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蕴微微一惊。
但她没有激动,安静地看着濮阳漪,等待下文。
濮阳漪把外面的事,拣重要的告诉她。
“蕴娘,我和哥哥都不信你会造反。”
她说的,她和哥哥。
这里很有嚼头。
不包括长公主。
那濮阳漪这么做,将会顶着巨大的压力。
“替我谢谢郡王。”冯蕴笑了笑,拒绝:“平原,我不能连累你们。”
“不要这么说。我兄长当年得你照拂,本就该投桃报李……”她说着又垂下头去,语带哽咽,“只是我们的本事太小,若非他突然开恩,我都找不到你在哪里……”
这世上从不缺有情有义的人。
今日以前,冯蕴和濮阳纵已多年没有往来。
她略略感慨,握住濮阳漪的手,“你做得够多了。走吧,不要再来。往后你们夫妻还要相处,别为了我让你难做……”
不说这话还好。
一听这个,濮阳漪眼睛便湿了。
摇摇头,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跟他往后……只怕是没得相处了。”
一声自嘲地笑,她问冯蕴,“蕴娘可知,我为何多年无子?”
冯蕴一惊,“为何?”
“多年来,他一直在偷偷服药……”
方才冯莹没有说错,这些日子,为了打听冯蕴的下落,她是真的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去讨好温行溯,陪吃陪睡,极尽温柔……
温行溯待她一如往常,和风细雨,就像寻常人家的夫妻一样,该如何就如何,偶尔来了兴致,他甚至会比以前更为卖力一些,又或是心下存了歉疚,待她比以前更好。
正是如此,濮阳漪得以进入他的私人领域,看到那些药……
冯蕴听得一脸震惊。
疯子。
原来温行溯才是疯子。
谁能想到那样君子端方的人,暗里如此地癫,对旁人,对自己,癫。
濮阳漪抹了抹眼泪,回头看一眼紧闭的门扉,拉住冯蕴的胳膊,突然变得急切起来,“这些事情,先莫提了。来日若得机缘,你我再来细说……”
说罢她回头叫来一个仆女。
“阿芸和你身形差不多,你穿上她的衣服,我带你出去……我哥在外面等着,我们先想办法离开这里……”
冯蕴没有动,因为她知道温行溯是什么人。
这么做太冒险了。
不一定能把她带出去,说不定会把濮阳兄妹折在这里。
“平原,我无须你的帮助……”
濮阳漪脸色一滞,突然冷了声音,“冯蕴,你是何居心?”
冯蕴一怔。
她厉色道:“你明知我的夫君迷恋你,为何还赖着不走?你就不能行行好吗?离我们远远的好不好?没有你,他会喜欢我的,会让我生下他的孩子……”
低吼着,她眼泪决堤而出。
那个叫阿芸的仆女过来了,在冯蕴面前宽衣解带,看上去很是紧张。
冯蕴知道这几个姑娘此刻内心承受着什么。
她终是点了头,换了衣裳,跟着濮阳漪走出来……
几个守卫都在门口,冯蕴低着头,看着脚尖,很是镇定。
反倒是濮阳漪有些紧张了,出门没走几步,便拽住冯蕴的手腕。
“去牵马。”
她今日是骑马来的。
马匹就停在门外的拴马柱上。
冯蕴用余光扫一眼,心跳速度加快了……
她已经许久没有走出院子,许久没有呼吸过如此新鲜的空气。
她点了点头,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转身过去……
然后,血液如同冻住一般。
“要去哪里?”
温行溯就站在院外那棵光秃秃的柳树下。没有穿铠甲,一身青墨色的深袍配上斩蛟,整个人如同画中走出的文人雅客,清俊、柔和,如一抹山间清风。
“回去。”他看着冯蕴,“听话。”
冯蕴立在原地,与他对视。
温行溯眼神平和,看不出一丝波动。
还是那张脸,还是那个人,可冯蕴越来越不认识他了。
上辈子的大兄不是这样的,那个为她征战沙场,与萧呈据理力争要立她为后,那个将渠儿高举起来坐在肩膀笑容满面的好阿舅,不是这样的……
他的大兄,他的亲人,留在了上辈子。
眼前这个人不是心里那个人——
“让她走。”濮阳漪声音沉闷,像是嗓子眼里有东西堵住一般,带点哽咽。
“你已经关了她很久了,你让她离开这鬼地方!”
她用吼的。
用颤抖的声音,对温行溯,吼出不满。
温行溯没有看她,盯着冯蕴沉静如水的脸,眯起眼睛。
“腰腰,你走不掉的。你知道。”
冯蕴一言不发。
濮阳漪突然笑了起来,咯咯的笑声,仿佛是心底被撕裂,越笑越痛,越痛越笑。
“温行溯,你如此可笑,你为何如此可笑?”
笑声中,没有人看出她眼里闪过的挣扎。
只看到她突然仰起下巴,手上不知何时掏出的匕首,锋利的刀尖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刀在手中。
手在微微颤抖。
“让她走!”
温行溯终于朝她看了过来,“平原。你在威胁我?”
“温行溯,我说你让她走,听见没有?我不要这个女人横在我们中间……你要是还当我是你妻,你就让她滚啊!”
“平原。”温行溯目光锁定濮阳漪手中的匕首,朝她慢慢走过去,“把刀给我……”
“你让她走!”濮阳漪脸色变得诡异的白,乌发上的金步摇摇摇晃晃,不止手抖,声音也颤抖得厉害,盯住温行溯的目光,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哀。
“别过来。否则,我就杀了我自己。”
温行溯定住,冷冷地盯住她,声音温和,“不要胡闹。有什么事,我们回家再说。”
回家……
他们哪里有家啊。
濮阳漪低低笑着,握刀的手一紧。
脖子伤了,有鲜血流出来。
她却不管不顾,猛地掉头吼向冯蕴。
“快滚啊!骑上那匹马,滚远点……我不想再看到你,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看到你了……”
冯蕴看她一眼。
那双眼决绝、愤怒、悲痛,疯狂……
仿佛要将她所有的情绪,都倾泻而出。
机不可失!她眼看温行溯的注意力被濮阳漪脖子上的伤痕所吸引,快步上前,拉开马缰绳,翻身上马,迅速调转马头,往前方不知名的小径疾驰而去。
温行溯回过神来,大惊。
“拦住她。”
一群侍卫冲了过去。
温行溯没再看濮阳漪,夺过一匹马,上马就追。
濮阳漪在背后喊他,“你回来!温行溯,你再不回头,我就死在这里,我就死在你面前……”
温行溯没有理会。
“你回来——”
濮阳漪的声音中带着绝望与不甘,嘶吼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想唤回自己的夫君,然而,温行溯没有停留,马蹄顺着冯蕴离去的方向,渐行渐远……
明艳的夕阳,就在屋檐之上,晃得濮阳漪睁不开眼。
看着男人的背影,泪水横流。
“我要是死了,我母亲不会再信任你,扶持你,你想要的,永远也得不到,永远也得不到的……”
温行溯的马步顿了一下。
在那短暂的瞬间,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冯蕴追去了。
濮阳漪笑着流泪,眼泪疯狂地滚落下来。
如果他没有停顿那一下,她或许没有那么痛。
那一瞬间的犹豫,让她痛苦得无以复加。
他都知道的。
知道她会做什么,也预测到了,她的死亡。
知道后果,但他义无反顾。
他的前程,她的命,都可以抛弃。
为了得到冯蕴……
这些都可以不要。
“我会让你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再任性一回吧。
任性了半辈子,因他而做出的那些改变,再改回来,也不算什么……
她还是那个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平原县君,还是那个别人不让她好过她也不会让别人好过的纨绔女。
尖利的刀尖毫不犹豫地刺入脖颈。
鲜血汩汩而下,瞬间染红她的衣襟。
但她感觉不到疼痛,因为心上的伤痛早已超越了肉体。
她的心太痛了。
痛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夕阳快下山了,为何还这么烈……
她眼前发花,浮光掠影,仿佛看到了自己悲惨的一生,那些为男人而付出的所有,如一个个泡影,悉数破灭……
“平原——”
濮阳纵从远处飞奔过来。
看到这一幕,他目龇欲裂。
“阿兄……”濮阳漪嘴唇嗫嚅翕动,慢慢地软倒下去。
匕首落下的声音,尖锐刺耳。
她流着泪,朝濮阳纵伸出手。
“抱抱我。阿兄,抱抱我。我好冷……”
“漪儿!漪儿!漪儿!你别吓我,别吓阿兄……”濮阳纵跪倒在她的身边,双手颤抖着想去抱她。
全是血。
全是血……
血糊了脖子,肩膀,手臂,都是血。
濮阳纵想替她捂住,怎么都捂不住,一手鲜红。
“阿兄……”濮阳漪看着兄长,她的亲人,眼泪像小溪似的,潺潺而淌,“阿兄……对不起啊……我爱的男人……杀了你爱的阿万……”
濮阳纵一愣。
片刻的怔忡后,他撕心裂肺地大喊。
“别说话,你别说话了……”
他激动的,颤抖的,抱着濮阳漪疯狂大喊。
“传太医——快传太医——”
“太医……救救我妹妹……”
濮阳漪目光涣散,唇角微微牵了一下。
她清醒着。
清醒地知道,自己就要走了。
阿兄……
阿母……
如果她只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平原县君,阿兄也只是一个花溪村里无忧无虑的教书匠,他们没有卷入权力、战争,此刻……是不是又该忙着准备年货,满心欢喜地迎接新年了……
花灯,炮仗,年糕……
那些简单温馨的日子,遥远而虚无。
“阿兄,你告诉阿母,我不能再孝敬她了……”
“我这一生……活过,又像没有活过……没有意义……”
她重复着这句话。
就好似,在对自己最后的审判。
“没有意义……我……没有意义……”
她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
她的命,也是无关紧要的……
那个人不在意。
“漪儿……”
濮阳纵仰头望天,放声大哭。
“你为什么这么傻……”
血气弥漫。
她不会呼吸了。
也不会回答他了。
不会叫兄长,不会对她娇嗔数落,也不会去阿母面前告他的状……
“漪儿……”
长啸的声音带着说不清的不甘。
撕心裂肺。
他甚至不知道这些眼泪,是为濮阳漪而流,还是为自己……
-
温行溯停下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
看到了鲜血,也看到了濮阳漪的脚上穿的是他们成婚时,找应容做的鹿皮靴子。
鹿皮是他亲自猎的,鞋子做好后,她一直舍不得穿,方才就踩在她流淌的血泊里,染成一片黑红的颜色。
他好似被人剜了一刀。
在心上,最软最痛的地方。
他拽住马缰绳,掉头,下意识地往回跑……
不会的。
她不会自尽。
时常闹着撒泼发狠要生要死的人……
怎么会轻易去死?
他想回去看看,远处的马蹄又勾缠着他的心,像有千丝万缕的线,缠着他,越束越紧……
双眼一闭,他深深地用力呼吸。
明明只有一瞬,却仿佛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拉锯。
他不能再等,不能再等,不能回头。
也回不了头了。
“驾!”
骏马疾驰出去,他越去越远。
濮阳漪眼里已经没有了光,却听到了马蹄……
嘚嘚……
嘚嘚嘚……
消失了。
结束了。
她慢慢合上眼睛。
-
天还没有黑尽,月亮已升上了天幕,好似要迫不及待地窥视人间。
冯蕴不知道濮阳漪已经离世。
她奋力地奔跑着,突然从袖口摸出淳于焰所赠的那个鸣镝……
这种哨箭需要用弓箭射向天空,才会在飞行中发出声音,用来当成信号或是示警。
但淳于焰给她这个有些不一样……
它最精巧的地方是,含入嘴里借着气流吹响,可以发出长长的啸声,传出很远……
冯蕴就是这么做的。
被囚禁在那个重兵把守的小院里时,鸣镝是没有用的,但现在她跑出来了……
淳于焰说,“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便会在。”
她不抱希望。
附近都是温行溯的驻军,淳于焰不可能出现……
但声音可以带给她安慰和希望……
咀!
尖啸的声音突然划破夜空。
马儿跑得很快,冯蕴含着鸣镝边跑边吹。
她想要离叛军的地盘远一些,再远一些。明明风吹过来有些凉,把她的头发都扬了起来,可一身热汗,把脊背都湿透了。
冯蕴浑然不觉,在马匹的奔跑中浑身麻木,腿胯被颠得都好似不是自己的了。
前方有一条河,她不知道跑到了哪里,但没有路了,只有一个骑马而立的人影,静静地立在水边。
不知等了多久,一身寒气。
微光依稀落在他的眼里,他映在水面,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似乎被赋予某种复杂而深邃的情感——是期待、是决绝,又似难以言喻的温柔?
冯蕴如坠冰窖。
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腰腰。”
温行溯身上的冷气笼罩,与她遥遥相对,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慢慢走过来。
冯蕴只犹豫了一瞬,调转马头就走……
远处,是一阵黑压压的士兵,阵列严整,披甲持锐,如同山峦投下的阴影,从四面八方逼压而来。
她好像一只钻入铁桶的小螃蟹,除了投降背面的男人,无路可去……
冯蕴站在原地,双脚仿佛被冻土定住。
只有那双眼,牢牢盯住温行溯。
倔强的,没有半分示弱。
“娘子,你别跑了。我们不会伤害你。”申屠炯站在人群里,带着唏嘘劝她。
他是温行溯的好兄弟,几乎是看着冯蕴长大的,看着他们兄妹交好,把对方看得比命都重,也看着他们走到如今,势同水火……
冯蕴没有理会他。
她盯着温行溯,苍白的脸上不见血色,眼底浮起一层浓重的雾气,就那么安安静静,伫立在天地间。
“腰腰。”
温行溯看着她,脸上没有半分情绪。
“跟我回去。”
冯蕴:“做梦。”
温行溯:“你不要恨我。我仍是你可以信任的兄长,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可好?”
冯蕴暗暗咬着牙关,双眼执拗地盯住他。
没有说恨,可那种浓郁的化不开的失望和决绝,远胜于恨……
温行溯的双眼寒了下来。
“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走吧。跟我回去……”
他声音冷冽了几分。
不是商量,是命令。
她要是不走,那些士兵,就会抓她回去。
冯蕴的目光投向他,耳边传来一声尖利的啸声……
她肩背一凛。
那声音与她发出的鸣镝声一样。
一模一样。
几乎就在啸声响起的同时,不远处传来尖锐的喊杀声,马蹄阵阵,如千军万马踏着巨浪而来……
嘈杂的马蹄声,振奋了冯蕴。
“驾——”
她下意识往声音传出的方向,撒开蹄子奔跑。
“大家注意,不要误伤!”
是淳于焰身边的桑焦,他大声呐喊着,看到冯蕴便惊喜的大喊。
“是娘娘!”
“娘娘别怕,大王带兵救你来了。”
冯蕴没有说话也没有来得及说话,只管往前狂奔,温行溯就在身边,与她不过三丈之隔……
嗖!
一支利箭从前越过。
冯蕴吓一跳,回头看去。
温行溯追过来了。
马上就要追上她了。
她有些绝望,勒紧缰绳狂奔向河堤……
马匹不知是不是也感受到什么,一个起跃,腾了起来……
冯蕴收势不住,整个人倾斜着,眼看就要摔出去。
“小心!”身侧突然传来一声低呼,熟悉的声音不带戏谑,从乱军中疾驰而来,在她身子从马背上腾起的刹那……
腾空掠起,长臂接住她,再又坐回马背,往前疾驰而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冯蕴在他的马背上坐稳,这才从惊心动魄中回神。
“淳于焰!”
“抱紧我!”
淳于焰打马狂奔,一副冷魅的面具在月光下闪着慑人的寒光,他右手搂住冯蕴,左手紧执缰绳,披氅被风吹得老远,一副桀骜冷漠的姿态,仿佛从血腥杀戮里闯出来的白马王子,可肩膀的一侧,鲜血早已湿透了锦绣华裳……
冯蕴回头瞥一眼。
他用力将她的头扳正。
“坐好!逃命要紧。”
冯蕴看着他的脸,目光复杂莫名。
“你没带兵马?”
“带了,二十个人。”
“……”
这一带是安渡军的控制地,他想要带大军进来,不可能不惊动温行溯。
冯蕴察觉到与他相贴的地方渐渐潮湿,伸手在他衣裳上捏了几下。
“别乱摸!”淳于焰低声制止她,“你这女人。”
冯蕴心跳蓦地快了几分。
“你们是游过来的?”
淳于焰嗯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不用感动,这是奸夫该做的。”
“……”冯蕴不知道说什么。
生死关头,斗嘴会显得十分可笑。
淳于焰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拢住她的腰,紧紧束在怀里。
“驾!”如利剑出鞘,速度很快。
后面,殷幼和桑焦等人带着十几名云川死士正在断后,与安渡军缠斗在一处,但势孤力薄,抵不住温行溯大军的攻势。
桑焦倒在地上。
战刀落地发出闷闷的声响。
“大王……快跑……”
淳于焰回头看了一眼,咬牙。
“驾!”
“云川王——”
温行溯在后面穷追不舍,厉色警告。
“留下她,饶你不死。”
淳于焰快马如箭,顶着寒风飞驰而前,也没忘了讽刺温行溯,冷笑声声。
“我也愿与腰腰死在一起。”
温行溯举起弓箭,看着马上的两人紧紧搂抱着,如残影掠过,又放下弓,双腿一夹马腹,“驾——”
淳于焰骑的是好马。
可二人一骑,始终要慢上几分的。
温行溯的人马越来越近,嘶声吼声近在咫尺。
这让冯蕴下意识想到那一年,她被冯敬廷送入晋营,温行溯偷偷渡过淮水来救她。那时候,大兄为他,连命都愿意舍去……
时移事迁……
最信任最依赖的人,成了最可怕最畏惧的梦魇。
苍穹呼啸。
北风狂吼。
马匹扬蹄。
淳于焰肩膀上的伤,刺红夺目。
“淳于焰。”冯蕴语调微微沙哑,“你放我下来,自去逃命。”
淳于焰冷笑,“我怕死?”
冯蕴知道这男人执拗起来像个疯子,声音放软些,“被追上,他不会杀我,但会杀你……快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淳于焰嗤笑一声。
狂妄又恣意。
这是冯蕴从来没有见过的……
他低下头,贴在她的颈间,用一种近乎轻快的语气。
“冯十二,你心疼我。”
“你怕我死。”
“你舍不得我死。”
马匹呼啸而过,他的笑声落入耳朵,激得冯蕴汗毛竖起,头皮发麻。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在想什么?
“性命要紧。”她揪住淳于焰的胳膊,试图说服她。
不料淳于焰突然搂紧她,突然笑着扯开脸上的面具,用力朝背后的温行溯丢掷过去……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扳过冯蕴的脸,亲在她的脸颊上。
当着温行溯的面,吻她。
呼吸炙热,眼若深潭。
“这次我先找到你。冯十二。”
“这一口,算你补偿我的。”
冯蕴震惊——
来不及说话,来不及反应,脸颊的温热还在,淳于焰已拔出碎玉剑,从马背上跃下,然后用力一拍马屁股。
“追风,带她去找裴獗!”
马儿受力,嘶叫一声往前狂奔。
冯蕴俯身去抓,没有抓住马绳,双手紧紧抱住马鞍,回头大吼。
“淳于焰,你这个疯子!”
她凄声呐喊。
淳于焰没有回头,只是扬臂朝她挥手示意一下,朝温行溯冲了过去,横剑当前。
“要想冯十二,也不问问我的剑,同不同意?”
他公然叫板,狂妄至极。
“温行溯,是男人就下马,我们决一死战。”
温行溯握住斩蛟,手紧了紧,声音沉冷。
“拦住云川王——”
他拉住马绳便要走,打算越过他去追冯蕴,可是淳于焰不会给他机会,猛地扯下系在腰间的软鞭,用力卷向马腿……
是秋瞳。
冯蕴被温行溯带走后,人人都说冯蕴造了裴獗的反。
淳于焰起初还高兴了一下,接着就在大雍军营地里找到了秋瞳……
冯十二连他送的鞭子都没有带走,怎么可能造反?
这女人对他没有心,对好东西是绝对认真的……
她丢弃裴獗都有可能,丢掉秋瞳不可能。
“受死吧。”
秋瞳韧性强,在他手里好像长了眼睛似的……
战马长嘶。
温行溯始料未及,被他偷袭了个正着,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淳于焰大笑,丝毫不惧敌众我寡,软鞭伴碎玉,如同灵蛇出洞,舞得密不透风。
月光如洗,洒落在他俊美的脸庞上,如同下凡的谪仙,高贵、清冷……
一群安渡军士兵冲了过来,看着月下的云川王,惊呆了。
淳于焰生得太好看了。
也太让人意外。
士兵们难以置信。
谁不知云川王是个心狠手辣,面容可怖的变态?
终年四季以面具示人,竟然不是丑陋不堪,而是容颜绝世?
俊美得不像人,不像正常人,逆天之美,一笑倾城,足以令世间万物黯然失色……
“淳于焰!”
冯蕴没有办法控制奔跑的追风,回头大喊,“你走啊!”
“快走!别不识好歹。”
嗖嗖的风声,尖锐地传入耳朵。
苍穹高远,星月将男人映得无比美艳,手上的秋瞳好似被蒙上一层光晕,长袍飞舞,鞭身斜飞,渐渐被人群淹没……
围上去的士兵,越来越多。
长矛、刀枪,水泄不通。
扑!温行溯的斩蛟,生生灌入他的身体……
淳于焰身姿一顿,咬着牙,捂着胸口,看着远去的马匹,声音带笑,悠长。
“我在她心里……温行溯……你比不了我,比不了……”
鲜血从斩蛟的刀尖,滴落下来。
温行溯指着淳于焰的脖子,冷冷看着冯蕴远去的方向。
“试试看,她在不在意你的命?”
鲜血的味道,从风里传来。
这一刻,冯蕴说不上是愤怒更多,还是失望更盛。
追风很通人性,它似乎意识到什么,又或是知道了什么,慢停下来,马蹄在浅草上来回踏步,发出凄厉的啸声。
它在呼唤它的主子。
冯蕴终于抓住了马缰绳,回头看一眼月下的长河,慢慢看向温行溯。
“留他性命,我跟你走。”
她看不到淳于焰此刻的情形,也不知他伤得如何。
但她应该这么做……
否则,带着追风离开的每一步,都将是余生的煎熬。
温行溯打马朝她走近,把手伸给她。
冯蕴没有理会,径直过去。
温行溯道:“你对他,有情有义。”
冯蕴道:“我对所有值得的人,都有情有义。”
温行溯不再说话。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不再是值得的人。
河边的风声很大。
申屠炯听不到他们说什么,迟疑一下,走过来。
“大王,人不行了……”
冯蕴身子一僵。
温行溯扭头看她一眼,淡淡一叹。
“抬回去吧,别让他死在半路上。乱世里,野狗多。”
冯蕴静静地看着,脸上的表情近乎麻木。
几具尸体被人拖了出来,其中一具被放到了马背上。
织锦的缎子,是珍稀的丝线精心织就的,华丽异常,靴子上的云纹金线勾勒,处处彰显着主人尊贵的身份。
看不到他的脸,就那样长手长脚的搭在马背上,软绵绵的,鲜血顺着淌下来,没有一点生机。
“淳于焰。”她喊了一声。
以为声音很大,耳朵里却听不见。
如同蚊鸣。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血腥气好似就在鼻端……
温行溯眉头皱起,“想看看他吗?”
冯蕴没有回答,手心紧扣着鸣镝,眼泪无意识地流下来,那样沉默。
人群嘈杂,耳朵空寂。
她的目光没有焦距,
不该吹它……
不该找他……
明知逃不掉,为什么不放弃。
紧接着,她身子晃了晃,身子从马上倾斜,栽倒下去……
“腰腰!”温行溯伸手过去,平静的俊脸上,仿佛结了厚厚的一层坚冰。
他将人搂住。
就像那年冯宅后院的少年,把衣裳半湿孱弱得不住发抖的小女孩搂在怀里。
“腰腰,没事了。大兄在,大兄在的。”
他手足无措,像一个无助的少年,慌不迭把她抱上马背。
“大王——”
马蹄声伴着斥候的高呼,沿着河堤传了过来。
越来越近,最后在温行溯面前翻滚下来。
后背上,插着一支长长的箭矢。
“……大王……裴獗……杀……来了……”
温行溯低头看一眼怀里的人,目光远眺。
“来得正好。”
他回头看着申屠炯,“调集兵力,准备迎战。”
申屠炯抿唇,瞥一眼冯蕴。
她轻飘飘的,瘦得好像只剩下一把骨头。
“末将领命。”
-
璟宁八年的冬至,是一个将为历史铭记的日子。
天有圆月,皎皎如银。
裴獗率领的大雍军沿长河而上,将安渡军的防守砸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他来得比想象中快。
旗帜在夜风猎猎,马蹄声一刻不停,火光照得人影幢幢,如滚滚浪潮席卷而来。
这些日子,两军的战线拉得很长,从淮水一线,到安渡郡府。
温行溯数年如一日,研究裴獗的打法、阵法,摆军布阵,为这一战做足了准备。
天上的圆月,也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万军齐呼。
万马齐鸣。
火把的浓烟仿佛要把天空照亮。
长矛、刀枪,呐喊、疯狂。真正的战场上,将士是麻木的,像被洪流裹挟的蚂蚁,卷在山呼海啸的旗帜中间,在战鼓的激越下,随着主将的方向,成群结队……
“杀!杀啊……”
喊声震耳欲聋。
箭矢乱飞,战马嘶鸣,烽火狼烟里,一个个方阵如同漫天涌动的蝗虫……
奔跑、冲锋,死亡。
安渡军的旗帜率先倒下……
重步兵的阵形乱了,盾兵抵挡不住一波波的冲击,弓弩的箭矢快要用完了……
而大雍军的增援,源源不断……
就连紧闭了九个月的新京城门,也打开了。
新京城内的守兵,杀了出来,与裴獗的大军遥相呼应。
申屠炯一马当先,抹一把脸上的鲜血,狂奔到温行溯的面前。
“大王,撤吧,放弃安渡!”
他们有十几万大军,寻一个防守薄弱的城池,先驻扎下来,再图后计。
申屠炯和杨圻都这么想。
“结好的方阵被击穿,不撤不行……”
他们也很了解裴獗。
甚至知道击溃他的每一个打法。
一旦阵列变形崩溃,北雍军的精骑兵就会穿插而入,把他们分割开,逐一歼灭……
“大王,走吧。”申屠炯大喊。
“我们守不住了。”杨圻也很焦急。
温行溯没有动,慢慢地,听着闷雷一般的马蹄声,淡淡地道:
“告诉裴獗,我愿和谈。”
申屠炯一怔,和杨圻对视一眼。
早就该谈了,手上握着筹码不用,却一拖再拖,等到这时……
大石头仿若落地。
又有一根弦绷了起来。
-
安渡城南门。
敖七带着小瑞宝,立在城头看着下方。
瑞宝瞪大双眼,在人群里寻找爹娘……
光线太暗了。
距离太远了。
新京的护城河也太宽了。
他看不清楚,两只脚踮了又踮。
“敖将军,父皇会赢吗?”
“会。”敖七告诉她,语气温和柔软。
三个月前,他当爹了。
做了爹,再牵瑞宝的手,感觉和以前大不一样。
“陛下要站得远些。”
“我不怕。”瑞宝贴着他,目光灼灼的,声音放低,朝敖七眨了个眼,“阿母说,大哥会护着我,有大哥在,什么都不用怕。”
敖七一怔。
低头看着瑞宝清澈的眼眸里,那全然的信任,心里突然泛起一阵寒凉。
幸好,他不是温行溯,没有固执地奔向那条不归路。
他握住瑞宝的小手,微微一笑。
“是,臣会保护陛下。”
瑞宝朝他招招手,待敖七弯下腰来,瑞宝在他耳朵说,“以后我让大哥当大官,最大的!”
敖七抬头:……
-
温行溯所谓的和谈,是让裴獗单枪匹马地过去。
一个人,一匹马,不带侍从。
这与送死何异?
纪佑第一个不同意,“那狗贼憋了一肚子坏水,陛下万莫上当。”
其他人也出声阻止。
熊熊燃烧的烽火,将天空照得透亮。
马背上的裴獗,平静地解下腰上的重械,丢了出去。
“朕去。”
“陛下!”
众人齐呼,声音哽咽。
纪佑更是气到极致,握刀的手骨啪啪作响。
他破口大骂,拍马就要冲上去,找温行溯决一死战。
左仲伸手,将他拦住。
他摇了摇头,“陛下自有决断。”
声音沉重地敲在众人的心上。
其实他们都知道,阻止不了的。
温行溯有恃无恐,是因为娘娘在他手上。
有娘娘在,陛下就一定会去。
裴獗走得很快。
成千上万的士兵从中分开,为他让出一条路。
屏气凝神,天地俱静。
温行溯的低笑声,也就格外清楚。
“你知道我要什么条件吗?问都不问,就敢过来?”
裴獗脚步顿了一下,“你要什么,都给你。”
温行溯问:“我要你的命呢?”
裴獗:“也给。”
没有迟疑,眼神坚毅。
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在人群中间,仿佛被万千的士兵簇拥着。
他也瘦了。
一如温行溯怀里的冯蕴。
消瘦的脸颊被火把的光映照着,憔悴、疲惫,黑眸却亮得刺眼。
四目相对。
隔着不太远的距离,仿佛要看穿对方的心思。
他们曾经共过患难,在战场上,背靠背御过外敌,也为对方挡过刀枪……
有些话不必多说,就在肺腑。
冯蕴不止一次说过,温行溯是她的家人,是她最信任的人。
为温行溯,她是向内纳的。
她甚至会把裴獗都排斥在外。
温行溯突然笑了,苦笑。
他知道,裴獗从来都知道他对冯蕴的情愫,但一言不发,仍然许他高位,予以重兵,放权、放心……
从破虏将军、龙骧将军,到都督中外诸军事。
从北雍军、南雍军,到东雍军……
是裴獗一步步喂大了他的野心。
让他成为大雍朝堂上,唯一可以与他抗衡的力量。
温行溯慢慢低头,看着怀里仍然昏迷不醒的女子,声音低沉沙哑,仿佛不是说的生死,而是什么醉人的情话。
“很好,那就要你的命吧。”
他将手扣在冯蕴的腰上,冷冷地看着裴獗,“用你的武器,自刎当前。”
寒风呼啸,掠过他头盔上的红缨。
裴獗望着他,目光穿透冬夜里的雾霭,冷冽而视。
“不见蕴娘安全,我岂能如你所愿?”
温行溯一笑:“看来你对她的情分,也不过尔尔。”
裴獗:“我要见到她平安。”
温行溯:“看到你的尸体,她就会平安。”
裴獗默默看着他,想了片刻。
“你要的无非是江山,我给你。”
温行溯低低一笑。
温和的,熟悉的表情。
“你根本不知道我要的什么……”
裴獗:“那不重要。”
一个人无论做什么,都须得付出代价。只要出手,即使有了变数,与预想的结果不一样,也只能被搅裹其中,如坠洪流,不是想抽身,就能抽得了的……
他看一眼冯蕴,“我即刻下旨禅位,圣旨一下,你就放人。”
“不。得位无须圣旨。”
温行溯将冯蕴抱得更紧了一些。
“我要你死,死在阵前,死在她面前。”
裴獗抬高辟雍剑,指着他,冷冷的剑身在火光下隐隐发寒。
“你发誓。”
温行溯:“好,我发誓。若裴獗自刎阵前,我必放冯蕴归京,令她母子团聚,且此生不犯大雍分毫。如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裴獗迎上他的视线,“好。”
他抬高手臂,剑身一点一点地抽出来……
动作很慢。
慢得仿佛在拉扯人心。
铮!辟雍剑出鞘,寒光闪闪。
众人眼睁睁看着裴獗挽个剑花,剑身一扬……
“陛下!”万军悲呼。
噗!
一把匕首插入温行溯的胸口。
没有半分迟疑,坚决,果断,无声无息。
裴獗看着温行溯骤然变色的脸,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拍马扬剑,直疾而上。
“冲!”
“杀啊!”
将士山呼海啸,奔腾如潮水一般。
冷风刺面,火光仿佛变成了昏黄的金光点点。
温行溯的身体晃了晃,在马上摇摇欲坠。
在坠马的瞬间,他胳膊在冯蕴的腰间托了一下。
习惯的,免她摔倒。
冯蕴没有动弹,手上紧握的匕首,是裴獗所赠的翦水……
削铁如泥。
刀身轻盈。
匕首在她身上藏了许久,从未有一刻离身。
其实有过很多机会,她可以将它捅入温行溯的胸膛。
她没有那么做。
一是不能全身而退。
二是没有决心……
直到看见裴獗的辟雍剑扬起,就要血溅当场。
她拔刀义无反顾。
“母后!”
瑞宝的呼唤从遥远的城楼上传来。
“母后,我来救你。”
冯蕴依稀听见儿子的声音,抬眼却看不见。
她很累了,又乏又累,身体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也往下倒。
一只胳膊横了过来,将她揽到踏雪的马头。
裴獗把刀从她的手上夺过去,低低道:“好蕴娘,受苦了。”
冯蕴贴着他的胸膛,软绵绵靠着,动弹不了半分。
那么久不见,本该激动万分。
但她兴奋不起来。
没有因为方才两个人在千钧一发中的默契而兴奋。
也没有因为温行溯的败北而雀跃。
她慢慢抱住他的腰,“我好难受啊,裴獗。”
裴獗搂紧她,“我知道。”
她亲手杀了温行溯……
没有比这更让她难受的了。
裴獗慢慢将手盖在她的眼睛上,将人拥入怀里,策马离开。
不敢让她看到乱兵中,马蹄踩在温行溯身上的样子。
“看瑞宝去吧。”
冯蕴没有说话,紧紧抱住他,无声无息。
成王败寇,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
璟宁八年这场战争,以一个令人始料未及的方式结束了。
那场仗,尸横遍野。
当温行溯的尸体从尸堆里翻找出来时,人们发现,他身上最致命的伤,不是冯蕴捅的那一刀,而是混乱中的马匹踩踏所致。
纵横天下的一代儒将。
死在了乱军中。
死前,没有留下一句话。
温行溯阵亡后,裴獗用了不到五天便全线击败了安渡军十几万残部。
那些天,据当地的百姓说,令人畏惧的惨叫声一直回荡在安渡郡上空,空气里仿佛都飘着血腥味,让人头皮发麻。
不成功,便成仁,安渡军没有支援,没有援兵,注定成为被历史抛弃的那一方,为也许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的野心死殉。
“杨圻战死。”
“申屠炯被俘,自戕阵前。”
“南雍军叛将已全体伏诛!”
这一战,没有真正的赢家。
-
可怕的噩梦终于过去了。
璟年八年腊月初一,大雍军班师回朝。
大雍皇帝携皇后登高祭祖,在淮水边焚香祭旗,再骑马回安渡。
新京城里,万人空巷。
安渡城南门挤满了前来迎接大军凯旋的百姓。
乌泱乌泱的人群,跪了一地。
“恭迎陛下!”
“恭迎娘娘……”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战略局势,和平再归,没有人不为这一刻而欢欣鼓舞,百姓的敬重也发自内心。
这是大雍的传奇,是这一片大地上守护万家灯火的神。
那些载入史册被后代讴歌的战绩,在这一刻,已然被传诵了万遍,万万遍……
热闹的人群里……
冯蕴站在裴獗的身边,受着万民朝拜,心里好像裂开了一条缝,有光照进来……
突地,她听到一个细微的笑声。
循声望过去——
淳于焰没有戴那个令人惊惧的诡异面具,整个人慵懒地坐在一辆木制的轮椅上,旁人都认不出他是云川王,有害羞的女郎低低猜测,那是谁家的公子,生得这样俊。
冯蕴看了裴獗一眼,“他为何在此?怎么没死?”
裴獗:“祸害遗千年。”
淳于焰离得很近,都听近了,不由嗤的一声。
“冯十二,她一定要找骂吗?”
姚儒站在淳于焰的身边,扶住木轮椅的把手,露出尴尬的笑。
淳于焰自己是不会尴尬的,他看一眼沉着脸,不得不隐忍的裴獗,又微笑起来。
“姚大夫,劳烦你扶本王过去,拜见一下陛下和娘娘。”
他是云川王。
自是跟普通百姓不同。
一步步推到裴獗的跟前,因为身上有伤,连躬身行礼都省了。
但话还是说得十分漂亮。
“陛下得知我救了娘娘一命,感念恩情,容我在宫中小住……”
他无耻起来着实令人生恨。
裴獗冷冷扫向他,淳于焰笑容更大,捂着胸膛,愁眉苦脸地一叹。
“我这伤,只怕一时半会好不了,要多住些时日,真是叨扰陛下和娘娘了。”
裴獗眼睛更黯几分。
淳于焰道:“情志不畅,更是难愈吧,对不对,姚大夫?”
姚儒尴尬地笑了笑,“大王当静心休养。”
淳于焰目光扫过裴獗,又意味深长地盯着冯蕴,“我定会好生静养的。”
他看冯蕴,眼神不加掩饰。
那一眼看得她心跳加快,脸都热了几分。
瑞宝迎了上来,察觉到母亲的情绪,不解地看了看父亲。
“阿父,阿母,你们在说什么?”
裴獗道:“这里有一只讨厌的苍蝇。”
瑞宝到处找,“哪里?”
冯蕴扭过他的小身子,“别听你阿父胡说。”
淳于焰道:“对,要听你义父的话。”
义父?
冯蕴不可思议地看过去,不料,瑞宝却是认了,朝淳于焰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义父救我阿娘,落下病根,以后瑞宝会像孝敬亲爹一样孝敬你老人家……”
淳于焰得意洋洋,看着裴獗,“乖儿子。”
瑞宝唇角弯起,又凑近一些,乖巧地对他道:“义父,等我长大了,打江山送给你。”
淳于焰撩开眼角微微一笑,“打哪里的江山?”
瑞宝道:“南齐,云川……”
淳于焰轻轻一颤,一口老血差点没溅出来。
“逆子啊。”
毛还没长齐呢,就开始想他的地盘?
淳于焰瞪着裴獗,怀疑是他教的。
上梁不正下梁歪,老的教子不严,才会有逆子一肚子坏水。
裴獗云淡风轻搂着冯蕴,走向停在城门的龙辇。
他先扶冯蕴上了马车,再紧随其后坐上去。
不等帘子放下,便在淳于焰嫉妒得发狂的目光注视下,低头颔首,在冯蕴的耳边落下一吻。
“你说,夫主请上坐。”
冯蕴:“?”
片刻的迷茫,她搞不清男人在想什么。
“快说。”裴獗盯着她。
冯蕴没他那么幼稚,身形一顿就要走开,被裴獗一把捞了回来。
她好笑,微微欠身行礼,“夫主,请上坐。”
帘子这才落下。
裴獗满足地揽住她,但不让她坐车厢的软垫,而是将她置于腿上,微弱的天光里,他袍角轻荡,深眸含笑。
“妻主,请上坐。”
冯蕴坐在他怀里,瞥他一眼,脸颊肉眼可见地浮上一层红润,娇若海棠。
“你这么幼稚?”
“明明你很喜欢。”
“……”
“蕴娘,我很想。”
“裴妄之!”
-
-
【后记】
冬去冬又来了。
年关又至。
大年的前一天晚上,冯蕴领着夫君和儿子回了一趟花溪,跟长门的亲人们一起团了年,便没有回宫。
躺在自家的床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境中,雪花轻盈落地。
有人站在盛放蔷薇花的廊下等她。
幽香阵阵,他一身银甲尽显儒雅,嘴唇含笑,仿佛穿越了岁月的温柔,静若青松。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慢慢走到他的面前。
又在即将走近时,退步。
“腰腰,别怕。”温行溯的声音柔和清雅,不是他背叛后那样的冷色,听上去如沐春风。
“我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来向你告别,你何不听我说几句话?”
冯蕴慢慢站定,看着他,不说话。
“腰腰可是怨我?”
“我不懂。”
“你不用懂。”温行溯道:“总归我做了一直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死也是甘愿的。”
冯蕴泪水盈盈。
是她打破了命运,让一切都变了样。
也是大兄,走出不该走的那一步。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温行溯说,“别恨我。那天就算你不动手,就算裴獗不为所动率兵杀上来,我也……不会伤害你。”
冯蕴:“是吗?”
“是。”温行溯莞尔,“大兄永远不会伤害腰腰。”
冯蕴:“下辈子,不要再这样了。”
“好。我记下了。”温行溯清俊的身影挺拔异常,脸上还是带着笑的,像往昔一样,朝她行了一礼,慢慢转身,“腰腰,我要走了。她在那里等我。”
冯蕴望过去,是一个女子的身影。
有些模糊,好像被浓雾笼罩着。
温行溯走过去,牵了她的手,她便乖巧地依偎过来,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揽住了她的腰,她仰头,二人对视一笑。
冯蕴下意识往前追了几步,“平原。”
那女子回过头来。
那一刻,冯蕴看到了她脸上的笑。
她的眼泪不知怎么就滚落下来。
好似在睡梦中,一个人哭。
大手覆上来,盖住她的眼睛,又用帕子拭了拭。
“哭什么?”
冯蕴没有睁眼,平静地说:“我以为我们已经改变了命运。我以为再不会像前世那样了……”
裴獗沉默片刻,“你做到了。”
冯蕴:“大兄还是死了。还是死得那般不堪……”
裴獗道:“我会给他一个体面。”
-
裴獗厚葬了温行溯。
坟冢在信义郡,他曾经驻守过的地方。
濮阳漪和他合葬在一起,灵位也一起摆在了春酲馆里,碑上写着“江左温氏温洄之妻。”
这个决定,其实冯蕴犹豫了很久。
后来长公主和濮阳纵点头,才这么做了。
长公主说:“这是平原选的路。”
濮阳纵说:“妹妹愿意陪着他。”
于是冯蕴便想,大兄也是幸运的。有那么一个女子,不论他贫穷富贵,生老病死,总是仰慕着他,爱着他,生生世世都愿意陪伴他,在地下也不会孤单。
-
璟宁九年一开春,便有南齐的使者到了新京。
不找皇帝,不找皇后,不谈国事,而是打听花溪的姚大夫。
使臣想把姚儒带回齐国去。
缇骑司的探子,把人盯得死紧。
但凡南齐有个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韦铮亲自去了皇帝的御书房,如此这般,如此那般的一说,次日,那使者便被请到皇帝的面前。
正初帝病得厉害,药石无用,太医们也都束手无策,这才病急乱投医,这才想到了花溪的姚神医。
萧呈的病来得诡异,南齐朝野众说纷纭。
有人说,是娴贵妃所害,她在自请出宫前,在皇帝的杯子上抹了药……
又说,其实那药不是一时的,早就种在皇帝的饮食里了,那娴妃是真狠,爱了皇帝多少年,就恨了多少年。
更有甚者,说皇帝不是生病,而是中毒,那毒药的名字,叫“金闺客”,擦在身上会长风疹,服用下去,就是慢性自杀。
使者说得唏嘘,跪请大雍皇帝开恩。
自齐国退兵恒曲关,萧呈便下了和谈书……
裴獗也亲口点头,答应十年内,两国无战。
不打仗了,民间商贸往来也频繁,大家就是友邦嘛,使者认为,皇帝没有必要,也不可能阻止一个民间的大夫,去齐国为皇帝看病。
他还说,“世人都说雍帝大气,不拘小节,胸怀宽广,应当不会……计较这点小事吧?”
使者是哭着回国面圣的。
那大雍皇帝他大气是大气,就是大的地方跟旁人不同……
对给齐君治病的事,十分小心眼。
他限制姚儒来齐,这不是要看着齐君死吗?
半个月后,那使者再次来到新京。
不过这次她没去花溪找大夫,而是入宫面圣。
他带来了齐国的特产,还有齐君的礼物……
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古董田产,而是一幅“稚子图”,那画上的孩儿坐在书斋里,目光专注而好奇,小手轻轻抚着一本摊开的书籍,阳光透过半掩的窗棂,洒在他稚嫩的脸庞上,文房四宝,毛笔斜倚,那分明是齐宫的模样。
使者说,“这是齐君病中,亲手所绘。敬献大雍皇帝。”
裴獗那天在御书房里坐了很久,画像被他收在书房里。
直到后来的有一天,瑞宝不小心翻开,笑着问他。
“父皇为何要偷偷藏儿子画像?”
“这是哪个画师所做,惟妙惟肖,技艺精湛啊!”
“噫,这里……”
落款有萧三的字。
子偁。
裴獗笑了笑,用手捂住。
“走吧,陪你母后吃饭,说说你的功课。”
一听功课,瑞宝就忘了画像的事。
后来,那幅画像被裴獗锁了起来,连冯蕴都不得见……
因为,萧呈从未见过瑞宝。
-
姚儒从齐国回来,就被冯蕴叫去了。
问了一些齐宫里的事情,冯蕴有些惊讶。
萧呈是真病了。
冯莹是真的失踪了。
那日在温行溯的小院见过以后,她就失踪了。
冯蕴不想便宜她,派人四处找了找,没有寻着,也就算了。
不料次年六月,管薇带人去云川拉石墨,回来说在云城,碰到一个百戏表演的伎人班子,他们有一个十分可怕的展出,叫“萝卜美人”。伎人把美人装在罐子里,画着精致的妆容,给客人唱悲伤的小曲。
管薇说,那萝卜美人长得很像大齐的娴贵妃。
冯蕴听她描述,心里咯噔一声。
她想到那天冯莹恶毒的嘴脸,脊背上麻酥酥的,二话不说,便去找淳于焰。
淳于焰的宅子又翻新过了。
入夏的时候,才搬进来的。
对联还是新的,什么都是新的。
看到冯蕴怒气冲冲的脸,他连笑容都是崭新的。
没有了面具遮掩,花溪的大姑娘小媳妇被他迷得晕头转向,疯了一批又一批,小郎君们都不好讨媳妇了,他却觉得呼吸都格外顺畅。
“冯十二,你又找死来了?”
冯蕴觉得这人很是欠抽。
她坐下来,在他桌案上倒杯凉茶,润了润喉,平复一下心情,才说起冯莹的事。
“是你干的?”
淳于焰不怎么在意,听完也没有反应,“萝卜美人”的恐怖,对他没有半点影响。
“我还想说是你干的呢。”
冯蕴恨不能踢他一脚。
作势扬手,还没有打下去,他便哎哟一声。
“痛。伤口痛。”
那天在长河边上,他受了很重的伤。
姚大夫说,要不是他肺腑器官的位置长得和常人不一样,歪斜了那么几寸,当时就命丧黄泉了,根本救不过来。
从此冯蕴便叫他烂心烂肺。
他不仅不生气,还高兴得很。
这可是捡回一条命呢,歪就歪吧,斜就斜吧。
可是冯蕴说“萝卜美人”也是他干的,淳于焰就不高兴了。
“在你心里,凡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烂事,都是我干的,对吧?”
冯蕴:“还不承认?”
淳于焰阴恻恻地咬牙,“坏事本王干多了,这算什么?做了的,认,没做的,冯十二,你踹死我,我也不认。”
冯蕴迟疑了,“不是你,还能有谁?”
还有谁干得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
淳于焰看到她怀疑的眼神,还在往自己身上招呼,啧一声,“你说,谁最恨她?”
谁?
冯蕴想到了齐宫里那个需要常年服药才能保住小命的狗皇帝。
冤冤相报。
他们就是冤冤相报吧。
冯蕴沉默片刻,黑眸一斜,抬腿就走。
“诶!”淳于焰坐在木轮椅上,看着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恨得牙根发痒,“冯十二,你就不能管管我?”
冯蕴回头,“赶紧滚回云川去。”
“本王就偏不走。”
淳于焰在花溪住下养伤,到长门觅食,有姚儒问诊,有时候要是在花溪寻不到冯蕴,还会入宫去“拜见”皇帝陛下,商讨一下两国邦交之事。
他受伤后,日子过得相当舒心。
屈定和向忠等人惊喜发现,他们的主子如今的模样,比在云川称王的时候,可快活多了,就连那张脸,也长得比过去水灵。
真是个冤孽。
一天天的笑不盈脸。
说好听点,要迷死人。
说难听点,他可真是个贱皮子啊。
记吃不记打。
裴獗也觉得淳于焰十分添堵。
这日冯蕴要回花溪去,他下了朝便换上便服,巴巴随她出来。
吃晚膳的时候,淳于焰果然厚着脸皮过来蹭食。
裴獗不动声色,还陪饮了两杯。
等吃罢晚饭,冯蕴沐浴去了,他让侍从把姚儒叫来。
“云川王伤情如何?应是大好了吧?”
姚儒如今是神医。
远近闻名的神医,怎么能说谎呢?
他点点头,“伤是大好了……”
眼看皇帝刚要松口气,姚儒便又尴尬地补一句,“不过,云川王的隐疾嘛,只怕是好不了了。”
裴獗眯眼,“他有隐疾?”
这是裴獗第一次知道淳于焰的病,从姚儒的嘴里。
当然,姚儒这样的神医,正理来说,就算是死,也不会暴露病人隐私的……
可……
他不是活着吗?
活人哪受得住大雍皇帝的冷眼杀?
姚儒受不住,真受不住。
他说了。
不过在说之前,特地叮嘱了皇帝,“这事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啊。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皇帝能告诉谁?
就没有别人。
冯蕴沐浴出来,就觉得裴獗的脸色有些不太对,看她的时候,那双眼睛赤辣辣的,野兽似的,好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似的。
“我没惹着你吧?”
她伸出白皙的小手,在裴獗眼前晃了一下。
那只手,下一瞬就沦陷了,连同她的人一起,落在裴獗的怀里。
他说,“软鞭怎么又回来了。”
鞭子鞭子……
冯蕴也不知道淳于焰犯的是什么毛病,把“秋瞳”拿回去了就算了吧,居然又给她送了回来。她本也没想再收,可屈定死活要放在案上,哭求说送不出去,他回去就死定了。
于是又成了裴獗眼里私相授受的一桩。
“我只是好心。”
“丢了吧。”裴獗轻抚她的发,“软鞭有什么好的?为夫换个硬的给你。”
冯蕴眼皮跳了一下,想溜,没来得及便又落入了魔爪。
“裴狗!”冯蕴瞪着他,牙根分泌出几分痒意,揪住他的衣裳,看到榻边矮几上的食盒。
那是小满让灶上为她煲的汤。
这些天,冯蕴胃口不是很好,每顿进食很少,入夜又很容易饿,她们便费尽心思为她养身子……
所以都盼着,她能再诞下了个小皇子。
可冯蕴私心里想要一个小公主。
粉粉嫩嫩的小女孩,多可心呐。
裴獗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
最近朝臣们又开始有意无意的提点,要他充盈后宫,繁衍子嗣,朝事又杂,他好几日没有好生纾解,得了这样的机会,哪会轻易放过……
床笫如江山,天下他都可以纵横,在她身上仍是轻易掌控。
冯蕴起初惦记着那碗里的汤,想着小公主的事,有点心不在焉,逐渐得了些快意,便低低嘤嘤地溢出些细碎的缠绵……
“我先吃东西,我饿了。”
“我喂你。”
他将她撑得满满。
屋外的仆女听半晌,就听到陛下问娘娘还吃不吃得下。
“吃不下。”
“不好吃……”
“不要吃了……”
两个仆女是刚到长门的,年岁还小,吓得六神无主,找到小满便问,可是准备的饭食不合娘娘口味。
小满疑心,隔着窗听一下,拍她们脑壳。
“外院侍候去。”
六七月正是多雨时,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夏夜,雨声,虫鸣,他有些克制不住兴奋,如雄壮猛兽下山馋食,那娇娇嘤嘤的声音,传出老远。
夜里安静。
人都散去了,只有那暗夜里晚起觅食的虫儿听见。
不过便是虫儿听见……
也知,这是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