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血狱
糟了……
林尽看着那个不断自四面八方吸收血气的小盒子, 大脑有一瞬的宕机。
眼下离修罗印最远的新尸应当是山下花田里那些“七情花”,若要以此为半径,修罗血狱的面积将覆盖整个双喜村与后山。
毒。
太毒了。
林尽有些无法理解。
傀儡师应当是从了寒鸮的吩咐来把自己这个炉鼎捉回明烛天的吧?自己不就出了个老千摆了他一道吗, 至于用这么毒的法子不惜祭了自己的魂也要拖他一起下地狱?
林尽脑中一片混乱。
他储物戒里还有不少高阶风行符,若是一次性全拍身上, 身体能不能承受得住另说, 全速情况下, 应当能逃离这个鬼地方。
可问题是,修罗血狱范围内不止自己一个人,他是能跑,可晓云空和花南枝要怎么办?
林尽要他们信任自己,要他们躲在地窖里等好消息,现在发生了计划之外的状况, 自己转头就跑,留他们在修罗血狱里等死?
没这个道理。
过去把人接出来一起跑?时间绝对不够。
在林尽纠结的这几息间, 漂浮在半空的修罗印表面已然浮起了一层暗红色光芒。
那层暗红结界飞速涨大,很快包裹住修罗印, 又以极快的速度向四周蔓延开来。
当那结界边缘路过自己时, 林尽只觉得自己五脏肺腑像是受了一记重拳, 他猛地吐出口血来。
身体各处的血肉痛到仿佛搅在了一起,但林尽没有时间细细品味, 他抬手用袖口擦了把血迹, 而后召出山海笔, 颤着手绘出几道符文。
符文玄妙打入修罗印之后, 周遭结界蔓延的速度肉眼可见地迟缓了下来。
林尽又吐出口血, 他甚至没站稳,单膝跪倒在了地上。
他方才凭借手里的玄阶山海笔强行绘出玄阶破阵符, 可他自身对于玄阶符文的理解远远不够,难免会遭到反噬。
玄阶破阵符在天阶修罗印前完全不够看,如眼下这般、能尽量拖住修罗血狱的成阵速度,已是最好的结局。
林尽知道,当修罗印结界蔓延至最远的那具新尸,修罗血狱阵势大成,一切就真没了转圜之地。
想想,林尽,想想,你还能做什么……
剧烈疼痛蔓延至浑身各处,令他本就不够清晰的头脑愈发混乱。
更令人绝望的是,林尽发现自己眼前画面已经开始模糊发黑,七杀鬼冥的效果未散,他要失去视力了。
真的来不及了。
林尽撑着身子跪坐在地,抬眸瞧着眼前那只被血气包裹的方形盒子。
如今,只有一法可以一试。
既然修罗血狱起阵需要生魂来祭阵眼,那若在阵成前以祭魂对冲,是否可以扭转眼下死局?
这只是个猜测,林尽并没有把握,但如果横竖都要死,不如放手一搏,说不定还能为别人拼一线生机。
想到这,林尽没有丝毫犹豫,立马结印准备祭魂,但还未等他抬指,旁侧便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的动作。
林尽的视线有些模糊,他只能从一片虚影中看见那人白到发青的肤色,还有指尖如血般鲜红的丹蔻。
林尽愣了一下,他顺着那只手抬眸望去,看见了祝尔瑶冲他微笑的唇。
“谢谢你。”
祝尔瑶只冲他说了三个字,而后便毅然决然地飞身扑向修罗印。
那个稍微出点动静都会被吓得发抖的小姑娘,在此刻拾起了一生中最大的勇气,她知道等待自己的结局是什么,但还是凝聚魂力包裹住了那只充满血气与杀伐气息的修罗印。
“祝尔瑶!!!”
林尽瞳孔一震,原本想说些什么,可还没等开口,修罗印又荡开一层气浪,林尽眼前一黑,只感觉有股温热自自己鼻底与唇角涌出。
后来,世界翻倒了,林尽眨眨眼,才意识到,跌倒的不是世界,是自己。
“谢谢你,我都想起来了。”
但,明明林尽什么也没说,祝尔瑶却似乎懂他的意思。
气浪掀着她凌乱的发丝与衣摆,祝尔瑶听见了修罗印中怨魂的哭嚎。
祝尔瑶不懂他们这些大人物的手段,也不懂那些花里胡哨的名词,她只知道,林尽想要对付眼前这个小盒子,看他的表现,这小盒子很难对付,他似乎下了献命的决心。
祝尔瑶不能看着他死,所以,她无论如何也要帮他。
她能感受到,眼前这小盒子的力量大半来自于其内魂魄的怨气。
她是红衣,即便她弱得可怜,她的魂力精纯度也非这些普通怨魂能够比拟,那么,只要她把怨气全部吸收到自己这里,将这些怨魂尽数度化,林尽和他的朋友们,应该就没有危险了。
祝尔瑶不是个勇敢的小姑娘,她从小就胆小,遇见什么事都不敢拒绝不敢反抗,一遇见事情就控制不住地掉眼泪,一紧张就发不出声音。
她很没用,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做不好。
她还很倒霉,从小到大没遇见过一件好事,死得糊里糊涂不说,死后还要被人拎出来强行变成鬼,继续被困在小院子里无所事事。
她怕疼,还怕死,但比起这两样,她更怕漫长无望的等待,和没有尽头的孤单。
这个叫做林尽的人类把她从孤单与等待中解救了出来,还替她找回了迷失在时间里的真相,甚至还帮她报了她不敢报的仇。
祝尔瑶是个没见识的乡野丫头,但爹爹教过她,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别人对她坏,她不敢报复,可别人对她好,她拼上命也要报答。
祝尔瑶以红衣之力尽数吸纳修罗印中的磅礴怨气。
她以前也经常吸食怨气,她还挺喜欢那种感觉,但这次的怨气同以前一点也不一样。
它们好霸道,还带着浓浓的血腥味,它们进入祝尔瑶的身体,不断冲撞、撕扯着她的魂魄,似乎试图将她搅碎后逃之夭夭。
不行……
祝尔瑶咬牙坚持着,完全没注意自己的身体已经开裂出了道道血痕。
“不行……”
林尽倒在地上,他看着眼前那抹被怨魂包裹的模糊红影,用尽所有的力气,道:
“以鬼身度魂,你会彻底消失,便再也……入不了轮回了……”
他的声音很微弱,可祝尔瑶还是听见了。
她勉强弯弯唇角,声音有些颤抖。
她说:
“没关系,做人一点都不好,活着只能受欺负。
“我再也不想做人了。
“我再也不想受欺负了。”
痛。
好痛。
魂魄像是要被生生撕碎,痛得祝尔瑶淌下两道血泪。
你们为什么有这样浓重的怨气呢?你们也被骗过,被负过,被推入过深渊吗?
我来救你们。
我能救你们。
作为交换,你们便不能伤害这世上如今唯一对我好的人了。
祝尔瑶身上的裂痕越来越多,待到她的魂魄被霸道怨气撑至临界点,她再也承受不住那比死亡还要浓烈百倍的痛苦,她张了张唇,发出了她留给这世界的最后一道声音:
“啊——!!!”
凄厉的尖叫几乎要穿破云层,在她为人时,她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她第一次这样肆意,那声喊不仅是痛,也发泄出了她数十年来遭受的所有冷眼与不公。
她仿佛在那一瞬间得到了真正的解脱,她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痛了,她看见自己身上的血色痕迹一点点变成了漂亮的金色,她看见一只只怨魂飞出了木盒、飘在她身边,给她留了一片片叠在一起的“谢谢”。
祝尔瑶弯唇笑了。
她感觉一阵微风路过,自己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又被轻风吹散,和世间万物融为了一体。
我也算是一只……有用的鬼了吧。
修罗血狱不断蔓延的结界在那一刻彻底停滞。
九九八十一道被度化至纯白的魂魄争先恐后地涌出了修罗印,它们一点点包裹住化为金色粉末的祝尔瑶,带着她重新飞回了修罗印内部。
金色粉末一点点镀上修罗印红到发黑的表面,但林尽已经看不见了。
他只能听见祝尔瑶最后那声惨叫。
你疼吗?
傻丫头,你不是最怕疼了吗。
周遭的气息已经没有先前那样危险,林尽知道,祝尔瑶成功了。
他们都会没事了。
可为什么,他还是那样难过。
我明明没有为你做什么,可你为什么愿意为我付出这种代价?
你没有来世了,你没有未来了,你再也不会存在了。
林尽眼底涌上一股热意,他不知道那是眼泪还是血。
他无意识地缩了缩身体,周围好像有些冷。
他看不见的是,漂浮在半空中原本红到发黑的修罗印被一点点镀成了金色,同时,修罗血狱结界内原本血红的天空也逐渐变得清澈,有透明的雪花自结界内飘落,慢慢净化着结界内的浑浊的杀伐血气。
“……”
萧澜启仰头看着这一切,心情十分复杂。
修罗血狱,神仙难救。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次真要死了。
傀儡师是冲他来的,这后手也是留给他的,倒是他对不住这小子,还要害得他和其他两人一起糊里糊涂给自己陪葬。
萧澜启没想到林尽会试图祭魂阻止修罗血狱势成。
更没想到那个红衣小鬼会选择以鬼身度化修罗印中所有怨魂。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萧澜启来不及反应。
明明那个小红衣胆子那么小,被他看一眼都吓得要死直哭鼻子,可关键时刻,她勇敢决绝到有些惊人。
她那么弱,却救了所有人的命。
祝尔瑶?
很好听的名字。
萧澜启站起身子,走到已陷入昏迷的林尽身侧。
他抬起前爪碰了碰林尽的脸颊。
这小子也是,连修罗血狱第一层气浪都扛不住,还试图祭魂阻阵。
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人也好,变成鬼的人也罢,为什么都总是傻乎乎地想献出自己救别人的命?
萧澜启以前从不关心这种问题,但此时,他竟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
结界内净化万物的雪越下越大,萧澜启注意到,林尽缩了缩身体,似是觉得冷。
“……”
麻烦。
萧澜启眸底光芒微闪,用七杀鬼冥散去后刚刚恢复一丝的力量解了他下在自己身上的禁制。
原本巴掌大的小狗崽身形慢慢变大,他的前额生出两根黑色犄角,脖颈处长出又长又厚的鬃毛,原本垂在身后的短尾巴也越来越长,眉目间再无幼崽时的憨态,反而是王者睥睨天下般的威严。
萧澜启将身形停在兽态时的少年期,他走到林尽身后,用身体把他圈起来,让他枕着自己柔软的毛。想了想,又不大情愿地扫扫尾巴,将尾巴轻轻搭在他身上盖住他的身体。
看你冷得要死,本尊只是稍微可怜可怜你,才没有别的意思。
放眼万年,也就只有你小子能把梼杌当枕头。
还不感谢本尊?
萧澜启挪挪前爪,让林尽靠得更舒服些。
就这一次。
本尊最讨厌人类,尤其讨厌你,下次……
下次,任你胡闹送死,本尊也绝不会再管你了!
绝不!!
尔似瑶光
林尽做了个梦。
梦里, 他好像在一望无际、被血腥味空气填满的雪原中跋涉,他很累,很冷, 很疼,身体疼, 心脏也疼。
他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但就在他即将倒地的一瞬, 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接住了他。
那是个大大的小狗崽。
他明明和自己的球球崽长得一模一样,却比球球大了好几十倍,从小小的憨货变成大大的憨货。
大球球用腹部柔软的毛接住他,这家伙的体温很高,窝在他怀里、被那些毛毛裹住的时候很暖,林尽忍不住往他怀里缩缩, 深深嗅一口,还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火焰和青草混在一起的奇妙味道。
不过, 很快,林尽就在梦里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
那人像是压着怒火:
“臭小子, 再乱动, 本尊就要燎你头发了!”
“?”
林尽一激灵, 即便在梦里也立马变得规规矩矩,一动也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 他鼻腔内的血气散去了, 柔软温暖的大狗狗也消失了, 他回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像家一样的地方。
这种久违的安全感令林尽睁开了眼, 不知是不是七杀鬼冥效力未尽散的原因, 他眼前视线还有些模糊,但稍等片刻, 视力慢慢恢复,他也清晰地看见了自己小屋天花板上的木纹。
木纹……?
他回烟雨山了?
“醒了?”
正在林尽茫然之时,他突然听见一道陌生的女声。
他愣了一下,往声音来处望了一眼,便瞧见了一个陌生的女人。
那女子看起来还很年轻,二十多岁的模样,却生了满头如雪白发。她穿着一身桃粉色衣裙,面容算不上多美,但很是清秀,如一抔春水,瞧一眼便叫人不由自主地安下心来。
她坐到林尽床边,温声道:
“我再帮你把一下脉。”
林尽乖乖伸出手,没忍住问:
“前辈是……?”
“啊,忘了你是第一次见我。”
女子冲他弯唇笑笑:
“我叫见桃,原本是西坎门主,医修长老,如今已经撂挑子不干了。我与你流巽师尊是好友,你可唤我一句师叔。”
见桃?
好耳熟的名字。
但可能因为她在原著中出场太少,林尽已记不太清剧情中与她有关的部分了。
“原本你两位师尊都在这守着你,但他俩的性子你也知道,说两句就吵,吵两句就闹,我担心他们打扰你休息,便将他们赶出去了。”
说话的同时,见桃收回了替林尽把脉的手:
“你体内有些许魔气残留,脏腑也受了震伤,且近日心绪起伏太大,未来这些时日,须得静养。”
林尽点点头,正想说什么,却听见自己院里传来一阵熟悉且令人心安的吵闹。
见桃笑得有些无奈:
“又吵起来了……我帮你把他们叫进来?”
林尽应了一声:
“麻烦师叔了。”
见桃起身,推开木屋的门,还未等她开口说些什么,在院里吵架的二位师尊便急匆匆跑了过来:
“怎么?醒了吗?我那死小孩醒了吗?”
流巽的尖嗓门快要冲破屋顶,摸鱼子不甘示弱地跟上一句:
“瞧你那张嘴,什么死小孩?人家都伤成这样了,你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老娘的徒弟,老娘爱怎么叫怎么叫,你这老东西,想跟我上武场吗?”
“动不动就上武场,你丢不丢人?!”
“丢人也不能丢面子!”
“你……”
“师尊——”
林尽拖长声音唤道:
“省省吧——”
听见这声,流巽才给了林尽三分薄面,她冲摸鱼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而后整个儿变了脸,亲亲热热地挎住见桃的胳膊往里走:
“小桃,我们臭小没身体怎么样了,可有大碍?”
“大碍?不会伤及性命,但如此重的内伤,若是不好好调养,怕是会落下病根。我一会儿差人送些药材过来,再给他写个方子,按我的方子好好休养便是。”
说罢,见桃拍拍流巽的手腕:
“好了,这也没我的事了,你俩慢慢闹吧,我先回了。有空上我那吃茶去。”
见桃冲流巽笑笑,又冲摸鱼子和林尽点点头,待她离开后,原本笑眯眯的流巽又变了脸色。
这次,她不似对待摸鱼子的暴怒,也不似对待见桃的温柔,她板起了脸,叉腰望着床上的林尽:
“臭小没,可真有你的。你说你想参加年终考核,保证不会有事,我们才应了,结果你就是这样回来的?怎么,每次下山都是一个流程,竖着下去,再横着回来?怎么人家都能竖着回来,就你得横着被晓云空带回来?你又逞强了是不是?”
“真没有。”
林尽无奈苦笑,将事情简化过后一五一十地讲给了二位师尊。
但听着听着,俩人的面色却变得有些古怪,到最后,连摸鱼子都沉下了表情。
“好啊,好你个三宗钰,好你个晓云空,敢耍老娘?”
流巽气得直在屋里转圈圈,最后,她点点林尽:
“傻小子,你被人哄啦!”
“啊?”
林尽有些茫然,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流巽看着森*晚*整*理他那傻乎乎的无辜模样,心里鬼火直冒:
“你知道晓云空是什么人吗?你知道他最棘手的一道神通是什么吗?叫‘破障’!他能无视一切外力加在自己身上的负面影响,他的破障连天阶慑心铃都能无视,还能被个魔修阵法限制?他哄你的!”
和功法及道法不同,神通类似天赋技能,能否得到,纯看每位修士的悟性和机遇,有人神通一箩筐,有人却终其一生也无法领悟一道。
这些技能都是比较私密的东西,是修士的底牌和杀手锏,一般不会挂在外边大肆宣扬,原著对晓云空的描写不多,林尽确实不知他有一门神通“破障”。
“罢了,这话后面再说。我更生气的是,你说你试图以祭魂来阻止那个什么修罗血狱?”
流巽拧起眉,语气严厉:
“小没,你就这么不爱惜你的生命?我跟老鱼就你一个徒弟,你要是死了,我俩怎么办?你个臭小子,真不让人省心!”
听见这话,一直卧在林尽枕边的萧澜启轻轻嗤了一声。
骂!
好骂!
就该这样骂!
给本尊好好地骂!
“当时,我只有这一个办法了,我在古籍中看过有关修罗血狱的记载,若这阵成,那此阵范围内所有活物将身魂尽碎,再无转圜余地。”林尽解释道。
流巽可不吃他这套:
“少来,按你的说法,这阵起阵后并非瞬成,那就是有逃脱的可能。你当时第一想法应该是尽可能地保住自己,而不是用你的糟糕办法把魂祭给那个破修罗印。祭魂,你知道什么叫祭魂吗?你的魂会永远被困在那个东西里,永远都得不到解脱!倒还不如直接碎了来的干脆。”
“可是我当时信誓旦旦说我能够解决此事把大家救出去,才让师兄和花大小姐留在原地等着,我若是跑了,便是失信失义之人。”
不提还好,一提这事流巽心里就来气:
“晓云空是装的!他若发现不对,会第一时间出手救下你二人。”
林尽微微垂下眼,再开口时,他声音低了些,语气却依旧坚定:
“可当时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答应了别人事就一定要做到。要么大家都死,要么我死换大家活,总之,我不可能独活,我不能当逃兵。”
“……傻小子。”
流巽原本还想同他争一争,但看林尽这个样子,她张张口,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她只重重叹了口气,抬手用团扇敲敲他的头:
“你遇到的情况原本就在所有人意料之外,这不是你的错,谁也不能怪你。如果以你的能力解决不了这个麻烦,那就先尽可能保全自己,而不是傻乎乎地搭上自己性命去拼一个可能性。你并不确定祭魂能否阻止修罗血狱势成,这只是个猜测对吗?如果你祭魂后失败了,你还是没能救下想救的人,反而害自己永世不得超生,这又要如何?天塌下来了还有个子高的人顶着,有义自然是件好事,但也要衡量自己的能力,动不动就拼命,像什么样子?你有几条命?上次就是,这次也是,上次外伤,这次内伤,你啊……”
“……”
眼见着流巽的白脸唱完了,摸鱼子赶紧过来和稀泥:
“唉,行了,小没怎么刚醒就要挨教训?差不多就行了吧,咱们赶紧走,让小没一个人好好休息。”
“好你个老东西,我训完了你开始当好人是吧?你还怪会做人。”
流巽嗤一声,没理他,只从储物戒中取出一物来递给林尽:
“这是晓云空带回来让我交给你的。原先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还拿去给将楼瞧了一眼,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只能看出是个天阶法器。如今听你描述,这大概就是那修罗血狱的阵眼,修罗印。只不过它被那只红衣度了魂,被彻底洗去了血气,相当于一次‘重铸’,法器性质和效用估计也因此改变了。它是你的了,养伤的这段时间,你可以好好研究一下它的用途。”
说罢,流巽又安顿两句,便推着摸鱼子离开了林尽的小屋。
待他们走后,林尽若有所思地拿起流巽递给自己的那只方块。
若他先前看得没错,修罗印应当是木质,上面的花纹则是一层层绘上去、红到发黑的血。
但眼下他手里这个小盒,通体是清透的玉质,其上花纹也是璀璨的金色。
是祝尔瑶吗?
是她以一人之力度了八十一道怨魂,在最后一刻以鬼身悟“道”,再次提纯了魂魄之力,才将那个叫人看一眼都觉得恐怖的修罗印,淬成了如今这般光华流转不染尘埃的模样?
林尽握着玉盒的手微微有些用力。
他合上眸子,窥了眼自己的魂血。
他的魂血上有两道印记,一道是青粲色的,代表球球,另一道原本该是红色的,可如今已经发灰淡去了。
林尽缓缓睁开了眼,他看着手里的玉盒,喃喃着像是说给自己,又像是说给某个人听:
“祝尔瑶不是妖女,祝尔瑶是个很好的姑娘。”
他用指腹摩挲着玉盒上微微凸起的花纹。
这玉盒似乎天生就爱与他亲近,它的气息很温和,它接纳着林尽的触碰,似乎是在邀请他赐名认主。
“修罗太难听了,也不再适合你,今日起,你便叫……”
玉质盒身光华流转,林尽眸底映着那丝微弱的光芒,略微停顿便道出一个名字。
玉盒的边角处也因此多了两个小字——
[瑶光]
水雾朦胧
明烛天。
脚下的土地呈诡异的深红色, 目之所及各处皆是闪着如星河般细碎光芒的银色装饰物。
带着银质全脸面具的女人行在夜色中,周遭路过的魔族纷纷冲她行礼问好,再以最快的速度离她远去。
他们看不见寒鸮的脸色, 但能透过面具的空隙看见她冷峻森然的目光。
寒鸮没有理会任何一人,她径直去了明烛天中央一座巨大的墨色宫殿。
宫殿通体以乌木制成, 廊上门上悬着以天星银丝织就的纱帘, 寒鸮抬手拨开纱帘, 帘身随着她的动作浮起璀璨波光。
她进了宫殿,过了几扇门,最终停在一面屏风后。
屏风表面是半透明的薄纱所制,透过店内明亮烛火,依稀可见屏风后的床榻上坐着一个女人。女人身侧,一个略显清瘦的男子正半跪在地, 低头搅着手里的碗,似乎正准备给她喂东西吃。
“尊主。”
寒鸮无意瞥到一眼, 便垂下了眼,再未多看。
“嗯。”
萧澜承轻轻应了一声:
“有事便说。”
银质汤匙随着搅拌的动作与碗壁碰撞, 发出清脆声响。
寒鸮迟疑片刻, 才低头道:
“傀儡师……败了。”
银物碰撞声戛然而止, 但也只有一瞬。
很快,搅拌声再次响起, 萧澜承语气是如先前一般无二的温和:
“怎么败了?我记得, 在他行动前, 你将修罗印也给了他。修罗血狱一成, 神仙也难活, 何况萧澜启?”
虽然萧澜承的声音十分平静,可寒鸮还是起了一身冷汗:
“是, 傀儡师的‘花田’失败后,确实按照我的吩咐,舍炉鼎,祭魂开启修罗血狱将二人一同绞杀。可那炉鼎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在修罗血狱势成前毁了阵眼,这才……”
“哦。”
萧澜承淡淡应了一声,再无下文。
许久,只有他几声轻咳。
沉默半晌,寒鸮试探着开口:
“尊主,属下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再炼制一枚修罗印,这次……”
“不必。”
萧澜承轻轻叹了口气:
“上一个修罗印已经耗费了你小半精血,你还未休养好,不必逞强。再说,人家已经寻见了破解之法,一个注定失败的招数,用两次,又有什么意思?算一算,萧澜启的修为已恢复大半,如今要同他动手,胜率不足五成,我们不必冒这个险。”
“那……”
“罢了,既然打不过,便先不管他了。”
说着,萧澜承又咳了几声,他稍微缓缓气,才接着道:
“我了解他,若真将我那弟弟惹急了,他不会服输,只会变成一只疯狗回头乱咬一通,不划算。先放一放吧,为了他,明烛十二卫前前后后已折损三人,先养精蓄锐,毕竟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不是吗?”
寒鸮低头应是,离开前,她又看了眼面前的屏风。
屏风后,萧澜承似乎终于吹凉了碗中的汤,他抬起头,动作很温柔地将汤匙喂去女人唇边。
而女人从始至终只是坐在床榻上,一动也未曾动。
寒鸮低头行礼,再未多看,她后退几步,转身离开了宫殿-
林尽似乎陷入了受伤、养伤、受伤,再养伤的循环。
在屋里躺了两天后,林尽想起这次的任务汇报书还没动笔,便从花南枝那里要来了任务玉简。谁知花南枝得知后,偏要跟他一起写,花大小姐说了,她可不是韩傲那样的懒蛋,既然是两个人一起做的任务,那写汇报书也得两个人一起才行。
林尽自然没有意见,只是,花大小姐虽然能打,但文笔堪忧,通常洋洋洒洒一大段下来,一大半都是废话和错漏,林尽只好再返工帮她改一遍,这样下来,和他自己写也没什么区别,甚至还要比那更累一点。
这次任务,他们还得到了晓云空的赞誉印信。
将赞誉印信送来时,晓云空特意同二人道了歉。
他在进双喜村时就将自己的修为压到了筑基,察觉有异也没用破障神通,因为他知道,若是二人潜意识里知道有自己这张底牌,那么就算遇见再危急的情况也会失去紧迫感,所以他将能力隐瞒,等真正的生死关头再出手,好让二人能在最大程度上依靠自身能力完成这个七阶任务。
只是他没想到傀儡师还留有那种底牌。
当时他察觉情况不对,第一时间将花南枝送出双喜村再赶去救人,可当时的山神庙已被结界困住,那结界很是古怪,晓云空想尽所有办法也没能从外面将它强行破开,直到后来,结界深红色的表面逐渐变得透明,直至完全消散。
晓云空进去时,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七窍流血昏迷在地的林尽、卧他身边的狗崽、掉落在地一看就知不是凡物的玉盒,还有山神庙中央,自肩部碎裂成两半的山神泥塑。
任务末尾,林尽昏迷不醒,花南枝视力灵海皆被封锁尚待恢复,所以最后的扫尾工作都是晓云空在做。
他处理了村庄内的七情花,烧毁了花田中的七情花种,驱散了包围村庄的鬼雾,还在后山给祝尔瑶立了空冢。
他甚至还记得回一趟三阳镇。
先前客栈中那对被傀儡丝控制的母子,已浑浑噩噩在那里待了很多年,如今傀儡师身死,傀儡丝失效,他二人自然也活不成了。晓云空将那人安葬,然后用自己另一道神通“雪藏”,将周边百里所有的阴云与怨气,以一场大雪尽数驱散。
男妈妈做事就是周全,林尽很放心。
这次的七阶任务,有林尽润色的汇报书,还有晓云空赞誉印信的加分项,加上远远超出任务难度的实情与意外状况,他们的任务毫不意外地再次被任务堂长老们评为完美案例,被风风光光地挂在了公告栏。
花大小姐对此很满意,时不时就要“不经意”散步过去瞅两眼,再对着汇报人“花南枝”三个字来来回回欣赏好几遍。
写完任务书,林尽又回到了无所事事的状态。
好在他这次受的是内伤,跟上次翻个身都疼得要死的情况不同,如今,他简单活动不成问题,倒是不用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了。
他每天就帮摸鱼子喂喂鸡、在自己院里种种菜做做饭,再就是去点滴泉找折玉喝喝茶聊聊天。
他每天都在吃见桃开的药,过了几日,流巽又来看他,她知道他喜欢看书,便给他带了几本与符阵相关的古籍,还给他带了见桃新备的药和药方。
那天傍晚,林尽送走流巽,才坐在床上打开药方。
但不知怎的,扫过几行字,林尽突然睁大了眼,然后惊讶又激动地“嗯”了一声。
一边闭目养神的萧澜启抬眸瞧他一眼,不知他又在搞什么名堂。
他冷眼盯着他,便见那人类开始忙前忙后地捣鼓东西。
受伤了还瞎忙活,死了活该!
萧澜启嗤了一声,不想理会他,却又实在好奇他究竟在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便看见林尽不知从哪搞来了一个大木桶摆在屋里,又画了几张符,先让桶里装满水,再用火把水烧热。
看他这架势……
要煮汤?
不像。
要沐浴?
他脑子有病吗,一个清洁术就能搞定的事,弄这么麻烦作甚?
林尽又往木桶里放了不少药材。
做完这些,他叉着腰,嗅着木桶飘来的混着药香的热乎乎水汽,舒坦地叹了一声:
“爽!”
他直接抖掉了碧山色外袍,又解开腰带,脱掉白色内衬,边絮叨:
“一年了,一年没洗过热水澡了!见桃师叔真贴心,药浴,我都不敢想有多舒服!”
“……”
癫人又在说胡话。
眼见着林尽脱到了里衣,萧澜启面无表情地从床榻上站起身,打算去外边回避一下。
但他才刚跳下地,林尽就发现了他的小动作。
他直接过去把狗崽拎起来:
“别想跑,你也很久没洗澡了!”
“???”
滚啊!
你们人类不是最矜持做作的种族吗?你这癫人怎的比淫.魔还要放荡不检点?!
居然如此轻易与人共浴,你真是……!
萧澜启崩溃地试图咬掉林尽的手,可惜林尽拎住了他命运的后颈皮。
滚啊!!!
不要试图把本尊拉下水,谁想和低贱人类共浴?!简直玷污本尊的名节!
“扑通——”
萧澜启的抗争没能成功,他被林尽扔进了木桶里。
林尽还贴心地在木桶内壁临时安了个小台面,以保小狗崽站到上面能露出头,不会呛着水。
萧澜启陷入了绝望,他看着水面,等到发现林尽抬腿准备跨进来,他痛苦地闭上了眼。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人类的身体上居然没有漂亮的魔纹图腾,尤其眼前的人类,不仅没有魔纹,还瘦得像一根柴火棍,他们看见自己的身体时难道不会自卑吗?自己躲起来自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邀人共浴自取其辱?
萧澜启不愿看。
他怕伤了自己的眼睛。
“干什么呢?”
看着小狗崽紧闭双眼的痛苦模样,林尽有些好笑。
他敲敲狗崽的脑袋:
“热水泡澡,不舒服吗?”
舒服个……
好像是还行。
但就你这个小木桶可不够本尊看的,明烛天有一处银月泉,那可是天然的热泉,泉地是整块整块的天星银,到了夜晚,天上和泉面共有两个月亮,比你这小桶强多了。
最初的抗拒后,萧澜启逐渐放松了身体,可能是觉得一直闭眼也不是个事,他最终还是睁开了眼睛。
林尽这木桶实在是太小了,眼前雾气弥漫,就算隔着热腾腾的水雾,林尽的模样也清晰可见。
这家伙虽然不是萧澜启会欣赏的长相,不硬朗,不坚毅,反倒像只灵动狡黠的兔子,但看久了也还算顺眼。
萧澜启一直觉得这家伙很瘦,衣服下面估计只剩骨头了,就像之前在双喜村见过的那些七情花苞一样。但让萧澜启意外的是,这家伙还是有点肉的,还算匀称。
可萧澜启还是想不通。
怎么能没有魔纹呢!
人类的身体怎么没有漂亮的魔纹呢!这还算身体吗?!
不过……
萧澜启明明挪开了眼,可不知为何,又默默挪了回来。
这家伙怎么这么白?跟死了三天似的。
白就白,关节怎么还会透粉红色?要被煮熟了吗?
还有……
“发什么呆呢,我给你洗洗。”
林尽见小狗一直看着自己,索性把狗拎过来,拿过一旁的皂角给他搓搓毛,一路从后背搓到左耳。
但搓到右耳时,小狗一甩头,躲了一下。
萧澜启大怒。
这是本尊最后的底线,管好你的脏手,不该碰的地方别……
林尽一把就捉住了他的耳朵,还用皂角搓了好几下。
“脏小狗还不爱洗澡,批评!”
“……?”
萧澜启耷拉着耳朵,整只狗埋在水里,目光阴狠地在水里引了点火。
本就温热的水温诡异地往上升了好几度。
胆大包天的惨白人类!
烫死你活该!
枕稳衾温
林尽把小狗崽洗干净, 把他重新放回木桶边缘的台面上,自己从一旁拿起早就备好的果酒和点心,悠哉地品下一口。
惬意, 太惬意了!
闭上眼睛好好品味一番,再睁眼时, 林尽发现从水面上冒出的水雾好像比方才多了些, 再感受一下, 水温似乎也比刚才高了点。
“嗯?好神奇,水好像变热了。”
林尽放下了酒杯和点心,感觉只有自己在这吃东西有些不大公平,便从储物戒中拿出之前炸好备着的肉丸,掰开给球球喂了点,边念叨:
“刚还想着水温变凉了点, 但懒得加热水,没想到它还能自己加温, 能一直泡在温度合适的水里也太幸福了吧?”
“?”
萧澜启轻嗤一声,但还是勉为其难地张口吃下了他喂过来的肉丸。
“啧, 好久没这么放松过了。”
林尽伸个懒腰, 长叹一口。
他舒舒服服靠在木桶边缘, 捧着被加热过的果酒啜饮一口。
过了一会儿,他看看同样闭目养神的球球, 突然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道:
“崽, 你知道我从小到大, 最大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吗?”
萧澜启睁开一只眼睛瞥着他, 等着他的下文。
林尽虽然是在问他, 说话时却并没有看他,他只是有些出神地盯着手里的果酒:
“我就想有个这样的家。”
顿了顿, 他又强调道:
“自己的家。”
林尽抿抿唇角,声音低了些:
“房子不用很大,也不用多精致,是我的、能容得下我就行。还记得大学刚毕业那会儿,我身上没钱,还背着助学贷款,你知道贷款是什么吗?就是钱,我自己都没法活下去,还要给人家还好多钱。我找的第一份工作,老板抠得要死,我成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跟人家挤在几平米的小单间里,每天就吃两桶泡面,偶尔舍得给自己加根肠。
“那时候是怎么熬过来的,我都想不通。不过我运气还不错,日子没多久就慢慢变好了,我换了不错的老板,有了不错的工作,把钱还完之后自己还存下不少,然后,我就精心挑选,租了个新房子。”
林尽的脸颊泛着些浅浅的红色,也不知是被热的还是喝酒醺的:
“搬进去那天我还刚好发了年终奖,我就斥巨资买了瓶红酒,然后舒舒服服喝着酒泡着澡,那简直是我人生中第二幸福的时刻,你知道第一幸福的时刻是什么时候吗?是发工资的时候哈哈哈……
“我感觉我这人挺怪的,有时候很想活着,想靠自己的努力给自己一个家,但想一想,就算有了自己的房子,房子里面不也还是我一个人吗?过节过年都一个人,索性自告奋勇替同事值班,然后一个人看窗子外面放烟花。没人记得我的生日,每年只有电信公司给我说生日快乐,去哪都是一个人,估计哪天死在外边了都没人发现。这种时候就很想死,每次看见手机上那些社会新闻人间惨案家破人亡,总忍不住想,死的是我就好了,要是我能替他们死就好了,反正我死了也没人给我哭,我死了正好。”
“……”
萧澜启微微歪了下头,疑惑地看着林尽。
这个癫人又在说他听不懂的怪话。
什么年中酱,什么炮面,什么点心公私?
什么死不死的,谁让他死了?遇见事冲着往前送死就罢了,怎么如他所愿在热水里泡着也要死来死去的?
一大杯果酒喝完了,林尽又给自己满上。
今天这澡泡得也太舒服了些,他原本想泡到水凉就结束,但每当桶里温度降下去一点,水就会自己加热到合适的温度,好神奇好省心,弄得他总想多待一会儿,实在不乐意出去。
他又喝了一大口果酒。
这酒是花大小姐给他的,说是从赤霞城带来的,用的原料水果都是万里挑一顶顶好的品质,每年就产那么点,一半送到皇城,另一半由赤霞城分配,只有极少数能流到市面上,多得是人有钱都买不到。
花南枝身上有价无市的东西太多了,一开始林尽还能震惊一下,但后来也就习惯了。
这酒确实好喝,带着浓浓的果香,酸酸甜甜,跟现世的果汁饮料似的,林尽都怀疑这玩意到底有没有酒精,怎么感觉一点也不上头。
他豪气地又灌下一杯,可能是觉得这种好东西自己一个人喝有点不讲义气,就用手指沾了点送到萧澜启嘴边:
“来,崽,你尝尝,你尝一口,好喝!”
滚啊!
萧澜启嫌弃地扭开了头。
“啊?你看不上这一点?”
林尽眼里已经蒙了些雾气,眼下也染了些酡红,他把酒壶里最后一点全倒进杯子里:
“来,宝,用这个喝。”
……死醉鬼!
萧澜启盯着那快要怼到自己鼻子上的杯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但还是赏脸浅浅尝了一口。
什么玩意,太过甜腻!不喜欢!
“好喝吧?”
林尽冲他笑笑,自己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甩手扔了杯子。
他抬手揉了揉狗崽小小的脑袋,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凑近,伏在他耳边,悄悄同他说:
“哎,我告诉你个秘密。”
“?”
萧澜启微一挑眉。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林尽有些晕,他趴在木桶边,枕着自己的胳膊,微微闭上了眼:
“我从另一个世界来,那个地方,跟这里一点也不一样。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回去,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回去……
“我好像有点想回去,毕竟那里比这安全多了,不会遇见什么鬼啊魔啊,也不会有修罗血狱这种恐怖东西。
“但我又不太想回去,我想留在这里,对我来说,这里好像比那里更像我的家。这里好热闹,真的,我舍不得你,还舍不得……”
林尽的声音越来越小,即便萧澜启贴到他嘴唇边也听不太清了。
什么?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那他是哪的人?
萧澜启从来没听过这么古怪的话,但想一想,这人说的怪词怪话确实不在少数。
之前他以为是自己在鬼哭崖被锁了太久,跟不上他们人类想鬼点子的速度,但后来他才发现,那些他听不懂的古怪词语,只有林尽和那个姓韩的小子会说。
所以,是酒后胡言,还是酒后吐真言?
这家伙是单纯的喜欢天马行空异想天开,还是如他所说,真的来自另一个地方?
萧澜启盯着他,眸光微暗。
罢了,管他是从天上地下来的,与本尊又有何干?
谁关心一块肉来自南方北方,反正吃进肚里都一个样。
想到这,萧澜启趴上木桶边缘,跳下了地面。
他甩甩自己身上的水就打算上床休息,但走出两步,他又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看木桶里另一个人。
醉鬼睡着了,在水里待一晚上不会被泡死吧?
泡死就泡死,死了正好吃肉!
小狗崽昂首挺胸毅然决然地走了,没过一会儿,披散着长卷发的男人又臭着脸回来。
他的发丝和细辫混在一起,湿哒哒往下滴着水,显得有些凌乱。
一滴水路过眉骨,又从他眼睫间落下,被他青粲色眸子的微光映亮一瞬,又迅速黯淡着坠落。
萧澜启有些烦躁地理清和左耳银饰缠在一起的头发,边从旁边的衣架上随手扯下林尽搭在上面的外袍,扔进木桶把人裹起来。
他一手穿过林尽后背,一手没入水中寻见林尽的膝弯,将人打横抱起。
布料带着水在不大的木桶里下了场雨,萧澜启简单用了法术,连衣裳带人一起弄干了。
“蠢死了,在水里也能睡着。一个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萧澜启皱皱眉,掂了掂手里的重量:
“真是柴火棍,还没把刀重。”
他抱着林尽走到床榻边,弯腰把他放下,但等起身时,他发丝突然被什么东西扯得一痛,一不小心又跌了回去。
他的膝盖磕在了地上,浑身银饰晃得叮叮当响,他眼前属于另一人的面容突然被放大,他身上属于果酒的香味也突然浓郁了些。
萧澜启有些不自在。
他平时以兽态示人时总歇在这家伙枕边,偶尔一睁眼,看见他一张大脸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眼下这情形好像和平时不一样,他总感觉不大对味。
萧澜启不愿再这样僵持,他扒拉一下方才扯痛自己的东西,发现是他头发上那些细碎的小银饰缠住了林尽的发丝。
“……”
真是麻烦死了!
林尽这人怎么喝醉了睡着了也这么麻烦?!他不是人类吧,他应该是魔族一个全新的种族分支,萧澜启愿将他命名为“麻烦精”。
萧澜启懒得弄这些小事,他想直接把林尽这缕头发削了算了,但刚要下手,又想起他们人类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劳什子破规矩。
有什么不敢毁伤的,本尊看你送死时倒敢毁得很!
本尊就算把你头发全削光,你又能如何?
萧澜启内心挣扎片刻,什么话都骂了,什么理由都想了,但最终还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干脆利索地削了自己的头发,再耐着性子把被缠住的发丝给林尽解开。
烦!烦!烦!
萧澜启耗尽了这辈子所有的耐心,半跪在床边给林尽解头发,他气得要死,劝了自己很久才没有一把火把这家伙的头发全燎完。
等到终于把自己的头发和银饰解下来,萧澜启一刻都等不了,直接用崩云碧火把它们烧成灰一把扬了。
做完这些,萧澜启原本想直接休息,可他又看见了屋里没倒的水和没收的桶。
烦!!!
澡是你泡的,酒是你喝的,觉是你睡的,收尾全得本尊来!
本尊是你的仆人吗?!
萧澜启用极其凶狠的动作把木桶拎出去倒了水丢到墙角,这才回来关上门。
变回兽态前,他还一把给林尽扯上被子。
死醉鬼,冻不死你!
萧澜启重新化成狗崽模样,原本打算踩着林尽走到床榻内侧卧下,谁想还没过去便被林尽一把拎了起来。
他一开始还以为这家伙醒了,但看他眼睛还闭着,才知这是睡梦中无意识的举动。
林尽翻了个身,把萧澜启搂到了怀里。
林尽身上原本就只裹了件外袍,如今稍微一动,衣领散了,露出其下明显的锁骨。
萧澜启盯着那块形状漂亮的骨头,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先前它在水里微微泛着粉红色的模样。
想了想,萧澜启扬起下巴,把小脑袋轻轻枕了上去。
啧,吃起来估计没多少肉,但枕起来不错。
还有……
虽然那果酒喝着腻人难以下咽。
但闻起来,倒还算香甜。
斑驳陆离
林尽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一觉醒来后, 他头还有些晕。
没想到花大小姐那果酒乍一喝跟果汁似的一点也不上头,后劲却如此之大,大到他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桶里出来、如何倒水收拾好房间再安安稳稳躺倒在床上了。
重要的是, 林尽醒来后发现被子下面的自己是光着的,只有床下扔着他皱巴巴的外袍。
自己昨天到底醉成什么样子了?
他不会从桶里出来随便披着件外袍就出去倒水了吧?
请问这跟裸奔有什么区别?
自己昨天洗到几点了, 应该很晚吧, 自己那样子应该没被人看见吧?
林尽小小的脑袋里有多多的问题, 他在床上茫然地坐了很久,但没能得到哪怕一个答案,连一个零碎的画面都没能从记忆里抠出来。
林尽着急忙慌病急乱投医,他捧起球球的小脑袋,惶恐发问:
“我昨晚喝醉了没裸奔吧?没光着到处乱跑吧?”
小狗当然不可能回答他的问题,他只以睥睨天下的姿态赏了他一个眼神。
“……”
还用问吗, 除了半夜有田螺姑娘帮他收拾房间,不就只剩自己光着到处跑这一个可能性了吗?
那么烟雨山有田螺吗?
显然没有。
林尽重重叹了口气, 他把狗崽放下,心如死灰地穿好了衣裳。
他系好内衬, 正慢吞吞绑腰带时, 他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闯进了他的院子。
林尽对于昨晚的记森*晚*整*理忆只有一片空白, 他按照现在能看见的蛛丝马迹推测出的可能性又太过恐怖,导致他现在草木皆兵。
什么人进来了?他裸奔被状告到长老集议堂了?
还是有人看见了他的光荣事迹特意等他清醒时来笑话他?
林尽心里乱七八糟, 还没等他回过神, 那脚步声已经赶到了他屋外, 不等他阻止就一脚踹开了门。
急吼吼跑进来的是花南枝, 她踹开门乍一眼看见林尽不知道在系腰带还是解腰带, 吓得尖叫一声:
“啊!!!你在干嘛,你在穿衣服怎么不早说!!!”
林尽怎么看都觉得自己才是该崩溃的那一个:
“你问我?你从进我院到踹开门用了几秒钟?!你给我早说的机会了吗?!”
“什么几秒钟?我哪能想到你在穿衣服, 这都快正午了,谁这会儿才穿衣服!你之前在干嘛,裸奔吗?!”
“裸奔”两个字刺痛了林尽敏感的神经:
“我刚起床不行吗!”
“你懒鬼!!”
“我……”林尽默默接下了这个名号,他有点头痛:
“我在系腰带,差不多穿完了,哪都没露,有话进来说吧,站外边别人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说着,他回头看了一眼花南枝:
“这么急,到底有什么事?”
听了这话,花南枝才想起正事。
她皱起眉:
“我就是过来跟你讲,韩傲昨晚回来了。”
“?”林尽微一挑眉,在心里算了一下时间。
韩傲这次年终考核的用时跟原文男主应该差不多,看来还算顺利。
他没多想,也没当回事:
“回来就回来了,你还特意跑过来通知我啊?哦——我知道了,想在接风宴上吃烤鸡了是吧?”
“什么?有烤鸡……”
花南枝眼睛亮了亮,话说到一半又赶紧摇摇头:
“想什么呢!本小姐来找你肯定是有正事,怎么可能为了这种小事?我跟你讲,韩傲这次回来,状态很不对劲。他回来没给师尊请安就算了,今早师尊叫小师姐提醒他去任务堂交任务竹简,小师姐才发现他压根没回自己屋子,问了一圈才知道,他昨晚一回来就将自己关到后山的面壁崖去了,小师姐去叫他,还被他赶出来了!谁去找他都不管用,我也被他打出来了,听说他心绪激荡有走火入魔的征兆,你不是和他关系最好吗,你去看看他吧!”
“什么?!”
林尽愣了一下。
他艰难地理解着花南枝给他的信息,什么话也没说,过去一手捡外袍一手拎狗崽:
“在哪?带路。”
花南枝也没再废话,带着他就往后山跑。
烟雨山面积很大,林尽至今没有好好转完过,他只知道四门武场校场之类的地方都在主山前边,后山则是清修地闭关阁等偏远需要清静的地方。
林尽以前没来过后山,他往身上贴了张乘云符才跟上花南枝御灵飞行的速度,就这样被她带着拐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山头,最终来到了一处高耸入云的巨大断崖前。
断崖云雾缭绕,崖壁上不规则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洞窟。
花南枝扫了一眼,给他指指断崖边缘某处:
“是那。”
“好,那我去了。”林尽点点头。
“哎!”花南枝叫住他:
“我跟你一起吧?”
“不用,我自己就行。”
“哦,那你当心点,这家伙现在状态很不对劲,估计不认人,当心一时没防备被他伤到。”
“知道了,谢谢大小姐。”
林尽弯唇冲她笑笑,自己催动乘云符飞向了她指的那处。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座断崖叫做“思过崖”,顾名思义,便是给犯了错的弟子面壁思过之处。这里不像苦修境和闭关阁有出入禁制,相对来说比较自由,谁都能进出,所以,平时若弟子们想寻个清净点的地方修炼或者研究什么深奥问题,面壁崖便是最好的选择。
就如此时,面壁崖上百十道洞窟,林尽能察觉到近半数洞内涌出的灵力波纹,但只有韩傲所在的洞窟灵流最暴躁紊乱。
看来,他的状态的确不好。
林尽在洞窟外落脚,试探着朝里走了两步。
这山洞很深,前路一片深黑,林尽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但能感受到其内传来的狂躁灵流。
下一瞬,有东西携着不容侵犯的凌厉气息自洞窟深处而来,但它并无伤人之意,它破开黑暗,“铮”一声插入了林尽脚尖前几寸处的地面。
是破界。
“滚!我说了,谁也别靠近我!!”
深处传来韩傲压着怒火且格外沙哑的嗓音。
林尽皱了皱眉,他道:
“阿韩,是我。”
“……”
韩傲停顿许久,再开口时,他似瞬间卸去了自己所有伪装,先前的威胁也换成了浓郁的疲惫,仔细听听,他的声音还携着细微的颤抖:
“……林林。”
“怎么了?怎么突然来面壁思过?”
林尽知道韩傲状态不好,因此,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一些。
他从衣衫里抱出球球,示意他在这里等自己,又随手画了个一阶凝光符打入山壁,让深处的黑暗能够映进一丝恰到好处的微弱光线。
他借着那丝昏暗的光,看清了山洞内阔别多日的人。
韩傲还穿着他们分别时那身绀宇色窄袖劲装,但此时,那身衣服不仅满是脏污,还破了好几道口子。而韩傲本人头发蓬乱,脸色很差,眼里全是红血丝,下巴上也满是泛青的胡茬,整个人看起来疲惫到了极点。
他抬眸看了林尽一眼,勉强扯了扯唇角:
“我只是有些问题想不通。”
“什么问题?现在想通了吗?没有的话,我跟你一起想。”
林尽走过去,盘腿坐在了他身前。
“林林……”
韩傲突然抓住了林尽的手,他很用力,像是在大海中浮沉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睁着满是血丝的眼,颤着嘴唇告诉他:
“我……我杀人了……”
“……”
林尽听见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只觉有钟声自耳边炸开。
他整个人一震,心里猛然涌上一股浓重的无力感。
要换成除他之外任何一个人来听韩傲的话,估计只会嗤笑一句:就这?就为了这事心绪不宁,为了这事差点走火入魔?
毕竟这是残酷的修仙界,不管是死只妖还是死个人,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可林尽理解他。
这个世界上,只有林尽能理解他。
因为他们来自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什么修士神通,没有妖魔鬼怪,那里一片和平,别说杀人,绝大多数人一辈子数十年都见不到暴力伤人事件,更别提自己参与其中。
韩傲无法接受、情绪崩溃,实在太容易了。
是啊,自己怎么忘了这点呢。
林尽突然有些自责。
他们穿来也有一年了,可他们始终活在烟雨山这座象牙塔中。
从入门开始,韩傲做的最狠的事,也就是入门试炼时杀了几十只妖兽。他们没见过修仙界真正的残酷,有些东西,从文字间阅读和自己参与其中,根本就是两回事。
林尽知道韩傲这次的任务是什么。
他要去处理一个以婴孩修炼的低阶邪修,这任务不难,但问题是,他不仅要亲手斩杀邪修,还要斩杀数百个鬼婴。
可他不是原文心性坚毅冷漠入骨的男主,他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在现实世界中被家人保护近二十年、连社会都未曾踏足过的学生。
林尽大概知道韩傲的家世,他家里条件不错,是家里的独生子,属于一出生就有人为他铺好路的那种小少爷。他是在家人的爱里泡大的,心思单纯,没吃过苦没受过累,连对“纸片人”的喜欢都很单纯,人家大半年前留的印信到现在还被他装在身上,时不时就要拿出来看一看傻笑一下。
林尽早该想到的,这孩子没法一个人面对这些事。
他早该想到的。
连林尽自己至今都没有亲手杀过谁,韩傲却要一个人面对那些。
“对不起……”
林尽有些难过,他抬手把韩傲抱进了怀里。
“林林,我好怕。我真的,我真的不敢杀人,可当时的情况,我不杀他,我就得死,我不是故意的,他溅了我一身血,还有……还有那些小孩,他们好真实,他们在哭,他们在我身上爬……”
韩傲埋在林尽的肩膀,他的眼泪很快打湿了林尽肩头的衣料:
“还好有你,还好有你在,不然我真的会疯。你告诉我,你告诉我这些都是假的,我们会回去的对吧?”
“能……”
吗?
林尽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这里的一切都那样真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甚至一花一草都有独特的生存之道,林尽真的没法说服自己这是一个虚构的世界。
回去,怎么才能回去?他们连自己怎么来到这里都不知道,又要怎样想办法回去?
“我真的不喜欢这里,我想走,我想回家……”
韩傲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他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
“我他妈叫韩奥,深奥的奥。什么韩傲,男主哪有那么好当,这跟小说里写的不一样,跟我想的也不一样,这不好玩,谁他妈爱当这个男主,谁爱当谁来当,能不能放我回去?
“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林林,我想家,我想我爸,我想我妈。
“我期末还有考试,考不过我会挂科,我寝室那几个臭小子都会嘲笑我。我还跟篮球社几个不服输的哥们约了球,我要是不去,会丢脸丢一辈子,还有……我前几天刚跟我妈吵了架,我嫌她啰嗦嫌她管得多,但其实没有,我就是一时气上头,我想说,我其实特别想她,下次回家,我特别想喝她炖的猪肚鸡汤。”
韩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再说不清话了,嘴里只会重复一句:
“我不要杀人……”
“我想回家……
“我想我妈妈……”
林尽垂下眼,他抬手擦擦眼泪,拍了拍韩傲的后背,像哄小孩一般道:
“知道了,我……我带你回家。”
“真的吗?”
林尽微微一怔,最终,他勉强弯起唇,给了他一句自己根本不知道答案的许诺:
“……真的。”
第二条路
韩奥从小就喜欢看超级英雄, 不论是动画片、电影、电视剧还是小说,他总会为故事里那一个个只身拯救世界的大人物倾倒。
小时候,他最喜欢站在一堆小孩里当孩子王, 手持一把纸折的小剑,把红色外套系在身上当做披风, 假装自己是盖世大侠, 他要打跑坏人, 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这本叫做《傲世狂仙录》的小说,他从初中就开始追更了,他很喜欢里面的男主角,英勇无畏,杀伐果断,是当之无愧的傲世狂仙。
韩奥一直觉得, 自己和韩傲一定有某种特别的缘分,他们的名字那么像, 人生轨迹也一定会有相似的地方。
在被学业压得喘不过气时,韩奥经常会想, 如果自己是韩傲就好了, 他不想写作业, 不想考试,他想当大侠, 想拿着那把糙铁剑去恣意快活、潇洒一生, 还想见见文字里那个集天下美好于一身的姑娘。
所以, 某日, 当韩奥熬夜建模时在电脑前睡着、一睁眼却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时, 比起恐慌,他内心竟是激动居多。
他穿书了!还是主角!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
他穿成了那个陪了他很多年的狂仙韩傲, 他小时候的梦想实现了,他真的当了英雄,当了大侠!
当时的韩奥很天真,他是打心底里为此高兴,因为来这里之前,他熬了好几个通宵做自己堆成山的作业,几小时前还刚跟妈妈吵了一架,他身心俱疲,睡着前只想找个地方好好逃避一下,结果就来了这里。
他把这当成一个奇迹、一次冒险、一场体验,一开始,他真的很享受这一切。
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太新奇了,这里有奇怪的妖兽、神奇的植物,这里的人还可以用灵力施法术满天乱飞,他还提前知道剧情,他便不动声色地按照主角的人生进了烟雨山,还十分幸运地遇见了和自己一样的穿越者朋友。
他努力在走韩傲的人生轨迹,虽然中间出了点小差错,但却让他遇见了他从小就喜欢、喜欢了很久的女孩。
活在文字里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感觉实在是太奇妙了,那个人跟自己在文字中看见的一样美好,他甚至无法用语言形容那种感觉,因为,在他心里,那个人在他心里代表着最纯粹的善良和爱,也是他想象中伴侣最完美的模样。
韩奥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和他从小期待的一样,可等时间一点点过去,最初的美好散去,日复一日的苦修下,他竟也有点厌倦了。
男主的生活好像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光鲜亮丽,每天的修炼好累,前期那些不断找麻烦的无名小喽啰更让人心累。
他有点想家了。
他开始想自己没建完的模型,想跟自己吵了架却至今没收到道歉的妈妈,想寝室里那几个臭小子,想篮球,想高达,想鞋子,想手机,想游戏,什么都想。
他想,自己还能回去吗?自己回去之后不会跟社会脱节吧?
在这个世界里,他唯一能袒露心声的只有林尽,因为林尽是他真真正正的同类人,只要看到林尽,韩奥就知道自己还有家。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韩奥发现了一件让他有点心慌的事——林尽好像在这个世界里,越来越沉浸、越来越真情实感了。
可能是一群人围在他院里热热闹闹吃烤鸡的时候,可能是他跟花南枝打打闹闹的时候,可能是他受了伤而一群纸片人围在他身边关心他的时候。
韩奥有点怕,他怕林尽会爱上这里,会不想回去。
可这些人只是书里的角色,他们不是真实的人,更不是他们的家人。
他们怎么能留在这里呢?
还记得刚认识时,某次闲聊,林尽说他不太喜欢这里,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太危险了,他还是喜欢在法治社会、在生命有保障的地方生活。
当时的韩奥还笑着开导他,说既来之则安之,这里多神奇多刺激多好玩啊,习惯就好啦。
可一年过去,两人的心态似乎古怪地互换了。
林尽再没提过回去的事了,他学符阵学得很认真,也十分真诚地对待自己身边所有人。
可韩奥越来越不安,他开始焦虑,他想回家了。
这种不安在他独自下山完成年终考核时到达了顶峰,虽然他一直在心里强调“这不是现实,这只是一本书”,可剑刃刺入他人血肉时的感受是那样真实,血腥味和飞溅在自己脸上身上的温热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怕,他真的很怕,怕到拿不住剑。
可四周不断有鬼婴孩爬向他,韩傲知道自己丢了剑就等于死,所以只能本能地不断握着剑劈砍。
他少年时去乡村住过一段时间,他帮亲戚杀过鸡鸭牛羊,来到这里后,他还杀过各种各样的妖兽。
可他从没杀过人,更没杀过小孩。
他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有条人命在他的凶器下逝去了。
鬼婴给人的感受更加直观,他们无论外表还是声音都跟韩傲曾经抱过的人类小孩没什么区别,被刺中后,那些小孩会扯着嗓子哇哇大哭,然后气息一点点变弱,最终消失不见。
那些哭声整日整夜折磨着韩奥,他一闭眼就是那个血淋淋的山洞,和横了遍地的尸体。
那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不是男主。
韩奥不是韩傲。
这段剧情里,韩傲不眨眼地端了邪修老巢,还在邪修的尸体上擦干净了自己的剑,是他的冷静他的狠心他的漠然打动了破界剑灵,而自己不行。
韩奥当不了主角。
如果主角是这个做法,那他可能一辈子也做不到。
韩傲有些崩溃,他回忆着自己来这个世界前的各种事,计算着自己离开这里的可能性,可他找不见任何一条路能通向自己的家。
他觉得自己要疯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现实世界的人,直到看见林尽,直到抱住这个与自己来自同一地方的家人,他才能稍微清醒一点。
他把这些天的迷茫恐惧都讲给了林尽听,他流了很多眼泪,这是自他长大以来,第一次哭得这么伤心。
他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只记得自己好像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再醒来,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虽然武修地少人多,但他好歹是门主亲传,能分到个单独的小院落。
他的院子没林尽那么大,但要比那精致规整不少,他的屋里散落着他练习用的木剑和剑谱,这对这地方很熟悉,但他知道这里不是他的家。
韩傲坐在床上,一时有些出神,但没过一会儿,他皱皱鼻子,突然闻到一股很熟悉的香味。
他微微睁大眼睛望向门口,下一瞬,林尽用背抵开门走了进来,转身时,韩傲看见了他手里端着的小白锅。
林尽的小狗就一颠一颠地跟在他脚边,进屋后,狗崽像在自己家似的,很自然地跳上了韩傲的小桌。
“哟,醒了?”
林尽小跑着把小白锅放到桌上,赶紧用发烫的手摸摸耳朵。
“嗯……你做了什么?”
韩傲闻着这味道,心里有个隐隐约约的猜测,他盯着小白锅,问林尽。
林尽掀开了小锅盖:
“你不是想喝猪肚鸡汤吗?我煮了一点,鸡是红绫山鸡,猪肚……我实在找不到,就问我师尊薅了只金皮猪崽。希望做出来的味道和你想要的不会差太多。”
“林林……”
韩傲感动得一塌糊涂,他赶紧搬着椅子坐到小桌边:
“你也太好了。”
“没什么好不好的,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而已。”
林尽垂下眸子,他从旁边拿了三只小碗,这次先给韩傲盛了一碗,才盛小狗崽的那份。
盛到第三碗的时候,林尽抿抿唇角,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阿韩啊。”
“嗯?”
韩傲正对着碗里的鸡汤狼吞虎咽,闻言,他茫然地抬眸看着林尽。
林尽对上他的视线,轻轻弯唇笑了一下:
“我在想,要不,咱以后不走剧情了吧?”
“……”韩傲默默咽下了口中的汤。
“韩傲的人生,对于韩奥来说太过危险,这次的事只是开始,你我都知道,后面还有更危险的事。既然我们的目标是回家,那最重要的自然是这条命,你可以不走龙傲天主角的剧情,留在烟雨山当个普普通通的亲传弟子就好,这样的话,等到有机会回家,你至少可以保证你还是个正常人,你的心态还容得进现实,还当得回韩奥。”
“可是……”
这件事,韩傲自然也想过。
的确没谁规定他一定要当这个龙傲天,可后面的剧情太多,如果没有主角的助力,缥缈阁、烟雨山,乃至整个修真界的格局都会被改变。
就算韩傲前期能躲在山门里当一个普通弟子,可未来还有更大更险的剧情,到时候,战火和灾祸降临,没有主角力挽狂澜,修真界会变成一片炼狱,谁都无法独善其身。
林尽自然知道他的顾虑,虽然韩傲目前可能无法接受他如今这个说法,但林尽还是觉得,有些事得提前让他明白:
“阿韩,还记得吗,我曾经跟你说过,这个世界并不局限于文字,这个世界中的每一个人都丰满而真实。所以,我怀疑,主角的人生也不会像文字一样一切顺遂,甚至,这里可能根本没有‘主角’这个说法。世界的气运在每个人身上,未来如果有危险,也应该靠‘我们’来面对,而不是特定的某一个人。”
“怎么可能?”韩傲微微皱起眉:
“原著里发生的剧情确实能一件一件对上,只是分我赶上了或是没赶上。”
“对,就是这个问题。”
林尽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们参与了,阿韩,我们参与进来了。我们现在是局中人,我们不能一味地相信原著,谁能保证原著一定客观真实?如今每个人都是我们身边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书里一笔带过的单薄片面的纸片人,路是我们自己在走,有些选择我们要自己判断,不能凭文字规划出来的路线埋头猛冲,否则我们会被文字禁锢住,我们自以为的上帝视角很可能会变成捆缚我们的枷锁,你能理解吗?”
“……”韩傲沉默片刻,低头重新捧起了碗:
“不太理解。”
林尽有些无奈。
他知道自己有点急了,便稍微放缓了语气:
“没事,没关系。如果你还愿意尝试,千万记得万事小心,若不想走这条路,便不走了。我会按方法努力,尽量保全你、保全我们大家,就算未来没有所谓‘主角’保护,我也得保证这里的一切不会被颠覆。”
“那你……”
韩傲有些迟疑地看着他。
他总觉得林尽在选一条与自己全然不同的、充满危险的路:
“那你打算怎么做?”
“算算时间,下一个与所有人相关的大剧情,是百家试剑会吧?”
林尽语气很温和,抬眸时,他眸中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在那之前,我要闭关。”
漱石枕流
“你要闭关?!”
摸鱼子和流巽异口同声, 险些惊掉了下巴。
今日林尽一大早将他俩凑到一起,他俩还以为林尽有什么大事要宣布,结果还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重磅消息。
“是。”
林尽点点头:
“经过一年的学习, 和这次年终考核,弟子发现自身还有许多不足。我想尽快啃透那些基础符文玄妙, 也想静下心来好好提升自己的修为, 为五后的百家试剑会做准备。”
“原来你是惦记着百家试剑会?”
流巽摇摇团扇, 在心里思量片刻,道:
“百家试剑会每九年一次,你今年才十九岁,未来还有大把大把的机会,不必如此着急赶这一场。你再等几年,等把晓云空和缥缈阁那个大姑娘熬走, 到时候咱们美美拿第一多好,何必现在上赶着让这俩怪物压着打?”
林尽无奈苦笑。
他倒不是非要赶这试剑会去争个风头, 只是,五年后的试剑会将有一段绕不开的大剧情降临, 虽说他们不必事事以原著为准, 但用已知剧情来提防一些意外状况, 倒也可行。
所以,他必须要在那之前提升自己, 他想, 如果自己改变不了剧情, 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那他至少想多出一份力, 多保护哪怕一个人。
“嗐,拿不了第一怎么了, 拿不了第一,让孩子去见见世面也好啊,跟晓云空和大姑娘过两招,自己多少也会有收获嘛。”
摸鱼子日常当着和事佬,他又帮着劝流巽:
“百家试剑会是各宗长老亲传弟子间的比试,没有驭兽这项,老夫认了,但你呢?你跟着看了这么多年热闹,不想跟人家展示一下你徒弟啊?”
摸鱼子这话说到了流巽的心坎里。
她摇着团扇思索片刻,点点头:
“也是。那小没啊,你打算闭关多久?”
林尽伸出五根手指:
“五年!”
听见这个数字,流巽差点没一团扇把他扇飞。
不过,虽说时间久了点,但既然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和决定,流巽也不好说什么,便随他去了。
她问三宗钰要来了一间闭关阁,在林尽走前,她几乎搬空了自己的藏书阁,她把那些书全塞进了林尽的储物戒里,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全部看完啃透。
和她比起来,摸鱼子像极了一个溺爱孙子的爷爷,他没有给林尽任何学习资料,倒是把自己院里的红绫山鸡全逮起来烤完了,还特意跟花南枝用灵石换了点金银,跑了一趟凡世,买了好多好多的点心和吃食,也一股脑装到林尽的储物戒里。
林尽带着两位师尊满满的爱锁上了自己小院的门,临走时,他把球球托给了摸鱼子照顾。
他把球球放到摸鱼子院里的围墙上,抬手揉揉球球的小脑袋:
“行了,去找师尊吧,饿了就蹭他的吃食。我这次去闭关,你跟着我会很没意思,留在外面,你还可以到处玩玩转转。乖啊宝,别等我回来不认得我了,我可要伤心了。”
球球嫌他絮叨,朝他翻了个白眼,没理会他。
林尽没忍住弯唇笑了,他又揉揉球球头顶的绒毛,随后俯身凑在他小脑袋边亲了他一口:
“走了。”
林尽背过身去后,萧澜启嫌弃地用前爪挠了挠被他碰过的地方。
讨厌,讨厌!
本尊允许你碰了吗?!
萧澜启看着那抹越走越远的碧山色清瘦身影。
好,头都不回一次是吧。
萧澜启扬起下巴,扭头就走。
爱滚就滚吧!
回来就把你咬死!
林尽可没听到小狗崽内心的恶毒话,他其实挺想回头,但他怕自己舍不得,怕自己忍不住把狗崽揣怀里一起带走。
但他这是走五年,又不是走五天,与其让狗崽跟着自己连续五年被关在山洞里无聊着,倒不如把他放在外面,想睡就睡,想野就野,多自在?
林尽怕自己再磨蹭下去真会对狗崽下手,索性往自己身上拍了一张乘云符,径直去了后山闭关阁的方向。
闭关阁在后山最角落处,周围云雾蔼蔼,灵气浓郁,深吸一口便叫人心旷神怡。
虽然闭关阁被称之为“阁”,但它其实还是一处处比面壁崖稍微大些的山洞。林尽跟着令牌的指引寻见属于自己的那处,进去后便在令牌上施了法,使其化为守护山洞的单向结界,外人无论如何也打不开,若想散去结界,唯有自己主动出关、从内部破施法破解。
结界势成后,林尽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什么错漏,才走进山洞打量自己未来五年要待的地方。
这山洞不小,山壁上点着几盏长明灵灯,山洞中央放了张供一人躺卧的软垫,山洞深处还有一方小小的活泉。
林尽试了一下里面的水,是灵泉。
林尽对此很满意,他在软垫上盘腿坐了下来。
韩傲始终不肯接受这是个真实的世界,但他接受了林尽的建议,选择不再走原著规定好的主角路线,只按部就班地当着普通的亲传弟子,期待能够回家的那一天。
可他们真的能够回家吗?真的能找见回家的方法吗?
林尽不知道。
但如今,这个世界有他珍惜的、想要守护的东西。
即便自己真有一天要离开,他也要尽自己所能,保护这里到最后一刻。
明烛天,萧澜承,缥缈阁……
林尽深吸一口气。
五年后见-
点滴泉。
“怎么,我听说小鬼闭关了,要五年后才回来,少尊主这是无聊了?”
折玉像往常一样,给萧澜启斟好酒,顺便打趣一句。
“嘁。”萧澜启不屑地嗤道:
“他算个什么东西,他走了本尊就要无聊?爱走多久走多久,跟本尊有什么关系?走了正好清静!”
折玉笑着点点头,停顿片刻,面容稍稍凝重了些:
“我听说,这次你们去凡世,又遇见了明烛十二卫?”
“嗯。”提起这个,萧澜启脸色不是很好:
“那小子都跟你说了吧?寒鸮那女人实在歹毒,不惜让手下祭魂,也要发动修罗血狱将本尊留下。”
“正常,你那位兄长恨你入骨,他很难会给你留活命喘.息的机会,自然是能下死手便下死手了。”
折玉顿了顿,又似想到了什么:
“流巽前几天还同我发过牢骚,说小鬼险些把魂祭给修罗印,他这样行事,确实有些太过激进了。”
萧澜启听见这事就想翻白眼,他刚准备附和几句,却突然莫名其妙想起了那日林尽在沐浴时同他说的话。
他说,因为从小就孤单,从小就没人喜欢,所以觉得自己的命不值钱,总想让自己替那些遭遇悲剧的人去死。
还说……
“对了,折玉。”
萧澜启突然开口道。
“嗯?”
“若某人说,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来,会是何意?”
萧澜启听不懂林尽和韩傲说的话,但看起来,他们确实来自同一个地方。森*晚*整*理
那天,他在面壁崖看见那个姓韩的小子抱着林尽哭得很伤心,两个人凑在一起在说什么怪话,还说什么回家。
林尽也要回家吗?
他家到底在哪?另一个世界是什么东西,有多远,可有烟雨山到鬼哭崖那么远?
“另一个世界?我不晓得,我只知道古籍上说,若有某人看破尘世悟道飞升,他的层次便同我们不一样了。神所在的地方,大概便类似于少尊主所说的‘另一个世界’吧。”
“……连你都不知道?”
萧澜启略微有些出神。
那看来,那小子的家,要比从烟雨山到鬼哭崖,还远得多。
但他不是不喜欢那里吗?说在原来的地方又没家又没钱还倒欠别人钱,连生辰都没人给他过,那样的地方,回去有什么意思?
萧澜启莫名生出点烦躁,他饮尽了折玉给自己的酒,打算暂时先不纠结这事。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
“不跟你浪费时间,本尊要回一趟明烛天。”
“明烛天?你回去作甚?”
折玉微一挑眉。
“自然是寻仇。萧澜承使唤寒鸮那女人阴了本尊两回,还不许本尊报复回来?”
“先算了吧。”
折玉开口将他劝下:
“现在不是好时机,少尊主不如先静一静,我估计,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萧澜承都不会再针对你做出什么动作了。”
“?”萧澜启有些惊讶:
“为何?”
“因为他们似乎在准备另一件、比杀你更重要的大事,若我猜的不错,应当跟五年后的百家试剑会有关。”
“……百家试剑会?”
萧澜启皱起眉。
萧澜启不知道他们人类修士的什么大小活动,但他突然想起,在林尽和韩傲的交谈中,似乎也提过什么剧情,什么试剑会。
这两个人很奇怪,他们好像总能提前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事,难不成这次也是……
“而且,萧澜承并不是一个冲动不计后果的人。如今寒鸮失败两次,他应当知道,对付你没有他预想中那般容易。大计在后,他须得养精蓄锐,不能再在你身上投入更多时间精力,这并不划算。”
“那不正好?”萧澜启扬扬下巴:
“他们在谋划大事,本尊便去闹上一闹。”
“不,这次偏不能闹,我们得让萧澜承的计划顺利进行。”
“这又是为何?”
萧澜启实在不懂折玉脑子里在想什么。
折玉弯唇,轻笑一声:
“因为,这次多半不是明烛天一方的谋划,我们得靠萧澜承的行动,来拔出一根埋在人族多年的‘刺’。若刺不除,伤口终难痊愈,就算在明烛天闹再多次,也是治标不治本。”
萧澜启觉得折玉说得也有道理,但听着听着,他突然回过味来:
“你这混球,三两句话就将本尊归去‘你们人族’?好像本尊去给萧澜承找麻烦是为了你们这些人类似的。本尊过去只是为给自己出气,你们这些破烂人类拔不拔刺、伤好不好,与本尊何干?”
“哦?”
折玉发现,他们少尊主似乎机灵了些,他一时竟还哄骗不过去了。
他只好选择转移话题:
“看着这么有活力,少尊主的伤可是好了?”
“好了大半。”萧澜启不甚在意:
“掀翻明烛天不成问题。”
“那你的修为应当已经超过小鬼了吧?如今你可以自行解开驭兽契了,少尊主不是一直期待着这一天吗?”
折玉望着萧澜启,弯起眼睛,眸里笑意渐深。
“本……”
萧澜启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僵,随后不自然地别过了眼神:
“本尊忘了。想起来的时候自然会解,还要你提醒?那死人不是闭关了?闭关五年,多少也得有点长进,你们人类不是总说猪要养肥了再杀?等他出来再解契,到时候本尊第一时间咬死他当炉鼎吃了,你急什么?你也想分一口?”
“这倒不至于。”
折玉被他逗笑了,他顺着他的话:
“少尊主此话当真?”
萧澜启没看他的眼睛。
他双手抱臂,瞧着点滴泉的水滴,轻嗤一声,斩钉截铁道:
“定然!”
白驹过隙
闭关阁内灵气汹涌, 天地灵气浮动时的波纹几乎带动了阁外的白茫云雾。
云雾在山间翻腾,肉眼不可见的浩瀚灵气逐渐汇聚成形,争先恐后地涌入山洞内。
洞内山壁上的长明灵灯燃了足足五年, 幽暗灯光下映出少年的轮廓与他碧山色的衣摆。
修士与凡人不同,修士的容貌并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老去, 绝大多数修士都会选择在筑基时驻下容颜, 这样一来, 从今往后无论百年千年,他们依旧会是风华正茂仙气飘飘的模样。
但林尽穿来时,这具身体才刚十八岁,人都没完全长开,还是一副青涩小屁孩的模样。林尽可不想一直当小屁孩,他也因此一直没有选择驻颜, 直到三年前,这副身体长到二十一岁, 从少年步入青年,林尽才用了驻颜术, 将容貌停留在这一年。
乍一眼看来, 他和十八九岁时也没什么变化, 只是眉眼更加舒展了,面容也褪去了些许青涩。
但这些都不重要, 林尽在乎的只有一件事——他长高了, 至少长了五厘米!
当然, 林尽这五年内的收获, 并不只有这区区五厘米。
其他修士闭关是为了冲境界、升修为, 可林尽的怀玉圣体省去了这一步。
他闭关只为一字——“悟”。
魔族傀儡师的七杀鬼冥阵让林尽跳出了固有思维,让他对“阵”有了一些新的感悟与想法。
流巽给他的古籍也让他对符文玄妙有了更深的理解, 在闭关之前,他虽然记下了绝大多数符文的画法,可他对符文玄妙的理解并不深,最多只能凭运气偶尔画成一两次黄阶符。上次对付修罗血狱,他靠同阶山海笔勉强画出几道玄阶破阵符,虽然成了,可自身也遭了不小的反噬。
那次之后,林尽就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实力还很不足,若是未来不想再体会那种无助和绝望,他就得尽己所能地学习和化用更多知识。
林尽花了几年时间,将他所知的玄妙一道道拆解啃透,他放平心态,用最朴素的办法去感知符文中的力量与奥妙,他去理解,去感悟,用自己融入那一笔一划中的万千世界。
若想彻底理解一样东西,最笨也最有用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变成它。
天地灵气不断涌入这方小小山洞,它们十分乖顺地流进山海笔,再借林尽之手变成一道精妙符文。
“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1]”
林尽一双深黑眸中光华璀璨,他落笔没有丝毫停顿,提笔收势的那一瞬,符文金光大盛,一股看不见的气浪扩散至周边数十里。
“万物玄妙,生生不息。”
林尽微微闭上眼,轻声喃喃道。
同时,以闭关阁为中心,百里之内的植物似乎都得了某种滋养,它们以比平时快上百倍的速度向上生长。
清修境外的青草很快没过了少女膝盖,前几日过路小童吐出的苹果籽躺在泥土里,迅速抽芽生长,眨眼间便变成了一棵亭亭小树。
“生长”与“流年”两道玄妙结合,力量已达玄阶。
成了。
林尽缓缓吐出口气,他在周围植物生长速度引起恐慌之前抬手散去了未尽的符文。
势散,符解。
林尽心里十分轻松,他从地上站起身来,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五年期到,神功大成!
出关!
林尽整理好自己住了五年的小山洞,又给自己使了个清洁术,这才颇有仪式感地解开了闭关结界,正式从山顶洞人恢复为仙风道骨小道士。
林尽先去归还了闭关阁的令牌,之后就迫不及待地跑回了自己的小院。
他以为,自己五年没回家,院里都该落灰了吧,杂草估计长了很高,地里的菜应该也死光了。
可让他意外的是,他院里一根杂草也没有,地里的菜也一茬一茬长势极好,更重要的是,他回去时,预想中空荡荡冷清清的小院里居然有人,人还不少。
流巽摸鱼子韩傲花南枝四个人正围在他院里的小桌边,共同面对桌上几只烤鸡,还有一只昂首挺胸端坐着的小狗崽。
摸鱼子面前多放了个小碗,看样子,他是将所有烤鸡的腿都掰了下来,正一块块地往下撕鸡腿肉,手上糊了满手油。
“师尊!阿韩!大小姐!我回来啦!”
林尽跳过小院的门槛,冲里面四人张大双臂。
桌边四个人同时愣了一下看向他,摸鱼子最先回神。
老头子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两条略显罗圈的小短腿倒腾得还挺快,一溜烟就跑过来给了林尽一个大大的熊抱,把烤鸡的油全糊到了他衣服上:
“呜呜呜老夫的乖徒小没!你终于回来了。虽然很煞风景,但老夫必须要跟你说,你这狗崽忒能折腾人,忒难伺候了!生的不吃,糊的不吃,太咸不吃,太淡不吃,勉强合口味的东西必须得人摆盘放好才肯赏脸,烤鸡也只吃鸡腿肉,这哪是小狗崽?这是老夫的大爷!”
“哪有你这样的?臭小没一回来先跟人家诉苦?”
流巽也摇着团扇走了过来,她瞥了林尽一眼:
“闭关五年,是在好好学习还是在看话本睡大觉?来的正好,今儿下午跟我回东离,为师考考你,看看你关了自己五年,都悟出了些什么长进。”
摸鱼子立刻不满道:
“你才是,哪有你这样的,孩子一回来先考人家课业?孩子饿着没冷着没你都不问一句?”
流巽翻个白眼:
“他是在闭关阁闭关,又不是在极北苦寒之地,烟雨山四季如春,能冷到哪去?老娘稀得问这种废话?”
“你……”
好好好,前脚刚踏进家门,后脚考试就来了。
流巽还是严苛到不把弟子当人,摸鱼子还是极尽溺爱,俩人一凑到一起就拌嘴,还是熟悉的配方,林尽只觉得无比亲切。
在两位师尊斗法的时候,韩傲和花南枝也溜达了过来,他们一个想给哥们一个拥抱,但看着哥们身上的油手印就迟疑了。另一个双手抱臂,还是记忆里拽兮兮阴阳怪气的模样:
“哟,这是谁啊?这不是东离门最刻苦的大师兄吗?偷偷努力结束了?还知道回来?你没忘了本小姐是谁吧?”
林尽将他们二人打量了一番。
韩傲倒是没什么变化,还是那副清澈愚蠢的大男生样,看见他这样,林尽心里莫名很安心。
花南枝长高了点,但好像一点也没变成熟,还是那个目中无人的骄纵大小姐。
一切都跟记忆里一模一样。
确认了这点,林尽整个人突然放松了下来。
他看向自己两位师尊,提起了正事:
“师尊,我算着百家试剑会的时间快到了,我这次出关可赶上了?”
“我原本还想着,再看不见你就亲自去闭关阁提你呢,还好,你小子时间掐得不错,刚好赶上。”
流巽用团扇敲敲林尽的脑袋:
“我今天把韩小子和花丫头叫来也是为了这事。前几日,他们师尊三宗钰和晓云空一起接了个棘手案子,等解决了那边的事,他们两人会直接从事发地赶去这次试剑会主办地,也就是缥缈阁。所以,他将这两个小鬼托给了我,要我和老鱼带你们三个一道过去。”
原本流巽只打算把两个小的唤去东离说两句话就走,但摸鱼子非说林尽不在、他们好久没热闹过了,非要烤几只鸡让大家边吃边说,结果就被出关的林尽赶了个巧。
流巽简单跟三个小的说了试剑会的流程与注意事项,又特意强调了让林尽下午去自己那里考试,便先离开了。韩傲和花南枝也有事需要准备,但事实是他俩的嘴巴被林尽的手艺喂刁了,如今实在吃不下摸鱼子那只放苦盐巴的烤鸡,只好随口扯个理由溜之大吉。
而林尽被摸鱼子推去了小桌前,桌上有他烤了足足四人份的烤鸡等他解决,除此之外,还有一只始终昂首挺胸背对他坐着的小狗崽。
看他这个样子,林尽心里稍微有些发酸。
难不成,小狗当真不记事?
自己离开这小院五年,好不容易回来,师尊和朋友都赶到他身边问长问短,只有这只没良心的小狗,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不会真把自己忘了吧?
林尽试探着走近他,抬手想揉揉狗崽的脑袋,却被他精准躲开了。
林尽索性把他抱起来面对自己。
狗崽还是那副拽萌拽萌的样子,林尽看着心软软,他问:
“不认识我了?”
小狗自然不会回答他,他只睁着一双青粲色的漂亮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
瞧着他这狠样子,林尽突然笑了。
哦,不是不认得了,是生气了。
“这些时日,多谢师尊费心照顾他,他给你添麻烦了吧?”
林尽把小狗崽抱进怀里,问摸鱼子。
摸鱼子摆摆手,继续撕他没撕完的鸡腿肉:
“没什么麻烦的,你这小狗崽灵的很,除了在吃上挑一些,其余根本不需要照顾。我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他的狗影子,他自己就跑着玩去了,费不了什么心。”
“哦?是吗?”
林尽搓搓球球的脑袋,像哄小孩一般问:
“你都去哪玩了?”
萧澜启甩头丢开他的脏手,自己重重嗤了一声。
还能去哪玩?本尊在这破地方不就只能找找折玉?折玉这混球,絮叨不说,还总爱刺挠人,萧澜启经常受他的气。
但不去找折玉,他又实在没个能说话的人,无聊了就只能去后山吓吓绵绵兽,更多的时候,他都在闭关阁附近晃悠。
没什么别的意思,萧澜启只是想看着点自己的食物,免得他倔地洞跑了或者走火入魔自己把自己炸死了。但就算有里边人的契约印记在,萧澜启也进不了闭关结界,每次只能在门口转转、隔着结界往里瞧上一眼。
他甚至还溜出山门去过一趟凡世。
主要是林尽这混小子太会做饭,什么红烧肉炸肉丸烤排骨变着法做,他不愿意吃的时候非要往他嘴里喂,现在想吃了,人又钻进了闭关山洞,叫也叫不出来,使唤又使唤不动,实在可恨!
萧澜启只好去凡世的酒楼瞧一瞧,但酒楼里没有林尽做的那些菜,什么糖醋排骨猪肚鸡红烧肉,统统没有,就算有,味道也和他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萧澜启从凡世一无所获地回来后,经常自己气自己,然后去林尽的闭关结界外龇牙咧嘴张牙舞爪,但显然,这并没有什么用。
萧澜启就等着,等着这混球绿皮龟出来后自己一口咬死他,呵,终于被他等到了吧!
可让萧澜启无法接受的是,林尽回来,第一件事情居然不是找他。
他们一堆人类站在门口说了半天话,就把自己晾在这,没人想起他。
萧澜启才不在乎。
谁?谁叫林尽,林尽是谁?
不认识!
陌生没良心混球绿皮龟居然还想摸他尊贵的头颅?
你谁啊你,本尊允许了吗?!
萧澜启撇撇嘴,不愿待在林尽怀里,他扒着林尽的衣裳,像以前一样爬到他的肩膀。
趴下后,萧澜启有些意外地挑了眉。
是错觉吗?
这小子好像长高了。
还行吧,但比起本尊,你还是像个小矮人。
林尽乖乖站着,任球球趴在自己的肩膀。
看着他这个熟悉的动作,林尽心里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暖意。
他不自觉弯起唇,把手抬到球球面前,想跟他重温一下二人间的美好回忆:
“球球,伸爪爪。”
“……”
萧澜启无名火起。
伸屁的爪,还惦记你那破游戏呢?
他一口咬住了林尽的手指尖,这个动作看起来凶狠,但只有萧澜启和林尽自己知道,他下口根本没用多少力。
萧澜启含着林尽的手指,稍稍用力,用尖牙硌了一下林尽的指腹。
他微微眯起眼,摆出一个十分恶毒的表情。
五年连个头都没冒,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死山洞里了。
你个不知好歹的混球绿皮龟矮冬瓜惨白死人。
咬死你!
云雾缥缈
百家试剑会每九年一次, 跟注重友谊切磋的宗门大比不同,参与百家试剑会的弟子必须是修仙界大大小小宗门中、掌门或长老的亲传弟子。这比赛可不是为了联络感情,毕竟每个参赛弟子代表的都不仅是自己, 还代表着自家师尊的颜面,对待比赛自然会使出十二分的力。
因此, 这个比赛的含金量极高, 比如晓云空和缥缈阁那位大师姐, 都是当年在试剑会一战成名名扬天下的人物,他俩身上那“修仙界第一天才”的名号,也是自试剑会之后才彻底坐实、令众人信服。
还有比较特别的一点是,百家试剑会不许驭兽师参赛。
摸鱼子不满这个规定很多年了,但再多的气也只能咽进心里去,根本没处说理。
毕竟, 驭兽师人少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一点是, 如今修仙界对驭兽道尚存着很多偏见,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 驭兽师战斗靠的不是自身实力, 而是“兽”。他们不懂什么亲和力什么妖兽灵草知识等琐事, 他们只知,驭兽师的强弱跟契兽有着直接关系, 再弱的驭兽师拥有一只强力契兽都能所向披靡, 可在比赛里让对手同一只妖兽打架, 显然是不公平的。
支持驭兽与反对驭兽的人谁也说服不了谁, 索性便将驭兽道一刀切了, 连百家试剑会也不许驭兽师参加。
这代表着,若林尽想参加试剑会, 便只能以符修阵修的身份。
流巽为此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那日,林尽出关后,她紧跟着就安排上了考试。让她意外的是,林尽这五年闭关还真不是说着玩玩,这小子的进步大到有些吓人,不仅捣鼓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精妙阵法,连黄阶符都画得得心应手,甚至绘一部分玄阶也不在话下。
九阶之后,符修升阶之路每跨一阶都难如登天,这小子五年跨了黄玄两阶,说出去估计得吓死一堆人。
流巽心里震惊,可为了不让臭小没骄傲,她在他面前只浅浅夸了一两句,但心里早已将今年试剑会第三名划进了自己腰包。
缥缈阁大姑娘打不过,晓云空打不过,第一第二就叫这俩怪物去争,我们小没还小,拿个第三应该绰绰有余。
流巽心底暗爽。
其他几个宗门的老东西回回笑话她没亲传,叫缥缈阁的老东西扯着张老脸欺负小没这么多年,今年就叫你们看看,老娘的徒弟怎样“啪啪”打肿你们的脸!
林尽当然不知道自己身上还背负了“打肿脸”这样重大的责任,他只照常准备着自己的第一次百家试剑会。
在出发前一天,他把自己的两位师尊和朋友们聚在一起,做了一桌好菜,久违地在小院里热闹了一番。
摸鱼子韩傲两人等这一口等了五年,菜一上来就像饿死鬼投胎一般狼吞虎咽。花南枝原本还想矜持一下,但她发现矜持就没东西吃,因此也被迫加入了抢菜大军。流巽倒没有这三人那般没风度,她将优雅贯彻到底,但她能这样做的最大原因,是这桌上除了狗之外没人敢跟她抢。
但小狗有自己专用的菜盘,小狗不屑跟她抢。
五人一狗在林尽的小院里闹到很晚,林尽忙活一晚上、临时加了好几道菜,把几人一个个喂得肚子溜圆、心满意足地走了。
这顿饭算是庆祝林尽出关,也算是百家试剑会的动员大会。
第二日清早,林尽便收好东西,揣好狗崽,下山去到了约定的地方。
今年试剑会的举办地在缥缈阁,缥缈阁和烟雨山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相距甚远。
试剑会性质特殊,就算是同一个宗门的弟子到时也会变成对手,所以长老们并没有选择一起行动,而是各自带着徒弟分头去往缥缈阁。
流巽和摸鱼子将碰头地点约在烟雨山东南侧的小门,林尽在路上遇见了韩傲,便同他一道晃过去。
出关之后,林尽一直没寻见机会单独同韩傲说话,此时正好,他看了韩傲一眼,笑着问:
“这几年怎么样?可还顺利?”
韩傲挠挠头:
“哪有什么顺不顺利的?唉,我就当好我的缩头乌龟就行了。说实话,我都快忘记自己有多久没出过烟雨山了。”
自从上次年终考核回来之后,韩傲再没有走过一个剧情点,他原本也不想这样轻易放弃,可每当他拎起那把糙铁剑,他总能回忆起当时杀人时的恐怖与颤抖,耳边仿佛有无数婴孩啼哭,折磨得他一夜难眠。
林尽不在的这几年,他就待在烟雨山当个本本分分的小弟子,修为虽然没有剧情里的龙傲天主角提升得那样恐怖,但对于长老亲传来说,也还算合格。
想到这,韩傲重重叹了口气:
“说实话,这次试剑会我都不想去了,你也知道,这次……”
韩傲话说到一半,突然被林尽以一个噤声动作止住了。
韩傲愣了一下,便见林尽轻轻朝他摇了摇头。
他们此时已接近烟雨山东南小门,林尽两位师尊已经等在了那里。
有些高阶修士习惯时时以神识警惕四周,有些话有些事,若被听去了,实在不好解释。
韩傲很快就懂了,赶紧闭上了嘴。
林尽冲他笑笑,拍拍他的肩膀:
“没关系,第一总有人去争抢,咱俩过去凑个数罢了,就当是玩,尽力就好。”
韩傲点点头,再没多说什么,但面上担忧并没有因为林尽的话而减缓一丝。
两人一路行至东南门外,走近了却意外发现,小门外站着的竟不止他们几位老熟人。
早晨阳光微暖,流巽带着花南枝站在树荫下,摇着团扇一脸不耐烦,摸鱼子则背着手晒着太阳和将楼聊天,将楼身后,还跟了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孩。
那男孩瞧着大概有个十八岁,人黑黑瘦瘦,脸上有许多雀斑,他低头站在将楼身后,显得十分不自在。
“真讨厌,死将楼,上哪都要凑一头,说了各走各的,非要跟我们凑这个热闹。”
流巽在将楼身边大声说着坏话,将楼实在有些无奈:
“喂,臭婆娘,你以为我想跟你一道?要不是我其他三个徒弟做任务去了还没回来,你以为我想带着个小的受你嘲讽?不就是跟你搭伙一块去缥缈阁吗,你对我那么大敌意作甚?”
“你个死鬼烧炉匠,自己没灵兽不会飞啊?就不到两个时辰的路程,大伙都是各走各的,谁像你那么厚脸皮,非要赖着跟人家一道。”
“怎么?我就是厚脸皮,我就喜欢凑热闹。”
将楼说不过流巽,索性跟流巽扮了个鬼脸,在流巽举着团扇杀过来时赶紧撒腿逃跑。
两人绕着将楼的小徒弟转圈圈,把人家小孩吓得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林尽知道自家师尊和将楼长老向来是一对不对付的欢喜冤家,他有些无奈,走过来提醒般唤了一句:
“师尊,我到了。”
听见他的声音,流巽立马放弃了对将楼的追杀。
她立在原地,颇为优雅地理理发饰和衣袖,才拉住林尽的手腕走到一旁的空地:
“来得正好,咱俩先走,不跟烦人精一道。”
说着,她将手指置于唇边,吹出一道清亮哨音。
很快,天际回应般传来一声嘹亮鸟鸣,一只身长三尺的焰云雀在半空盘旋三圈,稳稳落地。
它身体的线条十分流畅漂亮,额头和尾部还生着几根长长的赤红色翎羽,乍一看竟有些像传说中的凤凰。
流巽抬手结印,将焰云雀的身体放大数倍,随后,自己落去它背上坐下,又冲底下的林尽招了招手。
林尽看着眼前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焰云雀,心很虚。
他看看大鸟,又看看流巽,试探着想有样学样骑到鸟背上,可他才靠近一步,焰云雀便将脑袋扭向他,凶巴巴地冲他眯眯眼,还用又尖又长的鸟喙朝他晃晃,威胁意味尽显。
灵兽有灵,跟人待久了也通人性,显然,这只鸟姐姐还记恨着林尽当初的烤崽之仇。
“哎哟,小云儿,这么多年了,还没消气啊?”
流巽用林尽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哄着“小云儿”,但小云儿立场很坚定,它扭过头,往边上用力挪了两大步拉开与林尽的距离,坚决拒载这位乘客。
见状,流巽叹了口气,敷衍地朝林尽摆摆手,意思是让他哪凉快上哪去:
“那就算了吧,臭小没,我们小云儿还没消气呢,你去看看老鱼那还有没有位置吧。”
说着,焰云雀张开翅膀一挥便携着流巽飞向高空,只给林尽留了一片呛人的灰土。
林尽用袖子挥开那些灰尘,又回头看了一眼摸鱼子。
摸鱼子的饕餮兽已经乘了韩傲与花南枝两位乘客,显然也已经满员了。
林尽只好再看向在场最后一位长老。
将楼没有灵兽,他乘的飞行法器是一张展开的山河画卷,瞧着能坐很多人。
将楼正盘腿坐在上面,他看出了林尽的窘状,便笑着冲他勾勾手指,示意他上自己这来。
林尽赶忙冲他行个礼,上了他的画卷。
“小没啊,你那师尊,尤其是那个女的,实在忒无情,要不别跟她学了,来跟我学炼器吧?”
将楼扭过头,冲林尽眨眨眼,边驱动画卷驶入高空。
林尽干巴巴笑了两声:
“长老说笑了……”
说着,他又看向坐在自己和将楼中间的男孩。
林尽没见过他,估计是将楼新收的小徒弟。
他拍拍男孩的肩膀,主动搭话: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被他吓了一跳,他不自觉往边上挪挪,才小声答:
“齐小狼。”
“小狼?”林尽微微睁大眼睛,弯唇笑了:
“好可爱的名字。”
说着,他从衣裳里抱出球球:
“我有只小狗。小狗,来看看小狼。”
小狗嗤了一声,小狼有些尴尬,两个人都不太爱搭理他。
齐小狼这孩子太过羞涩内敛,总是接不上林尽的话,这可把林尽无聊坏了。
他倒是还能和将楼闲聊两句,但将楼多数时间顾不上他,这人一门心思忙着用画卷跟流巽竞速,两个人把一只鸟一张画骑出了在空中飙车的效果,将近一个半时辰的路程,两个人硬是在一时辰内飙到了缥缈阁门口。
从画卷上下来的时候,林尽腿都有些软,他脚踏实地深呼吸好几口,才来得及打量眼前景色。
虽说他这身体以前是缥缈阁弟子,但林尽穿来时,他人已经在被送去明烛天的路上了,所以他也不晓得缥缈阁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现在一看才知,缥缈阁地如其名,一派云雾缥缈。
缥缈阁地处修仙界南方边境的蓬莱山脉,同满目青翠的烟雨山不同,蓬莱山脉生着整片的浅粉色桃花,而缥缈阁就隐在山间的云雾与桃花中。
缥缈阁的所有建筑皆为木质,那一座座木色楼阁依山而建,楼阁间架着长长的廊桥用以连接各山各楼。这些廊桥一半被云雾淹没,一半隐约现于山间,无端多出些仙山般的神秘味道。
林尽看着眼前的蓬莱山缥缈阁,略微有些出神,直到他身前另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缥缈阁蓬莱道人座下弟子,江枕风,见过各位道友。”
那是一道清冷干净的女声,听见这个声音,林尽愣了一下,回眸望去,只见是个身着皦玉色[1]衣袍的高挑女子。
那女子无论衣着还是发饰都极为简单朴素,但再平凡的装扮也压不住她似玉容颜。
她的气质极为特别,清冷中带着些许攻击性,雪为肌玉作骨,不全似女相的柔美婉转,眉眼间还带了些英气,整个人如海棠醉日,非花非雾,春风十里独步。[2]
“烟雨山流巽,摸鱼子,将楼,携弟子前来拜会。”
流巽将手中邀请令递给江枕风,江枕风扫了一眼,便做出“请”的手势,将几人请入缥缈阁界内。
她边道:
“缥缈阁内,灵宠不得入。还请各位仙长安抚好自己的灵宠或契兽,将它们交予我方代为照料。”
听见这话,林尽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怀里的狗崽。
再抬眼时,他无意间对上了江枕风的视线。
江枕风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对上他的视线,她不闪不避,唇角反倒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她丝毫没有避讳,当着众人面便对林尽道来一句:
“好久不见。”
“……”
林尽心里一惊。
他心里有种感觉,江枕风这句“好久不见”,并不是说给这具原属于缥缈阁的身体,而是说给如今的自己。
方才他听见这森*晚*整*理个声音就觉得有些熟悉,但还不大敢确定,现在听见这话,他才笃定心中猜测。
“……是你?”
枕风扶摇
在场的烟雨山众人, 除了齐小狼外,都知道林尽曾是缥缈阁弟子,因此, 此时听见江枕风的问候,他们并不觉得有多奇怪。
倒是林尽一句“是你”让他们有些摸不着头脑。
流巽似笑非笑地瞥了江枕风一眼, 又看向林尽, 佯怒道:
“怎么了小没?就算缥缈阁薄你, 咱们做人也不能忘了本。出来几年,怎的连自家大师姐都忘了?”
……大师姐?
听见这个称呼,林尽心里又是一惊。
如今,在缥缈阁乃至整个修仙界,能被称上一声“大师姐”的人,只有原著中那位惊才绝艳的第一女主, 也就是跟晓云空齐名的那位缥缈阁大姑娘——江娴柔。
但眼前女子的名字并非娴柔二字,而是……枕风?
虽然心有疑惑, 但林尽没空多想,他只规规矩矩冲江枕风一礼:
“见过大师姐。”
“不必。”
江枕风语气清淡, 她瞧着林尽, 开口时, 似话中有话:
“既非我缥缈阁弟子,便不必再称我为‘师姐’了。”
她这话似是在说林尽如今已身为烟雨山门生, 但林尽心里却总觉得此话并不简单, 他心里隐隐猜测, 江枕风是否已看出自己与原身非同一人?
毕竟林尽没有原身的记忆, 他并不知道自己待在缥缈阁那么些年, 究竟与谁有来往,而眼前的大师姐, 又了解他几分。
林尽心里兀自思量着,也是那时,旁侧走来一位缥缈阁弟子,说是要带他们的灵宠或契兽去后山统一安置。
流巽和摸鱼子对这项规定并无异议,他们很自然地交出了自己的焰云雀与饕餮兽。见状,林尽有些犹豫地从怀里抱出了球球。
他把狗崽给那位小弟子瞧瞧,比划两下,又问:
“就……这么大个小狗崽,也不能带在身边吗?”
小弟子摇摇头,十分无情:
“不能。抱歉,缥缈阁境内不许兽类踏足,这是规定,还望道友理解。”
林尽揉揉球球的狗头,实在有些舍不得。
来之前没人告诉他缥缈阁还有这破规定啊?自己才同狗崽分别了五年,这还没把狗哄好呢,怎的又要分别?
摸鱼子看出了他的为难,他拍拍林尽的肩膀:
“没关系,缥缈阁后山很大,你的小狗跑着也自在,若实在不放心的话……涛涛啊,你把你弟弟照顾着些,有什么吃的玩的都分人家一点,听见没?”
林尽还在莫名其妙摸鱼子口中的“涛涛”是谁,后来才反应过来,他在跟身旁那只两人高的饕餮兽说话。
林尽看看饕餮兽,又看看手里的小狗崽,真担心涛涛照顾球球时会不会一不小心一指头把他按死。
林尽欲言又止片刻,最后,他揉揉狗崽的脑袋,原本还想像摸鱼子一样多嘱咐两句,谁知球球根本不耐烦。
狗崽直接从林尽手里挣扎着跳下了地,然后主动朝着边上的饕餮兽走了过去,直接扒上了饕餮兽的前肢。
见状,摸鱼子原本想说些什么,但话还没开口,他便震惊地发现自己家性格暴躁不可一世的涛涛在小狗崽的打扰下居然一动也未动,就那样在原地低眉顺眼地让狗崽顺着自己的前腿爬上肩胛,再爬到它的头顶卧下。
后来,涛涛顶着球球,和小云儿一起跟着小弟子离开了。
不知是不是林尽的错觉,他发现,涛涛离开的时候,腿脚竟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摸鱼子没发现这点小细节,他目送着灵兽们远去的背影,抬手抹了一把辛酸泪:
“我们家涛涛的脑袋金贵得很,连我都不让碰,没想到今日这么懂事,我说让他照顾弟弟,他就愿意让弟弟上自己的头顶。太感人了……”
“……”
林尽不予评价。
上交灵兽后,江枕风又寻了自己一个师妹,要她带着烟雨山众人去安排住处,顺便在阁内转转认认路。
烟雨山三位长老走在前面,林尽则远远晃在后面,自己打量着周边一切。
过了一会儿,有人凑到了林尽身边:
“哎,林林,刚那个大师姐,是不是……”
韩傲没把后面那个词说出口,但林尽看他比划的口型,知道他是在说“女主角”三字。
林尽微微皱起眉,点点头:
“都叫‘大师姐’了,应该没错。但问题是,她为什么叫江枕风?她的名字难道不是……江娴柔?”
“什么?!”
听到这里,花南枝的声音从另一侧冒了出来:
“拜托,林尽,你以前真是缥缈阁人吗?江娴柔这个名字,大师姐都多久没用过了?人家跟咱们大师兄齐名,当了那么久的修仙界两大剑君,‘漱冰濯雪晓云空’,‘岚海尘清江枕风’,你难道从未听过?”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林尽十分震惊,除此之外:
“不是,我叫大师姐还情有可原,你跟缥缈阁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凑一句大师姐作甚?”
“怎么?不行吗?这偌大修仙界,钦佩江枕风江姑娘的,不都得恭恭敬敬叫她一声‘大师姐’?”
花南枝冲他翻了个白眼,一手叉起腰,一手指着他的鼻尖:
“而你,你连大师姐的名字都不清楚,你才是没资格叫师姐的那一个!”
“我……”
林尽原本不服气,但想一想,花南枝说的也有道理。
他能屈能伸,立马乖乖低头:
“还请花大小姐赐教。”
“这还差不多。”
花南枝瞥了眼身边竖起耳朵听故事的两个男生,勉为其难地解释道:
“你们说的娴柔,确实是大师姐的曾用名,但她弃用这名字很多年了。想当年,她立在缥缈阁大殿内,掷地有声地说,‘文雅者娴也,温婉者柔也,我自认没有这等所谓女子美好品性,不配这二字,也不配父母赋予我的期许’。所以,她便自己给自己拟了‘枕风’二字,是不是很潇洒?”
“……”
枕风扶摇九万里。
确实潇洒,比起“娴柔”二字,也确实要更适合她。
林尽心里有种颇为奇妙的感觉。
当时看书的时候他就疑惑,明明这本书的女主不是温柔贤内助的类型,她冷静自持、独立又强大,这导致她说的话做的事总和她的名字有种微妙的割裂感,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面前站着一个杀伐果断的绝世大侠,结果自我介绍说他的名字叫“软软”。
如今,林尽来到这个世界,站在她面前,亲耳听别人说起她弃“娴柔”而择“枕风”的故事,再一次被人物身上超脱文字的丰满血肉震撼到了内心。
林尽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江枕风还在缥缈阁门前迎接来参加试剑会的客人,她衣摆随风轻动,身姿挺拔,像一棵立在云雾间的松。
“哎,林林。”
正在林尽出神时,韩傲一把揽住了他的肩膀:
“我还有点好奇,你刚那话是什么意思?你之前,见过江……大师姐?”
“什么?”花南枝有些摸不着头脑:
“林尽以前不是缥缈阁弟子吗?他认得大师姐很正常啊。”
“嗐,你不懂!”
韩傲冲花南枝摆摆手,又一脸好奇地望向林尽。
林尽自然知道韩傲是什么意思,他扬扬眉,在韩傲期待的目光下点了头。
在今日相遇之前,他确实见过江枕风一次。
不对,说“见过”,倒也不太恰当。
但林尽不好说具体情况,他只意有所指地问韩傲:
“你难道从没好奇过,我刚……刚来这里时,什么都不会,身子又脆,是如何逃过缥缈阁和明烛天两方人铁桶般的押送,逃到烟雨山的吗?”
“你的意思是……”韩傲微微睁大眼睛:
“是女……是大师姐她……?”
林尽点点头,眸色略微有些凝重:
“不过,我当时,并不知道是她。”
时隔近六年,当时的许多事情,林尽已经记不太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穿来前的近一月都在加班做项目,那天回到家里,他身心俱疲,只想在迟来的休假里好好睡个懒觉休息一下。但他那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梦里,他感觉自己的床摇摇晃晃,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地震了,但等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想逃跑,才发现自己所处的是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他正躺在个颇为宽敞的木制轿辇上,抬轿的不是人,而是几只奇形怪状的妖怪。轿辇旁边还跟着不少人,仔细看看,那些人蓄着长发穿着宽袍大袖,一个个都是仙侠剧中的装扮。
林尽懵了。
我穿越了?
这是他的第一想法。
掐了自己一把、发现这并不是梦境之后,林尽心知自己需要冷静,不能显得太过浮夸,以免被身边人看出端倪。
现在首要之事,是弄清当下是哪朝哪代,自己又是谁。
看这架势,自己居然还是个坐轿子的贵人,身上穿得也不差,想来应该有条好命。
这样想着,林尽看着走在轿辇边的一位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男子,问:
“请问,咱们这是到哪了?”
男子瞥他一眼,语气略微有些不耐烦:
“前面就是鬼哭崖,你说到哪了?”
“哦,原来是鬼哭……”
等等,什么崖?
林尽大脑飞速转动,他很确定,在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陆地面积内,他没听说过有任何一个地方叫做“鬼哭崖”。
但这个名字为什么这么熟悉?
鬼哭崖……明烛天……《傲世狂仙录》?
林尽心里一惊,他赶紧摸摸自己的身上,想找些能看出自己身份的物件,最后还真被他找见一块玉佩。
拿出来看看,玉佩正面写着“林尽”,反面写着“缥缈阁”。
方才的男子对他的态度算不上恭敬,甚至有些轻蔑,这说明自己并非什么重要人物。
自己来自缥缈阁,此时又正被送往明烛天,明明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却还要用这种尊贵阵仗送行……线索组合下来,林尽只找见一个答案——自己十有八.九就是书里那个被缥缈阁送去给明烛天尊主生吃的炉鼎。
好,刚穿来就被死亡通知书贴了脸。
但林尽不信命,他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身子,开始观察四周,思索着逆天改命的可能性。
周边人不少,看他们的装扮,浅色衣服的应该是缥缈阁弟子,深色衣服且奇形怪状的应当是明烛天的妖修或者魔修。这群人将这四面透风的轿辇围得水泄不通,林尽不会什么仙法,凭肉体凡胎逃脱的可能性为零。
难不成真得死在这?
死了能穿回去吗?能的话死一死倒也不是不行。
但他不想要“被人生吃”这么惨烈的死法啊!!!
柔软舒适的轿辇此时变成了煎烤林尽的热锅,他坐也坐不住,静也静不下来,他急得想要咬手指。
也是在那时,他心里突然出现了一道声音:
“最后问你一遍,你可想逃?”
“……”
林尽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那是一道清冷女声,林尽正在想她是谁,她便像是听见了林尽的心声,略微有些意外:
“你不知我是谁?”
女子像是很轻地嗤笑了一声:
“有意思。”
林尽很快便懂了,这大概是小说里传音一类的法术。
他静了静心,认真在心中紧抓这根从天而降的救命稻草:
“想逃,还请女侠相助。”
“……看来,你当真不是他。”
女子声音冷峻:
“也罢,这条命与其给不知好歹的东西随意浪费,不如交给懂得珍惜的人,倒也不算亏。”
女子的话还没说完,林尽便见眼前剑光一闪,有道身影如鬼魅般自夜色掠出,眨眼间就取了数位魔修性命。
她对待魔修毫不手软一剑封喉,对付缥缈阁弟子却不下死手,只以剑柄逐个击晕。
很快,方才还让林尽头痛的包围圈被女子轻松击溃,地上横着不少黑黑白白的死人活人。
等解决完最后一个试图反抗的魔修,女子甩掉剑刃上的血,走到了林尽面前。
她头上戴着幕离,帽上白纱直垂到小腿,林尽看不清她的脸和身形。
“我不追究你是何人、为何夺舍,但今日之事,你若敢说出半个字,你知后果。”
女子语气中携着浓重的压迫感,她收剑入鞘,微微回头瞥了林尽一眼:
“三日。三日之内,我站在这里,替你挡住魔修。三日之后,能否逃离、能逃至哪里,只能看你的头脑与造化。”
林尽点点头,赶紧从轿辇上跳下来,对女侠说了句“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便随便找了个方向逃命。
但跑出去几步,林尽觉得不对,于是又折了回来,胡乱朝女侠行了个礼:
“请问烟雨山怎么走?”
女子似乎轻笑了一声。
她给林尽指了个方向。
林尽道过谢后就一溜烟跑了,江枕风则抬起手,微微撩开纱帘,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轻轻勾起唇:
“……倒还算机灵。”
旧雨重逢
那晚的事, 林尽没同任何人提起过。
救他的女子如天上来客,似乎只需动动手指就能搬走压在他身上的那座大山。在后来的日子里,林尽也好奇过那女子的身份, 可在他预想的千百种可能里,没有一种是“她是本文女主江娴柔”, 也就是如今的江枕风。
她为什么要救自己?
仔细回忆后, 林尽才意识到, 江枕风恐怕早就看出了他非此身原主,可她不仅没有问他的罪,还好心帮他脱离困境,直到如今,她心知自己是夺舍她师弟的外来魂灵,却没有在他烟雨山的师长前多说半个字。
不过想想也是, 江枕风原本就是这种人,潇洒恣意, 做人做事不问缘由,只凭内心。
林尽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单独同江枕风聊聊, 至少需要同她正式地道个歉再道个谢, 但显然不该是现在。
他和朋友还有师长跟着缥缈阁的小师姐在蓬莱山脉内转了一圈。
小师姐心很细, 她尽职尽责地给众人介绍了缥缈阁的每一个角落,讲解了这次百家试剑会的规则, 又为他们各自安排了住处。
试剑会的规则很简单, 就是普通的两两对决淘汰制, 除了丹修医修器修这三类不大擅长战斗的修士需要各自分开比试, 其余的武修符修阵修乐修都是打混后简单粗暴地以战斗决胜负, 然后一路打到八强四强最终评出个一二三来。
林尽看小说时便知道了这些规则,因此并没有认真听小师姐讲解, 一路上,他都在观察缥缈阁内的楼阁与廊桥。
这些廊桥设计得十分精妙,仔细瞧瞧,它们居然连接了每栋小楼、每座山头,且这些廊桥纵横交错,若是不熟悉山脉楼阁分布之人,很容易在这些相似的小楼间迷失方向。
林尽大概记下了缥缈阁内主要的几个地点与线路,之后,他们跟着小师姐绕来绕去,被带到了靠近后山的一座小山。
这座小山估计是缥缈阁专门用来供外来弟子落脚之处,被唤作“秋云间”。不同于其他山上成片的桃花,秋云间最多的是红枫,一眼望去,橙红枫叶与灰白云雾混在一处,中间隐隐约约可见一座座单独的木制小阁。
林尽、韩傲、花南枝与齐小狼被安排在一处,他们四人的楼阁都有廊桥连接,挨得很近,林尽大概记下了他们每座楼阁的方位与线路,才回到自己小阁内休整。
缥缈阁分给弟子的寝舍还不错,看起来干净又整洁,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木香味。
屋里的陈设也齐全,该有的都有,林尽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又推开窗瞧瞧外面。
听说,缥缈阁会统一将外来修士的灵兽带去后面的芳华峰安置,如果林尽记得没错,秋云间似乎离芳华峰并不远。
林尽又抬头看了眼时间。
大概到傍晚,等三宗钰晓云空和其他几位在外的弟子到齐,师长们应该会各自召集弟子开个赛前动员之类的会议,也就是说,从现在到开会前都是自由活动时间。
林尽之前问过小师姐有关灵兽的问题,小师姐说,修士有权利随时去芳华峰看自己的灵宠或契兽。
林尽又想起了自己那只可怜的毛球狗崽。
虽说他们已不是第一次分别了,可上一次,林尽托了他可靠的摸鱼子师尊照顾狗崽,但这次,狗崽需要一只狗在陌生环境中和陌生朋友生活那么多天,他能行吗?他真的不会被饕餮兽踩死吗?小云儿会不会把他的事迁怒于他的狗崽,用它的鸟喙啄伤狗崽脆弱的身躯?
林尽望着窗外,眸中写满担忧。
片刻后,小屋的门开了又合上,碧山色身影穿行在云雾与红枫间,脚步轻快地去了芳华峰的方向-
芳华峰。
萧澜启百无聊赖地趴在饕餮兽头上,半晌,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饕餮兽被他这小动静吓得腿脚一颤,险些在原地跌个大马趴。
萧澜启被他颠了一下,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这妖兽虽说名字里带了上古四大凶兽之一的“饕餮”二字,可性子却与他祖宗差了十万八千里,不够威武霸气不说,还胆小如鼠,身上的味道也古怪极了,萧澜启怀疑它根本就没有洗过澡,在它头顶趴的这一会儿,他实在被熏得不轻。
萧澜启只好站起身来从饕餮兽头顶跃了下去。
落地的一瞬间,墨色雾气溢出,男子自魔雾间起身,双臂上的魔纹图腾隐约闪过一道青粲色光芒。
饕餮兽见状,又被吓得一激灵,哆哆嗦嗦跪伏在地,冲他做出叩拜的姿势。
萧澜启睨他一眼,抬手像逗狗似的挠挠饕餮兽的下巴,又轻轻在饕餮兽的角上拍了一巴掌:
“去吧。”
饕餮兽闻言,赶紧起身,撒腿一溜烟跑了。
“没出息的样子。”
萧澜启望着它的背影,轻嗤一声,收回视线,又抬眸打量一番周边景色。
这座山并没有什么特别,里边全是人类修士们带来的灵宠契兽,萧澜启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么大罪,才要被惩罚和这群低阶低智臭气熏天的畜生待在一处。
萧澜启不愿留在这里,他感知一番周边结界分布,便背起手,离开了芳华峰。
萧澜启也是第一次来缥缈阁,他不认路,望一望,眼前这些山这些楼也都长得差不多。
他不知自己该往哪走,索性在离开芳华峰时踹了一脚芳华峰的结界,又抬指抵在唇边,吹出一道嘹亮哨音。
做完这些,萧澜启双手抱臂,靠在一旁的红枫树上等着,片刻后,一道凌厉剑气破空冲他而来,萧澜启侧身闪避,在对方袭来时瞬息同她过了数十招。
二人都有所保留,因此没闹出太大动静,最终,江枕风先后退几步站定,收剑回鞘,冷冷抬眸打量着萧澜启:
“我当那只狗身上气息怎的如此熟悉,原来当真是你?离开鬼哭崖后就再没听过你的消息,原本我还以为你被萧澜承的追兵弄死了,没想到你是在烟雨山给人家当灵宠?少尊主好兴致。”
“少说本尊不爱听的话,若非你在鬼哭崖帮过本尊一把,如今这碧火就该烧到你头发上了。”
萧澜启微一挑眉,抬指搓出一小团火花,又自己将它吹灭。
“你可以试试?”江枕风似乎弯唇轻笑一下,而后,她朝萧澜启微扬眉梢:
“说吧,寻我何事?我还有事要做,少浪费彼此时间。”
萧澜启挺欣赏她这种有事说事直言不讳的性子,他点点头,道:
“两件事,一,本尊不想和那群妖兽同住一个山头,所以,本尊需要一个理由,能以如今这模样留在缥缈阁。第二,本尊想同你打听一个人,他说他以前曾是你们缥缈阁的弟子,那你可知,在他来缥缈阁前,他究竟来自哪里?”
虽然萧澜启没有点名道姓,但江枕风知道他在说谁:
“林尽?”
“是。”
江枕风唇角似有些许笑意:
“若你说的是如今这位林尽,那我不知,若是以前那位,我可以告诉你,他来自凡世赤霞城。”
闻言,萧澜启拧起了眉。
他怎能听不出江枕风话中深意?
“你的意思是,如今的林尽同缥缈阁林尽非同一人?他是夺舍魂灵?”
萧澜启停顿片刻,又多问一句:
“你能确定?”
江枕风哂笑道:
“林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说我怎能确定?那孩子单纯至极,说难听点,便是蠢笨。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牧山道人养的炉鼎,只有他自己当自己是块受尽师尊宠爱的宝贝疙瘩,牧山随口哄两句,他便欢天喜地地坐上轿子去明烛天‘游玩’。我曾提醒他多次要提防人心,他只当我在害他,就算我要救他离开魔窟,他也恶声恶气地叫我莫要捣乱。但当我最后一次询问他是否要逃时,他的态度却同之前天差地别,他不知我是谁,行事也比先前机灵不少,你说,我凭什么不能怀疑他已换了芯子?”
被江枕风这么一点,萧澜启便全懂了。
他之前总觉得林尽对自己往事的讲述有种微妙的违和感,毕竟这小子向来心思机敏,鬼点子又多,若他真在缥缈阁待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那么晚才发现他那劳什子师尊的恶毒心思?
可是,若他真是夺舍魂灵,自己又要从哪查起?
他说的家乡到底在哪?若他有天回去了,自己又该去哪找他?
先说明,他可不是舍不得这混球绿皮龟走,他巴不得他赶紧死!但死前,他得把这小子欠自己的账全都讨回来!所以,他必须要摸清这小子的底细,以保自己不会找不见人讨不来说法!
萧澜启微微垂下眸,片刻,他又狐疑地望向江枕风:
“你方才说,他是你救的?”
“有何问题?”
萧澜启嗤笑一声,扬唇露出他唇下两侧的尖牙:
“你江枕风是什么人,本尊还能不知道?你又不是那小子,善心泛滥,谁都要救一下。当初你助本尊出鬼哭崖,还提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要求,如今你却告诉我,你主动帮一个夺舍你师弟的魂灵出逃?江枕风,你目的为何?”
“别以为你很了解我。”江枕风微微眯起眼睛:
“我当初帮你,是希望你出去后能牵制萧澜承,我提出的要求,也是‘若你来日重掌明烛天大权,须保明烛天永不犯我缥缈阁’。至于林尽,他若是落到了萧澜承手里,对我、对缥缈阁有什么好处?他若愿意逃,我就帮他一把,若不愿意,我又不是圣人,救不了想死的鬼。你情我愿互惠互利的事情,需要什么目的?”
萧澜承点点头,青粲色眸子里染上些许笑意:
“江枕风,你跟人类还真是不同。”
“哦?”
“身为所谓‘正道’,可能大方和天魔谈条件、放天魔出牢笼?”
“正道如何,邪道又如何,能达到我的目的,与天魔为伍,又如何?”
“所以,本尊说,你不该做人类,你该做天魔。若那小子有你一半冷漠,本尊也不至于天天受他的气。”
“可能吧。”
江枕风微一扬眉,话归正题:
“你说你想留在缥缈阁,我可以帮你,但你若在缥缈阁闹事……”
“知道知道,少来那些烦人的威胁。”萧澜启翻了个白眼,想了想,又提醒一句:
“与其在这警告本尊莫要闹事,你不如将眼睛放在你们缥缈阁内部。缥缈阁面对萧澜承的威胁一再退让,你就没想过是你们内部有问题?折玉那老小子同本尊说,缥缈阁内部有‘针’,明烛天会趁这次试剑会,联合你们内部的针做些大事。”
“缥缈阁里面已经烂透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可以帮你留在缥缈阁,但作为交换,你……”
说到一半,江枕风话音突然一顿。
萧澜启就知道江枕风能轻松应下此事,肯定不简单,这女人必然还有条件要提。
但等了一会儿,萧澜启没等到她的下文,抬眸望去,只见江枕风皱眉盯向某处,突然冷声道:
“谁?”
萧澜启顺着江枕风的视线看去,片刻后,红枫林下齐腰高的草叶晃动,没一会儿,冒出个碧山色的人影。
那人看见他们,显然也愣了一下。
林尽看看江枕风,又看看江枕风旁边的萧澜启,瞳孔地震。
“对不起。”
林尽捂住自己的嘴,后退两步,从指缝中挤出几个微弱的音节:
“我,我就路过……”
我就路过想去看看我的狗崽。
没想到会遇见缥缈阁大师姐在后山和一只两米高的黑头发编小辫绿眼睛长得怪好看但看起来脾气又差又凶像是能一口一个小孩的大只魔族大声密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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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尽都要吓死了。
他只是想简简单单去个芳华峰, 简简单单地路过秋云间与芳华峰的边境。他确实听见后边隐隐约约传来人声,但根本没多注意,直到他听见江枕风的声音冷冰冰地问了句“谁”。
他原本以为江枕风是在和自家师弟师妹说话, 可谁能想到,他费劲深一脚浅一脚拨开草叶, 看见的是江枕风对面站着那么大一只魔族?
那短短一瞬间, 林尽站在那里, 想了很多很多。
他在回忆,回忆江枕风和魔族有什么牵扯。
还在反思,反思自己有没有撞破什么不得了的剧情。
首先,试剑会这边有段大剧情大事件与明烛天魔族有关,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其次,江枕风难不成就是这次剧情的幕后黑手?是她和魔族里应外合?不应该啊。自己现在撞见这俩人要怎么办?江枕风原本就知道自己不是原主, 自己现在又撞破了他们的惊天大秘密,自己不会被杀人灭口吧?
林尽心都凉了。
他又仰头看看那位魔族大黑哥。
怎么办, 他看起来比自己遇过的那些明烛十二卫还要危险,他好像一巴掌就能拍死自己。
救救他, 他对魔族过敏, 谁能救救他?
“是你?”
但让林尽意外的是, 江枕风的反应格外平静。
她只道:
“来得正好,过来。”
“……”
林尽默默往前挪了几步。
“你不用怕, 他虽然是魔族, 但暂时不会做对缥缈阁不利之事, 我们也没有在说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你没有撞破什么大秘密, 也不会被灭口。”
江枕风似乎能看穿他的心思,她瞥了他一眼, 淡淡道。
“那真是……”林尽尴尬地停顿住,然后绞尽脑汁挑出来几个字:
“……太好了。”
瞧他这模样,大黑哥似乎笑了一声。
林尽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也不敢再看他。
“我想让你帮忙做件事。”
江枕风没跟林尽绕圈子,她直言道:
“这是我一位友人,他叫……”
话说到一半,江枕风顿了顿,抬眸看了萧澜启一眼,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介绍他。
片刻后,她抿抿唇,像是有些不耐烦,又像是有些无奈:
“罢了,一会儿让他自己跟你介绍。总之,你也能看出来,他的身份并不适合大摇大摆出现在众人面前,但因为一些不可抗力,他需要暂时留在这里,所以我想请你帮帮我,在试剑会结束之前,让他在你那里住一段时间。之前我也算是救过你一命,今日你帮我这个忙,这次之后,我们便算两清。”
江枕风这话算是把林尽架起来了,他若是答应,到时候他房里藏个魔族,若被发现,任他长八张嘴都讲不清,若是不答应,又实在还不了江枕风的人情。
想来想去,林尽还是一咬牙心一横:
“师姐这忙我是该帮,但救命之恩重于天,不能简单以此事相抵。”
“无碍,这毕竟不是小事,我说两清便两清。”
江枕风没多在意,她瞥了萧澜启一眼,只道:
“前山还需要我,先走了。这几天,你便先跟着他吧。没事别找麻烦,我们都会很麻烦。”
说完,江枕风便飞身离开了,只留林尽和萧澜启两个人安安静静站在红枫林里。
这是在做什么?
现在该干什么?
自己只是想去芳华峰看一眼小狗崽而已,为什么走到半路突然捡了只魔族回家?
林尽不太理解自己现在的处境,他很茫然。
他看看对面的萧澜启,还很尴尬。
两人站在原地,相对无言片刻,还是林尽先开了口:
“那咱们……先回去?”
“哦。”萧澜启随口应了,他睨了林尽一眼:
“带路?”
说着,他抬步走到了林尽身边。
林尽森*晚*整*理没忍住抬头看看他,发现自己居然才到大黑哥的肩膀。
他自己大概有个一米八,大黑哥可能有两米?不对。两米一?
总之,好有压迫感的身高。
林尽空咽一口,四肢僵硬地往秋云间的方向去。
路上,他又悄悄看了萧澜启一眼。
长发,微卷,头发颜色很黑,像是披散在身上的浓墨。发丝里混着很多小细辫,辫子上还挂着不少细碎的小银饰。
他的左耳挂了只很夸张的耳饰,耳朵不似人类圆润,而是有些尖的形状,就像漫画里的精灵。
他五官很立体,眉眼深邃,有种略带些邪气的俊美,颇有异域风情,眼瞳是漂亮的青粲色。
林尽发现,他那瞳色竟跟自己的小狗崽有几分相似。
不对,仔细瞧瞧,颜色几乎一模一样。
可球球是碧目犬,是妖兽,不是魔族,而且,若自己的球球崽能变成人,那他肯定会是个软乎乎可爱小男孩的样子,不会有大黑哥这么高的个头,气场也不会这么吓人。
林尽听着萧澜启走路时身上银饰碰撞发出的轻响,一颗心也跟着紧张得“砰砰”直跳。
他又看了萧澜启一眼。
萧澜启在这时终于忍不住了,他不耐烦问:
“你看什么看,你到底要说什么?!”
林尽被吓得一哆嗦。
他赶紧低头看脚尖,边道:
“我就想问,怎么称呼……?”
萧澜启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介绍。
可他要怎么说,直接告诉林尽自己叫萧澜启?
林尽这小子古怪得很,他似乎知道很多事。“萧澜”是魔族独有的姓氏,若是林尽知晓萧澜承的名字,再碰巧知道萧澜承有个弟弟,那很容易便能猜到他的身份,可萧澜启暂时还不想暴露这些。
思索片刻,萧澜启只说:
“启。”
“……啊?”
林尽愣了一下,抬头看向他。
萧澜启垂眸望着他的眼睛:
“你可唤本……你可唤我‘阿启’。”
听了这话,林尽沉默一瞬,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萧澜启一扬眉:
“你笑什么?”
“没。”
林尽抿起唇角。
阿启。
怪可爱的。
像个喷嚏。
问了名字后,林尽没再跟萧澜启搭话,他直接把人带回了秋云间。
他运气还不错,回去的路上没遇见别人,不然,就以萧澜启这引人注目的身形和打扮,肯定免不了一番盘问。
林尽解开了自己小屋的结界,他推门走进去,萧澜启跟在他后面,弯腰避开了对于他来说略显低矮的门框。
“这就是我住的地方,你这几日可以留在这里,需要什么东西也可以跟我说,我尽量帮你找找。”
林尽原本还觉得自己这屋子挺大的,但萧澜启一杵进来,小屋一下就显得逼仄了许多。
林尽跟他面对面站着,抬手尴尬地比划两下:
“那……没什么事您就先歇着?我还有点事,先出去一趟。”
说着,林尽转身就想走,可没走出几步,他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
“慢着。”
林尽又是一激灵。
他是真的很害怕,如果可以,他愿意把这间屋子让给大黑哥住,他这几天露宿山头都行。
人类对体型大于自己的生物都有种本能的恐惧,再说了,他对魔族真的没什么好印象,前两次同魔族打交道,第一次时他腰子上被捅了个大窟窿,第二次若不是祝尔瑶舍身救他,他如今已是修罗印里一只不断被痛苦煎熬的亡魂。在他的生命里,只要同魔族有关,那必是你死我活的血腥景象,他对魔族的阴影实在太重,更别提身边这只魔还带着那么强的压迫感。
“你去哪?”
身后的大黑哥发了话,林尽弱弱答:
“我的契兽还在芳华峰,我想去看看他。”
“没必要。”
萧澜启脱口而出。
什么契兽,你如今若是能在芳华峰找到你的契兽,本尊便跟你姓。
但很快,他抬眸瞧见林尽略显诧异的表情,又补充道:
“一只契兽有什么好看的?本尊……我不允,若你转头出去同别人告密,我留在这里,岂不是着了你的道?”
“不会,我答应了师姐要留你,就不会做出此等言而无信之事。”
林尽又往门口挪了两步,解释道:
“我的契兽还很小,他从未独自在陌生环境生活过,我怕他照顾不好自己,再出了什么事……”
萧澜启听了他的话,心里直冒火。
本尊在你这人类心里就这么没用?连独自生活都做不到,还得你探望照顾?得了吧!三天两头就受伤卧床不起的可另有其人!
“一只契兽,若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无法在陌生环境生活,那要他何用?!少找这种拙劣的借口,我说不许去,你就不许去!这几天你若是敢踏入芳华峰一步,本尊便在芳华峰放把火,烧了那山里所有的畜生!”
“……”
林尽看着萧澜启,感觉自己好委屈。
为什么,为什么大黑哥突然炸毛了?他真的好凶,他不会一怒之下把自己咬死在这吧?
魔族都这么喜怒无常吗?
林尽好无助。
“那,那就不去了,你别生气……”
林尽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窗边,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想说些话缓解一下这尴尬气氛,却怕再说错哪个字惹大黑哥生气。
他只好默默闭上嘴巴,度秒如年地低头玩自己的手指。
房间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萧澜启看看离自己大老远的林尽,片刻后,略微有些怀疑自己。
这家伙好像很怕他?为什么?他平时不是胆子挺大吗?一身莽劲,连祭魂都敢,现在怎么开始缩脑袋了?
是自己太凶了?不该啊,自己能有修罗血狱凶?明明自己平时也是这个脾气,气急了咬林尽一口他也没在乎过,怎么如今才说了几句话,他就变得这样脆弱?
萧澜启想破脑袋也想不通。
许久,他盯着恨不得贴到窗户上的林尽:
“喂。”
“……啊?”林尽有些茫然。
萧澜启抬手摸摸鼻尖,没话找话:
“本……我很吓人?”
“没有,怎么会呢。”林尽干巴巴笑了两声。
“那你坐那么远作甚?”
“远吗?没有吧。”
林尽搬着凳子往他的方向挪了一寸。
“我不吃人,人很难吃。”
萧澜启翻了个白眼,话音一顿,可能是觉得自己这话不够严谨,所以又补充一句:
“除非那人恰好是个灵气满溢的炉鼎,而本尊又身受重伤,那我可能会考虑勉为其难地吃下他。”
很好,每一个词都精准踩在痛点上。
林尽有点怀疑这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他抿抿唇,抱着一丝希望问:
“那,那您现在可有受伤?”
“有。之前的伤还没好全。”萧澜启实话实说。
“……”
林尽又没话了。
萧澜启看着他那怂样,实在不知道事情到底有哪里出了错,林尽为什么这么怕他,平时废话那么多的人在自己面前怎么安静得像个鸡崽?
自己真的很凶?
人类表示友好的方式是什么?怎么才能让别人感受到自己不想杀他?送他需要的东西?
萧澜启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需要纠结这种事。
犹豫片刻,他从床榻上站起身,走到了林尽身边。
林尽恨不得把头缩到肩膀里去。
他听着萧澜启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自己的怀玉圣体是否被他看穿、自己是否会被大黑哥咬死在这木头小楼里。
他心里实在害怕,直到萧澜启走到了他身后,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他的肩膀。
林尽又一激灵。
但萧澜启除了点他肩膀,再没有对他做更多,因此林尽鼓起勇气回头看了一眼。
这便见萧澜启低头从自己腰上取下了一串亮晶晶的银饰拍在桌上推给他。
“给你。”
萧澜启臭着一张脸,语气也有些别扭:
“拿去卖掉。很值钱。”
妇姑勃溪
啊?
林尽看看桌上的银饰, 又抬头看看萧澜启,实在有些茫然。
停顿片刻,他福至心灵:
“你需要盘缠?好, 我可以帮你带出去卖掉,你想要灵石还是凡世流通的金银?”
“?”
萧澜启一挑眉:
“给你的, 我不要。”
“……啊?”
林尽又懵了。
他用指尖拨拨那串天星银, 有些不确定:
“送给我?”
“不然呢?”
萧澜启没好气道。
林尽有些受宠若惊, 又有些无奈。
他把银饰又推了回去,干巴巴道:
“为什么要送我这个?我……不太需要。”
“不需要?!”
萧澜启古怪地看着林尽。
不是这家伙自己说,他没钱,还欠别人很多钱吗?他不是很需要钱吗?为什么现在自己给他钱,他却说他不需要?
烦!
人类真烦!
萧澜启受够了这样猜测人类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他抬手想把银饰收回来, 但顿了顿,还是一把将它推了回去:
“让你拿着就拿着!”
萧澜启想了想, 又补充道:
“住客栈还要付银钱,这些, 就算是我给你的报酬了。”
哦!
这样一说, 林尽就懂了。
他冲萧澜启笑了一下:
“不用, 我本来就是帮师姐的忙,如今再收你的钱是什么道理?”
听他这样说, 林尽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误解这位大黑哥了, 看起来, 这家伙还挺讲道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这人虽然凶,但凶巴巴的模样里还带了一丝别扭劲儿, 仔细品品还有点可……
“少废话,拿着!”
林尽心里一句“可爱”还没评完,就自己默默把这两个字咽了下去。
好的,是错觉。
他乖乖闭嘴,再没坚持,赶紧把那串银饰收回了储物戒里,继续低头面地思过。
萧澜启看看他,不知道这人为什么又变成了那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他越想越烦,最终窝着气,搬着凳子自己坐到屋子另一边。
随便说句话都把你吓成那样,给你钱你还委屈起来了。
是,本尊凶,本尊比那红衣小鬼还吓人,比修罗血狱更恐怖!
爱理不理!
不识好歹,不搭理你了!
屋子里明明有两个人,气氛却僵硬沉默得像一座空屋。
林尽在凳子上坐得都要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收到一道来自流巽的印信,只觉这是一张救他出苦海的救命稻草。
他受够和大黑哥共处一室了,他现在就想溜。
他悄悄看了一眼萧澜启的方向。
此时已至傍晚,窗外天色已暗,屋内的光线也昏昏沉沉。
萧澜启正双手抱臂坐在椅子上,他低着头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林尽空咽一口,悄悄起身,想在不打扰到他的情况下偷偷溜走,以免把人吵醒,造成不必要的交流。
他小心再小心,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可谁知,他才刚站起身,屋子那头就传来一句低沉的:
“去哪?”
林尽吓了一跳,险些没站稳。
他回头看了萧澜启一眼,发现他正望着自己的方向,一双青粲色的眸子在暗处居然亮着微弱的光,就像野外藏匿在夜色中窥伺的狼。
“明天试剑会正式开始,我师尊叫我过去交代些事。”
说完,林尽犹豫着又加了一句:
“我……能去吗?”
这话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这是自己的屋子!大黑哥只是个借住的客人,为什么他出个门还要征求他的同意?!
到底你是主人还是我是主人!
林尽,支棱起来啊!
林尽在心里抓狂,他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挺直了腰杆,好让自己显得别那么卑微。
“问我作甚?该去就去,怎么,需要我陪你?”
“倒也不用。”
林尽干巴巴笑了两声,拔腿就想溜,但到了门边,他脚步一顿,又折了回来。
他从储物戒里抽出几张传音符放在桌上:
“那个,大黑哥,给你留几张传音符,有事可以用它找我。”
说完,林尽也没等萧澜启回话,拔腿夺门而出。
萧澜启看着小屋的门开了又关上,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以前这小子去哪不带着自己,干什么都要把他往衣服里一揣,烦都烦死了,如今怎么又不用人跟着了,跑得还那样快?
还有……
大黑哥是谁啊!
不许给别人取奇怪的外号!你个可恶的混球绿皮龟!!
那边,林尽用了此生最快的速度出逃,生怕晚一秒就被大黑哥叫住。
各宗各派的长老们和弟子并不住在一处,林尽在秋云间,而流巽和摸鱼子他们则被安排在另一头的春水涧。
林尽知道从秋云间到春水涧的线路,他出了小屋就跑上通往春水涧的长桥,走到一半时,他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林尽!”
是花南枝的声音。
转头看去,花南枝正带着韩傲还有齐小狼走向他这边。
她边走边上下打量着林尽:
“你怎么看起来慌慌张张的?说,你干什么心虚事了?!”
“饶了我吧花大小姐,在你心里,我无论哪种模样都是在心虚。”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事实上,这次林尽是真的很心虚。
林尽只想赶紧把这个话题带过去,他随口问:
“你们也去春水涧?”
“说什么呢?”花南枝双手抱臂,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没仔细看流巽长老的印信吗?我师尊和师兄还没回来,所以这次的小会,由流巽长老给咱们一并开!刚我们还想去你屋找你一道过去呢,结果刚走近就见你慌慌张张从屋里跑出来,好似屁股上着了火,也不知道你在着急什么。”
“哦,是没注意看,我瞄了一眼就跑出来了,这不是怕迟到吗……”
林尽汗流浃背。
“哈?得了吧,你这人,迟到惯犯,什么时候在意过这些?”
花南枝眯起眼睛,表情愈发狐疑。
“我……”
“哟,这不是林尽吗?”
林尽正想找借口把这事带过去,结果还没开口,他突然听见有人点了他的名。
他朝声音来处望了一眼,见是几个穿着缥缈阁校服的年轻弟子。
缥缈阁的校服不似烟雨山可自主选择颜色和样式,他们的校服以白色为主,以桃粉做点缀,看起来干净又精神。
几人中领头的那个少年正是点了林尽名字的人,他样貌端正,但唇角携着丝不怀好意的笑,导致他整个人显出些许刻薄。
听见自己的名字从一位陌生人的口中唤出,毫不夸张地说,林尽一颗心突然重重“咯噔”一跳。
糟糕。
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认识原主的人出现了,可自己对眼前人根本没有印象。
他是谁?什么人?他对自己的态度很差,看样子自己似乎跟他有过节?什么过节?
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林尽心里慌乱地拧成一团,但依旧保持着面上沉稳。
他正在想要怎么回复少年那句问候,旁边的花大小姐便打出一句神助攻:
“哎,林尽,这谁啊,你认识?”
林尽微一挑眉,顺势打量那少年一眼,轻飘飘答:
“谁啊,不认识。”
“哈?!”少年的脸色一变,自己先沉不住气了:
“你开什么玩笑?你不认识我是谁?!”
见他如此,林尽唇角弯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眼前这少年是最好看透的那种人,所有的心思和情绪都明晃晃写在脸上,只要抛出几句反问就足够他跳脚。
“我有必要记住你?”
“你……!”少年一张脸涨成了茄子,他重重冷笑一声:
“好啊,看来有些人出去几年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今早听人说林尽回来了,我还不信,没想到你竟真的叛出师门,去当了烟雨山的弟子?看来烟雨山真是没人了,连个废物炉鼎都能代表师门参加试剑会。你明日不会被人打哭在台上吧?那可就不好看了。”
“你说什么呢?!”
听见这话,林尽还没来得及回答,花南枝先沉不住气跳了出来:
“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们烟雨山的人也是你能欺负的?”
“啧啧啧。”
少年摇摇头,同身边其他几人对了个眼神:
“可以啊林尽,以前在缥缈阁时,遇见事就只知道哭着找师姐给你出头,如今去了烟雨山,你怎么还是那套作风?你果然还是只会躲在女人身后、让女人保护?明天的试剑会呢?叫女人上去帮你打?”
缥缈阁几人因着这话捧腹大笑,那笑声又吵又难听,花南枝根本忍不了。
她推开上来劝和的林尽,一把抽出背后的大刀:
“你再给我说一句试试?!”
“怎么,你想私斗吗?”
少年上下打量她一眼,轻飘飘评价一句:
“看来林尽当真招美人喜欢,难怪总有人愿意给你出头,以前有师姐,现在又有这小美人。还行吧,虽然不及师姐,但也有几分姿色,就是脾气差了些。”
“收起你那轻浮样子,再看,当心本小姐戳瞎你的眼睛!什么人也敢评价我?你可知我是谁,你可知我爹是谁?!”
花南枝瞧见他打量自己的眼神,心里就像是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私斗就私斗,本小姐就算被师尊治罪,也要打哭你个恶心的臭流氓!”
说着,花南枝扬刀就要砍过去,林尽一阵头痛,他赶紧抓住花南枝握刀的手腕。
见状,韩傲也一把捞住花南枝背后的刀鞘,齐小狼更是张开双臂拦在花南枝身前:
“姐姐!弟子私斗的惩罚很重的!别冲动,千万别冲动!”
“呵,重就重,我花南枝怕过谁?!今天我就是将他乱刀砍死,谁又敢治我的罪?!”
花南枝一把甩开林尽,又一把推开齐小狼,拖着刀鞘后边的韩傲就要砍向对面缥缈阁众人。
啸月刀高高扬起重重落下,就在刀锋逼上少年眼睛之时,一道冰凉灵流将啸月刀刃轻飘飘抵开,带得花南枝也后退了两步。
“胡闹!”
缟羽色身影落在花南枝身前,晓云空微微皱眉,表情难得带了丝愠怒:
“你方才说了什么话,可敢再给我重复一遍?”
方才还狂妄地说“我花南枝怕过谁”“谁敢治我罪”的花大小姐在晓云空面前立马变成一只鹌鹑,她吐吐舌头,不大服气:
“是他们先挑衅我们,我就想给他点教训。”
“他们自有人来教训,何须你出头?”
说着,晓云空又抬眸望向长桥尽头,沉声道:
“看了那么久,何不出手?”
“……呵。”
夜色中传来某人一声轻笑。
一身皦玉的江枕风慢悠悠行来,走近了,她冷冷瞥了眼缥缈阁那几个弟子:
“管不住自己的嘴,难道不该受点教训?”
传说中的漱冰濯雪晓云空、岚海尘清江枕风,在此傍晚巧合般聚在了这处窄桥,气氛却携了些微妙的剑拔弩张。
晓云空抿抿唇:
“他们该受的教训,自有你来给,何须借我师妹的刀?”
“我是师姐,又不是奶娘。”
江枕风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
“受了委屈,不亲自动手怎称得上解气?放心,今日若真出了事,也有我来给你师妹作保,不会让你带的人受委屈。”
“你最好是。”
晓云空微微叹了口气,他回眸看看身后四个小的:
“走吧,长老们已等你们许久。”
江枕风也冷声同身边几人道:
“滚去领罚。别带不相干的人,就说自己狂妄轻浮,说错了话。”
“是……”
方才还狂得像大公鸡似的几人此时在江枕风面前头也不敢抬,慌忙应了几声便赶紧溜了。
江枕风没管他们,她还站在原地,看样子是要目送烟雨山几人离开。
晓云空带着师弟妹们路过她,走到她身边时,他脚步微微一顿,垂眸看向江枕风腰上佩剑:
“你还是没有找见自己的剑。”
“如何?”
江枕风瞥他一眼,抬步离开前,只留一句:
“打你,够用。”
牵强附会
皦玉色的身影在长桥上行远了, 江枕风的动作看起来轻飘飘慢悠悠,可眨眼间竟就不见了踪影。
林尽回头看了一眼,又瞧瞧身边垂头丧气的花南枝。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抬眸同晓云空道:
“师兄,听说你和钰门主一起去查案了, 此行可还顺利, 你们是何时到的缥缈阁?”
晓云空听着他的话, 知道他是在缓和气氛,神色稍霁:
“还好。刚到,流巽长老见你们迟迟不来,才叫我来寻你们。”
说着,他又看向身后低着头的花南枝,多少有些无奈:
“你这小姑娘, 到底何时才能长大?”
“我……”花南枝被师兄训了一顿,也觉得委屈:
“他们说林尽, 还说我,师兄你是没听见, 他们说的话好难听!”
“我记得, 林尽以前同你讲过道理, 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做人做事,切忌冲动, 他们说他们的, 你还嘴没有意义, 私斗, 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下策, 你何不忍一时,等到试剑会时, 再光明正大打他们到心服口服?”
晓云空轻轻叹口气:
“方才之事,我便不同前辈们说了,但仅此一次,若下次再有类似事件,我不会再帮你们隐瞒。”
花南枝用力点点头:
“谢谢师兄!”
她到此时才算是松了口气,她看看林尽,发现林尽也在看自己,便冲他吐吐舌头。
林尽无奈地弯唇笑笑,收回了视线。
经过路上这段小插曲,等他们到春水涧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长老们住的地方确实要比弟子那边的环境好很多,院子宽敞,屋子也大,不仅有休息的地方,还有供大家集议的小堂。
小辈们到时,流巽、摸鱼子、三宗钰和将楼都在一处,边上还立着将楼晚到的其他三个徒弟。
流巽坐在一边,不耐烦地摇着团扇,瞧见他们,她皱皱眉:
“你们的寝舍离这里有那么远吗?怎来的这样慢,还非得差你们师兄去请?”
林尽冲她笑笑,赶紧打掩护道:
“抱歉,师尊,缥缈阁景色实在是好,我们路上贪玩,才耽误了时间。”
“大晚上有什么好看的?”
流巽不太理解,但也没多说什么,她用手上团扇指指边上几个空位:
“不用太正式,坐,随便坐。”
听见这话,林尽便和韩傲花南枝一起坐去了摸鱼子旁边,而齐小狼看看他们,似乎有些犹豫,刚准备跟过去,便听另一边有人唤他:
“小狼!来师姐这边!”
唤齐小狼的是个打扮利落的年轻女修,林尽认得她,她是将楼的大弟子,也就是北坤门大师姐,名叫罗妙妙。
罗妙妙身边还站着两位年轻师兄,他们似乎都很喜欢齐小狼,齐小狼一过去,他们便拉着他笑着说了好几句悄悄话。而齐小狼这孩子瞧着内向腼腆,在林尽他们身边显得十分拘谨,可跟师兄师姐待在一起时,他连脸上笑容都变得十分轻松。
“今日叫你们过来,主要是想交代些有关试剑会的事。我也不知道将楼个老小子为什么非要把你们这些炼器的和我们这些打架的聚在一处,但来都来了,便一起跟着听听吧。”
说着,流巽狠狠剜了将楼一眼,显然对他这凑热闹的家伙十分不满。
将楼倒无所谓,他冲流巽笑笑:
“哎,你这小气婆娘,在孩子们面前,给我留点面子嘛。”
“你若真要面子,此时此刻便不会选择腆着脸坐在这了。”
流巽懒得理他,她摇摇扇子,言归正传:
“今早缥缈阁那小丫头已经为你们讲清了规则,我便不过多重复。炼器那边的比试方式很简单,就是看相同命题相同材料下,谁煅的法器品阶高,效用妙。至于咱们这边,我需要强调的是,试剑会的战斗并非点到即止,从比试开始的那一瞬起,外人便不能插手战斗,想要结束比试,要么某方主动认输,要么打到只剩最后一口气、再被场外监督长老救下场。
“别人我不管,但小没,我对你的要求是,可以输,但不能伤,若是发现自己敌不过对方,千万不要逞强,该认输时,就给我乖乖低头,若你非要拼死争这口气,我定要给你记上一笔,等回烟雨山,看我练不死你。”
流巽这话虽狠,但林尽听在心里却一片温暖。
他点点头:
“弟子明白。”
流巽说完后,三宗钰紧跟着道:
“我的要求跟流巽长老一样,输赢无所谓,保全自己才最重要。还有,比试时,就算自己有优势,也切记不要下手太重、将对手逼得太狠,你们毕竟是道友,不是敌人,做人做事,都要留一线才好。
“再补充一点,比试时的对手分配是将参与试剑会的所有弟子混在一起随机抽选,弟子们境界跨度很大,你们可能遇见的对手修为也完全是未知数,云空不提,你们几个小的,若是在比试时遇见缥缈阁江枕风,还有如下几人,便不用打了,直接认输便好,不丢脸。”
三宗钰同他们说了几个名字,林尽在心里记了一下,可才听到一半,他耳边突然传来一声:
“叮——”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在场所有人听见。
这是传音符送达时的提示音,在场众人皆抬眸望着他,弄得林尽有些尴尬。
他冲他们笑笑,自己偷偷阅了传音符的内容。
耳中传来萧澜启的声音:
“去这么久?有多少话说不完?”
“……”林尽总不能在开会时大摇大摆给人家回传音符,他忽略了大黑哥的问候,继续听三宗钰讲话。
可没过多久,屋里又传来不大不小一声:
“叮——”
“?”
林尽再次在众人的目光下尴尬地阅了传音:
“什么时候回来?”
“叮——”
“回答。”
“叮——”
“遇见事了?走丢了?被妖兽吃了?”
“叮——”
“你偷偷死在外面了吗?!”
“叮——”
“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还不回来!为什么不回话!既然回不了话,你留这破传音符有什么用?!”
“叮——”
“回答!”
“……”
悔。
林尽真的后悔。
他就多余给大黑哥留那么多传音符!
您玩我呢?!
“哟,小没,大忙人啊。”
流巽摇着扇子盯着他:
“怎么,跟小姑娘聊天呢?人家发你这么多传音,你怎么也不敢回一句,为何晾着人家?少做这人渣行径。”
看着他那局促模样,流巽轻笑一声,继续打趣:
“到底什么事这么急还不敢回?莫不是你在缥缈阁,给我们上演了一出金屋藏娇怕被我们发现?”
没有金屋藏娇。
有木屋藏魔。
但这话林尽可不敢说,他只干巴巴笑两声:
“师尊莫要打趣我,哪能藏什么娇?”
摸鱼子看着也好笑,他捋捋胡须:
“行了,若真有急事,便先走吧,接下来若有什么重要内容,待老夫总结过后,明日一并告诉你就是。”
流巽翻了个白眼:
“死老头子,你就惯着他。”
林尽表情有些无奈:
“没事,没什么急事,我……”
他话还没说完,耳边又传来几道连成串的“叮”,硬生生将他一句“我听完再走”变成了:
“……我还是走吧,抱歉师尊,抱歉长老,抱歉门主。”
在场的长辈们都不是会为难人的性子,笑话他两句便也放他走了。
但林尽心虚,他出来时已汗流浃背,赶紧用最快的速度往回赶。
大黑哥这催命似的架势是在做什么?!
到底出什么事了要这样烧传音符?!
是他被人发现了还是房子炸了?!
林尽跑得气喘吁吁,一步都不敢停,直到他到了房门口,一把推开屋门,没看见对峙的魔族和修士也没看见炸掉的房子,只看见翘着腿躺在床上烧传音符的萧澜启。
萧澜启换了身装扮,他把长发拢在脑后随便编了个辫子,身上繁琐的银饰也取了,只留了头发和左耳的饰品,身上换了件简单的墨色衣袍。
他指间还夹着一张烧到一半的传音符,林尽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正冲传音符怒吼:
“解释!!!”
林尽努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他勉强冲萧澜启挤出一个微笑:
“您……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事。”
见人回来了,萧澜启扔掉了手里的传音符,他坐起身,眼神还有些无辜:
“就问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林尽的笑容愈发勉强:
“问一遍不够吗?”
“你没回我,我就多问几遍,不行吗?你突然死在外面怎么办?”
“……黑哥,我在开会。”
“开会是什么?”
“集议。”
“集议不能回传音符?”
“可以,但很不礼貌。”
“哦。”
萧澜启歪歪头,似乎有些疑惑。
片刻,他又点点头,躺森*晚*整*理回了床榻上:
“知道了,本尊不发了就是,你回去吧。”
“……”
林尽本来有点生气,但现在看萧澜启这个样子,他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
明明看着挺聪明,怎么现在显得呆呆的?像只大型犬。
“罢了,都已经回来了,再回去也没意思。给你传音符不是让你这么浪费的,以后若我没有第一时间回你消息,就说明我暂时不方便,可能会回得晚些,你不必着急,因为,只要我收到消息,就一定会回。”
“那我怎么知道你收没收到?”
“我的传音符文被我改动过,只要发出,我就一定能收到。”
“哦。”
林尽关上屋门,抬眸看看正玩自己小辫的萧澜启,犹豫片刻后,他问:
“你们魔族……吃东西吗?”
“可以,但没必要。”
萧澜启漫不经心答。
“嗯……那你吃东西吗?我想弄点东西吃,可用准备你那份?”
“……”萧澜启晃小辫的指尖一顿。
他面上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轻飘飘答:
“如果你坚持,那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吃一点。”
可难死你了。
林尽在心里吐槽一句,但还是问他:
“你喜欢吃什么?我看能不能准备。”
听见这话,萧澜启迟疑片刻。
想了半天,他认真答出两字:
“炮面。”
“?”
不知为何,萧澜启说出这话时,林尽突然抬眸望向了他,神色颇为古怪。
萧澜启居然被他盯得有点紧张,他扬扬眉:
“你作甚?”
“……”
林尽轻轻挑起眉梢,小声试探似的问:
“奇变偶不变?”
萧澜启歪头:
“哈?”
“大锤八十?”
“什么?”
“肯德基疯狂星期四?”
“你在说什么怪话?”
萧澜启撑着身子坐起来,不知道林尽突然念什么咒语。
炮面怎么了?不是林尽那天自己泡在水里说自己欠了钱吃了一个月炮面吗?宁肯欠钱都要连吃一个月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珍馐美味?
“看来不是……”
林尽小声嘀咕一句,片刻,他又犹豫着望向萧澜启:
“容我问问,您说的‘泡面’是……?”
不是你自己说的炮面,你还不知炮面是什么?!现在还问本尊作甚?!
讨厌的人类!为什么总爱玩明知故问?!
萧澜启心里直冒火,却不能直接将这话同林尽说,但他实在不知炮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好信口胡诌:
“炮面!是魔族的传统食物,炮面,呃,顾名思义,就是像……像鞭炮一样的面。”
萧澜启难得感到一丝局促,他对着林尽疑惑的目光,面不改色,笃定道:
“就是像鞭炮一样的面啊!鞭炮、面!很难理解吗?吃进嘴里会炸得噼里啪啦,很烫,很香,你没吃过?”
林尽的表情和心情一样复杂。
炮面。
炮、面。
不愧是魔族。
天天在嘴里过年。
更阑夜话
“我……没吃过。”
林尽努力在心里想象着萧澜启形容出来的食物, 最后也没能理解“炮”,只能领悟到一个“面”字。
“‘炮面’可能是做不出来了,但简单煮个面应该能做到, 可以吗?”
林尽征求萧澜启的意见。
“……怎么连炮面都不会做?唉,行吧!随你便!”
萧澜启强撑着圆过了这个话题, 在心里默默松了口气。
真是怪了。
林尽听见“炮面”, 反应为何这么大?炮面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林尽为什么没听懂?难道所谓炮面, 不是噼里啪啦的鞭炮面?
萧澜启心里有很多小问号。
同样疑惑的还有林尽。
刚听见“炮面”两字,林尽还以为是他熟悉的那个“泡面”,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在怀疑眼前这位大黑哥是不是跟自己和韩傲一样,是个从现世穿来的穿书者。
现在看来,自己应该是误会了。
所以“炮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吃进嘴里像鞭炮一样炸开?好奇怪, 真的有人会吃吗?
不过想一想,既然是魔族的传统食物, 那也可以理解。
可能魔族就是这么与众不同吧。
林尽没多纠结,他看了眼储物戒中的食材, 便出门寻去了缥缈阁的小厨房。
早晨被小师姐带着认路时, 林尽特意问过她厨房相关, 师姐不仅给了他肯定的答复,还贴心地给他指明了厨房的方位。
林尽去时, 小厨房里没有人, 他借着厨房简单煮了两碗阳春面, 又端回了秋云间。
热腾腾的阳春面放在桌上时不断往外冒着香气, 萧澜启搬着凳子坐过来, 有些好奇地望着碗里的东西。
魔族并不像人类需要食物果腹,绝大部分魔族都没有进食的习惯, 就算吃东西,也只是摘些灵果、烧些甜汤,只有少部分低阶魔族有生吃妖兽或人类的癖好。
萧澜启以前也不屑进食,直到他尝到林尽喂到他嘴边的烤鸡。
可话说回来,林尽以前只给萧澜启做过肉吃,什么烤鸡炸肉丸红烧肉,他还从来没吃过“面”。
萧澜启盯着碗里白色的细条,实在不知该如何下口。
过了一会儿,他犹豫着把手伸进碗里,捞了两根面条出来。
有点烫。
萧澜启拎着两根面条,还在想该怎么装作熟练的样子把它送进嘴里,一抬眼,却见对面的林尽正睁大眼睛震惊地盯着他看,手里还握着一双没递出去的筷子。
“不烫吗?用,用这个吧?”
林尽把筷子放到萧澜启碗边,又从储物戒里翻出一条手帕递给他擦手。
“……哦。”
萧澜启扔掉了那两根可怜的面条,他拿着林尽的手帕擦干净手,迟疑地从桌上拿起筷子,还得装作不屑地补充一句:
“你们人类真是做作,吃东西还得用工具。”
说着,他像握剑一般握住了那两根小竹棍。
萧澜启握着筷子在碗边比划两下,实在不知如何使用,便抬眸,观察着林尽的动作。
林尽已经坐在了他对面,正自然地拿起筷子挑面吃。
吃下一口后,他偶然抬眸,才注意到对面萧澜启盯着自己看的目光。
林尽有些茫然,他同萧澜启对视片刻,视线缓缓下移,挪到了他那像小孩一般用五指攥紧筷子的手。
大黑哥这是不会用筷子?
仔细想想,筷子是人类的发明,黑哥刚都直接对着滚烫的面条上手了,不会用筷倒也合理。
林尽这便举起筷子,给他看自己持筷的动作:
“这样握。”
萧澜启歪歪头。
他皱起眉,看看林尽的手,又照着他的动作摆正自己的手指。
可他的手好像有自己的想法,无论如何也不能像林尽那样自然地持住竹筷。
少尊主的耐心很快告罄,他的脸色越来越臭,就在他愤怒到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指和筷子一起折成两半时,林尽看出了他的困难,他从椅子上起身,走到萧澜启身边。
“这样。”
林尽垂着眼,把那两根可怜的筷子从萧澜启手里解救出来。
他握住萧澜启的手指,把每根手指摆到它该在的位置。
碰上萧澜启手指的那一秒,林尽其实有些意外。
萧澜启的体温很高,摸上去甚至有些烫。因为个子高,这家伙的手比他大不少,手很漂亮,手指很长,指甲不是人类一般的浅粉色,而是像宝石一般剔透的墨黑色。
还真是大黑哥,连指甲都是黑的。
林尽给萧澜启摆好握筷正确姿势,才把竹筷放回他手里。
“这样就能用了。你试试?”
“……”
萧澜启晃了晃手里的筷子,有些心不在焉。
混球人类,谁允许你随便碰本尊的手?
萧澜启十分不乐意。
这混球的手怎么那么小,能做什么事?手指细得像筷子,好像一折就要断,体温也那么低,碰上去就像冰块。
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
小小一碗面很快见了底,林尽用清洁术洗干净碗筷,把东西装回储物戒里。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又坐回桌边,复习一遍明日比试可能用得上的符文。
他做这些的时候,萧澜启就坐在他旁边,百无聊赖地玩自己的头发,时不时打个哈欠,瞧着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林尽没管他,只自顾自做自己的事。
等再晚些时,他偶然侧目,发现萧澜启竟低着头睡着了。
萧澜启闭着眼,他睫毛很长,在脸上扫出一片轻飘飘的影子。
见他这样,林尽微一挑眉,抬手试探着拍拍萧澜启的手腕:
“大黑哥?”
他碰萧澜启的力道很轻,但萧澜启却在他触上自己的那一刻猛然从梦中惊醒。
他反应很大,连带着椅子都向后挪了一节,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抬眸看着林尽,青粲色的眸子里闪过一道戾气,整个人的气息蓦然变得无比凌厉,似乎下一刻就要将眼前一切撕成碎片。
他这模样把林尽吓了一跳,那眼神盯得林尽后背直发凉。
他下意识往远处挪挪,边解释:
“我……我没想做什么,就是看你睡着了所以……”
“……”
萧澜启没应声。
他看看他,又看看周边环境,片刻,他似是缓过劲来,松了口气,眸中戾气也散了大半。
他随口问:
“要睡了?”
“嗯。”
萧澜启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什么话也没说,只站起身,习惯性去到床上躺下。
见状,林尽动作一顿。
他看看他,又转头环视一圈屋内。
大黑哥这么大一只横在床上,那么问题来了,自己往哪躺?
林尽站在床边,有些无助,片刻后,他有了决定。
他从储物戒里拿出一块软垫,又从旮旯拐角翻出枕头和被子,铺到了床榻旁边的地面上。
床上,萧澜启正闭目养神,他不知林尽在磨蹭什么,为什么还不上床睡觉。
过了一会儿,他不耐烦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便见林尽莫名其妙躺在了地上。
他有毛病?为什么不睡床?
萧澜启皱眉看着他,半晌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如今不是兽态,自己睡了床,林尽便没位置躺了,只能去地上。
嘁。
无所谓,睡地板怎么了?爱睡就睡,又睡不死人。
他在鬼哭崖底待了近百年,那地方冰冷得要死,他脖子上还捆着锁链,日日被栓着,别说床了,连躺平都做不到,且再累也不能睡着,因为,一旦他失去防备被寻见破绽,黑暗里便会扑出饿到红眼的鬼怪,想方设法只为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
那才是真正的炼狱,比起那里,睡地板已经算是恩赐了。
萧澜启烦躁地翻身背对林尽,原本不想理他,可一闭上眼,他心里便控制不住地往外冒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这家伙的垫子够软吗,被子够厚吗?不会半夜被冻死在地上吧?
这厮是个娇气的,身板又脆,若地上太硬太凉,再给他闹出些病症该如何?
啧,人类生病最是麻烦,尤其这个混球,难过了会哭鼻子,还拿他当抹布擦眼泪!
是啊,若他生病了,看似难受的是他,可受折磨的却是自己!
想到这,萧澜启说服了自己。
没错,他是在给自己省去麻烦,不是在关心这个混球人类!
萧澜启再次翻身,他支起脑袋,居高临下地望着床下的林尽:
“喂。”
“嗯?”
林尽已经准备睡觉了,听见萧澜启唤自己,他茫然地睁开了眼。
这便见大黑哥臭着张脸,别别扭扭地道:
“换个位置,你上来,你睡床。”
“啊?”林尽不知道大黑哥为什么突然要换位置:
“没关系啊,我打地铺就好。”
“谁关心你打不打地铺?!”
萧澜启拔高了声调,恶声恶气道:
“这破床太小,只适合你们这种身材矮小的人类,本尊根本伸不直腿,憋屈得很!叫你换你就换,少磨蹭!”
“哦……”
林尽顶着萧澜启凶巴巴的语气,含泪从好不容易捂暖和的被窝里钻出来,爬到了床上。
萧澜启则起身,拎着被子四仰八叉地歪到了地上。
萧澜启体温很高,他躺过的地方也热乎乎的,比林尽刚焐暖的被窝还要热。
林尽盖好被子,在心里感叹一句“还是床舒服”,便准备闭上眼睛美美入眠。
可他才刚合眼,就又听床下的大黑哥来了声:
“喂。”
听见他的声音,林尽条件反射地心里一哆嗦。
“怎么了?”
“……”萧澜启没有立马回答,他沉默片刻,突然坐起身,支在床边瞧着林尽看。
林尽蓦地望见那双绿眼睛,又是一激灵。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颜色,自家狗崽的眼里只有清澈和可爱,萧澜启的眸子却那样凌厉,像是嗜血的野兽,尤其那双梭形瞳仁,压迫感极强,叫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心里发怵。
林尽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他这副受惊小兽般的模样,全落进了萧澜启眼里。
萧澜启撑着脑袋,望着他,微一挑眉,问:
“你很怕我?”
“有点。”林尽干巴巴笑笑,实话实说。
“为什么,我很凶?”
萧澜启撇撇唇角,而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有些别扭地将目光挪去了别处:
“刚才……没有故意吓你。我不能坐着睡觉,所以,你突然碰我,我反应大了些。”
林尽都忘了这茬,停顿片刻才意识到,原来萧澜启是在说先前在椅子上惊醒时吓到自己的事。
林尽莫名觉得有点好笑。
看大黑哥这别扭的样子,他刚才不会一直都在纠结这事吧?
“没事,我没在意。”
林尽稍微放松了些,顿了顿,他又问: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能坐着睡觉?”
“因为……”
萧澜启又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脖颈:
“遇见过不好的事,一旦坐着睡觉,就会被迫回忆起那些。”
林尽点点头,有些出神:
“你看起来那么厉害,竟也会有阴影和不想回忆的事?”
“呵,算你有眼光。”
萧澜启躺了回去,他心情颇好地跷起腿:
“这不是很正常?你们人类那话怎么说的?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得了点教训,但看清了一个人,也不算亏。”
“哦……那你之前说身上有伤,也是因为这事?”
“嗯。”
“那大黑哥,你为什么要留在缥缈阁?”
简单聊了两句,林尽胆子也大了些。
他趴到床边,垂眸借着幽暗烛火望着床下的萧澜启:
“你为什么还认识江枕风?”
林尽可真是太好奇了。
江枕风此人在剧情里和魔族根本没有关系,原著中没有任何一句话明示或暗示她会有个魔族友人。
林尽真的很好奇文字外的故事,他也很好奇,到底是文字创造了这个世界,还是文字在描绘这个世界。
“我……”
为什么留在缥缈阁?当然是因为不想跟芳华峰那群畜生关在一处,但这要怎么跟林尽解释?
萧澜启一时找不见借口,便又习惯性用他那凶巴巴不耐烦的语气来掩饰:
“我想待就待,想认识就认识,跟你又没关系,你问那么多作甚?”
“好吧。”
自己的问题遭到了拒绝,林尽也没太在意,毕竟这原本就是人家的私事,可能还牵扯了什么秘密,他也没期待大黑哥真能回答。
所以,他淡淡应了一声,便躺回床上,没再说话了。
倒是萧澜启枕着胳膊躺在地上,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
不是?
天怎么又聊死了?
林尽不是很能说吗?自己一个人待着时对着一只狗都能滔滔不绝,怎么偏偏在他这里没话说?
萧澜启在地上翻来覆去,蹭歪了身下的软垫。
人类!
烦!!!
解发佯狂
大黑哥好像有什么心事, 躺在床下片刻也不安分,林尽听着他那动静,太阳穴直突突。
因为这家伙翻身的声音不大也不小, 偏偏刚好够吵到林尽睡觉。
林尽有些受不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只好接着先前的问题给他顺顺毛:
“我也不是怕你。”
“?”
果然, 听见这话, 萧澜启翻身的动作停了。
林尽解释道:
“我也遇见过一些不好的事,我被魔族伤害过,我怕魔族,并不是针对你一只魔。我答应师姐帮你藏身,是还她的人情,所以我会真心实意待你, 但我忍不住不怕你身上那些属于魔族的特质。”
“……”
听见这话,萧澜启缓缓皱起眉。
开口时, 他声音低了些:
“又不是所有魔族都会伤害你。”
“我知道。”林尽语气很轻,顿了顿, 他又问:
“你会吗?”
“我……”萧澜启张张口, 却将即将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只没头没尾地强调一句:
“我最讨厌人类!”
他冷哼一声,没好气道:
“所以, 看心情!”
“好, 那希望大黑哥的心情能一直美好。”
萧澜启明明是在撂狠话, 林尽却没忍住笑了。
听见他的笑, 萧澜启心里莫名不爽:
“谁是大黑哥?给我好好叫!”
“好, 阿启。”
林尽像哄小孩似的,又重复一句:
“希望阿启能一直拥有好心情。”
不知为何, 明明林尽已经按萧澜启的要求说了,可萧澜启却觉得这话听在耳里更别扭了。
失策!先前就不该告诉他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曾经只有兄长和母尊能唤。
他林尽又是谁啊,有什么资格唤这两个字?
可恶!
萧澜启又踹了一脚被子。
讨厌的混球绿皮龟!-
虽然萧澜启睡着前一直像一只掉在地板上的鱼,“扑腾扑腾”没个安生,但等睡着之后,此人安静得让林尽有些意外,什么呼噜磨牙统统没有,早上醒来一看,他的被子扔在旁边,身下原本铺开充当床褥的软垫也歪了,他人一半在垫子上一半在地上,不知道因为冷还是怎样,他睡着时微微蜷着身子,像是某种小动物。
昨天稍微有点动静就要警惕一下的人此时睡得很沉,沉到林尽收拾完毕准备出门了他都没掀一下眼皮。
临走前,林尽捡起被他丢在一边的被子,轻手轻脚给他盖在身上。
出门时,林尽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想来想去,他还是从储物戒里拿了一沓传音符,用茶杯压着放在了桌上。
“这次再乱用,下次就真不给了。”
趁萧澜启睡着,林尽小声警告道。
试剑会第一日的清早,缥缈阁内十分热闹,缥缈阁弟子忙着在校场内跑前跑后布置场地,其余外来弟子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瞧着气氛无比融洽。
林尽和韩傲花南枝走在一处,原本只想找个清净的地方等待试剑会开始,谁知走着走着,林尽突然发现周边人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
那些林尽根本不认识的人会先回头打量他一眼,然后转过脸去和同伴低声耳语几句,再戏谑地瞅着他轻笑几声。
一两个人这样便罢了,林尽可以当做是巧合,但他这一路走来,碰上的人十个里有九个都要用这副看笑话似的姿态望他一眼,叫林尽怎能不奇怪?
他碰碰身边的韩傲,又指指自己的脸:
“阿韩,我脸上有东西?”
韩傲瞪着俩大眼睛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没有啊,帅得很依旧啊。”
“那为什么一直有人用这种眼神看我?”
林尽浑身不自在。
说话的时候,他们已经转过小廊,到了校场。
此时距试剑会开始的时间已不远,校场周围都是等待参加比试的弟子,穿着各式校服的弟子之间气氛融洽又轻松。原本这没有什么问题,但等林尽一出现,他瞬间就变成了全场焦点,目之所及数百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他这边,连人群中的讨论声都变得高了些。
“?”
林尽觉得自己好像一夜之间成了什么万众瞩目的大明星,心里一百个莫名其妙。
他甚至还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以确认自己没有狐假虎威。
“这是干什么呢?有什么好看的?”
花南枝站在林尽身边,也觉得别扭极了。
她才不惯这些人的臭毛病,她直接就近拉了个看热闹的清心宗弟子过来,直言问:
“哎,你们到底在看什么呢,有完没完了?怎么,没见识,没见过烟雨山人?”
“没……”
被花南枝拉来的是个胆子小的家伙,他缩缩脖子,抬手弱弱地指指林尽:
“请问,你就是林尽对吗?”
林尽微一挑眉:
“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那你就是那个,在缥缈阁修习十数年也一事无成、没什么本事还爱炫耀、听两句重话就哭鼻子找人出头、后来忘恩负义叛出缥缈阁,转头投奔烟雨山,还敢代表烟雨山大摇大摆回来参加百家试剑会的那位……”
弟子犹豫片刻,小小声说出了最后两个字:
“废物?”
听见这一长串形容,林尽只觉得眼前一黑。
怪不得,怪不得一路上他都觉得身边人的眼神像是在看笑话,没想到自己真的是个笑话。
他深吸一口气,问:
“这话是谁说的?”
“我……不知道啊。”
清心宗弟子搓着手,显得十分局促不安:
“我是昨天晚上听到的传闻,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说烟雨山穿绿色衣衫的年轻公子就是那个废物,我好奇,就多看了两眼……”
其实,不用他说,林尽猜都能猜到这话是谁传出来的。
毕竟来缥缈阁之后,除了江枕风,他就遇见了那么一个“老熟人”。江枕风行事磊落,且知晓他真实身份,断不会做这种毁人名声的腌臜事,那么答案便只剩一人了——除了昨日那位被江枕风拎去领罚怀恨在心的嚣张大公鸡,还能有谁?
林尽一阵头痛。
最头痛的是,他根本不知道此身原主究竟是怎样的作风,传言中那些描述又有几分真几分假,他连破谣都不知该从何下手。
“你也说了那是传闻,你们又不知事情全貌,为何要传?为何要信?为何要看?万一话中人是被人构陷,那你们一个个都是谣言的帮凶!”
花南枝叉起腰,皱眉教训道。
“管他传不传闻呢,这么有意思的事,几百年也遇不上一回,有热闹,不看白不看啊。”
清心宗弟子“嘿嘿”笑着,还不忘冲林尽说一句:
“道友,祝你试剑会顺利,一举夺魁啊!”
“……”
这话虽是祝愿,可此情此景下,林尽听在耳里,总觉得能品到点嘲讽意味。
花南枝也气得不轻,她冲那清心宗弟子扬扬拳头,把人吓跑了,跑走的时候,那家伙还撞到了另一个人。
“干什么?赶着投胎?没长眼睛啊!”
昨日那嚣张得像大公鸡一般的少年扬声咒骂一句,而后,他又回头看看林尽,突然古怪地笑了一声:
“我当是怎么了,原来他是被叛徒吓着了?我说,师尊正满世界寻你呢,你怎么还在这当缩头乌龟?不敢见他老人家?”
“哈?”
林尽微一扬眉。
大公鸡才不管那么多,他直接过来上手抓住了林尽衣袖:
“想赖账还被我捉住,只能算是苍天有眼!赶紧的,跟我去见师尊!”
“你……!”
花南枝见林尽轻飘飘被人拽走,下意识就要伸手同对方争抢,但林尽冲她摆摆手,示意她莫要冲动。
人都找上门来了,何不将计就计?
他倒要看看,这群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林尽一路上被大公鸡拽着穿过人群,果然在校场边一棵老桃树下瞧见几位缥缈阁长老。
这些人,林尽一个都不认识,但他猜,被其他长老围在中间低头抹眼泪的便是原主那位便宜师尊,牧山道人。
林尽看这架势,只觉得好笑。
他们说是要寻林尽叙旧说话,可缥缈阁这么多山头楼阁,选哪处清净地不行?非要将“叙旧”选在人最多的地方。此时此刻,老桃树周围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等着看热闹的外宗弟子,要林尽说,这架势,活像是他们就地搭了个戏台子,如今铺垫好的话本子和观众都就位了,就等林尽这个不知道剧本的丑角登台。
“师兄师兄。”
在林尽即将上台唱戏之时,齐小狼不知从哪钻出来,拽了拽他的衣袖。
他小声同林尽道:
“咱们师尊都被叫去后山集议了,我师尊觉得这事古怪,像是调虎离山,所以叫我来提醒你,遇见什么事都不要慌,不要自证,不要说多,有什么事都先忍忍,坚持到流巽长老回来炸场子。”
这明明是很严肃的事,可此时,林尽看齐小狼一脸严肃地转达着将楼那不着调的话,实在是觉得有些好笑。
他冲齐小狼眨眨眼:
“知道了,我有数。”
说完这话,林尽整理好脸上表情,拨开人群,走到了对方为自己搭好的戏台之上。
桃树下,牧山道人正和几位叫不上名字的长老站在一处,林尽抽空打量了一眼自己那便宜师尊。
中等个头,中等身材,身上穿着缥缈阁长老服,打扮得还算仙风道骨,只是那长相和神态携着丝贼眉鼠眼,给人的感觉实在不像个好人。
此时,他正低头抹眼泪,但因为演技太过浮夸,所以显得有些油腻。
林尽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按规矩朝他们行了一礼:
“烟雨山林尽,见过各位前辈。”
“尽儿!”
看见他,牧山赶紧上前几步扶住他,将他从头到尾看了个遍:
“来,让师尊好好看看。你这些年在外面,可吃了苦受了罪?当年怎的一声不吭就离开了,是不是师尊哪里做的不好,惹尽儿伤心了?师尊找了你好久,可如今,你怎么还成了烟雨山的人?尽儿,你知道,师尊最疼你,若师尊有哪里做得不对,你大可以跟师尊说,为何要突然离开,去当了别人家的徒弟?”
牧山边说边擦着眼泪,态度十分卑微。
林尽“叛逃”师门原本就够人戳脊梁骨了,此时牧山再做出这种姿态,等于直接将他架到了火上烤。
林尽并不知道原主是个什么性格,但能被身边人当炉鼎养这么多年还不发现端倪,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不是个聪明人。
如今缥缈阁支开烟雨山几位长辈,单独寻他说话,估计还在拿捏原主性格中“愚笨”“心软”两点,他们想做什么?就单纯想演一出戏毁他名声?
不,并不值。
想到这,林尽垂眸酝酿片刻,再抬眼时,他眸中豆大的泪珠像雨点似的“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哭得比牧山还要伤心:
“师尊啊!如今我还能唤您一声师尊吗?”
林尽“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他一把抱住牧山的腰,眼泪鼻涕全往他身上蹭: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该死!我知道,我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我该死,我六年前就该死!我知道错了,我已经知道错了!您别这样说了!”
“……”
牧山道人见状,竟有一瞬的茫然。
他尴尬地擦掉眼泪,只想快些把林尽扶起来:
“这是说的什么话,谁都会犯错,知道错了就……”
“师尊啊——”
林尽拔高声调,盖过了牧山道人的声音,以足够所有围观群众听在耳里的音量声泪俱下道:
“我已经是个笑话了,我已经被人捅穿脊梁骨了,求求您,求求您不要这种话,不行我就去死,我找根绳半夜吊死在您床头!只求您不要让我在大家面前这么难堪!!求求您啦!!!”
锣鼓喧天
来缥缈阁之前, 林尽就做过心理准备,他知道,自己这次的试剑会之行肯定不会太顺利。毕竟他和缥缈阁的过节放在那里, 肯定免不了被盘问或为难一番。
可他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他原本以为,糟蹋自己名声的那些传闻是大公鸡师弟在蓄意报复, 所以也没打算处理, 毕竟名声对他来说也没那么重要, 且谣言这玩意越描越黑,不如放置不管让其止于智者。
可现在看来,这些传闻若是没有缥缈阁高层的默许,怎么可能张扬成这番模样?
那么缥缈阁的目的究竟为何?
林尽没有原主的记忆,他拥有的信息实在是太少了,很多东西只能靠猜。
现在最重要的是, 原主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在缥缈阁被当做炉鼎养了十数年还未看清现实,说明此人蠢笨。能被大公鸡师弟踩在头上欺负, 说明此人软弱。能全心全意信任师门,说明此人单纯。眼前的牧山道人显然拿捏住了这一点, 所以现在正搭台子准备给众人唱一出大戏。
如今在外人眼里, 林尽是个背叛恩师的不忠不孝不义之徒,森*晚*整*理 而牧山则是一位真心疼爱徒弟、就算徒弟背叛自己也不怨不恨的师尊。
如果他们只想糟蹋林尽的名声,那只管在传闻里添油加醋就好, 根本不必演这出戏, 如今以身入戏, 只能说明他们的目的还远不止于此。
林尽猜, 他们一是想演戏哄骗自己回缥缈阁, 二是想顺势借此恶心烟雨山一把,三想坐实自己势利墙头草的身份, 好断了自己未来的所有退路。
他们敢这样演,那就说明他们完全拿捏原主的性子,有超九成的把握在流巽回来之前逼他反水。
可惜,他们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如今这壳子里已换了个芯子。
他们把牌桌摆好、精准算好了每一步,林尽偏不如他们的意。
他要掀桌!
想到这,林尽抱着牧山道人的腰,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好伤心。
他能感觉到牧山扶着自己肩膀的手缓缓收紧了,这家伙似乎完全没料到眼下情况。
他在紧张。
林尽乘胜追击,哀嚎道:
“师尊啊——当年真不是弟子想叛逃!弟子记得您当初说要送我去哪哪儿的仙山游学,结果走到半路,弟子突然发现旁边有魔修!魔!修!他们好可怕,他们说要送我去明烛天,说我是缥缈阁送给明烛天的礼物!我怕啊,师尊,我怕死了,连滚带爬地就跑了!魔修和咱们缥缈阁的师兄师姐们都想抓我回去,我不敢回,才一路跑去了烟雨山,都是弟子该死,弟子糊涂,弟子听信了别人的鬼话,师尊这么爱我,我怎么能怀疑师尊骗我推我入火坑呢?!”
林尽用牧山的衣摆擦擦眼泪和鼻涕,夸张地缓了口气,才又道:
“咱们缥缈阁好!哎?师尊,我记得我离开前,明烛天不是都欺负到咱们家门口了吗?怎么我一走,明烛天便不敢来犯了?看来师门实力果然不俗!我们缥缈阁是靠实力逼退了明烛天,才不是什么献媚求和……”
林尽一段话还没说完,牧山身后一位胖长老可能是意识到了不对劲,他有些慌乱地看看周边围观的人群,赶紧上前将牧山拉开,作势要把林尽扶起来:
“行了孩子,别说什么该死不该死的,你也知道,你师尊最疼爱你这个徒弟,如今误会解开了,你便回来吧。只要你愿意回来,我们既往不咎,从今以后,你还是缥缈阁弟子,我保证,未来没人再会以此事苛待你。”
听见这话,林尽心里有了底。
果然,和他的猜测差不离。
缥缈阁精心养了十几年的炉鼎,怎么可能愿意拱手让给烟雨山呢?如今见了面,肯定是得想方设法把人哄回去的。
而且,林尽算是有一半上帝视角,他知道,如今缥缈阁内并不纯粹,有人浑水摸鱼,和魔族里应外合,他们很可能还和明烛天萧澜承做了什么交易,比如献出自己这个炉鼎,来保缥缈阁未来和平。
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但林尽得想法子,让自己拒绝回缥缈阁这事变得有理有据无可指摘。
想到这,他甩开了胖长老的手,直接躺在了地上。
他开始撒泼打滚,声嘶力竭道:
“长老!弟子没脸回啊!弟子是个废物!缥缈阁用心待我那么多年,宗门内最好的仙草和丹药都被我吃进肚里,可弟子还是什么都不会,还是只能被大公鸡师弟踩在头顶欺负,我怎么有脸再回去呢?!”
“谁是大公鸡师弟?!”
大公鸡原本还在边上看热闹,听见这话,立马对号入座,看来这家伙平时对原主是真没少欺负。
他一张脸涨得通红:
“怎么?你就是废物!废物还不让人说了?哪有你这样的,占着最好的资源,占了十几年,却连个屁也没学会,一推就倒一骂就哭,你凭什么得到师尊疼爱,你……”
“住嘴!”
牧山脸色已经变了,抬眸瞧瞧,其他长老的表情也不大自然。
看来,他们已经反应过来此事问题所在了。
但是,助攻已经到位,现在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果然,这段争执过后,周围人群突然骚动了起来,多数都在小声讨论着林尽和大公鸡那段话。
十几年,吃着最好的仙草和丹药,却分毫没有长进,还身体差到一推就倒?
怎么可能?
首先,仙草丹药再好,也都是用作辅助的东西,吃多了修为虚浮反倒不美。试问,在场所有宗门内,谁的师尊会把仙草丹药当饭给弟子吃?这是教人还是害人?
还有,为什么吃了十几年仙草丹药还毫无长进?为什么明明毫无长进、一推就倒比凡人都差劲,却还是愿意不断喂药养着,还是给他亲传弟子的名号,疼爱如初,偏爱到能引起同门其他弟子的嫉妒与霸凌?
有这些信息,再加上林尽方才说的“游学却被送去明烛天”一事,稍加推测,得出的结果便很是耐人寻味了。
目的达到,林尽继续在地上扑腾,活像一条脱水的泥鳅,不断嚎着:
“我是废物,我是废物啊!!!”
“你废物个屁!”
就在林尽发疯之时,他此时此刻最想见的人踩着七彩祥云来到了他身边。
流巽脸色差到了极点,她落地一把将林尽拎了起来,边抬手用团扇指着面前几位缥缈阁长老的鼻子:
“你们几个恶毒老小子,少在这糟蹋人,你们那点心思,别人不晓得,老娘还不晓得?!林尽哪是什么废物?今日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们,林尽他是符阵两道万年难遇的天才,可惜可叹,他人生的前十几年,竟全被你们缥缈阁糟蹋了去!”
“流巽,你个泼辣女人,休要在这胡搅蛮缠!”
牧山强撑着气势:
“是你抢人徒弟在先,如今竟还血口喷人,真是为了抢人,什么借口都想得出来!什么天才,他天不天才,我还能不晓得?我在他完全没有天赋、修为无寸进的情况下还愿意用仙草丹药养他十几年,全凭我对他的真心疼爱,你又算个什么?!”
牧山这话说得笃定,毕竟,怀玉圣体无法修炼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流巽这女人光顾着抢人,什么胡话都敢编,也多亏如此,才让他寻见机会扳回一城。
“呵!”流巽叉起腰:
“我算什么?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想跟老娘上武场吗?来,我看今日这试剑会可以推迟了,你先来跟老娘上场比划比划!”
“哎——”
就在流巽试图上前揪牧山耳朵之时,烟雨山其他几位姗姗来迟。
将楼跑在最前面,他赶紧挡在流巽身前,劝道:
“行了行了,好了好了,都冷静一下,多大的人了还意气用事?”
“你滚!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流巽的声音实在太尖,几乎要刺穿将楼的耳膜。
将楼赶紧捂住耳朵,等她骂完才抢道:
“你们这些前辈上什么武场?你们说的不是小没的事吗?小没的事就让小没自己解决!他上校场比上一场不就完了,到底有没有天赋是不是废物,比一场不就见分晓了?”
将楼这话让所有人冷静了下来,流巽没再和牧山对骂,事情的重点也重新回到了林尽身上。
林尽顶着身边人的目光,先是假装慌乱了一下,埋了个悬念,才迟疑着乖乖点头:
“但凭前辈们安排!”
将楼松了口气,他拿着流巽的扇子给流巽扇着风,流巽叉了会儿腰才觉出不对,她一把抢回扇子:
“少碰老娘的东西!”
将楼赶紧赔着笑给她道歉,又清清嗓子:
“那就这样吧?这场闹剧也够长了,既然到了如今这地步,那便让我们烟雨山林尽来战第一场,诸位可有异议?”
流巽自然不会有意见,至于缥缈阁那边,他们见流巽这样从容,心里有些没底,可他们并不认为林尽在区区六年内能练出个什么名堂。
六年,要知道,就算是天赋上佳的修士,在毫无基础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在六年间有什么大的飞跃,更何况林尽还是个经脉脆弱根本无法修炼锻体的炉鼎体质。
可为保万无一失,他们还是动了点小心思。
牧山点点头,随手拿过早就准备好的抽签箱,伸手从里面拿出一签。
“林尽,对……清心宗李竟成!”
听见这这个名字,流巽冷笑一声,望向牧山的眼神里写满了“轻蔑”二字。
老小子,还搞这种小动作。
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流巽可瞧得一清二楚,牧山手里那支签明显是做过手脚的。
流巽听过清心宗李竟成的名号,虽然此人不及晓云空与江枕风,但也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牧山故意换了个在他看来能够彻底碾压林尽的对手,若不是一张老脸挂不住,流巽都怀疑他会直接让林尽去挨他们家江大姑娘的揍。
可名签一旦抽出就没有更改的余地,加上流巽觉得林尽打李竟成不成问题,便也没多说什么。
闹剧结束,老桃树下围观的人也都散了,林尽则顶着周遭百十道目光走上了武场。
片刻后,对面的人群中走出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
那青年方脸浓眉,面容黝黑,只穿了件灰色的坎肩,露出肌肉饱满的双臂,手腕上还缠了几圈绷带,拳头好像有沙包那般大。
比起修士,林尽觉得,他更像个屠夫。
上台后,李竟成从身后抽出两把巨斧,他往那一杵,活像一堵高墙。
而林尽立在他身前,活生生被衬成了一根绿色的豆芽菜。
“清心宗,李竟成。”
李竟成垂眸望着林尽,敷衍地朝他行了个礼,似乎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烟雨山林尽。”
林尽没在意,他规规矩矩朝李竟成行了一礼,毕竟这是对对手最基本的尊重:
“请赐教。”
后发制人
缥缈阁后山。
江枕风立在巨型桃树的粗枝上, 远远望着武场的方向。
过一会儿,她脚下的树枝晃了晃,垂眸看去, 萧澜启打着哈欠坐在了她身边,随口问道:
“在看什么?”
江枕风微微弯起唇:
“好戏。”
她在这站了很久, 将方才那场闹剧一瞬不落地收进了眼里。
果然如她所料, 那小鬼很机灵, 面对提早准备好的陷阱,他发了一通疯,轻而易举便打乱了那群老家伙的一盘好棋。
顿了顿,她开口问:
“我有点好奇,夺舍林尽的那只魂灵,叫什么名字?”
“?”
听见这个问题, 萧澜启微微一愣。
他扬扬眉:
“就叫林尽。”
“哦?”江枕风有些意外:
“层林尽染的林尽?”
“嗯。”
“是他真的叫这个名字,还是你不知晓他的原名, 以为他叫这个名字?”
“……”萧澜启被她堵得无话可说。
他暗自磨牙,恶狠狠道:
“本尊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林尽!就叫林尽!两个木的林, 什么都没有的那个尽!”
“哦。随口问问而已, 你急什么?”
江枕风轻飘飘地将视线重新投向武场。
武场之上已立了两道人影, 江枕风微微眯起眼睛,待看清场上是谁, 她眸底闪过一道冷意:
“双斧成?真有意思。”
“怎么, 很厉害?”
萧澜启也远远眺一眼, 面上多出些嫌弃:
“那混球真瘦!站在他对手跟前像根豆芽, 还没有对方一把斧重!成天吃那么多东西全用来长心眼了, 个头和身形是一点不长,像什么样子?”
瞧萧澜启这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江枕风有些好笑。
她睨萧澜启一眼:
“我不清楚林尽深浅。你觉得,他对上双斧成,胜算几成?”
萧澜启嗤笑一声:
“若是按照块头比,那一丝也无。”
“你真的很在乎。”
江枕风凉凉强调道:
“显然,试剑会不看块头,不然也不必上武场。”
“那就十成。”
萧澜启挑起一边眉梢: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那家伙想打豆芽菜,还不够格。”
“哦?何来信心?”
李竟成显然是牧山为林尽精心挑选的对手,他身体素质极强,尤其手中双斧,一斧重千斤,可开山裂石。而林尽,虽然江枕风不知他的修为不好评价,但她知怀玉圣体无法锻体,体质极差,甚至还不如凡人。
这样的林尽,要如何才能够得上心高气傲的明烛天少尊主一句“十成”?
“来这里之前,豆芽菜闭关五年。五年前,他就已经能凭自己单杀明烛十二卫的傀儡师。你说,是傀儡师难缠,还是那双巨斧难缠?”
萧澜启撇撇唇角:
“他若打得过便罢了,可若是他辜负本尊那句‘十成’败给了这种货色,本尊今晚便咬死他。”
江枕风轻笑一声:
“那便,祝他好运。”
那边,林尽还不知道自己输掉这场比赛便会面临被残忍咬死的厄运。
他站在武场边缘,抬手召出了法器山海笔。
从李竟成的身形和武器判断,他多半是位力量型选手,这便说明,他的敏捷性相对来说要更差些。
这样的话,正好可以试试那一招。
林尽微微眯起眼,在代表比试开始的钟声敲响时,往身上拍了张风行符。
李竟成周身灵力汹涌,他没有丝毫迟疑,举起双斧便朝林尽奔来。
林尽感受着他踏出的每一步,只觉他落脚时的力道带得整个大地都在震颤。
林尽站在原地没动,面对气势汹汹的李竟成,他微微眯起眼,从容地抬笔在空中绘出一道符文。
他绘符速度很快,在符文金光盛出的那一瞬间,周遭观者感受到那浩瀚灵力,立马掀起一片惊呼。
“半步玄阶?!”
牧山瞪大一双小眼睛,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他嘴唇翕动着,盯着那道符文反复确认:
“不,怎么可能?!那可是近玄阶的符文,这小子怎么可能……?”
“……”
流巽舒舒服服靠在椅子上,悠哉地摇着扇子,丝毫未掩饰自己疯狂上扬的唇角。
半步玄阶怎么了?这小子还是留了一手,以他如今实力,随手拍个玄阶也是轻轻松……
流巽一个念头还未过完,唇角笑意便突然僵住了,连手里扇子都险些没拿稳。
只因林尽在众目睽睽之下抬手画了个震惊四座的黄阶符,结果抬手一挥,那符文飞出去,却连李竟成的边都没蹭到,直接路过他飞进了空气里消失不见。
周遭又是一片疑惑的嘘声,还夹了些低声嘲笑。
连站起来的牧山都松了口气重新坐回去了!
流巽愤愤地压下了她唇边此时此刻显得无比尴尬的笑意。
这小子,究竟在做什么?!
台上,林尽在李竟成靠近后催动风行符,躲开他的攻击,逃去了另一边。
他一刻没有停歇,立马抬手,在“惊雷”之后又打出一道“飓风”。
这次,闪着金光的符文依旧直直飞出,李竟成稍一侧脸,便避开了它的攻势。
“符势尚可,准头太差。若你接下来都是这种攻击,那我劝你,还是趁早认输为妙。”
李竟成板着脸,沉声评价一句。
林尽听见这话,不自觉弯起唇。
他只道:
“准头是差了点,但,总能打中一次吧?”
李竟成嗤笑一声,眉眼间满是轻蔑。
他在修仙界年轻一辈中也算是争在上游的角色,此行试剑会,他的目的很明确,他只想正式同烟雨山晓云空或缥缈阁江枕风对几招,好瞧瞧自己与他们的差距,顺便让更多人看见清心宗李竟成这号人物。
除此之外,其余任何人都入不了他的眼,尤其是眼前这个满身笑话、第一天就轰轰烈烈闹出此等丑事的臭小子。
李竟成以前从未听过他的名号,自然也不会把他放在眼中,他看起来没多少本事,连逃跑都那样狼狈,试剑会第一场就对上他,李竟成只觉得晦气。
他不喜欢这种身上事太多的人,也一点不想和这种风波闹剧扯上关系,此时此刻,也只想解决这人,少浪费些力气和时间。
可眼前的小子就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总在李竟成近身的前一秒溜走,然后打出几道很容易被躲开的高阶符。
他在做什么?
李竟成心里闪过一丝疑惑。
他在做什么?
同样抱有疑问的还有武场外席位上的流巽。
她眯起眼盯着场上,在脑中复盘一遍林尽方才打出过的符势和方位。
片刻,她重新弯起唇角。
好小子。
李竟成和林尽在不大的武场中上演一出追逐大戏。
他皱起眉,在林尽再次险险从他斧下逃脱时意识到了问题。
不对劲!
这小子好像在拖延时间。
到目前为止,他为什么一张符都没有打中过?就算准头再差,作为一个能使出半步玄阶符文的符修,根本不该出现如此低的命中率。
不好。
他可能中计了,需得速战速决。
虽然李竟成看不出林尽的心思,但他的战斗经验告诉他,此战不能再拖。
他有一瞬的犹豫,但最终还是咬牙,使出了自己的底牌。
那边,林尽刚催动风行符险险躲开李竟成的攻击,可还未等他拉远距离,他忽觉身后灵力波动有异,转头望去,李竟成竟在一息间跨过百步距离追赶至他的身后!
这是什么?
瞬移?!
试剑会中不能使用法器和非自己绘制的符箓,这个类似瞬移的招数,估计是李竟成的神通。
可恶,战斗力这么强悍,还有瞬移神通在手,简直不当人!
瞬移主打的就是出其不意以制敌,自己估计是逼出了李竟成的底牌,可这也说明,李竟成多半已经看懂了自己的意图,现在只想速战速决。
但,晚了!
林尽感受到周遭蓦然变得凌厉的灵气,同时,他体内对危险的预判响起,他本能地矮身往旁边一滚。
下一瞬,巨斧擦着他的身体劈在地上,林尽几乎要被巨斧落下的势头掀翻,整个人都被气浪推开一段距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才稳住身形。
林尽一刻不敢耽搁,他立马抬笔绘出最后一道符。
“长空!”
这次的符文不再是半步玄阶,而是实打实的玄阶。林尽也没有再把它打入空中,而是抬手拍入了地面。
一息间,地面震颤,符光大盛!
同时,原本消失在空气中的剩余八道符文依次亮起,仔细看看,八道符文的位置各有讲究,竟堵死了李竟成所有退路,将他完全困在了林尽的势中!
“惊雷、飓风、星火、奔洪、追石、覆藤、寒金、裂地……
“长空!”
九道符光大盛,以符起阵,林尽不断逃跑拖延的时间给藏匿于空中的符文留下了蓄力时机,他每次闪躲的位置也是精心计算过,为的就是将每道符都送去它该去的位置。
他不只是符修,还是阵修。
但大家好像都忽略了这一点。
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才琢磨出的九问杀阵,但此阵未经打磨,弱点很明显,那就是起阵太慢,在阵成前需要不断拖延时间。
李竟成此人很强,如果从一开始就留点心眼猜到他的心思,那他这阵根本没有成的机会。
可惜,强敌输在轻敌。
“我准头是有点差……”
林尽脸上还有方才蹭出的黑灰,瞧着有些狼狈。
他抬眸冲李竟成笑笑,眸里闪着光,像是只狡黠的兔子:
“但,总能打中一次吧?”
话音落,林尽抬手结印,九问杀阵势成!
阵内,长空在地失其重,裂地在空压于顶,藤蔓凭空出现缠住李竟成的身体,叫他动弹不得。
李竟成面容严肃,他挣开藤蔓的束缚,可就算藤蔓只能制住他一瞬,也足够完成自己的使命。
风雷火洪石金已经就位,八种半步玄阶级别符文相辅相成,同时出势,每道都将拥有远超玄阶的威力。
这是杀阵。
李竟成心知自己扛不住此阵攻势,更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破开。
自己败了。
“我认输!”
听见这三字,不用旁边随时等待援救的长老出手,林尽自己先抬手果断破开身前地面中的符文长空。
阵眼破,阵势散,方才还蓄势待发的符势瞬间消失,李竟成看着原本差一寸就要击上自己天灵盖的玄雷,心底只余后怕。
他到此时才认真看了一眼林尽。
他收起方才的轻蔑,眼中只余钦佩。
他规规矩矩朝林尽行了一礼。
林尽还他一礼:
“承让。”
武场四周鸦雀无声,他们的心情被林尽一番操作带得跌宕起伏,先是半步玄阶的惊艳,再到狼狈逃命、数招不中的鄙薄,直到最后杀阵起,强如李竟成都选择以最快速度低头认错。
静默片刻,四周传来雷鸣般的掌声。
被缥缈阁养了十多年的“废物”,如今以一场观赏性极强的战斗狠狠打了轻信传言者的的脸。
至此,谣言被彻底推翻,再不用费心解释,毕竟,用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自己琢磨出那个耐人寻味的真相。
“此招张扬,但赢得漂亮。”
江枕风听着远处武场传来的掌声,收回了视线:
“希望他能多撑几轮,好让我有机会在武场上会会他。”
“唉,一般,也就那样。”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萧澜启紧绷的肩背到现在才放松了些。
他从树枝上站起身,转头想回林尽屋里继续睡觉,但抬步前,他动作微微一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侧目看了眼江枕风。
他微一挑眉,犹豫一瞬,还是开口问:
“那混球在缥缈阁的便宜师尊是谁?又是谁提议将那混球当贡品送往明烛天献祭?”
江枕风冷冷地弯了下唇角:
“我说过,缥缈阁已经烂透了,如今武场边坐着的那几位,都与此事脱不开干系。”
说着,她望着身边回头确认她所言之人的萧澜启,眸中浮起一丝戏谑:
“怎么?要……”
“怎么可能?!”
明明江枕风什么都还没说,萧澜启就反应极大地先否认了。
“本尊就是看看,是哪些不知好歹的老东西选择献媚于萧澜承,他们既然站了队,就得付出点代价。有问题?”
萧澜启恶狠狠地露出了唇边的尖牙,撂完狠话扭头就走,还不忘骂一句:
“你话真多!走了!!”
望而却步
林尽一个九问杀阵打服了李竟成, 也打服了在场所有人。
流巽对此十分满意,她瞥了眼另一边张大嘴巴如遭雷劈的缥缈阁众人,自己悠哉地摇着扇子站起身, 抬步去迎下场的林尽。
她用团扇扇面拍拍林尽的肩膀,用足够牧山他们能听到的声音云淡风轻地评价一句:
“尚可, 就是招数太过花哨, 表演性太强, 倒显得咱们不是在打架,而是在作秀。”
林尽看她那表情就知她这话是故意说给外人听的,因此配合着低头回了一句:
“弟子下次会注意,多谢师尊教诲。”
“嗯。知道问题就好,玩去吧。”
流巽心里暗爽,她挥挥手打发走林尽, 自己坐回了席位上,却还觉得不够, 便扬着声调同旁边的将楼道:
“将楼啊,毫无基础但学习一年闭关五年就能将玄阶符文绘得得心应手的少年天才, 你可见过?”
将楼配合着她的表演, 他夸张地叹了口气:
“除了你家林尽以外, 当真闻所未闻啊!”
“是啊,这么一块剔透宝石, 怎么有人养了十数年却还说人家‘无法修炼’‘毫无寸进’‘不如凡人’呢?你说, 到底是他们心怀鬼胎故意埋没人才, 还是那为人师的家伙当真蠢笨, 笨到发现不了孩子的天赋, 把人家活生生拖成了‘废物’?”
“不知道。但无论哪种可能性,都太滑稽了些。”
“是啊, 哈哈……”
这俩人在这一唱一和,将缥缈阁那几张老脸说得铁青。他们几个老家伙颜面丢尽,坐立不安,也没再看接下来的比试,各自同弟子交代几句,便先行离开了。
林尽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顺便接收了流巽一道得意的眼神。
光看她的表情,林尽就知道她想说什么——臭小没,老娘帮你把他们气走了!
他这位师尊的脾气就像个小孩,若是被她占到道理,那她定会揪着一点不放长篇大论三天三夜,直到对方认错为止。若是在哪里受了气,也一定要当场还回来,动不动就要跟人上武场,气急了谁劝都不管用,谁劝谁挨骂。在烟雨山,不止弟子,连长老们都怕她,甚至折玉和她对上也要让她三分。
她这理不直气也壮的刁蛮性子,连自己人都拿她没办法,何况外人?
林尽以前很怕她,但后来,他当了她的徒弟,成了能得到偏爱的那个人。每当这种时候,他被她如此强势地保护着,心里的安全感简直无可比拟。
林尽心里漫上一阵暖意,他不自觉弯起唇,正想收回视线,余光却瞥见武场边缘有另一个人冲他走来。
李竟成板着一张脸,表情和气势十分严肃,他一双眼紧紧盯着林尽,倒把林尽瞧得有些紧张。
林尽心里有些没底,他不知道李竟成在比试结束后来找他是有什么事,但无论如何,总不至于是来报复吧?
林尽抬眸望着李竟成,在他靠近时,打招呼般冲他点点头。
事实证明,林尽是想多了,因为李竟成虽然板着张脸看起来凶,却并没有做什么过激行为。
他只冲林尽抬手一礼,而后望着他的眼睛,认真道:
“你的符和阵都很有意思,我来寻你,是想同你说声抱歉。若不是我自负轻敌,我们这一战,应当更加畅快尽兴才是。”
“已经尽兴了。李哥,你力量强悍,还有瞬移神通在手,若再加个心思缜密滴水不漏,我可就一点赢面也无了。”
林尽冲他笑笑,半开玩笑道:
“就当让让我了?”
“武道之事,半寸不让。输了就是输了,我的问题,我只是觉得有些许抱歉。明明你认真对待这场战斗,我却没有成为一位能让你满意的对手。”
李竟成好像完全不懂“幽默”二字,他严肃地驳回了林尽的玩笑话,又道:
“烟雨山,流巽座下,符阵双修,林尽。我记住你了,未来若有机会,我还会向你发出挑战,到时,希望你能拿出十成十的实力应战,我必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我很期待见识到更多属于你的符文与阵法。”
“……”他这无比官方的语气和用词听得林尽有些不自在。
他表情有些僵硬,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复,便只能学着李竟成的模样,认真地同他点点头:
“好!我定如你所愿!”
李竟成眼底波澜微动,他目的达到,又冲林尽抱拳一礼,说了句“再会”,便转身离开了。
他走后,不知在旁边看了多久的花南枝和韩傲钻了出来。
花南枝重重捏捏林尽的肩膀,几乎是咬着牙道:
“林尽,我就知道你闭关五年肯定没憋好屁!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领悟了玄阶符?五年而已!你凭什么能有这种进步速度?你那个花里胡哨的阵法又是什么?!”
“就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小把戏……”
林尽连解释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他这是什么命啊,刚送走一个大武痴,又迎来一位小卷王,合着这群怪人都逮着他一个人薅!
“林林,你真打得真漂亮!昨天晚上你走了之后,我俩师尊特意跟我们点了清心宗李竟成这个人,说此人也是此次试剑会强有力的角色,若是我们对上他,须得小心再小心,直接认输也没关系。谁想你这第一战就轻轻松松把这强敌打下了台,也算是给我们排雷了。”
韩傲是真心实意在为林尽高兴,可说着,他侧眸看了眼周遭依旧在为那一战沸腾的人群,却不自觉微微垂下眸,握紧了自己的破界。
林尽没有注意到他这点异样,他还在应付花南枝的逼问,逮着机会赶紧慌里慌张地转移话题:
“也有运气原因……诶?怎么只有你俩?小狼人呢?”
“齐小狼到炼器室准备比试去了。”
韩傲松开破界,抬手伸了个懒腰:
“你算是闲了,真羡慕啊。”
“嗯。”
林尽弯起唇,点点头:
“今天余下的时间,我就等着看你俩表现了。”
按照试剑会的赛程安排,一人一天只用战一场,就这样两两对决淘汰,一直战到决赛为止。
每日的比赛都是现场抽签,谁也不知道下一场会是什么人、会不会轮到自己。
林尽打完了今天份的架,一身轻松,但他并没有回房休息,而是留在武场边继续观摩其他人的战斗。
一是想陪陪韩傲和花南枝,二是想多看看其他人的战斗方式,毕竟,眼前每一人都有可能在未来某天变成自己的对手,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就如流巽昨日所说,森*晚*整*理参与试剑会的弟子水平参差不齐,高的有晓云空和江枕风,低的还有刚入师门被带来见世面的筑基期小弟子。
这种情况下,试剑会除了看每人自身实力,还要多带一份抽选对手的运气。
比如花南枝运气就不错,她抽中的对手修为和她差不多,但花大小姐实战经验丰富且战斗风格勇猛,气势一往无前,几乎是以碾压的姿态飞速取得了胜利。
花大小姐在此战小出了一把风头,周围不少人都在讨论她的来头,她听了一耳朵旁人对她的夸奖,心里无比满足,骄傲地叉起腰扬起了下巴。
看见她这小模样,林尽觉得有些好笑。
他刚想打趣她两句,却突然听武场上传来一声:
“下一战,烟雨山韩傲,对缥缈阁姚放!”
“哟,够巧的呀,本小姐之后紧接着就是你!来吧,韩傲,接住本小姐上一战的气势,给我把你的对手打到屁滚尿流!”
花南枝笑得张扬,冲韩傲挥了挥小拳头。
“……”
林尽也下意识看了眼韩傲,原本也想说些加油打气的话,谁想却正好捕捉到他听见这通报时身体本能的一激灵。
林尽轻轻皱起眉。
他知道韩傲这是在紧张,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无碍,缥缈阁姚放……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若没记错的话,师尊和钰门主昨日也没提起过,应当不是什么强悍对手,心平气和应对便好。”
韩傲握住破界剑柄,抿起唇冲身边两个同伴点了点头。
他强作镇定,抬步走上了武场,但全世界大概只有他一人知道,此时此刻,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方才林尽在场上赢得全场掌声与敬佩目光时,韩傲是真心为他高兴,也是真心羡慕。
毕竟他从小便向往做一个无拘无束潇洒自在的大侠,他喜欢那种身为天之骄子、受无数赞誉、被无数人向往仰望的感觉。
可如今机会摆在他眼前他也不中用,主角的路铺在他脚下他也不敢走,倒是林尽愈发努力上进,成了如今在武场之上惊艳四座闪闪发光的模样。
韩傲不想当什么杀伐果断冰冷无情的龙傲天男主角了,可他也不想被同伴落下太多。
更重要的是,若自己从此默默无闻,那他该怎样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和喜欢的人呢?
韩傲落到了一个矛盾又纠结的死角。
他感觉自己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怎么做都是错。
他想像林尽一样走出自己的路,想变强,可……
韩傲踏上武场,抬眸望向自己的对手,却是微微一愣。
他们的确没听过“姚放”这个名字,可眼前这个人,他们是见过的。
对方正是在昨夜和今早不断给林尽找麻烦的那位嚣张跋扈得像大公鸡一般的少年。
姚放瞧见他,显然也愣了一下,不过很快,他便弯唇扬起一个恶劣的笑:
“我当是谁,原来这么巧,是林尽的新朋友?”
“少废话了。”
韩傲空咽一口,举起了自己的糙铁剑。
这个姚放的修为应当不及他,想要打败他,并不算难事。
韩傲深深缓着气,额角不自觉淌下了一滴冷汗。
代表比试开始的铃音响起,韩傲看见姚放召出飞剑奔向自己。
那短短几秒被他拉至无限漫长,韩傲不断在心里复习着他这些年学过的剑招。
怎样结印、怎样召剑,怎样战斗,他都很清楚,可偏偏到了实战的这一刻,他的大脑成了一片空白。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他眼前只有鬼婴的啼哭,和溅在脸上的、温热腥臭的血。
韩傲持剑的手颤抖得愈发明显。
他想回家,想离开这一切,想回到正常的生活。
可前路迷茫,希望渺茫,他不知该如何做,也不知还有无可能。
若他只能留在这里,只能做韩傲的话,那么,他想变强,想战斗,想跟上同伴的脚步,想成为真正的主角,想配得上喜欢的人。
可他怕。
他不敢。
他拿不了剑。
他无法战斗。
对手已逼近眼前,韩傲手中的破界剑却似有千斤重,他抬不起,挥不动。
那一刻,韩傲好像认清了某些事。
他自暴自弃般颤抖着松开手,糙铁剑“咣”一声,重重落在了地上。
在姚放凌厉剑势和周遭疑惑的嘘声中,韩傲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他说:
“我认输。”
废耳任目
“我认输。”
听见这三个字, 武场外的监战长老在短暂的不可置信后立马飞身掠进武场,止住姚放的剑势,令他退开几步后, 宣告了此战结局。
周遭人群在起先的疑惑后,突然掀起一片笑声。
那笑声如海浪, 淹没了在场所有人。
“哈哈哈哈……等等?烟雨山这是什么情况?已经结了丹的修士在比试前主动丢了剑给筑基期认输?”
“是啊, 我还以为他丢了剑是有什么后招, 谁知竟真的这样干脆利索地认了输?”
“烟雨山收的这是什么人啊……这可是三宗钰的徒弟,晓云空的师弟!当世三大剑君,一位是他师尊一位是他师兄,第一战那个符修也出尽了风头,方才他师妹的表现也不错,怎么轮到他就直接认输了?对手又不是什么强到离谱的角色, 只是个修为还不如他的筑基啊!”
“真的,好丢脸, 我要是他……”
“剑君的徒弟还没打就丢剑认输,我真的……”
周遭笑声与嘘声中传来不少冷嘲热讽, 有几句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了韩傲耳里。
他垂下眼, 没在乎那些, 只弯腰捡起了破界,把它重新背回了身上。
那些声音如同一座座沉重的大山, 将他整个人压得抬不起脸、直不起腰。
那个叫姚放的小子笑得最开心, 他还站在武场上, 声音落在韩傲心里, 无比刺耳。
韩傲不喜欢这个家伙。
此人又蠢又坏, 昨天对着林尽一通辱骂,还险些逼得花南枝拔刀私斗, 今日又将林尽拉入了那等险境,差点名声尽毁。
他站在这里,本来是想给姚放一个教训,但他做不到持剑对人,他真的很害怕。
韩傲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如行尸走肉一般挪下了武场。
他一步步下着台阶,他看见林尽的碧山色衣摆匆匆来到他身边,安慰似的拍着他的肩:
“没事,阿韩,咱们回去休息吧?”
韩傲神色微动,他张了张口,可还未等他回林尽的话,他突然听见了另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身前质问道:
“你,为何丢剑?”
抬眸,一袭缟羽色长衫的晓云空立在他身前。
晓云空皱着眉,神色冰冷,面容严肃。
此时此刻,周遭还有近百双眼睛盯着,继续留在这里只会闹更多笑话。
晓云空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没说更多,只抿抿唇,带着师弟妹离开了武场。
他快步走在前面,一直等行至武场后的偏僻清净地,他才停下步子。
他回过头,眸色凝重地望着韩傲,重新问:
“韩傲,回答我,你为何丢剑?”
“我……”
韩傲心里烦躁未散,他抬手摸摸耳朵,随口道:
“我不想打了,便丢剑认输,试剑会规则没说不可以,师尊也没说不可以,有何问题?”
原著里,晓云空此人被嫉妒心支配,人前光风霁月人后阴暗扭曲,多次害男主于险境,是个实打实的反派角色。
韩傲看文时代入感很强,他本身也极为讨厌这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只会暗戳戳捅刀子的家伙,因此,有这层滤镜在前,韩傲很难看得上晓云空此人。
他向来不喜晓云空,平时在烟雨山也是绕着他走,能不交流绝不交流,此时他心情烦躁,又遭晓云空质问,对他自然没什么好脸色,语气也算不上好。
“为何不想打?你已结金丹,而他只是筑基后期,你赢面很大。”
晓云空一直看着他的眼睛,似是想透过他的眼底看穿他的内心。
“就……”花南枝也抱着同样的疑惑,她正准备跟着问两句,但才蹦出一个字,就被旁边的林尽用胳膊肘重重怼了一下。
侧目看去,林尽神情严肃,他抿着嘴唇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言。
花南枝虽然不大理解,但见林尽如此,她还是吐吐舌头,将未说完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不想打就是不想打,同赢面大不大有什么关系?”
韩傲有些不耐烦,他抬步想走:
“我累了,先回去了,输掉今天,这试剑会就没我事了,你们加油。”
他抬手随意挥挥,又挠挠头,离开时,背影略显得有些颓废。
晓云空始终静静地望着他,等韩傲走出几步后,他微微叹了口气:
“韩傲,你不该丢剑。”
“……”
听见这话,韩傲脚步突然一顿。
他咬咬牙,猛地攥紧了拳头。
再转过身时,他像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方才的憋屈和愤怒一瞬间冲上头顶:
“你凭什么说我?那是我的剑!我想丢就丢!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他一双眼睛瞪得通红,他盯着晓云空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心里冒出一股无名火:
“晓云空,你少在这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就是怪我认输丢了烟雨山的脸面吗?是,我师尊和师兄都是剑君,我朋友和师妹都出尽风头,就我还没开打就给一个筑基小子认输,是我丢了师尊的脸,丢了你的脸,我是罪人,行了吧?我很烦,你少在这高高在上地指责我,行不行?!”
“你没有丢我的脸,也没有丢师尊的脸,你丢的是剑,是你作为剑修的尊严。”
晓云空语气依旧平淡,字句间却少见地携着些愠怒。
林尽第一次见晓云空这副模样,毕竟师兄平日里虽然清冷,但最是温柔,遇见任何事都以理解包容为主,唯独这次,他似乎对韩傲丢剑的行为极为不满,就像是被碰到了底线与原则。
“师兄……”林尽觉得不能让这两人再争下去,他试探着挤进了这个话题:
“算了吧,阿韩他不是故意的,他确实……”
“不能算。”
晓云空皱起眉,打断了林尽的话:
“你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韩傲,如果你对待你的剑是这种态度,那我想,你可能不适合再继续做一个剑修。”
“成天剑剑剑,我真服了,我来这里就是犯贱!人贱剑也贱,我就是贱人!什么剑修?你以为我喜欢当?!我才不稀罕!!”
说着,韩傲直接把破界从身上取下来,重重摔在了地上,临走前,还用力踩了两脚:
“少装成那副光风霁月的样子来指责我,你算什么?!走开!!!”
“韩傲!你怎么跟师兄说话呢?你有没有礼貌?!”
花南枝再也忍不了了,她叉起腰扬声讨伐韩傲,可惜韩傲根本没搭理她,只自顾自一溜烟跑了。
晓云空还立在原地,片刻,他轻轻叹了口气,上前捡起地上的破界,拂去了其上碎叶泥尘。
林尽犹豫着走过去:
“师兄,给我吧,我去劝劝他。”
晓云空垂着眼,点点头。
将剑递给他时,他慢慢眨了下眼:
“他似乎对我意见很大。可是我有哪里做的不好?或是我的言行让他感到不适?”
晓云空眸色真诚,林尽看他这样子,心底涌上些无法言说的无力感。
他摇摇头,勉强冲他笑笑:
“没有,他发疯呢,师兄不必理会他。他方才确实不对,但武场认输这事……他也确实有自己的苦衷,希望师兄不要在意。”
“我没有怪他认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别人无权评价干涉。”
晓云空似是还想说什么,但他张张口,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
他抬手轻轻抚了抚破界冰凉的剑鞘:
“这剑不适合他,太冷,带煞,杀伐气太重。还有,你说他无法持剑是另有苦衷,我不知原因为何,但,若他处理不好此事,今日能因此丢剑,未来就可能演变为心魔。他可能真的不适合再做一个剑修,你让他好好考虑,如果当真决定放弃,我会替他向师尊言明。”
“知道了,谢谢师兄。”
林尽抱住怀里冰冰凉的糙铁剑,同晓云空和花南枝告了别,就小跑着追去韩傲离开的方向。
剑修的剑实在是太重了,林尽跑两步就要歇一歇,最后实在抱不动了,索性直接给韩傲烧了张传音符,要他过来接自己,顺便把他的剑拿回去。
韩傲那边虽然百般不情愿,但林尽开口,他还是折回来了。
他走到林尽身边,接过破界背在身上,扁着嘴同他道:
“你这样让我很没面子。拜托,我是生气的人,你是追来安慰我的,现在抱不动剑还要我亲自过来接你,像什么样子?”
林尽甩甩发酸的手臂,轻笑一声:
“咱俩之间还讲什么面子?”
“好吧,你是对的。”
韩傲摆摆手,随便在原地找了块大石头坐下:
“说吧,追过来干什么?你要是想劝我跟晓云空道歉,那我可不干!”
林尽有些无奈,他坐到韩傲身边:
“你怎么对师兄成见这么大啊?他人其实挺好的,没你想的那么不堪。”
“什么叫‘我想的’?你又不是没看过原书,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当面一套背地一套,陷害男主的事做的还少了?”
“他这不是还没做吗?你用还没发生的事来审判一个人,是不是对他有些不公平?而且,他也不一定就是书里写的那样。”
“我们这是穿书!他不是书里写的那样还能哪样?”
“那江娴柔呢?”
林尽抬眸看着他:
“书里的江娴柔,在这里叫做江枕风,我们这两个所谓知晓一切的‘穿书者’,谁都没听过这个名字,你这又要怎么解释?”
“我……”韩傲没话了。
他烦躁地挠挠头,换了个话题:
“可晓云空刚明显在针对我,你没看出来吗?”
“他没在针对你,他只是觉得你丢剑的行为不太好。”
林尽温声解释道。
韩傲却没把他的解释当回事,他嗤笑一声:
“我就想不通,丢个剑怎么了,我的剑我想丢就丢,归根到底,他还是嫌我丢了人,又不能指摘我认错的行为,所以随便找个由头好教训我吧?”
韩傲语气不怎么好,他又问:
“我走后,他怎么说?”
“没说什么,他只是要我提醒你,破界这剑带煞,不适合你。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如果你因为心理原因无法持剑,那你就得好好考虑,自己是否还能做一个剑修。”
“……”
听见这话,韩傲沉默了很久。
最终,他像是赌气一般,低声道:
“破界是男主的剑,怎么可能不适合我?他劝我不要当剑修,谁知道他有什么心思?我偏要当。”
“阿韩,你不要赌气。”
林尽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你不是怕吗?怕杀人,怕见血,想回家。你能克服这些问题去当一个每走一步都需要战斗的剑修吗?而且,若这些问题无法根除,未来都会成为你前进路上的阻碍,甚至心魔。”
“……林林。”
韩傲没有回答林尽的问题,他只是在长久静默下,突然抬眸望向了林尽的眼睛。
再开口时,他声音沉了很多,携着点林尽看不懂的情绪。
他没有继续两人方才的话题,只没头没尾说了一句:
“我觉得,你好像变了。”
“啊?”林尽有些懵:
“什么?”
“你发现了吗,从刚才起,你就一直在替别人说话。”
韩傲眸色微沉。
林尽看着他的眼睛,勉强冲他笑笑:
“我没有在替别人说话,我只是在强调我的想法和观点,晓云空没做错什么,他的话也有道理,不是吗?”
“可我以为,在这个世界里,只有我们两个是真正的朋友,到现在为止,我也只把你当朋友。但现在看来,你似乎对每个人都很真情实感,我和他们在你这里,是一样的重量,也是一样的高度,所以你才能如此理智地坐在这里判断对与错、有理或没理。”
韩傲低下了头,连带着声音也轻了些。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孤单,那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孤单,就像整个世界只有他自己活着。
他把林尽当真朋友,可如今,林尽却为了纸片人来劝他,还坐在这里,替纸片人说话。
可明明他们两个才是同类,可在林尽看来,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自己和其他人,是一样的。
林尽真的把这些人当家人、当朋友。
林尽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这里的一份子。
这件事情,很可怕。
“我突然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这很矫情,那我问你个问题,你仔细想想就明白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
韩傲轻轻抿起唇角:
“林林,如果有一天,我同花南枝、晓云空流巽摸鱼子这些人站在了对立面,我们举剑相对,要拼你死我活,到了那时候……
“到了那时候,你,又会站在哪一边呢?”
鼠屎污羹
“……”
林尽看着韩傲半垂的眸子, 心中一时怔然。
韩傲的问题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他脑海中,令他久久回不过神。
“我……”
林尽张张口, 却没能说出点什么。
他在心里过了许多种回答,可无论是哪种都不大合适, 放在心里不舒服, 更说不出口。
见他如此沉默, 韩傲似是明白了什么。
他瞧见林尽那纠结的模样,不忍心为难他,便扬唇冲他笑笑,语气轻松道:
“好了,瞧把你纠结的,都说了是‘如果’, 我开玩笑呢,你还真认真想啊?只要我心里知道, 你一直把我当朋友就好了。”
“……那当然,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听韩傲这样说, 林尽心里算是轻松了些。
他抬手拍拍韩傲的肩膀:
“我的话, 你挑着听听就行。总之, 如果还想当剑修,咱们就克服一下曾经那些问题, 再说, 你也不必非走男主角的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 与其按照铺好的路一步步把自己变成别人, 还不如找到合适自己的方法与人生。如果觉得累了、不想参与这些争斗和厮杀,大不了就离开烟雨山, 下山找个普普通通的小山村,种田养羊,多清净不是?怎么样还生活不下去呢?”
“种田?”韩傲笑了一声:
“如果我真去隐居种田,那柳拂心怎么办,我岂不是一辈子遇不上她了?”
林尽万万没想到韩傲会说这话。
他推了他一把,震惊道:
“拜托,你不是个恋爱脑吧?”
“我就是个恋爱脑啊。”
韩傲将双手枕在脑后,朝后仰倒在了大石头上。
他望着头顶浅粉色的桃花与湛蓝天空,长长叹了口气: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再也回不了家,那么,我留在这个世界的唯一信念,恐怕就只有她了。六年了,林林。家、亲人、朋友,喜欢的人,如果我注定只能留在这里,总不能……什么念想都没有吧?”
“……”
林尽顺着他的话想了想,深以为然。
他喜欢这个世界,觉得永远留在这里也没关系,是因为这里有爱他、关心他、处处袒护偏爱他的人,所以他愿意用爱和真诚回报他们。可韩傲不一样,他的念想和家,都不在这里。
“我知道了,总之,无论你选哪种人生,我都会支持你。”
林尽话音刚落,耳边便传来一道传音符送达时的提示音。
他抬手听罢,回了一句“好”,又侧目望向韩傲,问:
“花大小姐说,小狼首战告捷,非要让我晚上做点吃的庆祝庆祝。”
韩傲听着好笑,他无情揭穿道:
“那馋鬼,她是自己想吃吧,还非要拿齐小狼做幌子。”
林尽轻笑一声:
“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可不能当她面这么说,花大小姐面子薄。你要一起吗?”
韩傲没什么反应,他懒洋洋躺在石头上,冲林尽摆摆手:
“算了吧,我今天丢了那么大的人,没脸参加‘庆功宴’。你们吃就好了,不用管我。”
“没人会说你。”
“我自己没脸啊。”
“你还在乎这些?”
“你说我不要脸?”
“我可没说。”
林尽笑着耸耸肩,顿了顿,故意道:
“那好吧,那看来,要脸的某人是吃不到香喷喷的麻辣火锅咯。 ”
“麻辣火锅?!”
听见这个词,韩傲垂死梦中惊坐起:
“你上哪搞麻辣火锅?!”
“我那天搞了个器修炼器的小铜炉,觉得能用。我昨天还整理了储物戒里的食材,发现配个火锅底料不是问题,菜和肉也完全够煮火锅吃,所以,想家的某人,你真不来?”
“来来来!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必须来啊!”
“哦?你不是要脸吗?”
“这清汤寡水的日子,有火锅吃还要什么脸?这不是纯搞笑吗?”
一听“麻辣火锅”,原本颓丧的韩傲立马满血复活。看他这个样子,林尽也总算是安下心来。
之前在来缥缈阁的路上,林尽和齐小狼一起乘着将楼的飞行法器山河画卷,那个时候,将楼就大夸过一通自己这位新收入门的小徒弟。当时听他说得那么夸张,林尽还以为他是在跟流巽吹牛皮,可谁知,齐小狼这怯懦内敛还没什么存在感的小男孩居然真的在这次试剑会中大放异彩。
林尽不太懂他们炼器师的规则,只知道,用着同样的材料,谁炼出来的法器品阶高效用妙就算谁厉害,林尽以前总觉得他们这开炉关炉有种开盲盒的刺激感,但那天听将楼一解释他才知道,开炉靠的完全不是运气,而是炼器师对火候和投放材料时机的把控。
听花南枝说,齐小狼抽到的对手好像很强,但齐小狼炉子一开就收获了全场人的注目礼,他炼出来的法器被在场长老和弟子挨个传阅,还有小宗门的长老想出价购买,甚至还有几个前辈想将他挖到自己这里来,但那些人无一例外,都被将楼这花孔雀开着屏挡回去了。
将楼和流巽这俩人各有喜事,今日心情颇好,一个开了屏一个出了恶气,他们高高兴兴地和无所事事的摸鱼子一起,参加了林尽举办的火锅夜。
聚餐的地点选在摸鱼子的小院里,几人热热闹闹地围着一个大圆桌,桌子中间摆的是林尽从烟雨山集市淘来的一个低阶炼器铜炉。
当林尽把铜炉打开、点着火、摆好食材往里面加汤加料的时候,其他人没觉得有什么,但桌边两位炼器师齐齐陷入了沉默。
将楼拿着筷子,看着“咕嘟咕嘟”冒泡的铜炉,许久难言。
“你用炼器炉做饭?”
将楼不可置信道。
“是啊,这叫火锅,想吃什么菜就自己往里煮,麻麻辣辣,很香的!”林尽热情地为将楼介绍着自己家乡的美食。
“不是,问题不在这。”
将楼实在难以直视这个炉子,他发出灵魂质问:
“你为什么不用炼丹炉?这样我心里还能好受些。”
“啊这……”林尽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实话实说:
“炼丹炉口太小了,没器炉好用。”
“……”
将楼捏紧筷子,忍了。
旁边的流巽翻了个大白眼:
“就你矫情!用器炉煮个饭怎么了?用的又不是你的炉子!”
“呵!”将楼忍不了了:
“臭婆娘,照你这么说,我下次就用符箓垫桌脚糊纸窗!希望你到时候也别矫情!”
“你敢!”
“我怎么不敢?”
“哎呦,好了!”
摸鱼子眼巴巴望了火锅许久,待到食物煮开,他往这两人碗里各扔一片白菜:
“赶紧吃吧,菜都堵不住你俩的嘴!天天跟拌嘴的两口子似的,什么鸡毛蒜皮都能吵起来,吵死人了!”
“少恶心我,下次换个比喻,谁跟他是两口子?!”流巽脸上表情极度嫌弃。
“你还嫌弃起来了?就你这臭脾气,谁娶你谁倒霉!”将楼不甘示弱。
就在流巽又要炸毛之时,林尽赶紧往她碗里夹了一块牛肉:
“师尊!不吵了,咱吃肉,您尝尝,香的嘞!”
林尽的话显然要比摸鱼子有用太多,流巽的气立马顺了,她优雅地拿起筷子,夹起那块肉仔细品尝,而后微微睁大了眼睛:
“不错,就是稍微辣了些。这是哪里的吃法,好新鲜,我怎么从未听过?”
“是……”林尽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
“是我和阿韩家里那边的吃法。”
“哦?”闻言,摸鱼子抬眸瞧着他,好奇问:
“老夫还从未问过,小没,你的家乡在何处?”
“呃,在一个很远的地方。”
为免大家深究,林尽想赶紧带过这个话题,便问身边的韩傲:
“阿韩,味道可还正宗?”
韩傲已经吃得说不出话了,他猛猛点头:
“香!是家的味道!我可太想了!林林,以后能不能多煮几次,隔段时间就过过瘾也好。”
“想吃就给你煮,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
“哈哈哈,好啊,希望下次有鸭肠、毛肚、黄喉、虾滑……啧,想想都香!”
“别为难我,我上哪找这些东西?”
“给你上点难度呗。”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其他几人听不懂他们话中那些陌生名词,只以为是凡世什么生僻的食材,便也没有多问。
火锅的香味伴着热气飘满小院,几人边吃边聊,林尽准备的一大桌食材很快见了底,大家对林尽的“火锅”一致好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齐小狼好像不太能吃辣,他一张小脸辣得通红,喝进肚里的水估计都比吃进去的菜多,这让林尽有些后悔,自己应该准备得再齐全些。
下次,下次一定要摆个鸳鸯锅。
林尽瞧着不断“咕嘟咕嘟”喝水的齐小狼,心里有些愧疚,他正想问问小狼需不需要阳春面之类的清淡食物,但还没开口,便先被院外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这是摸鱼子的院子,摸鱼子以为是来拜访自己的客人,他听见敲门声,赶紧擦擦嘴,扬声道:
“进!”
可谁知,进小院的并不是什么熟人,而是背着剑的姚放。
姚放身边还跟了三个缥缈阁弟子,他进到小院里来,一眼便瞧见了小院中央的圆桌,还有满桌的菜。
“我说这什么味道呢,原来是在……聚餐?”
毕竟院里还有前辈在,姚放多少收敛了些,远没有昨夜同林尽他们对上时那样嚣张。
但可能是习惯使然,他说话那股阴阳怪气的嘲讽劲完全没变,他抬手挡挡口鼻,道:
“您们烟雨山,不辟谷啊?”
“小没?你认识啊?”
流巽睨了林尽一眼。
作为前辈,有些话有些事她并不方便参与,这样一问,便是把话语权交到了林尽手里。
林尽自然懂她的意思,他点点头,望向姚放,问:
“辟不辟谷都是个人选择个人行为,跟你好像没什么关系?我们聚个餐而已,大公鸡师弟,请问你是有什么事吗?”
“谁是大……”
姚放拔高了声调,但可能是因为有前辈在场,他把未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只道:
“我跟几个师弟在这边巡山,闻见奇怪的味道,就找过来看一眼。顺便,我仅代表个人给各位道句恭喜,烟雨山的几位师兄师姐,今日表现都很出色呢,今晚应该也是庆功宴吧,不过……”
说着,姚放的目光望向了林尽身边的韩傲。
林尽看他这眼神就知道他没存什么好心,他想将姚放的话堵回去,可惜姚放还是抢在他开口前道:
“不过,还没打就跟修为不如自己的对手认输的缩头乌龟,也有资格参加庆功宴啊?”
无妄之灾
听见这话, 林尽心里“咯噔”一跳。
他瞥见韩傲拿筷子的动作一顿,今夜一直轻松的神色也显出些僵硬,一双眼睛虽然一直望着火锅、没理会姚放, 可林尽能从中瞧出点闪躲的不自然。
中午好不容易把人哄好了、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事,他们都高高兴兴吃一晚上饭了, 怎么末了还要跳出个小丑来搅合事?
韩傲原本就很在意那事, 大公鸡这是逮着机会就要冷嘲热讽往他伤口上撒盐。
林尽皱起眉, 想替韩傲怼回去,但看不下去率先出头的另有其人。
他左手边的花南枝重重把筷子拍在桌上,“腾”一下就从椅子上站起了身。
花大小姐指着姚放的鼻森*晚*整*理子,一口气不顺直接开口骂道:
“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也配在这跟我们大呼小叫?我们烟雨山的人,也是你能嘲讽的?本小姐看你不顺眼很久了,怎么, 昨天你师姐罚你罚得还不够,你今天还要过来上赶着找骂?!我跟你讲, 你少在这嚣张,你个可恶的丑陋公鸡, 你最好祈祷你试剑会别抽到本小姐当对手, 因为我不可能给你留认输的机会, 本小姐要一刀一刀、砍到你服气为止!”
“……”
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姚放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原本以为, 冲他认输的那小子今天闹了那么大的笑话、丢了那么大的人, 他师尊师妹应当都对他颇为不满才是, 自己嘲讽几句也不会引起太大反应, 说不定还会得到几句帮腔。谁知道烟雨山这群人那样古怪, 连这种缩头乌龟都能包容,一颗软蛋护得像块宝, 真是昏了头。
难不成,这小子很有背景?
这死丫头又是什么人,从昨天起就不断在他面前跳脚,还说他是嚣张大公鸡,她怎么不看看自己的模样?活像只护崽的老母鸡!
但烟雨山这边还坐着几个前辈,这话,姚放只能在心里想想,任他再嚣张也不敢大摇大摆地说出口。
但心里这口气不能不出,姚放眼珠一转,他盯着花南枝,唇角不自觉弯了弯。
很快,他压下唇角笑意,道:
“抱歉,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打扰了各位的清静,我很快就走。不过我看……您们这是在烧炼器炉吗?”
听见这话,将楼不忍直视地捂住了脸。
林尽一挑眉:
“是又如何?”
“哦……是这样,在我们缥缈阁内,未经报备,不能私自点火开炉,就算几位是客人,也得遵守此规定。所以,各位要不要出个人随我去报备一声,解释一下情况?不然,我们也难做。”
“?”林尽瞥了眼桌上的火锅:
“我们没有在炼器,只是简简单单煮个菜,这也不行?”
“不管什么用途,只要点火开炉,就不行。”
姚放笃定道。
“真奇怪,那你就难做点吧,我们就不报备,你能怎样?真是,就数你们缥缈阁规矩多,不让带灵兽进门,连点火……”
“花丫头。”
花南枝话还没说完,摸鱼子便打断了她。
他用眼神示意花南枝莫要再开口,以免放大矛盾,而后以前辈姿态清清嗓子,道:
“既然这是人家的规矩,人家都这么说了,咱们不遵守,倒显得咱们不近人情无理取闹。小没啊,你去跟这位小友跑一趟吧?”
“好。”林尽没说什么,他点点头,站起身,正想走,却听见另一个声音道:
“等等!”
齐小狼又干了一杯水,他摆摆手:
“我去吧!我吃好了,师兄,你坐着,我跟这位小师兄跑一趟就好,那之后我就直接回屋了,什么也不耽误。”
“啊?”林尽看着齐小狼一边吸气一边小跑着离开这张被辣味包裹的桌子,心里的内疚达到了顶峰。
他道:
“要不晚点我给你煮点清淡的面食送过去?”
“不用了!我原本也辟谷了,吃不吃都无所谓。”
齐小狼冲他笑笑,便小跑着去到姚放身边:
“小师兄,我跟你去,麻烦你带个路。”
“嗯,行。”
姚放上下打量齐小狼一眼,似乎不太满意,轻轻往下压了压唇角。
但他也没说什么,同其他人告辞后,便转身带着他离开了小院,临走还替他们关上了门。
“这缥缈阁是怎么教的徒弟,一点不懂规矩,方才说的都是什么话?他也配评价我们的人?听了就来气!”
姚放走后,流巽冷哼一声,摇着扇子道。
将楼看着好笑:
“你现在有话了,你刚怎么不说?”
“你这问的是废话,那是个外人,又是小辈,我把他留在这训一顿像什么样子?多丢人?小辈的事还得小辈来说才合理,花丫头,刚骂得好!”
流巽给花南枝递去一个赞许的眼神,花南枝冲她握拳打气,表示自己下次还会继续努力。
“哟,你这时候知道丢人了,之前你们小没把你的鸡烤了,你跟人家小辈闹得那样难看,怎么不见你觉得丢人?”
“将楼,你找骂是吧?自己家的小孩跟别人家小孩能一样?你去串门揍个别人家小孩试试?!”
“不错不错,学会边界感了,流巽长大了。”
“你找打!”
少了齐小狼,饭桌上依旧热闹,只是,不知是不是林尽的错觉,他总觉得,虽然韩傲嘴上说着不在乎,可姚放走后,他显然没有之前那样开心了。
一群人煮个火锅吃到很晚,一桌菜变成了一桌空盘,林尽留到最后,把东西都收拾好才回屋。
他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一路上没遇见一个活人,林尽散步似的沿着长桥从春水涧走回秋云间,路上,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他艰难回忆许久,最终,在打开自己房门的那一刻,一直困扰他的问题有了答案。
木屋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屋里光线很暗,只在角落处点了一小团烛火。
开门后,微弱的光映亮他的视线,他微微抬眸,便见身材高大的黑发男人正双手抱臂、像一堵墙一般站在门前,一双发着微光的青粲色眼睛正眸色沉沉地盯着他看。
完蛋。
林尽倒吸一口冷气——
火锅吃得太开心,忘记屋里还有个大黑哥了!
萧澜启盯着林尽,心里的无名鬼火到处乱窜。
他看着林尽心虚的模样,冷冷笑了一声:
“你看看外边什么时辰了,你还知道回来?”
“我……”林尽有苦说不出。
不是,大黑哥为什么要这么问?拜托,他是借宿藏身的客人,自己是主人!我什么时候回来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用查岗小媳妇的台词跟自己说话?!
林尽有些凌乱,还没等他想好要回复萧澜启的话,萧澜启突然弯腰凑近了他。
林尽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后退半步,但萧澜启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臂,不让他退后。
他并没有对林尽做什么,只是凑到他颈边,轻轻嗅了嗅。
见状,林尽一动也不敢动。
他空咽一口,很怕大黑哥闻着闻着会忽然一口咬住他。
但事实证明是他想多了,因为大黑哥并没有把他当食物,他很快就放开了他,只问:
“什么味道?你吃东西了?吃的什么?”
林尽觉得自己没必要跟他解释。
但他还是说:
“……火锅。”
“火锅?”萧澜启歪歪头:
“火锅是什么?”
“就是煮一锅汤,把菜放进去煮熟,就叫火锅。”
“什么味的?”
“辣的,很香。”
“我为什么没吃过?!”
萧澜启看起来很愤怒:
“你为什么不给我吃!”
……哥!你个魔族,没吃过火锅很奇怪吗?问我原因作甚,我上哪知道?!
萧澜启真的很难伺候,林尽身累心也累。
他跟不上萧澜启的脑回路,略微有些凌乱,只能先把大黑哥的毛捋捋顺:
“这次是跟我师尊和朋友聚餐。下次吧,下次若是有机会……我便煮给你吃。”
萧澜启微微眯起眼睛:
“当真?”
“真。”林尽好无奈,他去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喝水时,他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他看看还站在原地的萧澜启,有些茫然地问:
“你……一直在等我?”
“……谁等你了?!”
萧澜启没好气道。
“那都这么晚了,你不休息,站在那做什么?”
“我爱站,不行?坐累了站一会儿,碍着你什么了?反正你在外边跟别人吃饭,又看不到,你管我坐着还是站着?”
萧澜启把脚步踏得震天响,他走到自己的地铺边,一把捞起被子,自己躺了下去:
“我现在要睡觉了!怎么,你也要管一管?!”
啊……
这个人,攻击性真的很强。
他怎么说句什么话都能被大黑哥像机关枪似的怼回来?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林尽含泪喝完水,路过萧澜启准备上床休息时,他看看他,还是没忍住说了一句:
“你不用站着等我呀,我给你留了传音符,我回来晚了,你可以用它问我一声。”
“说了本尊没有等你!!”
萧澜启踹了一脚被子,翻过身背对林尽,恶狠狠道:
“不是你自己说的,那传音符会打扰到你,还很不礼貌?!昨天发几十张都不回,今天一张不发却要上赶着问,哪有你这样的人?!”
“?”听见这话,林尽哭笑不得。
原来不是攻击性强,是被揭穿后气急败坏的别扭傲娇鬼。
有那么一瞬间,林尽突然觉得,大黑哥好像确实不怎么可怕。
这家伙其实还挺可爱的。
“发一张不会打扰到我,我昨天不是说了吗,只要你问,我就一定会回,只是回复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下次想说什么,可以直接给我送传音符,但同一个问题只许发一张。”
林尽坐在床边,垂眸看着萧澜启,温声道。
“……”
听见这话,萧澜启悄悄回头看了他一眼。
但发现他也在看自己后,他又立马转过了头,假装无事发生:
“没有下次了!你爱回来不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
“好好好。”
林尽努力压下话中那点笑意,自己躺到了床上。
他盖好被子,闭眼前,他同萧澜启说:
“祝你好梦,大黑哥。”
“呵!”这次,萧澜启没有纠正他的称呼,他只是重重冷笑一声:
“晚归跟人吃饭还不吱声的人,只配做噩梦!”
萧澜启这话像是个赌气的小孩,林尽实在想笑,但为了萧澜启不会再炸毛,他忍笑忍得很辛苦。
林尽知道,萧澜启最后那句话只是一句无心的气话。
但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怎样,那晚,他睡得确实不怎么安稳。
他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一会儿是韩傲站在他面前质问他究竟想不想回家,一会儿是他身边那些人变成了一具具横在地上的尸体。
但比起这些,最让林尽觉得恐惧的,还是最后,他梦见自己睁开了眼,却还在那个空荡荡的出租屋,他打开手机,屏幕里是《傲世狂仙录》的结局,他身边那些重要的人变成了冷冰冰的文字,他好像只是做了个梦,而梦醒后,他还是一个人。
但林尽很清楚,那只是个梦。
可他还是很害怕,他努力想睁开眼,想离开这场噩梦,可他就像是被梦魇住了,怎样都挣脱不开。
“喂。”
就在林尽心慌之时,他听见耳边有人唤他:
“混球?”
这谁啊。
怎么骂人呢……
林尽有些生气,他试探着抓住了那人的手腕,感受到了那人高于常人许多的体温。
他用惊人的毅力睁开眼,就为看清那个莫名其妙骂他混球的人到底是谁。
浓郁的困意黏住了林尽的眼睛,乍一睁眼,他还觉出些微的痛意。
下一秒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双漂亮的青粲色眸子。
看见他后,林尽冷静片刻,赶走了梦中那些没来由的恐惧。
可不知为何,他心底还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慌乱,就像……
“你被梦魇住了?”
萧澜启皱起眉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他张张口,像是想说什么,但还没等他出声,他眉目突然一凛,转而对林尽道:
“有人来了。”
“?”林尽微一挑眉,立马坐起身子,抬眸在屋内环视一圈:
“去屏风后躲躲?”
萧澜启没说什么,他点点头,去藏身之前,还细心地卷起了地上属于自己的小铺盖。
林尽看着他飞速藏到屏风后,几乎在他藏住身形的下一秒,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一脚踹开了门。
会以这个风格出现的只有一个人,林尽抬眸,果然瞧见了脸色苍白的花南枝。
看见她的状态,林尽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抬手揉揉胀痛的太阳穴,问:
“怎么了?这么着急。”
“……”花南枝深吸一口气,又空咽一口。
看得出来,她在很努力地平稳心情,但还是没藏住她声调里那丝颤抖:
“出事了。”
“什么?”
“齐小狼。”
“齐小狼怎么了?”
林尽皱起眉,不懂花南枝有什么话不能一句说完。
而在他问出那个问题后,花南枝突然撇了撇唇角。
她一双大眼睛望着林尽,林尽能很清楚地看见她瞬间通红的眼睛和翻涌在眼底的泪水。
“死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花大小姐第一次在说话时带了哭腔:
“林尽,齐小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