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河神第四(11)   修真界的霸道总裁……

    出了河神洞之后, 阮潇第一个就看见了跪在乾溪边的王晋阳。

    王晋阳左瞧右瞧,似乎只认得阮潇,因此跪前了几步, 一把抱住了她的脚:“仙君呐!我知道错了,求求仙君饶恕我的罪孽!”

    阮潇抬不开脚, 冷淡道:“您何罪之有?”

    王晋阳眼珠子一转, 嚎啕大哭:“我是被那蛇妖迷了心窍, 它又拿我家老娘威胁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这才同流合污啊!仙君,仙君饶我一命罢!”

    他一面哭着,还一面扇自己巴掌,下手毫不留情,没几下脸上便都是红印子:“我当真是受了蒙骗, 才害人害己, 落得如此下场……仙君若能宽恕, 我定当余生尽心供奉。”

    阮潇见他裸露的小臂上有一道黑色的蜷曲, 便知他身上必定也有蛇卵。如今蛇妖已除,这些东西却尚未死尽。

    “供奉倒不必了, ”阮潇道,“先前被选来做贡品的那些人……他们的家人,你必得尽心侍奉。”

    她扭过头, 询问道:“桫椤师姐, 这样可好?”

    桫椤气色好了大半,而今点头道:“不仅如此,还得好生为乾溪上游三镇的镇民排忧解难。他日若还有无辜百姓受到了妖魔牵连,你须及时禀报,否则为你是问。”

    王晋阳一听, 立刻磕头拜谢,连嗑十余个不止。

    阮潇将水囊递给了王晋阳,吩咐道:“此中是蛇妖的腹中血,有解毒之功效。你找三口水缸,将此物倒入,再将无蕊花磨成粉末一同搅拌,然后分发给每一个镇民。不可遗漏一个。”

    王晋阳双手捧过,叩谢之后立刻让人去抬了三口水缸到溪边,然后组织镇民排队领取。若家中有尚不能行动者,则遣人送到家中。

    白雾退去,晨曦已明,簋镇渐渐地有了生气。若用照妖镜一试,便能见一派清朗,再无妖气横生之景。

    喝了水的镇民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时常有人来向阮潇他们道谢,言辞恳切:“多谢几位仙君相助,来日必定要报答仙君的大恩大德。”

    “是啊,我早觉得这河神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不是仙君,咱们到现在还被人利用呢。”

    ……

    此起彼伏的感谢声中,有人提着一只大红冠子的公鸡。

    这是那个死去的张老头的儿子,张先。

    男人憨厚地笑了笑:“仙君,先前是我多有误解,还望仙君见谅。若非仙君发的那面镜子,我女儿恐怕早已丢了性命。如今蛇妖已除,我父亲的仇也算是报了。只恨我自己没有能力,无法手刃那妖怪。”

    他说着,把手上的公鸡往阮潇怀里一塞,生怕她不接似的,飞快地溜走了。

    “咯咯咯——”大公鸡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阮潇被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捧着公鸡,不知该往哪里放。

    紧接着,周围的人见状,纷纷拿出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一篮子鸡蛋,胭脂,布帛,尽数往阮潇他们几个人的身上丢。任凭怎么推辞都没用。

    没一会儿,就将几人淹没在了小山似的礼物中。

    “仙君,你们要是不收,就是不给咱们面子,看不起咱们簋镇。”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叉着腰,将阮潇试图还回来的耳坠塞了过去。

    白襄被布匹遮住了视线,左右摸索着:“这是哪儿啊,啊?人呢?师姐,你踩着我了!”

    明觉抱着手,靠在墙边,忍俊不禁。

    神木州素来民风剽悍,簋镇的居民更是个性直率,加之常事贸易,比周遭地方富庶,因而出手也甚为大方。

    “这金镯子我们可不能收,”桫椤将它还给了一个穿戴整齐的妇女,见对方脸色一变,立刻改口道,“金子这东西对我们修行者身体有害,不然,您换两个鸡蛋来?”

    那妇女满心疑惑,见其他几人纷纷附和,这才打消了疑虑,嘱咐仆从去换点别的来。

    过了好一阵子,阮潇才挣扎着终于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她侧过头,看见阿菡换了身衣裙,正在街角陪小孩子嬉戏。她面色红润,已无大恙。更远处,袁青站在树下,眺望着乾溪。

    一碗水端到了袁青跟前。

    “我不想劝你,”阮潇说,“生死乃世间头一桩大事,你若心意已决,自行倒掉便是。但换作是谢师姐,她会怎么做。她当年为了与你相守放弃了修行,若泉下有知,又该希望你如何抉择。”

    袁青的衣袖被风吹起,他沉默了良久,最终接过了那一碗混了血腥味的水。无蕊花的细□□末漂浮在水面上,恰如那年初见时,谢裘珍发上的簪花。

    “……多谢。”他低声道。

    这时,空灵的歌声随着湍急的水流飘荡而来。一团柔软的白色如柳絮,从水中冒出了脑袋。

    藻妖的触手慢慢地攀上了岩石,将整个身子带到了溪边。她轻轻吹了口气,只见无数水滴化成了气泡,飘到了阮潇身旁,然后发出了清脆的声音,碎成了一朵花的模样。

    “你自由了。”短暂的水雾里,阮潇微微笑了起来。

    藻妖柔声细语:“我要继续呆在这里。我……我答应了上星君,会守着他们的。”

    这样也好。阮潇想。

    “咳,阮潇。”桫椤叫住了她。

    “怎么了师姐?”

    桫椤表情不大自然,侧过头不与她对视:“这几天,多谢你了。先前,是我多有冒犯,还希望小师妹不要放在心里。”

    阮潇微微笑了起来:“师姐不必介怀。师姐身为前辈,亦是一路对我多有照拂。同门之间互相帮助,本就是应该的。”

    桫椤一愣,见阮潇目光坚定,便不再多言。她将一块热乎乎的烤馍递给了阮潇,语气直直的:“吃点东西吧,这是簋镇的特产。”

    “嗯?是镇上那家有名的老字号昌吉?多谢师姐。”阮潇咬了一口,果然酥脆非常,里头的肉汁顿时浸了出来。

    桫椤见她吃得香,神色便缓和了许多。

    “师姐,我也想要。”明觉笑道。

    桫椤看了他一眼,抱着剑走开了。

    明觉朝阮潇道:“师姐外表虽傲,为人确是十分好的。”

    阮潇点了点头,认同他的看法。她将剩下的饼截去自己咬过的那块,分给了明觉一半,还有一半给了正走来的白襄。

    “哇,真的好香。”白襄用嘴叼着,手指顾着和珍珠玩。

    珍珠缠绕在她的小臂上,原本在要靠近明觉时往后一缩,钻回了她的袖子里。白襄抱怨道:“你也太不认人了。”

    她转而朝阮潇道:“这回多谢你了。改明儿,我请你吃饭。”

    “还请人家吃饭呢,你看你自己,汤汁都落了。”明觉忍不住调笑。他说是这么说,手上的动作却是想将白襄嘴角的碎末擦掉。

    但在他的手碰到之前,白襄不经意地退开了,捧着脸四处张望着热闹。

    明觉垂下了手,眼底浮出了一丝落寞。

    反应迟钝的阮潇对此浑然不觉,只当是二人打情骂俏,又忍不住为远在暮朝峰的息然掬了一把泪。

    此时,齐约清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顺势一指:“师伯,那位就是大荒山暮朝峰的阮仙君。”

    阮潇抬眼,只见齐约迎着十几个穿着紫色道袍的人走了过来。他们的衣衫皆华贵,为首的那个白发之人更是气度雍容。

    “这是我陆师伯,霜华宫三清堂的堂主。”齐约介绍道。转身又朝陆绪方道:“师伯,这回多亏了阮姑娘画下的符咒,才不至于让事情失态。”

    阮潇将手叠在一起,虚行了个礼:“不敢当。晚辈见过陆前辈。”

    她大方地抬眼,发现这人虽然须发皆白,容貌却不过二十五六。想来霜华宫这样的地方,必然是驻颜有术。

    陆绪方似乎注意到了她的打量,但也不甚在意,反而是以询问的语气道:“这位小友,敢问你贴在镜子上的符咒,可是大荒山独有的咒术?我在别处,并未见过。”

    他手上持着一枚铜镜,背面贴着的,正是那日在地牢里几人一起抄画的符文。

    “说不上是独有,只是我暮朝峰一门常用的罢了,”阮潇道,心中一动,临时给这东西编了个名字,“此符名为驱魔,融追魂令、清净术与疗愈之法。”

    “哦?驱魔,暮朝峰……”陆绪方念了一遍,显然也不曾听说过这一脉。

    “敢问贵山门是师承何人?”他问。

    阮潇坦诚道:“师尊同尘君。”

    “原来是同尘君,失敬失敬,”陆绪方笑道,“想必贵山门也是人丁旺盛,才能有阮姑娘这般才俊。”

    阮潇不知如何作答,直觉应该不能失了脸面,于是道:“鄙山门一共师徒四人。”

    ……算上了息然和胖头鱼,可不正是四个人么。

    陆绪方一愣,笑了起来:“小友真是有趣。只是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小友是否愿意。”

    他虽笑容温和,但气场强大,说出的话总是不容置疑。

    “您说。”阮潇礼貌道。

    “依我拙见,这驱魔符十分有益,若能将它用于妖魔常出没之地,分发给百姓,便也能保一方平安。”陆绪方道。

    阮潇谦虚道:“您过奖了,保一方平安说不上,只是恰巧在蛇妖一事上起了些微不足道的作用。当然,如您所言,若能将它分发给百姓,自然是一桩好事。”

    “小友莫要谦虚。我们霜华宫地处雷州,周遭常年有妖魔作祟。本派不擅除妖,因此颇为头疼,总须仰赖他人帮助。若能借驱魔符一用,当是极好。”陆绪方道。

    见阮潇不知该作何答复,陆绪方接着道:“当然,本派也不是想要白借。若小友答应,我们也愿出个价,作为报酬。”

    阮潇一愣。

    这驱魔符本是应急之用,她从未想过会有人愿意花钱来买。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合理的。陆绪方想用,大可以直接抄。但这东西必须要用大荒山独有的仙灵草驱动。就算直接用灵力画,也必须要知道正确的回路才行。

    因而,陆绪方此举,也算得大方。

    虽说如此,阮潇仍然下意识地摆手。

    然而陆绪方显然会错了意:“小友的意思是,五?”

    阮潇看了看自己的手。五,五什么?五文?

    “也好,五金一张符,也是甚为合理。齐约,你去点钱,按一万张来算。”

    阮潇瞪圆了眼睛。见陆绪方面带笑意,诚恳真挚,丝毫没有弄虚作假的意思。

    她阻拦道:“陆前辈,此事……还须我回去与师尊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哦?”陆绪方笑容微敛。

    阮潇解释道:“陆前辈莫要误会。您既想要一万张,一时半会儿也是没有这么多的。何况……”

    何况这个符文尚不完整,也未经多方测试,这个昧著良心的钱绝不能收。

    她绞尽脑汁想着说辞:“我有意再将驱魔符做一些改进,也能让使用者更放心一些。”

    “如此甚好。”陆绪方递了个眼神,齐约立刻将一个沉重的包裹拿给阮潇。

    “这里是五千金,姑且算作定金。还望阮姑娘与同尘君商议之后,尽快给我们答复。”

    阮潇差点没抱动这沉重的金子,立刻用乾坤袋收走了。她整个人晕乎乎的,迷糊之中看见了霜华宫一群人的背影,那勾了金线的衣领和嵌了玉的鞋履无不彰显着奢华。

    ……这难道就是修真界的霸道总裁?

    阮潇不禁联想到了独自在山上抱着算盘的盛云起,这强烈的对比不免让她产生了一丝丝的同情。

    32.  河神第四(12)   你又不懂

    悬崖边, 流云和雪色相叠,落日的金光流淌在其间,如同天地间的一道长河。

    端坐的青年一袭白袍, 向来清朗冷冽的双眼此时正弯成了好看的弧度,闪烁着诡异的精光。若换了大荒山的任何人来, 都得惊掉了下巴。

    盛云起沉吟片刻:“霜华宫是整个修真界最有钱的门派, 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杯茶的价格罢了。”

    阮潇看着面前小山似的金子差点压坏了棋盘。

    一旁的石头边还架着一只长扫帚, 腐烂的叶片堆在一起, 风一吹便又散落在了雪地上。看得盛云起直皱眉。

    他强行别过了视线,正了正神色:“但五万金对我们来说,却是非常重要的原始积累。这个单子,必须拿下。”

    阮潇不由怀疑:“盛老师,您是职业病犯了?”

    盛云起品了一口茶, 不紧不慢:“阮老师, 这还得仰仗您的付出。”

    阮潇紧了紧衣袍。

    “先说说这个驱魔符, 打算怎么画?”盛云起问。

    阮潇想了想, 说:“原先的那张我是想改进一下,毕竟是针对九瘴蛇妖做出来的。如果能实现将蛇妖同类别的妖气都消除, 是最好不过的。”

    “妖气有金木水火土五种基本元素,蛇妖属木,惧火, ”盛云起从脚边蹿来的小骨, 揉了揉它那以假乱真的毛绒脑袋,“按此推算,以后或许创造出五种不同的符咒。”

    恰好,阮潇也是这么想的。

    盛云起分析道:“霜华宫既然如此大方,想必他们的需求非常旺盛。除了符咒之外, 我们或许还可以准备些别的东西。”

    他说完,压低了声音:“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小骨、小德还有小赛勤奋工作,日夜不休,解放了劳动力,提高了生产效率——”

    阮潇:“说重点。”

    盛云起把直接账本递给她。

    如果阮潇没看错的话,这三个金目矿制成的打工仔总共赚了八千金,平均工作时长为每日十个时辰。

    ……真是资本家可爱的小奴隶。

    再加上小食堂之前赚的钱和五千定金,现在暮朝峰的资产一共有两万金的资产——能在大荒山四十八山门中排进前四十五了。

    盛云起不无得意:“中途小骨没能量了,还是我让息然去挖了一小块金目矿给填上的呢。”

    他眨了眨眼,似乎想要得到表扬。

    阮潇提着小骨,拨了两下猫咪肚子上缝合十分完美的布料,不禁陷入了沉默。

    “……这你缝的?”她尾音微微发颤。

    “缝线而已,不足挂齿,”盛云起微微一笑,风轻云淡。

    阮潇:“……你没有发现它瘸了吗?”

    因为小骨后腿根部的一块布料,被直接缝到了肚皮上。因为采用的布料太过结实,骨头撑不开,所以好端端的一只小猫,活生生地成了瘸子。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盛云起的笑意顿时收敛了,皱眉道:“息然这小子怎么搞的,缝个线而已。”

    阮潇:“……”

    “无妨,我们刚刚说到哪里来着?不仅要做出驱魔符,我们还可以给霜华宫送上一份介绍册,列出小骨它们。如有需要,可以定制。”盛云起一边说着,将手边的新茶泡了一盅。

    洗过两遍后,茶香清淡,隐约还带着一股梅花香。

    “小食堂新品,尝尝。”他递了一杯给阮潇。

    阮潇端着茶,忽听一片鸡鸣。她循声而去,不知哪里来的一群鸡正在远处满地跑,息然叼着草叶子,追着为首的大公鸡绕圈。

    息然旁边还有个人影,一吹口哨,少年便停下了脚步。他衣衫乱七八糟,面具也戴歪了。白襄数落了他几句,却走上前给他整理好了衣领,又拿出了一些簋镇特产送给他。

    白襄一回来连玄天峰都没去,便随阮潇来看望息然了。方才息然去后山时,她便独自坐在池边等了许久。

    阮潇不由心生疑虑:“他们这样……真的不会影响剧情吗?”

    无人答应。

    回过头时,盛云起正优哉游哉地瞧着,表面平静如常,眼尾却轻轻一弯。

    ……活像嗑到了什么。

    “喂,盛老师?”阮潇提醒道。

    盛云起波澜不惊地放下茶杯:“怎么?”

    “那明觉怎么办?”阮潇托着脸,完全看不懂这走向。

    虽然盛云起的确告诉过她,在万千读者心里,白襄和息然才是真爱。

    盛云起微微挑眉:“你关心他?”

    阮潇摇头,又点头,诚实道:“我总觉得,白襄好像不太喜欢明觉了。当时在山洞里,她看到我和明觉在一起,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们在一起?做什么?”盛云起警觉地眯起眼睛,目光落在了少女那张清冷率真的脸上。

    然而她浑然不觉,只顾着将那日的情景细细道来。

    盛云起听得心不在焉。少女的声音冷淡得如薄雪一般,却在提到“明觉”两个字时,不知为何,听在他耳朵里有股说不出的清亮。

    实在是有点刺耳。

    “你到底听没听?”阮潇毫不客气地问道。

    盛云起轻轻颔首,继而低笑了一声:“没想到,你这么一个信仰科学的人,居然对妖魔鬼怪接受得这么自然?怎么,科学的尽头还真的是神学?”

    “存在即是合理,”阮潇认认真真地解释,“科学的本质是规律,任何一个世界都有它自己的规律。换句话说,修真界的灵力与妖魔,就是组成科学的一部分。”

    盛云起叹了口气,站起了身:“下一次你去探索规律的时候,别这么独了。”

    “…… 什么?”阮潇茫茫然地抬头。

    “我是说,遇到困难的时候,寻求帮助比单打独斗要管用。”

    盛云起微微侧头,余光里的少女仍然不明所以。

    阮潇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了重要的事,立刻追了上去:“你还没告诉我上星君到底是谁呢!”

    夜色低垂,明月高悬。

    小骨叼着一本册子从瀑布的方向而来,循着山岩跳到了栏杆上。

    阮潇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翻开了这本从同尘君密室里淘来的东西。

    那瀑布后的山洞也是奇了,竟然十天半个月才能让小骨进去一次。也不知同尘君到底是施了什么符。

    这次的这一本有些厚,面上还写着“拾二”。

    但翻开的第一页,却让阮潇一愣。

    “一月初一,师尊自瀛海归来。”

    “一月初二,师尊今日吃了桂花糖藕,很开心。”

    “一月初三,师尊去雷州,大师兄随行。”

    ……

    阮潇略微好笑。这是大荒山起居注?想不到同尘君还喜欢写日记。

    她翻了好半天,才看见从六月开始,笔记的字数变得稍微多了些。

    “六月十一,随师尊前往碧云湖。”

    ……

    “六月十五,九瘴蛇妖戕害数十人性命,师尊大怒。念其年幼,为魔君蛊惑,遂锁其手脚,镇于碧云湖下,永世不得出。吾亦以符咒辅之。”

    盛云起的声音冷飕飕地从头顶飘来:“他写这么多上星君干什么?”

    阮潇仰起头,恰好对上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她眨了眨眼,莫名其妙:“小徒弟写日记,提到老师很正常啊。你看出些什么了?”

    “……跟你说了也不明白,”盛云起从她身后经过,轻笑了一声,“不如,你也写写看。”

    他拂了袖子,往屋子里走去,背影挺拔而清瘦,恰如明月。

    阮潇不知道他是中了哪门子邪了,继续翻着同尘君的笔记。

    结合着之前了解的剧情梗概,她大概对上星君有了一个完整的印象。

    秦桢城,多年前师承大荒山最接近神的那个人,但却放弃了早年所修的无情道,转而另辟蹊径,独创了一套属于自己的体系。她是大荒山有史以来,最厉害的大宗师之一。

    处事果断直率,好恶分明,不仅遭妖魔嫉恨,还得罪了不少人。这一生不是在斩妖除魔的路上,就是在处理斩妖除魔之后的烂摊子。她收了三个徒弟,漆奉,参寥,同尘君。分别袭承了她的剑道、丹道、和符道。

    后来她因阻止魔君的苏醒而在无主之地设下结界,耗尽灵力,枯竭而死。

    阮潇躺在榻上,暖意逐渐从周围包裹而来。

    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但是阮潇忽然浑身一凛。余光里,一个崭新的小瓶子摆放在了书架上。那是她专门留下的一点蛇妖的腹中血,用来做样本。

    既然上星君这么厉害,那九瘴蛇妖在碧云湖的结界又是何人所破?蛇妖死之前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她猛地坐起了身,睡意顿时全无。

    窗户被推开了些,月色倾泻到了室内,照见了满地画废的驱魔符。

    她随意捡起了一张,压在膝盖上,忍不住开始涂涂抹抹。

    灵符嘛,所谓画符的回路就和敲代码一样,多试几次就知道了。

    一声轻响,小骨跳上了窗棂,随即蜷着身子窝在了角落里,一动不动地盯着专心致志的阮潇,就跟体内的金目矿没用了一样呆滞着。

    直到阮潇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手里攥着涂得乱七八糟的符纸,沉沉地睡去了。

    33.  列阵第五(1)   大荒山禁地

    上清殿内, 从宗门大会出任务回来的弟子们正在热切地讨论着。

    “你们说,这回的宗门大会谁会是第一名?”

    “我听说,玄天峰和暮朝峰是一个完成的呢, 肯定非他们莫属。”

    “我看不一定,评估排名还要考虑任务难度吧。他们去个簋镇, 难不成还比人家伏羲峰红色难度的要复杂?”

    黎原峰的队列里, 窃双娇着声音, 与姚衷祺道:“师姐, 我和许师兄这回擒拿了狐妖,还扒了它的妖丹,什么红色难度,也不过如此,在许师兄的剑下都没有活过一炷香呢。”

    姚衷祺满意地笑了:“你就放心吧。师父说了, 这龙涎草你势在必得。乾南峰那个水虫子虽说也是最高难度, 和你们的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她说罢, 意味深长的眼神落在了不远处一袭素净白裙的少女身上。那宠辱不惊的神情, 实在是有些碍眼。

    然而阮潇只是站在人群中面无表情地思考着驱魔符的最后一部分。冷不丁地,衣角被若若扯了扯:“听说咱们这一届可是有史以来唯一没有出岔子的呢, 受伤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还都是轻伤。”

    “哇,咱们这么厉害呢, ”忍冬回头赞叹道, “那我们大荒山称霸修真界岂不是指日可待?”

    传到白襄耳朵里,她弯着眼睛道:“说不定,或许是现在的妖怪变弱了,连咱们都打不过。”

    阮潇默默地笑了。白襄说的也没错。

    按理九瘴蛇妖那么厉害的妖怪,竟然直接被普普通通的胖头鱼吞了。

    话说回来, 今早离开暮朝峰之前,她才发现胖头鱼竟然还没消肿。它这半月以来连一口多的饭都没吃过,整条鱼撑得鼓鼓囊囊的,连周身的鳞片都硬了起来,似乎还在消化之中。

    看来,下次再有让胖头鱼饱餐一顿的机会,还得带着它去。

    “诸位,肃静。”参寥从偏殿走了进来,悠哉悠哉地摇着扇子。

    他身后,还跟了十几位宗师。盛云起不在其中。

    “诸位,距离宗门大会开始已有两月,如今所有队伍都已经回到了大荒山。见诸位平安归来,皆有所获,吾心甚慰。”参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经过各位宗师讨论,综合考虑了完成任务的时间长短以及处理的任务难度,评选出了此次宗门大会的前十名。按照惯例,所有人都会获得一次将获得一次进入大荒山禁地的机会。”

    话音一出,窸窣的讨论声逐渐沸腾起来,诸如“肯定是伏羲峰”、“我赌一个黎原峰”等等,此起彼伏。

    参寥的目光在前排弟子的脸上扫过,“那么,现在开始宣布名次。第十名——”

    “阮潇。”Hela

    突然被唤了名字的阮潇仰起脸,茫茫然地“啊”了一声。

    在一阵窸窣的笑声里,窃双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得意洋洋地扭过头。才第十名,呵,连提鞋都不配。

    参寥咳嗽了一声,神情莫名透着股慈爱:“阮潇,你觉得,第十名会是谁?”

    这才回过神来的阮潇一愣,不好意思道:“我也不……”

    “没错,”参寥及时打断了她,夸赞道,“正是西芽峰的王也布一组,阮潇小友好眼力。”

    阮潇:“……”这也能算数吗。

    参寥师伯,这稍稍有点过分了啊。

    参寥一本正经地念着,底下的众人在听见名次一个一个往前挪动时,都忍不住心潮澎湃起来,生怕哪个时刻就念到了自己头上。

    “第三名,伏羲峰崔延,乾南峰葛屏,鸡鸣峰迟朱时——”参寥慢悠悠道。

    若若笑开了花:“潇潇,我就说吧,他们肯定是第三。”

    只听参寥继续道:“第二名,黎原峰许康平,黎原峰窃双,黎原峰金梦醒。嗯?你们怎么不上前?”

    窃双左右看了一眼,脸色极差。她忍了忍,还是走了上去。

    “最后,这第一名嘛……”参寥顿了顿,毫不意外,“玄天峰明觉,玄天峰白襄,暮朝峰阮潇。”

    上清殿内一片静默。

    阮潇意料之中。宗门大会嘛,书中白襄也拿了第一。

    完全贴合剧情走向,半点毛病没有。

    “凭什么啊?”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紧接着,一片追问声里,黎原峰的人都冷了脸,姚衷祺忍不住出列,拱手道:“参寥宗师,敢问,我们输在何处?”

    参寥似乎很是奇怪:“桫椤没有告诉你们吗?”

    “师姐从神木州回来之后,一直在闭关静养,不曾外出。”黎原峰的许康平答道。

    “原来如此,那也不奇怪了,”参寥笑道,“玄天峰与暮朝峰联手除掉了妖目品类排行前二十的九瘴蛇妖,这还不够吗?”

    众所周知,妖目品类排行是几十年前上星君亲自编纂的,记录了所有为祸人间的大妖。整个修真界都以此为准。

    四下沉寂了片刻,继而一片沸腾。

    原本的质疑都在顷刻间化为了敬佩和赞叹。

    “太厉害了,不愧是同尘君的弟子!”

    “玄天峰还是你爹啊。”

    “服了个大气,难怪让他们三个去。要是换做被人,不早被蛇妖扒了皮,啖肉饮血。”

    ……

    阮潇侧过头,瞧见白襄用手指勾着珍珠,明觉笑眯眯地对上了自己的视线,无声地做了口型:“多谢。”

    参寥依旧保持着笑容:“按照惯例,还请三位做好准备,禁地之门将于今日戌时打开。”-

    所谓“禁地”,在修真界不过是稀疏平常之处,大到各个门派,小至每个山门,都有自己的禁地,或有奇珍异宝,或有神武灵兽。但大荒山的禁地,在修真界的地位要稍稍高出那么一些。

    不为别的,就为了龙涎草一物。

    在原书里,白襄也因借助了龙涎草,功力飞升。甚至在与魔君的最后一场大战之中,龙涎草亦是挽救了命悬一线的白襄,助她突破了大乘,直入臻神境,可谓功不可没。

    外界虎视眈眈的,亦是此物。

    大荒山的禁地并没有特定“门”,而是在距离玄天峰不远的山谷里,由一层水波般的结界看护。

    “三位,你们进入禁地之后只有一个时辰,至于能得到什么,全看你们的机缘了。”参寥扇子一挥,只见薄薄的水波化开了一处缺口。

    “切记,桥面亮起时,务必尽快出来。否则,将会被留在禁地里。”

    阮潇好奇道:“留在禁地会怎么样?”

    ……会吃掉很多龙涎草,然后飞升成仙吗?

    参寥微微一笑:“会被大荒山吃掉,尸骨无存。”

    阮潇一阵恶寒。正要径自走入时,忽见缠绕在白襄手指上的小黑蛇“嗖”地一声溜走了。

    “珍珠!”白襄回身喝道。

    然而珍珠在草叶间微微抬头,似乎极不愿意跟去。

    白襄无奈,只得嘱咐了它几句,随即转身跟上。

    四周水雾朦胧,如同露水拍打在了脸上,但却又不会浸湿衣衫。

    三人脚下出现了一条极窄的小径,耳畔有清亮的铃铛声,在引领着他们前行。

    阮潇走在最前方,率先踏上了一座木头搭成的窄桥,浓雾遮盖了桥的另一端。霎时间,整个世界天旋地转,风从四面八方而来,让人分辨不清方向。

    桥上没有扶栏,阮潇只能努力地用灵符稳定住自己的身形。但不知何故,灵力很容易就被吹散了。在即将被狂风推到桥的边缘时,一只手轻轻扶了她一把。

    明觉低声道:“小心。

    阮潇向他道了声谢,发现他和白襄好像完全不受影响一般。

    她想起了同尘君的笔记中说过,灵核为灵力之本。宁徵说过她灵核有损,想来在这个时候,差距才体现了出来。

    若是能寻得机会改善一下灵核的情况就好了。

    阮潇暗自记在了心里。

    正想着,一片漆黑的世界将三人包裹了进来。

    等稍微熟悉了光线之后,阮潇发现这里也不全是黑漆漆的。淡蓝色的光流淌在脚下,勾勒出了草叶的形状。

    它们生长在一个又一个漂浮着的石块上,随着石块偶尔的碰撞而抖动脆弱的身躯。

    这些幽光漂浮着,点缀这天堑里的一处绝境。

    “这儿竟然有这么多龙涎草。”白襄讶异道。

    无边无际,正如野草一般茂盛地生长着。

    明觉俯下身,轻松地抓起一株龙涎草。他正要去碰旁边的另一株时,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其拔起。

    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的阮潇顿时明白了,看样子,一个人只能拿一株。也对,如果可以,她的乾坤袋能把这里的东西全都带走。

    但阮潇很快被远处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株不太一样的龙涎草,比别的更小,颜色也更浅,像是正在生长一般。阮潇亲眼看着它的个头开始慢慢地伸展开来,蓝色的光芒如同某种符纹,正在缓慢地按特定方向流动。

    她踏过浮动的石块,向那株幼年期的龙涎草靠近。

    等走近了时,她用手轻轻一碰。

    ——坚硬无比。

    奇怪,捏上去亦是如铜墙铁壁一般,光滑的表面带着露水。草叶的尖端锋利,稍不注意便在她的指腹上划出了一道细小的血痕。

    阮潇观察一番,随即坐了下来,拿出纸笔,开始照着涂涂画画。

    她沉浸在了自己的摸索中,也不知是过了多久。

    一个低沉喑哑的声音从石块下方的深渊里传来,开始唤她的名字。

    ……阮潇。

    阮潇置若罔闻。

    那声音蓦地近了,在她耳边怒气冲冲地又唤了一遍。

    阮潇头都没抬:“别烦我。”

    话音刚落,她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四周空空荡荡,连白襄和明觉的身影都不见了,这是哪里来的声音。

    阮潇揉了揉耳朵,莫不是幻听了吧,索性低头继续摹着。

    陌生的声音陷入了沉默:“……”

    34.  列阵第五(2)   先让市场富起来

    耳畔倏忽风过。

    阮潇下意识地抱紧了纸笔。还未及反应, 从深渊之下长出的藤蔓便缠绕上了她的手脚,将她狠狠地往石板之下拽去。

    阮潇碰不到佩月剑,整个人犹如溺水一般无法呼吸, 怎么挣扎都毫无用处,连一点呼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佩月剑却在此时亮了一瞬, 如风刃骤出, 将阮潇面前的藤蔓尽数斩去。

    然而脚下伸展而来的的藤蔓却报复似的越来越多。

    在无限的下坠过程中, 阮潇的指尖微动。

    感应到指令的佩月剑立刻回到了阮潇手上, 剑身没入了近处的石壁,将阮潇勉强支撑在了半空中。

    “怎么了,禁地有妖?”阮潇仰起头。

    但佩月剑不会说话,回应她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正在这时,原本缠绕住阮潇的藤蔓突然泄气般地松开了。

    下坠的感觉只消一瞬, 阮潇稳稳地落在了一块石板上。

    她持着剑, 指向虚空之中出现的人影。

    那是一道朦胧的碧色, 隐约能看出来是个戴着面纱的女人, 那双露出来的眼睛很是熟悉,但阮潇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佩月剑疯狂地颤动, 带着阮潇一起猛冲向了那个女子。

    “小心!”阮潇手腕脱力,完全无法掌控佩月剑。

    就在这时,佩月剑稳稳地停在了女子眼前。

    如同对视一般。

    紧接着, 佩月剑落在了女子的手中。她静静地抚摸过了剑身, 凝视化为了一声喟叹。

    “……竟然是你。”她的声音柔美清甜,如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阮潇按捺住了心头的讶异。佩月剑认主,换了旁人碰都碰不得。自从这把剑跟着阮潇之后,就连盛云起都不能使唤它。

    怎么现在乖巧得跟讨好似的。

    良久,那道虚影才抬头看向阮潇, 语气温和:“你是何人?”

    阮潇的余光中,先前那些藤蔓仍然在不断地蔓延,但仿佛与她们二人脚下隔了透明的结界,无论怎么撞击都无法穿透。

    而且主要是朝着阮潇的方向,跟害怕什么似的不敢在那女子周围徘徊。

    方才它们退去,想必也是因为她的原因。

    阮潇定了定神,冷静道:“多谢前辈相救,晚辈是暮朝峰的弟子。”

    “……他都已经收弟子了?”那女子眉心微蹙,很是不解。良久,她才恍然一般,再次望向了佩月剑,叹息了一声。

    “我修复此剑已是多年之前了。”

    阮潇的呼吸一滞:“……你是上星君?”

    佩月剑同白襄的逍遥剑一样,都是上古神武。但佩月剑则是上星君在修炼途中捡回来的一把破损神武,在费心修补之后送给了自己的小徒弟。

    那抹虚影中的女子在面纱下露出了几分温柔却又无奈的笑意,摇头道:“我只是留在此处的一缕残魂罢了。”

    她的手指一动,将阮潇手中攥皱了的纸抽了出来。

    那上面画着龙涎草的灵力回路,还有尚未完成的驱魔符。

    虚影的指尖轻轻一划,在驱魔符上添了几笔,然后借着微弱的风送还给了阮潇。

    阮潇看着那张已经完整的符咒,震惊不已。

    ——驱魔符·火。

    面前这人的身份,不言自明。

    阮潇猛地抬起头,不解道:“上星君,那你为何还在禁地之中?”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难不成是被什么人禁锢在此?

    仿佛是看穿了她的想法,秦桢城平淡道:“我的其余魂魄早已去往轮回,至于这一抹残魂……是自愿留在这里的。”

    “为什么?”阮潇脱口而出。

    秦桢城凝视着她,盯了好一会儿,轻轻笑了:“我过去也不知道,但现在想起来了。我是为了等你。”

    阮潇愣在了原地:“……等我?”

    “我的时间不多了。再过不久,我便会自行消散于天地之间。但在那之前,我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秦桢城说。

    阮潇心中一动,却听秦桢城接着道:“你想回家吗?我是说,你自己的那个世界。”

    平稳的气息微微起伏了片刻。

    阮潇问:“上星君,你知道我为何来到这里?”

    “世间万物,皆为机缘而已,”秦桢城与她对视着,“你虽是外来者,也不能破坏此处的规则,应运而生,也必须应运而行。只是恰好,你将来需要的东西可以帮我一个忙。”

    阮潇手指微蜷,仔细琢磨着秦桢城的话。所谓“应运而生,应运而行”,指的应该是她得按照原剧情走完故事线。

    那么在那之后——

    秦桢城柔声道:“你要找到大荒星辰术,将其带来见我。”

    阮潇重复了一遍:“大荒星辰术……它可以让我回家?”

    “正是。此术原是遥宫失传的秘法,不仅能让你回到原来的地方,还可以打开镜湖,修正我过去的错误。”

    见阮潇一时迷茫,秦桢城缓缓道:“当年妖邪作祟,师尊力量遭噬,由我将妖邪镇压于镜湖之中,并关闭了镜湖,将起沉于禁地。但随着时间推移,妖骨与镜湖逐渐融合,妖气也慢慢地渗出。”

    “就是方才的藤蔓?”阮潇问。

    秦桢城微微颔首:“天地间万物相生相克,物极必反。妖邪被困于镜湖,却又汲取了大荒山的灵力,因此本应消散的妖气重新聚集于此,还随着暗河流淌了出去。”

    “原来是这样,”阮潇恍然大悟,琢磨道,“难怪大荒山的水不好喝。”

    转念又急道:“那岂不是妖气会随着饮水和食物进入人体?”

    秦桢城停顿了片刻,回答道:“现在妖气还极为微弱,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什么影响。但随着时间推移,就不一定了。因此,要劳烦你在我彻底消失之前,带回大荒星辰术。”

    “那我该去哪里找到大荒星辰术?”阮潇追问道。

    然而此时,秦桢城的残魂愈发变得透明了起来。

    “你最多还有一年的时间。”她的声音虚弱不堪。

    佩月剑从虚影的手中脱落,掉在了阮潇脚边。

    在虚影消失的瞬间,阮潇只觉一片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仍旧坐在那株尚未完全成型的龙涎草跟前。

    若不是纸笔散落在周围,还余有藤蔓撕扯过的痕迹,她几乎觉得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随着一声惊呼,闷响落在了阮潇身后不远处。

    她下意识循声而去,发现是白襄摔坐在了一块浮板上。再远一点的地方,明觉正在挠头,看见她们二人时,用力挥了挥手。

    远处的薄雾之中,他们来时走过的吊桥忽然亮起了幽光。

    是在提醒他们,一个时辰要到了。

    阮潇环顾了一圈四周晃悠悠的龙涎草,蹲下身,发现脚边的那株仍旧是未完全长成、坚硬无比的模样。

    ……她还就不信了。

    阮潇从叶尖小心地摸到了它的根部,嘴角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下一刻,她便用佩月剑将那块未长成的龙涎草就着底下的泥土一起铲了起来,然后装进了乾坤袋。

    等出了禁地,阮潇见白襄和明觉都一直沉默,忍不住说:“方才我在禁地里见到了 &(??#3^/^%……”

    阮潇:“……?”

    明觉一脸茫然:“你怎么了?”

    阮潇:“我就是想说我刚才!~%$*($)……”

    “别白费力气了,”白襄提醒道,“在禁地里的幻境中见到的东西都是不能说出来的,你自行领会便好。”

    阮潇不甘心,又尝试了几次,发现果然不行。嘴巴就跟提前知道她的脑子要说什么似的,闭得严丝密缝。

    等回到了暮朝峰,阮潇一见盛云起,便一个劲地摇头。

    盛云起似乎早已预料到了此情此景,意味深长道:“看来你已经去过禁地了。”

    阮潇没有直接回答:“既然不能说,我总能写下来吧。”

    她找出了纸笔,却发现无论是写还是画,但凡脑海里想到了在禁地里见到的虚影,就硬是什么也表达不出来。

    薄薄的纸张几乎要被戳破了。

    阮潇无奈,只得把驱魔符找了出来,拿给盛云起看。

    盛云起乐了,将前几日准备好的产品册摊开,摹了一份在第一页,故意只留了简易的版本。册子的后面几页依次排列着净水器、以及不同功能的金目矿灵兽。

    他吹了声口哨,招来了一只隔壁山头的仙鹤。随即将这份册子系在了仙鹤脚上,又附了一张信笺。

    “先将这个送去霜华宫,一个月后再让他们遣人来拿驱魔符。”

    等处理好了这一桩事,阮潇终于琢磨出来怎么讨论有效信息了。

    “你听说过大荒星辰术吗?”阮潇这一句总算是问得无比流畅。

    盛云起拍了拍仙鹤的脑袋,目送它飞远了。这才转过身,用手帕仔细地擦拭了一番手指。

    “这东西在书里只提过一两回,多半是作者挖坑忘了填。所谓大荒星辰术,即是传说中能开启时空之门的术法,来自神界,早已失传。”

    “……失传?”

    盛云起立于栏杆边,风轻云淡:“在这里已经失传了,是因为大荒星辰术实际上保存于魔宗。当时白襄被息然带到魔宗时,曾经途径收藏此术法卷宗的密室。打开这间密室的方法也很简单。”

    他微微抬眼,见阮潇全神贯注地听着,清冷的眸子就和化去的薄雪一样澄澈。莫名地,心情忽然好了起来。

    “魔宗的第一任宗主曾留下打开的方法,要求用一亿金铢置于密室前方的转轮台上,少一枚都不行。”

    阮潇喃喃道:“可是从来没有人打开过。”

    “没错,修真界财富排行第一的霜华宫经营至今差不多有三四千万资产,”盛云起悠悠道,“所以,也有人猜测这只是个幌子,密室里的大荒星辰术恐怕早已不在了。”

    不知何时赶着小鸡经过剑坪的息然点了点头,生硬的音色很是认真:“……在的。”

    阮潇和盛云起同时扭头看向他。

    息然玩着一根柳枝,面具戴得歪歪扭扭。他掰着手指道:“大荒星辰术,在密室。”

    深蓝色的眼睛也就严肃了一瞬,又立刻变成了平日里的百无聊赖。

    盛云起思索道:“一亿金铢,也就是一个小目标。但关键在于,整个修真界的金子加起来都不一定能超过这个数。”

    话音刚落,二人对上了视线,精光与灵感骤然相撞。

    反而是阮潇放轻松了下来。

    既然蛋糕小,那就先把蛋糕做大,让市场富起来嘛。

    35.  列阵第五(3)   你还是离他远一点比较……

    鲜嫩的竹笋从雪白的汤汁中被捞了出来, 切成了齐整的小块,摆在了一尘不染的碟子里。

    忍冬一筷子就是一口,小脸儿鼓得十足。还没咽下嘴里的, 眼珠子便又要落在汤锅里了。

    “慢点儿,别噎着了。”阮潇说。

    少年连着塞了好几口, 把汤汁舔得干干净净, 一连来了好几碗。然后才拍着圆滚滚的肚子, 认认真真道:“咱们修真界的财富主要来自两个地方, 一类是和凡界通商,还有一类是无主之地的秘宝矿藏。”

    阮潇微微点头,看了一眼靠坐在窗边正悠然饮茶的盛云起,示意忍冬继续。

    “最早的时候,中州有无数金矿, 金子在整个中州流通, 成了人人认可的钱币, 就算在战乱时也能派上用场。后来各地金矿被诸侯国占据, 渐渐地,流通的金铢上都有了官印。同时, 三千仙门也并非风餐露宿,与凡间总有些物品或是人员的往来,或是买卖、建造, 又或是捉妖, 加之各仙门之间互通有无,这一来二去,修真界也有了金铢。”

    “但修真界有修真界的规矩,凡界的金矿是动不得的。因此,就要依循着上古时候或是大宗师的指引, 去无主之地寻找秘宝矿藏。比如霜华宫和魔宗就是最早寻到了金矿的。”

    阮潇思忖道:“这些不过都是虚名,大荒山凭借实力说话也是天下第一仙门。”

    “那是因为咱们的秘宝不是金矿,而是神武与无上的灵力,”忍冬仰起脸,伸了个懒腰,“哎呀,你想问的就是这些吗?师尊还让我去一趟藏宝阁呢。”

    阮潇把提前打包好的糕点塞给了他,同时将几张邀请函也递上。

    “三日后,暮朝峰剑坪会有一场关于净水装置的讲解,你将此物带给参寥宗师,其余的顺路也给伏羲峰、乾南峰带去。”

    主要目的并不是要售卖什么,而是那日秦桢城的残魂提及的“瘴气”让阮潇有些担忧。防患于未然总是好事。

    等忍冬离开后,阮潇分析道:“这么看起来,寻找矿藏也并非不可,只是目前咱们所知甚少,只能留意观察。而若要与凡界来往,至少得有人认可暮朝峰才行——”

    盛云起微微一笑:“正好,已经有了。”

    他手里捏着的是今早上清殿送来的信封。打开一看,竟然是乾溪上游的百姓们自发写下的感谢函,抬头就写着“愿请仙门暮朝峰阮仙师安”。

    后面几十页上,全是亲笔签下的名字。

    “如今你的名声不仅传到了镜村,还传遍了整个神木州,用不了多时,中陆都会听说。”盛云起嘴角含笑。

    “你……不问我为什么?”阮潇拎起了小骨,抱在怀里。

    盛云起奇怪道:“什么为什么?说到底,赚钱是为了找大荒星辰术,找大荒星辰术是为了回家的一丝可能性……天经地义,有何不可?至于金子是从凡界来,或是从仙门来,并无甚分别。”

    阮潇不解道:“为何?”

    “莫说大荒山内的四十八山门各有差别了,就连修真界也和凡间一样也有高低富穷之分,强者恒富,弱者恒贫。即便如此,羸弱者也要踏上这条不归路。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可是这不意味着是对的,”阮潇试图争辩,“人间有权力之争,你死我活也是常是,为的是活下去。但修真界修的是本心,早已超脱凡俗之争。”

    盛云起凝视着手里已冷的茶杯,叹了口气:“你在说该不该,我在说是不是。有人的地方,在哪儿都一样。若真能有一天让修真界内人人富裕,毫无身份地位的差别,也是一桩大善事。”

    他余光瞥了阮潇一眼,见她仍旧在琢磨,只道:“罢了,现在谈论这些为时尚早。一个小目标可以大张旗鼓地挣,但大荒星辰术是上古秘法,只能低调行事,才不至于引人怀疑。”

    阮潇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书里的一段重要剧情将会发生在魔宗,只要在那之前准备好,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大荒星辰术就好了。

    “对了,你从禁地里带回来的龙涎草呢?”盛云起不经意地问道。

    暗室之中,飘动的烛火将二人的脸色映得苍白。

    “怎么可能?!”阮潇仔细盯着眼前的两株龙涎草,不禁哑然。

    一株是这回从禁地里带出来的尚未完全长成的龙涎草。它的根部埋在土里,正在缓慢地生长着。

    另一株,则是不久之前她用乾坤袋装了无蕊花和仙灵草混合出的。

    尽管在形状和色泽上有些许差别,但是它们的灵力回路一模一样。

    甚至,那株禁地里的龙涎草还在缓慢地舒展着自身的灵力,淡蓝色的光线细微如蛛丝,慢慢地伸向了旁边的另一株,让后者的颜色更加纯粹。

    盛云起从暗室的另一处又拿出了同尘君留下的一株成熟的龙涎草。

    这一次,除了没长成的那株外,根本分辨不清。

    阮潇捏了捏叶片,就连手感也是一致的。

    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涌现在心头。

    倘若这是真的,那他们就掌握了大荒山最大的秘密。

    盛云起眸色微沉,压抑之中亦有警惕。

    二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阮潇一边思索,一边尽量平静地说:“它们成型一致,并不代表着功效也一样。如果真的要证实,最好分组测验效果。”

    盛云起同意:“你吃了试试。”

    “不行,”阮潇道,“我一个人试了没有用,得多找几个人才行。”

    接下来的一整天,阮潇叫上了息然一起去深潭边挖了一些无蕊花回来,然后又从暮朝峰上不同的地方各取了一些仙灵草——还去玄天峰和宴月峰采集了样本。

    她按照记忆中的比例将它们分成了数份,记录下特点和编号,然后一并放入了乾坤袋中-

    三日后,暮朝峰。

    剑坪上拉开了一张巨大的白布,上面的墨迹龙飞凤舞——

    “新一代净水器装置演示与讲解”。

    盛云起望着不远处,阮潇正在用清净术把小骨、小德和小赛依次洗干净。白色的袖袍中,骨节分明的手指跟随着少女的动作在虚空中画了一枚符,瞬间将滴墨的毛笔恢复了干净的模样。

    “怎么才来了这么点儿人。”阮潇收拾好了小赛,发现传送台边的几张熟面孔,除了忍冬和若若,就只有白襄,以及宴月峰的一位小师兄。

    “明觉怎么没来?”阮潇随口问了一句。

    白襄抱着手,语气奇怪:“他今日去帮师姐跑腿了。况且,我一个人就能学会,要他来做什么。”

    她凑了上来,珍珠从耳后的头发里钻了出来:“你怎么忽然这么关心他?不对,在簋镇的时候你就问过……我说,你还是离他远一点比较好。”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阮潇虽然迟钝,但也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索性不再解释。

    然而白襄不肯罢休,眼神古怪,轻飘飘地追了一句:“看在你救过我一回还有同尘君的份儿上,我好心好意提醒你一声。”

    在阮潇眼里,这妥妥是有点小酸气儿的。

    白襄还要多说什么,就被阮潇身后的方向吸引了视线,神情顿时不大自然。

    一个狗尾巴草编成的手环上嵌了几多白色的无蕊花,虽说粗糙,也花了点心思。

    戴面具的少年小心翼翼地,生怕弄伤了她一般,将花环戴到了少女的手腕上。

    白襄试图阻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对上了息然湛蓝的眸子。她吸了一口气,挤出了一个笑容。

    一旁的阮潇再次沉默。

    这太复杂了,她不懂,她真的不懂。

    眼见着约定好的时间已经到了,阮潇整理好了思路,决定不再等了。就算眼前只有四五个人,也足够了。

    “诸位同门,今日请大家来,是想讲解暮朝峰最新版本的净水器。这一回不仅是去除水中杂质,还会洗去薄弱的瘴气。”阮潇微微一笑。

    纤细的指尖轻动,山间清风徐迎。

    白布上的墨字立刻化成了黑色的水滴,氤氲片刻后化成了一个大型净水装置的样子。

    正在这时,传送台响起了清脆的铃音。

    窸窸窣窣的谈论声随着一阵脚步逐渐传了出来。

    “师兄!”白襄唤了一声。

    宁徵走在最前方,朝阮潇拱了拱手,又朝远处正在喝茶逗鱼的盛云起行了个礼。他身后跟着数十名大荒弟子,都穿着不同的服饰,想必是来自不同山门的。

    他们远远地望见了同尘君,立刻都噤了声,恭敬地作揖。

    这边才刚整整齐齐地站好了,铃声再次响起。

    又是五六种不同山门的穿着。走在最后的是黎原峰的三人,为首的还有一张阮潇熟悉的面孔。

    “黎原峰的人来干什么?”若若小声道,“他们连邀请函都不收,现在来凑热闹,真是奇怪。”

    桫椤仍旧一副高傲的神情,手里松松地握着剑,轻轻看了一眼若若,只字未言。若若被吓了一跳,气鼓了脸。

    桫椤微微抬起下巴,与阮潇对视了一番,像是等得不耐烦了。

    暮朝峰的瀑布飞流直下,溅起晶莹的水珠,又骤然炸开,化为了游走的云雾。

    36.  列阵第五(4)   净水装置升级版

    “……将竹篾沿着已硬化的丝网管道包裹扎紧, 再将竹筒从中间劈开做引水之用……”

    剑坪之上,阮潇一边讲解,一边观察着所有人手上正在做的东西。

    白襄和宁徵都学得很快, 若若也不甘示弱。

    她不禁有些感叹。大荒山不愧是第一仙门,千挑万选出来的弟子都是个顶个的聪明。偶尔遇到稍有疑惑的同门, 阮潇只要稍微点拨几句, 对方很快就能领会。

    在将升级后的大型净水装置拆解讲述之后, 大部分人都很快明白了运作原理, 不仅誊写了具体步骤,还加入了自己的理解。这让进行讲述的阮潇十分省力。

    “最后要用的是一种……特殊的符文。”阮潇刚想脱口而出“瘴气”二字,却被突然紧闭的双唇提醒了禁地的规矩。

    她想了想,改口道:“这张符文是在清净术的基础上做了改动,能祛除掉难以辨别的污渍, 还能让水质的口感更好。”

    一张图案复杂的符文从阮潇手心飘出, 贴在了竹筒上, 碎成了小结晶, 继而与竹筒融合,消失不见。

    就在其他人临摹符文时, 忍冬弱弱地举起了手:“既然要贴在净水装置上,那为何不直接放于水源处?也好省去一道工序。”

    此问一出,众人纷纷抬起头来, 认为有理。

    阮潇早已预料到了, 她心中有数,坦然地解释道:“一来这张符文的净化能力有限,每月需加强一次。二来么,大荒山的水源既有泉水潭水,也有流动的溪水, 各山门的水源复杂难以一概而论。因此,在饮用处直接加贴更为简捷,也方便操控。”

    这时,有人问道:“既然符咒可以清除水源中不好的东西,那还需要净水装置做什么呢?”

    阮潇不疾不徐地问道:“你可尝试过自己做出来的这一段净水管道?”

    那人迟疑片刻,摇头。

    “既然如此,请诸位随我前去暮朝峰后山的瀑布,尝一尝便知。”阮潇说道。

    净化装置的原理与阮潇那个世界的净水器大同小异,都是利用活性炭进行了物理过滤。而符咒则远不同于有危害性的化学净水,主要目的是消除轻微的瘴气。

    不仅如此,经过阮潇的提前试验,应用了这种净水符的水质的确更为可口。

    方才提出疑问的师兄依次尝试了自己过滤出的水,和应用了符文之后的水,神情骤然一变,笑了起来:“看来是我多虑了。”

    桫椤一直在旁边看着,等到阮潇端给自己一碗水时,才接过。她尝了尝,评价道:“的确要更加可口一些。”

    宁徵无意中打开了自己装好的装置,问道:“依阮师妹所言,这种用来过滤水源之物名为活性炭,那么此物可有使用寿命?”

    阮潇点了点头:“这种活性炭的滤芯是暮朝峰委托镜村一家铺子特制而成的,使用期为三个月。也就是说,一年需更换四次。”

    “那咱们去哪儿买呢?”若若问出了关键的问题。

    阮潇迟疑了片刻,如实道:“目前只有暮朝峰有这样的东西。如果诸位需要的话,可按十金铢一年的价格购买。”

    “……十金铢?这也……”

    “太便宜了吧!”

    众人异口同声道。

    阮潇微微一笑:“制作此物原本也不是为了赚钱,供给大荒山同门自然是分内之事。”

    这句话倒是实话。

    虽说离一个小目标还差得太远,但饮用水关乎着大荒山几千人的性命,断不可以此盈利。

    阮潇跟霜华宫了解过,其余诸仙门也几乎都有自己的净化方式。若是卖给其他仙门,那自然可以赚上一笔。

    “此物价格低廉,可满足一个山门上千人的需求,”宁徵颔首,敬佩不已,“我们还应多谢同尘君与阮师妹的考量。”

    众人纷纷称是,皆是拱手道谢。

    打消了他们的疑虑后,阮潇将第一批滤芯和符文分发给各个山门的弟子。还统计了一番未到场的山门,让临近的山门弟子帮忙带去。临走之前,她还特意叮嘱:“若有任何疑惑之处,烦请来暮朝峰走一趟。”

    待送客离去,累了一天的阮潇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是放下了些。

    一杯温茶递到了阮潇眼前。

    她下意识地接住了。

    此时正值春日,山风烂漫,与茶香一样暖人。

    她面前的白衣青年没有说话,眉目温柔,若隐若现的笑意也如同淡淡的温茶。尤其是在夕色的映照下,深眸一瞥,透着股怡然自得的闲散。

    她头顶的发梢一轻。

    一片细小的嫩叶飘落在了掌心里。

    盛云起漫不经心地拂掉了。

    阮潇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别过了头去。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一股深重的违和挠得心尖痒痒的。

    她清了清嗓子:“镜村的百姓可用上了净水器?”

    “自然。按你交代的,镜村的每一口井和溪水的统一打水处,全都装上了,”盛云起眉毛一撇,略显委屈,“我可是仔仔细细地监督了,连每一块小石子儿的顺序都没变过。”

    “……那就好。”阮潇放下了心。蓦地,她跟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多谢了。要不是你提醒可以让镜村代为制作,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盛云起似乎噎了一下,随即似笑非笑:“客气。按你所说,活性炭的制作方法并不难。镜村大部分百姓以前就是靠铸铁为生,处理这样的工序对他们来说比较容易,更重要的是能多一份生计。”

    他淡淡一瞥,袖袍拂过了栏杆,见阮潇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大家今天到底听明白没有。”

    “学会是一回事,会不会用是另一回事。”盛云起不知想到了什么,毫不留情地说道。

    与此同时,玄天峰上。

    宁徵和白襄将今天画下的净水装置呈上。

    漆奉仍旧冷着一张脸,原本只是随意的一瞥却慢慢专注了起来。

    宁徵将今日所听原委一一道来,还用水囊倒出了一杯过滤后的水端上。

    “……不错。暮朝峰有这样的观察,实属不同,”漆奉坐了下来,“徵儿,这与你之前所制相比如何?”

    白襄眨了眨眼,这才想起早在两三年前,宁徵就已经制作过一种简易的滤水装置,但仅仅是在玄天峰的修炼泉处供高阶弟子使用。

    “师尊,弟子认为,暮朝峰此物成本更为低廉,使用也更方便,特别是能让大家日常都能饮用此水,必定有利于修为。”宁徵如实陈述。

    漆奉沉默不语。

    站在一边的二师姐孟久久却道:“大师兄此言差矣。暮朝峰向来默默无闻,同尘君更是性格淡泊,如今突然要让大家一起用这净水装置,实在是奇怪。尤其是这符文,清净术的用途我自是不敢怀疑,但这冒出来的净水符……师尊,得三思啊。”

    “你们怎么看?”漆奉的视线扫过了白襄和明觉。

    明觉抬眸打量了一眼师尊的神情,微笑道:“徒儿见识短浅,过去从未见过此物。但其效用的确明显。徒儿以为,需得谨慎考虑,再做打算。”

    白襄想都没想,弯着眼睛道:“净水符是同尘君亲制,使用后的确让水源的口感大为提升,徒儿认为甚好。任何一样新的东西一开始都难以令人信服,但这净水装置早已在暮朝峰的小食堂应用多时,证明并无大碍,反倒是让大家的修为更有提升。”

    她这么一说,孟久久立刻驳斥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真是天真!”

    白襄不以为意,反而大大方方地抬起脸。

    漆奉端着杯子,严肃的神情毫无松懈。良久,他才道:“那就先在食堂用上,一个月后再做打算。”

    “是。”宁徵领命。

    孟久久正要说话,却被宁徵一个眼神制止了。

    明觉神色如常,毫无反应。

    黎原峰的后殿里,楼知樯将图纸“啪”地甩到了地上,怒斥道:“简直胡闹!”

    瞧见小弟子吓得跪在了地上,他狠狠剜了一眼才作罢。继而他朝端坐着翻书的撄宁拱手道:“掌门,这同尘君愈发放肆了,在暮朝峰乱来也就罢了,还将手伸到了咱们黎原峰。这背后定有个大阴谋。”

    黎原峰弟子众多,此时在场的只有几个被格外看重的人。

    窃双站在最后,听见姚衷祺出列道:“师尊,楼长老说极是。一堆碎石子儿和几张符文就能让水变甜,指不定里头还有什么蹊跷呢。”

    撄宁慢悠悠地抬头,具有压迫感的目光落在了窃双头顶。他冷笑了一声:“……蹊跷,倒的确是我们不晓得的事情。”

    窃双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意识虽怯,仍旧笑盈盈地往前走了几步:“师姐说得对。更何况,咱们和暮朝峰有过误会,万一……我知道同尘君不是这样的人,可这净水装置也不是同尘君做的嘛。”

    她这意有所指,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桫椤站在了先前被骂的小弟子跟前,忍不住道:“师尊,如此揣测毫无根据。师尊和楼长老大可试试,再做定夺。”

    “桫椤,”楼知樯语气不善,“你与那几个小崽子出门一趟回来,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说起话来分不清楚轻重。”

    桫椤正欲辩驳,却听撄宁说:“桫椤啊,你的伤还未好全,先下去休息罢,这些琐事不必过于操心。”

    她忍了忍,最终没有再多言,行礼离去-

    一个月后,暮朝峰。

    阮潇盯着盛云起手里一叠纸,瞪大了眼睛。

    这是来自霜华宫确认的订单。

    他们等了足足一整个月,就在怀疑收不到回复时,这张订单差点把人砸晕了。

    除了说好的一万张驱魔符,他们还要定制三头金目矿制成的灵兽。当然,在介绍册里,盛云起写的是“偃甲兽”。

    此外,还附着霜华宫所在的雷州其他十五个不同门派的订单,杂七杂八的要求写了满纸。

    阮潇来回数了三遍总计的金额,迷茫地问盛云起:“这是几位数?”

    盛云起胸有成竹,不无得意,语气却极为冷静:“七位。”

    阮潇似乎不太相信他,拎过了息然:“要不你再数一遍?”

    盛云起:“……”

    37.  列阵第五(5)   大数目

    阮潇跟着息然重新数了一遍订单上大写的数字, 默默掐了自己一把。

    “一百万金?”

    别说在修真界了,就是以前她都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钱,毕竟研究经费还要拿发.票报呢。

    盛云起捏着那一沓薄纸, 悠悠地开口:“这里一共有十六张订单,其□□有驱魔符文十万枚, 净水装置加净水符两百台, 偃甲兽四十台。”

    驱魔符单价五金, 共有五十万。

    净水装置单价九百金, 共有十八万。

    偃甲兽单价八千金,共有三十二万。

    ……

    阮潇:“……”

    她弱弱地抬起头:“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盛云起早已预料到了一般,嘴角一勾:“你是说订单太多了做不完?”

    阮潇疯狂点头,诚实道:“没有十年八年肯定是不行的。”

    这还是个保守数据。照这个订单规模来算, 她还有灵力耗尽、枯竭而死的风险。

    ……怎么想也不是个划算买卖。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盛云起叹了口气:“这么多东西, 你都想自己做?”

    “那, 不然呢?”阮潇愣愣道。

    话一出口, 她神色一变,和盛云起似笑非笑的视线交错。

    盛云起不紧不慢地说:“既能提高效率又能做大蛋糕的方式早在《国富论》中阐释清楚了——劳动分工, 各取所需,各有所得。”

    是了,劳动分工。

    阮潇心中一动。

    “假设画一张驱魔符文要一炷香的时间, 大可以将过程分为裁纸、画符、注灵三步, 每一步交给不同的人来做,一炷香的时间起码可以增加五倍产出。一枚符文是五金,人力成本在三百文左右,一炷香的时间就可以净赚四金多一半。”盛云起阐释道。

    “福特汽车。”阮潇想到了这个二十世纪初的例子。

    盛云起坐在了石凳上,擦干净了棋盘:“正是。”

    他捏着一枚黑子, 摩挲着指腹:“世人皆逐利,在这里也不例外。赚钱是利己的,提升修为仍是。无论是除魔卫道,还是什么无情道有情道,归根结底,都是为了飞升。正是因为每个人的利己相互限制,才会产生社会利益,放到此处,也称为大道。”

    说着说着,他低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阮潇听不太明白他在神神叨叨些什么,直直地问:“那谁来做这个分工啊?”

    “你觉得呢?”盛云起若有所思,反问道。

    阮潇掰着手指,边想边说:“驱魔符可以交给玄天峰,我听宁徵说他们最近在修习符文。净水装置我们已经有了滤芯,还可以让宴月峰那边那做净水符。我们只要负责注入灵力回路就好了。偃甲兽的话,最好还是我自己来。”

    盛云起的手指在棋盘上敲了敲:“偃甲兽涉及到金目矿,的确不太好拆分。顶多是我、你还有息然一起来制作。不过四十台太多了,每个门派只按单价做一台。”

    阮潇“啊”了一声:“有钱也不赚了吗?”

    “物以稀为贵。虽说金目矿在暮朝峰脚底下,但也不能让他们这么轻易就拿到。”

    盛云起瞥了一眼蹿在阮潇脚边的小骨,慢慢道:“不过在那之前,你以为玄天峰会帮忙?”

    阮潇一愣。

    “玄天峰和宴月峰都是大荒山赫赫有名的山门,你一定想说如果能得到他们的帮助,那么产出符文的质量就会大大提升,这个思路非常好。”

    “……但是?”阮潇迟疑道。

    盛云起道:“大荒山众山门虽然各有各的修习方法,但基础的剑术和符文都是一样的。只是画出部分纹路而已,玄天峰与乾南峰的弟子也不会差得太多。同时,越有名气的山门便越是时间宝贵,因此成本高昂。对于符文这样依靠数量来赚取利润的,完全不必在画符的阶段提高成本。”

    “但你可以试着邀请白襄他们每天抽出一个时辰来共同注入灵力。”他说着,目光落在了阮潇腰间的乾坤袋上。

    纤细的手指正捏着袋子的一角。

    阮潇与他想到了同一件事。

    接下来的三天里,盛云起去了一趟镜村,将村子里能定制的纸、滤芯、竹筒竹篾、偃甲兽的外皮等拆解下的部件重新做了规划,按比市价高出一半的价格定了下来。

    镜村本就是以传统农业和铸铁为生的地方,虽说不及簋镇繁华,但也是乾溪上游去往簋镇的必经之处,因而南来北往的商客也不少。就连活性炭所需的椰壳烧制也能模仿得七七八八。

    与此同时,阮潇则独自走访了玄天峰、五蕴峰和伏羲峰等地,果然如盛云起所言,画符一事要么被婉拒,要么被要价十金一枚。就连注灵一事,也都被推拒了,理由不是“修习太忙”就是“灵力低微”。

    就在阮潇一筹莫展之际,原本说要“再做考虑”的宴月峰在参寥外出归来之后立刻答应了下来。

    参寥摇着扇子,与阮潇讨价还价:“一百文实在是有些过于低廉。师侄,两百文怎么样?”

    阮潇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这比盛云起告诉她的低价三百文还便宜了呢。

    参寥扇子一收,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生怕阮潇反悔:“师侄,我们宴月峰八百弟子你随便挑。”

    最终,阮潇闭着眼睛选了一百个人,按每一枚两百的价格将驱魔符的任务分给了他们。

    “老狐狸。”听说了此事的盛云起不动声色。

    参寥这个人,毕生挚爱就是钱。这弟子赚的辛苦费怕是有一半都要进他的裤腰带。

    随后,阮潇又去了一趟西北峰。

    这距离大荒山主峰最远也排名倒数第二的山门实在是穷得有些寒酸。

    阮潇去的时候,西北峰的弟子正在用膳。那边缘凹凸不平的瓷碗盛着清汤寡水,实在是不知哪一样更加令人心酸。

    西北峰的宗师秦安时倒是乐得享受,正躺在茅草屋顶上晒太阳。不料茅屋本就破了洞,经他那身躯一压、一碾,整个人“噗通”一声栽了下去。

    佩月剑及时出鞘,捞了他一把。

    秦安时一听阮潇说了来意,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吞了吞口水。

    西北峰此处,修的就是一个辟谷——

    被迫辟谷。

    只因为秦安时本人实在是没什么本事,全凭借当徒弟时熬出来的资历——同辈们不是退出了、牺牲了、就是被他熬死了,空出的这么一个大宗师的位置也就到了他的怀里。

    当然了,秦安时看了一眼不远处瘦骨嶙峋的三个弟子,不免要装模作样一番:“画符文也不是什么简单之事,自然要擅长的人才能做。师侄啊,你来得正好。”

    秦安时指着阮潇给他看的样图:“这个驱魔符我是不会的。”

    阮潇转身要走,秦安时立刻叫住了她:“但是净水符我能画。同尘君当年悟出清净术,可有我一份功劳呢。”

    这倒不是吹牛。

    清净术乃同尘君少年时自创之术。在大荒山的奇闻逸事之中,正是有人曾点拨了他一句话,才让他悟出了此术。而这个人,正是秦安时。

    没人亲眼见过秦安时当年在河边挖地瓜,闲着没事对着正在冥想的冷淡少年说了一句:“你鞋子脏了。”

    直接把年幼的同尘君气得暴走。

    但秦安时引以为豪。开玩笑,要不是他,同尘君能有今日的地位?

    因此,他眼下思量着,这怕是同尘君念着旧日恩情,报恩来了。那他作为前辈,当然也要大度一些。

    他见阮潇迟疑,立刻道:“你不信是不是?那我给你画一个,你可看好了。”

    秦安时说完,依葫芦画瓢在手心里画了一张符文,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竟然还真的有几分模样。

    阮潇半信半疑,等到他画完一看,竟然真的还不错。

    唯一不同的是,秦安时所注的灵力回路与她不同。

    但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每个人的灵力都有差别,灵力回路更是因人而异。

    俗话说得好,能抓到老鼠的无论黑猫白猫都是好猫。能用的符亦是如此。

    得到了阮潇的肯定后,秦安时上前了半步:“师侄,你看这定金要不先付了……?”

    旁边三双眼睛跟着转了过来。

    阮潇点了点头,这本来就在她的计划之中。

    她先付了定金,与西北峰约定好半月内完成订单。

    如此一来,净水符的事也安排妥当了-

    次日傍晚,暮朝峰后山。

    白襄手心里躺着一块山楂糕,半信半疑道:“你是说,这东西有龙涎草的功效?”

    阮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另一块给了站在旁边的息然。

    “根据我的推测的确如此。只不过这种植物被磨成了粉末混在了山楂糕里。”阮潇隐去了仙灵草和无蕊花的混合生长,如此说道。

    白襄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息然已经将面具掀起了一部分,然后丢进嘴里吃掉了。

    阮潇自己也吃了一块。这东西酸酸甜甜的,味道竟然还不错。

    白襄犹豫了片刻,得到了阮潇的眼神催促,便也吞进了肚子里。

    “那我怎么知道它到底有没有效果?”白襄问道。

    阮潇扬起嘴角,从乾坤袋里抖出了一叠宴月峰今天画好的驱魔符。

    总共有百余张。

    “一炷香的时间内,注入灵力,看谁完成的多。”阮潇认真道。

    白襄:“……?”

    38.  列阵第五(6)   交货

    在咽下了那块含有混合龙涎草的山楂糕之后, 一股暖流快速让灵核所在之处温度上升——此时,阮潇只感觉原本汲取灵力的那个位置忽然成了一大片灵海,骤然穿梭于四肢百骸, 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毫不费力就可以看见浅蓝色的灵力从指尖倾泻而出。

    甚至是急于发泄出来。

    她侧过头,发现白襄亦是如此。

    二人几乎是同时拿起了一张符纸, 开始将灵力注入进去。

    感觉到了灵力的符纸亦是散发出了浅淡的光, 随即吸收了进去, 沿着画好的符文出现了不一样的灵力回路。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阮潇和白襄就已经完成了三百余张。

    阮潇收回了灵力,只觉额上竟然渗出了一丝冷汗。

    “你的灵核有损,竟也能画出这样的符文。”白襄轻轻喘了一口气,数了数二人画下的符纸,在数量上竟也相差无几。

    她只比阮潇多画了一张而已。

    “画符文找到了窍门, 灵核也不影响。”阮潇虽说这么说, 但经过了这段时间, 也心知自己比旁人容易累。

    白襄安慰道:“不要太担心了, 你的灵核总有一天能恢复的。”

    “真的?”

    白襄轻快道:“修真界对于灵核的认知还尚未有统一的定论,一派认为灵核受损是不可逆的, 基本宣告了这个人不会有太强的修为。但也有人认为灵核就跟这世间的风雨雷电一般,去了还会回,有起有伏, 都是正常的。”

    “宁徵师兄告诉过我, 你和孟师姐的情况类似,无法用正常的方式催动灵力,灵核的灵力回路有问题,应该都是先天灵核受损。只不过孟师姐是先天纯灵核,而你是双阶灵核。若天生就是如此, 那谁说灵核应该长什么样?这灵核生得像鸡蛋、凤凰还是野鸡,又岂来完整与受损一说?”

    阮潇微怔。

    白襄不愧是有大女主潜力的人,在修行方面的看法的确独树一帜。

    电光火石间,她理解了白襄的意思:“你是说,先天灵核无法正常催动并不能说明是受损?”

    白襄的手指卷了卷头发,珍珠从肩头探出了脑袋。

    “所谓修行灵核,是要找到身体内正确的灵力回路,让灵核的力量可以与血脉、神识相连。大部分人借鉴前人的经验都能找到这样的回路,还有一部分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成功。师尊他们认为后者便是属于灵核有损的状况,哪怕有仙缘,也无法进行修炼。”

    “但总有人不相信,也总有人费尽心思终于打开了灵核的那扇门。少则三年五载,多则数十年,”白襄负着手,眉眼明快,“瞧你这符文画的,也看不出什么区别。假以时日,定能有所提升,用不了那么久。”

    “你是说,有人成功过?”阮潇顺着她的话问道。

    白襄犹豫了片刻,但仍旧如实相告:“我听说上星君曾以一种古老的术法替人修复过灵核。你若真的想知道,不如问问同尘君,他或许了解此事。”

    阮潇点点头,记在了心里。

    “对了,这有龙涎草功效的山楂糕叫什么名字呀?”白襄忽地顿住了脚步。

    阮潇脱口而出:“龙涎草beta。”

    “贝塔?”

    阮潇顿了顿,思索了一番,决定还是取一个正经名字:“龙涎糕。”

    她提醒白襄道:“这食物还在实验中,师尊交代了,不能对外传的。今日之事,你放在心里便好。”

    “你就这么信任我?”

    白襄不冷不热地一句堵住了阮潇。

    阮潇这才回想到,经过了这段时间,白襄对她的恨意好像莫名消失了不少,有时候的态度甚至很奇怪。仿佛前世结下的仇怨都渐渐消弭了,心情好时还乐意多说几句。

    就在阮潇百思不得其解时,白襄忽然弯了眼睛,惊叫了一声:“你刚刚说什么?这是同尘君特意为我做的?”

    阮潇:“……”你的关注点真的跑歪了好吗。

    她诚恳道:“是的。”

    如果在她强烈要求下也算的话。

    白襄顿时倒吸了一口气,甜美的笑容冒了出来:“同尘君在哪儿?我能去向他道声谢吗?”

    阮潇迟疑道:“他,他应该已经睡了。”

    ……总不能说他在算账吧。

    剑坪边,夕阳仍未散去。

    白襄露出了一副“不愧是同尘君睡觉的时间都这么不同”的神情,遗憾道:“罢了,还请你替我道谢。”

    阮潇应了下来。

    这时,一直躺在大树枝头的息然翻身跳了下来。

    少年的身姿敏捷轻快,掌心在触到地面之前,整个人就掌握了平衡,站了起来。他似乎对阮潇和白襄画下的符文很感兴趣,随意拿过了一张举在头顶观察。

    阮潇瞬间警觉了起来。

    就在息然忍不住要催动灵力时,阮潇和白襄同时喝住了他。

    “住手!”

    “停!”

    息然扭过头,蓝色的眸子里一片茫然。捏着符咒的手停在半空中,纹丝未动。

    阮潇长舒了一口气。

    息然修的是魔道,再怎么画也不可能出现灵符。这要是混进其中被旁人察觉了,可就麻烦了。

    她也知道白襄为什么急了。

    因为白襄知道息然的身份,怕他在阮潇面前露馅儿。大荒山上有个魔君,这还了得?!

    阮潇并不想喜欢绕口令,但还是很为难,要怎么才能不动声色地让白襄知道她知道息然身份的事情又不引起怀疑。

    左思右想,她还是先配合演出比较好。

    白襄踮起脚尖,想要去够息然手里的那张符文。

    然而少年生得手长脚长,愣是不如她的意。

    “你给我呀,你……”白襄话音未尽,却蓦地发现自己脚下空了。

    有力的手臂环着她的腰,将她一把抱了起来。令她下意识地搂住了息然的肩。

    发丝相缠,气息相贴,瞬间让白襄红了脸。

    一张薄薄的符纸从白襄身后飘落了下来。

    阮潇一把握住,松了口气。幸好幸好,没有失去一张价值五金的符文。

    不是,等等,他们在干什么?

    阮潇猛地回头,只见白襄已经推开了息然,二人站得很远,除了息然灼灼的目光,就跟无事发生一样。

    不远处的栏杆边,目睹了这一切的盛云起叹了口气,摸着偃甲猫的脑袋,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若是阮潇见着了,定要嘲笑他:“你也有词穷的时候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到半月,雷州的十六张订单皆已准备妥当。

    阮潇在暮朝峰的剑坪点数着分捆的驱魔符,拆解好的净水装置和说明书,以及崭新的十六台偃甲兽。

    驱魔符都是尚未注灵的状态。

    就算是有龙涎草beta版,阮潇也不可能不吃不喝、耗尽灵力来完成此事。

    但她和盛云起的确验证了一开始的猜想——这种由仙灵草和无蕊花混合而成的龙涎草与真正的龙涎草毫无差别,换种说法,龙涎草极有可能本身就是这样产生的。

    这是一项会令全大荒山、甚至于一整个修真界都震惊的发现。如若贸然公之于世,恐怕会引起想不到的纷争。

    盛云起也同意了她的看法,只不过加了一句“闷声发大财”。

    与霜华宫约定好的时间快要到了,鹤鸣在不远处响起。

    没过多久,传送台的铃音便响了起来。

    阮潇让小德和小赛先将净水装置搬到了大荒山通往凡间的结界处,同时让另外十六台偃甲兽也动了起来。

    这数万张符文轻轻松松就被运到了山脚下。

    山门结界刚一打开,等候多时的青年便裂开了嘴。他脸上画着十分复杂的纹路,穿着极其奢华,从头发丝到鞋履的底儿都精致得很。他身后还有二十几人,一半是霜华宫的弟子,还有一半像是请来的苦力。

    齐约早已等候多时,刚朝阮潇招手,就被吓了一跳。

    只见形态各异的十几头偃甲兽朝自己奔来,爪下尘埃一片,如同乌泱乌泱的千军万马。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不至于落荒而逃,背后冷汗涔涔,直接靠在了装满金子的箱子里。

    阮潇拎出了其中做成了凤凰形态的那一只:“喏,这是与霜华宫约定好的。符文也在这里了,你先验货,后给钱。”

    齐约挪动了两步,偃甲兽也跟着他挪动了两步,好像真的活过来了一样。

    “它会听一些简单的指令,但复杂的需要依靠符文催动。这些东西我都写在了说明书中,烦请贵派在使用之前仔细阅读,”阮潇笑着提醒道,“尤其是寻妖和引妖的符文很像,千万不要搞错了。”

    齐约点头答应,随即绕着偃甲兽看了一圈,这里拍拍,那里摸摸,很是新奇。他随意扫了一眼旁边的符文,便算是验货了。

    “这是写有驱魔符和净水符的灵力回路,只能打开一次,阅后会自己焚毁。”阮潇递去了一本册子。

    这样既能省力,又能做到保密,一举两得。

    “还有一事。”齐约忽然道。

    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阮潇能听见的音量道:“虽说已经讲好了这个偃甲兽只能每个门派定一台,但你看咱俩也是熟人,就不能让同尘君通融通融,再卖给我们一个呗?”

    阮潇略表遗憾:“不能。”

    “我们能出十倍的价格。”齐约伸出了手指。

    阮潇不为所动:“真的不行。”

    “哎你们钱都不想赚了吗……真是的。”齐约自顾自地抱怨了几句,但心里清楚阮潇的性格,因此只得默默咽了回去。

    他抬头时,发现阮潇看着自己,挠头道:“怎么了?”

    “你还不走吗?”少女清清冷冷的眸子一瞥,明明只是关心,却说得如同逐客令似的。

    齐约噎住了片刻:“……罢了,今天还有急事,过不了多久我们还会再见的。”

    他回过身,背对着阮潇挥了挥手。

    留下了少女和几箱金子——

    以及一个根本无法缩小的乾坤袋在原地疯狂打转,发出警告。

    阮潇有点后悔。

    早知道就邀请齐约上山喝口茶,让他顺便搬上去了。

    39.  列阵第五(7)   勿念,万安

    “阮师妹, 谢谢你今天来帮忙。这个……柯西,昨天出了点问题,当时把守夜的师弟吓坏了。”

    玄天峰上, 宁徵抚摸着一台偃甲兽的脑袋,终于放下了忧虑。

    “没什么, 下次再有问题, 师兄差人来只会一声便好, ”少女毫不在意, 素来冷淡的脸上浮出了浅浅的笑意,“在给玄天峰定制柯西的时候便已经说好了,日后若有任何问题,暮朝峰包管解决。”

    宁徵见她如此胸有成竹,实在忍俊不禁:“是阮师妹包管解决吧。”

    阮潇笑着回应:“都一样, 师兄不必见外。”

    “听说同尘君前段时间不在暮朝峰, 现下可回来了?我近日修行遇到些许困惑, 正想去向小师叔请教。”宁徵语气温和, 彬彬有礼。

    “师尊是外出了一段时间,”阮潇措辞了一番, “他有些事情要……处理。”

    “哦?可是近来有妖邪作祟?”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师尊只说受到长老邀请,去商谈些事情。”阮潇尽量委婉道。

    毕竟盛云起是隐姓埋名去和黑市头子谈生意, 谈的嘛还是他们这龙涎草beta的生意。

    她见宁徵似是疑惑, 补充道:“师尊说好今日归来,师兄若有空不如与我一同回去看看。”

    “正有此意。”宁徵颔首道。

    此时正值空山新雨,清风拂过层叠峰峦,也吹下了叶片上的第一滴露水。

    阮潇与宁徵御剑而行,脑子里却仍在想着山上没完成的那台新型偃甲兽。趁着不忙, 她将过去的所有指令符文都做了一次升级,简化了许多不必要的地方。

    在完成了上次雷州的一大笔订单后,暮朝峰在过去的一个月内暂时还没有收到新的订单。阮潇只完成了给玄天峰的一台柯西,余下的任务就只还有一样宴月峰想要定做的偃甲兽。

    其余的山门甚至外界的门派多有人前来探听,宣传册更新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有回应。想必也是在观望。

    毕竟一台偃甲兽价值不菲,且只能买一个。

    想到这里,阮潇又苦恼了起来。这样下去,得什么时候才能实现一个小目标啊?

    “说起来,我很久没有吃过暮朝峰的小食堂了,不知今日可否有这个荣幸?阮师妹,你在听吗?”

    宁徵打断了阮潇的思绪。

    “宁师兄,”阮潇不失礼貌地笑了笑,“因为师尊外出的缘故,小食堂暂时关闭了。如若师兄想吃,可以让息然烧点汤。”

    正说着,二人已经回到了暮朝峰。

    戴着面具的少年正盘腿坐在棋盘上,出神地望着远方连绵的雪峰。一只雪白的兔子缩在他的怀里,拱了拱少年的手心。耳畔细微的风声传来,他顺势跳了下来,拎起了兔子的耳朵。

    宁徵一愣:“这是……?”

    息然捧着兔子:“给。”

    宁徵惊讶道:“给我的见面礼?”

    “宁师兄,这是息然特地养着给白襄的,”阮潇毫不留情地打碎了宁徵的想法,“师兄记得带给她。”

    宁徵这才反应过来,从息然手里接过了兔子,忍不住打趣道:“这小子怎么送礼都送到玄天峰的姑娘手上了,简直胆大包天。不过说起来,襄儿前些日子才提到了想养只兔子呢,这里有一只,明觉那儿也养了一只。这回她肯定高兴。”

    阮潇一听,差点呛住。

    然而息然就跟没听见似的,变戏法一般拿出了一张信笺给阮潇。

    一看封口处的字迹,就是盛云起。

    信里也没说什么,就按他们之前商量好的,提及了自己这趟外出见了哪些门派的人。什么犟牛山的潘真人,红莲剑宗的梦樵君,天涯居的神剑十六,一大串眼花缭乱的头衔写满了整整三页。

    最后再来一句“勿念,万安。”

    阮潇随便挑了几个念,越讲到后面,就见宁徵的神情愈发奇怪。

    宁徵道:“这倒是有些意外了,犟牛山的潘真人已经闭关三年了,竟然出关了。”

    阮潇心里咯噔一声。

    “红莲剑宗的梦樵君十年前就从修真界销声匿迹,再无人见过。”

    宁徵皱着眉,认真地思索着:“天涯居的神剑十六去年已经羽化,难不成是我记错了……”

    “什么神剑十六,是师兄看错了吧,”阮潇强颜欢笑地试图遮掩过去,“哎,师兄快看,那是不是黎原峰的方向?”

    只见剑坪的西北方,峰顶如缺月,一缕黑烟升上了空中,在接触到结界的刹那引起了一片震波。

    “出事了。”宁徵皱起眉头,立刻唤来长剑-

    黎原峰的山门处,不敢置信的声音从少年瘦弱的身体里传了出来:“不、不可能,明明这个符咒是青川师姐亲自给我的!”

    黎原峰的弟子们将少年围在了中间,剑尖雪亮。

    而少年的脚下流着一滩黑色的血,一具尸体躺在他的脚边,已然咽了气。

    通往山上的长阶缓缓走下了一个身影。楼知樯苍老的声音近乎颤抖:“青川!”

    弟子们让出了一条路,楼知樯立刻疾步而去,俯下身触及那名为青川的女弟子鼻息,但无任何反应,早已凉了多时。

    “你……说!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楼知樯指着少年,压抑着怒意。

    忍冬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欲哭无泪。周围的人都恶狠狠地瞪着他,好像他是凶手一样。他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吓得结巴了起来:“我、我不是……”

    “长老,事发时只有他和青川师姐在场,若不是他还有谁?”有个弟子忍不住喊道。

    忍冬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真的不是我!不、不信,你们……”

    “少废话,你随我去戒律堂走一趟。”楼知樯阴森森地拎着忍冬的衣领,不费丝毫力气就将他提离了地面。

    忍冬拼命挣扎,奈何没什么力气,又同门都没来得及告知。戒律堂那个地方可是充满了酷刑,所有被送去的人在去之前就已经被定好了罪。

    他害怕极了,嘴里念念有词,一通乱七八糟:“神明在上,上星君有灵,天灵灵地灵灵……”

    疏忽风过,拎着他的手松开了。

    忍冬闭着眼睛,五官因为恐惧皱成一团,好半天发现周围没有声音,刚哭了一声,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

    忍冬猛地睁眼,发现是阮潇,旁边还有宁徵。他立刻扑到了阮潇身旁,可怜兮兮地仰起脸:“真的不是我。”

    “少废话,”楼知樯正要上前,被宁徵挡住了,楼知樯沉声道,“此乃我门中要事,你们二位既不是我黎原峰人,这是作甚?”

    宁徵恭敬地拱手:“楼长老,我与阮师妹途经此处。黎原峰出此命案,实在难以袖手旁观。更何况青川师姐亦与我是旧友,理应问个清楚。”

    他看了忍冬一眼,又道:“忍冬是参寥师叔的弟子,素来品行端正、聪明伶俐,想必其中定有误会。不妨在去戒律堂之前,先将此事厘清,也好抓出真凶。”

    “好啊,那你便让这小子说说。正巧,老夫也想知道。”楼知樯握紧了拐杖。

    阮潇轻轻拍了一下忍冬的肩,鼓励了他。

    忍冬紧抿双唇,好半天才缓了过来。他怯怯地瞥了瞥不远处的尸体,胸膛里传来沉重的跳动。

    “前些日子,我领了陈师兄吩咐,来找青川师姐取一张符咒,就是普通的传音术。我与青川师姐约好今日未时在此处相见。”

    “你可有见到她?”宁徵问道。

    忍冬点了点头:“见、见了。”

    “……她说要与我演示一下传音术,谁知……”

    谁知在青川施法时,从她的灵核流出的竟然是一股澎湃的深蓝色。青川已然觉察,但其声势浩大,似是将她体内所有的灵力都突然爆发了出来,完全失去了控制。

    那股灵力升腾而上,击响了黎原峰上方的结界,这才出现了阮潇他们看见的一幕。

    而青川当场爆体而亡。

    事发突然,忍冬根本反应不及。当时周围别的黎原峰弟子立刻闻声赶来。

    “也就是说,你眼睁睁地看着青川死了?”楼知樯质问道,“青川有多年修为,又一贯谨慎,怎么可能出此差错?你是最后一个见到她活着的人,还能说与你无关?更何况……”

    楼知樯忍了忍,仍旧道:“若照你说的灵力逆行,便是青川逆施术法所致。她修行的向来是黎原峰秘法,传音术更是得掌门真传,怎么会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不清楚。”

    周围的黎原峰弟子纷纷点头附和。

    忍冬弱弱道:“青川师姐当时来回看了好几遍,她说是这张传音的符咒是姚师姐给她的。”

    “你小子不要信口雌黄。难不成,这还是我的错?”姚衷祺站在了楼知樯身旁,怒不可遏。

    “你胡说什么,这怎么可能是姚师姐的错。”

    “姚师姐画的符才不会有问题呢。”

    “肯定是青川师姐自己搞错了……”

    阮潇冷静道:“你还记得那张符是什么样的吗?”

    忍冬点了点头。他摊开了紧握的手心,里面正躺着那张青川临摹的符咒。

    乍看之下,它并无不同。

    但对于阮潇这样画了无数次符文的人来说,很快就发现了上面残余的灵力回路。

    的确是反的。

    正确的灵力回路是让灵力通过特定的方式凝聚在一起,而错误的灵力回路只要照着画一点,就会立刻被反噬。

    这也是她尝试了无数次才领悟出来的。

    但青川这么惨烈的下场,她却从来没有见过。

    姚衷祺尖声道:“怎么可能,明明是她自己画错了!”

    40.  列阵第五(8)   萤火虫

    楼知樯抽走了忍冬手里的符咒, 冷冷道:“区区一张传音符,怎么会逆施术法。”

    他随意扫了一眼,微微皱眉:“忍冬, 你确定这是我们黎原峰的传音符?我看,这上面并没有黎原峰的结印。”

    忍冬小声道:“青川师姐说, 姚师姐把传音符给她的时候, 窃双师姐也在场。”

    姚衷祺面不改色, 毫无慌张之情。

    此时, 一直缩在人群中的窃双拼命摇头:“什么传音符,我、我从来没看见过。”

    忍冬瞪大了眼睛:“可是青川师姐明明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是你听错了吧,”姚衷祺的语气懒散,眼神晦暗不明,“经过我手上的符咒从来都有黎原峰的结印, 更何况还有楼长老和掌门过目。我每日经手的太多了, 每一张都留下了结印。若这张没有, 那绝不可能是我们黎原峰的东西。”

    她这么一说, 周围的弟子纷纷跟着道:

    “肯定是青川自己画错了没有找师姐看。”

    “关我们黎原峰什么事啊!”

    “姚师姐平日里为人热情、乐于助人,还能故意害她不成?”

    “我说什么来着, 以后拿不准的符咒必须要请教楼长老才行。”

    “唉,青川师姐倘若遵从规矩,也不必今日这般下场了……”

    ……

    这些刺耳的话在阮潇身侧回荡, 哪怕她从未结识青川, 也为她感到寒心。明明尸骨未寒,却已经开始讨论起了山门是不是应该负责。

    实在荒谬。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性命更重要?

    她侧过身去,只见一张白布已经搭在了青川的尸体上。桫椤跪坐在青川的身旁,素来高傲的眼睛里盈着泪水,却迟迟没有落下。

    一只手搭在了桫椤肩上。

    她没有回头, 仍旧一动不动。

    “桫椤,你……”楼知樯缓缓走近,“你和青川一向关系要好,今日发生这样的事情,也实在是有些意外。”

    阮潇听见他深叹了一口气。

    “大荒山历来有些弟子不潜心修炼,却成日里想着投机取巧。常有人私自画了符咒与其他山门讨些好处,或为名,或为利。只是没想到,黎原峰也会有这样的事。”

    “楼长老,”桫椤仰起脸,坚定道,“青川性格谨小慎微,更不是贪慕名利之人,您也是知道的。她断然不会私自做这样的事。要交给宴月峰的符咒,必然会经过结印。如今这符咒没有结印,还使灵力逆行,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楼知樯闻言,登时脸色一变:“你这是什么话?难不成,你觉得这是我的错?还是说,是掌门的错?”

    桫椤没有回答。她站起身,表情冷硬,极为克制。

    阮潇正要说话,被宁徵拦了下来。

    “桫椤,黎原峰广收弟子、细心教养,于你们是有恩。我门一向规矩森严,就是为了避免发生今日这样的意外。青川过去是很守规矩,但也不代表她今日做的事是对的。”楼知樯说。

    桫椤呆立在原地,好半天才缓缓质问道:“难道青川作为黎原峰弟子,连死了都不能要一个清白吗?”

    “我知道你难过,在场的人也都一样难过。但这就是一场意外,节哀吧。”楼知樯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背,被桫椤避开了。

    “楼长老。”桫椤喊住了他。

    楼知樯却跟没有听见一般,招了招手,示意旁边的弟子将青川的尸首抬下去。

    “今日还有东边的客人要来,地上打扫干净一点。”他吩咐道。

    负责的几个弟子领了命,经过桫椤时还不忘小声议论。

    “大师姐今天好奇怪,怎么不看看场合,其他山门的人都在咱们这儿看热闹。”

    “就是,平白无故让别人笑话黎原峰。”

    “……”

    “啪”地一声,方才说话的那人脸上便多了一个红掌印。

    剑架在那个弟子的脖子上。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绝不手下留情。”桫椤冷声道。

    那弟子双腿抖得跟筛糠一样,连哭腔都瞬间冒了出来:“师姐,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桫椤师姐,你这是干什么?”姚衷祺尖叫道。

    “道歉。跟青川道歉。”桫椤置若罔闻,只看着对方说话。

    那弟子通红着脸,众目睽睽之下似乎很不情愿。但磨蹭了许久,直到剑尖蹭破了颈边的皮肤,立刻照做了。

    阮潇只觉胸闷气短,差点喘不上气,低声道:“他们……就这样了事了?”

    “那不然呢?”宁徵毫不意外。尽管他竭力掩藏了愤怒,语气也流露出了鄙夷。

    忍冬抹干净了眼泪,被吓得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桫椤放下了剑,朝阮潇他们走来。

    正当阮潇想要安慰她时,桫椤却极为冷静克制:“你们走吧。”

    “可是,青川师姐她……”

    阮潇被桫椤打断了:“与你们无关,我会处理的。”

    “但是……”

    “别多管闲事了。”桫椤冷漠地瞥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这下阮潇更生气了。

    气得她一路回到了暮朝峰,夜里翻来覆去都没有睡着。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满架的书卷和一盏青灯。月色落在了大开的窗边,顺着栏杆流淌而下,点点银光在胖头鱼熟睡的池塘里飘荡。

    少女倚在栏边,百无聊赖地打开了息然留在桌上的一叠信笺。想必是她去黎原峰时才收到的,连信脚沾染的水渍都还没干。

    却被里面的内容吓了一跳。

    每张信都来自一个不同的仙门,写的内容很简单。

    第一张:八千零一金铢。

    第二张:九千金铢。

    第三张:八千五百金铢。

    第四张:九千三百金铢。

    ……

    最夸张的是阮潇手里最后一张,上面赫然写着:一万金铢。

    落款是霜华宫。

    就在她苦思冥想之际,系在腰间的传音铃响了起来。

    阮潇立刻在识海中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收到信了吗?”盛云起言简意赅。

    阮潇抖了抖手里的纸:“……你是说哪一张?”

    对面似乎低声笑了笑,猜到了她的疑惑。

    “上个月给霜华宫的那一台偃甲兽他们很喜欢,因此还想定制一台。”

    但被暮朝峰婉拒了。

    并非阮潇力不能及,而是盛云起故意为之。

    原来霜华宫前些日子邀请了一些有名的仙门前去切磋术法,恰好让他们都见到了那只凤凰模样的偃甲兽。

    一时之间,失传已久的偃术重现修真界,在大荒山不知道的地方掀起了一阵汹涌暗潮。

    随后,盛云起利用宴月峰掌握的消息网,随产品册告知了各个感兴趣的仙门:从今年五月起,此物每月只有一个,可写密信前来竞价,价高者得。

    不仅如此,他还放出了消息:霜华宫对下一台偃甲兽势在必得。

    一时间,原本都在观望的仙门纷纷按捺不住,哪怕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也要来试一试。

    阮潇不懂,但她大为震撼。

    “市场经济,就是供求决定价格。”盛云起斩钉截铁地说。

    阮潇忍不住骂了一句“老狐狸”,早先只卖给一个门派一台的时候,他肯定就已经想到了今天。

    盛云起略显失望:“目前的价格还太低了,再等一等吧。”

    他还安慰阮潇:“你要相信偃甲兽值得这个价格。”

    “如果我不相信呢?”阮潇毫无力气。

    “那也没关系,”他轻描淡写,“金目矿值得。”

    阮潇略显不耐烦:“那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

    她语气莫名有些凶,对面沉默了片刻。

    正当阮潇迟疑之际,盛云起的声音忽然温和了下来:“出什么事了?”

    “……嗯?”

    “你不高兴。”他笃定道。

    阮潇小声叹了口气,将今天发生的事从头到尾仔细道来。可她越说便越生气,白净的脸颊都红了起来。

    “……这不就是颠倒是非黑白!那个楼知樯变脸比翻书还快,一开始还要带忍冬去戒律堂,后来又咬定是一场意外。”

    识海中,盛云起叹了口气:“幸好你没傻到自作主张跑上前去伸张正义。不然被又被关到思过山去。”

    “你才傻呢。”阮潇没好气道。

    盛云起不跟她计较,缓缓道:“你那桫椤师姐倒是没白喊,她瞧得可比你清楚多了,让你搅进去只会添乱。”

    见阮潇陷入了沉默,盛云起继续道:“你不觉得,黎原峰从上到下都透着古怪吗?今日的行径明显是想很快结束这件事。有凶手可以怪罪自然好,但是意外更好,毕竟死人开不了口。楼知樯只是想尽快将此事了了,避免伤及黎原峰的声誉。”

    “可是黎原峰这么多弟子,为何除了桫椤师姐,无人敢异议?他们难道没有一个人认识青川师姐吗?”

    盛云起悠悠道:“世上人皆趋利。好有歌功颂德者,顺势而为罢了。什么对他们好,他们便选择什么。连楼知樯下结论了,谁还敢有不同的声音。行尸走肉,魑魅魍魉,都一样罢了。”

    他顿了顿:“你……”

    “那怎么办?”阮潇问道。

    盛云起再次叹气,妥协般交代道:“你说那枚传音符在楼知樯那儿,那就找机会去看看桫椤,或许能拿到手再研究一下。毕竟那是唯一的证据。还有,让忍冬好好待在宴月峰,不要没事到处走动。”

    “如果他们要处理尸体呢?”

    “不会这么快。出了这样的事,必须先禀明掌门。但是漆奉仍在闭关,这次他也没说过何时会再出来。你如果有了证据,须得妥善保管……”他停顿了一下,纠正道,“你就交给参寥,让他来处理。”

    阮潇记在了心里,忽地又发现不对:“那你呢?”

    “我这边还有些事,我们这么多的龙涎草总要找个合适的市场消化一下。至少还要一个月的时间。”

    盛云起低笑道:“怎么,你是害怕一个人?”

    “我是不习惯没人啰嗦了这么安静,”阮潇强调道,“但过惯了也挺好的,什么竹林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盛云起道:“没关系,你抬头看看。”

    阮潇嘴上不情愿,仍旧不由自主地仰起了脸。

    只见黑夜之中挂着璀璨的星河,明灭相生,此起彼伏。

    “看见东方七宿了吗?”低沉的声音十分温柔,像是在哄小孩一样,“还有天枢、天璇、天玑,长庚星也很亮……”

    阮潇被他的声音弄得晕乎乎的,但在理智的迫使下纠正道:“那是金星,现在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一般叫做启明星。”

    盛云起:“……”

    阮潇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嗯,然后呢?”

    “我是说,无论在哪里,我们都能看见一样的景色,所以你也不用觉得……”

    “那可不一定,”阮潇说着,忽然眼前一亮,语气透着难以遮掩的惊喜,“暮朝峰竟然有萤火虫!”

    在靠近后山的地方,一群金色的光点不知从哪里飞了出来,穿梭在丛林间。远远地望着,如同一片金色的星光,和头顶更加浩瀚的银河相互映衬。

    她被萤火虫吸引了目光,没注意到盛云起自言自语:“时间没算对么,不该这时候出来啊。也罢,好不容易延长了传音铃的使用时间……”

    亦没注意到身后放在床边的佩月剑亮了。

    比暮朝峰更远的地方,黑色瘴气从溪水深处缓缓地漂浮了出来。随着“扑通”一声,一个人影栽进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