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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陪伴

◎这种陪伴令她上瘾。◎

即便是凝珑要过生辰, 置办场面仍旧要从简。到了现在,凝珑反倒不太在乎这些排场。

用她的话说,这就是“腻了”。

她是清月郡主,要赴无数场赏花品茶宴;是一府王妃, 指导管家把府里各项事务置办得井井有条;有时披一身诰命进宫陪皇后与各宫娘娘说话, 人话鬼话都要会说, 说许多家长里短却怎么都说不完。

这原是她未婚时最向往的生活,忙中有序, 仿佛被许多人追捧着,在忙碌中实现自身价值。

如今却不想了。

所以她再三嘱咐仆从不必铺陈,就连生辰那日的膳食都全换成了素食。

这几日冠怀生与程瑗神出鬼没, 不知道俩人在秘密谋划着什么。谢婉仪的头胎要生了, 凝珑一面忙着备贺礼, 一面去谢府陪她。故而凝珑也没心思去管这兄妹俩。

婉仪挺着肚子来接她, 即将临盆却还顾念着她的生辰,“你的生辰在六月十二, 稳婆说我约莫六月初能生,算起来这两件事时间间隔太少,恐怕等你过生辰时我还在坐月子。”

说罢托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红漆礼盒,“这里面是只玉镯子, 你看看喜不喜欢。”

会送玉镯也是因常见凝珑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道无瑕的白镯,想她喜欢, 便寻了个不比这玉镯差的镯子来送。

凝珑爽利地打开盒, 嘴上说她也不是小姑娘了,再收礼物岂不是臊得慌。可动作却轻快, 把那新镯子托在丝绸锦缎里, 拿在眼前细细打量。

白而无瑕, 抬高让窗边日光照下,可见镯身有盈盈玉光在流动。

“你可喜欢?”婉仪问道。

凝珑自然爱不释手,“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物件!我手腕上的玉镯怎么戴都捂不热,你这玉却是温的,手腕很暖和。”

后来又把自己要给婉仪送的礼拿了出来。是两环璎珞圈,稍精致的给女孩,稍豪放的给男孩。

“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今夏降生都是兔娃,所以我让工匠师傅在圈下缀着的这块玉上都刻了个兔。”

凝珑调戏般地把璎珞圈撂在婉仪的肚上。隔着一层衣裳,婉仪肚里动了动,仿佛是孩子在回应。

璎珞圈晃了几下,玉石撞上金圆圈,叮铃作响的。婉仪觉得好听,又跟凝珑说了几家有趣的八卦,俩人笑呵呵的,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未出阁时,盖着一张被衾聊八卦的逍遥日子。

婉仪颇多感慨,“两三年过去了,仿佛什么都变了,又仿佛什么都没变。”

凝珑说可不是,“上巳节我跟着未婚姑娘去水边凑热闹,惊奇发现京里多了许多酒楼茶馆。大眼一看颇觉陌生,还当是自己出了城到了别处。不过再细细一看,老建筑还是那样。繁华的樊楼、热闹的御街、络绎不绝的游人,哪一年都是这老样子。”

说着说着就觉得自己老了不少。回府里只把屋一关,拿着一把铜镜反复照。

这里有没有生皱纹,哪里有没有长白发,生怕一不留神就变成了苍老年迈的老妇人。

云秀凑过来,“姑娘怎么满脸愁容的?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说自己怕变老倒是怪可笑,原先她可从来没想过这问题。凝珑撂下镜,努起嘴扬起脸让云秀观察。

“有没有哪里不一样?”凝珑问。

云秀俯身,抱住她的脸,目不转睛地打量。

丰腴了些,一看就是日子过得很是滋润。云秀“噗嗤”一笑,“好姑娘,你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难道还疑心自己变老了?”

心事被戳破,凝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成了婚的姑娘就是妇人,管她是少.|妇还是老妇,总归跟小姑娘有区别。人家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或是刚及笄的小姑娘,自有人家自己的圈,我是融不进的。但又与三四十岁的妇人不同,她们常谈家长里短,我有时还感慨着风花雪月。你看看,哪里都融不进去,可不就疑心自己变老了?”

跟她同龄的姐妹,嫁了好人家,跟着夫君到别处定居。要不就像婉仪这样,生儿育女,往后日子围绕着照顾孩子来。她跟冠怀生是独一份的另类,吃喝玩乐,嘻嘻哈哈,没个正形。

男人虽好,身子虽被他伺候得舒舒服服,但有时不免孤独。

凝珑长叹一声,想起从前在凝府寄居的日子,只觉那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的心结被云秀转达给冠怀生。当夜,冠怀生纵是穿得再撩拨,她也没劲。

冠怀生只得把一身装备卸了,把几个准备好的玩具都放在柜里。他把凝珑搂在怀里:“你有心结怎么也不跟我说一说?”

凝珑把头瞥过去:“跟你说?你跟小瑗神出鬼没的,成天看不见个人影。我要是等你来同你说,心里就要憋屈死了。”

冠怀生讪讪轻笑。他跟程瑗学做针线活儿,想亲手缝制张麒麟百戏图送给她。他手脚笨,每每被穿针引线绊住,日夜加班加点地学习,不曾想倒让她心生芥蒂。

冠怀生知道自己没理,只把她抱得更紧,“你既觉得孤独,何不出去交个玩伴耍去?王府里拢共几十口人,府里日常冷清,没那么多需要你亲自出面亲力亲为的难事。你只管把事都推给管家,自己出去逍遥,谁还会说你不成?”

没人说,可凝珑要强地要跟别家比,“都说六大世家里,我这个夫人做得最懒,谢家的大夫人最勤快。眼看着就要被比下去,我再不努力,可真要被人说死!”

太过要强就这点不好,什么都想比,什么都想赢,想要是最好。

冠怀生见她这孩子脾性,心里愈发柔软,“懒又如何,勤快又如何?勤快说明她家里事多,懒能生财嘛。”

凝珑没话反驳他这歪理,只奖励地亲了亲他的唇瓣。

“我真去外面浪啊耍啊,你不会介意?”

冠怀生玩笑道:“只要不去那小倌馆,我才不去管你!”

凝珑被他说得羞。那小倌馆原是巫教的地盘,凝理死后,那些小倌都被铐上枷锁,关在笼子里游街示众。凝珑不知那些小倌怎么样,反正她是觉得羞耻。那地方分明那么脏,可她当初竟会选择为了气冠怀生而去馆里花费,还被讹得不轻!

她把被衾扯过头,“睡你的觉去!”

冠怀生没脸没皮地解开她的里衣系带,“好好,我这就来睡我的觉。”

说罢不禁缠着她来了一回。

其实玩伴哪有那么好寻的。凝珑一出去,多少人盯着她王妃的头衔就前来讨好。她一向不喜看旁人谄媚至极的嘴脸,不重要的应酬场合一一推辞。

失望地乘车回去,行至御街,马车恰好与另一家的擦过。这倒好,两架马车的车辙皆狠狠一顿,车轱辘狼狈地滚走,她与那架马车里坐的姑娘都被硌得不轻。

还未下车,就听两家车夫吵了起来。

“见了我家的车,怎么不回避,反倒往前撞。撞坏我家主子,你赔得起吗?”

“这路也是你家的?没道理只许你家过,不许我家走。道路转弯,你不勒马减速,反倒加速往前冲,我还没怪你不长眼地来冲撞,你反倒恶人先告状!”

“你不也没减速吗?别以为我没看见,你是从巷里突然转出来的,你怎的不先减速?”

……

两架马车报废时恰好停在一家茶馆前面。听了外面的吵闹动静,不少客人扒着窗户看热闹。

凝珑掀起帘,“够了!”

同时对面也肃声斥道:“不可胡闹!”

风一过,把两家的帘子都掀高了些。

凝珑还当是这次要有场恶战要闹,结果放眼一看,对面原来是袁家大哥谏官袁温的夫人,何芷怡。

真真是无巧不成书,两位都算是程瑗的嫂嫂,从前都听过彼此的名讳,却无缘相识,今下是不打不相识。

何芷怡是个爽快人,下了马车接凝珑,“王妃这是要回府呀,不如去我家产业下的无茗茶馆坐一坐吧。”

这无茗茶馆是近两家京城里最出名的,何家家大业大,茶馆里不仅茶水好,氛围更是绝妙。

凝珑搭上她的手,抬眼一眼,旁边不就是无茗茶馆!

她笑道:“夫人原是要去茶馆?”

芷怡说正是,扭头先叫车夫清场,又牵着凝珑往里走:“这不,刚从麦秸巷走出。麦秸巷走到最里是茶馆掌柜的家,我过去找掌柜媳妇,让她清点几本账簿。刚出了巷,这破车就毁了。”

俩人提裙走上楼,一面搭话,芷怡暗自打量身侧的凝珑。

她刚成婚时,凝珑还是个精致玲珑的姑娘。如今再见,凝珑贵气不改,只是这份贵气里多了几分从容不迫,叫她不言而威,镇得住场。

原先是位纤细婀娜的美人,如今是珠圆玉润的王妃,地位今非昔比。

冠怀生是亲王,而袁温是谏官。她的夫君比芷怡家的位高,然而芷怡的夫君却能时刻告她夫君的状。

谏官的嘴不饶人,更是把检举的奏折写得飞快。因此凝珑对芷怡有几分提防,口风把得紧,只肯与她聊一些场面话。

芷怡自然能察觉到凝珑的警惕。她是个聪明人,干脆把话头引到程瑗身上:“程小娘子可有表明对家弟的心意?家弟一直围着小娘子跑前跑后,他们俩如何我们不知道,如今既然见了王妃,便想问问小娘子那处的事。”

凝珑实话实说:“我也问过小瑗,她说不知道。我看这就是有戏的意思,便没再继续问下去。小年轻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耍,我们管得太多,再遭人嫌。”

芷怡放心道:“这便好。保媒的事王妃无需操心,这事我去做。张夫人娘家与我夫家是老邻居,彼此间走动多,事能轻松办成。”

凝珑颔首说好。

两家就先按要成婚去置办,只等程家孝期一过,择良日即刻成婚。

婚姻嫁娶说不上谁高攀谁,程拟与已故袁枢密是老友,下面的小辈低头不见抬头见,政事上是同一阵营,私事上爱好又都相投,因此彼此联姻可算是亲上加亲。

因凝珑与芷怡都是要操持家的大娘子,芷怡经验丰富,此后凝珑常去请教,俩人的来往便多了些。

不过真正交心还是因夫妻床上那些事。

那日芷怡聊到畅怀,嘴里没个防备,直接把自家夫君的癖好给说了出来。

她拍着巴掌,仰头大笑:“谁能想到这人看起来迂腐正经,实则跟了我后,天天求我踩他打他。这把贱骨头真是贱得要命,你猜怎么着,就喜欢我扇他巴掌,用下三滥的话骂他……还有……唔……”

凝珑赶紧捂住她的嘴,“好夫人,可别再说了。”

心里却有些豁然开朗。原先听过外面传芷怡是母老虎,天天家暴她家那文弱老头。袁温有几次去谏院当差,脸上顶着巴掌印,别人问,他死活不说。这对怨侣貌似不和睦,却偏偏不和离,真是奇闻一桩。

凝珑心想难怪呢,再一想,原来这世间奇怪的不止她与冠怀生二人。

芷怡却不当回事,笑嘻嘻的,还要添油加醋地说:“你别看他穿上公服那般正经,其实花得很。这小贱.\狗,骨子里就是个要卖的!”

凝珑又堵住她的嘴,“好夫人,咱们方才不是在商量嫁妆与聘礼嘛,怎么扯到这上面去了。”

芷怡说好了好了,“我不说这事。来来,继续说正经的。”

可凝珑却没法再正视袁温。片刻后,袁温下值,公服未换便来前堂寻芷怡。

见凝珑在场,忙叉手作揖:“王妃安好。”

凝珑扬起个尴尬的假笑,“哎呀,这个时候家里厨房就要动火了,我得赶回去吃饭。”

芷怡说急什么,“晚膳就到我家用吧。”一面扭头吩咐袁温,“去做一桌好吃的饭。”

凝珑忙推辞说不用,心想这袁温在芷怡面前当真称得上乖顺。跟个小媳妇一样,还要亲自下厨做饭。

最终飞快逃离,回去后见冠怀生也跟个小媳妇一样给她接风洗尘,布膳摆筷。

凝珑忍俊不禁,靠着冠怀生的肩头连连发笑。

冠怀生虽不知她在笑什么,却也跟着她笑。

不一会儿凝珑笑得两腮发红,她拍着冠怀生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往后那个叫袁温的谏官定不会去陛下面前再参你了。”

冠怀生一头雾水:“为何?”

凝珑不欲把芷怡与袁温之间的事告诉他,说出来倒挺难为情的。只是说:“为何?你俩都是妻管严嘛,我跟芷怡要好,他定不会找你的茬,除非你做得太过分。”

冠怀生搂紧她,“我哪里是妻管严?你分明不曾管过我……哎,我可真羡慕何兄,人家的夫人起码管着他。”

一说“管”,凝珑便想起芷怡口中的,那几样能把男人折磨到死的玩具。

凝珑把葡萄塞到他嘴里,“快吃你的,晚上陪我玩玩。”

晚上,凝珑意有所指地捶了锤他的腹。他不明所以,撑起身离她更近些。

只见凝珑手里甩着个黑色圆圈,圈里遍布一根根扎人的羊毛。

“这是……”他面露疑惑。

凝珑把圈放在眼前,透过圈看他,“你看这像不像羊的眼圈?这是山羊睫毛做成的……”

冠怀生不明所以,见她撩起垂落的发丝,便问:“这是你绑头发的发绳?”

“呸!去你的发绳!”

再一想,说是发绳其实也有几分道理。不过不是用来绑头发,而是……

凝珑把圆圈往他身上一甩,冠怀生连忙接住。发现这圆圈环上有些湿,想是提前往热水盆里泡了泡。

凝珑慢慢凑近,趴在他耳旁,暧昧道:“这是绑你的……”又凑得更近,几乎是亲着他的耳垂说了两个无耻的字。

冠怀生瞬间把眼睁大,“你这是想疼死我还是废了我?”

凝珑笑吟吟的,“试试嘛,这么多次了,你还不肯信我呀。”

冠怀生说哪能呢。他对这新玩法又是恐又是惊又是喜,到底随了她。

白光久久未消,他慢吞吞地眨了眨眼。

不错,记到玩具红榜上。

凝珑累到脱力,躺在他身边,“怎么都是红榜?黑榜上有没有东西?”

冠怀生轻声道:“黑榜嘛……不结实的东西都在黑榜上,只不过我没留,都扔了。”

凝珑嫌他败家,“说人家不结实,你应该自己反思一下!那束带一用就废,都是被你这身板撞的!”

所以有时肌肉虬结也不好。

不知怎的,凝珑又想起文质彬彬的袁温。那清瘦身板,在芷怡口中,可是能受很多鞭呢。

哎呀,怎么又想起这些事了。凝珑往冠怀生怀里滚去,“听说城南新开了一家玩具馆。你去找找新物件,有机会再试试。”

冠怀生自然说好。后来再一番耳鬓厮磨,终于套出了话。

彼时他已经抱着凝珑去沐浴,他给她揉着酸痛的肩膀,笑道:“真没想到我与何兄同是天涯沦落人呐。”

凝珑羞道:“这事你可把口风藏紧了,本就是私事,说出去多叫人难堪。”

冠怀生回自然。

到了她生辰这日,白天与来送礼的各家应酬,日暮时分才吃上一口饭。

忽地,所有灯都灭了。

膳堂里昏暗一片,凝珑下意识地往冠怀生身旁躲了躲,却躲了个空。他不知何时走了。

凝珑又试探地喊了喊程瑗的名字,没人回她。

好一会儿才适应黑暗,慢慢抬起脚往外走。

慢慢推开门——

“砰——”

一刹那,黑暗的天空上烟花绽放,五光十色。

再抬眼,冠怀生与程瑗推着一车玉刻的麒麟走过来。那麒麟上挂着各种颜色的花灯,螃蟹灯,鲤鱼灯,羊角灯,红的,粉的,蓝的,黄的……

仿佛刚才所有意外熄灭的灯光都一齐在此刻重新点燃起来。

麒麟车后是由四个婢子一齐扽展的麒麟百戏图,上面用最细的金丝线双面绣了无数针,正面是玩蹴鞠球的麒麟,背面是麒麟的各种神态,酣睡着、打盹着、开心着、安静着……

阖府仆从“嗖”地从一旁的草丛中窜出,脸挤着脸,大声地喊道:“生辰吉乐!”

凝珑愣愣地接来冠怀生塞到她手里的一个按钮,她无意识地轻轻按下去。

同时,藏在麒麟车里的几个专做幻术的师傅按动车上的机关。

那一尊白生生的玉麒麟里倏地蹦出一道月魄色的麒麟幻影,绕着飞在天空上,这个蹦跶几下,那里蹦跶几下。

幻影越飘越高,最后融进灿烂盛大的烟花里,消失不见。

而一方院内,流光溢彩仍在。

这是凝珑记事以来,度过的最难忘的一个生辰。

她愣住了,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菜都凉了!”

大家哈哈大笑,互相闹着玩乐一夜。

快至子时,凝珑仍无睡意。冠怀生坐起身,“我去给你煮碗长寿面。”

凝珑嘴里的“不必”还没说出,他就已经窜了几里远。

最后,他把一碗精心准备的长寿面端在她面前。

面是长而韧的阳春细面,汤底用老母鸡和银耳熬出胶质,浓香憨厚。面上撒了把葱花,放了个荷包鸡蛋,滴了几滴香油,还有她爱吃的醋。

凝珑挑起筷子夹了一捧细面,这面不能咬断,叫她一直低头吃着。

冠怀生很喜欢看她吃的两腮鼓鼓的模样,像只觅到美味的小仓鼠,这也能让他感到看得见摸得着的一种幸福。

吃完面的那一瞬,正好子时。

她这人,吃面从不爱喝汤。擦过嘴,把碗到冠怀生面前一推,“你把汤喝了。”

冠怀生拿着她用的汤匙,一勺一勺舀着喝。

凝珑:“你怎么用我的汤匙?”

她爱洁,让她用冠怀生噙过的汤匙是断然不肯的。偏冠怀生用得熟稔,“吃过也是我刷碗,这不是少刷一个汤匙嘛。”

凝珑没理,“好好,你爱用就用。”

饭后歇息对身子不好,所以夜里俩人又披着衣裳到外面散步消食。

冠怀生要邀功,见她迟迟不提那幅麒麟百戏图,便主动提道:“那幅麒麟百戏图你可看了?”

凝珑回忆着。那绣法烂到极致,她知是冠怀生绣的,又故意逗弄他,“不好看。”

说东说西,就是不说一句赞赏。

冠怀生心急如焚,“当真不好看?”

俩人走到一棵桂花树下。夜里,桂花香更浓。她明明没吃酒,却觉得自己醉了。

干脆把他抵到树上,牵起他的手。

他的指腹被扎出许多红点,每个手指头都有。

凝珑垂下眼睫,“笨死了。”

只这一句,冠怀生就已明白她的心意。

“我比你强多了,”冠怀生调侃道,“你还分不清针线盒和储物盒的区别,可我已经会缝双面绣。”

凝珑“啪”地把他的手拍落,“没脸没皮。”

他这张嘴就爱说逗弄她的话,对此她又爱又恨,不过恨也没恨到哪里去。

冠怀生黏着她:“都这么久了,你也没说一句‘喜欢’,更别提说‘爱’了。”

凝珑说哪有,“在床上分明说过很多次。”

冠怀生:“床上的话怎能作数?何况你每每半推半就的,说得很不情愿。”

凝珑当真是说不出口。仿佛说喜欢说爱会背叛她自有的尊严,她的脸面桎梏着她的嘴,仿佛只要说出就是低下了头,弯下了腰,自此再也无法俯视他,令他臣服。

这是她的别扭所在。

她有些气,兀自朝前走去,“你就一直逼我好了!”

冠怀生知道说错了话,便服了软,不再逼她。

说喜欢说爱从这时起变成了一道禁忌。俩人默契地各自不提,勉强算揭过了篇。

孝期甫过,程瑗与袁祁的婚事就提上了日程。

冬月定下明年春三月举婚仪,程瑗跟着兄嫂享受做姑娘的最后一段时光。

也是在这时,她把自己与袁祁之间的故事说给兄嫂听。

最初是程拟牵线搭桥,后来他走了,袁祁嘘寒问暖。

程瑗性子刚烈,说话直来直去。袁祁却是个慢性子的,做事慢吞吞,说话也慢吞吞。

一人耿直似烈火,一人温吞似细流,偏偏就能凑到一起去。他懂她的心思细腻之处,她也能看到他面对问题时果断的一面。

孝期三年,俩人幽会许多次,最过火的举动竟是先牵手再拥抱。

程瑗笑眼弯弯:“他想抱我的时候,会勾勾我的手指。第一次拥抱,他脸红得像是熟石榴!抱我像抱一棵树,手脚僵硬,面发虚汗。即便是现在拥抱,他也羞得很。”

袁祁在爹娘面前提起程瑗时,话声也总是坚定温和,“她是我这辈子唯一想娶之人。”

袁家爹娘自此放下了心,欢天喜地地准备婚仪大小事项。

年后,凝珑给程瑗准备嫁妆。程家虽与袁家是老相识,但嫁妆万不可备轻,免得叫人看不起。

程瑗的嘴格外甜,左边搂着凝珑,右边搂着芷怡,这一口嫂嫂,那一口嫂嫂叫着。只不过一个是娘家嫂嫂,一个是将来夫家的妯娌。

芷怡被叫得心花怒放,直接给程瑗塞了个大红包,“只盼这春三月早点来,日后府里的娘儿们可得一起约着去打牌!”

一声声催着,终于到了三月里。

春风涤荡,早春晴朗,迎亲送亲队伍有条不紊,一切都进行得很是顺利。

把程瑗送到袁家后,凝珑与冠怀生皆是喘了口气,不过随后又各奔东西,一个去袁家前院喝酒应酬,一个去后院陪新娘子。

推门进去,芷怡与另几位妯娌都陪着程瑗在说话。见凝珑走来,大家起身去迎,一帮女眷说说笑笑。

程瑗与兄嫂不同。兄嫂都喜静,她却喜欢热闹些。袁家正是个热闹的大家族,她在妯娌身上感受到了亲人般的温暖,也在袁祁身上初尝了一次情.动。

红烛热帐,月儿轻柔。兜兜转转,终于寻到圆满。

回去后,已是深夜。凝珑与冠怀生大眼瞪小眼,彼此心里都有些惆怅。

“刚把她送走,就有了许多想念。”凝珑感慨道。

冠怀生说是啊,“真是不见的时候想得慌,见了面又觉这丫头没大没小,烦得慌。”

大抵兄弟姐妹间都是如此想。

凝珑靠着冠怀生,她心里寂寥时,窝在他怀里才能感受到几分活着的真切感。

所以人这一生走走停停,不是在送人,就是在送人的路上。幸好还有个伴作陪,不至于无时无刻都那么寂寞孤独。

这个伴,是心里的安慰,是身里的共鸣,是让人知道,无论如何,都有个人在前面为你遮风挡雨,或是在后面给你坚定撑腰。

无论如何,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总有人陪着你,并温柔地告诉你: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人无疑是需要陪伴的。养一只猫狗当宠物,生一对儿女教养,找一个妻或夫彼此磨合。

这种陪伴令凝珑上瘾。

她把泪花往他脖里蹭,只当是他淌下来的汗水。

凝珑搂紧他,想说爱,又觉时机不对,或许以后再找机会说吧。

第72章 正文完

◎我心悦你。◎

不久, 太子的百日宴到了。

凝珑与几位宰执夫人站在一排,后面跟着几排内外命妇。禁中入了秋,天气凉爽,等待大监传唤时, 女眷们默声站立, 裙摆翩跹, 宛如一只只色彩厚重的蝴蝶。

皇后娘娘出了月子,与女眷寒暄罢, 招呼傅母周嬷嬷把襁褓里的太子抱来。

小孩子也是爱美的,睁着葡萄般的眼睛,伸出白嫩的小手, 咿咿呀呀的, 直要往凝珑怀里钻。

凝珑不好推辞, 又被推着往人前去。

皇后睨她一眼:“你倒是越过越年轻了。……哎呀, 瞧我这话说的,你年纪本就不大, 跟我外甥女是同龄人。”

凝珑勾起嘴角,试探地抱了抱小太子。

小太子单名益,字正清。宫里面几位傅母常叫他益哥儿。

小太子原本在午睡,被一群女眷们吵醒, 眼里噙着几滴泪。见了凝珑,不但把泪水倒流回去, 反倒踢着脚, 晃着手撒起娇来。

软绵绵的,像一滩吸了棉花的水。那股独属小孩的奶味扑鼻而来, 浓得很, 也就呛鼻。

凝珑唯恐哪个动作做得不好就把小太子摔了, 赶忙塞到傅母怀里,寻了个借口去外面走走。

也许二十多年前她也跟小太子一样,被母亲慈爱地注视着,被傅母温柔地哄睡着,被一帮不同年龄的女眷围着观看。

岑氏很久之前提过,她小时候粉雕玉琢的,嘴巧会说话,又天生爱美,把自己打扮得娇俏。聪明伶俐会看眼色,所以年纪较大的女人们都疼她。

如今那些女人不知都去了哪里,她也默默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女人。

她年龄的确不大,但心态却被岁月磨得无比沉稳。她嗅着风里的凉意,仿佛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

女人或许都在哪一时刻叹老伤春,所以总会找点乐趣反抗这种悲观的念头。

或是打牌消遣,或是穿得更靓丽,或是喜欢上聊八卦,说家长里短,或是慢慢喜欢上说媒。

凝珑没想到她也有想为旁人牵线搭桥的一日。

宫女茗叶对皇后宫殿里的一个传话小太监福禄有意。茗叶这丫头与她有缘,原来这丫头曾是虫瘴山里的一位卧底,巫教灭后,她被选为宫女。福禄是她老乡,俩人还未进宫时,她就看上了福禄。那时不知福禄会进宫当太监,但即便是他做了太监,她也要与他做对食。

在宫里,找对食并不罕见。难就难在她鲜少能见到福禄,因此趁这日凝珑进宫赴宴,赶忙找了她去。

茗叶给凝珑磕了个头,“皇后娘娘宫殿里的仆从除非犯错,否则一辈子都不能调到别处去。婢子求郡主把福禄调到别处,只……只要郡主肯同皇后娘娘说一声就成。”

茗叶很聪明。别人求凝珑,都是求王妃求夫人,唯有她,是求郡主。她求的不是谁的附庸,只是一位尊贵的郡主。

凝珑端起茶盏,呷了口热茶,手脚慢慢回温。

“这不算难事,你既说了,我必定要办到。只不过福禄的心意如何,我就不曾知道了。”

凝珑最怕麻烦,总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没几回保证会把哪件事做成。她与茗叶渊源很深,在虫瘴山,她能给冠怀生递信,便是得益于茗叶等人的掩护。

茗叶还想求一事,“郡主可否帮我给他转一句话,就说三日后那棵老梧桐树下见面。”

凝珑应声说好。

茗叶本能自己去说,却偏要凝珑做中间人去传话。这便是红尘男女的拧巴之处,倒不失为一桩情趣。

又到皇后那处说,皇后朗声答应,“福禄这小子干事利落,好几处宫殿里的主子都想跟我要他,我都不肯给。既然你开了口,我岂有不做的道理?”

说起来真是巧,福禄下个要去的地方,竟是胡昭仪的婉约阁。

凝珑顺道去了胡昭仪那里。

后宫里的女人跟别处的不同,嫔妃一旦得了皇帝的临幸,就要想尽办法怀上子嗣。一方面是为皇家开枝散叶尽责,一方面是为娘家争得荣宠,还有一方面是生个孩子来抚育,度过漫长寂寞的宫中岁月。

胡昭仪想怀孕,又不想出风头,便让了皇后一回,叫正宫先生育,她再把皇帝勾来。

凝珑过去把茗叶与福禄之间的事同胡昭仪简单说了几句,胡昭仪说这好办,“这几月我先给福禄布置点轻松活儿,好给他时间去跟茗叶相处。”

凝珑笑道:“你也观摩观摩,看他对茗叶的情意如何?”

胡昭仪往榉木窗边一指,“你看如何呢?”

窗子框着一方金黄的秋景,福禄跟着婉仪阁的管事嬷嬷来认路,他满脸惊喜,却心不在焉,眼睛就快飞到了外面去,似在期待着什么。

“就是不知他是不是在期待与茗叶见面。”凝珑转过眸,瞥向娇艳的胡昭仪。

她问:“你闷不闷?”

胡昭仪用她鲜红的指甲剥着一个鲜红的石榴,又拿长勺把石榴籽尽数敲在瓷碗里。

她没趣极了,一声声地数着石榴籽到底有几个。

故意拿来个大石榴,故意数得慢悠悠的。

“五百三十二颗。”片刻数完,脸上满是落寞。

胡昭仪泄愤似地嚼着几颗石榴籽,“皇宫再大,也能用脚走完。嫔妃更惨,只能在后宫里走动,走来走去,那些一成不变的风景都看得很厌倦。有时把陛下哄高兴了,能让娘家人过来半日说话解闷,或是回家省亲。更多时候,就是枯坐在屋里,看日升日落,等陛下来。”

石榴的汁水甜丝丝的,却叫胡昭仪品出几分晦涩的苦味,久久不散。

她“呸”一声,把咀嚼过的石榴籽吐到痰盂里。

“陛下看我们看烦了,会等选秀时选几只新鲜的花蝴蝶。我们呢,只能日复一日地看他那张脸。”

宫女端来一盆瓜子,胡昭仪给凝珑抓了一把,“吃啊,边吃边说。”

于是凝珑磕着瓜子,听胡昭仪讲她与李昇之间的八卦事。

凝珑问:“你跟另几位娘娘斗不斗?”

胡昭仪摆摆手,“刚入宫那几个月人人心强气盛,大家一起选秀入宫,凭什么你是昭仪我是贵人?起初还斗,每每见面就要拌嘴,你绊我一脚,我踢你一腿。后来斗着斗着彼此都觉无趣,就握手言和。陛下不来,一盘马吊牌搓一天。陛下来了,点谁去谁就去,剩下的继续搓牌。”

日子整体来看无趣冗长,可又能在无数个小细节里感到温暖。

胡昭仪不禁抚上平坦的小肚,“皇后生了,那我也要生。”

凝珑:“你们俩不是挺要好的,怎么还比来比去的?”

胡昭仪“哼”了一声,“这你就不懂了吧。要好归要好,但她与我终归是两家。谁没个比较心,她生了,我唯恐落后,自然也要生。”

大抵谁都不肯叫对方看笑话,所以都攒着一股劲。

也就算是给无趣的生活里添一份乐趣吧。

凝珑舀一勺石榴籽吃,牙齿碾过,嘴里咯吱咯吱的。

日子太安逸便会觉得无聊,她又想起从前与凝玥偶尔拌嘴,与舅舅舅母时常较劲的日子。

最近频繁想起他们,想去陵前看一看都不行。凝理的尸身早先扔在乱葬岗里,而另三口葬在遥远的福州。

回去后,凝珑往御街拐了一趟。

原先的凝府早已拆了,建了座园子,园内构造精巧,百姓与贵人皆可来此游玩。

她住过的那间屋现今是一弯清澈的莲花池。初秋,满池莲花尚还绽放着,萧瑟之意未显。

凝珑买了一瓯鱼食,倚着栏杆,弯腰抬手往池里投喂锦鲤。

这池里的锦鲤各个肥硕,甩着漂亮的尾巴,不紧不慢地游来,慢悠悠地张开嘴,不争不抢地分食。它们并不饿,却聪明地知道吃鱼食会惹得游人怜惜。

付出需要回应。游人花钱买鱼食,一捧洒下去,若鱼儿都不张嘴吃,自然会心觉无趣,往后便不再来了。

“欸,你怎的自个儿来这里喂鱼?”

有人拍了拍凝珑的肩膀。凝珑把身转过去,见是芷怡与程瑗俩人。

“旁的都能来,难道偏我不能来?”凝珑扯过程瑗打趣。

程瑗依旧精瘦,像个飒爽的女将军。她挽着凝珑的胳膊,撒娇似的喊了几声嫂嫂,“我可想死你和兄长了。”

这俩人抓了把凝珑手里的鱼食,各自投喂着。

芷怡诚恳道:“我是怕你触景伤情。”

凝珑眼神一暗,“我心量哪有那么小,动不动就感伤的。”

李昇对她终究有怨气,不过当着冠怀生的面不好发泄,处置完凝理后,下令把凝府拆了建新园。

凝府再不济,也算她半个娘家。娘家人走了没话说,偏这家也给拆了,搁在谁身上会好受?

现在她想走娘家也无处可去,每每提起,心里便惆怅。

不过也仅仅是惆怅。舅家犯下的滔天大罪足够株连九族,按国律,她也得连坐进去。她舅舅联和表兄私下聚兵谋反,她舅母与表妹插手仙人跳拐卖女人,她虽清白,但有谁会信?

这事到底是被冠怀生压了下去。而李昇也补偿她一个“郡主”封号,她若再埋怨,倒成了不知好歹的人。

能活下去,已是万幸。现在想想当初闽南试险,仍旧叹服自己的勇气,仍旧心惊肉跳。

程瑗晃了晃她的胳膊,“嫂嫂是不是在平京城里待烦了?我看兄长近日也不算忙,要不你俩干脆去游历山川吧?”

芷怡附和说是呀,“京城再繁华,也总有过腻的时候。你俩还没孩子,今日想走,明日就能动身,还怕有什么牵挂?”

没有孩子对情谊深厚的夫妻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

旁的夫妻这时候半点不敢松懈,今日挣钱养娃,明日苦恼孩子读书识字,日子过得一地鸡毛。

比起来,凝珑与冠怀生就显得很潇洒。

因为年轻,因为有权有势,所以做什么事都不必着急。

凝珑却推辞说再说吧。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别人看她是整日游手好闲,她却以为不然。英国公家的老夫人八十寿辰将至,她要备贺礼。枢密使的儿媳妇即将临盆,她也要备贺礼。宋将军的女儿要寻觅对象,请她与婉仪做保媒人……

她有那么多件事还没做,哪里走得开?

随后又在妯娌俩的陪同下把园子其他地方走了走。这些风景,芷怡与程瑗看了内心毫无波动,却引得凝珑回忆不断。

凝玥原先住的院,现今被改成了一处登高观景的阁楼;堂屋是几座亭子,凝理原先住的院是枫树林;她与冠怀生产生许多邂逅的东院是小吃街。

总之园子繁华,但一切都与她再无联系。

三日后,她又去了趟禁中。

胡昭仪依旧指了指窗外。

茗叶与福禄绕着一棵老梧桐树打闹。

胡昭仪侃笑道:“这桩姻缘,被你牵成了!”

走出后宫,正好碰见下朝的冠怀生。

凝珑很少见他着一身公服的正经模样,一时站在原地看呆,待被他揽过腰往外走才回过神。

巫教的事已了结,可北边的邻国又有躁动。冠怀生摇头叹气,“不得闲,当真不得闲。”

国家大事上,凝珑只能出一份全力支持。

“陛下是不是给你派了活儿?你只管去,别念我。”

冠怀生笑道:“轮不到我。进士放榜,有一批更年轻有为的男儿郎会抢着做事。陛下有意招揽人才,所以这次只让我辅助。”

凝珑挖苦道:“看来你不能不服老。”

“老了也好,能省下许多力气来陪你。”他抱她上马车,借机拍了拍她的臀,“晚上想玩什么?”

凝珑把车帘拉紧,直接跨坐在他腰腹上。

她的腿肚狠狠贴着他的身,手指在他的公服上绕圈。

她把柔情的一双眸垂在他脸庞上,“不许提‘老’,听着晦气。”

冠怀生往后稍稍躺去,大有任她处置之意。

俩人相识不过五六年,但期间共同面对处置了许多事。消春蛊、斗凝家、灭巫教、办白事、服孝……

也算同生同死许多回。

因此相处带着老夫老妻的风格,她一眯眼,他便知她想要什么精致玩具;他一放松,她便知他藏着哪般鬼心思。

她依旧嫌弃他,在床榻上喊过他各种称呼。狗奴才、不要脸的、你这贱\.狗……

可他若稍稍冷淡,她便软了话声,搂紧他的脖颈,喊好夫君、鹤渊哥哥。

他最喜欢她有气无力地唤他“怀生、怀生”。

现如今,他的公服湿了一些,有她的,也有他的。俩人的动静没闹太大,浅尝辄止,待天黑回到府里,才尽兴玩去。

尽兴的劲头达到顶峰,心里却稍稍感到失落。

飘飘忽忽,梦里不知身是客,仿佛魂飞魄散一般。

她揉着趴在她身前的脑袋,冠怀生炙热的气息喷得她有些痒。

凝珑抬高唇瓣,想说喜欢或爱,仍旧说不出口。

反倒是冠怀生咬着她的唇瓣,低低哑哑地重复好爱你,好想黏着你。

她的耳垂泛红,不好意思地别过脸。

所以即便是老夫老妻,某些时候还会梦回暧昧阶段。他勇敢说爱,一如当初;她扭头回避,也一如当初。

变化显现在细枝末节,冬推了秋,雪沫子顶替霜雾堆在屋檐上。

凝珑搓了搓手,往支摘窗上哈出一口白气,指尖写了“怀生”二字。

“呔!”冠怀生这厮猛地从窗外冒了出来,朝屋里的她拱了拱手,“小娘子新禧呀。”

又把手摊平,“我的红包在哪儿?”

凝珑吓得往后一缩,来不及把“怀生”抹掉,只摁着胸口大喘气,“你是不是存心吓唬我?”

冠怀生掀开门帘,提着被油袋包着的口水鸡进了屋。

“好好,我就知道你没准备红包,”他拿来个托盘,把油袋搁在托盘上,慢慢展开,“我去街上给你买了袋老张家的口水鸡,你尝尝合不合口?”

老张家的口水鸡最是难买,大冬天里,天不亮就要起来早早地去排队,管你是王侯将相还是老百姓,通通先来后到,没捷径可走。冠怀生排了一个时辰方归,凝珑还当他是去找同僚说事去了。

他挑筷夹了块不肥不瘦不多油的,递到她嘴边。她顺势张口接下,慢慢咀嚼。

“确实好吃。”凝珑真诚夸赞道,“不过下次就不要自己犯傻去挨饿受冻了。”

她起身,拂落冠怀生肩头的雪。

他却把眸一转,瞥见窗户上的两个字。

说出去,她又要恼了。他假装没看见,扯着她去院里堆雪人。

凝珑尚存着一颗童心,手指头越搓越红,不断哈着冷气,却认认真真地塑造着一个憨态可掬的小雪人。

不知是谁先抛出一个雪团,也许是云秀,也许是冠怀生,总之大家打雪仗打得不亦乐乎。

凝珑脚边是一个神态傲娇,用萝卜当长鼻子的小雪人。而小雪人旁边是另一个纨绔小雪人,目光如炬地看着院里的欢声笑语。

不知是谁喊了凝珑,凝珑一回头,正好被一个雪团扑中。她愣了愣,随即揪起更多雪团,胡乱投着。

挡着脸,扭着身,这里那里来回窜。

余光中,爱人与好友都在,仿佛什么都不曾变。

过会儿玩累了,大家坐在游廊底下,脸庞红彤彤的,个个大喘着气。

夜里,凝珑打着哈欠,说不守岁了,“也没人看,何必让自己累得慌?”

冠怀生横抱起她,却把她搬在软榻里,“奴才伺候姑娘洗脚。”

凝珑踢了踢他宽阔的肩膀,“去你的,没个正形!”

她问:“怎么不让我躺床上?”

他朗声道:“奴才先给姑娘暖被窝。”

凝珑被他的绘声绘色逗得咯咯直笑,“你这奴才分明是自己熬不住想先我睡去,还给自己找个理由来!”

盥洗毕,冠怀生与她皆换了衣裳,他果真把被窝暖热才叫她躺进去。

暖和使人发困,她娇小的身躯完全被他包裹,汲取着温暖,眼皮上下打架。

捞了捞枕头,本是想枕得更舒服些,却意外地在枕头底下摸出一个鼓鼓的红包。

冠怀生困意也浮了上来,拍着她的腰:“我给你准备了一个红包。”

凝珑:“你还当我是小孩子呀?”

她心里自是欢喜的,只是她未给冠怀生准备红包。拿人手短,平白无故地生了点歉疚。

凝珑转过身看他,“你想要什么礼物?”

冠怀生:“说句喜欢我。”

凝珑又把身转过去,卷着被褥往里面走。

他赶紧追上去,“好好,你不愿说就不说。”

凝珑把脑袋闷在被褥里:“我的心意你难道还不清楚?非得要说出那些个字眼,才能证明我的心意?”

这又是她那自尊心作祟,冠怀生也不愿逼她,“那……不如给我个暗示?”

凝珑闷闷地“嗯”了声,“反正我是不会说的。往后你就注意着我的暗示吧!”

“那什么暗示才算是喜欢?”

“你自己猜去!”

“提到某个人?”

“不是。”

“提到某件事?”

“不是?”

“提到某个风景?”

凝珑不再吭气。实际上,她自己也没想好用什么暗示冠怀生:她对他非常中意。

但自古以来就兴借景抒情嘛,这话倒是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她便默认了。

冠怀生得她一句承诺,心里比吃了蜜还甜。自此凝珑每每跟他说起天气或风景,他总要格外注意,直到听到她要说的话外之意。

次年清明,小两口去程家祖坟扫墓。

程拟的墓挨着他的夫人,两墓间长了棵婀娜柳树。绿盈盈的,明明是扫墓,却总能扫出无限生机。

凝珑想冠怀生应有些话要跟他爹娘说,便兀自走远,给他一个独立的空间。

纸钱噼里啪啦地燃烧,缕缕白烟传递着他对亲人的思念。

其实有时候,活着未必不是一种残忍。程拟爱子女,但他更活在悲痛的回忆中。终其一生都在后悔没有即使挽回夫人的性命,后来卧病在榻,每每病得迷糊,嘴里喊的都是夫人的名字。

看似深情,但这种深情是一把钝刀子,割着自己的心,也割着子女的心。

冠怀生想跟爹娘说什么。

“儿如今不再孤单了,儿找到了媳妇,与她相伴,再不觉孤单。”

从前他问程拟,为甚人一定要寻个伴侣,自己逍遥自在不好吗?程拟只叹他太年轻,“你没经历过,便不懂陪伴的乐趣。陪伴会让你觉得,即便山崩地裂,天塌地陷,也不足为惧。有人与你同喜,与你同忧。世间关系大多如浮云,倏聚倏散。若能找到厮守终生的人,那便是这一生最大的幸事。”

清明时节雨纷纷,这些淅淅沥沥的雨水给青翠的天地添了份婉约的朦胧。

纸钱烧尽,白烟消散,冠怀生回过神,看向不远处背对他而立的凝珑。

墨髻罗裙,婀娜的身影也披了层朦胧。

这些雨珠落在地上,很快就变干,因此不需打伞。在细雨中漫步,反倒是独特的享受。

他三步并两步地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慢悠悠地走着。

俩人什么话都没说,却都懂得彼此的心意。

慢慢、慢慢地走,在青山绿水里从容沉静,身影逐渐变成黑点,消失不见。

*

下晌几家女眷操办好了该操办的事,聚着游湖听雨声。

一道小舟平稳地划过河面,舟里飘着几道不同颜色的裙摆。

程瑗耍宝地拿出一把平平无奇的伞,“我这伞可不一般,能把一舟人都藏进去呢!”

芷怡、婉仪对视一笑:“不信!快打开瞧瞧!”

程瑗站起身,“唰”一下打开伞。

这伞真是大,快成了个雨棚,把一整个舟都包裹进来,撒下一片阴影。

芷怡与婉仪赶紧扶紧程瑗,怕她掉下舟。

雨滴顺着伞架滑落,啪嗒,啪嗒,滴在凝珑的手背上。

她懒散地把裙衫铺在舟里,头歪在左胳膊里,右胳膊则顺着舟身垂下来。

水流湍急时,她的指腹会碰到凉凉的河水。水流平静时,她一节圆润的藕臂被风吹着,被点点雨珠打着。

她的脸挤在胳膊弯里,挤出白嫩的脸颊肉。

伞打下一片阴影,不均匀地洒在她的身上,胳膊上。

河里的鱼儿似乎把她手腕处的玉镯当成了鱼食,不时跃出水面,用脑袋或是尾巴蹭过玉镯。

生活就是这般惬意啊,春泛舟,夏避暑,秋散步,冬听雪。偶尔遇上些鸡毛蒜皮,处理不了也不要紧,毕竟人生有缺憾实在正常。

婉仪芷怡与程瑗仨人身挤身热聊着,不知为何会说到用什么表达情意上面。

她们戳了戳凝珑,“欸,你要是想表达自己对郎君的情意,会做什么?”

凝珑并未多想,指着泛起涟漪的水面,“我会邀他一起与我泛舟清河之上。”

程瑗不满意她的答案,“这个不算,嫂嫂你再重新说一个。”

凝珑拗不过,说那好吧。她扭过身,抬眼盯着巨大的伞棚。

“就直接说我心悦你呀。”

大家一齐笑起来,想不到她回答得这么耿直。但谁都没想到,她这句可从没在冠怀生面前说出。

过会儿雨势变大,几家夫君坐不住,前脚后脚地撑着伞来接自家的夫人。

芷怡看见袁祁拿了把清秀的伞,调侃道:“你这伞用不了。”

说罢指着程瑗抬着的那大伞,“那把伞才算好。”

程瑗兴高采烈地挥着手,大大咧咧:“快来快来,我这伞可大了!”

袁祁的脸霎时变得通红,于是扛着一把沉重的巨伞把程瑗接回了家。

芷怡、婉仪跟着自家夫君腻歪。

凝珑与冠怀生走在最后。

回到家,凝珑支起榉木窗,欣赏着朦胧雨景。

冠怀生搂着她的腰顺势躺下。

抬眼望去,一切锦绣繁盛都被绵绵细雨披了件透明罩子,人影阔绰,山河秀丽,触手可及。

凝珑挠着他的手心,“你看,外面下雨了。”

冠怀生把脑袋搁在她的肩头,无心看雨,只看着她,怎么都看不够。

“我知道。”他浅笑道。

凝珑将他稍稍推远了些,脸上挂着紧张与认真,“我的意思是,我心悦你。”

恰逢雨落群山头,陡然间,天地模糊旋转。

他说:“我知道。”

可还是急切地吻住她的唇瓣,就像当初急切的小哑巴,只会撕咬,想怜惜,又不知如何怜惜。

凝珑抚上他的脸庞,把他紧紧抱着。手胡乱一抻,“啪嗒”把窗阖上。

怀生、怀生……

名字是世间最短的咒语,又是最深的羁绊。

她只管喊着,一声两声。

春燕抖着翅膀,划过天际,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影子。仿佛所有朦胧的景色都是铺垫,用心浇灌一道情,直到硕果累累。

她把果实咬开,甜丝丝的。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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