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的时候长点儿眼睛,内阁学士曾大人坐的可是蓝呢轿!
旨令曾国藩、官文急急回京复命,究竟朝中
进京后才知道,广州那面又和夷人闹起了交涉,程度更是甚于以往,而根源,则
众所周知,那一年因禁鸦片,大清国出了一个禁烟能员林则徐。
林则徐,字少穆,福建侯官人,嘉庆十六年进士,旋入翰林院任庶吉士。道光十一年,升授东河河道总督,十二年,调江苏巡抚,十七年,授湖广总督。当是时,夷人贩进的鸦片已
广州与香港一水之隔,同属两广地面。一场鸦片战争,大清国赔了银子又革了林则徐的职,总算平息了英吉利胸中的怒火。能员琦善得穆彰阿的力荐顶林则徐的缺到广州后,三弄两弄,又弄丢了一个香港,不期望就激怒了国人,弄到道光帝跟着挨骂。为了平息国人的怒火,道光帝只好再次把琦善革职。琦善被革职以后,接替琦善到广东主事的,是大学士、钦差大臣耆英。耆英能到广东主政,也得力于穆彰阿的推荐。穆彰阿力荐耆英,是因为耆英最怕洋人。穆中堂坚信,只要耆中堂肯到广东去见洋人,广东就决不会有战火烧起来。穆中堂
●林则徐书法于是,有钱的士绅就开始办团练以自卫,不再对朝廷有什么希冀,企图靠自己的力量和夷人拼个鱼死网破。显然,广州百姓是对朝廷、对官兵早已丧失信心的了。尤其是听说耆英到了广州,百姓更加无一丝的希望。
英夷的想法,还真让百姓猜个正着。
英吉利拿下香港还真不是最后的目的。英吉利政府驻香港承办商事的总代表达维斯,听说大清的新钦差叫耆英的已到了广州,马上就从香港驾轮船来到广州,要求见耆英,商量英国商人来广州经商的具体事宜,其实是想把广州一
耆英听报信的人讲英人都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腿先就抖了。但也只能硬壮起胆子接见。
耆英还没走出辕门,家丁又来禀告,说广州城百姓听说有英夷进城,已召集了几百几千人
一听这话,耆英激灵灵打个冷战,吓得不敢再挪动步子了,口里只管说着:“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穆中堂可害了老夫了!”
这时,家丁再次禀告,说广州知府刘浔刘大人拜见。
一听刘浔二字,耆英的眼睛霎时一亮。那刘浔生得面白体胖,天生地会迎合洋人。洋人放个屁,
一听刘浔来访,耆英的主意也跟着想了出来。
他把刘浔请进来,径直领进公事房,公事房里正坐着等候接见的、来投书报信的英使赫古利。他把怪头怪脑的赫古利热情地介绍给刘浔。刘浔茫然,赫古利也莫名其妙。
“这是广州知府刘大人。”耆英笑着对傲慢的赫古利介绍说,“刘大人是我大清国最最懂也最最会办洋务的人。所有的洋务,我国皇上无一件不向刘大人请教。刘大人是我国皇上最最器重的官员。请赫大人现
刘浔万没想到钦差大人把自己抬举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境地。来时要汇报的几件事情竟然统统忘了,也忘了自己拼了几十年才只是个四品的知府,仿佛耆中堂说自己是外交能臣,自己真的就是外交能臣了。
刘浔一时糊涂,竟然就听了耆大人的话,笑着挽住赫古利的手,气昂昂地走出钦差行辕,飘飘然打道回府。
早有百姓看得真切,懵懵懂懂的就找了团练的头人,说大清国已经把广州让给了英夷,英夷就要数开进广州城;耆钦差已奉了皇上的旨意,特着刘知府组织全城百姓夹道欢迎英夷入城,全城的人都看见刘知府的手和英夷的手挽
这糊里糊涂的话一传十、十传百、百传万,没用上一顿饭的工夫,整个广州城都知道了。
刘浔和赫古利刚
衙役慌得拼死命阻挡,却哪里挡得住!腿快的衙役飞快地去大堂禀报知府去了。
刘浔一见这架式,知道自己犯了众怒,也来不及跟赫古利解释,拉着赫古利的燕尾服就奔了后边的砖院墙,咬紧牙关先用头把铁塔一般的赫古利顶过墙去,顶得赫古利嗷嗷地怪叫,刘浔自己也拼了死力从墙头滚落下来。也顾不得头破血流,双双找耆英避难去了。
知府衙门虽小,但毕竟不是寻常百姓常来的地方。人们得了这个机会,岂可白白错过!——看热闹的怂恿闹事的,闹事的又撺掇胆大的,众人伙着就
耆钦差连派了三营的兵勇,才算把百姓赶出衙去。
衙门里倒不曾
见众百姓还
告示云:英夷是否入城经商乃朝廷所定,令众百姓作速散去。如继续聚众滋事,当按大清律例以匪论处。
告示的下面,赫然盖着钦差大臣耆英的紫花大印。
有识得字的,早一句一句念将出来。
告示念毕,便有几个胆大的说道:“狗屁钦差!他贴得告示,百姓们贴不得?!——快拿家伙,我们也写!”
话音一落,就有找墨的、找纸的、找笔的,又拥出个写得字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落到纸上,倒也成就一篇告示,这张告示紧靠着官方的告示也贴到辕门之上。守门的兵勇哭笑不得,看那告示,写得倒也明明白白,起来还挺顺口。
告示云:广州的老百姓,不怕洋大愣。怕了洋大愣,不是广州老百姓。不许洋人再入城,不准洋人开店门。已
这张告示的下方,也用笔画了一个印的模样,写着百姓二字。
兵勇们没念完告示,府衙门口围着的百姓已吵嚷着奔设
见百姓离开,兵勇们就急忙揭了这画了印的告示,也飞跑着找耆钦差报信去。
此时的赫古利,早已被耆钦差着亲兵护送到达维斯的船上,把个达维斯吓得脸色顿变。
赫夷喘息了老半天,这才开始边比画边述说城里的情景,还没说完,已有头破腿瘸的经商洋人厮架着从城里奔岸边拥来,后面跟着黑压压的百姓,正拖着走得慢的几个洋人没头没脑地打。洋人们呜哩哇啦地求饶,百姓们听不懂,还以为
一岸的人伸长脖颈夹爹带妈的把洋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好不痛快。
耆英知道英吉利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就连夜打
道光帝于是连夜下旨,诏曾国藩与官文作速回京,不得有半刻延误。
曾国藩进京的当日,便被召进宫里。道光帝简单问了问湖南的情况,便让曾国藩跪安。曾国藩满腹狐疑地回到府邸。
饭后,同僚、属下、门生、故吏,足足三十二人,都坐了轿子来看望他。以往寂静的曾府门首,到处停的都是轿子。曾国藩夜半才歇。
第二天,曾国藩一进太常寺便接到圣旨。
旨曰:“太常寺卿兼署左副都御史曾国藩,持重老成,克俭谋国。着即日起,升署广东巡抚兼署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着该员作速离京赴任,不得延误。钦此。”
曾国藩接旨
回到府邸,他熬了半夜灯油,给道光帝起草了一份折子。
他清楚,皇上此时无论放谁到广东主政,到广东的第一件事,都是面对英夷入广州经商的提议,这是最敏感的问题。
他反复思考,这样写道:
英夷一贯恃强凌弱,英夷所议入广州行商一事,断不可行。设若官府答应,百姓亦难答应。与其激变,不如拒之。英夷管船坚炮利,因远离本土,最惧打持久战。该夷真敢公然开战,定然败多胜少,于我有利。
这几乎是林则徐主战的翻版。
第二天早朝,他将折子递上去。
退朝后,他没有到办事房,而是径直回了府邸。京师曾府金银财宝贵重物品没有,坛坛罐罐破书烂纸却挺多。府里头下人少,他要提前知会下人早些打点行装。像二十几个腌菜坛子,不用东西包好,肯定到不了广州就要全部碎掉。南家三哥每次给他送腌菜,都要把空坛子带回。如果听说坛子都打碎了,祖父不撵到广州骂死他才怪。
第三天,也就是道光二十七年六月初二,曾国藩正
旨曰:“曾国藩即日起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兼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毋庸署理广东巡抚。广东巡抚一职已简叶名琛署理。曾国藩所遗太常寺卿一职,由穆同署理。钦此。”
转日,曾国藩具折到勤政殿谢恩,道光帝扶病召见了他。
走出勤政殿,曾国藩很清楚,对英夷,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的了。
回到府邸,见来贺喜的官员已是挤了一大厅堂,连院子也站满了人。管除了同乡、同事,就是下属,还是把个周升忙得到处乱窜。
到手的巡抚虽然被他一份主战的折子弄丢,曾国藩这一天的心情还是特别地高兴。
穆彰阿原本想借洋人的手除掉曾国藩,偏偏又帮了曾国藩一个大忙;没有穆彰阿举荐这码子事,曾国藩断难进入二品行列。
曾国藩是道光十八年正月会试的进士,排名
算起来,他整整
□来贺喜的人走后,他一个人坐
他铺开纸,决定给湘乡亲人写一封报喜信。
信中说:
六月初二,“蒙皇上天恩及祖宗德泽,而得超擢内阁学士署礼部侍郎,顾影扪心实深渐悚!湖南三十七岁至二品者,本朝尚无一人,予之德薄才浅,何以堪此!近年来中进士十年得阁学者,惟王辰季仙九师,工末张上浦及予三人,而予之才地,寮不及彼二人远甚,以是尤深愧仄”。
从信中不难看出,曾国藩本人对升迁之快也是颇感意外的。
谢恩的第二天,官文为他荐的四名轿夫来到曾府。
按大清官制,四品以下官员准乘四人抬的蓝呢轿子,俗称四人抬大轿;三品以上官员准乘八人抬的绿呢大轿,俗称八抬大轿。
曾国藩以前一直乘四人抬的蓝呢轿子,而今升了二品官,照常理推算,不仅要增加抬轿的人数,轿呢也要由蓝呢换成绿呢,这才合体制。当然,这并不是硬性规定非如此不可,官员如果达到了品级而入不丰者,是可以量力而行的,不算违制;但若品级达不到却为了图好看硬要乘高品级的轿就算违制了,一旦被人举报出来,不仅要受处罚,严重的,还要被革职、充军。
曾国藩早已打定主意,是决不用八人抬绿呢轿的。一则他入有限,实
官文好心荐来的轿夫他一个都没敢留,也顾不得官大人是否要着恼。他实
●曾国藩书信手迹一连五天,曾府像过大年一样,贺喜的人你来我走竟没有断过,光条幅,就了五大箱子。曾国藩被搅得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比办差还累,竟一刻不得安宁。
曾国藩不得不告诉周升,除了湖南同乡,其他的京官一律不见。
曾府这才安静下来。
这次升官,曾国藩的癣疾仍没有
因为此时的穆彰阿,不仅是大学士领班,更是权势炙手可热之时。道光帝病重,朝中大事几乎全
曾国藩这次却不知出于何种心情,竟然没有去穆府回拜。这自然又被人视为一奇。于是有人传言,穆府的门子不管品级大小,想见中堂大人,必要奉上红包才得通报;别看曾国藩升了二品京堂,就是因为拿不起红包,所以连回拜一项也免了。这自然是无稽之谈,不足信的。
□但曾国藩自从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后,的确与穆彰阿走动得少了。这一则是忙,一则是忌惮“穆党”二字。
内阁学士是从二品,若兼署了礼部侍郎,便是正二品,俸禄较太常寺御是优厚了许多,年、节既有恩俸,年底又有养廉,待遇颇高。
从这时起,他总算结束了举债度日的日子,但左宗棠送他的五千两银子,他还一时还不起。所幸左老三仕途不振,持家倒还有道,曾国藩也就不用急着偿还这笔债务。
升官一月后的一个多云不见日的中午,曾国藩带着两名戈什哈,乘着蓝呢轿子,要到城外的法海寺去参加新落成金佛的开光仪式。
通往法海寺的路上,这一天的人特别多,烧香许愿的自不必说,单就打哈凑趣儿的,仨一团儿俩一伙儿,这一个大上午便没有断过。绿呢、蓝呢轿子也多到让人数不过来,有带仪仗的,有简行的。
绿呢轿因为是八个人抬着,都
给曾国藩扶轿的二爷苟四头一天因为崴了脚,贴了王麻子膏药兀自疼痛不止,只好
许老三的气喘病并不是总
曾国藩见许老三是个能吃得苦的人,平时为人又好,从不多言多语,也就没打算换。许老三也知道自己的毛病,除了
轿子因为走得慢,加上这一天来法海寺的人、轿又多,走走停停的,走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望见法海寺的塔尖。曾国藩虽有些心急,却也无可奈何。
曾国藩的轿子这时正
偏偏
前面的许老三们一见,急忙把轿子往路右侧靠了靠,但还不足以让绿呢轿通过。此处的路太窄,无论怎么躲都难通过八人抬的大轿。按常理讲,像这样窄的路段,就算蓝呢轿不让路,后面的绿呢轿也不该挑理,何况许老三们为了表示尊卑,已主动把轿子往路旁让了让,这就更无可挑剔了。曾国藩从顶子红的那一天开始,就不只一次地告诫过许老三们,本部堂虽然是二品官,但因坐的是蓝轿,见了绿轿,是必须要让路的,不能因为本部堂一个人而乱了官场的规矩。许老三们心下虽有些想不通,却不敢不照曾国藩吩咐的话去做。
但这次,也不知是绿呢轿里的大人指使所致,还是引路、护轿的人有意显摆,竟然不顾实际情况,要教训一下不懂规矩的蓝呢轿了。
先是绿呢轿的引路官骑着高头大马得得得地跑到曾国藩的轿前打横站住,为绿呢轿扶轿的二爷也飞跑了过来掀蓝呢轿的轿帘。许老三们一见大事不好,吓得赶紧落下轿子。
曾国藩此时正聚会神地构思一篇文章,不期前面忽然出现一匹高头大马,倒把他吓一跳。他正想让轿旁的戈什哈问一声
打他的人见他捂着半边脸直
曾国藩一听这话才知道,这一定是他的轿子挡了哪位王爷的路(除给王爷、皇上扶轿的人,没有人敢打一名二品官的嘴巴),惹王爷生气了。于是,快步走向轿后,心里思谋着,应该怎样跟王爷解释。
曾国藩还没有走到绿呢轿的跟前,绿呢轿里的官员却连滚带爬地从里面蹦了出来,倒把曾国藩吓了一大跳。那人一步窜到曾国藩的脚前,扑通一声翻身跪倒,边叩头边道:“奴才们有眼无珠!奴才们有眼无珠!——请大人恕罪!”
曾国藩被弄得一愣,急忙睁眼细看,见跪着的官员亮蓝顶戴,孔雀补服,分明是个三品官,不由好奇地问一句:“你是那个?快快起来说话。”
那人满面羞色地抬起头来,曾国藩一看,却原来是刚刚升署太常寺卿的穆同穆大人。穆同顶的正是他以前的缺。
曾国藩笑一笑,双手扶起穆同,道:“穆大人快不要这样,的确是本官的轿子挡了大人的路。大人快快上轿,不要误了赶路。”
穆同的引路官和扶轿的二爷齐齐跪
穆同一见曾国藩并没有怪罪自己,心先放下一半儿,但还不敢上轿。
曾国藩只好走回去先上轿。
曾国藩的轿子走了老大一会儿,穆同才让起轿。
第二天,曾国藩
这件事过去不久,有御史上折,参奏曾国藩无端降低仪仗规格,造成大清官制混乱,请求将该员交部严办以正国体。折子递进宫去,病中的道光皇帝只看了一半儿便批了“毋庸议”三字。上折的御史讨了个没趣。
但绿呢轿的护轿二爷擅打四品以下官员的事却是越来越少了,三品以上大员出行,有意无意都要向护轿二爷交代一句:“长点儿眼睛,内阁学士曾大人坐的可是蓝呢轿!”
这一天,曾国藩回到府邸还没更衣,报国寺的小和尚便闯了进来。
小和尚向曾国藩双手递上一真长老的亲笔信。
曾国藩迟疑着展开来,见上面寥寥数语,只写了不多的几个字:“今夜,贾大人留宿敝寺,有女子三人相陪,遵嘱特告,阿弥陀佛。”
打
李保前脚离开府门,曾国藩这里就直接让刘横备轿,官服也未脱,就坐进轿里。临走,才让周升通知厨下,回来开晚饭。
一行人悄悄地直奔报国寺。
轿子一直来到报国寺的大门口,落了轿,抬头举目,见四周静悄悄的,曾国藩就知道李保借调的军兵还没有赶过来。
曾国藩当下也不着急,便索性到林间走了走,权当活动身子骨儿。其他人都
又等了两刻光景,李保才带着身着四品武官服的张佐领等五十名军兵赶过来。
张佐领抢先几步给曾国藩施礼问安,口称“卑职来迟还望恕罪”。
曾国藩一把拉起毕恭毕敬的张佐领,口里说道:“本部堂也是事出无奈。调衙门捕快已是不及,只好扰佐领的烦了,想不到佐领还真的来了。佐领的这趟公差本部堂自会跟上面交代。”
说毕,示意刘横打门,自己则重新坐进轿子。
寺门徐徐打开,原来是小和尚开的门。小和尚一见轿子和军兵,便赶快口颂佛号闪
众人簇拥着轿子便向寺院东北角的一处空房子走去。
远远的,曾国藩便见两名戈什哈守
曾国藩悄悄示意张佐领先把两名戈什哈招过来拿下,以防那贾大人逃脱。
张佐领颔首,当下也不多言,径带了两名军兵大摇大摆走过去。离门首还有十几步,便把手一招,意思是过来。两名戈什哈先还愣一下,然后才慢腾腾地走过来,很不情愿的样子。
到了轿跟前,一见是四人抬的蓝呢轿子,其中一个就开口骂道:“不长眼睛的东西,也不看看爷的上头是谁!有事不会走过去说?”
另一个还没待开言,已有膀大腰圆的军兵走过来把二人扑通摁倒,生拉硬扯到树后,嘴里塞了东西,让二人有话也喊不出。
曾国藩见军兵得手,便急忙下了轿,大步流星来到门前;房里的清唱声,曾国藩听得清清楚楚。
□曾国藩对刘横轻声说一句:“敲门。”
刘横就用手一推,门嘎吱一声开了,原来没有上闩。
曾国藩大步走进去,高喝一声:“如此热闹,贾大人该言语一声才是!”
贾仁正眯着眼睛听带来的小戏子清唱“十八摸”,猛地里听到一声断喝,吓得他赶忙睁开眼四处观瞧,脸色随即大变:屋里不知何时忽然多了两名戈什哈和五六名军兵,曾国藩正大模大样地站
贾仁暗叫一声“苦也”,当下也顾不得多想,赶忙站起身,深施一礼道:“下官拜见曾大人,下官给大人请安。下官到寺里替贱内进香,晚了,只好暂宿一夜。下官不知曾大人也宿
曾国藩不动声色地问一句:“贾大人的贵眷属
贾仁脸色一红,低头作答:“贱内身子不爽,没有同来。”
曾国藩就高喊一声:“张佐领!”
张佐领应声而入。
曾国藩手指着贾仁道:“佐领可曾认得此人?”
张佐领细细打量了贾仁一眼,道:“这不是贾大人吗?”说着就深施一礼道:“卑职给大人请安了。”
贾仁脸色越
曾国藩一字一顿道:“贾大人,你带着局子夜宿报国寺,张佐领已看得一清二楚,本部堂就不说什么了。——请贾大人交出官照,皇上如何处治,就看贾大人的运气了。——不过,有几句话本部堂还是要说。像贾大人这样人前满口伦理道德,人后却做出这等事的高官大员,大清国怕是找不出几个,这也算是我大清一奇了!”
贾仁满脸通红,做声不得,只顾颤抖着手
曾国藩双手接过官照,又道:“大人是随本部堂回城呢,还是继续
贾仁羞得连连道:“下官这就随大人回城。大人哪,下官已知错了,你我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望大人开恩——”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本部堂自然想开恩,只怕大清的律例不开恩。贾大人哪,您老位列九卿,也太胡闹了点。——您老可是天下皆知的道学楷模哟!”
贾仁忽然用手拉了拉曾国藩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大人哪,您老清贫不易,
见曾国藩望着他这两个指头直
曾国藩这才明白过来,不禁一笑道:“贾大人也太小看大清的二品官了。本部堂目下既有高额俸禄又有数目可人的养廉。您老还是快些打点行装准备面圣吧!”
说毕,昂然走出去,边走边道:“本部堂
“下官遵命,下官遵命!”贾仁忙不迭地应着,气急败坏地让人快快拾东西。
曾国藩回到府邸匆匆忙忙吃了晚饭,便连夜起草了参奏贾仁的折子。
第二天早朝,他想都没想便将折子递了上去。
五天后,圣旨下达。
旨曰:“大理寺卿贾仁办事糊涂,着降二级留任处分并罚俸六个月。钦此。”
不说什么原因降级,也没指出什么理由罚俸,只说糊涂。
满朝文武都被闹得莫名其妙。更让人不解的是,贾大人挨了处分,反倒比升级还高兴。
曾国藩万没想到贾仁犯了大罪却得了个小处分,比莫名其妙的满朝文武还莫名其妙。曾国藩见到圣旨心下不由揣度:皇上莫不是病糊涂了吧?
当日回到府邸,正巧黄子寿来访。
谈起贾仁,黄子寿哈哈大笑道:“我的内阁学士大人哪,您老只知道贾仁犯了大罪当重罚,可你知道贾仁是谁保举上来的吗?——穆中堂的第九如夫人和第十如夫人可都是贾大人送的哟!听说,皇上现
曾国藩的心里忽然对自己的座师生出了些许的憎恶之情。
第二天上朝,他又递了个折子给皇上,力参贾仁,他不相信皇上真病到连折子都不能看的程度。
他
当夜,道光帝
礼毕,道光帝徐徐道:“曾国藩哪,朕现
曾国藩低头道:“皇上圣明!——但臣以为,贾仁是断断不能不重办的。”
道光帝随口而问:“知错就改,何必非要重办呢?”
曾国藩道:“臣的理由有三:一、理学是我大清的根本,是我大清士子的信念所
道光帝想了想,许久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贾仁终被革职,限期离京归籍,永不叙用。大理寺卿一职由倭仁升署。
穆彰阿与曾国藩的私交至此画上句号。
是岁,山东、河南两省逢上三十年不遇的大旱,十室九空,饿殍遍野,匪盗蜂拥而起。梁山、二龙山,都有大股强人出没,民间的各种会道门也成万紫千红之势,
两省巡抚一次又一次向京城告急,要兵也要银子。
病中的道光皇帝,真正领受到了焦头烂额的滋味。
国库是再无银子可拨了,兵们也都东挪西调的成了疲师。
但两省的告急文书仍雪片似的飞向京城,全然不理会当今圣上的苦衷。
梁山的强人最先打出“反清复明”的旗号,巡抚衙门调兵征剿,却越剿越多,终于
河南等地的会道门也不久喊出“反清复明”的口号。二龙山的强人虽只有二三百人,却凭空把一个姓黑的汉子硬改作朱姓,说是什么朱明皇室的后裔,被标榜成真龙天子,势必与梁山比高低。一时间,到处传说。
明眼人不费力便已看出,这是两省大吏放任自流所引
道光帝一日三次召见王、大臣们商讨对策,争论的焦点
以穆彰阿为首的实权派也就是时人称之为“穆党”的,是坚决主张抚的,并举出抚的三点好处:一、安民;二、不糜费;三、不动摇朝廷的根本。
以文庆、曾国藩为首的一班文士——也就是时人称为理学大师、“清流党”的,则坚决主张剿,也举出剿的若干理由:一曰剿才安民;二曰有剿才能达抚;三曰不剿无以稳定国体。
道光帝被吵得拿不定主意,决定征询各省巡抚的意见,却也是剿抚不一,各执一端,理由都很充分。
就这样闹来闹去,闹腾了三个月,还拿不出一点措施;而山东、河南两省的邪教、会道门的气势却已经闹得大起来了。二龙山更是建起了一座金銮宝殿,挂出了一面旗帜,明晃晃的是一个“明”字。这回,二龙山的这伙强人不仅是要做强盗之首,更要与大清争雌雄了。
一触及到大清的江山社稷,道光帝这才慌张起来。
他连夜征调直隶提督江南带兵赴山东剿匪,任命军机大臣柏葰为钦差大臣,速赴河南调省内绿营专事剿匪。同时,又诏授文庆、曾国藩为朝廷钦差,赴两省专干救灾事宜,赈银及救灾粮食十万火急由江西垫拨。
文庆、曾国藩一接到圣谕,不敢耽搁,稍事准备,即带上亲兵踏上赈灾的路。救人如救火,为做到稳妥,曾国藩又让李保先行一步去江西催粮。
为防范沿途匪盗袭扰钦差,道光帝传谕沿途各地衙门,派重兵护差,
这时的山东巡抚是和春,河南巡抚是翁践。
和春曾是河南的巡抚,因听信英桂的诬告妄参赴蜀主持乡试的曾国藩被开缺回京候补。后来走了穆彰阿的路子,经穆彰阿保举,
河南巡抚翁践原是河南布政使,和春出缺,先由他署理巡抚,一年后,又放了实缺。翁践倒是个有些官声的人。因不是穆党,竟
依着穆彰阿的意思,是一定要借这次事端给翁践治上一罪的。但道光帝考虑到翁践做了几任巡抚,虽无大功,倒也无大过,就准了折子,还特旨准其回原籍养老;遗下的河南巡抚一缺,由钦差大臣柏葰暂署。
江西垫拨给山东、河南的赈粮已先期运到。文庆、曾国藩到时,山东各地的衙门正
文庆没有搭话,曾国藩却道:“中丞大人,山东遇此大灾,朝廷救济固然重要,但官府也要组织百姓自救才是。本部堂
和春涨红着脸道:“曾大人的话固然不错,本部院又何曾想如此哪?可一没银子、二没粮食,组织百姓自救,饿着肚皮的人谁个听呢?山东比不得大省,人口和土地都少。去年受黄灾(黄河水患),今年受旱灾,一年不如一年哪!”
□是夜,文、曾二位宿
第二天,文庆和曾国藩各带了几名道员及随侍的戈什哈,分两路核察山东所属府、州、县的赈粮
文庆负责济南府西北的东昌府各县、临清州各县。曾国藩负责济南府西南的曹州府各州县及济宁州各县。
山东省当时共分六府三州,依次为:济南府、东昌府、泰安府、武定府、衮州府、曹州府、临清州、济宁州、沂州。
曾国藩赴曹州府的第一站是长清县。长清县归济南府管辖。
曾国藩
东平是个古镇,元时称东平府,明时建州,大清国才把州改成县的建制,但人口却比一般的小州还多,所以,东平县的知县较其他县的知县要高出一级,是从六品官。
曾国藩的手里已握了和春抄录的一份各府州县的正印花名册,知道东平县的知县是广东花县举人叶子颂。
走
到了县衙,叶子颂正
曾国藩看那叶子颂,五十上下年纪,身材不甚长大,虽一脸菜色,倒也堂堂正正;着一件补丁打补丁的旧官服,大大的眼睛,颧骨突起老高。
施礼毕,曾国藩见叶子颂喘得厉害,很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便急忙让随侍的文案师爷把他扶到凳子上,准其坐着回话。
“叶明府,”曾国藩问,“本部堂一路走来,感觉东平的旱情较其他州县轻些。”
叶子颂操着广东话回答:“回大人话。大人的话说反了,东平县的旱情不是轻些,是较其他州县都重。据下官所知,黄河沿线的地面,都多少有麦子成,梁山一带也能捕些鱼虾糊口。东平是最苦的了,人口又多,如果不是朝廷赈灾及时,东平现
曾国藩奇怪地问:“其他州县不是一样也有救济吗?”
叶子颂道:“这个自然,恐怕救济还要多些。”
“这话怎么讲?”曾国藩不得不反问了一句。
叶子颂苦笑一声答道:“大人想啊,每次到济南领赈粮、赈款,东平的数额都和其他县一样。别县领五千东平也领五千,别县领一万东平也是一万。可东平是大县,人口比其他县多出三分之一。大人想啊,按人头分拨,东平的百姓和别县的百姓比比看,是得的多还是得的少呢?”
见叶子颂冷汗直冒,曾国藩便示意师爷扶他进内室休息。叶子颂先还不肯,后见曾大人出于真心,这才站起身,抱歉地拱了拱手,由文案师爷扶着,一颤一颤地进了内室。
一会儿,文案师爷便带着县丞、主簿、典史等官吏来见曾国藩。曾国藩就
到了签押房,曾国藩让文案师爷抱过赈粮、赈银
看着看着,曾国藩忽然糊涂起来。
曾国藩让人把钱谷师爷叫来,要问个究竟。
钱谷师爷的衣着比叶子颂还不如,五十几岁的年纪,几根黄胡子扎
钱谷师爷恭恭敬敬给曾国藩请了个安,便垂手立着,等着
曾国藩指着账册道:“据本部堂所知,朝廷从没有往山东调过红薯赈灾。可这案底上,却几乎不见粮食,除了红薯就是芋头,还有几百万斤的桑树、榆树皮。本部堂越看越糊涂,只能问问三尹。”(三尹是对师爷、主簿之类幕僚的一种尊称。)
钱谷师爷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回大人的话,这都是叶父母的主意。浙江、安徽各省这两年红薯大,芋头也卖得烂贱。朝廷下拨的粮食能救一时之急,但不能济久远之困。叶父母就着人将赈粮如数高价卖掉,然后又从安徽、浙江等地买了红薯、芋头、榆树皮,这才保得东平百姓顿顿能有红薯汤喝。”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道:“你下去吧——,不知叶明府病几时了?”
钱谷师爷答:“叶父母的身子骨这半年来一直不爽,近期有些严重了,又不肯破费银子请郎中,一直熬成这个样子。”
曾国藩点点头,望着钱谷师爷慢慢地退出去。
不大一会儿,文案师爷又扶着叶子颂来到签押房。
曾国藩刚要讲话,叶子颂却扑通一声跪倒
曾国藩一愣,忙问:“不知叶明府何故如此?”
叶子颂喘息了一下道:“下官擅自做主将赈粮换成了红薯、芋头,坑了东平百姓。下官这样做,还不是欺君之罪吗?”
曾国藩一把拉起叶子颂道:“叶明府,你为东平的百姓做了件大好事啊!山东各州县能都像东平这样,百姓何至于去外省逃荒啊!——古话讲得好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百姓有口红薯汤,也不肯离开窝呀!”
叶子颂站起来后,哽咽着说道:“谢大人夸奖。下官已给巡抚衙门上了‘欺君罔上请求处分’的请罪函,相信这一二天内,新官就该到了。——大人一到就忙着查赈,水都不曾喝一口。下官让厨下熬了锅芋头红薯汤,请大人好歹喝上一碗再办事吧。”
曾国藩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食了,就站起身,同着叶子颂走进县衙的饭厅。
主食果然是红薯和着芋头的汤,但曾国藩的面前却多了碗白米饭,随行来的几个人面前也都摆了半碗红糙米饭。
曾国藩把白米饭推给叶子颂,道:“叶明府,你
叶子颂苦笑一声道:“下官打小起就多灾多病,不是一碗白米饭能补过来的。——大人只要不嫌弃,下官就心满意足了。”
曾国藩没有动那碗米饭,却一连喝了三碗红薯汤,这才放下筷子,道:“官吏面有菜色,百姓之幸也。东平的百姓有福啊!”
叶子颂没有言语,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面前的红薯汤。
饭后,曾国藩略歇了歇,便依着赈粮
曾国藩这才歇息,准备第二天起程赶往下一县。
下一县即是汶上县,汶上县的知县是河南进士洪财。
曾国藩赶到汶上县县衙时,洪财带着县丞、书吏、师爷等一班人已等候多时。
曾国藩看那洪财,五短身材,四方大脸,白净的面皮,三十多岁,穿着整齐的官服,踌躇满志的样子。
礼毕,归座。
洪财当先问道:“曾大人一路劳顿,是我汶上百姓再造父母。下官
曾国藩来到后花园的饭厅,见漆红的桌面上已摆了四盘四碗,都扣得严严实实。
曾国藩一落座,便马上有人走过来撤掉罩
曾国藩是滴酒不沾的,洪财也不勉强,大家就都吃白米饭。
饭后,已是午后时分,曾国藩却不忙着看洪财亲自捧上来的赈粮
汶上是山东最小的县,但看街容、街貌受灾却最重。店铺是全部关上了栅板的,大街上冷冷清清,偶尔走过来几个破衣烂衫的人,也是扶老携幼穿街而过,一问都将逃往城外去。
曾国藩慢慢走出不算大的县城。
出县城半里左右,便是一个拥有三四十户人家的小村落。曾国藩等人连走了十家,屋内都是空空的,好不容易
快出村子的时候,才碰到一个坐
曾国藩问二混混:“村里的人都干嘛去了?”
二混混白了白眼睛,见是当官的人,才懒懒地答:“逃命去了呗!这年景,总不会是出去挖宝。”
曾国藩又问:“都逃命去了,朝廷给的救济粮食谁领呀?”
二混混霍地站起身,忿忿地答:“俺庄的人啥时候见过朝廷给的救济粮呀?——能吃上粮食哪个?往外跑!”
曾国藩笑着问:“你怎么不逃命去呀?”
二混混道:“俺窖里还有三斤地瓜呢,等吃了再走。——不走等饿死?”
曾国藩问:“这是个什么庄啊?”
二混混往村头不远处的一块石碑一指,便又一声不响地坐下去,显然是不想再消耗体力了。
曾国藩顺着二混混的指头放眼望去,见石碑上明晃晃地写着“虎跳”二字,想来就是庄名了。
看看时辰不早,曾国藩等人回到县衙,洪财已早早备了饭正等得焦躁。
一见曾国藩走进来,洪财一连声道:“曾大人,您老可吓死下官了。——汶上正闹会匪,要拜客打声招呼,下官带人也好侍候!这要有个三长两短,可不是要下官的命!”
曾国藩冷冷地答道:“本部堂是第一次来汶上,只是随便走走,洪明府太客气了。——洪明府
洪财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大人的话,下官也是托皇上的福,全赖赈粮拨得及时,总算没有饿着肚子。”
又谈了一阵闲话,便吃晚饭。
曾国藩以腹泄为由,坚决不吃大鱼大肉。
洪财只好让厨子给曾国藩单炒了盘藕片,连同白米饭,一齐端到签押房,亲自侍候,看着曾国藩一口一口地吃下去。这才招呼人过来拾,自己也才退出去,到饭厅用饭。洪财吃的自然是大鱼大肉,但没敢沾酒。
饭后,曾国藩拿过早已摆放整齐的赈粮
曾国藩
曾国藩随便点了城关的几个人,让侍候
第二天,曾国藩早早便让人到“虎跳庄”去唤地保问话。
不一会儿,虎跳庄的地保便来了,那地保一进签押房就给曾国藩请安。
曾国藩细看那地保,见是个留着短须的汉子,大大的眼睛,亮亮的额头,五短身材微胖,打扮得比较整齐,谈吐声音洪亮。看那架势,不像乡间的地保,倒像个十足的千户。
顿了顿,曾国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地保很响亮地回答:“回大人的话,小的叫麻三。”
“哦,”曾国藩点点头,又问,“麻三啊,本部堂要问你几句话,你须老实回答。知一说一,是二说二,明白吗?”
“这是自然,”麻三应道,“麻三是早就知道曾大人这名字的,大人只管问来,小的如实回话便是。”
曾国藩就笑着问道:“麻三,你
麻三一愣,反问:“大人难道不知道吗?”
曾国藩笑道:“本部堂当然知道。你是龙爪乡麻家庄的地保嘛。”曾国藩用手指着册页轻轻念出声来:“对不对呀?”
麻三咧咧嘴一笑道:“大人说得一丝一毫都不错。”
曾国藩没有言语,站起身走出签押房,门外奉洪财之命侍候的人正
曾国藩轻轻招了招手,把当值的叫到身边道:“随我进来。”
当值的衙役马上过来。
曾国藩没有言语,转身进了签押房,衙役随后跟进。
曾国藩坐下,用手指着麻三对衙役道:“老兄啊,咱们汶上县的龙爪乡麻家庄
衙役深施一礼道:“回大人话,小的
曾国藩笑对麻三道:“麻三哪,你是哪个庄的地保啊?你和差官说一说。”
麻三立时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请大人恕罪!”
曾国藩立时眯起三角眼,一字一顿说道:“麻三,你是何方人氏,为何要冒充‘虎跳庄’的地保来欺骗本官?”
麻三可怜巴巴道:“回大人话,小的原本就不是什么地保。小的是城南裁衣店的裁缝,小的确实叫麻三,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忽然对衙役断喝一声:“大胆的公差,你还不跪下!——你难道还不知罪吗?本部堂奉旨查赈,你原该配合才是正理,如何反倒生出天胆欺瞒起来!”
那衙役只管跪地下连连叩头,边道:“请大人听小的明禀。”
“李保!”曾国藩冲房外喊一声,李保应声走进来。
曾国藩道:“请传洪明府见我!”
李保应一声“嗻”,大步走出去。
一会儿,李保一个人走进来道:“回大人话,洪大人正
曾国藩一听这话,头嗡地一响,马上感觉眼前金星乱迸,耳边也霎时响起千军万马的呼啸声。他浑身一阵乱抖,
他隐隐听得李保大喊一声“大人!”接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湘乡荷叶塘。想不到的是,最先迎出来的竟是祖母王太恭人。祖母还是从前的老样子,慈眉善目,不微笑不讲话。曾国藩一见朝思暮想的祖母,仿佛有千万种委屈涌上心头。他顾不得多想,大叫一声:“祖母!”就一头扎进王太恭人的怀里哽咽起来,全然忘了自己已过而立之年。
王太恭人慢慢地抚摸着孙儿的头
曾国藩止住哽咽,抬头去看祖母,却
曾国藩立时羞红了面皮,急忙挣出罗泽南的怀抱,啐一口道:“好个罗麻子,什么时候也会七十二变了?偌大年纪了还没正经,竟要讨我的便宜!——你羞也不羞!”
罗泽南和儿时一样,哈哈大笑道:“涤生呀,你现
曾国藩争辩道:“和春固然是满人,但洪财却是汉人哪!皇上为了赈灾国库都空了!洪财作为汉员,怎忍心眼看着自己的同胞饿死而不闻不问呢?大清固然是满人的天下,可皇上做梦都想把大清国治理好啊!——皇上把国藩引为知己,国藩不披肝沥胆,鞠躬瘁还算个人吗?”
罗泽南忽然深施一礼道:“卑职见过曾大人。”
罗泽南如此郑重,倒让曾国藩吃了一惊,他低下头来急忙来扶罗泽南,却哪里是什么罗泽南,竟分明是威风凛凛的江忠源。
“哎呀,原来是义士到了!”曾国藩欣喜地一把拉过江忠源的手,“听说贵处闹匪,义士招募团练硬给平了下去,其功大矣!——听说已授了新宁知县?不知这文官做得顺手否?”
江忠源脸色一红道:“忠源乃一介莽夫,何敢
曾国藩忙执了江忠源的手,往书房里让。到了书房,江忠源与曾国藩重新见礼。
曾国藩问:“岷樵,你可曾碰到罗山?”
江忠源道:“罗山是湖南公认的名士。没有功名而得名士称号,
曾国藩忿忿地道:“大清国满目苍痍,穆彰阿妒贤嫉能,皇上又
江忠源忽然
“快禁声!”曾国藩伸出右手忽地捂住江忠源的口,“你我有多大的能耐,敢谈论国家是非!——罗山是不
江忠源忿忿道:“大人如何明知故问?——看看鳌拜想想和珅,还用卑职明言吗?——大人来山东赈灾,是赤足踏炎铁,下得来也伤,下不来还伤!”
曾国藩抬头看那江忠源,他不相信这句话会出自江忠源之口;非大才大德不能下此断语!
但江忠源却早已无影无踪,坐
“子城啊,”父亲慈爱地说,“九年十级,自大清国开国无二,皇恩似海啊!——食君禄,任君事,臣子本分也。我曾家的列祖、列宗不求你孝,只求你忠啊!为父四十三岁才求得一秀才,你三十七岁却已是名重海内的二品高官了!这样的浩荡皇恩,不拼死力报效还做什么人哪!”
曾国藩全身一振。
父亲继续说道:“从曾参老祖始,我曾家不曾出过高官。你祖父受书人的气,受官府的气,
作为县学生的父亲,能讲出这样的一番大道理,很出曾国藩的意料。他不由细细端详起父亲来,却
□星冈公虽不识字,却是方圆百里公认的明白人,是最识得理的人。曾国藩一直坚持的“做官不贪银钱方为好官”的理论,就源于祖父的教诲。
曾国藩平生最佩服的人就是祖父。从做人、持家到教育子女,星冈公都是按着圣人的话去做,一丝都不差。曾家起屋讲究的是前有院、厅,后有园、蔬。池里要有鱼,圈里要有猪,墙外要栽柳,田头要栽杨;男子早起耕田,女子针绣持家。曾家大小的穿着,从帽子到鞋子,都要曾家女人们亲自缝制。家规制定得可谓详详细细。
后来,曾国藩又
星冈公持家,讲究的是鱼儿乐、猪儿欢;柳摆头、杨婆娑;男耕女织。曾国藩
所以,星冈公的话,曾国藩不仅要听,也喜欢听,更是坚决照办。曾国藩甚至认为,没有星冈公,就没有他曾国藩的今天,更不会有曾家今日的兴旺气象。
曾国藩正要把自己进京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一一向祖父道出,却听祖父忽然说道:“子城孙儿,食皇家俸禄,就要为皇家办事。君让臣死,臣焉敢不死!——孙儿啊,你不能辜负万岁爷对你的信任,不能让天下苍生失望啊!九年十级,这是何等的隆恩!子城啊,你知道吗?有时连皇上都要受些委屈,你做臣子的受些委屈又值什么呢?只要问心无愧,只管做去。”说着话,星冈公忽然伸出双手,明晃晃地向他一推,道一声:“去吧!不要
一股强大的推动力扑面而来,曾国藩噔噔噔一连退了十几步,却忽然一脚失去平衡,整个身子向后仰去;不知后面是悬崖峭壁,还是深谷河流。
□他吓得赶紧闭上双眼,等结结实实倒
他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李保,曾国藩清楚地听到李保叫一声:“大人总算醒了!”
曾国藩不明所以,忙看四周,却原来躺
和春正
顿了顿,和春又道:“大人再不醒来,本部院就要上折子请求处分了!”
曾国藩挣扎着坐起身,道:“本部堂让二位大人操劳了。”
文庆道:“大人的病如何来得恁急!到底是为哪般!”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本部堂这是
李保道:“回大人话,大人病倒那天,洪大人便派了车马,把大人送回省城了。——您老现
曾国藩想了想,便对和春道:“本部堂已经不碍事了,和中丞有事管去忙,待本部堂歇上一歇,再去府上拜谢。”说着,冲和春拱了拱手。
和春道:“曾大人好好歇着,缺什么只管言语,可不能再如此操劳了。——我山东百姓可全靠二位大人呢!”
文庆把和春送出行辕。曾国藩也要下床送,和春却执意不肯。曾国藩只得作罢。
趁这当口,曾国藩让李保打开随身带来的竹箱子取出膏药,让他侍候着贴到后背及前胸。
李保悄悄对曾国藩道:“大人这一病可把和大人吓坏了,当天就让人骑快马把文大人接了回来。多亏大人醒得及时,要不,和大人和文大人的联名折子就拜
这时,厨下当值的厨子端来一碗专为曾国藩炖的莲子汤,请示守
曾国藩平时是不大用补品的,但他现
以往,每逢去外地办差,每当进餐的时候,曾国藩都要问李保或当值的戈什哈吃的是什么饭,什么菜,什么粥,什么汤,几乎面面俱到,一样不落,细心得像个婆姨,可这次——
曾国藩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他本没有什么大病,是因急躁引
一碗汤下肚,曾国藩浑身有了力气,神也霎时好了许多。他扶着李保的肩头下了床,一步一步来到行辕的签押房。
文庆正
文庆把曾国藩扶到炕上,自己也坐下。文案及闲杂人员知道两位钦差有话要谈,都悄悄退出去。
文庆当先
曾国藩喝了一口茶,道:“大人啊,你我既来放赈,就须查赈。下官气就气那和春!刚才听戈什哈讲,东平县的叶子颂出缺了,汶上县的洪财却升署济宁州州同了!文大人哪,这和春干的是什么事啊!”
一听这话,文庆忽然笑了:“涤生啊,叶子颂出缺,洪财升官,那都是他山东巡抚衙门分内的事,咱何必为这些事着急上火呢?为别人的事伤自己的身子,划不来!我让厨子炖了两碗加了冰糖的燕窝粥,你败败火,神好了,明天咱们去游济南的黄帝陵,游完黄帝陵,再游白马寺,游完——”
曾国藩止住文庆的话头,笑道:“文大人,你别拿下官逗闷子了!济南什么时候建的黄帝陵啊?又哪来的白马寺啊?”
文庆也笑道:“也别管什么陵什么寺,终归,你曾涤生只要开心就好!”回头对外面喊一声:“告诉厨下,给曾大人上燕窝粥!”又对曾国藩笑了笑:“文某也跟着曾大人叨光喝碗燕窝粥!——这可是和中丞专为大人准备的哟!”
曾国藩苦笑了一声道:“文大人吩咐,下官敢不从命!得,下官就陪着大人喝一碗燕窝粥!——不过,说句不怕大人笑话的话,下官长这么大,只喝过莲子粥,还没喝过燕窝粥呢!”
文庆一愣,反问:“大人刚才不是喝过一碗燕窝莲子粥了吗?”
曾国藩一怔:“怎么,刚才李保端给我的就是燕窝粥?”复又自言自语:“早知如此,下官该好好品品才是!——咳,白白糟踏了这上等的补品了!”
文庆被说得哈哈大笑起来。
燕窝粥送进来,文庆和曾国藩一人一碗。两个人边吃边谈,话题自然而然转到赈灾上。曾国藩就把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向文庆讲述了一遍,文庆只管仔细地喝燕窝粥,不置一词。
曾国藩也只好不再说下去,也慢慢地品起来。
一碗燕窝粥下肚,曾国藩开口说道:“文大人,这燕窝和以前吃过的莲子粥与红薯粥没有什么不一样啊!相信红薯粥多放冰糖,也是这个味儿!这燕窝粥我是再不吃了。——喝一碗燕窝粥的钱,够下官喝一年红薯粥的了!”
文庆放下碗,用手帕擦了擦嘴,才道:“你个曾涤生啊,官至侍郎了还分不清燕窝粥和红薯粥的区别所
曾国藩只好由李保扶着进卧房歇息。
进了卧房,李保忙着整理床铺,又要给曾国藩宽衣。
曾国藩却道:“李保啊,给我换朝服,传轿夫,我要去巡抚衙门拜见和中丞。”
李保愣了愣,没言语,急忙为曾国藩拿出朝服、顶戴;给曾国藩穿戴齐整,又赶着去传唤轿夫及跟班的戈什哈、钦差仪仗等。
一会儿,钦差的大轿便出了行辕,奔巡抚衙门而来。
到了巡抚衙门,扶轿的刘横先跨前一步高喊一声:“赈灾大臣曾大人到!”
和春迎出来,把曾国藩让进大堂落座。
坐下后,曾国藩单刀直入:“和中丞,本部堂此来有要事与大人商量。——本部堂
和春没等曾国藩说完便拦住话头,笑道:“曾大人多心了。其实呢,洪财升署的事,是与查赈无干系的。洪财是从六品的底子,而汶上是小县,一直由七品官员任知县。洪财原本就该分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中丞大人太抬举本部堂了!——中丞大人久历封疆,是非他人可比的。和大人治理不好的省份,别人还想治理好吗?本部堂和文大人来山东放赈、查赈,原本就是多此一举。怎奈朝命如天,本部堂也只好依旨行事。——还望中丞大人见谅。”
和春忙道:“曾大人快不要这样说话。放赈如同救火,若非能员能捞到这差事吗?——不过话又说回来,洪财确是我山东的能员,他是知州的材料啊!”
曾国藩顿了顿,忽然问:“听说东平县出缺了?——叶子颂是升了还是降了?”
和春答道:“本部院奉旨,已将那欺君罔上的叶子颂革职拿问下
曾国藩没有正面回答,却问:“圣旨也该下了吧?”
和春用心算了算,答:“也就这几天吧。咳!这个叶子颂,净给本部院闯祸。”作出很惋惜的样子。
又谈了一会儿闲话,曾国藩辞别回辕,和春用平行礼节送行。
□回到行辕,曾国藩苦思冥想了半夜,不得主意。早起,他只得让李保随时注意巡抚衙门的动向,由刘横
用过早饭,曾国藩感觉气神强了许多,就想和文庆商量,准备午后动身去汶上继续查赈。更衣的时候,李保突然走进来禀报,巡抚衙门正
曾国藩一听这话,脸色大变。他来不及多想,也没和文庆打招呼,就匆匆忙忙换了朝服,急急赶往巡抚衙门。
一进大堂,便看到桌案正中摆放的圣旨。曾国藩先向圣上请安,这才与和春见礼。
和春见曾国藩行色匆匆,就急忙动问道:“看大人急匆匆的样子,不知
曾国藩不假思索便道:“本部堂专为圣旨而来。——和中丞,本部堂想了一夜,这叶子颂的案子好像有些蹊跷。——不知圣上判了叶子颂什么罪?”
和春答:“斩立决!——擅卖赈粮,定斩不饶!”
曾国藩道:“叶子颂的人头目前还不能落地。”
和春道:“谁希望这样呢?本部院可没有抗旨的胆量!曾大人啊,听本部院的一句劝,好好将养将养身子吧。”这分明是怪他多管闲事了。
曾国藩一听这话,神色大变,道:“本部堂并没有让中丞大人抗旨啊!——大人何出此言?”
这时,文庆急匆匆走了进来,一见桌案正中摆放整齐的圣旨,急忙跪请圣安。和春与曾国藩也急忙见礼,然后升炕。
不待文庆讲话,和春先道:“文大人来得正好!——圣旨已下,枉法的叶子颂判了个斩立决,曾大人让本部院刀下留人,这——”
文庆狐疑地望了望曾国藩。
曾国藩道:“文大人听禀:东平的赈款、赈粮还没有查实,叶子颂这时如何能死?本部堂又如何让中丞大人抗旨来着?——中丞大人
和春气得神色大变,他大叫道:“好你个曾涤生,你竟敢诬本部院草菅人命!——来人!传本部院的话,让抚标营现
“你——”曾国藩气得浑身乱抖,险些昏厥。
文庆忙打圆场道:“和中丞莫生气,曾大人也消消火气。——照理说,赈款、赈粮没有查实之前杀叶子颂是匆忙了点,可圣旨已下,圣命难违,又怎能不遵旨办理呢?曾大人你也该替和中丞想一想。”
曾国藩这时道:“由本部堂向圣上请旨总可以了吧?本部堂是查赈大臣,东平县的赈银、赈粮没有查实之前,叶子颂断不能斩!——和中丞,请你着人速将人犯叶子颂押赴钦差行辕看押。本部堂回辕后,即向圣上请旨。如圣上怪罪下来,本部堂一人承当!决不牵累和中丞——”
和春冷笑一声道:“曾大人,你不怕本部院告你一个干扰地方的罪名吗?”
曾国藩忽然眯起三角眼,猛喝一声:“放肆!你难到忘了本部堂现
文庆与和春一时僵
曾国藩回到行辕,立时便草就了一篇“山东省东平县正六品知县叶子颂枉法当斩请求缓行”折,交行辕的八百里快骑拜
不久,文庆也回到行辕。
得知曾国藩的折子已经
曾国藩叹了一口气道:“文大人哪,您老
□文庆答道:“涤生啊,如何用人,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咱们就不讲这个事了,咱还是说说眼前吧。——你上的折子皇上能准吗?”
曾国藩想了想道:“从查赈角度看,皇上能准;从维护封疆威望来看,皇上又不能准——按我大清律,巡抚、总督行事是不受上差限制的,是可以酌情而定的。可不管皇上准不准,下官也要为叶明府争一争。叶子颂是我大清难得的好官哪!无非是变通了一下救济方式。这样敢于任事造福地方的官员我们不给予保护,我们这俸禄拿得不是太昧良心了吗?——文大人,你说呢?”
文庆被曾国藩说得长叹了一口气,思索了许久才说道:“我满人都能像你曾大人这么想、这么做,我大清国就算省省遭灾也不用怕呀,也垮不了啊!——好,我也给皇上上道折子,为你壮壮声势!”说着冲外面喊一声:“笔墨侍候!”
曾国藩一听这话,大受感动。他站起身,凝视着文庆好一会儿才道:“文大人,您老就莫蹚这浑水了!——您犯不着与和春结仇呵!”
文庆哈哈大笑道:“你汉大臣都不怕,我一个满人,又怕什么呢?”
当夜,文庆的奏折也由行辕的八百里快骑拜
晚饭后,几名抚标兵由按察使带着,把叶子颂押进钦差行辕后院的临时大牢里,按察使司衙门专拨了一名看守看管。叶子颂其实是被抚标兵们抬进大牢的。李保从看守那里得知,叶子颂已病到不能起来,现
李保赶忙向曾国藩汇报了此事。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让李保偷偷去外面请一名郎中来,进大牢里为叶子颂诊病,并一再嘱咐李保,一定要打点好看守,不得走漏一点风声,尤其不能让巡抚衙门的人知道,嘱之再三。李保悄悄地离去。
李保自去办理,果然隐秘,两天后,叶子颂开始进食。
曾国藩这才把一颗心放进肚里。对李保是愈
这件事连文庆都瞒住了,巡抚衙门自然就更不知道端的。
和春几乎天天询问按察使,叶子颂病到何种程度,和春天天期盼叶子颂的死讯,叶子颂却一天天好起来。和春和按察使都暗暗称奇。
一晃五天过去,按时间推算,圣旨还不该来到行辕,而叶子颂已能
曾国藩当天就着人备了刑具。这些刑具不是给犯人用的,是让犯人看的,也是给巡抚衙门和按察使司衙门看的。
主审是曾国藩,文庆也参加,文案也是现成的。按大清律例,查赈大臣有权独立审案,但须是赈案,与赈案无关的,则交由地方审理。赈灾大臣审赈案,巡抚衙门不准干涉。如其不然,赈灾大臣有权对地方巡抚实行弹劾。
叶子颂是早已知道自己项上的这颗人头是曾国藩担着处分的风险保留到现
叶子颂出身卑微,中举较早,因凑不齐进京的盘费,加之广东与京师又恁遥远,所以与进士无缘。后来广东闹“会匪”,朝廷号召乡绅办团练,他也
叶子颂被带上大堂,当中跪下。
曾国藩看那叶子颂,果然恢复得比见时还好,就开口问话:“叶明府,你抬起头来。你的案子已惊动了朝廷,本部堂和文大人就你的案子问你一些话,你要据实回答,不得说谎。”
叶子颂跪着,恭恭敬敬地答了一声:“是,二位大人管问话。”
文庆小声对曾国藩道:“称呼错了,该称人犯才对。”
曾国藩点点头,开口问道:“人犯,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吗?”
叶子颂答道:“知道,欺君罔上,犯了死罪,子颂服罪。”
曾国藩又问:“就这些吗?”
叶子颂答:“就这些。”
文庆忽然问:“人犯,你为什么要变卖朝廷的赈粮呢?——你不知道这是百姓的救命粮吗?”
叶子颂冲口而出:“朝廷给东平县的赈粮全年才一千万斤,而我东平县的百姓却有十五万四千人,每人六十斤粮不到。三百六十五日,让百姓如何活命啊。”
文庆追问一句:“那你把赈粮卖掉,不是更把百姓往死里逼吗?”
叶子颂回答:“子颂卖掉有数的一千万斤赈粮,却为东平县的百姓购进三万担红薯和一千万担桑叶。——这笔账,钱谷师爷记得明明白白,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问:“人犯,你这么做,固然有你的道理。但你知道,按我大清律例,地方官员要动赈银、赈粮,是要上报布政使的,由布政使再上报巡抚衙门,批准后,才可进行。不经批准擅动赈粮,不管什么用心,是要被杀头的,你应该明白。”
叶子颂答:“子颂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厉害,但子颂给巡抚衙门连上了三道呈文,均无答复。为这事,子颂专程跑到省城面呈和中丞。但和中丞因无先例,不敢照准。子颂被逼无奈,才决定舍弃项上的这颗人头,来保东平百姓碗里的稀粥。”
文庆问:“叶子颂,皇上已下旨将你正法,你不觉得委屈吗?”
叶子颂回答:“回大人话,子颂不觉得委屈。”双眼忽地涌出泪水,他低下头,顿了顿,才接着说:“只要东平的十五万四千七百人能活命,子颂的这颗头掉得值!子颂已过知命之年,死而何憾!”
大堂一时沉寂,记录的文案也跟着掉了眼泪,唏嘘之声清晰可闻。
案子审不下去了,曾国藩只好让人把叶子颂重新押进大牢。
又静默了好一会儿,文庆才对曾国藩道:“涤生啊,你想没想过,像叶子颂这样的地方官,如果不是与巡抚衙门有什么过节,像和春这样久历封疆的人,是不能下这种毒手的。你没
曾国藩想了想,叹了一口气道:“真不知像和大人这样
文庆道:“我敢判定,这件案子背后肯定还有隐情!——看样子得访一访。”
“是啊。”曾国藩接口道,“像这样私访的事,有一个人
文庆奇怪,问:“你说的是谁呀?我怎么就想不起这么个人呢?”
曾国藩神秘地一笑,答道:“肃顺肃雨亭啊!肃侍卫要是
“肃顺?”文庆一愣,接着道,“你不说我还真把他忘了。——他现
曾国藩道:“依下官看来,这肃侍卫还真是个能办大事的人!”
文庆沉思着回答:“办大事固然能办大事,只是狠了些,只怕难得善终啊!弄不好,连郑亲王端华都要受他的牵累。”
曾国藩不愿更深地谈论朝中的是非,就没有接口,低头喝了口茶。
文庆了解曾国藩,笑了笑,说了句“咱们还是歇着罢”,就走出大堂。
曾国藩回到卧房,把李保、刘横叫到身边,悄悄道:“本部堂给二位一个差事,只许悄悄进行不可有半点张扬。——明天一早,你二人就换上便服一个去城南,一个往城北。记住,哪儿热闹往哪儿去,偷偷地打听一下和中丞与东平县知县叶子颂有什么过节没有。本部堂推断,像叶子颂这样得民心的官员,老百姓不可能没有谈论。——千万不准暴露身份。晚上不用回行辕,可以住到客栈或戏园子里。什么时候打听明白了再回来,听明白了吗?”
李保和刘横对望了一眼,回答:“回大人话,卑职明白了。”
“好!”曾国藩挥了挥手,“明天就不用见我了,下去吧。”
二人退出卧房。
第二天,文庆约曾国藩去游城南的关帝庙。曾国藩怕圣旨到时无人接旨给和春留下把柄,就推托身子不爽,委婉地拒绝了。文庆实
曾国藩这里则打
转天傍晚,洪财及汶上县现署任来到钦差行辕。
曾国藩先让他们及随员吃了饭,便让汶上县现署任到大堂问话。
因为这是曾国藩查赈,文庆不好也不愿插手。曾国藩只好一个人问话,文案及一班差役是随时侍候的,无需细说。
接替叶子颂汶上县现署任的是山东候补道,两榜出身的山西人李延申。让候补道署知县,而且是署理从七品的小县,这又让曾国藩大惑不解:道员是正四品衔,照常理应放知府才合适。
李延申一进大堂,先向曾国藩施礼打躬,不说职道却称下官;礼毕落座,也只坐半个屁股。
曾国藩看那李延申,五十开外年纪,穿一件破的官服,顶戴也磨得没了光泽,拖一把黄胡须,高高的个子,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这哪有知县气派,分明是个落魄的老秀才!——寒酸得着实可怜。
曾国藩咳了一声,开始
李延申急忙站起身,垂手回答:“下官来山东已经八年了。”
曾国藩忙摆摆手:“李观察,你不必起身答话。”
李延申道:“下官不敢,还是站着回答的好,大人只管问话就是。”
曾国藩只好道:“李观察,本部堂还没有看到你的履历,你就简单介绍一下吧。本部堂对你也好有个了解。”
李延申站着恭恭敬敬地回答:“下官是道光七年的进士,殿试后就被吏部分
曾国藩万没想到堂堂的大清国竟还有这样的事情
一丝怜悯之情,从曾国藩的心底滋生。
曾国藩重重叹了一口气,道:“李观察,汶上县的赈粮、赈银
李延申答:“回大人话,六大本全带
曾国藩道:“呈上来吧。”
李延申答应一声“是”,便转身走出去。一会儿,便拎进来一大捆账册,双手呈放到曾国藩的面前,口里说一句“请大人过目”,便退回原处,仍旧站着。
曾国藩翻开第一册账页,见上面多了许多条条点点,而他
曾国藩边看边问:“李观察,这账面上的条条点点是怎么回事啊?本部堂
李延申答道:“回大人话,上面的条条点点是下官画上去的。下官接印的第二天,就带着师爷,按着明细上所记,一个都一个甲地核对,
曾国藩问:“李观察,你不要和本部堂兜圈子,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李延申回答:“是,大人。下官
曾国藩道:“李观察,同你去的师爷你为什么不问问呢?这些账册均由师爷一手造出,笔笔数额的来源,师爷该是最清楚不过。”
李延申回答:“大人教训的是,但原任师爷已随洪大人去了州上,现任师爷同下官一样
“哦,”曾国藩点了点头,道,“李观察,难得你这般心细!也难怪你二十年官场得不到实缺。——好!你下去吧。”
李延申急忙施礼,然后慢慢地退出去。
李延申走出去后,曾国藩这才冲门外喊一声:“传洪州驾!”
门上便一连声地呼应:“传洪州驾!”
洪财大步跨进来,见了曾国藩,仍然是谦恭地一揖到地,口称大人。礼毕,归座。
曾国藩用手指着账册道:“洪州驾,
洪财站起身答道:“回大人话。下官掌握全局,具体事情均由张典史和钱谷艾师爷承办。”
曾国藩问道:“张典史和艾师爷可曾随州驾前来?”
洪财答道:“回大人话。张典史已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照州驾的意思来看,这死的死,走的走,本部堂对这赈粮是查不成了!”
洪财道:“下官不敢,只是查起来费些周折罢了。”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道:“本部堂虽久历京师,但地方的事情,有些也是知道的。你先下去吧,容本部堂好好想想。你暂
洪财只好打躬告退。
曾国藩二次又把李延申传上来,道:“李观察,非常时期,地方父母直接关系百姓的存亡,本部堂就不留你过夜了,账册案底你先带回去,请继续详加核对。汶上受灾较重,李观察也不能专顾了核对赈额,对百姓的出路也该想想办法才是。——汶上十室九空,明年的春耕如何进行?——本部堂和文大人商量,想办法从别省为汶上百姓借调些红薯、桑叶,争取把流落到外省的荒民招回来,把即将要逃荒的百姓留住。荒民外流,势必增加外省的负担。长此下去,势必形成匪多民少,那如何得了!——李观察,汶上的百姓可就全看你了。你连夜动身回署,本部堂就不送你了。”
李延申答应一声“是”,双手接过账册案底正要告退,曾国藩忽然又道:“对了,洪州驾说,原任师爷姓艾的,已出缺离省赴奉天奔丧,你着人想办法,务必把此人找着。此人无着落,汶上的赈额永远都是一笔糊涂账!——你下去吧。”
“只要大人
望着李延申远去的背影,曾国藩一时感慨万千。真难为了这个李延申,竟候补到这把年纪!还多亏了和春,给了他个七品的署任,否则,不是活活把人候死吗?——真不知道山东前几任的巡抚成天都
按大清官制,候补官员是没有俸禄可拿的。说穿了,只是具备了做官的资格,只有放了署任或实缺,才算真正做了官。这些弊端,
晚饭后,曾国藩和文庆商量,想让文庆出面到河南为汶上县借几万担红薯,自己再给湖南巡抚衙门去函商调些桑叶、桑皮。因为河南巡抚是文庆的同年,关系较密切;而湖南又是曾国藩的家乡,相信更没有问题。
文庆一口答应,当夜就写了八行文,派了自己身边的人去了河南开封。而曾国藩则委了一名戈什哈,持自己的亲笔信去了湖南长沙。
直忙到夜半,曾国藩才回房休息。
一进卧房,见洪财正
曾国藩一愣,立住脚不动,问道:“洪州驾,你有事,如何不去小官厅找本部堂?”
洪财道:“其实也没什么。——听说大人不好水酒,平时只吸口纸烟,这和下官喜好相同。下官的家乡盛产烟叶,下官特备了一包,想请大人尝尝,困乏时吸一口,也是蛮解乏的。”
洪财说着话,便从袖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来,扁扁的用手托着,呈到曾国藩的面前。
曾国藩一见那纸包扁扁的,就断定决不是什么烟叶,便道:“洪州驾,真难为你了!你就替本部堂放到案桌上吧!”
洪财恭恭敬敬地双手把纸包放到案面上,这才满面喜色地退回到原处,道:“下官就不打扰大人歇息了,下官告退。”说着,就要从曾国藩身边走过。
曾国藩一把拉住洪财的手道:“且慢!——来人!”
门外候着的两名戈什哈应声而入。
曾国藩笑着道:“洪州驾为本部堂送了一包烟叶,这等盛情本部堂怎好独领。去请文大人也过来尝尝鲜。”
然后抓住洪财的手,对另一名戈什哈道:“给洪州驾看座。”这才走到案面旁边的方凳上坐下。
曾国藩偷眼看那洪财,已是颜面大变,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窘得抓耳挠腮。曾国藩于是更加断定纸包里有鬼。
片刻功夫,文庆便由人陪着笑眯眯地走进来,边走边道:“倒难得了洪州驾的一番盛情,曾大人,这烟老夫可得尝一口。”
曾国藩举起纸包笑着对文庆道:“文大人,这就是洪州驾让你我品尝的烟叶。——请大人拆开用吧!”说着就拿起纸包递给文庆。
文庆坐下后,才慢慢地把纸包拆开,不禁一愣:里面哪有什么烟叶,却端端正正地包着一张五千两的银票!
文庆望着这张花花绿绿的银票,半天做声不得。
洪财一见情形不对,早扑通一声跪倒
曾国藩忽然高喊一声:“来人!到巡抚衙门请和中丞过来讲话!”
外面答应一声,便有人持着火把去了。
洪财那里愈
曾国藩和文庆谁也不理睬他。
憋了好一会儿,文庆才道:“洪财,你胆子也太大了!贿赂查赈大臣,按律当斩哪!”
洪财磕头如捣蒜,连连道:“下官是看二位大人查赈着实辛苦,并不是存心贿赂啊!——下官再也不敢了,请二位大人开恩,放过下官这一马,下官肝脑涂地、做牛做马报答二位大人还不中吗?”眼泪簌簌而下,似有千般委屈,万般悔意,一齐从两眼涌出。
曾国藩只是铁青了面皮,吊着双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洪财。洪财被曾国藩的一双三角眼看得魂飞魄散。
这时,请巡抚的人回来了,进来禀告:“和中丞已歇下,明早过来向二位大人请安。”
曾国藩望了文庆一眼,对洪财道:“洪州驾,本部堂只好请州驾大人到小官厅委屈一夜了,等明天中丞大人来后再行定夺。——来人,侍候洪州驾到小官厅歇息,不得出半点差迟!——洪州驾,你请吧。本部堂与文大人也该歇息了。”
洪财已是吓瘫
望着洪财的背影,文庆道:“涤生,这张票子怎么办?”
曾国藩道:“大人,这张票子只好让行辕官先保存了,你我都不便保管。——五千两银子,能买好几百车桑叶咧!”
文庆就喊一声:“传行辕老夫子来见。”
这半夜,是曾国藩出京以来睡得最香的夜晚。
第二天早饭过后,和春的八抬大轿抵达行辕,随着扶轿官的一声“巡抚和大人到”,和春走下轿子,大步进入行辕大堂。
曾国藩和文庆刚刚用过早饭,此时正
曾国藩高喊一声:“为中丞大人献茶。”
文庆那里已开始对和春讲起昨夜
和春静静地听文庆讲完,又把那张银票翻来覆去看了看,这才高喝一声:“来人,传本部院的话,将胆敢向查赈大臣行贿的洪财先摘去顶戴,押赴巡抚大牢候审!”
这才转头对曾国藩、文庆道:“本部院失察,有负皇恩,本部院自当向皇上请罪!——二位大人,本部院先行告退。”站起身来就要走人。
曾国藩忽然说一声:“且慢!”
和春住脚,听曾国藩说道:“和中丞先行摘去洪财的顶戴,这样雷厉风行的办事作风,本部堂和文大人着实佩服!——不过,和中丞现
“嗯?”和春用鼻子哼了一声,接着开口反问,“本部院的属员,本部院自当带走关押。——如何参奏,本部院自会参照我大清律办理。——曾大人,这还有疑义吗?”
文庆道:“地方官无论犯了什么罪,都该由抚院参奏。和中丞带走洪财自无不当。”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文大人说得固然有理,地方官犯法理应由抚院参奏,但文大人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要看该人犯犯
“你!”和春气得脸成猪肝色,“曾涤生,你不要得理不饶人!你不要仗着有些圣恩,就可以不把地方官员放
曾国藩霍地站起来,用手一指和春道:“和中丞你放尊重些!——本部堂这里是只有皇上没有什么地方不地方的!和中丞,听本部堂奉劝一句,部院袒护自己下属固然可以,但要睁大眼睛看准对象!像洪财这样的人,你不怕受连累吗?——你别忘了,你我头上戴的都不是圣祖爷御赏的铁帽子!”
和春气得转身便走到了门首,却猛地立住,转过身,对曾国藩道:“本部院也奉劝曾大人一句,凡事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才对!”说完,推门恨恨地走出去。
曾国藩
和春用鼻子哼一声,跨上绿呢大轿招摇而去。
曾国藩让人把摘了顶戴的洪财关进行辕的牢房,这才和文庆坐进小官厅里歇息喝茶。
文庆忽然道:“涤生,我刚才用心算了算,圣旨也该到行辕了。——怎么还一点动静没有?”
曾国藩想了想道:“文大人也太心急了些,一共才六天,圣旨咋能那么快到呢?往京里去至少得四天,到京里耽搁两天,回来还得四天,这样一算,十天算是快的。”
文庆重新算了算,忽然笑了:“你看我这脑袋,可不是老糊涂了不是!——不过涤生啊,和春的背后可站着一个穆彰阿呀!现
曾国藩喝了一口茶,答道:“大人这回可算猜对了,下官就是想把和春牵出来。”
文庆不解:“涤生,你以为凭你我就能扳倒和春?——那你可太小看和春了。和春的祖上可是有军功的人啊!——何况还有个穆中堂?”
曾国藩沉思道:“大人,您认为像和春这样的人做巡抚是百姓之福吗?”
文庆一愣:“你的意思是——”
曾国藩道:“我也知道扳不倒他。但把他由封疆大吏的位置上调开还是有把握的。调开他一人,救的可是山东全省啊,大人您说呢?”
文庆两眼注视着曾国藩,忽然一拍手道:“涤生,老夫是真服了你了!”
曾国藩继续道:“和春其人,上马治军还可以,下马治民就不是他的专长了。想他
晚饭后,李保、刘横悄悄地走进了曾国藩的卧房。
曾国藩忙让人沏了一壶上好的毛尖,一边品茶,一边听李保、刘横私访的结果。
李保最先讲起来。
和春其人,因出身于满人贵族,对汉人是从来瞧不起的。他做山东巡抚的这两年,山东境内各处不太平,大多是由于他的高压政策造成的。他重用满人打击汉官,仅就这一点,就
也不知和春跟前的人中哪个
另一件事说出来更可笑,是关于年份子的。
每逢年终岁尾,各省的府州县衙门都要封印回省城述职。述职的时候由布政使接待。布政使接待之后,便由布政使领着,一起进巡抚衙门叩见部院,向巡抚叩问辛苦,巡抚也照例反问老州县辛苦。然后,各州县就可以
所谓的年份子,也就是各州县叩见巡抚时孝敬给巡抚的年例,各省均有定例。据说好的省份,仅一年一次的年例,巡抚就能有三四万两的进项。山东是小省,州县的年份子定例是人头千两。这并不是写进大清官制里的东西,但却人人晓得,个个知道。朝廷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各州县向部院孝敬年例也是有一定程序的,还不能胡来。
各州县是这样向巡抚孝敬年份子的:布、按二司领头,各州县依次紧跟,向坐
各州县的这笔银子从什么地方出呢?自然出
好地面的州县,年例能到万儿八千两银子;从中分出一千两送给巡抚,余下的便全进了自家的腰包。
东平县的缺份原本属中上,衙门所设的架子也大,属下也较其他县多。但叶子颂从接任的那年起,就破除了年下属员孝敬年份子的定例,认为有污官声。管师爷一再强调回省述职时也要递年例的,叶子颂只是不理。可
但他却
接见道台的时候,师爷就多了个心眼,让道台们把红包都写上名字,并一再申明,没有名字的红包中丞大人拒。
不久,济南的官场就传扬开“叶明府为和中丞送空红包”这样的话。甚至有人向叶子颂明讲,“知县大人是太过分了,像和中丞这样的人岂能看重你送的那一千两银子?没有钱,向中丞大人明说不就结了!何必出此下策呢?”公开为部院叫屈。
大年过后,各州县都要回任,回任前,照例都来向部院大人请安,辞行。
临要告辞的时候,叶子颂却忽然向和春一抱拳道:“中丞大人,下官一进济南,便听百姓传言,说下官年前为大人递年份子递的是个空包,不知可是真的?”
“什么!”和春一愣,反问,“谁说的?——没有的事!”
叶子颂这才道:“下官也想过,中丞大人是明白人,不要说没有这样的事,就算有,又岂能张扬?——传到朝廷那里,一旦追究下来,大人又如何应答?”
和春当时就对按察使道:“烦老兄查一查,这种没根由的话是哪个讲的?查出来,一定重重办他!——这不是污贱本部院的清名吗?”
按察使急忙表示:“叶明府但请回任,司里一定还明府一个公道。”
叶子颂口里一边说着“谢二位大人。如无吩咐,下官即刻就回任上了”,一边退出。
和春道:“叶明府,本部院就不送你了。——希望你好好办事,不要乱听人嚼舌头。”
这两件事
刘横听到的却是另外两件事。
一件事是今年和春放轿到东平视察灾情,叶子颂连陪着中丞大人喝了三顿红薯汤,把和中丞喝得坏了七八天的肚子;另一件是和春的一个远房亲戚瞒着和春,从奉天府跑到东平县欲行敲诈勒索之事,被叶子颂杖了八十大棒,又着人押解进济南巡抚衙门让和中丞辨认,给和春出了个大丑,被山东百姓传为笑谈。
李保、刘横退出后,曾国藩一个人
应该怎样做巡抚,曾国藩的心目中也没有尺度,但他认为和春这样做巡抚是肯定不行的。他把李保与刘横讲述的几件事情都记录到本子上。
他把洪财的行贿及放赈混乱和叶子颂的廉明连同李延申的情况,写成一份密折:因洪财是大案,曾国藩建议押赴进京来个三法司会审,扩大一下影响。叶子颂面对灾荒敢于承担责任,变通救民,虽与大清律不太相符,但呈报
折子的最后又写道:“臣查巡抚和春最善治军,做地方巡抚实属小用。当此匪乱之秋,似此能员该授兵权阵前对仗为上。”至于授提督还是总兵,曾国藩就不敢往下写了。相信皇上了折子以后,对曾国藩的一番良苦用心是该知道的。
他写完正折,意犹未,又提笔写了个夹单:臣查东平县为山东大县,历由从六品官员任知县,李延申为正四品道员衔,按职衔当授知府。结尾先署上文庆的名字,再写自己的名字。联名启奏,分量重些。
早饭前,他即将折子和夹单拜
这一天的早饭他吃得格外香甜。
圣旨终于到达了。
旨曰:照查赈大臣文庆与曾国藩所请,叶子颂暂缓行刑。
文庆长出一口气道:“涤生,这叶子颂还真让你给保下来了!——这‘暂缓’二字分明就是赦字牌。——可是,虽然请到了赦字牌,这以后该怎么着呢?总不能就这么干耗着吧?”
曾国藩神秘地一笑道:“十天以后,自见分晓。——明天我就去汶上继续办差。下官推断,皇上还会有旨。咱只要圣旨下前赶回来就行。”
文庆一愣:“怎么,还有圣旨?”
曾国藩想了想道:“照常理推断,不能就下这一道吧?”
文庆狐疑地望曾国藩一眼,没有言语。
第二天,两个人各带人马分路而去。
和春托病,只让布政使、按察使来行辕依老例送行。
曹州府的知府黄亮是个老知府,已有近二十年的府龄,素有清名,官声一直不错。黄亮尤爱古董,专攻考据,海内有名。但他于这方面的学问还赛不过他的儿子黄以州。黄以州,字元同,举人出身,
曹州府城南的将军庙紧挨着官道,而这条道又是进入曹州府的惟一通道。曾国藩见那将军庙虽比较萧条冷清,但看那建筑,却是唐朝的风格,就决定
李保、刘横一见大人
曾国藩踏着这残破的台阶,一步一步地往上走,边走边感叹大自然的灾难给人类造成的败象。
将军庙一般供奉的都是汉将军张飞。现
大门没有上锁,显然是座空庙。李保抢先一步推开门,曾国藩慢慢地踱进去。
一走进庙中,最先映入曾国藩眼帘的不是张飞将军,而是一位须
老者对来人浑然不觉,正
他先用笔
曾国藩细看那碑文,题目是:《曹州将军庙记》。全文约五百余字,字体遒劲,似曾相识;一看落款,才恍然大悟,却原来是宋丞相文天祥的手笔。
文天祥为将军庙作庙记,
这时,刚刚拓了十几个字的老者,忽然停下手来,把已经干了的拓纸一张一张地放到一起,没有干的拓纸,便用嘴小心地吹干,然后便把纸笔墨都到一个口袋里,分明是要走了。
曾国藩忽然间有些尴尬,仿佛是自己破坏了这气氛。
他向老者抱歉地拱一拱手道:“敢是
老者背起大口袋,哈哈大笑道:“大人身着九蟒五爪官服,锦鸡补服,起花珊瑚红顶戴,不是大人惊了老夫的驾,是老夫撞了大人的驾了!”
曾国藩忙道:“
老者道:“逢古迹而入又专注前人遗迹,不用问,一定是山东的查赈大臣、文名满天下的曾大人了!可惜,老夫不是与大人见于府衙大堂,而是逢于破庙之中。——老夫只好先行一步了!——也好迎接大人于衙前。”说着,夺门欲走。
曾国藩忙道:“难道老人家就是名满天下的黄亮黄太尊?”
老者笑道:“不是黄亮,避你作甚!”
曾国藩确定眼前的老者就是黄亮,就趋前一步道:“晚生见过老前辈。”
黄亮急忙道:“大人快不要如此谦恭。黄亮未穿官服,无法同大人见礼。”
曾国藩笑道:“黄明府明知本部堂要来曹州,原该
黄亮道:“下官照老例推算,大人应该
曾国藩挽住黄亮的手道:“黄太尊,咱们回衙吧。”
黄亮道:“请大人上轿,黄亮为大人扶轿!”
曾国藩一愣:“黄太尊难道徒步而来?”
黄亮道:“下官已多年不乘轿了。”
曾国藩问:“这是为何?难道老前辈不知我大清官员乘轿是一种威仪吗?”
黄亮哈哈大笑道:“曾大人讲的固然不错,可下官虽久历官场,却对考据情有独钟,朝廷给的俸禄,除拿出一些养家糊口,余下的买书籍还不够,哪还有闲银两用轿夫啊!”
曾国藩愈
黄亮边走边道:“曹州府是大府,可也是穷府。下官十年前接印时,曹州府的亏额竟达百万之多,下官整整堵了八年的窟隆啊!——刚松一口气,又遇上这百年不遇的大灾荒!”说毕,脸呈阴郁之色。
曾国藩回头对李保道:“请扶黄太尊上轿,本部堂扶轿。——黄太尊,请吧。”
黄亮再次大笑起来:“曾大人,老夫是走惯了的人。——快不要戏弄老夫了。这种违制的事,下官辞官后可以一试,但现
曾国藩望了一眼李保道:“本部堂也是不怯走的人,今日违制也好,不违制也好,本部堂都要为老前辈扶一回轿。何况,老前辈未着官服,也谈不上违制。”
黄亮还要执拗,李保和刘横却一边一个生生把他推进轿里,曾国藩跨前一步扶定轿杆,吩咐一声:“起轿!”
一行人便徐徐向城里走去。
走着走着,曾国藩忽然笑了。他长这么大,还第一次为别人扶轿,而且是为一名从四品衔的知府扶轿,这
曹州是大商阜,虽是灾荒年,景象也繁华于其他州县。卖炊饼、馒头的,照常沿街叫卖,随处可见。卖其他物品的,倒相对少一些。灾荒年,人们只剩了一张嘴了。
走
扶轿的人是红顶子的大官员,坐
人开始越聚越多,渐渐的,引轿官员只能靠吆喝着才能行进。曹州府的百姓都觉着奇怪,都想看一看轿里的人。
黄亮只好掀开轿帘,高声说道:“钦差曾大人来我曹州查赈,大家让开些让开些吧!”
围观的百姓们一见坐
一行人终于来到知府衙门。同知与师爷带着衙门内的大小官员已早早迎出来,一起冲着轿子跪倒;当看清从轿里走出的官员是知府黄亮时,大家都愣住了。
黄亮抢前一步,对曾国藩道:“下官未穿官服无法行大礼,请大人到大堂稍息片刻,容下官更衣后再行大礼。”
黄亮说毕,带上随员匆匆走进衙门。
曾国藩向跪着的官员摆了摆手,便迈步走进大堂,一行人尾随其后。
一会儿,黄亮身着官服走出来,带上大小官员一齐走进大堂,向曾国藩重新见过大礼,这才把衙门的人挨个儿介绍一遍。
介绍完毕,黄亮道:“请大人示下,是先用饭还是先办事?”
曾国藩道:“有些饿了,就先用饭,然后再办事吧。”
黄亮就高兴地一拱手:“请大人随下官到饭厅用饭。大人请。”
一行人就随着黄亮来到大饭厅。
大饭厅,已摆了一大盆地瓜,一大盆芋头,另有一大盆黍子粥,桌子中央摆了两小盘的咸桑树叶。同知把曾国藩的随员们安排到大桌用饭,黄亮则神秘兮兮地把曾国藩一个人带进里间的小饭厅。
曾国藩笑着边走边问:“敢则黄太尊要给晚生小灶吃?”
黄亮神秘一笑,没有言语。
进了小饭厅坐定,曾国藩见饭桌上已摆了一小碟咸花生和两碗白米粥,另有一个小盒盛着红薯,有五六个的样子。
黄亮坐下后道:“花生和白米是犬子以州从浙江捎过来的。犬子怕下官常吃红薯挺不住。像下官这种年纪还
曾国藩道:“老前辈,你太客气了。”这才举箸。
饭后,黄亮特为曾国藩单独腾出了一间空房查赈办公用,又派了十名衙役供曾国藩差遣。同知、师爷、文案、书办等更是随叫随到,比曾国藩想得还周到。
曾国藩内心叹一句:“不愧是老州县出身!”
下午,曾国藩开始查赈,黄亮则照常开府办公。府衙上下井井有条。
曾国藩
曾国藩不能不承认,已近耳顺之年的黄亮,确是大清国能办事的好官员。
曾国藩决定返回济南,他估计圣旨该到了。
临行的前一天,黄亮把自己年前拓成的一叠文天祥的《曹州将军庙记》送给曾国藩。他对曾国藩说,他正
用过早饭,黄亮请曾国藩上轿,然后亲自为曾国藩扶轿出城,以报曾国藩扶轿之情。曾国藩万般推辞,黄亮只是不许。曾国藩只好上轿。
曹州百姓但见一位身着四品官服的大胡子官员——分明是知府黄大人,扶着一顶绿呢大轿,有说有笑地缓缓出城去。全城轰动。
把曾国藩送出城门,黄亮才止步。
曾国藩进了行辕,文庆已于早一天赶回。两个人交流了一下查赈的情况,还都满意。曾国藩尤对老知府黄亮赞颂不已,称此翁为大清国上上人物。说到两个人互相扶轿一节,文庆也大笑不止。
最后,文庆忽然反问:“适才涤生说的黄亮,可是浙江分水县训导黄以周黄元同的父亲?——父子俩的考据学,可称得上我大清一绝了。”
曾国藩让李保拿出黄亮赠送的文丞相碑拓,两个人又围着文天祥的字谈论了半宿。
文天祥的字不如岳武穆飘逸,比较方正,圆润,传世较少。当时的文人墨客都知其《忠孝匾》,而不知还有《曹州将军庙记》。
回到卧房,曾国藩又对《曹州将军庙记》玩味了半夜,才让李保起来。
第二天早饭后,李保通报汶上县署理知县李延申求见。曾国藩当时正独自一个
李延申进来,礼毕,道:“下官按大人的吩咐,已将那辞幕的原县衙钱谷师爷艾夷点由奉天请回,正
曾国藩一喜,道:“李观察,辛苦你了!——可曾和他对质?”
李延申道:“回大人话,艾夷点一问三不知,把册账上的疑点全部推到已故的张典史身上,下官没办法。”
曾国藩反问:“艾夷点分明是抵赖!——你如何不用刑?”
李延申回答:“回大人的话,艾夷点是
“嗯——”曾国藩点点头,正要讲话,李保忽然走进来禀道,“文大人请曾大人到大厅接旨。”
曾国藩只好对李延申说一句:“李观察,你稍候,本部堂去去就来。”就兴冲冲走出去,到大官厅接旨。却是连接两旨。
一旨曰:照查赈大臣文庆、曾国藩所奏,叶子颂违律可恕。着继续署理东平县。经吏部查报,李延申确系道光七年进士。着该员毋庸署理汶上县,实授济南道。洪财着巡抚衙门派员押赴进京,由三法司会审。钦此。
二旨曰:着查赈大臣文庆、曾国藩从接旨日起,即刻回京。山东查赈事宜,朕已另简派大臣办理。钦此。
刚送走传旨的人,曾国藩正想把李延申抓捕艾夷点的事向文庆讲明,和春已大步流星走进来。
两个人急忙站起,放座。
和春坐定,道:“本部院特来向二位大人辞行,刚接的旨。”
曾国藩道:“和大人莫不是升授总督了?”
和春道:“广西战事吃紧,匪乱成患,朝廷调我去带兵剿匪。说出来不怕二位笑话,本部院是
文庆忙道:“和大人高就可喜可贺!”
和春道:“高就倒谈不上,皇上赏本部院的是二品顶戴,参将衔。”
文庆和曾国藩一听,不觉一愣:这哪里是高就?分明是降职了!管皇上赏了他二品顶戴,可参将是正三品武官。和春仿佛也知道这点,却有苦说不出。
□曾国藩问:“不知鲁抚放了何人?”
和春道:“暂由布政使署理。”
又谈了一阵话,和春兴高采烈地辞去,没几日,便到广西参将任上去了。
第二天,文庆和曾国藩也拾行装,起程回京。山东布政使以下官员送到城外方回,山东抚标派了一队亲兵护送。
回到京师,文庆因“山东查赈敢于负责,老成谋国”,被升授为大学士、军机处大臣,解内务府府事;曾国藩亦因“带病办差,神可嘉”而交吏部叙优。
道光帝第一天召见文庆,第二天召见曾国藩。
这次召见,道光帝已离了病榻,还胖了一些。
曾国藩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神霎时好了许多。
道光帝道:“曾国藩哪,山东的事办得不错。广西闹匪事,朕已让和春去了。当此匪乱之秋,像和春这样的人,朕不忍心重责。皇上无福民遭难哪,朕没福,让天下百姓都跟着吃苦了!”
曾国藩忙道:“天灾原非人力所为。皇上能够做到现
道光帝没有再说话,许久,摆了摆手。
曾国藩悄悄退出去。
回到府邸,正巧李鸿章来访。从李鸿章的口中得知,梅曾亮已放了外任,邵懿辰也离开了京师丁艰,国子监学正刘传莹已告病假,皇上赏其回籍养病。
曾国藩眼见身边的朋友愈来愈少,心中不禁一阵难受。
当夜,他留李鸿章吃了顿豆腐,便拿出黄亮亲拓的文天祥的《曹州将军庙记》,和李鸿章两个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赏玩起来。曾国藩边看边向李鸿章讲解,兴致颇高。
很晚,李鸿章才回会馆歇息。
●曾国藩书法第二天早饭后,曾国藩刚要乘轿上朝,一封讣告帖子却送了过来。曾国藩心头一跳,忐忑着接手一看,两眼不自觉地便流下泪来:刚刚四十岁的刘传莹没了!
刘传莹虽只是个国子监正八品学正,但
当晚,曾国藩
戈什哈拾齐整,临出门,忽然又被曾国藩叫住,让唐轩支了一百两银子送给刘传莹的遗属。曾国藩知道刘传莹一直清贫度日,没有什么积蓄,刘家的丧事肯定办得挺难。
戈什哈吊丧归来,带回来一大包刘传莹所作的手稿和刘传莹生前写给曾国藩的亲笔信。
曾国藩一边叹息,一边这封信。着着,曾国藩的泪便流出来。
刘传莹离京时,曾国藩正
曾国藩把信放过一边,拿过纸笔,略一沉吟,便写将起来;百十字的墓志铭,几乎一挥而就。第二天一早,曾国藩又拿过墓志铭看了看,见无甚改动,便打
戈什哈走后,曾国藩开始整理刘传莹的遗作。
刘传莹因长年
曾国藩于一日午后,把刘传莹生前的好友逐个请到,摆上整理出的文稿,又拿出刘传莹的遗信。大家知道曾国藩的意思,是想凑些银子来刊刻刘传莹的遗著。于是不待曾国藩
转日,曾国藩利用办差的午歇时间,拿上刘传莹的文稿和二百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