生意为什么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
从老大昌出来,北武牵上善让往茂名路去看三越百货:“我们老夫老妻要有点二人世界,你们是回家还是去其他地方白相,随便,不要跟着我们。”
景生和斯江看着他们并肩远去,相视一笑。
“阿拉去希尔顿酒店好伐?”景生看看手表,“离吃晚饭时间还有两个钟头。”
斯江臊红了脸,给了他一胳膊肘:“流氓,成天想那种事!我都没带证件!”
景生愣了愣:“啊?我是想请你去吃咖啡,你上次不是说那个什么拉丝蛋糕米道老赞额伐?”
斯江一怔,佯装镇定地甩开他大步前行:“不去,贵死了,十八块洋钿吃块蛋糕,有毛病哦。什么拉丝不拉丝的啊,拉丝是癞*□□好伐?人家那叫提拉米苏!”
景生追上她,捉住她的手放进口袋里:“我带了学生证,老的,能用伐?开了房间再回万春街吃夜饭,夜里偷偷交回酒店做点运动,泡泡澡,覅太嗲。”
斯江狠狠掐了他的掌心一记:“不去不去不去!”
两个人转上常熟路,远远就能看见希尔顿白色高楼高耸入云,指尖勾连,交叠的掌心间沁出一层薄汗。
景生忽然吹起了口哨。
“鸳鸯茶啊鸳鸯茶,你爱我啊我爱你。”
斯江不禁失笑:“到底是谁虎口脱险啊真是的!”
第三百二十三章
第三百二十三章
常熟路淮海路路口, 白色围挡已经围了起来,上面贴着上海地铁一号线的宣传广告,想到在北京坐过的地铁, 斯江不禁驻足细看,上头印着密密麻麻的单位名称:上海市地铁工程建设指挥部;淮海路地铁、道路大修工程建设指挥部;上海隧道工程设计院;上海地下建筑设计院;上海铁路局勘察设计院;同济大学;北京城市建工程设计院、……
“阿拉上海总算要有地铁了, ”斯江感慨道, “听说一号线是德国人设计的?施工应该不会出事吧, 老早都说上海地下湿软, 打几米全是水,造地铁就是豆腐脑里打洞, 只有失败不可能成功。”
“当然不是!一号线是我们中国人自己设计的。报纸上说是从八三年开始准备, 其实老一辈的人已经奋斗了三十几年, ”景生因为专业对这个倒了解得多一些, 语气也有点急促,“只要我们中国人想做的事, 没有做不成的。一号线工程里, 土压平衡盾构和地铁车辆是从德国采购, 因为工程要五十几亿, 上海没钞票, 德国人贷款给我们, 顺便捆绑销售了设备。工程咨询是美国人在弄。地铁工程指挥部年年都到交大来招人的, 几位总工也来开过讲座——”
“顾景生!”斯江扭头看向他,眼睛闪闪亮。
“啊?”景生一怔。
“我发现其实你挺爱国的, 很有民族自豪感。”斯江弯起眼。
景生胳膊伸展出去,勾住她的脖子拉近了, 下巴在她额角上轻轻撞了一下:“怎么?我们家就只许你当热血爱国青年?”
斯江揽住他的腰轻叹道:“我的血已经不热啦,现在只希望家里人都过得好就好了。对了, 我听大舅舅说橄榄坝的房子只要一万块不到,为什么汇了两万过去?是不是他还有什么要办的事?我们能帮上忙吗?”
“嗯,凌队他们搞缉毒的警察特别苦,牺牲的不少,伤残的也多,家属生活其实都很困难,爸爸要把上次老战友们筹给他的十八万捐给凌队,凌队死活不肯收,这一万块钱他说只能算工钱,会组织伤残退下来的警察去帮忙整菜地修房子,按劳分配。剩下的还一定要退给我们。”景生有点无奈,他其实很想去景洪帮顾东文把这些事都落实到位,但实在走不开。
斯江若有所思了片刻:“我理解凌队的想法,无功不受禄,他的战友们是为国捐躯为国受伤,如果家属要靠舅舅或者其他个人的帮助才能生活得好,他心里肯定特别很不好受。我们是不是可以试着和凌队商量,把这笔钱拿出来借给想做点小生意缺本钱的家属们,像上次那个云南阿姨送的鲜花饼,开个小店什么的,或者把云南的土特产运到上海来卖,以前小舅舅就倒卖过干菌云腿,卖得还挺贵。毕竟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这样也能长久,也不会让人家觉得是被施舍,就是做生意会有风险,借出去的钱未必收得回,但舅舅本来就是想送钱的,所以应该也没多大关系,你觉得——”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被景生一把抱了起来。
“囡囡你怎么这么聪明!”景生笑着在她下巴上一顿乱亲,“你这个办法肯定好,谢谢侬!”
斯江拍着他肩膀,好不容易落了地,喘着气解释:“那你该谢布朗太太才对。”
“为撒?”景生一愣。
“布朗太太以前被她的大学校友说动,参与了孟加拉的一个吉大港大学乡村开发计划,主要向农村的妇女提供很小额的贷款,几十美金这种,让她们可以通过自己的手艺挣钱,已经做了十几年,据说效果很棒,帮助了很多穷人。布朗太太和布朗先生讨论过这个模式在中国的乡村有没有可能推行,她问了我很多问题,可惜我对农村也不太了解,没能帮上她什么忙。”斯江记得自己当时感叹过布朗太太虽然不上班,却一直热情参与对社会有益的事,是位很了不起的女性。
景生却笑着握紧了斯江的手:“我不管,我只认你只谢你,走,希尔顿走一趟。”
提拉米苏最终没舍得吃,鸳鸯茶却还是唱上了,不过隔了一道墙,墙西是女浴室,墙东是男浴室。
部队浴室过年照常营业,不过缩短了开放时间,三点开到七点,票价没涨,对外还是五角洋钿一张浴票。按顾阿婆和陈阿娘的说法,大年初一不能洗澡,大年初二也不该洗澡,初三初四嘛,最好也不要洗,初五迎财神更加不能洗。年轻人是不管这些的,出了趟门出过汗,就想洗个热水澡,清清爽爽暖烘烘地躺进被窝里。
顾东文顾北武和景生带着陈斯好顾念泡大澡池,几乎是包场。搓澡工过年休息,景生替顾东文搓背,看着他瘦突的脊骨不敢太用力,被顾东文嫌弃得不行,顾念跑过来一顿猛虎下山似的搓揉,顾东文笑得趴在长条凳上直抖。
“嗳,适意,还是阿拉虎头结棍!”
顾念搓得更卖力,直接跳步骤回答:“不用客气!”
浴室里一片笑声。
陈斯好肉多,洗澡费力气,一刻钟后就穿好衣裳出去了,出了大门冷风一吹,又缩了回来。
“陈斯好,你姐她们洗好了没?”景生瞄到厚塑料门帘外的胖人影,大声问了一句。
“没,没看到人。女浴室有人在唱歌,好像是二姐姐。”
“唱啥呢?”顾东文别过脸笑着问。
“鸳鸯茶啊鸳鸯茶,我爱侬啊侬爱我,”斯好也哈哈笑,“大姐姐老早在电视报上划好线了,今朝夜里十点钟要看《虎口脱险》。”
景生不禁笑了起来。他冲完澡穿好衣服,一边擦头发一边往门外走,女浴室的人貌似更少,歌声还挺响亮,反反复复就是那两句接头暗号。等了会儿,女浴室的门帘掀开,善让和斯江斯南拎着篮子和塑料袋鱼贯而出,三个人的脸都熏得红彤彤,扑面而来一股热气和水汽。小曲儿果然是斯南在哼,让景生意外的,最后出来的斯江居然在吹这两句的口哨。
“大表哥,你们男的洗澡就是方便,”斯南揪了揪被电吹风吹炸的一头乱草,“我过两天去剪个短头发算了。”
听到她们声音跑出来的斯好赶紧表示反对:“二月二龙抬头才能剪,正月里剃头要——对舅舅们不好。”
“哦,那我不剪了,一辈子都不剪。”斯南不假思索地改了口,掏出绒线帽扣上。
景生摸了摸斯江的发尾,还有点潮:“怎么没吹干?”
“没事,我带了帽子和围巾。”斯江笑着把头发挽了起来。
“大姐姐,给我擦点你那个香香。”陈斯好挤进他们之间拍了拍自己肉呼呼的脸蛋。
斯南抬起膝盖给了斯好屁股一下:“嘁!你一个男的,还嫌我的百雀羚不好?你要什么青春肌肤啊,娘娘腔!”
善让笑得不行:“南南,你这话可不对,男孩子怎么就不能爱美不能选他喜欢的香香了?我们家虎头每天洗好脸都要自己擦香香呢,擦得可认真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斯江从塑料袋里翻出玉兰油,挖了一指头涂在斯好脸上,问景生要不要。
景生连连摇头:“覅。”
斯南拧了陈斯好的脸一下:“看到伐?大表哥从来都不用这些,皮肤不要太好哦,你好好向大表哥学习,你脸这么胖,擦一圈多费钱啊,要节约要节约要节约,没妈的孩子是根草,你有点当草的自觉好不好?”
斯好捂着脸喊疼:“大姐姐说过这个不要钱,学校发的,关你什么事啊,你擦那么多也没我白,你才费钱,你才该节约!”
斯南眉头一竖,斯江赶紧把妹妹弟弟拉开:“好了,大年初一不兴吵架,和好,赶紧和好。南南不许瞎说八说了啊,什么没妈的孩子,姆妈过两天就回上海了。”
斯好愣了愣,莫名紧张起来,拽住斯江的衣角低声说:“大姐姐,我不想跟姆妈去北京,我想跟你们在一起,跟外婆阿娘在一起。”
斯江和斯南对视一眼。
“谁说姆妈要带你去北京了?”斯南哼了一声,“你想得美咧。我们三个都是拖油瓶,她一个也不要的。”
斯好吁出一口气,胖胖的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和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怅然。
斯江莫名地鼻子就酸了。
景生一巴掌捂住斯南的嘴:“就你话多,继续唱鸳鸯茶吧你。”
斯南不响,挣开景生的手推开门往外走:“我先回去了,我同学还等我一起收摊算账呢。”
“二姐姐,阿宝问你们那个擎天柱能不能便宜一点卖给他,六块钱行不行啊?”斯好赶紧追了出去。
“不行,最少也要七块!”斯南斩钉截铁地回了一句。
“那我没面子得来,我都跟他说可以的了——”
“你贴一块好了,你不是有压岁钱很神气的嘛。”
景生安慰斯江:“没事的,小孩子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
斯江抿了抿唇,点点头。
“宝宝洗好澡了,宝宝给大伯伯搓背了,宝宝真棒!”顾念一出门就来不及地抱住妈妈的大腿求表扬。
“虎头真棒!”斯江和景生异口同声笑道。
第三百二十四章
春节放假三天, 年初四各单位恢复正常上班。
初二这天,景生和斯江带着斯好和顾念去了大世界白相,斯好在哈哈镜里仔细打量自己瘦高瘦高的模样, 不好看,不想瘦。顾念笑得抱着肚子喊疼, 来来回回地照, 来来回回地笑。四个人好不容易从大世界挤出来, 转去云南路美食街吃小绍兴。陈斯好一个人干掉半只白斩鸡, 喝着热滚滚的鸡粥下结论:“比肯德基好吃,还实惠。”
景生和斯江带着两个小的一点也不觉得厌烦, 顾念这个阶段的口头禅是“为什么”。“为什么叫云南路?”“为什么叫小绍兴?”“鸡粥里为什么没有鸡?”“为什么小哥哥比大哥哥还吃得多?”搞得其他三个人见他张嘴就开始调动脑细胞, 等着接受考验。
但四岁的顾念有个超级讨人喜欢的强项:童言无忌。他牵着景生和斯江照哈哈镜的时候会高兴地宣布:“看, 现在我们三个是一家人。大哥哥是爸爸, 大姐姐是妈妈,我是宝宝。你好爸爸, 你好妈妈, 你好宝宝, 哈哈哈, 我们好幸福啊——”
陈斯好想要挤进来, 却被顾念无情地推出去。景生听着高兴, 把顾念举起来骑上自己肩头。
顾念骑在景生脖子上, 看见情侣勾肩搭背,会指给斯江看:“看, 他们以后会结婚,当新娘子新郎官呢, 大姐姐,你要是当新娘子, 一定要让大哥哥当新郎官——这样你们生的小孩就会像我这么可爱。”
景生朝斯江眨眨眼:“没问题,交给我吧。”
“大哥哥加油,你可以的!”
斯江笑红了脸,拧了景生好几把。两人心情愉悦,对顾念有求必应,要吃爆米花?买!要吃中冰砖?买!要大气球?买!搞得陈斯好很郁闷,感觉到自己的江湖地位即将不保。
“阿姐,阿哥,我觉得吧,你们不能像这样对虎头,这叫溺爱,溺爱是不对的。”斯好一脸大义凛然地搬出了姆妈的话。
景生斜睨了他一眼:“你要能像虎头这么会说话,我也溺爱溺爱你,要伐?”
“阿哥,姆妈格趟回来,肯定会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陈斯好巴结地吊住景生的胳膊,瞄了一眼排队在买鸡蛋糕的斯江,压低了声音表功劳,“阿哥,小年夜有两个大姐姐的高中男同学来寻伊,我都没告诉大姐姐——嗳!顾虎头你踢我干嘛?”
顾念的小棉鞋蹬在陈斯好的手上:“你不要抱住大哥哥,你走开,大哥哥是我的!”
“凭撒?你算老几?阿哥是我的!阿哥下趟不但是我阿哥,还会是我姐夫呢,我才是和阿哥最亲的,你下来!”斯好甩着被蹬痛了的胳膊强调自己的优势。
在顾念的词典里,还没有“姐夫”这个概念,他呆了呆,死死揪住景生的头发:“不下!大哥哥大姐姐都是我的,小哥哥是坏蛋,你走开!”
小学生和幼儿园小朋友吵架,两败俱伤。一个捧着鸡蛋糕在景生肩上一边抽噎一边吃,一个捧着好不容易得来的双色雪糕一边舔一边咬牙切齿。
景生和斯江笑哈哈地继续看戏。
回家的公交车上,白相了一整天的陈斯好和顾念抛开前嫌,挤在一个座位上胸贴背地睡着了。景生把两人的帽子拿下来,偏过头跟斯江低声说:“阿拉将来要能生两个也蛮好,天天争宠——算了,估计他们会跟我争,还是生一个好,生女儿好。”
斯江眉梢眼角堆藏笑意,看着窗外佯装淡定地答:“没问题,交给你了。”
景生把她拢到自己身前,下巴搁在她肩窝上笑得不行:“我可以的,我会加油。”
***
年初二夜里,顾东文私下和景生提了一句。
“你和斯江的事,要不要跟她姆妈说?”
景生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不了,斯江还在读书,至少等她大学毕业再说,小嬢嬢刚刚结婚搬家调工作什么的,事情本来就多——”
“好。”
顾东文给了景生一张两万块的存单,让他年后去长静徐的房产局看看有没有政府处理的老房子,有合适的买一间下来给卢护士。景生应了下来,想着该怎么说服卢护士。去年夏天顾阿婆就说要把她的名字加进万春街的房产证里来,卢护士坚决不肯。年前顾东文要把自己分红的一半给卢护士,她第一次冲他发了脾气,年夜饭都没来吃。但对顾家来说,对顾东文和景生来说,这是他们唯一能表达心意的方式了。
顾北武从年初二就开始忙。关于工作,他可选择的并不少,昔日的老领导一直很关心他的去向,得知顾东文的病情后还特地派秘书跑了一趟上海专程慰问,当然也是告诉北武不少单位都有意引进他这样的人才,像国家进出口管理委员会、国家外国投资管理委员会,好几个领导都让北武回北京找他们谈谈。小何香港那边的几根橄榄枝都大有可为。一直保持联系的美国导师仍然劝他去美国发展,本科时去了美国的同学和读研究生时的同学也不乏诚恳的邀约。
上海这边更不缺机会,以前北武在对外经济贸易部的时候,和上海这边的商务委、金融工作局、外汇管理分局没少打交道,从十月开始就不少老熟人主动找到北武。眼见东文的病情有所好转,北武便借着拜年一一走访,大约了解一下各单位的情况。
年初五,布朗太太一家应斯江的邀请来万春街顾家作客。布朗太太一直想带孩子体验一下中国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加上斯江提出的乡村小额借贷计划正是她想要推进的项目,所以很爽快地带着全家欣然赴约。
布朗家的四个孩子到过外滩去过城隍庙,头一次到棚户区,看什么都稀奇,刷马桶要看,生煤球炉子要看,小人书摊也要去翻翻,布朗先生甚至体验了一下居委新春爱民活动中的免费剃头。
两位小布朗和顾念及陈斯好不到十分钟就成了好朋友,在文化站门口参加弄堂小朋友们的跳房子滚铁环找鞭炮躲迷藏的游戏,半个小时后俩姐弟就脱了只剩一件薄薄的圆领运动衫。弄堂里晒太阳的阿婆急得去喊斯江快点给小老外加衣裳。布朗太太却用中文笑说随他们去不用管。顾阿婆暗自咋舌。
斯江为了让布朗家的两个大孩子不至于无聊,提前借来了阿娘家的磨盘,大布朗出于礼节不情不愿地磨好糯米粉,出了一身大汗,转头见到景生在灶披间里大展身手,不由得目瞪口呆,坚持要自己独立完成做汤圆这个大工程。大布朗是美国青少年里少见的英式足球爱好者,他和景生作为两个足球弱国的热血球迷,很是同病相怜,但美国毕竟还入围了今年的第十四届意大利世界杯,于是他生出了莫名的自豪感,他是忠实的意大利队球迷,景生更喜欢南美足球,两人用有限的彼国语言进行无限的沟通和争执。
正值青春期的Mandy小姐被善让一口流利的英语惊到,在窗口和善让一起煮起了奶茶,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好莱坞的电影和美国的流行歌曲。
布朗先生和北武一见如故,两人一会儿说英语,一会儿说中文,谈起世界经济发展和中国的发展方向,竟然很有共识。得知布朗先生邀请斯江作为不多的在校学生参加他们公司主办的金融推介会,北武很是为斯江骄傲。
斯江认真向布朗太太取经,做了详细的笔记,如何了解贷款人,怎么评核信用,怎么具体地帮助贷款人获得成功,利息和还款期限方式怎么设置。布朗太太看了斯江这几天从图书馆复印的关于缉毒警察的报道,深为感动,主动提出要投一万美金作为这个项目的启动资金。斯江又惊又喜。北武却直言一旦有了外国人的资金,这个事情反而不好办也办不成。听了他的详细解释,斯江有点失望,布朗太太却并不意外,声称理解,再三叮嘱斯江在执行过程中有任何困惑都可以询问她。
这次布朗家的来访十分圆满。夜里顾阿婆感叹:“没想到老外倒不嫌弃我们棚户区,那四个孩子竟然都会用筷子!啧啧啧。”
斯江想到以往,笑着说:“一样一样的,小舅舅不是说过,在很多美国人的心里,中国人到现在都还只会穿蓝色和黑色的衣裳呢。以前他去留学,老外都不相信北京也有地铁。”
一屋子人全笑得不行,最高兴的却是陈斯南。她从两个小布朗手里挣到了这辈子的第一笔美金。
“一个大黄蜂汽车人,一个花仙子小蓓,两个兔子灯,还有两套十二生肖剪纸,卖了二十美金,哈哈哈哈。”
斯江一怔:“怎么卖这么贵啊?你做奸商坑自家朋友可不行啊。”
斯南急了:“我又不是沙坑,怎么可能坑人?以前小舅舅说过,一块钱美金等于两块钱嘛,我这几样东西加在一起本来就要卖四十块的,我还去掉了三块钱零钱另外送了一把仙女棒给小布朗呢!”
北武转过头来:“南南,汇率是一直会变的,今年的一美金已经等于四块七人民币了。”
顾阿婆一拍大腿:“怪不得布朗太太一开始不肯,小布朗哭赤无赖了交关辰光!”
斯南怔了怔,意识到自己的确当了次奸商。她苦着脸问:“哪能办!我已经分了十块美金给陈瞻平了。”
陈斯好吃着布朗太太送的进口巧克力悠悠地答:“你自己贴呗,反正你不有压岁钱吗?”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三百二十五章
庚午马年正月初六, 宜出行,忌结婚。
顾西美半夜又流了一次鼻血,止都止不住。孙骁睡了醒醒了睡见她还捂着鼻子, 赶紧打电话给秘书处。值班的司机到了楼下,西美的鼻血却又不流了。夫妻俩重新睡下去, 西美腿上又痒得厉害, 脚蹭也不顶用, 非要用指甲抓上去才舒爽, 她在被窝里压压交挠了几分钟,还是爬起来开了台灯。
孙骁哼了一声:“又怎么了?”
“皮肤痒, 没事, 你睡, 我擦点油就好。”
孙骁白天连轴转累得很, 便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西美坐在床边,从床头柜里拿出百雀羚涂了一遍又一遍, 细细碎碎发出来的小疹子, 抹上去一阵清凉舒坦了, 转瞬还是痒得要命, 脚底板裂开的地方擦多少油都没用, 这才短短七天而已。西美捧着自己的脚发了会儿呆, 喉咙也燥得疼, 不知道怎么想起了姆妈的那句口头禅“都是命”。她不知道这算是她的命还是她没这种命。
身后的男人打起了呼噜,西美回头看了一眼, 吸了口气,起身出了房门, 摸黑走了几步“嘭”地撞在了茶几角上,疼得她半晌回不过神来, 才想起这是她和孙骁的新家,屋子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她退到沙发上,摸索着开了台灯,一时竟想不起来自己出来是要做什么的了。
这栋两层楼的房子位于百万庄的申区南侧临街一排,建成已近四十年,看得出建造时的格外用心,东北红衫木的门窗,门把手水龙头都是苏联的上好黄铜,楼梯扶手的底座刻着精致的回字纹,公家配的家具全是实木的,小年夜抵达的时候后勤人员已经打扫得窗明几净。要说有多特别,那就是申区西门有保安亭,二十四小时封闭管理。孙骁提了一句,这里头住的级别最低的也是副部级干部,至于级别最高的,他没说。
大年夜下午,孙骁带着她回孙家吃年夜饭。西美做好了各种准备好面对新婆婆的挑剔,没想到孙老太太脸都没露,只说心口疼,让孙女把孙骁喊上楼,一刻钟后孙骁下来略尴尬地和西美解释了几句。随后周秘书上来客客气气地把西美送回了百万庄,很快又给她送来了一堆吃的,还帮她架起了涮羊肉的铜锅,各种馅儿的饺子好几盒。
西美一个人看着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迎来了马年,节目很丰富,该笑的地方她笑得出,该哭的她也哭得出,就是什么也吃不下。
孙骁是半夜两点钟带着一身酒气回来的,西美那时已经躺下了。他摸了摸西美的头发,手背碰到湿漉漉的枕巾,沉默了片刻后说:“初六我跟你一起去上海,向丈母娘和大舅子小舅子请罪,不哭了啊。”
“那你工作怎么办?”西美低声问。
“总有办法的,我就待一晚上,你想住家里还是住酒店?”孙骁柔声问。
“家里哪住得下,我哥,斯江她们三个,还有我弟一家三口也在——”西美踌躇了一下低声道。
“那就住西郊吧,到时候把你家里人都接来玩一玩,好好吃顿饭,”孙骁揉了揉她的耳垂,“你想住几天都行,回头我让小周给你单位打个招呼。”
西美低声应了,听着孙骁去浴室洗澡,起来把湿枕巾换了。
孙骁洗完澡还兴致很高,按着西美要敦伦,西美虽然不想,但因他临时决定要陪自己回上海,便也没推拒。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怜惜她受了委屈的缘故,男人格外勇猛,说了不少荤话,最后吼着“来,给你个儿子”到了。等西美把自己收拾干净,他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正月初一到初三,西美还是没见着婆婆,但是大年初一的晚饭,她留在了孙家,算是和公公、两个继女、小叔子一家正经认了亲。两个继女长得几乎和孙骁一模一样,孙琳琳今年即将从人大毕业,孙琅琅还在四中读高二。见面礼都是先前孙骁一早准备好的新疆土特产和羊绒衫等等。大家生疏不失客套地吃完这顿饭,周秘书提前把顾西美送了回来。孙骁仍旧半夜才归。
初四孙骁去单位上班,西美也去新单位报道。她的工作关系转入了市教委下属的处级事业单位,因为一切都是孙骁在安排,她也没有多问,上了一天班才发现这个教育系统老干部活动中心实在很空闲,她比以前当图书馆档案员还要清闲,办公室里的同事们似乎都早就知道了她是谁来自哪里,对她很是客气,这种客气当然自带了屏障。除了西美之外,办公室里的其他六位都是地道的北京人,说着地道的北京话,十分优美,语速极快,笑起来地板都在共振。西美努力听了一天,放弃了搭话的想法,办公室里同样又热又干,她喝了两热水瓶的水,下班之前突然鼻血狂流。同事们笑叹,嗐,你们南方人都这样,没事,多流流就习惯了。
夜里她回到家,冰箱里已经放满了菜,她一个人也懒得弄,把昨天的剩饭打了两个鸡蛋炒了一盘子炒饭,刚吃上,孙骁回来了,还带着他妈。
孙老太太和顾阿婆陈阿娘全然不同,她剪着□□式的短发,一张银盘脸,天方地圆女生男相,双眼皮的褶子极深,年纪大了后半截垂落下来,硬生生变成了加了半个书眉号的三角眼,很是凌厉,有福气的狮鼻两侧是深深的法令纹,年节里还穿着军大衣,脚上是一双男士皮鞋。
西美慌得赶紧站起来,筷子滚到地上,发出叮叮的响。
“妈,这是西美。西美,过来见见妈,”孙骁把老太太扶了坐在门口的方凳上,蹲下身给她解鞋带,“在家就别穿皮鞋了,累,来,我帮你脱。”
“妈,”西美脱口而出,“老孙你怎么回来也没提前说一声,我还以为——”
话没说完,被孙老太太斜睨的一眼给打回去了。
“是我不好,”孙骁笑哈哈地脱下那双男式皮鞋。
西美一怔,老太太脚上竟然还穿着一双小脚棉鞋,她赶紧挪开眼,带着笑蹲下身把那双皮鞋放到边上:“妈快请进来,我以为老孙又要很晚回,都没弄菜,这就去弄。”
孙骁替老太太把军大衣脱了,里头还是一身军装,绿得西美有点发晕,站在门口上不上下不下的。
老太太拨开西美登堂入室,“老大今儿想吃包子还是饺子?”
“我看看冰箱里有什么。”西美赶紧跟进厨房。
孙骁捏了捏西美的手,眨了眨眼咧了咧嘴,男人无论多大岁数,在妈面前还是得装小孩儿才讨喜。西美也就不响了。
老太太手脚极其麻利。西美没帮上任何忙,眼睁睁看着她和面剁肉洗菜调馅儿擀皮子,一个钟头后,桌上铺满了饺子,跟阅兵仪式似的,横平竖直等距离,任你从哪个角度看都挑不出一点不整齐来。母子两个一边忙活一边谈工作谈思想谈时事,还有孙琳琳订婚结婚的大事,西美更插不上嘴,只能烫碗筷倒醋舀辣椒酱。
直到老太太走,也没跟西美说一句话。西美闷头洗碗的时候,孙骁在旁边抽着烟笑:“挺好的,我妈那嘴,几句话就能把琳琳她妈说哭了,没挨骂总是好事。”
“我宁可妈骂我几句。”
“怪我,小周给你办公室打电话打晚了,”孙骁笑着逗她,“委屈了?怪我,今天都怪我。”
西美没作声。
初五西美有了心理准备,一下班就回来,看着烹饪书做了四菜一汤,结果周秘书打电话来说孙骁跟着老爷子老太太去一位老领导家拜年了。
这在北京的短短七天,西美过得惶惶不可终日,这才明白想得到的困难都不算困难,最难最苦的事根本说不出口,连她自己都怀疑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工作不好吗?多少人挤破头也挤不进,住的,吃的,用的,根本不用她再操心一分钱的事,一切都有周秘书解决。孙家的人为难她了吗?除了孙老太太其他人也都客客气气。你好意思跟任何人抱怨现在的日子不好吗?西美想一想都觉得惭愧。
鼻子里塞着的棉球大概是干了,硬邦邦地堵着有点透不过气,西美捏住一丝慢慢往外抽,感觉千丝万缕都黏在了鼻孔里,随时会带出一蓬血来,她心里无端地竟生出一点痛快,最后并失望了,里端只有一星暗红色,仿佛刚才滂沱而下的血只是错觉而已。她打开冰箱,孙老太太留下的六十只饺子在冷冻室里冻成了白茫茫的一坨,她伸手徒劳地掐了掐,拎起一小瓶牛奶一口气喝完,抹了把嘴,关上了冰箱门。冰箱立刻轰轰轰地工作起来,空的牛奶瓶被丢进了垃圾桶。
初六中午,飞机即将降落虹桥机场。蓝的天白的云,下面是大片枯黄的土地,要是春天,应该是一片沁人心扉的翠绿。西美的额头靠在窗玻璃上,不经意地转过这一念,又想起早上六点钟突然出现在她“家”厨房里刷牛奶瓶的婆婆,她闭上眼,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孙骁虽然提前说了是因私来沪,总有好事者贴上来献殷勤,飞机一落地便有人来接,红旗轿车送到西郊,接风宴直接开席。席间独独西美一个家属,众人称呼她弟妹的有,嫂子的有,孙夫人的有,顾老师的也有,话语间也并不顾忌她。西美虽然不懂官场,也大概明白这些人和孙骁是一条线上的,彼此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顿饭吃到下午三点才散,自有会得看山水的人安排好轿车司机,把孙骁和西美送到万春街,司机也拎得清,笑着给了西美一个BP机号码:“顾老师要用车,直接呼我就行,我就在这边上随便转转。”
西美客气地婉拒了几句,孙骁笑着摆摆手让司机去待命。
上了楼,不想却只有顾东文和顾阿婆在家。
“咦!我不是早就说了今天要回来?斯江他们人呢?”西美有点不悦,给孙骁泡茶的时候低声问姆妈。
顾阿婆淡淡地说:“你说中午到,一大家子从十点钟等到三点钟,又不是接驾。”
西美一噎,喉咙口梗了又梗,低头不响。
顾阿婆转头看了看沙发上和顾东文寒暄的孙骁,口气软了些:“他家里人待你好不好?”不等西美应答,又加了一句:“好不好都是你自己选的啊。”
放下热水瓶,顾阿婆见西美眼眶发红,轻声叹了口气,嘟哝道:“实在不开心再离也没啥,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不怕滚水烫。”
西美的眼泪硬生生给笑了回去:“这说的什么跟什么啊。老孙特地飞一趟来看你们,真是的——他还有事要跟北武和善让商量呢。”
“做撒?人又不会蹭地就飞走的了,夜饭大家总要回来吃的,差一两个钟头有什么关系。”顾阿婆掀开杯盖看了看茶色,“好了,你端过去给你老公——斯南一早就出门了,不回来吃晚饭。”
孙骁笑着接过茶,起身请顾阿婆上座,结结实实地鞠了一个躬:“我先给咱妈拜个年,一直听西美说您,今天才上门,都怪我。”
顾阿婆侧过身受了半礼,笑眯眯地说:“谢谢小孙你费心照顾我家西美,她脾气犟,请你父母多担待一点。”
孙骁看了西美一眼,笑意便浮了一些。
“以后妈也到北京来住上一段日子,好让西美尽尽孝心。”
顾阿婆笑弯了眼:“好,我要去的,看看我家姑娘的好日子过得有多好。”
西美松了一口气,坐到东文身边询问其病情来。
***
陈斯南从文化站里出来,回到小摊上。
“躲那么久?你妈早就到家了,茶都该喝完了。”陈瞻平从《绝代双骄》里抬起头,嘲了她一句。
斯南挠了挠发痒的颈侧:“那么老了还手拉手,嘁!”
陈瞻平笑出了声:“你后爸看上去人蛮好的。”
“呵呵。”
“你不回去见见?”
“不回。”
陈瞻平没再作声,手上的书却也一直没再翻页,眼角看着陈斯南托着腮一直在发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像个小孩子似的,记仇得很。
半晌,斯南冷笑了一声扭头问他:“刚刚有六十步吧?”
“欸?撒?”
“没有六十步也有五十步远,我老总就看到伊了,伊居然走到那么近也没认出我,哼。”
陈瞻平扭头看了看远处:“五十步应该没,最多二三十步?”
“所以港呀,噶近!”斯南扬了扬下巴,“反正我无所谓的,有伊没伊一样蛮好。”
“嗯。”这点陈瞻平毫不怀疑,他就没见过比斯南更加嘉(jia,能干)的小姑娘。
又过了好一会儿,斯南戳着手里的水彩笔,自言自语地道:“伊勿大像伊了。”
陈瞻平没听懂,也没问。
第三百二十六章
第三百二十六章
年初六这天, 顾家的早饭是顾阿婆带着斯南和斯好准备的,煤球炉子上先烧好新疆大枣甜汤,再把装着海参小米粥的小砂锅搁上去。这盒大连参还是年前陈东来让陈东海想办法弄来的, 说离休老干部们都吃这个,不寒不热, 对癌症病人特别好。
昨天大布朗帮忙做的汤团还剩了不少, 不用进冰箱就冻得梆梆硬, 黑洋酥的、肉馅的、荠菜虾米馅的各煮了三镬子, 在灶上,陈斯好忍不住就吃了两只肉汤团, 少不了又被斯南一顿嘲。
汤团煮好, 蒸笼上锅, 包子馒头蒸饺各一层, 蒸锅下头里煮两只给顾东文吃的鸭蛋和八只鸡蛋。顾阿婆吃不准西美两口子什么时候到,万一早到了, 也得有个茶点端得出来, 于是蒸好面点, 仍旧又煮了一大碗烫干丝, 炒了一碟八宝辣酱。
斯江七点钟爬起来, 斯南和斯好已经重新灌好热水袋躺回被窝里睡回笼觉, 顾阿婆和陈阿娘赶早去了小菜场。顾家从腊月二十六开始连着吃了许多天的包子馒头, 斯江看着八宝辣酱咽涎唾水,景生一边笑她馋, 一边手脚麻利地下了两碗阳春面。
两个人在灶披间里吃好早饭,景生踏上黄鱼车, 斯江帽子围巾手套全幅武装坐进后斗。黄鱼车一颠一颠地往弄堂外去。
长乐路的小仓库借在一条小弄堂里,黄鱼车进不去。门口晒太阳的几位老太太笑着喊景生:“小顾老板来啦?车子用不着锁, 阿拉帮侬看牢。”
“谢谢阿婆,过年好,马年吉祥。”景生笑着打招呼,把准备好的两袋水果拎下来送给老太太们。
老太太们客气了两句,接过去熟门熟路没几下就分完了水果。
“女旁友邪气漂亮嘛,两噶头老配额。(女朋友极其漂亮啊,两个人很配的。)”
“放心哦,阿拉天天帮侬看勒嗨,没小偷额,有两个小鬼头放炮仗,讪被阿拉赶到弄堂外头去了,万一着火,要出大事体额对伐?”
景生笑得极灿烂:“是的,谢谢阿婆。”
斯江两眼闪着星星看向景生,啊呀呀,她男朋友简直不要太聪明太结棍哦,想亲。
景生捏了捏她的手,从裤袋里又掏出一包硬中华给旁边门房的老伯伯,连声道谢。
老伯伯嘴上叼着一根烟提着一串钥匙踱了出来:“老曹一家门初二就回无锡了,怕有赤佬闯空门,吾又帮侬加了道锁。小顾侬就放心好了。”
景生借的“仓库”其实是院子里搭出来的一个铁皮小棚子,朝外简陋的小铁门上倒是锁了一把大锁加一把环形锁还有一条铁链锁。斯江忍着笑问景生:“这是生怕人家不知道里面有值钱的东西吗?”
景生不禁也笑了。
门房老伯伯把他好心加上去的铁链锁开了,扬了扬眉毛:“小偷要偷,管侬看上去有钞票还是没钞票,多几道锁费工夫,就被阿拉捉着了呀。”
斯江笑着点头表示:“老伯伯侬港得没错,谢谢谢谢。”
小仓库实际上倒不小,大概有十几个平方米,打扫得很干净。四个货架只有一个上头堆着货,角落里拆平的纸箱叠成一人高。门边有张小办公桌,台面落了层薄薄的浮灰,旁边一个半人高的文件柜里有几本蓝色硬底的账册,柜子上放着热水瓶、收录机、熨斗和一个簸箩,簸箩里剪刀针线俱全。烫衣板收拢了靠在文件柜边上,三个湖蓝色塑料方凳叠在一起,旁边放着笤帚簸箕拖把水桶脸盆抹布之类。
斯江头一次来,在这螺蛳壳里转了两圈,很有鸟枪换炮的振奋感,比起以前挤在亭子间里理货,这间仓库就很像真的一样了。
“什么像真的一样,本来就是真的。”景生一边笑,一边把货架上面去年秋季剩下的七八件风衣拉了下来,让斯江把货号和尺码登记在出库单上。他利索地把烫衣板架好,电熨斗插上插头,准备熨烫要出样的样衣。
两人在仓库里忙到九点半,四十几岁的仓管阿姨抱着保温杯和热水袋到了。景生略交待了几句,在出库单上签了字,三个人把理好的货往外搬。
十点半,华亭路上大部分摊头开始准备迎客,各家老板老板娘都穿得喜气洋洋,互贺新年。景生和斯江帮模特搭配好衣裳,给两个阿姨发了开门红包,就去工商局去咨询开公司的事,想着咨询完正好赶回万春街等顾西美他们。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原来注册公司的手续和个体户全然不同。公司分内资和外资不说,有限责任无限责任,自然人公司等等,政策法规各不相同,注册资金、投资金额、银行开户、验资、会计、办公场所、股东协议书、公司章程等等事情均繁琐之极,想要拿到营业执照,没有三五个月根本办不下来,后面还有税务局劳动局物价局质检部门等等一大堆事体。没有最麻烦,只有更麻烦。
好在两人长得好嘴巴甜,静安工商的一位年轻小伙子接了景生一包软中华后,指了几条路:一样是开公司,股东里有人拿香港身份证的,必须开成合资公司,得先去区招商局申请批准立项,凭招商局的红头文件才能再去外汇管理局申请,从香港进来的投资额不管是美金还是港币,都要先有外汇管理局的文件,才能到银行开办外汇账户,随后才能申请公司账户,前期筹备工作相当麻烦,当然好处也有,现在香港或台湾的资金投资内地,工商税务各方面有特别优待的一条龙服务。
景生和斯江面面相觑,真正体会到了隔行如隔山。
年轻人又说,注册地点呢,最好是找个有熟人的街道办事处,直接租他们下属的三产,这样算街道引资成功,不但有限期内的免税免租各项优惠,介绍人还能拿到一定比例的奖金。日后公司运转过程中,街道干部们自然也会尽量搭把手。此外公司要缴的费用太多,当中能避的不能避的,能少交的能不交的,各路神仙自有神通,街道一般都会介绍一个靠谱的老会计帮忙担帐,一本账五十块洋钿,一个月去公司一两趟,税务劳动局等方方面面都能摆摆平。而各个区、开发区招商引资的方向和优惠政策也各不相同,比如虹桥经济技术开发区就优先引入外贸公司和星级酒店,漕河泾开发区呢,重点是对高新技术产业,像长静徐,看重的都是大体量的商贸服务业,随便数一数,未来五年要开业的大型香港台湾百货公司就有近十家,卖衣裳的个体户开小公司基本没花头。
年轻人难得有机会发挥,看到斯江一脸讶然和崇敬,恨不得倾囊相授。最后总结了一条:你们这种小得不能再小的公司,还不如个体户最灵活实用,多招几个人,闷头赚钱,一年做到一千万朝上再考虑开公司还差不多。
他这最后一记闷棍,直接把景生和斯江都打懵了。
两人从工商局出来,拎着一堆资料沿着胶州路往华亭路方向走,沉默了一会,斯江振奋起来:“阿哥,你不是说地铁准备了三十几年才试验成功的吗?万事开头难,很正常对吧?”
景生笑了笑:“我就是觉得小胡说得很有道理,如果我们个体户的执照可以用,没必要改成公司执照。”
“可是个体户招不到厉害的能做事的人啊——”斯江叹了口气,“好难啊。”
“没事,回去再商量商量,你别去华亭路了,你姆妈不是中午就到,你先回去吧。”
斯江垂下眼:“我跟你去华亭路帮忙,夜里阿拉再一道回去,总归要见面的。”
***
实际上,北武和善让中午一点半就从万春街出来了。
南京西路1806号的工行信托公司里开着全上海的第一个股票交易柜台,开了三年多,可能因为过年的原因,顾客不多,三三两两地讨价还价买卖股票,都是五股十股的数量。北武和善让进去后听了半个钟头壁角,很是有趣。某某人衬衫二厂的女同事就是85年买延中股票中了头等奖一套房子的人,因为动迁有了房子就换了现金,白白到手十几万洋钿,啧啧啧。去年延中股票跌得太结棍,某某和某某他们结伴去延中街道闹腾要求退股,还好延中公司的领导们有担当,去多少他们都带头买下来,这帮赤佬吃相太难看,啧啧啧。
一位夹着黑色公文包的中年人进来,不少人都笑盈盈和他打招呼。他径直走到柜台前说要卖五十股小飞乐股票和五十股延中实业股票。不一会儿柜台里的营业员便喊道:“五十股小飞乐,七十块一股,五十股延中,四十五块一股,有宁要伐?”
“啊呀呀,立升太大了,吃勿牢。”
“老张,五股小飞乐卖伐?老朋友便宜点伐?”
北武和善让走了过去,感觉有点像相亲。两人说了有意向要买,营业员把一沓子淡绿色小飞乐股票和一张橘红色的延中股票摊在柜台上给他们看。
柜台营业员热情介绍:“张先生这个小飞乐是老版本,票面上没有发行日期股金总额和人行的批文,一张票是一股,此地一共五十张,我已经数过了,没错,每股票面价是五十块,现在他想七十块卖出,五十股就是三千五百块。延中股票呢,这张票就是五十股,票面价是十块,他打算四十五块一股出手,一共两千两百五十块。两只股票笼统五千七百五十块,你们看看,能成交伐?”
北武和善让就和张先生站到边上商量。
“延中我最多出到四十,”北武笑道,“张先生既然是第一批买股票的,应该知道延中这只票是有点风险的。”
张先生一呆,转眼身边多了好几个听众。
北武风轻云淡地说了下去:“延中是85年为了筹钱才发行股票的,一共发了五十万股,每股十块,本来计划要留十五万股的集体股,但买股票的人太多,最后延中自己只保留了百分之十五万股,其他百分之九十全部到了私人手里,比如像张先生这样的有识之士手里。”
围观的众人都笑了起来。
“延中自己的这五万股呢,延中实业只有三万股,江南造船厂有一万股,还有阿拉站的这里,工行信托投资静安分公司有一万股。所以实际上延中实业自己只有三万股。”
不少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惊叹连连,夸北武是个老法师。
“所以延中这个股票会很不稳定,他属于三无股票,”北武见大家都面露疑色,便接着解释,“就是无国家股、无法人股、无外资股,那么打个比方,今天如果延中实业的竞争对手想要吃掉延中,只要搜购到五万股以上的股本,就可以了。”
“啊呀,怪不得去年延中股票狂跌哉!不晓得还会不会涨得回去哦?”
最后,小飞乐以六十八块成交,延中以四十块成交,北武五分钟的说话省下了三百五十块。
柜台上营业员帮买卖双方办好过户证明,北武和善让揣着一百股股票出了门。南京路上过年的氛围还很浓,红灯笼在树上随风摇曳,对面江宁路丁字路口车水马龙。
“走,去向阳儿童商店给虎头和斯好买点东西,”善让挽着北武的胳膊往西走,“多亏老公能干,几句话省下三百五。将来这一百股股票留给虎头娶媳妇。”
北武哈哈大笑:“做个小实验而已,有什么好留的,你不如像陈家阿娘学习,换成金条还强一些。”
“那多俗气啊,还不如换成房子实惠,至少能住,”善让心生向往,“如果我们不回北京了,就在万春街附近看看买一套带厨卫的新公房,离大哥和妈近一点好不好?”
“善礼不是说淮海路人民坊里有两套老式公寓在卖?有空你先去看看,离善礼单位近也蛮好。再说淮海路离万春街也不远。”
“会不会太旧了?二哥不是说那公寓都造好快六十年了。”
“你不是一直喜欢闹市区的这种旧公寓?其实衡山路上也有不少,耐心点找,肯定有,西湖公寓那种带电梯的,有独立卫生间,闹中取静,比东交民巷那边还舒服,”北武拍拍善让的手,“钱不要担心,今年我肯定把买房子的钱挣出来,不用向你妈和善礼借。”
善让笑着点头:“嗯,大哥也提醒我了,你的户口如果要迁回来,买房子的话还要留心虎头进小学的事。”
“对了,你记得替景生他们也看看,最好和我们买在一起。”北武顺口提了一句。
善让激动起来:“今天西美回来,是不是要跟她说了?”
“跟她说做什么。”北武摇头,两人进了向阳儿童用品商店,没有再提这个话头。
第三百二十七章
第三百二十七章
北武和善让回到万春街的时候, 邮递员骑着二十八寸永久邮电车叮铃铃跟他们一起进了弄堂。
“夜报——夜报到啦——”
在文化站门口空地上白相的小把戏们高声唱了起来:“新民夜报,夜饭吃饱。看好夜报,早点睏觉。”唱虽然这么唱, 没人回家去,天还亮着呢。
北武报了门牌号, 从邮递员手里接过夜报。
“还在摆摊呢?”善让笑着戏谑斯南, “虎头今天又买什么了?”
斯南哈哈笑:“虎头买了一个小陀螺一个蝴蝶风筝, 斯好买了两个溜溜球, 他们吃好中饭就跟我同学去西宫玩了,小舅妈你放心, 保证没去打游戏。”
善让举了举手里的袋子:“那陈老板你今天早点收摊啊, 我给你买了双鞋, 你要是不合脚明天我拿去换。”
斯南看见塑料袋上的向阳儿童用品商店, 脸就皱了起来:“舅妈!向阳的东西贵得要命,你还是去退了吧, 我到华亭路上随便买一双, 三四十块钱的事。”
北武伸手给了她一᭙ꪶ 个毛栗子:“简单点说声谢谢不会啊?”
斯南捂住额头笑:“谢谢舅舅谢谢舅妈, 舅妈, 你去退了钱给我五十就行, 咱俩一手拿钱一手拿货, 两全其美多赞啊!”
“见到你姆妈了伐?怎么不在家跟她说说话?”北武把她头上静电翘起来的几根乱毛压下去。
“呵呵, 我看得见她,她看不见我, 她从这里走过去都没认出我,有什么好说的, 等下回去吃夜饭再说。”斯南低下头整理所剩无几的货品,拿起记账的小本本开始算帐。
北武和善让一怔, 就笑了。
“就你这鬼脑筋,肯定躲起来了。你妈不可能认不出你。”北武笑着卷起夜报敲了敲斯南的头。
两人拐进支弄走了十来步,远远看到顾西美正坐在门洞外头拣菜,手臂和腰一弯一起,有种别样的节奏韵味。北武突然莫名有点心酸,西美其实不聪明,也听不进人言,她小时候拣菜就这样,不会把盆放到凳子上省得弯腰,南红说她她还怄气,非说这样能锻炼身体。
见到北武和善让,西美站起身笑道:“可算回来了,老孙一直跟大哥念叨你们呢。”
顾阿婆围着围裙从灶披间里出来:“我来我来,你们先上去吧。”
“老孙本来说一家人去西郊宾馆吃个饭,省得姆妈辛苦,她非不肯,我也没办法。”西美苦笑着冲了冲手,接过善让递上的干毛巾擦了一把。
北武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并没什么大变样,穿得还和往年一样朴素,黑眼圈有点重,不知道是不是赶飞机没睡好的原因。
“在北京习惯吗?暖气特别烘人,我刚去的时候总流鼻血。”善让笑着往楼上走。
“唉呀,屋里真是太热了,我也流了好几回鼻血,不过总比在乌市用铁皮炉子强,以前斯南半夜总冻醒好几回。”西美叹道。
“今年上海好像不算冷。”北武接了一句,除了谈谈天气,好像其他的话都不太合适。
***
顾东文应酬了孙骁个把钟头,见北武回来了松了口气。
“你们聊,我下去睡会儿。”
北武接了东文的班,和孙骁握了手寒暄起来。善让重新泡了几杯茶,和西美一起坐定了说话。
“你们什么时候回北京?”孙骁问。
“应该不回北京了,”北武看了眼西美,“我们打算留在上海。”
孙骁和西美面面相觑。
西美急道:“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你提过?善让呢?你在北大那么好的工作,说不干就不干了?那你们打算去什么单位上班?有什么单位能比你们原来的单位更好?”
她见北武的唇角抿了起来,顿了顿放缓了口气:“上海再好,能跟首都比吗?对伐?你们不想想自己,也要为虎头想想,难道北京户口也不要了?”
再瞄了一眼善让,西美扯了扯嘴角:“我说话直,不会拐弯,你们不要生气。”
善让笑道:“没事,我们也考虑了挺长时间的,之前还考虑过香港呢。”
西美嘴角一动,哦了一声,垂下了眼帘。
北武淡淡地说:“这两年,什么也比不上大哥重要。家里没人不行。再说上海户口也不比北京户口差多少吧。”
孙晓笑着递给北武一枝特供烟:“家里有事,肯定要先紧着家里,理解,这个肯定理解。真是不巧啊,本来我还想着西美从新疆到北京,也算能和你们团聚上了——”
善让笑道:“现在有了电话,联系起来很方便的。”
“那你们接下来怎么打算?”
北武笑道:“我先送大哥去景洪,帮他落实一个农村小额贷款的项目,下半年再看看。”
西美咋舌:“北武你不上班了?”
孙骁接过话头:“没事,那你下半年有什么想法,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给我或者你姐打电话,一家人不要客气。如果想回北京,一句话的事。”
西美扭头看向善让,善让朝她温和地笑笑。
“善让那你呢?你也不找个好单位?你们就这么——”西美一脸不可思议。
“我和北武说好了,他去哪儿我去哪儿,反正他不会让我们一家人饿着冻着。”善让弯起眼。
孙骁笑着岔开话题问起周善礼和周老太太来。善让倒没想到孙家两位老人和自家父母还认识,言语里不禁倍加亲切。
“昨天跟我妈还去医院探望了李老将军,唉。李老将军还提起你母亲呢。”孙骁叹道。
善让也感慨了一番。
说话间,不知不觉天暗了下来,楼下传来孩子们的叫声。西美站了起来:“是不是斯好他们回来了?”
楼梯咚咚咚地响,顾念的声音哇啦哇啦传上来。
“爸爸,爸爸,我今天划船了!”
斯好和顾念冲上来,也没注意家里多了谁,冲到北武善让跟前你一句我一句地描述起来。
“虎头力气真大!他划了一个钟头的桨!我十分钟就累死了,他还一直说不累,不肯下船!”斯好夸张地叫,当然顾念小朋友划半天船也不动差点把他们冻死这种话就不用说了。
“爸爸,我棒不棒?”
善让开了灯,客堂间里亮堂堂。
“虎头真棒,来,叫嬢嬢好,姑父好。”北武笑着把爬到自己膝盖上的顾念颠了颠,搁回地上。
“姑父好!”“姑父好!”
“嬢嬢好!”“嬢?——”
陈斯好跟着顾念齐声大叫,叫完了眨眨眼,他一转头:“姆妈?!”
西美一伸手把斯好抱住:“侬戆伐!侬叫撒姑父!”
“孙伯伯好!”斯好爽快地改了口。
西美一怔,没好意思让斯好改口叫爸爸,她揣摩了一下孙骁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异样或不悦,也就马虎过去了。
孙骁笑着塞给斯好一个大红包,问了几句学习上的事,斯好应景地说了一堆吉祥话,看上去很是和美。
“大冷天的怎么弄得一身汗?!”西美从斯好头颈里摸进去,摸了一手汗,揪着他过去门口拿干毛巾替他擦汗。
“没事,我们刚才跑回来的,二姐姐追着我们要钱,我们绕来绕去跑了交关路,热色了。”斯好不自在地挣开她的手,把滑雪衫拉链拉了下来。
“不能脱,刚刚出过汗,脱衣裳要着冷,”西美急道,一说完才觉得不对劲,“陈斯南人呢?不是刚刚跟你们还在一起?”
“还在文化站门口摆摊,吃夜饭的时候才回来呢。”斯好不经意地说完,丢下毛巾喊顾念去开电视看动画片,顺手从餐桌上抱了一个点心盒子。
西美怔怔地站在原地,想下楼去看看斯南,却不好把孙骁一个人丢在这里。
楼下又传来说话声,景生斯江揪着斯南一道回来了。
西美一喜,赶紧迎了出去。
斯江正挽着斯南的胳膊低声劝她:“侬再生气,装也要装装样额,否则刮三伐啦,等吃好夜饭侬就上阁楼去好了。”
“勿想见,勿想装,吃勿牢——哦,饭还是吃得下的。”斯南别扭地撒气。
景生和斯江噗嗤笑出了声。
西美的脚停在两截楼梯的半当中,心也荡在半空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一把火烧上心头,冲进头上,灼伤了眼睛鼻子,滚滚烫地发酸。
转角处露出斯江斯南鲜活妍丽的两张面孔,嬉笑嗔怒七情上脸。
四个人这么一打照面,都静默了片刻。
“嬢嬢,”景生先开了口,“过年好。”
西美收回脚,笑了笑:“新年好。今朝生意好伐?辛苦了哦。”
“还可以。”
斯南仰着脖子一阵风似地刮过西美身边,蹭着她的肩膀过去了。西美恍然才发现斯南好像已经比她还高了一点。
“南南?南南!——”西美回身追了进去,语气里是她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彷徨和讨好。
斯江静静站在楼梯上,看着姆妈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啪”的一声轻响,新换的声控灯灭了,楼梯陷入一片黑暗中。
一双有力坚定的手臂从身后静静拥住她,景生温热的唇轻轻贴在了她耳边。
“勿要紧,吾勒嗨。(我在)”
“啪”的一声,灯又亮了。
斯江深深吸了口气,低头拉起景生的手,印下一吻。
第三百二十八章
第三百二十八章
客堂间里闹哄哄的, 斯江开了窗,把晾衣杆收进来。
顾西美从阁楼上下来,赶紧去搭把手, 母女俩沉默着把被冷风吹得硬梆梆的衣裳一件件收下来。
“我给你买了一件伊盟羊绒衫厂的羊绒衫,王府井百货里的正宗牌子货, 又轻又暖和, 现在穿刚刚好, ”西美看了眼一杆之隔的斯江, 觉得她和自己似乎有着说不出的陌生遥远,“等今年放暑假, 你带南南、宝宝来北京白相, 我可以天天陪你们。”
斯江抿了抿唇, 算是给了她一个笑容, 抱起手上的一堆衣服进了房间。
西美把晾衣杆重新送出去,带上半扇窗, 却看到北武和景生滚着一个深红色的大圆台面进了支弄, 圆台面十分眼熟, 一看就是陈家的。西美有点茫然, 很明显, 无论从姆妈还是东文抑或北武他们口中来看, 陈家和顾家来往得比以前更密切了, 她和孙骁反而像是多出来的人。她说不出自己为什么看见斯江就莫名心虚,明明改了的志愿对她更好, 想想去年复旦新闻系多少学生出了事,甚至有人一辈子也不会再有出头之日。就算只是歪打正着, 换了别人,至少也会理解她这个做妈妈的苦心吧。可斯江却好像再也不当她是姆妈了一样, 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那种话,打了她一个耳光就记恨这么久?她还对斯南说那种话,什么叫装也要装装样?斯南还小呢,她可不小了,二十岁的大人,这种两面三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东西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
想到这个,西美不禁在做母亲的责任感中生出了几分怨气,抱起剩下的衣服也进了房间。
大床的脚踏边上,开着电暖汀。红彤彤的电热丝两端缝隙里斜插着三四个衣架,上头挂着顾念的棉毛衫裤,斯江正细心地把斯好和顾念的袜子往空的衣架上挂,见到西美跟进来,她抬了抬眼:“先放床上吧,我来理。”
“陈斯江?”
“嗯?”
“我问你,我回来这么长时间,你叫过一声姆妈没有?”西美站在电暖汀边,居高临下地低声问。
电热丝把斯江的脸映得一江霞光。
“姆妈。”
斯江用木头夹子夹住顾念的小袜子,抬起头,“叫好了,啥事体?”
西美呆了呆,把怀里的衣服抱成了球:“你还在记恨我改你志愿的事?”
斯江眼中平静无波,澄清敞亮地看着她:“不记恨了。”
“那你、你们是记恨我跟你爸分开的事?气我没带上你们?”西美转开视线,看着电热丝,太亮太红了,眼乌子都感觉到了热度。
斯江突然笑了,她摇了摇头,探身把西美怀里靠在了电暖汀上的衣服接了过去。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们有什么好气的?”
“南南倒是很生气,”斯江补了一句,把景生的棉毛裤细细叠好,裤脚管那块挨着了电暖汀,已经烘得变软了,摸上去很舒服,她轻轻地撸到头又撸回来,想到景生,语气也温柔了许多,“你肯定也有你的难处,但怎么也该亲口跟南南说一声吧?她从小就没跟你分开过,为这个特别气,气哭了好几回。”
西美翕了翕嘴唇,无声地叹了口气,眼泪也扑簌扑簌往下掉。她在阁楼上已经低声下气了好一会儿,给斯南精心挑选的呢绒大衣红皮鞋,她看也不看一眼,话里话外自己没妈的孩子是跟草,用不着那些金贵的东西。
斯江继续叠着衣裳轻描淡写地说:“我跟斯好从小跟着阿娘和外婆的,已经习惯了,倒是无所谓。”
西美张了张嘴,想解释几句,又十分无力,先前勾勒好的美好未来会真实存在吗?想到北京的新婆婆,她自己也吃不准。
“你孙伯伯挺关心你们三个的,你爸在新疆也顾不上你们。等你毕业了干脆来北京工作吧,”西美放软了口气,露出一个笑脸,“囡囡你下个月过了生日就是二十周岁的大人了,也好考虑男朋友的事了,要是有人追,记得先跟姆妈说,不该做的事千万别做知道吗?要是来北京工作,好的男小伟多得很,你孙伯伯他单位里,我们住的小区里——”
斯江霍地站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冷笑道:“姆妈,你也知道我二十周岁了,我是法定意义上的成年人,我的工作、恋爱我自己定,用不着给你交待,更用不着跟别人交待。何况你和爸爸离婚了,我们跟爸爸过。”
西美一怔:“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关心你,为了你好——”
“别,算我求求你了,你别再为了我好了行吗?”斯江拧着眉转过身,坐到床沿上继续叠衣服,“你换工作换老公换城市,不都是你自己说了算?你跟我们说过没有?我们如果说为了你好,让你别去北京别当官太太,你肯吗?”
西美脸涨得通红,一肚子火却不好发作。
“吃夜饭了——”斯好掀开帘子探了个头进来,“大姐姐,二姐姐喊侬上去有闲话港。姆妈,孙伯伯问到啥地方上厕所。”
西美闷闷应了一声哦,转身出了房间。
斯好冲着斯江眨眨眼:“阿哥喊我来救侬额,嘻嘻。不过二姐姐勿肯下来吃饭。”
斯江不由得笑了:“谢谢宝宝,我去喊伊。”
斯好皱起眉,一脸嫌弃,活脱脱另一个陈斯南:“嗳!我十一岁了好伐?不许再叫我宝宝。”
***
圆台面摆好,六碗八盘上齐,加上甜咸两道汤水,顾家拿出了十足的诚意招待新女婿。
十一个人团团落座,孙骁先起身给顾阿婆满上了一小盅他带来的茅台酒,顾阿婆笑着一饮而尽。北武跟着起来给孙骁添满,敬了他一盅。东文不吃酒,一杯温开水当酒,和孙骁也干了一杯。西美给孙骁夹了几样菜,又给斯好和顾念也夹了几样,看看斯南和斯江,当中隔了善让和景生,离得太远,只好悻悻作罢。
孙骁尝了几口菜,连连称赞丈母娘的好手艺。顾阿婆便问起亲家母平时都做些什么菜,自然而然地说起西美的厨艺来:“我家西美呢,十八岁就去了新疆搞建设,没好好学过烧饭,一百样不会的,她吃食堂吃了半辈子,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小孙请你多体谅体谅她,新中国妇女顶起半边天,也没说要顶起厨房一片天对伐?”
“是是是,”孙晓笑着点头,“妈您说得对,我平时也都在食堂吃饭,很少回家吃,听说上海男人特别顾家,会烧饭照顾老婆孩子,这点我做得不好,妈你也别放在心上。”
顾阿婆对孙骁的态度十分满意,这个新女婿比陈东来自然要强上许多,单单会说话这一项就胜出许多,各人有各人的福分,还真是上帝都安排好了的。
“我放在心上没用,西美和你能好好过日子就成了,”顾阿婆感慨地红了眼,“她是吃了大苦的,也算是先苦后甜有了后福。等我家老大没事了,我们也该去北京和亲家公亲家母见一见,谢谢他们照顾西美。”
西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北武扫了她一眼,又敬了孙骁一杯:“我三姐是个实心人,其实不合适做领导的家属,既然现在你们结婚了,我叫您一声姐夫,也有句丑话要说在前面。”
“顾北武,你干什么呢?”西美不乐意地瞪着北武喊了一句。
孙骁却笑眯眯地干了一杯:“你说,尽管说,别管你姐,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来,说!”
斯江和斯南撩起眼皮看了看这个继父,继而对视了一眼。斯江给斯南夹了两只大虾,景生把剥好的两只虾放进了斯江的碗里。
“我姐,生了斯江斯南斯好三个孩子,每个都生得惊心动魄,现在她也四十好几了,照理说你们结了婚要不要孩子是你们的事,但我为了我姐好,只能请姐夫多宽待,别让她拿命搏儿子。”北武淡淡地说完这几句,又满上一杯,举到齐眉。
孙骁和顾西美都有点狼狈,席间一时都没了声音。
顾念的童声骤然响起:“啊?嬢嬢你还能生得出宝宝?”
一句童言救了尴尬得要死的夫妻俩。
孙骁笑道:“就是就是,这孩子还真不是想生就生得出的,哈哈哈,来,放心,我肯定把你姐的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
西美皱着眉抱怨:“顾北武你行了啊,这么多孩子在桌上呢,你有点数。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北武弯起眼:“我们这不是为了你好吗?”
西美语结,瞟了一眼斯江,怀疑她背后告黑状了,但没有证据,只能怏怏地也给自己倒了一盅茅台酒:“吃酒,来,善让,我们俩喝一杯,明天你可得陪我去第一百货商店,我再给斯江她们买点新衣裳。”
“我不要!”斯南从饭碗里抬起头,嘴里边嚼着饭边说,“你给我钱好了,我自己买,你买的我不喜欢。”
西美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好在孙骁和北武东文已经聊上了政局,她压低了声音训斯南:“嘴巴里吃好再说话,这点规矩都没有!就知道现在你野了,没人给你做规矩了,吃相噶难看,将来出去了被人家笑死!”
斯南脖子一梗,冷笑道:“哪能?侬吃相最好看又哪能?”
“陈斯南!”
“做撒?”
“好了好了,快吃饭吧,”善让笑着打起圆场,“斯南现在天天摆摊头体验个体户老板的生活,当出瘾头了,今天还让我把给她买的新鞋子去退掉给她钱呢,她说得有道理。我看她就是惦记上你的压岁钱了。”
斯南:“呵呵。早就说了,给钱就好了,别谈什么母女情深的,谁心里有我,谁心里没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心里煞煞清好伐!”
她“嘭”地推开椅子:“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啊,我们这种吃相没规矩的人就有一个好处:吃得快,吃得饱。”
斯南咚咚咚上了阁楼。
客堂间里安静了一瞬,顾念小心翼翼地下结论:“二姐姐生气了呢,嬢嬢,你惹她生气了。”
西美红了眼眶。孙骁拍了拍她的手掌柔声道:“小孩子就这样的,一会儿风一会儿雨,你是大人,跟她计较什么,等下记得把压岁钱给她。”
转过头他笑着对北武说:“你别说,南南这孩子,我还真是喜欢,爽气,胆大,敢说,嗐,跟我年轻的时候还挺像的,我以前刚进部队也是这个脾气,有一次因为骂部队食堂的伙食不像话,摔了饭盆,被罚从沙井子跑到阿克苏再跑回来,哈哈哈哈。”
斯江第一次觉得奇怪,这样的继父竟然能看得上姆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爱情吗?
众人却听孙骁柔声道:“那是个七月天,我跑到阿克苏的时候其实就脱水了,正好遇上西美那天休假,她在阿克苏邮局取了包裹出来,把自己的水壶给了我,还让我跟供销社的拖拉机回沙井子,在拖拉机上她唱了个沪剧,叫《燕燕做媒》——”
“离沙井子还有二里路的地方,我下了拖拉机,一直跟着拖拉机跑回营地,那时候我就想,娶老婆就得娶顾西美这样的姑娘。妈,东文,北武,你们放心,我肯定会好好照顾西美的。”
西美茫然地抬起头,她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偏偏她自己毫无印象。
第三百二十九章
第三百二十九章
顾阿婆忙了三个钟头, 一桌人一顿夜饭只吃了一个钟头。景生和斯江一边慢慢收拾台面,一边听沙发那边孙骁和北武谈论时局。
“你留在上海也是很好的,毕竟江总书记是上海出来的嘛, ”孙骁点了一根烟,带着几分醉意道, “现在你们的朱市长迟早也是要入京的, 这点大家都明白。至少以后八年, 上海的官员都有优势。”
北武笑了笑:“政治我是不懂的, 只是看经济,上海的发展肯定排在全国第一, 机会总归比其他城市多一点。”
孙骁叹了口气:“政治还是最重要的, 北武啊, 这点你一定要明白。”
北武默然。
孙骁看了看一圈顾家:“西美跟我提过, 家里这个老房子的确太老了,冬天不好洗澡, 上个厕所也不方便, 明天中午你们都来西郊吃饭, 我叫上房管局的一个领导来和你认识一下, 到时候看怎么个操作。”
景生和斯江对视了一眼, 同时看向北武。
北武笑着摇头:“心意我领了, 但这个事还是不要提的好。”
“你这是拿我当外人?”孙骁有点不高兴。
“你也刚调回北京, 背后盯着你的眼睛不会少,没必要授人以柄, 再说,这个家姓顾, 我和大哥有这个能耐改善自家的条件,”北武抬起眼, 似笑非笑地问,“大领导这是看不起我们小老百姓?”
孙骁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北武的肩膀道:“行,就依你。”
顾阿婆踱着小脚过来:“东文老早就要买房子,是我不让。我这把年纪了,搬家会失了根,老头子去哪里找我?我要活不长久的。再说我们万春街破归破,弄堂里的老头老太们都在一起几十年了,好不好都是老熟人,住得捂心,老四你给我听着啊,我是不搬的,要搬你们搬,你们搬走了我一个人住一栋楼,快活死了。”
这个话题就此带过。
西美和善让看着电视机前玩耍的斯好和顾念,说着家常。善让倒是知道百万庄的,先前周老太太带着虎头刚到北京的时候,去探望的老领导们就有住在申区的,回来还说过这个小区如何如何讲究风水,一番无产阶级革命家的社会主义风水论,笑坏了北武和善让。
善让认真地琢磨了下斯江那件羊绒衫,啧啧称赞手感。
“内蒙古的好羊绒摸上去真不一样,这么软这么暖和!多少钱?”善让笑着问,“不贵的话我也给虎头添上一件。”
西美溜了一眼斯江:“八百六十,贵是贵了点,虎头真用不着买这种,小孩子见风长,最多穿两年,不划算的。”
斯江擦桌子的动作一顿,扭过头来看了西美一眼。
“其实我也不懂这个,是老孙的秘书带我去挑的,我说要最好的,营业员就拿了这个。贵是贵了一点,不过想到阿拉斯江穿上身的样子,我觉得还是值得的,”西美有点惆怅,想起斯江小时候她在沙井子笨拙地给她做连衣裙的往事,唇角不由得浮现出一丝缅怀的笑容,“我还是因为老早想给斯江做裙子才学会裁剪缝纫的,我们营队当时就只有一台缝纫机,要排队,一条格子连衣裙我做了两次才做好,本来还想给自己做件衬衫的,料子被我糟践了,可惜得很。”
善让笑着听她说种种往事,见斯江无动于衷地和景生下了楼,不禁有点唏嘘。西美像戏台上总踩错点的演员,跟不上趟,自己却毫无所知。她对儿女们所能想得出的爱,不知何时已经只剩下用钱表达了。
“明天你们都早点来,西郊宾馆的房间特别灵,有个大浴缸,你带虎头一起洗个热水澡,省得再去浴室。”西美热情邀约。
善让点头应了,指了指楼上:“你要不要再上去跟南南说几句?”
西美黯然摇头:“算了,她在气头上,不过夜肯定不会好的。明天来了宾馆我再跟她说吧,老孙喝多了,我得早点带他回去休息,今天六点钟就起来了,中午又应酬了一桌,我看他有点累了。”
***
司机接走了西美和孙骁,顺路把东文送去卢护士那里,顾家就恢复了往日的节奏。
煤球炉子熄了火,灰白的煤球被夹出来放到门外头,叠成垂头丧气的一摞子,灰暗的路灯下丝毫没有蜡炬成灰泪始干式的的伟大。八只热水瓶里装满了开水,顾念和斯好四只脚在红色塑料大脚盆里打架,虎头喊烫死了,斯好喊再加点热水。顾阿婆坐在小阿凳上,发髻散了下来,垂到脚边,她一边梳头,一边伸手去试水温。
“不烫的,水这么温,要加热水的。”
虎头哇哇地喊爸爸妈妈救命。
阁楼上斯南躺在床上,两条腿举在空中蹬脚踏车,粉红色棉毛裤下头她赤脚穿着西美买的那双红皮鞋。红皮鞋实在有点嗲,漆皮闪闪发亮,芭蕾舞鞋的款式,搭扣不用穿扣眼,隐形搭扣随便一搭就好。
“三百块买双皮鞋——有空哦伊。”斯南说归说,脸上却带着笑。
“不生气了?”
“可惜不能退钱,”斯南用力蹬了两下,“你这件羊绒衫和大表哥那件款式一样的呢。算她还有点良心,她要是忘了大表哥,我明天肯定不去吃饭。哼。”
斯江呼出一口气,把羊绒衫套上:“粉红颜色会不会有点怪?”
“好看,”斯南一骨碌爬起来,跑到阁楼口喊,“大表哥——大表哥上来,给你看样好东西。”
“谁是好东西?真是。”斯江气笑了。
斯南嘻嘻笑:“那你是坏东西?”
景生上了阁楼,三个人都笑了,他也穿了西美送的羊绒衫,藏青色的开衫,和斯江的粉红色开衫同款。
“啧啧啧,啊哟哟,”斯南哈哈哈笑,“应该叫小舅舅给你们拍个照。”
斯江毛估估了一下,光他们五个的这点衣裳鞋子,差不多就花了近五千块,真正是一大笔巨款,她能理解姆妈的弥补心理,大人做错了事,要他们认错比杀了他们还难,多花点钱就心安理得了。当然这也是继父的大手笔见面礼,压岁钱他也给得豪迈,五个小辈包括景生和顾念,每人五百,不能说不大方,很给姆妈面子。
“当官的真有钱,天上下钱雨吧他们,嘁——”斯南仰面倒在床上叹了口气,她和陈瞻平辛辛苦苦天天摆摊,到现在也才挣了一百块出头。
景生捉住她的脚丫子把红皮鞋脱了下来:“鞋子不许上床,你妈要是知道给了你这么多钱和礼,你居然这么说,还不知道该怎么想呢。”
“我管她怎么想,呵呵,”斯南两手交叉叠在脑后,“你们还不知道吧,阿姐的高考志愿,就是这个姓孙的出的主意。”
景生和斯江一愣。
“她跟我卖这好,就是想让我告诉你们呗,什么多亏了孙伯伯和上海教育局的领导认识,知道了H师大这个专业很好,让乌鲁木齐教育局的领导主动告诉她巴拉巴拉的,”斯南冷笑起来,“也就是说她还没跟爸爸离婚,就和姓孙的勾搭上了,要不然怎么调进上级单位去的呢,我都听出来了,乌鲁木齐的人肯定也都知道,爸爸也肯定知道!”
“丢人!”斯南愤愤地拉起被子蒙住自己。
再听到这件事的始末,斯江略一想就通了。她的确没再因为改志愿而记恨姆妈,学校、老师、专业、室友,生活一直在向前,无从比较,但遗憾永远不会消失,原谅也永远说不出口。
景生和斯江下了楼,顾阿婆已经帮景生在沙发上铺好了被褥,顾念和斯好赤着脚踢趿着棉拖鞋还在电视机前收拾玩具,善让在一旁监工。
“放着我来收好了,快点让霞子们去睏觉,脚才烫好的,又要凉了。”
“对不起,汽车对不起,书对不起,妈妈对不起。”虎头一边捡一边认真地道歉自己今天把它们忘了。
善让忍着笑批评:“顾念,你现在的对不起已经不值钱了啊,少说几句,要用行动表示。”
陈斯好迅疾如风地把剩下的全部丢进了纸箱里,掐着顾念的腰把他抱了起来:“大功告成!睡觉去啦。”
两兄弟嘻嘻哈哈进了房间,就见斯江站在靠背椅上抻着脖子在大衣柜最上头翻找东西,景生手上捧着一大堆夏天的衣裳。
“大姐姐,侬做撒?”
“找到了!”斯江笑着把一条格子连衣裙挂上肩头。
她刚要让景生把手里的衣服给她放回去,却被景生一只手搂住膝盖直接抱了下去。
陈斯好默默转过身去被窝里捞热水袋。
顾念兴奋地大叫:“我也要抱!大哥哥抱抱我!”
景生踩上椅子,把手里的衣服搁了回去,笑着跳下来拎起顾念直接往大衣柜的一格里一塞。
顾念哇哇大叫。
善让和顾阿婆进来一看,原本放景生被褥的那格里坐着一个圆头圆脑的宝宝,不由得都哈哈大笑起来。
顾念一抬头,直接顶在了木板上,扁了扁嘴:“宝宝勇敢,宝宝不哭!妈妈躲猫猫,你来找我。”说完自己扭过小身子捂住脸开始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这一出掩耳盗铃的躲猫猫,把一房间的人全笑趴了。
善让配合地惊叫:“咦,宝宝去哪里了?怎么找不到宝宝?虎头?虎头?”
“宝宝在这里!宝宝赢!”顾念一高兴,又一头撞在了木板上,这下真的哇哇大哭起来,堪称乐极生悲。
景生笑弯了眼,伸手把他捞出来,作势还要放回去:“还躲不躲?”
“不躲不躲——”
***
电视机里在重播春节联欢晚会,观众席里不时响起热烈的掌声。
景生躺在沙发上看夜报,现在他也喜欢看新闻,尤其是经济新闻,经过北武的言传身教,他才发现解读新闻背后的含义特别有意思,哪怕是领导们名字的排序调整都大有文章。有时候很短的几句简讯,流露出的信息却值得深思。再回过头去看去年的新闻,可以印证许多大小事。每一条新闻都经过了层层审查,能不能报道,是不是必须报道,报道到哪个层面,哪些关键信息绝不可少,又有哪些关键信息绝不能出现,都不是一个记者或者一个编辑能决定的。从国际关系到领导班子,从经济政策到民生物价,没有一件事不和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取决于有没有能力提取有用的信息。
斯江坐在单人沙发上,就着台灯仔细翻看自己小时候很喜欢很喜欢的这条格子连衣裙,才发现裙摆上缝纫机踩出来的线的确歪歪扭扭的,两根宽吊带也有点粗细不均。她穿着这条裙子在梅兰照相馆照的照片还压在五斗橱的玻璃台面下,是小舅舅自己上的颜色,现在看像一副油画,姆妈也是爱过她的吧,只是那份母爱定格在了旧照片里,无人上色,渐渐地褪成了淡黄色,随着年月流逝,还会渐渐出现白色斑点线条,最终面目模糊。
第三百三十章
第三百三十章
初七一早, 顾西美打电话回万春街。孙老太太进了医院,她和孙骁要赶最早的一班飞机回京,一切活动取消。
北武沉默了片刻:“你是孙骁的爱人, 孙家的媳妇,爱屋及乌可以,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种, 还是要看这‘老’到底怎么个‘老’法了。没必要低人一等委曲求全。”
顾西美捂住话筒, 瞄了一眼匆匆收拾行李的孙骁, 用上海话低声道:“侬瞎三话四撒么子呀。”话虽这么说,眼睛却涩涩的。
“谢谢。”她低声说了一句, 赶紧挂了电话。
“本来还想去城隍庙买点土特产的——跑这么一趟什么也不带回去, 会不会不太好?”西美把孙骁的大衣拎起来给他套上, 想到北武刚刚的话, 又补了一句:“唉,不过妈进了医院, 家里人谁还计较这些。”
“其实我一个人回就行, 你都好几年没回家了, 留在这里多住几天没事的。”孙骁心里有数, 实在有点内疚。二弟电话里说了, 今天下午三点钟一位重量级老领导的桥牌局点名要他去, 只是打桥牌和探望老婆娘家人比起来, 终究不方便明着说有压倒性优势,老太太毫不忌讳地借病召他回去, 无非是疗养院里住上两天而已,早已经轻车熟路。
“那怎么行, 我要被人戳脊梁骨的,自己心里也过不去啊, ”西美嗔道,“没事,我让斯江暑假带着斯南斯好来北京玩——可以的吧?”
西美这句话问得有点小心,眨了两下眼,落在孙骁眼中,变成了委屈的眼波,他心里软成了水,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当然可以,你的儿女也该叫我一声爸爸的,她们现在还只肯叫我伯伯,这是给我表现的机会呢。正月十六保姆会来报到,你让她把客房好好收拾一下。”
西美有点懵懂,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柔情万种体贴备至,囫囵应了一声,两人出了门。
***
万春街里顾家众人却都松了口气,不知道是因为不用跑去西郊见领导呢,还是因为顾西美就这么突然回北京去了,就像一个装满水的热水瓶,觉得已经被吸牢了,小心翼翼地去拔塞子,结果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反而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陈斯好迅速爬回床上继续睡回笼觉。陈斯南去找陈瞻平要跑趟城隍庙再批发些正月半的应景灯笼回来卖。景生和斯江赶着去街道咨询开公司的事。善让把顾念送去周善礼那里,锦江饭店有场结婚酒席,虎头可以跟着周老太太去免费蹭吃蹭喝,送好顾念她就先去向阳儿童用品商店退鞋再去平安戏院看电影。北武打电话约了规划院的一个朋友,中午要去搭轮渡去浦东看看。顾阿婆赶紧去了小菜场,念叨着要赶上最后两块点卤的老豆腐。
“小婶婶!你看好电影麻烦经过西北路带六只糍毛团回来。”景生走之前笑着拜托善让。
“知道了,斯江爱吃的对吧?”善让拎起购物袋牵上顾念,“斯好,要不要在新闸路给你带一份小绍兴白斩鸡?”
“要要要——”陈斯好在床上大喊。
一大家子陆陆续续地出了门。
顾东文回到万春街的时候,家里只有陈斯好在对着电视机打魂斗罗,他胖胖的身躯跟着游戏手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灵活移动,好像这么动能起到助力加作用似的,十分滑稽好笑。
“咦,不是都要去西郊宾馆吃饭的吗?人呢?”
“我妈和孙伯伯有急事回北京了,小舅舅早上给卢阿姨科室打了电话,卢阿姨还没上班,”陈斯好回过头来笑,“大舅舅,你要不要喝水?”
“怎么?你还能把游戏停下来给我倒水喝?”顾东文眄了他一眼。
陈斯好眯起眼笑得更甜了:“阿舅你要是喝水的话帮我倒一杯菓珍呗,嘻嘻,谢谢侬——嗷嗷嗷嗷,我死了!只剩最后一条命啦——”
顾东文笑着摇摇头,给陈斯好冲了一杯菓珍。
夜里顾阿婆掌勺,陈斯好打下手,除了青菜烧豆腐是新菜,其余都是剩菜,因周善礼还没把顾念送回来,全家八口人正好坐满八仙桌,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今日见闻。
景生和斯江的收获尤其多。
万航渡路街道在曹家渡正好有个濒临倒闭的三产是服装加工厂,是改革开放初期为了解决就业问题开设的,规模不大,但裁剪室、生产车间、后道都有,缝纫机平车、拷边机、断布机、包缝机、平缝机、烫台、裁剪台也齐备,还有个小的蒸汽锅炉。原来的车间主任做得蛮好,嫌便拿死工资没劲,带着一些熟练工另起炉灶,也带走了原本就不算多的客户。剩下老厂长有心无力,接不到加工订单,流动资金早就告罄,十五个工人只有几个退休了阿姨妈妈隔三差五地去车间里织毛衣,其他三四十岁的有点路道都办了停薪留职赚铜钿去了。街道想把加工厂关掉,腾出厂房租借出去,听到景生提出来的计划,办事处的一位副主任随口问了一句,你们既然要办服装公司,有没有想过自己加工?考虑不考虑承包我们的三产?
街道干部带他们去看加工厂,老厂长和几个阿姨妈妈对加工厂很有感情,极力劝他们承包下来,保证只要有活,肯定挣得都钱。裁剪工、缝纫工、烫工她们都有熟练工,锁眼钉扣可以轮岗。
听到一个月十五个工人包括老厂长的工资只要三千块,景生很是不解,私下问老厂长:“你们工人按计时还是按计件算工资的?”
曾老厂长一脸茫然:“什么计时计件?我们是机关单位的三产,国家定多少工资就拿多少工资,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
他见景生若有所思面露犹豫之色,便热情地邀请两个年轻人去他办公室喝茶,一个小时不到,景生就把这家“春天服装加工厂”的账本都看完了。
“我觉得可以先不开服装公司,直接入股这家服装厂,”景生笑着告诉东文和北武,“现在这家加工厂呢,当初总投资十万块,街道办占百分之八十股份,职工占百分之二十,现在账上银行存款只有四千多,固定资产折旧到现在,只剩一万零八百块,所有的设备都还能正常使用。”
北武和善让相视而笑:“你都看得懂财务报表了?”
景生面上一热:“就看了关键的几条,加工厂没有应付款,也没拖欠工资福利税金,没有长期负债,还有一笔八六年的应收款两万多块,是街道借去发春节福利的。”
“谈入股方式了吗?”
“没,我说要再仔细考虑考虑。”景生笑着说。
“阿哥又勿戆额,”斯江笑嘻嘻地补充,“主要工厂那个地方不灵,在弄堂里,借不出好价钿。”
“你想好了?不承包直接入股?”
“嗯,而且要控股,”景生眼睛闪闪发光,“我觉得这是次很好的机会。”
***
机会这个东西其实很虚幻,随时降临到处可见。绝大多数人漠然无知地和它擦肩而过,看到别人有点眼熟的成功路后才会恍然:哦,这个机会我也曾经有过。
二月中,景生入股了服装加工厂。
他先用复印出来的财务报表,由曾厂长陪同出面,说服了当初购买加工厂股份的职工,用两万块原价购回了百分之二十的职工股。工厂生意好的那些年,职工们每年分红所得早就回本了好几倍,这几年没分到钱大家都不开心,要是加工厂倒闭了租出去,租金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因此一股还能卖出两百块洋钿,大家都很满意。
随后景生以股东身份提出向街道承包经营加工厂,盈亏自负,根据前几年账上亏损的额度,上缴的承包金逐年增加,第一年交五万,第二年交五万五,每年上涨10%,计划先签五年承包合同。这个五万提得很妙,刚好卡在这块地能租出去的年租金之上一点点,也能负担工厂十五个职工的退休工资,但是租金不可能每年涨10%,这个弄堂里的厂房最多开到5%的涨幅。
街道里没有蠢人,收下景生的承包合同,表示要研究研究讨论讨论,很快搞清楚了他就是华亭路南红时装的小老板,顾东文的儿子。街道一把手大喜,特意跑了趟万春街找顾东文说项。
“老顾啊,阿拉赤屁股一道长大的,吾肯定不会让侬儿子吃亏的对伐?承包绝对不划算,你家已经有了百分之二十股份,干脆再多买一点股份,也不要搞什么承包经营,我来负责做工作,就认命小顾做总经理,交给他全权负责,怎么样?大家风雨同舟多好。”
“噶好的事体轮得着阿拉小老百姓?”顾东文躺在竹躺椅上呵呵笑。
“承包经营风险太大,你们又没开过厂。万一哦,万一真的亏了,交不出承包金怎么办?阿拉面子上过勿去,吃批评,但是也不能来你家讨债,是不是容易名利双亏?”老干部推心置腹地说,“吾当侬是弟兄,懂伐?”
“唉,谢谢老胡侬了,”顾东文眯起眼,“儿子大了,我同他说说看,就是不一定会听我的。”
“好好好,思想要扭转,要有主人翁精神嘛。”
第三百三十一章
第三百三十一章
若干年后回头看, 连顾北武都感叹顾景生天生是个做生意的料。
再去街道办的时候,景生诚恳地表示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挺好的,有了保障, 背靠大树好乘凉,能同等条件优先续约, 就算万一自己做不好还能转包给其他能干的人去做, 当甩手掌柜也不错, 总有一天能回本。他还太年轻, 承包加工厂就为了解决自家南红时装的一点加工业务,不敢大投入冒大风险, 至于什么总经理, 他不敢当。
“做服装生意的, 钱都压在货上, ”景生苦笑着说,“两万块入的这点股真的已经掏空了家底, 要换成货, 各位爷叔阿姨都晓得起码还能赚两万回来。现在一年承包费摊到每个月, 四千多, 还要发工资, 虽然不用交房租, 水电费税务也逃不掉对吧?再要买股份实在困难, 风险太大。”
老干部王主任表示十分理解,推心置腹地说道:“小顾, 听爷叔港哦,这个加工厂前身呢, 是金司徒店街居委开的裁缝小作坊,开办的原因就是为了组织妇女劳动力建立里弄生产事业, 让妇女同志们顶起半边天,五八年你阿奶还在里头做过一年。看,跟你是不是很有缘分?”
景生真不知道还有这层渊源,不由得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王主任以情动人后,继续以理服人:“后来,七九年升级成了加工厂,创造了十几个劳动岗位。厂里的大部分职工进厂的时候只有十几廿几岁,又从五和织造二厂、国棉二十厂请了几位三十几岁的熟练工来撑起了场面,不容易啊,经济效益头几年也是很不错的,到后来效益不大好了,走了一批人,剩下的六个职工一直是街道在垫付工资,其他地方也不好安排进去,年龄摆在这里对吧?一个萝卜一个坑,所以街道今年打算关闭掉加工厂——”
喝了一口热茶,王主任感慨道:“其实这几个老职工一个月一百八的工资,算多伐?真勿多,比去年全上海职工平均工资少三十块,街道养得起伊拉伐?养得起,去年阿拉万航街道也有一千多万产值,利润近八十万洋钿。但是没办法,现在政策要求打破大锅饭。这个三产呢到底算不上国家企业,不可能一直养着,只能自己养自己。老实说,像老曾,是街道编制里的人,财政供养没问题,但是像吴春芳、陆宜兰这些合同工,还差几年就退休了,现在没了工作算啥名堂经呢?人手里没进账,心里肯定不适宜,搞不好就要跟家里人闹矛盾啊。所以不管怎么样,我们街道呢,还是希望加工厂能重新弄起来,经营下去,不只是为了给街道创造效益,也有社会效益的对吧?”
见景生若有所思的点头,王主任再接再厉:“现在街道可以让出百分之四十的股份,按十二万块卖给你,十二万真的很公道了,两年出头的承包费而已,这样你占大头,阿拉占小头,你的积极性肯定也不一样了对伐?承包费不用交了,流动资金更加充足,尽量把生意做大做强。你也不用担心五年后的情况,大家齐心协力把这个厂搞好,怎么样?”
景生笑了:“王主任跟我开国际玩笑呢。我砸锅卖铁也拿不出十二万,要有十二万,我就自己另外开厂去了,现在五个人就可以拉一个小厂,设备什么的最多两万块。我承包春天,主要是因为离家近,少去外地跟单,好照顾到我爸我奶奶。我家里的情况你们也知道的。”他轻叹一声,把手里已经冷了的玻璃杯放回办公桌上。
王主任赶紧解释:“我们肯定要先为你着想的,这个十二万你可以分两年付,一年付六万,你看,这不就和你原来承包差不多?原来你上交五万,按股份分红一万,现在所有的利润你可以拿百分之六十。哪个划算?随便一算就晓得,对吧?”
景生一怔:“还可以这么操作?”
“可以啊,怎么不可以,”王主任看见曙光,亲自起身给他茶杯里加了热水,“总有变通的办法对吧?要大家好才叫真的好,你看,这样是不是两全其美?”
“但是如果这样的话,街道垫付的工资,我也要承担百分之六十了,还要承担房租,不是一笔小数字。”
“垫付的这个也可以慢慢结算,挂账挂了三年了,不差这一年。房租只是象征性的,十一年没涨过,毛毛雨。”
“街道老早那笔两万块的应收款能不能抵扣掉这些呢?”
“这个嘛——要再研究研究讨论讨论,过几天出了结论再跟你说。”
景生仔细想了想,摇摇头:“谢谢王主任——不过还是算了,你跟我爸熟,我喊一声爷叔。爷叔,不瞒你,我家每年的加工费呢,差不多是十几万,放在小加工厂里,最多只有三四万的利润,我承包了以后打算只请八个人,就这样也只能勉强持平交掉承包费而已,还算上了五万块的承包费里我能收回来的20%,稍微有点差池就肯定亏的。所以再花钞票买股份,真没这个立升。”
王主任早有准备,笑着问:“那你觉得多少钱合适?”
景生笑道:“职工股,是原价买的,一百块一股。街道的集体股我最多出到两百块一股,笼统八万块。”
***
三月初,春天服装加工厂变更了营业执照和股东,改名为四重奏服装有限公司。万航街道占股百分之四十,顾景生占股百分之十,顾东文代顾南红占百分之四十,顾北武百分之十。万航街道和顾家三个男人的股份转让合同上,顾家出资八万块人民币,买下百分之四十的集体股。万航街道那两万应收款,拨回公司的银行账号。街道三年垫付的工资十万块不到,是债务,新公司约定分五年偿还。房租一年两千,免租三年,以后每年的一月按时上交,另外公司还获得了免税一年的政策待遇,一年后由税务局来核定征收。
三月底工厂上了轨道,面料咣咣咣进厂,十二个熟练工上岗,锅炉轰轰轰烧起来,开始加工第一批香港四重奏品牌的夏装,先只做衬衫和连衣裙、半裙、裙裤。
曾厂长虽然不善接活,在生产上却经验老道。前道排四个人,中道四个,后道两个,辅助工两个。辅助工负责小烫、拉布、裁剪,前道做领子开袋子做袖子,中道装领子装袖子。后道完工成品,到了下午三点,前道中道就全部去帮忙做后道。每天下班前十分钟集体开始包装。出乎景生的意料,因为南红对质量要求蛮高,以往一个缝纫工一天只能出二十几件衬衫,在曾厂长的安排和熟练工们的默契配合下,做出了四十件的人均产量,一天四百件轻轻松松。
自家工厂做自家牌子的货,好处在于加工费的定价肯定比行价要低一点。景生和曾厂长核算了大概成本后,把衬衫的加工费定在了一块,连衣裙五毛。如果一天完工四百件衬衫,就有四百的营收,减去人员工资、租金水电、伙食费,还能有两百六左右的毛利。像连衣裙虽然加工费低,但人均一天能出八十多件,一天下来也有两百出头的毛利。关键是要有产量撑起来,没有订单就都是空的。
这点却也难不倒景生。去年Quartet在香港投放的广告很有效,节后就在九龙和旺角的两家中等档次百货商场里铺进去了专柜,品种款式不算很丰富,但风格靠拢戴安娜王妃的日常穿着,不拘泥于模仿顶级品牌,黑白灰三色很出挑,办公室能穿,上街也能穿,裁剪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不是衣服挑人而是衣服衬人,比日本货多了大方潇洒,比欧洲货又更平易近人,加上知名女明星代言,不少都市丽人从中环跑来扫货,也算是本土新晋知名品牌,销量喜人,出口东南亚的订单也排满了。
广州十三行里南红以前打交道的几位批发商,这几年鸟枪换炮,一边做批发,一边整合货源,合伙在北京路开了家看上去很豪华的精品店,生意十分火爆。他们应南红的邀请去了趟香港,见过方老板,回来就开始批发零售双管齐下。二月里光夏装的四款衬衫就跟景生订了一万两千件,看到订单合同的传真件时,曾厂长以为自己多数了一个零。华亭路多选了两个款式,每款只订了两百件的量。算一算一万多件的产量,曾厂长开始发愁工厂太小吃不下。光衬衫要做一个月,其他货只怕要来不及。
景生却胸有成竹,在车间里开了一趟职工大会,问大家有没有愿意晚上七点来加四个钟头班的,改拿计件工资,一件衬衫四角洋钿,一条连衣裙两毛,厂里另外提供一顿免费夜宵,不吃夜宵的可以领一块钱的餐贴。
阿姨妈妈们算起钞票来顶顶快,半天人均能做二十件衬衫,挣八块,平常上一天班才赚六块,待在家里还要洗碗收拾房子服侍老小,不如来赚这个钱,再省下夜宵,嘿,一个月多赚两百多,一年就多两三千。一时竟人人踊跃抢着加班。曾厂长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年纪轻轻的顾总经理,简直是人精啊。
看到生产计划表上第一个月的产量,曾厂长松了口气,王主任在办公室里也笑得合不拢嘴,他就知道顾景生这个小滑头肯定有花头,光这这张表上的产量,一个月做了一万三千件衬衫,一万五千多条连衣裙,加工费两万出头,真金白银全部到了帐,关键是再怎么算也有百分之五十的毛利。这么家小破厂,以前效益好的时候一年赚三四万,现在直接翻了三倍,关键是每年还给街道增加了几十万的经营收入,创造了十几个工作岗位,真是大家好真的好,干得漂亮!
北武和斯江盘了一晚上帐,笑称景生是顾扒皮,偏偏他在万春街名声邪气好,这几天总有空闲在家的阿姨上门来问顾阿婆服装厂还招不招工,又将信将疑地打听:“吴春芳、陆宜兰真的一个月能领到四百多块洋钿?”
顾阿婆哪里晓得,含糊不清地打马虎眼糊弄过去,回头一问景生,想了想:“你们厂里的中饭要么包给我跟斯江阿娘算了?十几光人哪里用得着六十块一天的小菜钱?你现在给烧饭阿姨多少钞票?一百五?那你也给我和阿娘一百五好了,菜钱一天五十,保证你们吃得好吃得饱。”
一家人哈哈大笑起来。顾阿婆纳闷地问:“你们笑什么?真是!现在厂里一天省十块,不就有六块是我家的?还笑?我看你们都是傻子。”
陈斯好眨巴两下眼,忧伤地看向顾念:“虎头,现在家里就只我们两个吃白饭的了。”
顾念自豪地挺起胸:“我是顾两碗!我吃两碗饭!”
第三百三十二章
第三百三十二章
这个春天里, 顾家人人都很忙。
顾东文的AFP指数春节后开始反弹,但反弹力度不大,还维持在三位数, 一个月上升一百多,他觉得不能再拖了, 四月中只说景洪的房子和地得去收拾, 决定过了劳动节就出发。
“吾不是个东西, 老娘侬就覅惦记吾了, 当没养过吾,”顾东文笑嘻嘻地拉起顾阿婆的手摩挲了两下, 往她手上塞了一个金镯子, “十几岁的时候, 我吹过牛皮, 说要给你买一对金耳环加一只金戒指,现在这点小东西拿不出手了, 这个镯子纯金的啊, 你咬咬看——”
顾阿婆“啪”地一巴掌抽在他手上, 怕打疼了他, 又在他手背上摸了摸, 忍着泪接过镯子真的咬了一口, 搁在掌心里颠了颠。
“得有一两重吧?我去称称看。”
顾阿婆起身去五斗橱里拿小电子秤, 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拉不开抽屉, 两根指甲咔地裂了。眼泪水落在衣襟上,蓝色棉布上晕出了黑色的圆圈。
顾东文带着笑默默看着老娘的背影。
“真的将近一两, 花了几个钱?”顾阿婆把镯子套上手腕,笑着走回来, 抹了把泪,“要是不上千,我不肯的啊,你老子当年就欠我一个镯子,父债子还——”
话到底没说下去,她猛地把顾东文的一双手死死捏住,无声地抽泣起来。
顾东文一手的热泪滚烫,他垂下眼,喉咙口紧得发疼。
“嗐,今年黄金一直在跌,景生上个礼拜看到只有五十二块一克,春节前还六十五呢,就快点买了一只,父债子还嘛,伊讪有数额。”
顾阿婆抽了抽鼻子,松开儿子的手:“造孽,反正都是造孽,你就是个来讨债的王八羔子!”
“是,我不是个东西。”顾东文这句却用了扬州话。
顾阿婆也用扬州话哭道:“泼策鬼!假好呢?(呸,怎么办呢?)你没得良心!明明是我肚子里落下来的肉,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我造了什么孽?你爸我当年就没见到——”
顾东文笑了笑,他被癌症折磨得不轻,笑起来时,后背能感觉到胸腔的鼓动,呼吸也有点困难。
去景洪的时间定了下来,善让雷厉风行地看了一个礼拜的房子,选了两处觉得合适的,带了一大家子去看。
麦琪公寓在复兴西路和乌鲁木齐中路上,是带电梯的老公寓,一九三七年造好的,最嗲的是四楼这一层只有这一户人家,两百十七个平方米,两个卫生间。厨房只比次卧小一点点。
“景生说无论如何要一家门住在一起,我想想这套蛮合适,”善让笑着说,“等景生结婚了,如果觉得不便当,也可以在餐厅这里隔断开加一个门,他小两口住这边带阳台的两居室,我们住里面的两室一卫。外头的厨卫给他们用,反正我们是只打算蹭饭的。”
景生笑着看向斯江:“便当伐?”
斯江红着脸去看阳台:“戳气,问吾做撒,问侬才对。”
景生不动声色地跟着她,伸手推开窗:“吾总归便当额。”
斯江回头觑他,额头将将擦过景生的下巴。她抬起头,他低下头,两人含笑对视了一眼,撑在窗台上往外看风景。
“有电梯,姆妈将来便当交关,”北武觉得也挺好,“爬楼梯总归有风险,老头老太可摔不得。”
“现在的房主是做生意的,这两年不太顺,觉得是这个四楼的四不吉利,所以想出手,但是房子太大,价钱贵,”徐汇区房管局的一个科员笑着说,“阿拉周少将的家里人,旺得勿得了,绝对压得牢哦。”
周善礼是88年赶上了百万大裁军后恢复军衔制的好机会,从大校晋升成了少将,也算子承父业,对得起周老将军的在天之灵了,地方上绝对面子里子都给足。
顾阿婆连连摇头强烈反对:“那不行,我也不喜欢四!”
“价钱便宜啊阿姨,两百十七个平方米,只卖十九万五千!要不是房子太大,老早被抢忒了。”
“不行不行,我听不得个死字。”顾阿婆直接出了门。
善让难为情地跟人家打招呼。
景生塞了包烟过去:“勿好意思,阿拉爷生毛病,所以阿奶——”
“理解理解!是吾勿好,嘴巴多,唉。”
一行人又转往五原路258号去看自由公寓里的两套房子。这个公寓也很有名,只有九层,一层有两个三室户,里面住过京昆艺术大师俞振飞言慧珠夫妻,和麦琪公寓在马路转弯角子上不同,自由公寓不临街,大门进去一眼望不到边的绿,全是五六十年的参天大树,让人见之生喜。
“这两套不在一个楼层,”科员同志认认真真地介绍,“六楼的一套三居室也是私房,还有人住着。一楼因为北面有锅炉房和公寓管理房,所以朝南是两间一室户,现在这套是空着的,可以直接通过阿拉买,就是小着点,只有三十一个平方米。”
“三十一个平方米还小啊?”顾阿婆咋舌。
“公寓同阿拉棚户区勿一样额,”顾北武笑着解释,“是太小了点,景生一个人住没问题,结婚了,有小孩了,肯定不行,不过这个地段和房子都不错,可以先买下来过渡过渡,到时候要生孩子前再置换。小房子肯定容易卖出去,不卖的话租也好租的,对伐?”
科员竖起大拇指:“顾同志就是懂经。不过周老师,我上次说过,旁边285弄里有和这套差不多大的内部机动房,——”
“什么叫内部机动房?”斯江好奇地问,她喜欢五原路,特别喜欢这个公寓,光名字就爱得不得了,自由公寓,多好的名字。
“哈哈,”科员挠了挠头,“总有一些要紧的关系户,比如对国家有贡献的那种啊,家里的小孩或者谁谁谁,要来上海落户,没房子哪能办?找到市领导,格么领导条子一批要求某某区接受,阿拉手里总归要有点小悠悠的好一点的房子灵活机动地调动对伐?哈哈哈。”
景生和斯江恍然大悟。善让和北武早就知道这套流程的,也不惊讶,问了问景生的意思后,善让就开始问价钱。
“周老师,其实你让周少将和市里打个招呼,以你的学历资历,直接分一套给你就好了,”科员同志是个实诚人,“反正不分给你也会分给别人,现在阿拉科里排队名单上本科还没毕业的就有七八个等着呢。虽然不像这套是私房,但是公家的房卡上清清爽爽,房子你尽管放心住,住三代都没问题。”
善让笑着摇头:“那可不行,我哥的党性也不允许发生这个事,而且我们也没困难到这个地步,还是买下来安心。”
这套小房子最后成交价是四万六千五百块,产证上的名字是顾景生。
六楼的人家只有丈母娘接待。这套三房面积一百五出头,价钱比麦琪公寓两百十七个平方米的还要贵四万,总价要二十三万多。善让几乎是一眼就爱上了,老式的黄铜门把手窗户手柄,长方形带三扇对开窗的明亮厨房,老柚木的地板几乎没被破坏过,光可鉴人,朝南的客厅有一整排的对开窗,旁边就是落地门通向阳台,上午的阳光一直照到客厅中间,明媚得一塌糊涂。想像一下顾念和斯好在这样的光线里玩玩具读书,美得很。唯一不足的是这套房子只有一个大卫生间。
看到浴缸,景生眨了眨眼:“你们就买这套吧,蛮好。冬天我们上来借浴缸泡澡。”
大家都笑了。
“太贵了!”顾阿婆低声问北武,“你有这么多钞票伐?要是让善让家出钱肯定不行。”
“放心,”北武带着她跟着房主的丈母娘进了次卧,“要是买这里,虎头和斯好就睡个高低床,像我和大哥小时候一样。”
顾阿婆没作声,问人家老太太为什么要卖房子。
“哦,要去香港啊,我家大女儿也在香港!”两个老太太立刻亲近了起来。
原来这房子是□□后国家归还给这位老太太的,她姆妈已经九十三岁,和她两个兄弟都在香港,这两年姆妈身体不好,催着她过去全家团聚,女婿知道老婆的两个舅舅都是百万富翁,便竭力鼓动老婆跟丈母娘一起去香港定居,手续办了一年半才办好,这才要卖了房子去香港落脚。
“伊拉有钞票是伊拉额事体对伐?”老太太叹道,“阿拉女儿一家门过去,总不好意思赖在舅舅家呀,手里有点钞票,总归踏实一点。”
因为这层关系,最后谈定二十二万成交。两家还约了一顿饭,互相交换了地址电话,这顿饭吃好,北武和善让感叹,这家的老太太和女儿都是好人,但那个女婿眼神闪烁精刮得勿得了,东打听西打听,嘴巴里不停地往外飞“吾有额旁友哦——”“听说有个政策——”“侬阿姐买勒香港买房子了伐?有关系伐?”实在烦人。但就算他俩阅人无数火眼金睛,这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只能擦肩而过而已。
善让没问北武钱从哪里来的,顾阿婆问了,生怕他又去干以前那种投机倒把的事。
“还真被你说中了。”北武一边帮她洗脚,一边笑着回答。
顾阿婆差点两只小脚踹在他脸上:“小王八羔子,你敢!”
北武敏捷地躲开,洗脚水不免甩了一脸。
“放心,不犯法,国家需要我这么干呢,就是钱来得太容易,我没兴趣。好了,姆妈你尽管放心,我这都有了善让和虎头了,怎么可能冒风险?”
夜里北武跟善让详细交代了一番,他是知道善让的脾气的,你不说的事她肯定不问。
“之前在香港跟TZ部的领导吃了顿饭,收了几张香港老板的名片。这两年香港的房产越来越旺,水泥需求量很大。正好我以前有个朋友小陶在规划院上班,他老婆家在广西贵港是做散装水泥的,销路不大好,好不容易卖了一点给浦东的一家工厂,我去了解了一下,专业的东西我不太懂,什么年粉立磨能力、矿渣粉、熟料生产,但是和香港差价很大,而且散装水泥节约烧煤,一百吨水泥能节约一吨标准煤。她家水泥才卖二十块一吨,”北武叹了口气,“香港的散装水泥是六十块港币一吨还供不应求。”
“贵港的石灰石和混合材资源很丰富,而且得天独厚,贵港港是西南内河第一港,西江水道直通大海。像小陶妻子家这种散装水泥厂很多,关键是能保证产量质量和联合船运,”北武笑道,“我就两头牵线投机倒把,小陶的妻子很能干,一个月搞到了六十万吨的货,我请TZ部出了封介绍信,给贵港的领导做了份产业计划书,他们反应特别积极,节后就成立了散装水泥办公室,组织了二十几家散装水泥厂服从调度,二月中接待了香港地产公司的一批人,上个月一百万吨散装水泥已经装船了,可惜贵港还没得到政策倾斜,吞吐量有限,没办法直接出口到香港,必须先去广东,但是这件事只要开始做了,是可以做十年百年的。整个广西都可以把这个水泥产业搞起来。”
善让两眼闪闪发光,搂着北武狠狠地亲了好几口,才想起来:“不对啊,那他们买卖双方搭上线了,有你什么事?”
北武笑弯了眼:“贵港的散装水泥办公室主任来上海跟我签了个合同,这个生意能做成,每十万吨奖励我五千块奖金,他们不懂该怎么卖。”
“那也只有五万块啊——”善让不解。
“南红不是和香港船王董家的表妹张小姐很熟?这个张小姐和搭档周小姐开了家贸易公司,对内地很有兴趣。我请小何做了份购船意向给她们,周小姐亲自去贵港考察了一个礼拜,”北武笑得像只老狐狸,“她们卖出了运输船,差不多赚一百万美金。好᭙ꪶ 在国家和政府很支持,银行提供贷款,她们卖了船就负责帮贵港把这批水泥运到香港买方手里。”
“年前我让小何和南红合伙注册了一家贸易公司,南红51%,小何49%,”北武眼皮努力撑了撑,“香港的买方只相信我给他们的产业报告和质检报告,只相信我以TZ部名义介绍的贵港企业,也只肯通过阿拉的贸易公司买水泥,赚得不多,一吨两块钱。小何负责香港那边张小姐周小姐和买方的事,我负责贵港这边,咦,两边都是港,哈哈哈,巧伐?等这批货到位,下次我们的贸易公司就可以自己负责船运,和78级那个广州校友江舜华合作,他现在搞船运搞得很有声有色,以后进出口的利润再四六开———”
话听起来很容易,善让却知道这当中得花多少时间多少精力去整合方方面面的人和事,难怪北武二月份有七八个晚上都没睡,通宵埋在各堆资料里。家里电话特地开通了港台和国际长途,电话费打出了天文数字,还添加了传真机,中英文繁体简体的文件往来没断过。
北武仰面躺在床上松泛了一下:“啊——总算开始了。知道吗?我最高兴的不是我自己忙了半年赚了这一百万,而是把贵港二十块都不好卖的散装水泥卖到了三十二块一吨,贵港的二十几家小企业,这批货就能赚一千万,两百多万美金的利润。你看多好,张小姐周小姐卖船赚了钱,水泥厂卖水泥也赚到了钱,政府用贷款买船发展新产业和港口,也是大好事,香港地产商省了几千万的水泥成本,这才是我们学经济的该做的事对不对,善让啊,你等着看,会有更多的香港地产商通过我们买贵港的水泥,以后台湾人也得来国内买我们的水泥,他们地质不允许……”
善让侧头一看,北武已经睡着了。
她轻轻在他脸上吻了又吻,她就知道,在北武的心里,一直想要做的其实不是自己赚钱啊,而是用他的知识和能力,帮更多的中国人创造财富。
我老公,真了不起,再亲几口。
第三百三十三章
第三百三十三章
劳动节后, 顾东文出发去景洪。
北武和善让坚持带上顾念一路同行,临行前北武又去金陵路的群力草药店买了一麻袋中药。
景生和斯江带着老小把他们送上火车。
“咸蛋少吃点,夜里海参粥记得吃光, 覅留到明朝,”景生把两个保温饭桶放到卧铺之间的小台上, “爷叔, 监督好阿拉爷, 香烟少吃点。”
顾阿婆默默把斯南手里的荞麦枕给顾东文摆好, 斯好赶紧铺上一块大红色的枕巾。虽然信了上帝,但顾阿婆也信红色驱邪。
顾念爬上爬下, 在上铺居高临下地对陈斯好炫耀:“阿哥, 我要坐火车了, 呜呜呜——宝宝真开心, 火车真棒。”
还没出过远门的陈斯好面无表情地告诉他:“明天早上火车的厕所就又臭又脏,比弄堂口的公共厕所还龌龊, 大便会潽出来的那种。”
顾念认真想了一下, 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送人的下车啦, 下车啦——”列车员甩着夹着本子开始查票。
斯江泪眼朦胧地看着顾东文:“阿舅, 侬要好好交哦, 暑假阿拉来看侬。”
“好, 阿舅等侬。”顾东文笑眯眯地挥挥手, “下车了,回去吧。”
他搀着顾阿婆的手往外走。
又变成了东文和北武把家里人送下车, 送来送去,总归是难过。
月台上有人高声喊着再见, 也有人探头出窗外拼命挥手。
“好了,快点上车去吧, ”顾阿婆嘴角扯了扯,“老四,要有什么事打电话晓得吧?我这辈子还没坐过火车呢,能坐上一回也蛮好。”
“好,”北武摸了摸斯好的头,“家里就你和景生两个男子汉了,你要多帮帮外婆,知道吗?”
斯好连连点头。顾念不服气地挺起小胸脯:“爸爸,我也是男子汉!我们三个男子汉!”
“是是是——”
大家都笑了起来。
于是景生又托着顾东文上了火车,再跳下来。车门缓缓关闭,一声漫长又哀愁的“呜——”从轨道那边传来。
顾阿婆挣开斯江,伸手要去摸车厢。
戴着红袖章的工作人员挥着小旗子隔开她:“后退,后退,火车要动了,危险。”
斯江和斯南赶紧扶住她:“外婆——”
“再会!Byebye!再见——”顾念的小脸笑得像朵太阳花。
顾阿婆的视线胶着在儿子身上,泪滚滚而下,却还是笑了笑,喃喃地道:“你大舅舅当年是偷偷摸摸跑去云南的,我都没送成他——这回总算也送了一回。”
车轮轰轰滚向前,顾念的小手已经小成了一个白点。
月台上突然安静下来,人的耳朵有点不习惯。
顾阿婆久久地站着。
景生转过头:“阿姨来了?”
卢护士盯着远方的铁轨笑了笑:“嗯,单位里有点事体晚了些,没赶上。”
顾阿婆吸了口气,转身挽住她的胳膊往地道走:“老大刚刚还问起你呢,夜里到家里吃饭吧。”
“好,”卢护士笑着点头,“我买了后天的火车票去昆明。”
景生和斯江面面相觑。
斯南却雀跃地跑过来挽住她的另一只胳膊:“卢阿姨你要去找我舅舅是不是?”
“是啊。今天是我在医院上班的最后一天。”
顾阿婆半晌后叹了口气:“冤家哦,都是冤家。小卢啊,你这是何必!”
“那你不上班了?”斯南问。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景洪那边医院条件肯定不如上海,有些针我替老顾打,他不用跑来跑去,会好受一点,”卢护士看了眼景生,“对不起啊景生,我没跟你爸说——”
“没关系,谢谢侬。”景生认真地道了谢,垂下眼帘低声补了一句:“对勿起。”
“谢谢!”斯江红了眼眶。
斯江心里很难受,她不知道是不是景生给卢护士的那套小房子让她背上了这个责任,还是她本身必然会背上这个责任。景生的话也许太过粗鲁直接不容拒绝,要么收下房子,要么收下他这个儿子。
哪怕只是假设一下景生患病要离开,哪怕只是想一秒,斯江就觉得自己的心粉粉碎,完全不能呼吸。
谁也不比谁爱得少,这才是世界上最美好又最痛苦的事吧。
***
景生的工作安排表上密密麻麻,他打算八月份和斯江三姐弟带上阿奶去景洪看望顾东文,所以把事全压在这三个月里。
车间里开始生产秋装,南红设计的风衣裁剪复杂,领子袖子袋子腰带,一天人均只出得了十件,一天一百件出头的产量,但风衣的加工费也高,一件六块钱。职工们加了一整个月的半天班,其实都很累,次品率不免就上来了一些。景生算了算产量,秋装有将近三个月的生产周期,就让曾厂长暂时不安排加班。结果三天不加班后,吴春芳、陆宜兰两个小组长代表大家来主动要求加班了。
景生让大家稍安勿躁,一则不要用健康去换钞票,上个月因为产量吃紧,加班是不得已的方法。二则呢厂里计划下个月开始全部改成拿计件制工资,取消基础工资,按照上个月的产量呢,估计大家不用加班也不会少于一个月三百块,公司在加工费上愿意赚小头,让职工赚大头。三来呢,最多到七月,产量订单会有一个爆发性增长,要增加设备增加人手,现在大家就可以开始留心了,介绍熟手进公司还会有奖金。
这第二条和第三条简直是炸弹,炸得职工们打了鸡血似的,但是也有人担心,改成计件制了,万一像老早一样突然没活干,会不会一分钱都没了?毕竟哪有肯让职工赚大头的老板呢。再说顾总经理实在太年轻,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啊。
很快街道王主任就上门来找景生谈话了,找了三次才碰上景生一次。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虽然你小顾是总经理,但是这种大事必须要跟街道商量,不能擅自决定。尤其是工资。为啥?街道里的三产企业多啊,十几家,大家都是那死工资的,最多加上福利和奖金,按劳分配嘛,奖金不一样就好了,你搞这种大变革,就像私人公司了,不太正规,万一产量低呢?职工喝西北风去?
景生笑道:“爷叔等我两个月,如果两个月后还有人担心这个事,那么以后我就再也不自说自话了。现在没办法了,我太年轻,脑子一热就说出口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不好朝令夕改出尔反尔,不然怎么管职工呢对伐?”
“这倒也是。”王主任深有体会连连点头。
“所以虽然这次是我不稳重,还是要请爷叔支持我一把,”景生起身给王主任续了茶,“我们做事情的人,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但也不能不做对吧?”
“唉唉唉,是这个道理啊,难哦,做一点事体太难了。”
“爷叔放心,来,你看看这个月的生产计划和下个月的订单合同。我还有件事要麻烦爷叔帮忙。”
这件事说完,王主任笑眯眯地带着背着大麻袋的景生出了公司大门,前往不远处的五和织造二厂。万航街道本来就有不少轻纺工业,现在大多也面临经营问题。五和织造二厂专做针织产品,在新闸路上有个门面,19块、29块、39块一件的外贸出口针织衫,39块一套床上用品虽然款式老土了些,质量和实惠的口碑在静安区阿姨妈妈们心中还是不可替代的,一个月也能做上三四万块钱。
因为那个完全出人意料的加班动员,景生的名字在万航街道的各家企业管理人这里都听过一耳朵,织造二厂的厂长热情接待了王主任和景生。景生把四重奏秋装里的针织衫设计图、麻袋里的二十几件样衣和面料样版给了马厂长,要求最好能包工包料。
马厂长一看图和样衣,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后,激动地喊来厂里的设计生产销售各方面的负责人。
“为什么我们的设计人员设计不出这种衣裳呢?”马厂长长吁短叹,“你们看看这四个款,面料阿拉有额,就是腈纶面料,颜色是你们平时都说绝对卖不出去的黑白灰,好看伐?洋气伐?你们自己说!”
“人家好像一款都没有做我们常用的长度,要么短,要么长,其实这个烟灰色的长款开衫——”设计科的科长扶了扶眼镜,“马厂长,不是我马后炮啊,去年小袁也画了类似的这个款,好像是《义不容情》里周海媚穿过的,你说绝对不行……而且——”
办公室里安静了下来。
马厂长想了想:“不对,小袁画的是大红色的,土里土气的。”
“这个醋酸纤维面料和四股400特的粗毛线,还有羊毛这三种面料我们厂里没有备,”生产科的工艺师拿起工艺单遗憾地说,“实际上这几种款式在横机操作难度中等,我们厂的手摇工都可以做,没有什么特殊工艺,织片和套口的缝合工艺要求高了一点,费工时。”
景生笑着问:“德国Stoll公司去年四月在第一羊毛衫厂做了一个电脑横机的座谈会,不知道马厂长你们有没有人去听过?”
“当然去了!”工艺师和设备科科长异口同声激动地说,“阿拉手摇的,一天六件,他们电脑的,一天三十件!甚至四十件。而且一个技术员可以操作两到四台机器。我们看过示范,那天最快的,十二分钟就出一件平针羊毛衫。而且花色再难,电脑弄好了,一样便当。啧啧啧,德国人白相机器真是灵光。”
“但是价格太贵了!”马厂长连连摇头,“十几万一台,还要培训技术员,实在没这个必要。阿拉针织衫现在才卖几钿?厂里吃不消的。”
景生笑着从包里取出一叠资料:“我嬢嬢在香港和这个公司打了两年交道,他们一直很想把机器铺到国内来,去年在羊毛衫一厂示范的样机还在上海,可以给我免费试用三个月,还会来一个技术员免费进行培训。不知道你们厂有没有兴趣合作?”
办公室里静了静立刻沸腾起来。
王主任头颈一下子扭到了,天下竟有这等好事?!凭他对这个小顾的了解,这件事情必定不简单……
第三百三十四章
第三百三十四章
办公室里的厂领导们看了一圈资料, 脸色明暗不定,心里翻腾过无数声册那。
德国人在羊毛衫一厂开过座谈会后,的确卖出不少电脑横机, 所以一直有技术员留在上海服务厂家,进行培训。但是他们没想到国营大厂不允许买样机, 哪怕只用过一天, 也是旧的, 便宜百分之十也不能买, 固定资产还没进账就开始折旧了,谁说得清楚德国人有没有给你回扣, 账上肯定不好看。
于是这台样机还花了德国人每个月两百五十块洋钿的租金, 在仓库里睡了一年大觉。
景生笑得诚恳:“其实我们服装公司的生产订单规模已经不小了, 毕竟在广州和上海两个大城市卖, 如果设备、人员、产量跟得上,甚至可以把香港四重奏的量也接进来做, 做出口现在是顶吃香的。要知道香港这个款式的针织衫加工费要二十块港币——”
“撒???!!!”办公室里的人大吃一惊。国内这样的平针开衫最多两三块钱的加工费, 所以国营厂根本不会接加工订单, 要接就是包工包料。
“香港厂房就贵, 人工也贵, 我们上海的工人一个月两百多工资, 香港的服装厂熟练工现在一个月八千块港币, 现在港币比人民币还值钱,约等于一万两千块洋钿, 一天就是四百块工资,你们想想, 没电脑横机出产量,加工费不高, 工厂是不是要亏死了?”
马厂长等人虽然都知道香港工资水平高,但谁也没想到短短几年高到了这个地步,一时都愤愤不平又自怜自哀,不免就很泄气。
“我想了两种合作方法,”景生又拿出两份各复印了五份的合作计划书给马厂长,“第一种呢,是我们四重奏出钱买设备,你们厂出地方出技术员,以表格里包工包料的价格生产我们的订单。不过因为你们不负担设备折旧费,所以就不好在这个机器上生产其他家的产品或者你们自己的产品。阿拉王主任也不肯的,这个资产折旧不好算对伐?”
王主任点点头:“这是当然的。”
景生喝了一口茶:“第二种呢,是三个月后你们厂向我们公司租赁这台电脑横机。根据香港Stoll公司的研究报告,电脑横机的产量是手摇横机的六到八倍,利润一天可以达到一百至一百五十块,一个月的毛利是三千至四千五千,一年就是三万六朝上。马厂长你们看一下这个计划书后面的表格,对,这张,繁体字和德文、英文三个版本,有德国公司盖章签字的。”
马厂长认真地看了看,眼花,数字和文字打架,他下意识地摇摇头:“那都是香港的加工费贵,放在上海要除以七了。”
“再后面一张您看,我说的三万六以上就是已经换算成国内的加工费的利润,”景生替马厂长翻到后面一页指给他看,“这一栏是过去替我嬢嬢公司生产针织衫的几家工厂列出来的相应款式,平针腈纶无扣长袖开衫,尺寸、工艺要求都有,香港加工费是二十块港币,后面这个上面写着的是上海的数字,三块钱人民币,对吧?”
一个个脑袋挤得马厂长的办公桌上暗搓搓的,随后大家又座回自己座位上合计起来。生产科的科长一边想一边摩挲着自己的地中海。
景生笑了笑,接着说:“最后倒数第二页是我们定的设备租赁费,一个月两千块人民币。光是设备自身,你们厂一年就能多一万块毛利,如果再生产你们自己的产品和外销产品的话,产量提高,成本下降,相信这笔账大家都会算。”
马厂长倒吸了一口凉气。生产科的科长已经媚眼快飞得掉出来了。
“当然,这样的合作方式,我们公司也应该享受更低一点的加工费对伐?所以最后那一页是这种合作方式的生产成本预算。作为回报,如果马厂长你们厂里看得中,可以错季免费用我们四重奏的设计和工艺,比如这次我们生产的是秋冬款,那么十一月份开始,二厂也可以生产这些款式作为明年春装销售。针织衫不像外套、风衣、夹克这种一年一个流行,一个好卖的款卖四五年都不会过时,这个相信二厂的经验比我要多得多了。”
***
景生和王主任、马厂长以及几个领导在食堂里吃了顿饭,又参观了半数空闲着的车间后才告辞。
五月中,四重奏和织造二厂的合作合同盖章生效,二厂租赁四重奏买下的CMS电脑横机,德国Stoll的技术员即日上门安装和培训。五月底四重奏的五种面料十五款开衫、六款套头衫,其中十二款是均码,九款分大中小三个尺寸,一共一万八千件产量开始由手摇横机和电脑横机一起生产,全部由织造二厂包工包料。
王主任留了个心眼,特意到万春街顾家来问景生,是不是只有设备租赁费归公司,那些加工费就和公司没关系了。
景生笑着挠了下发脚:“王主任你放心,公归公,私归私,一张合同上签的订单,肯定都是我们厂里的钱,不是我家独吞。”
王主任老脸一臊,拍着景生的肩膀说不出话来。
五月底,景生才和德国Stoll公司签署了正式的采购合同。王主任和曾厂长研究了半天后,面面相觑了半天。
王主任一拍大腿,激动得满脸通红:“那天在老马办公室我就知道他要狠狠赚上一笔了,真没想到——”
事情很简单,电脑横机在国内还是新鲜货,大家吃不准折旧期和残存率是多少。香港从七十年代末就开始使用电脑横机了,Stoll公司的质量虽然好,但按照大陆的财政税务主管部门规定,和生产经营相关的器具家具折旧期是五年,电子设备只有三年。景生先前谈合作的时候就明确了这台机器属于电子设备,根据香港经验,残存率5%,所以在上海仓库里睡了一年就损失了百分之三十三的价格,售价最多只能按九万算,最终成交。
四重奏是街道三产,无负债,国家背景,信誉良好。景生拿着和织造二厂的合作合同和生产计划书,轻而易举地从工商银行贷到了十二万采购设备的贷款,年利息百分之十。他拿这十二万里的九万买了电脑横机,三万另外采购了全套平机缝纫设备,正好扩充出了四重奏的第二条生产线。利息一年一万二,二厂的租赁费一年两万四,他还赚一万二。
“这台机器实际上可以至少用八年。”景生笑盈盈地告诉王主任和曾厂长,“我相信德国人,他们不会说谎,八年绝对是往少里说了,十年应该没什么问题。”
“不过半年以后,马厂长就会找爷叔谈改租为买的事了,一年两万四是纯利润,还不如买下来经用,”景生眨了眨眼,“Stoll公司的技术员也告诉马厂长这台设备最少能用八年。”
***
眼看如景生先前所言,生产线加了,工人招了,秋装的产量翻了倍。王主任跟景生忙活了几个月,已经身不由己地把四重奏当成眼乌子一眼看重,又开始担心产能过剩的事。结果还没来得及操心,街道办公室里小姑娘的表姐是市税务局某领导的侄女,传了一个坏消息来。南红时装在华亭路做到九月就租赁合同到期,上级主管部门不再和顾东文续约了。
嗐,王主任吃过的盐比小姑娘走过的路还多,一听就晓得里厢名堂经多了去了,他把景生当自己人,虽然华亭路南红时装的定量只有广州的零头,但那是零售摊,是顾家赚大钱的根本。王主任去区里活动了两天,回到街道见景生依然每天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问曾厂长小顾有没有不开心或者撒烦恼。曾厂长想了想:“是有桩事体比较讨厌。”
王主任:“啊?侬晓得撒事体伐?”
曾厂长翻了翻办公桌上的台历,愁得啊:“顾总说八月要上第三条生产线,但是阿拉地方实在太小,登勿牢,现在大家吃中饭都要分两批——”
“怎么还要上生产线?!”王主任顿足,“华亭路顾家生意出大事体了,有个不是东西的X局副局长,外头的小老婆看中了南红时装,节前说要跟他家合伙,年后小顾还请客吃了两顿饭,大概谈不拢,现在上头索性不给他家续租咧,国庆节多少旺啊,秋款订噶许多量哪能办?”
两人正说着,景生从外头匆匆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三个身材高挑穿着时髦的年轻女郎。
“王主任也在?正好,我们四重奏时装模特表演队还缺五六个女模特,方不方便在街道里的工厂里帮忙找一找?”
“为撒?”王主任懵了。
景生招待五个客人落座,对着王主任笑道:“时间特别赶,六月二十八号我们要在静安希尔顿酒店的礼堂开一场香港四重奏品牌时装发布会!这几位就是我嬢嬢以前带的模特队的专业青年模特——”
“阿拉都廿六七岁了,老早不年轻了,”张萌萌高挑苗条时髦,扬了扬眉笑道,“我们当年一个月只有四十五块工资,表演一场补贴一块五,我临上台前还被我妈抓着不放,是南红姐硬是给我披了层纱才把我抢过去推上了台。”
“我当年就说总有一天要穿上南红姐设计的时装走台步,现在终于有机会了。”刘冰也笑了起来,“幸好前两年就跟南红姐联系上了,我在广东走了三年台,苦死了,没劲死了,终于能回上海走台了。”
“但是小阿弟,阿拉警告侬啊,再谈什么出场费,阿拉一个也不上台的。”毛晓楠瞪圆了眼,“阿拉都是南红阿姐手把手带出来的,她被冤枉进了警察局,阿拉写的证明一张也不被采用——”
三个姑娘都是性情中人,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
第三百三十五章
第三百三十五章
时间的确不够用。
景生恨不得把一秒钟复印成四秒钟用, 更恨不得把自己也复印成四个,但血太热,每天他都觉得自己打了鸡血似的, 偶尔夜里早一点十二点钟前躺下,脑子里还是走马灯似的在转, 想到一个点子一个细节一个问题, 就忍不住要爬起来记在本子上。
他上个月新买的BP机更是从早上八点响到夜里八点。希尔顿酒店、夜报记者、电视台的编导、织造二厂、吴江的面料厂、浙江的加工厂、广州的订货商、深圳北京苏南几个城市有意向来看发布会的商家, 张萌萌这批模特儿还有她们介绍的舞台工作人员、化妆师。无数的人串联成一根根线, 最终在他这里织成一张网。
年后景生和北武请了两顿饭后,和顾东文顾南红商量了大半个月, 最终做出了放弃华亭路零售摊位的决定。敢放弃, 是因为四重奏这个牌子正开始起来, 有香港和广州的量托底, 可以大概设想在上海北京深圳这样的地方卖得不会差。想放弃,是因为景生不愿意受胁迫, 这两年眼看着华亭路的生意火爆, 被合作的摊贩不是少数, 说是合作, 其实就是吃干股, 不出钱不出力不出人, 占你百分之二十左右的干股, 唯一的好处就是没人找你麻烦。
也有头硬的,᭙ꪶ 不肯把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送人, 那么小流氓小阿飞就先来寻侬事体,买了东西隔天来吵相骂退货, 再接着物价部门质检部门消费者协会来人,动不动把你的货一锁, 拿去检查了核实了调解了,反正有人投诉有人举报就必须要处理。华亭路卖的东西,说好听点叫外贸货,说难听点叫不一定伪劣的假冒名牌产品,尤其外套、牛仔裤、鞋子、包包,没“牌子”的在华亭路根本卖不出价钱也卖不出数量,上海小年轻和老外就是看中这些牌子。大家心里都有数,上面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正宗的牌子不投诉不举报,只当什么也没看到。像“苹果”牌牛仔裤这样顶真的,这么多年只有他一家追究过而已。但是上面一旦被打过“招呼”了,收拾你一个小摊贩真是分分钟能让你干不下去。关键是后头拱火的等着接手你摊位愿意分干股给大人物的关系户的有心人太多。
还有一个关键原因就是年前九江路精品店和《世界时装之苑》上的信息给景生带来的震撼,他只知道自家的利润一直在百分之六十左右,从来没想过可以到三倍五倍甚至十倍的数字。一件男士衬衫,除了300支的高级面料外,成本不会超过二十块,却可以卖到一千块。他第一次彻底体会到顾南红的雄心和野心。既然万事俱备,还等什么呢,干就对了。
东风是香港四重奏的广告录像带和为了进百货公司开专柜用的推介画册,这些都是现成的,广州的几个老板本来也在北京路的精品店里用着,还做了大海报。景生直接拿来用,他从画册里选了最有代表性的页面,加上南红寄来的香港报纸杂志上的采访,重新印刷成一张晚报大小的宣传单,先往九江路、长乐路、茂名南路的一些精品店里送了一批,再带上录像带去一百、六百这些百货公᭙ꪶ 司拜访了女装负责人。有意思的是,他单独去了两次,人家都爱理不理,收下资料不咸不淡地说知道了,会研究研究讨论讨论,让他留下名片回去等消息。后来斯江陪布朗太太去买东西时突然奇想也跑了一次办公室,结果却因为布朗太太的美国人身份受到了热情接待,很快就有人主动联系了景生,说会考虑四重奏这个品牌,问他们有没有时装发布和招商会。
当时已经是三月份了,景生咬牙决定要开一场轰轰烈烈的发布会和招商会。发布会的地址敲定是斯江去谈的,她无意间得到了布朗太太的助力,十分唏嘘感慨大家对老外不免过于优待,布朗太太却不以为然,她表示这很正常,并且很乐意陪斯江再去接受类似的热情欢迎。而景生首选的静安希尔顿本来就和布朗先生公司有密切合作,于是布朗太太出马,一个顶仨,用十分合理的价格定下了宴会厅,连酒会的自助餐都谈了个让斯江吃惊的低价。
北京的意向客户都是善让联系的,她剑出偏锋,找的是以前电影学院戏剧学院舞蹈学院的熟人,这是通过善让现场翻译原版片建立起来的友谊,有的留校做了老师,有的去了电视台,不乏进了央视的,还有人做了演员、主持人。很快就替善让找到了七八个有意向有实力的女装行业的厉害人物。
整个四月,景生印刷的宣传海报,寄出去整整四大箱。十几个大城市所有的百货商店和黄页上查得到的女装精品店都不放过,就这么瞎猫一顿乱挠,也抓到了三十多个有意向的客户,深圳的最多,要来八家,其次是杭州,要来五家。北方连大连青岛哈尔滨都有零零散散的人来,竟然还有在哈尔滨发展的香港人,打电话给景生咨询的时候一口粤语说得亲切热络。
五月中已经确定来上海参加发布会的人数已经多达一百二十多人。光是想象一样当天的场景,景生的心跳都会加速。这几个月来他做的每一个决定其实有风险,都不是胸有成竹的,都预想好了A计划行不通后的B计划C计划,用北武的话来说,同样的事,换一个人可能就做不成,可因为是顾景生,就做成了。用陈斯南的话来说:还是靠脸。
但是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期。善让的朋友们,北武的朋友们,斯江和布朗夫人,南红以前伸出过的援手,都在这个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环境反哺了最需要帮助的他。
这样的条件下,血怎么可能不烧起来?
景生预先跟王主任打了招呼,这次发布会如果能接到一百万的订单,他想把现有的厂房买下来,或者是街道里有合适的更大的场地最好。虽然只有0.81平方公里,但万航街道这种可选择的地方还真不少。
王主任翻着办公桌上的第一季度财务报表和第二季度生产计划,沉默了片刻后才问景生:“华亭路的生意是你家自己的,为什么要把收入都并到厂里?你知不知道这样你家的钱会被街道分掉百分之四十?”
“四重奏是服装公司,不是加工厂,”景生笑着说,“说点让领导开心的话呢,就是阿拉想依托政府做大做强做出自己的批发生意。说得实在点呢,税务局一直要查账加税,把华亭路的销售额并到四重奏不是可以免税嘛。再说,赚不赚钱今年还不一定,这不又要买厂房又要买设备,时装发布会开销也大,万一亏了,街道也要承担百分之四十的。”
景生笑弯了眼,像只狐狸。
王主任摇摇头:“我就晓得你要塌阿拉街道的便宜。”
“爷叔给我塌伐?”
“废话!又不是我的便宜,塌!”
王主任也笑弯了眼,第一季度,四重奏服装公司的营业额就超过了一百万人民币,占了街道三产全年经济收入的十分之一,免税不免税不关他的事,履职告上可是了不起的一项成就,带动就业,创造效益,拉动产业,随便写写五六千字不成问题。
“你等着,我打电话给老祝,让他拿钥匙,阿拉先去武定西路和康定路看厂房。”王主任也打上了鸡血,喜气洋洋地说道。
***
斯江上半年也很忙,去年一月,国家增设了CET-6的考试,这张证书对于英语系的人来说必不可少。另外她的日语二级证书已经到手,法语TEF考试她考了六百二十多分,法语系的老师让她试着明年再考一次,争取考上七百分的高级水平,将来多条路可以进法语企业。
陈斯江的好学和苦学在系里是出了名的,她新学期已经不大住在宿舍,也从来不参加舞会,连去《十六岁的花季》剧组拍电视的宝贵机会都谢绝了,食堂吃饭的时候在看书,走路的时候在听耳机,图书馆的借书卡已经烂得换了两张。
为了参加布朗先生公司给上海市举办的全球金融推介会,斯江这半年主要在攻商务英语,尤其是金融英语。好在北武有大量的原版专业书籍,她查字典查资料做笔记,也是通宵达旦地忙。
整个春天,斯江和景生两个人每天都在客堂间里忙到半夜。
景生有什么想法什么计划会忍不住告诉她,问问她的意见。她遇到专业上的困难会记在本子上等第二天北武和善让来解答。
有时候眼睛累了,斯江会托着腮笑眯眯地看对面忙个不停的景生,这已经是最好的放松。景生经常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两人视线纠缠,笑得你侬我侬。
“阿哥侬吃力伐?”
“还好?”
“囡囡侬饿伐?”
“有一点。”
“吃面还是吃粥?冰箱里还有小馄饨。”
“面。”
“荷包蛋还是水潽蛋?”
“蛋直接打在面里好了。”
景生起来伸个懒腰,下楼去煮面条。上来的时候,斯江已经帮他换了新茶,收拾出了台面。
斯江喜欢这样的夜晚,宁静又美好,忙碌又充实,好像她和他已经在一起很久很久了,还会一直这样下去,她永不会疲倦,永不会厌倦。只要一抬头看见对面埋首工作的景生,她就忍不住微微笑。家里人多事多,他们连亲吻拥抱的机会都很少,可是却一点也没有陌生的感觉,那种渴望像一根橡皮筋,越拉越紧,越拉越长,以至于偶尔在楼梯转角口偷偷摸摸地紧紧拥抱一下都有种销魂蚀骨的滋味。
当舅舅们去了云南后,景生睡回了亭子间,两个人的工作场所便从客堂间挪到了亭子间,赶上了春天的尾巴。
第三百三十六章
第三百三十六章
今年五月很热, 一记头就上了25度。
亭子间里的货清空了,腾出来的地方摆了两个文件柜。顾东文的那张单人床还在原地,每个礼拜顾阿婆照旧还会替他更换被单枕套枕巾, 这个礼拜刚换上了草席,用开水烫过的旧毛巾揩得清清爽爽, 一点毛刺都没。
两张单人床之间放了张公司淘汰下来的长条旧餐桌, 斯江翻出一块旧了的红白格子布铺上, 景生从康定路划了一块玻璃回来压上, 还挺正气的。斯南一看哈哈笑,说像红房子蛋糕房。陈斯好洗干净自己喝完的可乐玻璃瓶, 在隔壁老吴伯伯家门口偷了一枝栀子花插上。夜里景生和斯江回家一看, 嗐, 像真的一样, 腔调老浓了。
楼上客堂间的大挂钟敲响了十二点的第一响。老吴伯伯收录机里的邓丽君终于唱歇了“我寂寞”。
斯江打了个哈欠,一抬头愣了半秒才想起来是在亭子间里呢, 她看向手边可乐瓶里的栀子花, 雪白的花瓣边缘已经微微焦黄, 花心周围有两只小虫爬来爬去。
她伸出手指去捻小虫, 笑着同景生说:“看不出斯好还蛮浪漫的呢。”
“侬闻一闻, 哈香, 香色宁了。看呀, 有两只眯眯小额虫。”
“我上次送花给你,还是在希尔顿——”景生抬起眼, 凑近闻了一闻,捻起另一只小虫。
两个人的手指在花瓣上相接, 栀子花微微下沉,不胜重负地飘落了两片花瓣。
两张面孔隔了一枝花静静相对而笑, 花到底香不香他们一时忘记留意了。积蓄了一整个春天的热情和想念不需要火花就自燃了起来。
斯江出了一身汗,她仰起脸竭力吸进一点新鲜空气,眼前的栀子花一直在颤动,可乐瓶的瓶底和玻璃台面急促地撞击着,像在跳快步舞似地不停跳动,和她的节奏同步,只是越来越临近桌沿。桌子一下下往前移,最终顶在了空的单人床边上,急速地摇晃着。斯江伸出手,握住了瓶身,瓶子是冷的,叶子的边缘刮在她虎口上,轻微的痒。她闻到空气是甜的,是栀子花的香味,哈香,香色宁了。
她闭上眼,手里的可乐瓶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让她不至于觉得只有自己一叶扁舟在汪洋中浮沉。玻璃台面上积了一层汗水,凉丝丝地打滑,那是唯一能让她觉得凉快的地方。一只手隔开了她和桌子边,她撞在他掌心里,化成了那只手的一部分。
景生身上的汗滚烫,落在她背上,一烫一个洞。她觉得自己像个无底洞,有风呼啸着盘旋而过,发出无声的嚣叫。她回过头,还没有表达出任何渴望和急切,景生仿佛已经完全明白,咬住了她的唇辗转吮吸。她手里的可乐瓶被粗暴地挪到了一旁,栀子花瓣扑簌扑簌地落下来,有两片落在交叉紧握的十指间,又粘在了被汗水濡湿的玻璃台面上。
***
景生在淋浴间里冲了两分钟冷水澡,倒了一盆温水上楼。
斯江已经累得睡了过去。她身下草席被汗水浸出了不规则的暗色,在昏黄的台灯下格外暧昧。她肢体舒展,像春末夏初深夜里怒放的栀子花,娇柔又恣意,缱绻又缠绵。
景生绞干毛巾,轻轻替她擦拭。温热的毛巾让她的眼睫颤了颤,斯江竭力张了张眼,嗯了一声,笑了笑,又闭上了眼,伸手在他胳膊上搂了搂。
“覅走呀——”她呢喃着,像是在说梦话。
“勿走。”景生弯腰轻轻啄了啄她的唇,任由她搂着自己的左手不放。
毛巾坠入脸盆里,慢慢沉了下去。
景生侧身躺在床沿的一小块空处,毫无睡意。亭子间里的燥热慢慢平静下来,他扯过毛巾被,搭在两个人身上。斯江紧了紧他的手臂,唇边的笑意还在。
这一切有点不像真的。景生突然害怕起来,他把斯江紧紧拥入怀里。
斯江醒了。
“啊——吾睏着了?”
“嗯,”景生亲了亲她的额头,“对勿起,吾弄醒侬了。”
“几点钟啦?”
“两点三刻。”
斯江抬起头,咬了咬他的下巴:“我四点钟再上去。”
“还要伐?”
“要撒?”斯江一怔,随即咬着唇笑了起来,弯起膝盖顶了他一记。
景生笑着雪雪喊疼。
“侬勿吃力啊?”
“越做精神越好,太久不运动了。运动就是最好的休息,晓得伐?”
斯江笑得满脸绯红:“那你们运动员们到底是一直在运动还是一直休息?搞勿好了哦。”
和斯江扯了这么几句有的没的,景生心里才安定下来。
“刚刚有点怕。”
“怕撒?”
“最近太顺利了,有点做梦一样的感觉,怕眼睛一睁,醒了,”景生笑了笑,“前年刚从北京回来,也经常有这种感觉,咦,囡囡也欢喜吾?噶巧额伐?真额伐?”
斯江摸了摸他膝盖上的草席纹路印子,指甲掐了下去:“痛伐?”
“有点。”
“醒了伐?”
“醒了。”景生闷声笑,把她又搂得紧了点。
“顾景生,吾欢喜侬,听到了伐?”
“再港一遍。”
“顾景生,吾欢喜侬,欢喜得勿得了。”
“再港一遍。”
景生把耳朵凑近斯江的唇。她的一呼一吸,格外清晰,呼气是热的,吸气是凉的。
“顾景生——”
斯江到底没能逃过一劫,运动员倒是劳逸结合了,她累得半死,早上闹钟响了半天都没醒,还是斯南把她摇醒的。
***
顾东文一行从昆明包了辆面包车一路往滇南走。
他们在普洱停了一周。北武见到了布朗先生介绍的雀巢咖啡普洱收购站的负责人李彼得。李彼得来普洱已经快两年了,说是说收购站,其实没有咖啡能收,但他带来了一个美国的技术团队指导咖农种咖啡。
云南的咖啡有点历史。五十年代初苏联人因为被国际封锁吃不上咖啡,要求我国政府找个咖啡种植地,选中了云南,在保山、德宏、文山、版纳都开了咖啡的种植基地,足足四千公顷,开辟了咖啡新产业。后来中苏交恶,没人收咖啡,咖啡树自然十有九荒。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开始,才又有人关注到农家院子里和田边野生野长的咖啡树。
去年冷战结束,柏林墙倒塌,世界咖啡协议破裂,巴西退出。咖啡储量巨大,咖啡交易价格一路走低,低到了六十美分一磅以下,比起1977年的三百多美分一磅的价格简直是天差地别。但是比起五十年代两三分钱一公斤还是天价。雀巢咖啡是88年进驻普洱的,再过一年就能收上第一批本地咖啡。
普洱现在的咖啡有法国传教士百年之前带进云南的阿拉比卡豆,也有苏联专家带来的铁皮卡和波旁品种,但是问题也很多,虫害、青红挂果不均,红果虽然红了,糖度达不到采收标准的20%,就算糖度达标了,特级一级二级豆接近0,小部分能算三级豆,大部分都是等外豆。过去在五十年代种的咖啡树虽然没人舍得砍掉,但也没什么人愿意再大批量种咖啡,钱太少了,还不如种茶,连种芒果树都比种咖啡钱多。
见到顾北武,李彼得也很高兴,虽然雀巢有翻译派驻,但毕竟两年没遇上过英语这么流利的中国人了,而且还对咖啡产业感兴趣。北武在美国读研的时候,咖啡交易也是课程内容之一,他还研究过1977年在美国举办的咖啡价格听证会。当时冷战还没结束,咖啡作为消费品却和美苏、南美国际关系紧密挂钩,也是北武感兴趣的原因。
北武关心的是咖啡能否成为云南的一个新产业,在雀巢这样的国际大公司的推动下,能给农民带来多少收益,怎么才能让农民的利益最大化。他对李彼得并不讳言自己的考量,并坦言这是作为中国人经历了几十年的国际斗争国内斗争自然而然形成的思维模式。
李彼得却深以为然,因为最难说服咖农的也是这个。稳定不稳定?持久不持久?会不会你们美国和我们关系好,来帮我们种咖啡树,万一关系不好了像苏联那样拍拍屁股就走了,我们怎么办?家里的田就那么大,再回过头砍树种稻子损失算谁的?毕竟去年美国还对中国全面制裁了,新闻里都报道了呢。
北武上午和李彼得谈咖啡市场和雀巢在中国的布局,下午走访已经种上了咖啡树的咖农。善让和顾念一直随行。顾念头一次见到咖啡树,觉得平平无奇,对北武讲的咖啡趣闻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他们在山上看流云浮掠农田起伏,咖农随手摘下野果逗顾念,也十分惬意。第二天在山里还远远地看见了野象群。
顾东文歇在司机的亲戚家,状态也不错,远离了上海似乎就远离了医院,远离了医院就似乎远离了癌症。云南的气候一如既往,五月已经三十几度,但因为在山里倒不觉得热,他坐在田边的咖啡树下,看云能看几个钟头都不厌倦。时间的流逝也慢了下来,吃了睡了走了歇了,一看怎么还是下午,这日子像是白赚来的,多出好几倍。
“大伯伯,我们看到大象了!活的,真的,和动物园里的一模一样,还不臭——”顾念头上戴着花环,赤脚从田埂上跑到他面前,又笑又跳,“我们离它们很远,闻不到臭味。”
顾东文接过他小手里的芒果,撕开皮就吃:“你怎么没去追上大象闻一闻?”
“追了,追不到。”顾念叹了口气,“还有两只小象呢。”
他踮起脚看向远山,一脸向往。
“大伯伯,我不想上海了,也不想北京,我喜欢山。”
“嗯,我家虎头真聪明,云南的十万大山顶顶好了。那你就别回去了。”
“不回去。”
顾念眼睛一亮:“大伯伯,你知道吗?彼得叔叔告诉我,大象也特别聪明。”
“是吗?”
“一头大象死了,其他大象都不走,呜呜呜叫,还哭,舍不得跟它再见。”
“大伯伯——”顾念搂住顾东文的脖子,忽然哭了起来,“大伯伯你不要死,我舍不得跟你再见,宝宝哭。”
第三百三十七章
第三百三十七章
顾东文从未设想过自己生命终结的那一刻会是什么样, 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因为无所畏惧。病痛的折磨于他而言,除了时间的流逝和□□的虚弱, 不算什么。他因自己的病痛对身边的人很是愧疚,他无法代替舒苏继续看景生成长, 牵制了北武, 让年迈的母亲悲伤。回首这大半生, 他带给他们的极少, 无论是金钱还是陪伴。他不是一个尽责的长子和大哥。
离开上海越远,离舒苏越近, 也离卢佳越远。
火车开往昆明的那一夜, 顾东文一直牵记着没来送他的卢佳。又觉得她不来也好, 卢佳人看起来温顺平和, 实则性子像蒲草,韧如丝。当年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她坐在派出所的方凳上, 无论警察妇联居委的干部们怎么调解, 她一边发抖一边重复一句话:就要离, 打死都要离, 打死都要逃。她很少和人红脸, 再难弄的病人, 她也只是笑着叹叹气。同事之间要顶班调休, 总是第一个想到她。她对他,更是顶顶好的, 那种好,不只是因为他在马路边顺手把她从泥泞的人生中捞了出来。
猝不及防听到虎头这句童言, 顾东文红了眼,他就是这么个自私自利的狗男人, 卢佳说过至少允许她为他落几滴眼泪水。他有什么权利说不许呢。
北武和善让提着农民送的黄瓜和茄子回来,看见虎头趴在东文肩头哇哇哭,都愣了愣。
“你怎么啦?”善让蹲下身柔声问儿子。
“我不要大伯伯死。”虎头抽噎着,脸哭得皱成了一团。
顾东文笑着拍拍他的背:“没事,大伯伯死了,你也跟大象一眼,呜呜呜哭一哭再走好不好?”
顾念哭着点头。
北武撸了撸儿子柔软微卷的发脚:“你今天都哭了几回了?难为情伐?”
善让扳着手指头数:“我告诉大伯伯虎头今天哭了几趟,好不好?”
“不好!”顾念大声反对。
顾东文笑得不行:“不用你爸爸妈妈说,大伯伯都知道。今天虎头哭了五次。”
“没有!”
“那你爬山爬不动,有没有要爸爸抱?”
“有。”顾念声如蚊蚋。
“爸爸妈妈不肯抱你,你是不是哭了?”
“嗯——”顾念吸了吸鼻子,“宝宝哭了一下下,对不起,妈妈。”
“没关系,宝宝。”善让捏了捏他的小脸,笑成了朵花。
“虎头想嘘嘘的时候,找不到厕所,有没有哭啊?”
“有的,”顾念吃惊地看着顾东文,“大伯伯你真聪明!”
“可不是。”顾东文哈哈大笑。
“天太热,太阳太晒,虎头哭了没?”
“哭了,妈妈给我帽子,我打败太阳!”顾念指了指善让头上的草帽。
顾北武拍了一下儿子的小屁股:“可以啊顾虎头,你都成小诗人了。”
“我不湿!风一吹,我干了,眼泪干了。”顾念认真地反驳。
三个大人在咖啡树下笑得前俯后仰。
“追不上大象,我家虎头肯定又哭了,急哭了是不是?”
“是的……对不起大象——宝宝不哭。”
“你不用对不起大象,傻宝宝。”善让刮了刮他的鼻子。
“宝宝不傻,对不起妈妈。”
“也不用对不起妈妈。”
“对不起宝宝。”
“哈哈哈哈哈。”
***
普洱的夜,天是深蓝色的,没有通电,狗吠声不绝。
顾念在院子里追鸡,叫得比鸡还响,踩到鸡屎后,走了两步才抬起脚哭了起来。他哭,他爸他妈哈哈笑,顾东文捧着普洱茶坐在藤椅里喊:“黄金万两!”面包车的司机和他亲戚一家也笑得不行,他家七八岁的男孩拎着块抹布飞快地跑到顾念身边,给他擦去脚底的鸡屎后又飞速地追上大公鸡,拔下两根漂亮的鸡毛送给顾念。
“给你,做毽子。”
顾念捧着两根鸡毛,吧嗒吧嗒着泪眼:“对不起,大公鸡。”
善让笑倒在北武怀里,啊,今天虎头也是一个特别可爱的宝宝。
男孩似乎没遇到过顾念这样的小孩,局促地喊了一句:“喂,你是男的,不能哭。女的才哭。”
顾念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话,傻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们男的不哭。哭了就不乖,丢人,像女的一样,大人不喜欢。”
顾念的娃生观被狠狠地颠覆了,他丢下漂亮的鸡毛,一头扎进善让怀里:“妈妈——宝宝哭妈妈也喜欢宝宝!妈妈最喜欢宝宝了。”
善让把他抱了起来:“是的,宝宝可以哭,宝宝难过了就哭,高兴了就笑,饿了就吃,累了就睡,怎么样都好,妈妈永远喜欢宝宝。”
顾念回头觑了男孩一眼。
“宝宝也爱妈妈,永远永远爱妈妈。”
男孩看着他们几个,挠了挠头,捡起地上的鸡毛,费解地回屋去了。
李彼得和另外两个美国的科技员带了咖啡来,分别装在雀巢咖啡的玻璃瓶里,却不是雀巢的速溶咖啡。
“为什么你会提出应该引入新的咖啡豆品种来云南?”李彼得给了主人家二十块钱,司机的表哥吆喝着让老婆赶紧去烧开水,“要知道,阿拉比卡豆、铁皮卡、波旁都是很不错的品种。”
“虫害太严重了。”北武来了几天,和本地咖农聊得多,对这个印象尤为深刻。
“卡蒂姆虽然抗虫害,产果量大,比较容易种植,但因为带有罗布斯塔的血缘——”李彼得摇摇头笑着问,“你知道越南出的罗布斯塔咖啡吗?”
“我了解过一点,罗布斯塔比较低档,但越南在东德的帮助下,咖啡去年已经成为他们重要的出口支柱产业。对于种咖啡的农民来说,生豆的品种不重要,重要的是咖啡树能结果,三到四年的种植期非常漫长,等待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北武用带着诗意的英语描述田野的残酷,“像我们人一样,首先得活下来,其次才能考虑怎么活得更好。对吗?现在愿意种咖啡的农民并不多,如果你们要供应链本土化,现在的数量远远不够。我听说你们公司要在东莞建厂,普洱是你们寄以厚望的产地,不是吗?”
李彼得从随身带来的大包里取出一套手冲咖啡的器具:“你说得对,顾,我们可以试着引入卡蒂姆——尝尝我冲的咖啡?我其实是梅丽塔的忠实粉丝,我这里有巴拿马的瑰夏,牙买加的蓝山,夏威夷毛伊岛的Molokai,你妻子喜欢咖啡吗?”
他的同事们摩拳擦掌起来,纷纷表示难得可以蹭到李彼得的珍藏。
北武和善让上了一夜的咖啡课,听得头晕脑胀,从种植到筛选,日晒还是水洗,厌氧脱氧,烘焙程度,酒桶发酵……如坠云里雾里。
“对,咖啡在法国,是代表了塞纳河畔出过的著名文学家画家诗人,可这就意味着法国人懂咖啡吗?哦,还有骄傲的意大利人,什么咖啡融入了他们的血液,是他们的生活态度,说我们的Americano根本不配叫咖啡!”李彼得愤愤不平,“意大利佬只会浓缩浓缩浓缩,可他们自己却生产不出一颗咖啡豆——他们只能从巴西哥伦比亚危地马拉进口咖啡,哈!”
善让忍不住提醒他:“美国本土也没有咖啡产地。”
“夏威夷!科纳咖啡也不错,就是夏威夷的土地上结果的,还有这个顶级的Molokai——”李彼得有点不乐意地扁了便嘴,“周,你刚才说你最喜欢Molokai的。”
善让大笑起来:“对不起,是的,我喜欢这个咖啡带有的肉桂香气。”
“我们应该让全世界人都喝得上咖啡,”李彼得认真地说,“咖啡不应该只属于有文化的人,不应该只属于眼高于顶的人,家庭主妇,工人、农民、学生,哪怕是流浪汉,都应该有权利有能力拥有一杯醇香的咖啡,有的人尝到了苦,有人尝出了甜,有人吃得出花香,有人喜爱果香,不管如何,咖啡和茶一样,是上帝赐下的礼物。”
“如果没有咖啡,我无法想象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
看着李彼得闪闪发亮的眼神和真挚的面容,北武和善让笑着点点头,举起了手里的搪瓷缸子:“谢谢你的顶级咖啡。希望你和你的团队能给普洱给云南给中国也带来最好的咖啡,让我们中国人也喜欢咖啡。”
虽然客套话听上去像外交辞令一样,李彼得却十分高兴,伸出手和北武紧紧相握:“对,我们就是为这个来的,请相信我们!”
“那请问你们公司现在一年投入多少钱来推广种植咖啡?如果引入新的品种,还愿意加多少钱来帮助咖农种植?”北武笑着问。
李彼得和他的同事们面面相觑。
第三百三十八章
第三百三十八章
咖啡后劲太大, 北武和善让半夜睡不着,聊了许多事。
善让决定带着顾念一起南下的时候,也犹豫过好久。宋庆龄幼儿园那么好的条件, 说不上就不上了,善礼大手一挥说没事, 什么时间回来想上再上。善让连声不好意思都没机会说出口。她担心的是频繁变换成长环境会对虎头不好, 东交民巷熟悉了街坊邻里, 不久就搬去了畅春园, 在北大的幼儿园里读了一段时间,又转到了上海, 现在又来了云南, 在橄榄坝有没有幼儿园都还不知道。
孩子真可怜, 他们甚至没有权利说不。但每次换环境虎头都会哭, 哭着说他不想走,他喜欢某某老师喜欢某某小朋友, 问她为什么要走。善让心里不好受, 只能抱着他说对不起。虎头是多么可爱的宝宝啊, 马上抱着她说:“妈妈, 没关系。”
孩子的欢喜和悲伤是那么地纯粹, 现在想起北京的小朋友, 他还是会难过。可是看见野象看见稻田, 又那么快活。
善让幽幽叹了口气:“早上小赖的儿子去上学,虎头看见他们一群孩子结伴走了, 忽然说‘我一个朋友都没有’,把我和大哥笑得呀——”
笑着笑着, 善让就哭了。
北武笑着把她搂紧怀里:“我看他挺好的,在火车上到处串门, 嘴甜得很,哥哥姐姐一顿乱叫,人家不理他他就一直等在边上不停地跟人家打招呼。我儿子心胸宽广热情主动,也不怕打击,优点一箩筐。”
善让不由得笑了:“他是的,从小就不怕生,东交民巷里见着谁都咿咿呀呀地喊,今天在山上也是,只要看见有个人,再远也要跑过去说声你好,怪傻的。”
北武也笑了:“我其实不喜欢他上寄宿的幼儿园,我看虎头自己也不喜欢。”
“真的吗?那你们怎么不跟我说?”
“虎头估计是不想让我们失望。我呢,是想让他锻炼锻炼,男孩子情感太细腻总归——”北武侧过身看着善让笑,“说了你别生气,我以前是有点觉得你和妈把他养得太娇气了,动不动就哭,穿件他不喜欢的衣服他就哭,玩具坏了哭,小鱼死了也哭,现在倒发现这其实是很珍贵的一点。他哭过就算了,不会放在心里,情绪得到了宣泄,对事物有很敏锐的感知,真的特别好,谢谢你,善让。谢谢你把儿子带得这么好。”
善让也侧过身来,掐了北武的胳膊一把:“好啊,你以前竟然胆敢对我有意见?还搁在肚子里不说?这要是日积月累的,有一天炸了怎么办?”
“我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吗?”北武笑着握住她的手亲了亲,“我每天才回来陪儿子一两个钟头,付出过啥?光从儿子身上收获开心和放松了,我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你和妈?辛苦的是你们,最了解他的也是你们,我见到的都是片面的细节,是带着我的情绪去理解的。要么我尽力去引导虎头往我想要的方向走,要么就完全尊重信任你的方法。哪有不干事的人对干事的人指手画脚横鼻子瞪眼睛的道理?这不就是我最痛恨的不专业的领导去瞎指挥专业的事?官僚,无知,刚愎自用。单位里见多了这种人——”
善让吻住他,夫妻俩静静缠绵了一会儿,舒出一口长气。
“那也不行,你要有想法还是得说,我也不是一听意见就会恼羞成怒跟你翻脸的人对不对?教育孩子这个事情太大了,我们必须一起探讨。我觉得男性思维和女性思维对孩子的影响是不同的,缺一不可,在大局观上我不如你,这个我是承认的,”善让认真地说,“儿子是我们俩的儿子,咱们都是第一次当爸爸妈妈,虎头也不是景生斯江那么好带的孩子。但我们教育他的方向是一致的,对不对?你有变化吗?”
“没变,一辈子不会变。”北武笑叹道。
虎头生下来没多久,他和善让就讨论过,他们希望虎头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们的目标从来都是一致的,他们希望虎头成为一个健康的正直的善良的,有着独立人格的人。他不自卑也不自大,他不崇洋也不排外,他不媚俗也不过于清高,他能堂堂正正地活,不对权势低头,有一根宁折不弯的脊梁,能共情弱者的苦难。他不需要读多好的大学,不需要赚多少钱,不需要著作等身,不需要出名,但他要有能养活自己的本领,要有能爱人和被人爱的能力。
北武还记得当时他们一边说一边笑话自己,全世界大概没有父母像他们一眼,在孩子呱呱落地时就提出这么多具体的期望。
离开普洱的时候,顾念捧着新毽子哭着对车窗外的孩子们挥手。
“再见,再见——我不想跟你们再见的,我想天天跟你们玩——”
黄土纷飞,路边的孩子们笑着一哄而散,没有人注意到车上小男孩的惆怅和失落。
顾东文把顾念抱到自己腿上:“大伯伯天天跟你玩好不好?还有你爸你妈,他们也天天跟你玩。”
顾念往下挣:“宝宝自己坐,大伯伯不累。”
赖司机啧啧称叹,说没见过比虎头更懂事的小孩。
顾念:“谢谢叔叔,宝宝很棒的。”
车上众人哈哈大笑,方才的那点惆怅随风飘散。
***
橄榄坝和十几年前变化不大,澜沧江的浅滩上,有些孩子在抓鱼。芭蕉林里的傣家竹楼有的换上了新型的彩钢屋顶,和竹木屋顶杂七杂八地混在一起。街市不再是一个月才有一回的频率,天天开着,八十年代铺的水泥地马路裂开了很多细缝,摩托车三轮电动车呼啸而过时有些微的尘土飞扬。路边的水果摊熙熙攘攘,穿着傣族筒裙的女人们和穿着连衣裙的女人们相得益彰穿梭在街市中。
砖红的寺庙是新修建的,穿着橙黄色袈裟的和尚赤着脚走在路上。泼水节刚过去半个月,寺庙门口的鲜花摊还在,顾念好奇地探出头去看,卖花的傣族小姑娘立刻追着面包车跑了过来。
北武让小赖停下车,两块钱买了一束金黄色的花环挂在了顾念的脖子上。
橄榄坝农场的大门重做过,招牌却已经脱了色。顾东文让小赖停在农场门口,北武扶着他下车。两人默默看了会儿。
“这里往南,过了江,是四分场六分场和七分场,往东北,是农场医院,一分场七队,再往东北就是二分场的橡胶厂和五分场,”顾东文指了指西北方向,“三分场在那边。”
“走吧,勐罕派出所就在这里过去一点点,老凌在哪儿等我们呢。”顾东文返身上了车,步伐稳健精神抖擞。
一进勐罕派出所,顾东文就看见了卢佳,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嗐,你这人怎么回事?人家卢护士来了好几天了,也找不着你们,瞎胡搞。”凌队风风火火地过来,把顾东文一行人拉了过去。
北武和善让对视了一眼,笑着和卢佳打招呼。顾念嘴巴甜,见到熟人最开心,不停地问大哥哥怎么样小哥哥怎么样有没有想宝宝,大姐姐和二姐姐又怎么样,有没有想宝宝。
卢佳耐心温柔地一个个回答好,才笑着对顾东文说了声不好意思打搅了。
顾东文摸了摸头:“请假了?”
“辞了,”卢佳轻声说,“我年纪大了,翻夜班太吃力,从来没出过上海,正好想出来看看。”
顾东文垂着头半晌没吭声。
北武眼睛发涩:“谢谢了。”
顾念大声重复:“谢谢侬!”
派出所里的小伙子小姑娘们都拥上来逗顾念,给他糖果给他香蕉,还有人给他拿来一个小风车。顾念高兴得很,哥哥姐姐叫个没停,兴奋得满头大汗。
卢佳比他们还早三天到的橄榄坝,住在农场招待所,八块钱一晚,她先去了农场医院,把有什么药没什么药弄得一清二楚,又去了版纳的州人民医院,橄榄坝到版纳也就三十几公里,十分方便。她也没打电话去万春街问顾东文他们怎么还没到,就这么不急不躁地等了三天,每天傍晚都会来派出所打听一下凌队什么时候来。
一行人寒暄后喝了几口水,上了小赖的车,凌队指着往江边开。
凌队给顾东文买的房子就在农场西南边,夹在179县道和022乡道之间,正对着021乡道和澜沧江,离派出所、农场医院、勐罕镇中心小学都很近。房子挺大,一半是竹木结构的傣族竹楼,一半是新建的砖瓦平房,七间梁,南北通透,铺了水门汀。门口的地上也种了各色蔬菜,番茄挂了青果,茄子丝瓜南瓜黄瓜都有,韭菜明显刚被割过了一茬,空心菜长得也好。菜地和房子周遭围了一圈半人高的竹篱笆,篱笆下还种了三角梅、格桑花,花明显种得不如菜好,没什么规划,东一块西一块的,但是没有杂草。
一个独臂的青年和一个中年妇女从菜田里站了起来,两只土狗汪汪汪地冲到篱笆上对着顾东文一行人狂吠。顾念吓得抱住北武的腿,小声恳求:“爸爸抱宝宝一下好吗?”
北武把他抱了起来。
“瞎叫什么叫!才多久没见,就认不得我了?”凌队吼了一嗓子,推开篱笆门,“小健你怎么回事?嗯?”
顾东文一巴掌拍在凌队的背上:“干什么啊你,态度好点,人家小伙子在帮我收拾菜呢——”
年轻人腼腆地笑着解释:“我不是小健,我是小王。”
凌队把搂住他腿不放的土狗拽下来:“老子上个月就该让杀猪匠给你一刀阉了你,见人就蹭,要不要点狗脸啊?”
土狗“小健”汪汪两声,冲到卢佳腿边,扒拉了上去。
卢佳骇笑起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顾东文三两下把狗拽下来,脱下布鞋朝着它屁股上就是两下,吼道:“不许乱动!坐好!”
曾经威震澜沧江的老顾同志还真有点余威,小健和小康立刻乖乖坐在地上,吐着舌头开始朝他摇尾巴。
顾东文里外转悠了一圈,实在高兴,掏出一百块钱来给凌队:“去,去随便买点肉啊鱼的回来,我给你们做顿好吃的,小赖也别走,留下来住一晚,明天再回昆明。”
第三百三十九章
第三百三十九章
“我和凌队一起去吧。”卢佳拎起屋外的菜篮子。
北武笑着说:“我带上虎头, 看看有没有他爱吃的肋排,再买点水果,正好把你招待所的行李收拾一下搬过来。”
卢佳犹豫了一下。
顾东文扭过头来:“让老凌去打个招呼, 今天的房费别付啊,就他们那破房间, 绝对坑子, 五块洋钿一夜天最多了, 册那。”
“嗐, 老顾你就不知道了,招待所前几年装修过, 早涨价了, 明码标价十二块一天, 卢护士怎么能只付八块的, 我都想不通。”凌队长一根香烟在嘴上和耳朵后头来回搁了好几趟,还是没点上, 他嘀嘀咕咕地带着北武和卢佳出院子, 两只土狗迅速跟了上去。
赖司机帮着善让把行李搬了进来。
菜地里的两个人赶紧出来伸出手想帮忙, 因一手的泥又立刻缩了回去, 两人就有点局促不安。
顾东文踱了过去:“小王你也别走, 留下吃饭。大姐是——咦?你是建军的妈妈吧。”
“是的!我是陈建军的妈, 有十几年没见着了, 顾同志你还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李秀兰说着就红了眼眶,想着这时候哭十分不吉利, 她侧过身拿袖子蹭了蹭眼角,带着点惭意道, “你一直给我家汇钱,连个地址都不留,我没法退给你,后来就在版纳开了个饼店,托你的福,顺顺当当地把建国建华建红他们养大了。”
“客气什么,景生当年抢了建国半年的奶,他该叫你声干妈才对,”顾东文笑着感叹,“等他八月里来,你也看看干儿子长成什么样了。”
“肯定好!景生从小就好看得很,像他——”李秀兰真想给自己一巴掌,奈何嘴笨不会转弯,顿在了那里。
“像他妈妈,像极了是吧?”顾东文笑眯眯地说。
小王单手拎了个脸盆过来,示意李秀兰洗手。
两个人蹲下洗手,李秀兰见顾东文往菜地里去了,扬起手无声地打了自己一嘴巴,吓了小王一跳。
“李姨?”
“没事。”李秀兰叹了口气,拿袖子抹了把脸,起身把脏水泼进菜地里,提了个篮子追上顾东文。
“要摘什么菜?你跟我说,我来我来——”
小王纳闷不解,转身去看赖司机有什么事要帮忙的。
***
顾东文晚上给顾念烧好糖醋小排,蒸上酱油炖蛋,锅盖刚盖上,就被李秀兰和小王推出了厨房。卢佳想帮忙,什么也没能帮上。小王虽然没了一条手臂,打水倒水端盘子利索得很,说什么也不肯让卢佳动手。李秀兰更是麻利得很,七八个菜不过半个钟头就上了桌。
饭桌摆在外头,晚上七点出头,橄榄坝的天还是亮的。两张小方桌拼成了一长条,四条板凳几张靠背椅和方凳都摆了出来。陆陆续续又来了好些人,有烈士家属,也有负伤后退下来的前缉毒队警察,有老有少,人人都带了不少东西来,人人都和凌队很熟。
凌队一一给大家介绍。
“这是老刀头,小刀的爷爷,小刀五年前牺牲后家里没别人了,老顾你这儿的泥水活都是他做的。来,刀伯,你坐我边上。”
老刀头是位精瘦的傣族老人,听得懂汉话,笑着把手里的一只大鹅递给了顾东文,抽出水烟杆犹看了看周围。
“抽,您随便抽。”顾东文把鹅放到地上,“院子里是不是有地龙?有地龙是好事,没老鼠,嗳——虎头,当心被鹅啄——嗐!真不亏是姓顾的!”
众人回头一看,两条狗遇上都得夹着尾巴绕道走的“民间凶物”大白鹅,乖巧地᭙ꪶ 被顾念抱在怀里,两人脖子贴脖子,亲热着呢。
老刀头笑得脸上皱纹能夹死苍蝇:“我家小刀小时候也和鹅亲。人家被鹅追着跑,他就能和鹅抱一起玩。”
顾念一边给大白鹅顺毛,一边嘀咕:“现在我们是好朋友了,你好,我是宝宝,你叫什么名字?”
“你这么大,这么白,你是不是叫大白?”
“大白你好,你吃过晚饭了吗?你饿不饿?你喜欢吃᭙ꪶ 什么?”
小王单手端着一大盆酸笋鱼汤经过这一娃一鹅,笑着应了一句:“不给它吃,要不然明天杀的时候肚肠掏起来费事——”
顾念“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怀里的大白鹅抻着脖子对着小王一顿呱呱乱叫。
桌上的大人们哈哈大笑。小王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搁下鱼汤紧张地向凌队求救。
善让笑着解释了几句,向儿子保证绝对绝对不会吃了这只鹅,和他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顾念这才破涕为笑,抱着他的大白去找小健小康玩,结果就是鹅追狗,他追鹅,院子里一片呱呱哇哇嗷嗷声,热闹极了。
有了菜,有了饭,有了烟有了酒,有了笑闹声,院子就活了起来。一桌十来号人对顾东文的这个“家”都不陌生,或多或少都来干过活。凌队日常在版纳和昆明及边境线上奔波,抽空来橄榄坝看了一天,付完钱就把房子交给了小王和老刀头收拾,后来想着竹楼要爬上爬下不方便,又特地来了一回,打算再造个平房。老刀和一些家里特别困难的烈士家属被凌队找来登记资料,按人头领了五十块生活费,听到凌队和小王商量造平房的事,大家就都主动提出来要帮忙。白干活是绝对不行的,最后老刀说,小王写,列了一张类似以前农场的工分表,就这么齐心协力地把房子盖好了地整好了还种上了菜、树、花。
北武和善让第一次真正接触到缉毒一线的人和事,深受震撼。老刀从寨子里每次来橄榄坝要走两个钟头的山路。小王是哈尼族人,领了六级伤残证后在安置单位待了一年,跑回版纳做玉石生意,专门和泰国人缅甸人打交道,为的还是留意边境一片有没有毒品的异动,所以一直和凌队有密切联系,被凌队骂了好几年,不许他再四处打探消息,因为太过危险,许多退下来的缉毒警都遭到过丧心病狂的报复。玉嫂的丈夫为了保护战友直接拿身体堵上毒贩的冲锋枪,但她们寨子里吸毒的男人太多了,为了吸毒打老婆孩子的都不算什么,直接卖老婆儿女的都不在少数,留在寨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她带着女儿离开寨子搬到版纳,在李秀兰的鲜花饼店里做工。默默低头大口扒饭的小艾不算烈士家属,他爸爸在缉毒队因为压力太大自焚去世,妈妈悲痛过度精神恍惚没法上班,家里靠奶奶卖酸笋酸腌菜为生……
而负伤退下来的队员几乎每人都是一部英雄电影的主角。老秦是被手榴弹炸伤的,现在肚子里还有两个弹片,小毛才二十六岁,抱着毒贩滚下山,左大腿截肢才保住了一条命。柯军是执行任务的时候掉进了雨林的溶洞里,靠青苔蝎子撑了七天,救上来的时候全身没一块好皮。
他们没有人抱怨,没有人哀叹,他们大口地吃着香兰叶烤鱼,说糖醋小排和梅子烧肉的口味有点像,男人们笑眯眯地调侃小王和勐罕镇红星理发店女老板的风流韵事,小毛的邻居家要建新房,他问老刀头要不要去干泥瓦活,一天能给十五块还包一顿饭。老秦的儿子今年要考大学,他老婆被新建的傣族园旅游景点招进去做了合同工,一个月有八十几块钱工资。小艾的奶奶向李秀兰和老秦几个透露,她想给儿媳妇再找个男人,以后好有人能照顾小艾母子俩。他们想到什么说什么,也会好奇地打听现在的上海和十几年前知青们嘴里的上海有什么不一样,听说善让以前是北京大学的老师,每个人都露出了崇敬的神情。他们也不忌讳提起顾东文的病,但说的都是好事,几分场的谁谁谁前几年癌症,吃菌子吃好了,谁谁谁又练气功练好了。顾东文笑着说好,他也试试。
夜里人陆续散了,凌队长约了顾东文第二天早上来算清钱帐。赖司机主动扛起大扫帚,把门口的空地扫得干干净净。卢佳和善让跟着李秀兰学会了烧土灶,烧了两大锅开水把热水瓶重新灌满。北武提了半桶井水进来加热水,顾念抱着鹅脖子一人一鹅艰难地跟在北武身后。
“爸爸,我要和大白一起洗澡。”
“不行,大白进热水里就熟了。”
“那我洗冷水,大哥哥天天都洗冷水澡,冷水好,高高的,大大的。”
“如果大白在水里拉屎呢?你刚刚不是还说它拉屎太恶心了?”
“它刚刚拉过了,不会再拉的。”
“你又不是它,你怎么知道。”
“宝宝知道,爸爸不知道。求你了爸爸。”
最后顾念被北武拎起来丢进了装满温水的大木桶里,两只手还抱着鹅脖子不放,竟然没被大白鹅啄。
***
卢佳给顾东文量了体温测了血压称了体重,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按日期记录下来。
“路上几天发热了伐?”
“没。”
“呕过伐?”
“也没。”
“胃口呢?”
“蛮好,阿拉娘腌的咸蛋特别好,应该多带点来额。”顾东文躺在床上感叹道。
“我来的时候,你妈给了我一网袋,二十几个呢,明早切几个看看,就怕天热放不住。”卢佳笑了笑。
“只要没破肯定好的,”顾东文侧过身,手臂枕在了头下,“侬呢?一路顺当伐?”
“嗯,蛮好,”卢佳停了笔,“对勿起啊,没跟侬港一声就来,打搅侬了。”
“瞎三话四撒么子经,”顾东文朝她招招手,“过来。”
卢佳顺从地过来坐在了床边,细细地盯着他看。
“小卢——”
“嗯?”
“谢谢。”
“瞎三话四撒么子经——”卢佳咬了咬唇,想笑的,一滴泪却落了下来,她别过脸站起身,却被顾东文拉住了手。
“谢谢了,”顾东文喟叹了一声,“吾是个疯子,侬是个戆徒,戆得来哦。”
“嗯。”
外头传来虎头和北武的笑声,两只狗在窗下吠了起来,鹅不甘示弱地呱呱朗声,狗吠声立刻停了。
卢佳怔了怔:“原来狗真的怕鹅啊。”
“景洪的鹅连大象都敢追着啄的。”顾东文笑着说。
两人就这么听了会儿外头的声音,卢佳心里彻底安宁下来,再扭过头看,顾东文已经睡着了,说是没瘦,比起刚认识他的时候,还是瘦了好几圈,他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全变成了灰白色,脸上没了肉,不笑的时候酒窝也隐隐有两条线,但并不显得颓废,一张脸还是那么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胡子每天都在刮,睡着了嘴角也微微翘着,顾东文的娃娃脸天生就讨人喜欢。
卢佳的手指轻轻顺了顺顾东文的鬓角,替他盖上毛巾被,轻抚过他均匀起伏的胸口,跳动着的心脏,吁出一口长气。
第三百四十章
第三百四十章
第二天一早, 凌队拎了一大包杂酱米线和馒头来。卢佳切了四个顾阿婆腌的咸蛋,只只金黄流油。
吃了一半,小王扛着半人高的香蕉树杆上了门, 上面结了三四层香蕉串,还都是碧青的, 每串都有十几二十根香蕉。他昨晚喝多了唱了半天的Beyond, 这会儿又恢复了腼腆的样子, 红着脸和顾东文等人打了个招呼, 把香蕉杆靠在墙边,提刀利索地砍下香蕉串, 搬进厨房里堆好。顾念带着大白鹅跟在他屁股后头观摩了一番, 戳戳青香蕉。
“硬梆梆。”
“放几天变黄了就能吃了。”小王呵呵笑。
“我家有香蕉树吗?”
“有, 我带你去看。”
厕所后面靠着篱笆墙真种了两棵香蕉树, 个头还小。
“明年,明年就能开花结果。”
“香蕉还会开花?”
“嗯, 紫色的, 像个大玉米, 可以吃, 能炒肉, 炒鸡蛋, 好吃。”
顾念回到院子里赶紧现学现卖, 把香蕉花的知识好一通炫耀。
除了顾东文,顾北武他们还真不知道香蕉有香蕉花还能吃, 虎头小老师得意极了,对小王叔叔越发感兴趣, 成了他的小尾巴,结果没一会儿就极受震撼地跑回来扑进北武怀里, 结结巴巴地告诉大家:“小王叔叔在玩大便!”
小王提着半桶发酵过的“人工肥”径自进了菜田开始施肥。
顾念开始怀疑娃生:“爸爸,我昨天吃菜了——菜菜上有大便???”
一桌人笑得不行。
顾北武抱着儿子开始讲解肥料的科学知识。
顾念小朋友再也不大大咧咧地带着大白和小健小康巡视菜地了,还认真地检查了昨天穿过的小凉鞋的鞋底,确认没有踩到大便才吁出一口气。
男人们吃完饭开始对账,小王从塑料袋里理出“工分表”、领钱的收条、买材料的收据,理得清清楚楚,每叠都用木头夹子夹着。两个钟头就对完了帐,顾东文收回来五千多块钱交给北武。北武取出本子开始讲述小额贷款的详细计划。凌队和小王越听眼睛越亮。
“不是烈士家属,不是我们缉毒队退下来的人也能申请这个贷款吗?”
“对,”北武抽出申请表示意,“我们设定了一套评估的模式,这个很重要,要确定钱能被用在刀口上,要确定他有做事的能力,每次的贷款要分批发放。我们得跟进他们的工作,去帮助他发现问题,开头会很难很琐碎,但进展好了,就是滚雪球,会越来越顺利越来越快。”
“我们会在版纳也承包一块地来试着种植新品种的咖啡树,”北武笑道,“雀巢公司也会参与进来,他们会提供钱、技术员、种子,我们提供土地、种咖啡的人。明天我就去版纳和州政府的人谈谈看。”
凌队挠了挠头:“听上去是个大好事,要不要我跟领导打个招呼,介绍你们去找机关里的熟人?”
“不用,善让都联系好了,她有好几个云南学生毕业后都回到了云南来,有两三个在省政府工作,有一个正好在版纳自治州。我们周老师桃李满天下,厉害着呢。”北武笑弯了眼。
为了这个小额贷款计划和撬动景洪的新产业,善让和斯江做了许多研究工作,也借了布朗先生和布朗太太的不少光,咖啡这个产业就是布朗先生无意间提起来的。现在一步步走在推动计划成真的路上,着实令人振奋。顾东文连吃了两碗米线,把大家高兴坏了。
***
忙碌的日子总过得特别快,一眨眼就进了六月。
暑假近在眼前,顾西美打电话回来,说要给斯江三姐弟买飞机票去北京。
“我们要去景洪看大舅舅啊,不去北京,”斯江有点诧异,“外婆也跟我们一起去。”
斯江犹疑了一秒,不太情愿地邀请道:“姆妈你要不要去?”
顾西美捏着话筒,好一会儿才问:“你们什么时候定的?”
“四月里吧,舅舅定下去景洪的时间后,我们就商量好了。”
“那怎么没人跟我说一声?”西美听见自己声音有点发抖。
斯江沉默了片刻:“你问了吗?”
“我不问你们就不说?你舅舅舅妈他们都不在家,你是老大,你怎么不知道跟妈妈说一声?过年的时候不是明明答应好的来北京过暑假的吗?我都把房间收拾好了——”西美的呼吸急促起来。
“你说过吗?跟我说过?跟南南说了?还是跟斯好说的?我怎么不记得。”斯江疑惑地问。
西美看着茶几上的勾花电话盖布楞了楞,她明明说过好几遍的,难道都是跟孙骁说的?
斯江淡淡地说:“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话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西美看了会儿话筒,轻轻地挂了回去,把盖布盖上,看见自己的手也在发抖。
孙骁放下手里的报纸问:“怎么了?”
西美勉强笑了笑:“没什么,斯江她们说要去景洪看我哥,今年暑假就不来北京了,没事,不来也好,七月份我们单位正好有个老干部棋赛,要去西山好几天,本来我还要请假的,现在也不用请了。”
孙骁看着她微红的眼眶,起身挪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好了,不来就不来,反正是你亲生的,跑不掉。你别为了这点小事难过,医生不是说了情绪要稳定?”
“嗯,”西美低下头,看着自己还未隆起的腹部,有点恍惚。她没想过真的能怀上孩子,上个月出了两天血就停了,她还以为是月经不调,正好单位组织体检,她想顺便开点药,结果却验出来有了,有点先兆流产,把孙骁乐得不行又担忧得不行。
孙老太太当夜就来了百万庄,破天荒地对西美嘘寒问暖和颜悦色,还带来了不少营养品。西美对老革命家的印象被颠覆了,但也能理解,孙骁走到这个位置上,孙家需要一个孙子能接棒。
“西山那个活动你还是别去了,就在家休息几天挺好,”孙骁翻了翻台历,“我让妈过来给陪你,你们正好亲近亲近。”
“不用不用!那时候已经四个多月了,最稳定的时候,我这都第四胎了,哪有那么金贵,为了这个请假,同事们背后要议论的,不好。”西美宁可去西山也不愿意和孙老太太相处。
“那你当心点,把咱儿子保护好,”孙骁弯腰伏在西美腹部认真听了听,“动了吧?”
西美苦笑不已:“哪有那么早——”
“儿子嗳,来,叫爸爸。”孙骁老来得子,兴奋得很。
“有可能是女儿呢,”西美忐忑地放低了声音,“到时候你妈和你——还要不要这个孩子?”
孙骁抬起头:“当然要!女儿也是我亲生的。我是那么重男轻女的人?琳琳琅琅不久都和我爸妈亲,她们宁可留在北京也不去当美国人。”
西美松了一口气,笑了笑。
***
六月中,模特儿们来到厂里试衣服,顺流程。张萌萌和刘冰请了纺大的黄老师来做总指挥。景生和斯江看到黄老师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细节注解就放了一半的心。
黄老师却对四重奏的服装更感兴趣。
“你们的设计师是哪个院校毕业的?国外的吗?”黄艳丽斩钉截铁地判定,“立体裁剪成为我们的教学课程也才四五年,国内院校的毕业生肯定做不出这么成熟的作品来。”
“是我嬢嬢设计的,她没上过大学,她在香港的制衣厂里上班,算是自学成才。”景生笑着解释。
黄艳丽有点难以置信,亲自去车间转了转,回头跟景生说:“你嬢嬢要是回上海的话,一定要让我见见。”
“她这个样版绝对是用的立体裁剪的方法,不然不可能对成衣的穿着形态和松量把握得这么准,”黄艳丽指着刘冰身上的长外套说道,“她对服装结构、服装工艺、服装材料堪称了如指掌,还有审美,很超前,了不起。”
“她非常聪明,没有用复杂的设计,复杂了,你们工厂的平面裁剪完全做不到,白费功夫。你们看这个垂感和自然褶皱,如果换一种面料,腰线的位置低或高一点点,都达不到这种美感。”黄艳丽十分遗憾地感叹,“我们这届毕业生都该来你们公司观摩学习一下,他们还停留在追求新颖和奇特的‘设计’上,还没有吃透结构工艺和材料的关系——当然,我们的审美也是一个问题,看得太少,对美术史、服装艺术史不够重视,唉。要出一个了不起的服装设计大师,我国至少还需要二十年的发展时间。”
这天的流程理得很顺当,夜里十一点半全部结束后,景生请新招的司机开着新买的面包车把大家一路送回家。斯江和景生留下来收尾。两人对黄老师的专业能力叹为观止,对月底的时装发布会信心十足。
“原来搞一次时装表演这么费事这么紧张,”斯江把别着号码牌和模特名牌的服装收到大袋子里,“黄老师好凶啊,掐着秒表骂人,要是我肯定会被骂哭了。”
“万一有人台上摔跤怎么办?我看她们穿的高跟鞋,跟老高老细的。”斯江又担心起来。
景生笑着想了想:“张萌萌今天走第三套衣服的时候差点摔了,黄老师说,如果摔了就赶紧爬起来继续走完,别耽误下一个人。你当时去买饮料了。”
“萌萌阿姐也不容易,她说自己喝水都会胖,为了走台赚钞票,好几年没吃饱过了。”斯江把每个模特的尺寸表收进文件夹:“哪一行想要做好都不容易啊。”
景生却看着一旁自来水管焊的挂衣架出神。
“看撒呀侬,走了,回去了。”斯江走过去撞了他一下。
景生伸手把一件黑色深V领的长裙取了下来:“这件带回去。”
“???”
“想看侬穿出来是撒样子。”景生的声音有点低哑,扭过头盯着斯江看。
他的目光太灼热,斯江觉得像被《星球大战》里的光剑戳了个对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