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县仙台杉泽医院。
临近傍晚。阳光落入病房内,影影绰绰,最终照在趴在病床边昏睡的粉发少年、和另一位白发老人身上。
阳光落上眼皮,少年也只是含混地“嗯”了一声,继续沉沉睡去,呼吸悠长。
“……咳。”
“……咳,咳咳!”
伴随一阵猛咳,虎杖倭助从噩梦惊醒,用力睁开眼。
病房内只有他和来陪床的孙子二人,安静得能听到呼吸声和水滴落下的声音。头上吊瓶里水珠缓慢滴着,快要见底。
“嘀嗒”,“嘀嗒”。水声机械反复,让人无形中安定下来。
只是,梦里无人生还的情景太恐怖。他头上渗出层细密的冷汗,大口呼吸着,许久仍无法平复。
虎杖倭助揪着衣襟,往一旁看去。
方才那场噩梦里的主角、他的孙子虎杖悠仁,现实里正沉睡着。
他正是国三快毕业的关键时候,但虎杖倭助忽然生了一场大病,家里又没有其他亲人能来照顾。
实在没办法,悠仁只能每天在学校——医院——家之间来回奔波,休息不好,脸上黑眼圈浓重。
虎杖悠仁难得睡一会儿,虎杖倭助不想惊扰他。他看了眼点滴,费劲地抬起了手,想要去摁护士铃。
只是,事与愿违。
他的动作不经意扯动了少年头下枕着的被褥,反而吵醒了对方。
虎杖悠仁迷迷瞪瞪掀开眼皮。
朦胧中看到爷爷伸手,他脑子还没清醒,身体先一步猛地站起,“爷爷,别用输液的那只手摁铃啊,会扯到输液管的啦。”
老人的手停在半空,抬也不是,落也不是。见他这模样,虎杖悠仁默默往病房外挪,“我去找护士小姐吧,你先别动……”
说话声音渐远,虎杖倭助僵了几秒,把手收回。没多久,护士跟在虎杖悠仁后面走进病房。
替老人更换药液时,出于好奇,护士余光偷偷打量着似乎是祖孙的二人。
叫她进来的少年约莫十几岁,笑容很有感染力。见多了胡搅蛮缠的患者家属,青春洋溢的少年,实在让人容易生出好感。
与之相反,病床上的老人瞅着脾气就不大好,“怎么还待在医院这儿。不是都说了,让你去参加社团活动吗?”
他说着,敏锐觉察到护士的视线,瞪了她一眼,吓得护士浑身紧绷,换好输液瓶后立马退了出去。
虎杖悠仁:“我上次来的时候就说过啦,最近要准备升学,学校的社团活动早就停了……所以说,你倒是把我说过的话稍微听进去点啊。”
虎杖倭助:“那也别在医院浪费时间!我不用你守在这儿。”
虎杖悠仁:”……”
虎杖悠仁:“只是因为这几天放学早,我才过来看一眼。太忙的话,我也不会来医,院,的——”
因为不满意爷爷这类说辞,虎杖悠仁尾音拖得老长,像是很无奈,还有点在生闷气。
但虎杖倭助只冷哼了声,背对虎杖悠仁侧躺着,干脆都不再搭理他。
暮日将落未落。眼瞅着时间流逝,虎杖悠仁对爷爷没能生气几秒,还是主动先开口破了冰。
他叹了口气,“哗”拉开纱帘,随便扯个话题,“说起来,天气预报本来说晚上要下雨,结果是晴天。真好啊,亮堂堂的,这个时间还能看到晚霞。”
“天空真漂亮。希望明天也是这种好天气。不知道用不用添衣服呢……”
正念叨着,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晚上?现在是几点了?”
他闻声回头,看见一只瘦削的胳膊扒上病床旁的栏杆,胳膊的主人面色痛苦,似想借力从床上坐起。
虎杖悠仁露出茫然的豆豆眼。回过神来他吓了一大跳,连忙搀扶上虎杖倭助,“晚上五点,你别乱动,还输着液呢!爷爷,多少关注点自己的身体啊!”
没去理会孙子的强烈不满,虎杖倭助自顾自看向窗外。
而在他扭头的一刻,窗外忽地大亮。
隔了一会儿,虎杖倭助宛如见到了旁人无法看到的不可思议之物,瞳孔猛缩,随即坐直了身子。
平凡的情景在眼中徐徐铺展开,却耀眼得无法用言语形容——
与梦境的尸山血海恰好相反。
是另一个平静,安和,“无人需要为谁死去”的世界。
“……”
徜徉在如美梦的景象里,虎杖倭助颤着,说不出话。可在虎杖悠仁的视角,只看到对方坐起来,突如其来不再动弹。
“爷爷,爷爷?怎么不说话,是睁着眼睛睡着了吗?”
“……没有。”
回过神,虎杖倭助打了个激灵,而后原本绷紧的肩膀也放松下来。见对方状态回归正常,悠仁高悬的心总算落下。他抱怨道:“那你刚刚怎么——”
“等等,你听我这老头子说几句。”
虎杖倭助难得语气平和地打断他。松弛耷拉的眼皮下,那本来浑浊的眼睛炯炯有神,倒映出少年怔愣的面容。
“我本来想着,找时间要特别告诉你。”
“……悠仁,你很强大,有足够的能力。所以,你需要背负重要的责任。”
虎杖倭助没看他,说话时声音沉郁苦闷,嗓子如同烙了块烧得滚烫的铁。
可说完这句话,老人话锋一转,忽然就激动起来。他把目光从窗外挪开,汇聚在现在与正常人无异的虎杖悠仁身上,颤着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袖,“但是,现在没必要说这个!”
“如果那是真实存在的可能性,你人生的转机已经出现了,悠仁!”
无需再接受诅咒,也不用背负他人的生死。
……像普通学生一样平凡生活,肆意欢笑吧。
“遇到了改变人生的机会,你一定尽全力抓住它,去抓住它!不要走上原本的轨迹!”他宛如拼尽全力地嘶哑喊道。
许久无声,空气安静得落针可闻。
“……”
“哈?”
虎杖悠仁总算回过神来,发出一声错愕的音节。
他脸上还带着刚睡醒压出的红印,令本就迷茫的神色更甚,“转机,生死?爷爷你在说什么啊?”
虎杖倭助没有回答,或者说,没能回答。
取而代之回答虎杖悠仁的,是人体砸在病床上,与之碰撞的沉闷“扑通”一声。
随后,虎杖悠仁惊慌失措的呼唤在病房内回荡,“爷爷?”
*
从护士们口中得知了并不令人愉快的检查结果,虎杖悠仁背上书包,缓慢走在回家的路上,由心底萌发出深切的、攀附在四肢的沉重倦意。
望着道路前方,悠仁的思绪漫无边际地飘荡。放空大脑后,爷爷昏迷前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自然而然复现。
什么是“能够改变人生的机会”?
虽然父母不牢靠,长久没有消息。但虎杖悠仁也平静地度过了十几年人生,平安顺遂,对现状挺满意,没什么想要改变的。
如果一定要说……他唯一想改变的,只有爷爷的病情。
忆起医生和护士小姐欲言又止的神情,虎杖悠仁垂下头,用力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靠这样,能将郁结在胸口的消极情绪随气体一起排解出去。
嗯,不行,要振作起来!心情还是蛮差……那今天休息一天,去附近的小吃街吃晚餐吧。
不管怎样,不能让自己在负面情绪里待太久!
他为自己打气时,太阳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下。天色又暗沉了些,光源由太阳切换为太阳的余晖。
——“现在是几点了?”
仿佛又听见爷爷发问。虎杖悠仁停下脚步,望向天空。
他听虎杖倭助叨咕过,晚上五点到七点,太阳完全落下、但天色还亮着的黄昏时刻,称作“逢魔时刻”。
据说,在这特殊的时间点,不同世界间的边界被模糊,产生交集。他这样单独走在路上的人,会见到意想不到的事物。
所以有说法——
这是被“诅咒”的时间。
传言多少有虚构的成分,虎杖悠仁不全然相信。
但,当他第三次途径同一处偏僻的公园时,虎杖悠仁不得不搁置乱七八糟的想法,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路……诶?
他一直在原地打转吗?!
虎杖悠仁定神,扯开双腿大步向前——
然后,他第四次来到了那公园旁。
虎杖悠仁:“……”
第四次了!!
作为从小生活在宫城县的本地人。对仙台城一带的地图,虎杖悠仁不说熟记于心,也算基本有了解,不存在“迷路”一说。
排除掉所有可能性,剩下就只有。不,世界上没有鬼的……
……没有的,吧?
他安慰自己,心里却完全没底气,不受控制吞咽了口唾沫。
偏偏这念头刚冒头,公园内传来“嘭”“噼”的声响。类似皮球拍打在地面上的声音,富有节奏而稳定地响动着。
……居居然真真的有鬼吗!
刹那间,小说电影里的恐怖情节侵占了虎杖悠仁的全部思维。
他倒吸一口凉气,攥上挎包带,做好随时狂奔跑路的准备。
但是,照目前的奇怪情况,跑掉后还会兜圈子回到原点,最后再站到公园门口。
难道,需要他进到公园里面吗?
虎杖悠仁犹豫往公园望去。
建筑笼罩在晚霞昏黄的光晕中,外面的墙皮因太旧而脱落,散发出古朴神秘的气息。
简直,像另一个世界。
皮球拍打的声音仍在有规律响着,只是偶尔会断一下,像卡了一下壳。
还夹杂着谁懊恼的话音,太模糊,听不清楚。
不知为何,在长久有节奏的击球声中,虎杖悠仁反而没有先前那么慌乱,心脏安定下来。
许是这些天学校与医院两点一线的奔波,让他神经太疲惫,抬动脚步时太费力气。
……另外,想到躺在病床上的爷爷,住所也冰冷起来,让人不愿回去。
受直觉驱使,虎杖悠仁的脚步鬼使神差调转了方向,朝公园大门走去。
小心绕过铺盖到地上的藤蔓,迈入大门的一刻,奇怪的晕眩感席卷大脑,又很快消退。
往公园内深入,球撞击在东西上的动静愈加清晰。同时,爷爷在病房的话语,再一次浮现。
“改变人生的机会。”
虎杖悠仁的心脏猛烈跳动,撞击着自己的肋骨要突破胸膛,和耳边的击球声重合在一起。他低下脑袋,缓慢而慎重地思忖起爷爷的话语。
然而,思考出结果前,那模糊人声忽地清晰起来,在耳边炸开,带着慌张和错乱,“小心!”
虎杖悠仁猛地抬头。
目光所及之处,一颗蓝黄相间的球体正迎面朝他飞来。
似乎,已来不及躲闪。
可眼瞅着球将要砸到他脸上时,悠仁身体本能先于大脑给出的指令。他以可怕速度往后一跃,迅捷躲开了飞来的球体。
“嘭”!
球打在地上,上下弹了几下,最终滚落到他脚边。
虎杖悠仁呆了几秒,弯腰捞起那颗球。上面满是灰尘,但不难看出原状。
——是一颗印着mikasa的标识的,排球。
同时,后面人声热切地响起,“好快!好厉害!”
思考不能,虎杖悠仁遵从本能机械地转过头,循着声音看去。
藤蔓后,站着个矮个子的橘发少年。
明明是冬季,少年身上却穿着更方便运动的轻薄运动装,手腕泛起一大块触目惊心的红色。
他生怕虎杖悠仁看不到自己,一边用力大幅度地挥手,一边跑过来,在虎杖悠仁面前急刹车。
“在这里!打扰啦,刚才我把球打歪了,不好意思!你有没有哪里受伤!”他大声说。
“啊,没什么的!”虎杖悠仁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凭习惯,以相同热情的语气回应他。他把球递回去,视线却不受控制瞥向少年的脸。
眼睛很大,看上去朝气蓬勃。还有耀眼的、橘色的毛茸茸短发,和瞳孔一个颜色。很明亮,会让人联想到与太阳相关的词汇。
什么嘛,原来只是有人在这里练球而已。是他想太多啦。
虎杖悠仁有些好笑地想。
然而,悠仁未发觉的是……当他与少年碰上面时,原本笼罩在此地的神秘气息,无声消散去了。
就好像此处只是随处可见的废弃小公园,方才如同鬼打墙一样的秘境,不过是他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