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湿滑,崎岖难行,几人回到山上时已近正午。
下了马车后,温淮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小筑。
庭院坐落于在山腰,极不起眼,庭前小路簇拥着竹林和随处生长的野花。山间容易起雾,还有鹤布下的简易迷阵,云雾缭绕,能穿过迷阵前来叨扰的凡人少之又少,是以保留了清净。
温淮回身扶住下马车的林长辞,庭院内和林长辞早年在神机宗的居所布局类似,只是更简朴些。几座翠宇小楼立于四方,庭外用篱笆相隔,竹楼前,花树垂于廊下,虽无池塘,幸有碗莲。
温淮却看得皱了皱眉。
山间小楼固然风雅朴素,湿气却极重,师尊如今身虚体弱,岂能久居此地?
这样简单的道理,鹤不会不知晓,定是师尊执意隐居山中。
林长辞和鹤耳语几句后进了屋内,温淮回身,对正给马儿卸下笼头的鹤道:“这里湿气如此深重,为何不设阵法隔绝?”
鹤停下手中动作,轻轻摇头:“非是不设,只是山间缺少灵石,用他物设阵效力不强,久而久之,公子便让作罢了。”
三人久居山里,皆不辟荒田不事生产。鹤已辟谷,加之此地偏远,偶尔与山下居民以物易物便足以维持林长辞所需药材和林容澄日常吃食,因此没有换得灵石的途径。
温淮没有多说什么,取出灵石,自顾自在竹楼四处设了阵法。
等进门时,林长辞已不在堂屋中,林容澄警惕地看着他,道:“师父不在。”
温淮往内室竹帘后一望,屏风挡在前面,看不到林长辞的身影,但能感觉他的气息,许是正在休息。
于是他收回了目光,随意一瞥,发现林容澄腰上别了柄剑。
剑身不长,剑柄镶了玉石,还有镂空雕花,整柄剑精巧华丽,像是给小孩子的玩具。
林长辞擅用剑,温淮得了他传承,亦是剑修,识剑眼光毒辣,当下便哂笑道:“这种剑能对付什么,过家家?”
被他这样说,林容澄很不高兴,握住剑柄道:“这是师父给我打的剑,不许你胡说。”
温淮眯了眯眼,冷哼一声:“师尊也就给你打打这种哄孩子的东西,当初……”
他想起什么,蓦然止了声。
他在自己的佩剑上抚了抚,剑柄冰凉硬直,和林容澄那柄截然不同。
但他也曾有过师尊亲手打的剑。
可惜,在师尊死后,他某次出任务时,那柄剑被毁了。
彼时林长辞的污名尚在,温淮消沉了很久,时常看着手里的半截断剑发呆,以为自己把那人留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弄丢了。
如今用的这把剑,他并不觉得十分顺手,但渐渐习惯后,也就不再去想昔日的剑。
他从没奢望过还能再得到师尊的剑,但林容澄得到了。
不仅如此,曾经以铸名剑为愿景的师尊竟愿意放弃坚持,专程为少年打一柄过家家似的轻剑。
温淮手指收紧,说不出心中是怎样的感受,只默不作声地看着林容澄腰间那柄剑。
内室忽然传出林长辞的声音:“容澄,今日课业做完了么?”
林容澄鼓了鼓脸颊,表情还有些忿忿,声音低下去:“没有,我这就去做。”
他瞪了温淮一眼,握着剑出去了。
“温淮,进来。”
林长辞又道。
温淮撩起竹帘,绕过屏风。
内室比外室暖和些许,但也仅仅是些许。屋内没有烧炭盆,床帏落下,朦胧人影透出来,有股淡淡的药香。
林长辞没有休息,正盘坐运功,方才温淮与林容澄的对话他全数听见了,这才叫温淮进来。
感觉来人站定于床帏面前,林长辞睁眼,淡淡道:“你和孩子较什么劲?”
“已经不算孩子了。”温淮声音有点冷漠:“当初我遇见师尊时,比他还小些。”
他四下打量了一下,道:“你一直住在这样的地方?”
林长辞掩唇轻咳几声,道:“嗯。”
温淮似乎想看他的情况,手抬起来,最后还是落了下去:“师尊,跟我回去吧,不会有人再敢动你。”
“不。”林长辞敛眸,看着自己的手,轻声道:“天下已无碧虚长老,我一个散修,回哪去?”
温淮道:“昔年污名已经洗清,师尊若是介怀,涉及当年事情的长老随你处置,况且师兄师姐们都……”
林长辞不答,听他顿了一下,转而道:“若师尊不愿与其他人透露近况,我愿为师尊另寻一座风水更好的山头,设立禁入阵法,以供师尊安心休养。”
修一座小楼,将师尊养在里面,日夜能见的只有他一人。
哪怕惹得师尊生气,呵斥,也只能同他日夜相处……就像当年在神机宗上一样。
大逆不道的想法让温淮喉结滚了滚,竟一时停住了,不敢再说下去。
“你要另立一宗?”林长辞未解其意,随口问。
已有宗门的修士离开宗门地界另寻山头,多半是修为到家,决定自己开山立宗。
闻言,温淮哑了一下,顺着他道:“或许。”
可惜师尊没有多想,也幸好师尊没有多想。
他低声问:“方才,师尊是怕我对那孩子不利?”
林长辞如何不了解他的脾气?之前听他语气,知晓他有几分薄怒,林容澄长期生活在山中,不谙世事,自己担心几分也属正常。
猜出他心中所想,温淮微微冷笑:“果然,师尊不信我。”
林长辞抬眸,见黑色剑柄挑开了床帏,温淮探身进来。他五官本就凌厉,此刻更显目光灼灼,有如燃烧着两簇火焰。
他身上似有无形热气铺面而来,林长辞下意识避了避,视线落在那截剑柄上:“换了新剑?”
温淮就着倾身的姿势坐在床沿,床帏落下来,将二人笼罩其中。
“是啊,虽然不顺手,但十年,怎么也该用会了。”温淮冷声道。
他摸到林长辞袖子下的手,冰冰凉凉,习惯性地灌注灵气进去。
这个弟子似乎越来越喜欢动手动脚,林长辞决意纠正:“传功便传功,对师父同门便也罢了,若是对外人这样成何体统?”
顾及温淮心情,他放轻声音:“若想要容澄的剑,我再打一把便是。”
温淮偏不松开,反而把那只素白的手十分轻佻贴在脸侧,眼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衅意:“罢了,师尊亲手打的剑,我不配。”
他得寸进尺地往床上爬,林长辞把他肩膀按住,蹙起眉毛:“阴阳怪气的语调是和谁学的?”
连素日最沉默的温淮都变成了这样,神机宗内部果真世风日下。
若非温淮灵力精纯,他甚至疑心他是否修了邪功,影响了心性。
温淮把按着肩膀的那只手拉下来,笑了笑:“那师尊管管我?”
“管不住。”林长辞冷然道。
温淮褪去鞋靴,整个爬上来:“管不住也要管。”
他绕到林长辞背后,手掌贴上脊背,不再说话,将全副心神放在传功上。
不得不说,有人从旁辅助,比林长辞自己疗伤快了许多。雪地之战到底伤了底子,这两日比以往的冬天更难捱,林长辞默默算了日子,估摸着要养上几个月。
几个时辰过得极快,傍晚山间雾气散去,归禽鸣叫声四起。
屋外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林容澄的声音随后响起:“师父,贺先生还未回来,我先给你熬……”
行至竹帘外,少年的话戛然而止。
细纱织成的床帏后,暮色光线朦胧,高大的身影端坐在清瘦身影背后,床沿纱下穿出一柄佩剑。
此人好不要脸,竟然趁着其他人不在,偷偷摸上师父的床。
林容澄怒道:“从师父床上下来!”
床帏被人从里面挑起,温淮勾唇,似乎心情不错:“有本事你上来。”
林容澄受不得激,爬上就要来拽人,温淮往林长辞身后躲。
床帏被搅得乱七八糟,林长辞睁眼,将两个人一齐揪了下去。
“越来越没有规矩了。”林长辞拧着眉头看向温淮:“既然要我管你,那就先把师门门训默写十遍。”
林容澄脸上刚刚出现笑意,林长辞又看向他,捂着手巾咳嗽两声:“他激你,你就跟着他胡闹?礼法默写十遍。”
“可是药……”林容澄还想再挣扎一下。
林长辞披上大氅,下床点起暖炉。
“无需你操心,从现在开始抄。”他轻飘飘留下一句,转身离开堂屋。
温淮和林容澄互相瞥了瞥,看对方俱是十万分的不顺眼。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药香飘散在庭院中时,鹤终于从山下回来了。
他见林长辞独自在膳房熬药,连忙放下手中东西,接过熬药事宜,问:“小公子偷懒了?”
“无妨。”林长辞见他带回来一支珠钗,问:“可有打听到?”
鹤点头:“果然有些眉目。”
魔修出现在县外,说明他并非从城中诞生,沿路想必途经不少地方,祸害了许多人,且他自称有炉鼎,不知是否留下祸患。
今日中午回到山上时,林长辞想起此事,命鹤去山下打听,现在有了结果。
鹤道:“山下有一老妇说,离此处三十里外的黑水镇有件怪事。”
半月前,老妇去镇上女儿家看望外孙,结果意外得知一件蹊跷事。
镇上某个鳏夫的女儿得了癔症,整天说自己娘亲还活着,要去见娘亲。鳏夫还想再娶,便让女儿不要胡说,不料过了几日,女儿当真牵回一名女子。
那女子十分貌美,荆钗布裙难掩国色,自称孤女,竟爽快地答应了做鳏夫的续弦,共同抚养女儿。
那女子成亲后从不出门,鳏夫人逢喜事精神爽,身体比以前还康健几分,声如洪钟,面色红润,任谁来看也是长命百岁的面相。
到这里为止,整件事听起来像是穷酸秀才的臆想,可很快,意外出现了。
某日,鳏夫做完短工,回家路上正与人谈笑间,忽然一命呜呼。仵作来查,也没查出任何中毒与急病迹象。
众人怀疑那女子是山野精怪所化,专吸精气,生怕小女孩也遭她毒手。
但她对小女孩竟似亲生,宁愿卖掉妆饰,也要给小女孩添年节新衣,十分令人疑虑。
“那名女子有魔修血脉?”林长辞问。
鹤摇头,拿起珠钗,示意林长辞仔细观察。
“非也,有魔修血脉的,是鳏夫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