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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捉虫)

◎岁岁有今朝◎

长星今日穿的是一件素色长裙, 浅粉色的外衫,乌发简单挽起,发间别着一对缀着粉宝石的莲花簪, 珍珠流苏垂下来正好落在她耳后,浑然一个娇俏的小姑娘。

周景和见过在被欺凌羞辱时狼狈不堪的她,见过跪拜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的她,也见过被他压在榻上时苦苦哀求的她, 唯独没见过眼前这般模样的她。

明媚得让他移不开眼来。

周景和这一句问话,已经将在场之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长星的身上, 长星没曾想他还记着那钗子的事,当着这样多人的面,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总不能直言说她不喜欢他送的东西吧?

见长星不曾作答,萧途便笑着开口解释道:“女儿家的心思便是如此,今日喜欢的物件, 明日不喜欢了也是正常,邹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是吗?”周景和眸色渐深,片刻后才道:“既如此,那过几日若是有了机会,我再送姑娘一些别的样式的。”

顶着众人的目光, 长星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挤出笑意道:“那就多谢邹公子了。”

这景象落在在场宾客的眼中, 其实并不算是多么奇怪的事儿,他们只觉得看来与望江楼合作的这一桩美事是要落在萧家的手中了,看向萧途的眼神中也不觉多了几分羡慕。

而心思本就细腻的孙瑾芸却不觉微微眯起了眼睛, 她站得距离二人近一些, 更是能发觉二人之间的微妙, 心里头也止不住开始盘算起来。

一场赏菊宴便在这心思各异的氛围之中结束了。

长星回到萧府的第二日, 果然收到了周景和托人送来的首饰盒。

打开盒子,里边又是各式精巧的簪钗之类。

各种颜色的,各种花样的,各种材质的,几乎是应有尽有。

长星并没有心思细瞧,若不是担心周景和知晓之后又会有旁的东西,她甚至想将这些东西尽数都丢出去。

但她轻轻叹了口气,还是将这一盒子首饰收进了瞧不见的地方。

眼不见心不烦。

萧途这两日开始忙碌起来了。

大约是和望江楼的事有关。

青州的这些商户都明白和上京最大的酒楼望江楼合作到底意味着什么,虽然在赏菊宴上他们都瞧见了周景和对萧途青眼有加,可这事儿到底还不曾定下,只要没定下,那便是还有机会。

所以一个个的都卯足了劲想争取到这个机会。

萧家自然也不能落于人后。

唯有长星知晓所谓的望江楼寻求青州商户合作之事,只是周景和为了方便在青州行事而编造出来的谎话罢了。

刚从孙府回来的那日她就曾隐晦的在萧途面前提及过,“这位邹公子出现得实在突然,你就不曾想过他或许根本就不是什么望江楼的东家,只是个顶了旁人身份的冒牌货?”

可萧途却道:“应当不会,上京的望江楼早在多地都开了店,如今开到青州来也不是稀罕事,若不是青州偏远了些,恐怕早就开到咱们这儿来了。”

长星迟疑了片刻,还是再度劝道:“即便如此也不能说明这位邹公子便是望江楼的东家啊!”

萧途见她担忧的模样不由笑了,“你放心吧,若是真要与这邹公子合作,那定然是会先将他的底细查个清楚的,你萧哥哥也不是头一回做生意了,不会连这点脑子都没有的。”

长星欲言又止的看向他,最后也只能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知道周景和既然安排了这一切,那即便是萧途再怎么去查都是查不到背后真相的,他能查到的只会是周景和想让他看到的。

可这些话,长星是真的不知到底该与他如何去说,亦是承担不起这一切被尽数揭穿之后的结果。

八月中,临近中秋,是个团圆的好日子。

即便是白日里,青州的街市也比往日要多了几分热闹。

而街市末端那见看似寻常的宅子里却静得近乎落针可闻。

周景和正在承文殿看书,书房中各式物件的排布与承文殿大致相同,连香炉里焚的香和他手边的茶盏都与承文殿的一般无二。

他抬手翻开一页书,目光恰好落在里边夹着的那封信上,他不由得一怔,而后将书页翻了过去。

好似什么都不曾瞧见。

外边响起元尧的声音,“公子,孙家小姐前来拜访。”

“让她进来。”周景和又将手中的一页书翻了过去。

元尧应道:“是。”接着“吱呀”一声,黄花梨木头制成的木门被推开,孙瑾芸满面笑容的迎了进来,唤道:“邹公子。”

周景和微微颔首,“不知孙小姐前来是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孙瑾芸往前走了几步,笑着道:“我来是有一桩生意想同邹公子谈一谈。”

“哦?那不知孙小姐想谈的是什么生意呢?”周景和虽然这样应着,可面上却瞧不见分毫兴致。

孙瑾芸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心中暗骂了一句,可面上还是勉强挤着笑容,接着道:“那位长星姑娘,邹公子似乎对她有几分兴趣?”

周景和的目光终于从他手中那本书上离开,看向了孙瑾芸,察觉到了他微妙的神色变化,孙瑾芸更是觉得自个押对了宝,连忙继续道:“邹公子初来青州,有些事儿或许并不知晓,那位长星姑娘虽往外头说是那萧途的表妹,可实际上她不过是前些日子萧途运送货物时从上京带回来的姑娘罢了。”

见周景和不曾言语,孙瑾芸担心她不信自己,又强调道:“您也是从上京来的,您应当能听出来她说的话显然就是上京的官话,哪里沾了咱们青州半点口音?”

“孙小姐说了这么多,到底是想说些什么?”周景和却微微皱眉,显然没兴致听她分析这些他早就一清二楚的事情。

孙瑾芸见他神色微露不耐,只得进入正题道:“我是想告诉孙公子一声,倘若您真的对长星姑娘有那种心思,恐怕是不能什么都不做,她与萧途日日相处,这近水楼台,若是日久生了情……”

“孙小姐。”孙瑾芸的话还不曾说完就已经被周景和神色不虞的打断,“有话还请直说。”

孙瑾芸见此,心里虽说会有几分不舒服,可是也越发清楚自个今日来这一遭算是来对了,便还是接着道:“您若是愿意与我们孙家合作,长星姑娘的事,我可以帮您。”

周景和还不曾应答,孙瑾芸便迫不及待的接着道:“生意人的手段,邹公子应当也是明白的,届时您只需要等我的好消息便是……”

听她说到这儿,周景和不由得面露嘲讽,“原来这便是孙小姐说的合作,可惜,邹某并不觉得需要孙小姐的帮助。”

于周景和而言,长星即便是已经从宫中逃了出来,又住进了萧府,身份也从他身边的小宫女变成了萧途的表妹,可她依旧是他的所有物。

自然不需要旁人再帮他将她夺回来。

孙瑾芸见他前边也不曾否认过自己说的话,以为这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不想他竟是开口拒绝,也是不禁一愣,却还是有几分不甘心道:“可是……”

但周景和不等她将话说完便唤了元尧进来,吩咐道:“将孙小姐送出去吧。”

孙瑾芸面上那些努力挤出来的笑实在无法再维系,最后她是面色极为难看的走了出去。

萧途真正忙起来的这几日,都是早出晚归,长星已经一连几日都不曾见着他。

不管却总是让富贵往她房中送些青州特色吃食,每回送来时,富贵总是与她好一番介绍,所这些吃食都是别处吃不着的。

长星知道萧途心里惦记着她,只是收得多了也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便对富贵道:“富贵,你回头再见了萧途便与他说一声,日日送这么多东西过来我也吃不完,若是想请我,等来日他空闲下来了也不迟。”

富贵闻言,颇有些无奈道:“姑娘有所不知,小的也连着几日没见着少爷了,这事是他前几日便吩咐好的,少爷头一回那么大方,若是小的不按着他说的将事儿办好,等他闲下来了,定是要与小的‘秋后算账’的!”

长星见他苦着脸的模样,不由得笑了笑,却也没有再为难他。

富贵走了之后,长星又想起周景和的事来。

每回想起他,长星的心中总是会感觉很是不安,就连睡梦中见到的都是周景和步步逼近的模样,最后大汗淋漓的醒来,然后茫然无措的看着窗外日渐圆满的月亮发愣。

这些日子她总在想,周景和来青州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她却始终想不出一个答案来。

再见到萧途的时候,是中秋那日。

萧府中秋这一日的团圆饭虽然丰盛,可只有萧争与长星一块儿吃总是显得冷清。

长星只能竭力陪着萧争聊一些他有兴趣的事儿,让这一顿团圆饭稍微有些人气,等萧争歇下,长星方才准备回屋。

萧途便是在这时候回来的。

他风尘仆仆的赶回长星面前,面上虽有疲累,可眼眸中却有光亮,他道:“今日是中秋,外边街市上可热闹了,整条街都挂满了花灯,亮堂得就好似白日里一样。”

“要不要出去瞧一瞧。”

长星关门的手顿住,她本来想劝着萧途早些歇息,可听了他的描绘也不禁对青州如此盛景有些心动,到底没有禁住诱惑,她犹豫了片刻道:“那你等我一会,我换身衣服就来。”

萧途笑着点头。

等到了街市,已入了亥时。

按理应当早到了歇息的时候,可偏偏这会儿的青州街市却是恰恰最为热闹的时候。

萧途的话半句不曾夸张,长星刚刚下了马车,便瞧见整条街道的上边都挂满了花灯,将半边灰暗的天都照亮得彻底。

又有行人如织,街道上各种吆喝声,锣鼓声,叫好声……不绝于耳,身临其境中久了,倒还真的分不清到底是白日还是夜晚。

见行人来往颇多,萧途担心与长星走散,便伸了手刚想让她牵着自己,可细细一想到底不妥,又改口道:“街上人太多了,牵着我的衣角吧,免得走散了。”

长星的目光早被街市中的各种热闹景象吸引,并未注意到萧途的心思百转千回,听了他的话,也只是乖巧的拉住他的衣角。

长星幼时生活在小镇,后来虽然去了上京,可也是被拉着替了旁人进宫当了宫女,偶尔几次离开也是跟着孟娉瑶去施粥,哪里有机会见着这样的景致。

她的目光应接不暇,不管瞧见什么都很开心,若是有遇上街头表演的,也都是要挤进去瞧瞧,见人表演得好也总不吝啬喝彩。

而她若是瞧见从不曾见过的东西,便要扯着萧途的衣袖问他,萧途便笑着作答。

长星的问题其实很多,她瞧见新奇的东西总是格外有兴趣,萧途也并不会觉得不耐烦,反而总是细致的跟她作答。

有的时候街市中的声音喧闹,他便会靠近她的耳边一句句同她说着,长星听明白之后,再踮起脚在他耳边道:“我明白啦!”

声音里总透露着难以言喻的雀跃。

中秋的灯市上,最少不了的便是猜字谜的小摊,前边几个类似的小摊都不曾吸引长星的目光,可到了最边上那个小摊,长星边有些走不动道了。

萧途顺着她的目光瞧去,正好瞧见一只模样精巧的荷花灯,虽说河灯大约都是这种样式,可这摊子的河灯瞧着却是要比方才瞧见的那几个小摊的河灯样式都要精致些,难怪还不过亥时,这摊子上摆着的河灯数量就已经是所剩无几。

大约是发觉了他们的目光,那小摊的老板也连忙开口招呼道:“两位公子小姐过来瞧瞧,精巧漂亮的河灯哎,猜对了灯谜免费送,猜错了也只要几个铜板儿!”

萧途便走上前开口问道:“老板,这灯谜怎么猜?”

小摊老板见来了生意,眉开眼笑道:“这位公子,咱们这儿的规矩是我出三道灯谜,若是公子都答对了,摊子上的这些河灯,公子可随意挑选,若是错了一题便要给一个铜板,两道题便是两个铜板,若是全错,自然就是三个铜板了,公子可要来试试?”

萧途瞧见长星期待的目光,笑着道:“那便试试看吧。”

“好嘞!”小摊老板笑呵呵的出题道:“那公子且听好了,这第一题便是‘来人竟是蓬莱客’,猜一字。”

“来人竟是蓬莱客……”长星小声念着谜题,显然是并无思绪。

而萧途略一思忖,便很快答道:“是个‘山’字。”

小摊老板似乎并不曾想到萧途竟会这么快给出正确答案,情不自禁点头道:“公子答对了,那便听第二题,第二题是‘四面山溪虾戏水’依旧是猜一字。”

这回萧途只听那小摊老板话音刚落下,便给了答案,“是个‘思’字。”

“看来公子行家呀。”小摊老板虽然嘴上说着夸赞之言,但面上挂着的笑显然已是没有方才真切了,这最后一道题,他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出的题,“‘南望孤星眉月升’还是字谜。”

说完,他有些紧张的将目光放在萧途身上,若是这一题再答对,他不仅挣不到着银子,还要免费送一盏河灯,可不肉疼得紧?

所以这最后一题,他自然也是加大了难度。

见萧途并未很快说出答案,周围围着的几个看热闹的行人也是小声议论着。

“这一题却是有些难了。”有书生打扮的人摇着手中折扇分析道:“所谓上为北下为南,这南望孤星倒是不难理解,只是这眉月升却……”

听了这书生的话,边上看热闹的几人都很是赞同的点头。

有不通“南望孤星”四字之义的人还小声向方才那个书生讨教着,皆是一派和谐景象。

那小摊老板见萧途不曾作答,面露得意,正要开口却见他先一步开口道:“是个‘庄’字。”

小摊老板脸色一变,还未说是对是错,方才那书生就忍不住拍手叫好,“妙极,真是妙极,我竟不曾想到这个‘庄’字,‘南望孤星眉月升’可不就是个‘庄’字吗?”

边上看热闹的几人都被他带动的鼓起掌来,见此,小摊老板也不得不挤出笑容来道:“公子真是好才情,竟是一连答对了三题,那便选一盏喜欢的河灯吧。”

萧途还不曾应答,长星便迫不及待的指着放在摊子正中的那一盏河灯道:“就要那一盏吧。”

小摊老板看向萧途,萧途又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子递了过去,“要两盏一样的。”

那老板明白了萧途的意思,脸上那勉强挤出来的笑容很快变得真诚许多,他连忙接了银子又很快将那两盏河灯取了下来递过去道:“您二位的河灯拿好,二位慢走!”

长星接过河灯,就情不自禁的将它拿到手中来回摆弄着,一会儿摸摸它精巧的花瓣,一块儿摸摸里边的花蕊,看得萧途哭笑不得。

两人一路走出了闹市,走到了扬河边上,扬河的河面上早已铺满了河灯,水的尽头连着天边,一眼望去,就仿佛那些河灯最终飘向了天边,长星不由得被这般景致震住。

萧途见她呆呆的模样,不由笑道:“青州每年中秋夜晚扬河的水面上都能铺满河灯,望也望不到尽头,这儿的百姓都相信河灯顺着扬河的水一路飘着,最终能飘到天边去,到那时,天上的仙人就能瞧见凡间人的心愿,便能帮忙实现了。”

长星听着心痒,迫不及待道:“那咱们快去放河灯吧。”

萧途笑着点头。

因着青州一直便有这样的习俗在,所以扬河边上安置了有笔墨放在石桌上,需要在河灯上题字的,可自行取用。

萧途先给长星拿了笔墨道:“心中有什么心愿直接写在河灯上便是,等仙人瞧见,定会帮你实现的。”

长星笑着道:“每年写着心愿的河灯有这么多,仙人怕是看都看不过来,哪里就能有这么幸运,偏偏选了帮我实现心愿。”

她虽然这样说着,可还是接过萧途递过来的笔认真思忖着,她想到身体健康,也想到富贵荣华,可最终想写下的却是“岁岁有今朝”。

她提起笔小心翼翼的在河灯上写下几字,前边几个字写得其实还算顺畅,等要写“朝”字的时候却不自觉顿住笔,思索了好一会,最终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向身边萧途问道:“萧途,你知道‘朝’字怎么写吗?”

萧途闻言却突然开口道:“你伸出手来。”

长星不明所以的伸手,却见他伸出手指在她手心一笔一划的缓慢写着,在夏末秋初的八月夜晚,扬河边上的风若有似无的吹着,长星的手微凉,却更能清晰的觉察到他指尖温热的触感。

他写完,然后才问道:“会了吗?”

长星有些不自在的点头,又提起笔将那句话最后的那个“朝”字按着方才的萧途写的一笔一划写下,虽说写得实在不算美观,但她左右瞧了,只要拿中她的河灯的那位仙人愿意认真辨一辨,还是能瞧出来这上边写着的到底是什么字的。

便上萧途也很快几笔将他的心愿写下,两人一块儿将河灯放在水面上,点了灯,两盏河灯就开始缓慢的往远处飘去。

眼见它渐渐要与千万盏河灯汇集,长星抓住机会闭上眼睛,轻轻在心中说道:“希望岁岁有今朝。”

旁的不敢奢求,至少今日夜里,她能短暂的放下心中所担忧害怕的那些事儿,能活得轻松些。

她只希望能活得轻松些。

许完心愿,长星缓缓睁开眼睛,却不曾想正好瞧见她放的河灯已经是歪歪斜斜的躺在河面上,几乎要沉下去,她的面色不由得有些苍白。

神鬼之说,大部分人提及的时候都是不信的,可当真的发生一些不吉利征兆的时候却无法真的全然不信。

萧途见长星神色不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才瞧见她方才放的河灯已经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他很快明白过来,正欲开口安慰,却听长星道:“你说,这是不是说明仙人不愿帮我实现心愿?”

“河灯还不曾飘到扬河的尽头呢。”萧途连忙安慰道:“仙人还不曾瞧见你的心愿呢,若是这样便要说是仙人不愿意帮你实现心愿,仙人岂不是太过冤枉了些。”

说着,他四处打量了一回,正好瞧见街市边上还有卖河灯的小摊,便道:“长星,你在这儿等我一会,我去给你重新买一盏河灯,咱们重新放,好不好?”

大约是他说话的语气实在太过小心翼翼,让长星也回了神,为了不让萧途担心,她勉强点点头应了个“好”。

萧途见她应下,才快步往那小摊的方向去了。

等萧途离开,长星便又将目光放在远处那盏已经快要被河水淹没的河灯上面,她看得入了神,不自觉喃喃道:“也许……真的是我太贪心了吗?”

正在这时,一道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长星,在外面待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吧。”

长星听到这个声音,心里一慌,猛地转过身来,正好与身后那人的目光对上。

是周景和。

他站在距离她不过两寸远的地方,漫不经心道:“看来是朕太过纵容你,将你的胆子养得越发大了。”

他的语气低沉中透着些无奈,就好似豢养的小猫贪玩跑出了笼子,而他见这小猫太久不曾见过外面的时间,于是便大发善心,让它能在外边多待一段时间,等那小猫以为自己终于逃脱了笼子,他却再度出现,轻而易举的将那只小猫困住。

长星勉强压下心头的恐惧,终于开口问出她一直想问的事,“你既然知道我在青州,当初我是怎么逃出皇宫的,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周景和并未否认,“孟娉瑶的手段到底稚嫩了些,只是朕不曾想到,她竟会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帮你。”

长星心中紧张,不等他多言便开口问道:“那她现在到底如何了?”

她最害怕的莫过于孟娉瑶受了她的牵连。

周景和这人向来如此,孟娉瑶已经不是从前的孟皇后,早已没了价值,他想如何处置,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罢了。

可笑的是在文阳殿那七年间长星都不曾看透的事儿,如今不过短短一两年间,她却已经看得如此真切。

“她死了。”周景和盯着长星看了好一会,才给了答复。

长星脸色惨白,她颤抖着抬手指着眼前人,“你……你竟然……”

周景和皱眉,“长星,不是朕杀了她。”

若现在质疑他的人是旁人,他定然是不屑于去解释,可若那个人是长星,他不知为何却不想让她误会。

长星红着眼眶看着眼前人,她并不相信周景和的话,可又找不到他对自己撒谎的理由。

早已将猎物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猎人,会费心思撒谎去欺骗毫无还手之力的猎物吗?

见她似乎依旧不愿相信自己的模样,周景和的心中没由来的有些烦躁,他叹了口气道:“长星,朕何必骗你,你还在宫中的时候,她便缠绵病榻,那病久治未愈,所以要了她的性命。”

长星头一回从周景和的话里听出几分真诚来,她还未曾来得及判断这些话到底可不可信,就见萧途提着一盏河灯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

他很是自然的跑到长星身边,将那盏河灯塞到长星手中解释道:“方才瞧见的那个小摊生意太好了,河灯都卖完了,我只能去远一些的摊子买,这才回来的晚了。”

长星接过那盏河灯,尽可能敛下情绪对萧途挤出笑容道:“没事,这盏河灯很漂亮,我很喜欢。”

萧途也是挠头笑道:“你喜欢便好。”

见他们二人仿若情投意合的眷侣,周景和的眸色渐深,他捏紧了袖中的匕首,到底还是将心头涌上来的那阵杀意压了下去。

萧途见长星神色恢复如常,这才将目光转头放在周景和的身上,“不想邹公子也来逛灯会。”

周景和勾了勾嘴角道:“听说青州的中秋灯会很是热闹,我不曾见过,所以才来凑了热闹。”

萧途未曾多想便点头道:“青州的中秋灯会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盛事,邹公子既然恰好遇上了,确实得好好逛一逛才算是不留遗憾。”

周景和的目光落在站在他的身边的长星身上,颇有些意味深长道:“听闻长星姑娘是萧公子的亲妹妹,既是妹妹,萧公子先是任由孙家小姐将她误认为你的情人,后又毫不避嫌的与她举止亲昵,萧公子此举,可曾顾过长星姑娘一个姑娘家的清誉?”

作者有话说:

文中灯谜内容来源百度搜索

第52章

◎“我们将军要找的那人,名唤陈长星。”◎

周景和的话显然让萧途有些难堪。

他是商户子弟, 自小便走南闯北惯了,很少受那些规矩约束,性子也是大剌剌的, 生意上的事儿门清,可感情上的事儿却很难能琢磨得明白。

周景和这样说了,他方才回过神来,确实女儿家的清誉不比旁的, 自己可以不在乎这些,但长星不能。

或许是因为这几句话带给他的冲击实在不小, 所以直至他与长星一同上了马车,心里头依旧在想着周景和方才所言。

长星见他闷头不语的模样,也明白他心里头在想些什么。

周景和的那几句话,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旁人听了大约都会被他唬住, 可长星却知晓周景和说这些话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过是他的占有欲在作祟,想让萧途离她远些罢了。

所以长星便安慰道:“方才那位邹公子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旁人怎么想是旁人的事,我从不曾在意过这些。”

闻言, 萧途却好似下定了决心一般看向眼前人,忽的认真道:“长星, 你愿不愿意同我在一起?”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似冷静,其实甚至连声音都在发颤,若不是夜色深沉, 长星应当还能很明显的瞧见他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的耳垂。

长星听了这实在有些突然的告白之言, 也不由得愣住, 片刻之后她才想明白萧途这么说的缘由, 于是有些无奈道:“你何必为了这种小事赔上自个的婚姻大事?”

周景和实在擅长玩弄人心,只是简单几句话,便让萧途怎么得都过不去这个坎。

萧途急忙摇头道:“不,不是这样的。”

他抬眼对上长星的目光,却突然没了底气,可还是认真道:“长星,我并非是因为负责又或者是什么旁的缘由才提了这事,我是真心心悦你,所以才……才与你说那些话。”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不由得越来越低,若不是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他说得那最后几个字长星简直要听不清了。

听完这些话,长星也是僵在了那儿。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作何应答。

原本她以为萧途只是因为周景和之言生出了愧疚的心思,才说了那些话,想着对她负责,可如今萧途一番真情流露,她如何也不能不给个答案了。

她认真的看着眼前人,轻轻的叹了口气后道:“抱歉。”

她不曾去想过她心里是否是喜欢萧途这个人了,因为不管她是否喜欢,结局都是一早就注定的。

她是从宫中逃出来的,即便是周景和没有再度出现在她面前,长星也很难相信她这一辈子还有可能能安然度日。

她经历了太多复杂的事,她这一辈子注定漂泊无依。

而萧途,他是青州富商的外甥,萧家的万贯家财往后都是他的,他的妻子应当是某个青州的富家小姐,然后情瑟和鸣的过完这一生。

没有什么坎坷,就这样平和而美满的过完这一生。

这是长星向往的,却也是最为求而不得的。

若是周景和不曾出现在青州,不曾出现在她眼前,她或许还能生出几分妄想来,可如今,她怎么敢……

萧途在等待长星的答案时,心就好似高悬于半空中,很是不安中带着慌乱,听到她说出“抱歉”两个字的一瞬,他好似愣住了,可有很快回过神来,用略显手足无措的语气道:“没关系的,我也知道我方才说的那些话实在有些唐突,长星,你便当作不曾听到就是,往后,咱们还是朋友。”

长星听出他语气中的无措,便安抚似的点点头,“嗯,我们还是朋友。”

可其实她心中明白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那道裂缝出现了就不可能全然消失不见。

只是他们承认与否的问题罢了。

也许……

长星心中想着,她也确实到了应当考虑离开的时候了。

夜里,长星躺在床榻上便一直想着这事。

最初,她甚至不曾想过留在萧家,只是萧家的人热情挽留,她又有留在青州住一段时间的计划,所以才留在了萧家。

后边周景和出现,长星便知晓自己应当要考虑着离开的事了。

总不能让她的事连累了整个萧家。

可那几日她甚至不曾见着萧途,连个与他道别的机会都不曾有。

到今日,长星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打定主意,第二日便与萧府的人道别,虽然还不曾想好之后应当要去往何处,可至少不应当继续留在萧府,免得给萧家的人带来祸端。

翌日。

长星起身便不曾见萧途,便在与萧争用早膳的时候问了一句,方才知晓萧途早起出门去了。

不曾见萧途,长星迟疑了片刻,还是打算先向萧争道别。

“萧舅舅。”长星酝酿了好一会,才开口道:“我在萧家也已经住了有些时日了,我想着差不多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萧争手中的筷子一顿,叹息道:“途儿这些日子都在忙着生意上的事,都不曾带你好生逛一逛这青州,这么这么着急就要走了?”

长星连忙解释道:“萧舅舅千万别怪他,他这些日子虽说忙,可也腾出不少时间来陪我了,昨日中秋,他还带着我逛了灯会。”

长星顿了顿,又认真道:“萧舅舅,在青州这地儿上,我已经不曾留下什么遗憾了。”

萧争本来还想开口说些什么挽留的话,可听她说到这儿,最终却不过是轻轻叹了口气道:“那你可考虑好之后要去哪儿吗?”

这个问题其实此刻的长星根本答不上来。

天大地大,她却不知何处是她能栖身的地方。

可她不想萧争为她忧虑,便胡诌道:“我在荣川还有几个宫中的旧相识,此次便打算去投奔她们。”

见她已经有了安排,萧争也放下心来,点头道:“能到处走一走瞧一瞧也是难得,往后若是有安定下来的心思,青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长星见萧争一心为她考虑,又是不觉有些眼酸,虽然她知道自己此番离开萧家,大约是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与萧家人见面的机会了,可还是应声道:“若是再来青州,我一定再来看您。”

萧争方才又点了头。

与萧争道别之后,长星便回屋收拾好了东西,打算等到萧途回来与他道了别之后才离开。

可连着等了几日,也不曾见他的身影。

长星又去问了府中的下人,却也都不知萧途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的心中不由得越发不安,总觉得若是再这样等下去,怕是真的要出什么事儿了。

长星实在是没了法子,索性想着不如给萧途留一封信便算做是道别了。

于是吩咐底下人送来笔墨纸砚,生疏的提笔写下了一封道别信。

里边其实只是简单说了自己打算离开的缘由,又说往后若是再有机会,定会来青州探望之类,对于昨日夜里的事却是全然不曾提及。

长星等墨迹干透便小心将信纸叠好收入信封中,又将它压在了杯盏下。

接着方才拿着包袱打算离开。

关上这间屋子的一瞬,其实长星的心中还是免不了会有几分不舍。

她活了十六年,却是头一回过了一段这样安逸的日子。

从前陪在孟娉瑶身边的时候,她虽然过得也很好,可那会儿的她到底还是被困在宫中,也还是一个任由主子使唤的奴婢。

在萧家,她却如同是有了亲人一般。

不管是萧舅舅还是萧途,都不曾将她当作奴仆来看待,她是真的眷恋这样的生活,可惜,总归还是要割舍。

她关上了门,脚步有些发沉的往外边走去。

可不曾想还不曾走出萧府,却迎面碰上匆忙从外边赶回来的萧途。

见了他,长星不知为何会下意识想避开,就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可萧途却不曾给她这个机会,他刚进萧府便瞧见了长星,并且快步朝她走了过来。

长星只能身子有些僵硬的站在了那儿等他过来,打定主意待会儿便与他好生道个别,然后便动身离开。

等萧途走到她跟前,却先开了口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打算离开萧府了。”长星刚硬着头皮准备将方才酝酿好的说辞说出,却被萧途打断,他面色凝重道:“长星,最近青州很是不太平,你就好生留在萧府,哪里都不要去,好不好?”

长星愣住,“青州……出什么事了?”

明明昨日夜里的青州还是一派和谐的景象,她见街市中的百姓个个沉浸在节庆的喜悦当中,瞧不出来有什么异样,才不过一夜,怎么会突然就出了事?

萧途左右环顾方才压低了声音道:“我今日见了几个从北岐来的跑商,因着前头与他们做过几回生意,交易得还算愉快,与他们便也算是半个朋友,本来今日见面也是谈生意的事儿,不曾想他们却临时将交易时间延后了半月。”

“做生意的,说什么便是什么,最重要的便是不能想一出是一处,念着他们从前从未闹出过这档子事,我便想去问个缘由,他们才与我说了青州如今的情况,说是北岐对咱们大周早有异心,这几日已是派遣了将士驻扎在青州一带,至于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萧途自然相信长星,所以便将事情原原本本的都与她说了。

见长星不曾应声,萧途以为她是不相信自己的话,便又解释道:“长星,我不曾骗你,那几人虽说只是跑商,可他们的消息比一些在军中做事的人可能都还要灵通些,若不是迫不得已,他们也肯定不会随意更改交易时间,这一改,他们要承受的损失可不小……”

萧途的话还不曾说完,长星便已经点了头,“我相信你。”

若只是萧途的几句话,其实并不足以让长星相信这样离谱的事儿,可她想到周景和。

刚在青州见到周景和的时候,她就觉得古怪,不说她在周景和那儿根本没有多少份量,便是她当真有多么重要,周景和也不必为了她亲自来这一趟。

随便差使个什么人将她带回去便是。

所以从开始长星便明白,周景和特意隐瞒了他的身份扮作一个小小的商户定然是有什么旁的更重要的事儿要去做。

只是她怎么想也想不到那到底是什么事。

如今听了萧途的话,又结合起周景和异常的举动,答案似乎已经分明。

周景和来这一趟,说不定就是为了平定北岐的动乱。

虽然这不过是长星的揣测,可也算是有些依据。

见长星应下,萧途也不自觉松了口气,“那这几日你就好生在萧府呆着,最好哪里都不要去,北岐那些人虽然居心叵测,可应当也不至于随便对无辜百姓动手。”

长星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点了头,“好。”

青州的局势变化很快。

原本北岐入侵的消息只有极少数的人知晓,甚至有不少人对此还是存有疑虑的。

可不过三日,这个消息便已经传遍了整个青州。

北岐的一支军队已经堂而皇之的驻扎进了青州境内,甚至有不少百姓亲眼见过那些来自北岐的将士,他们仿佛已经将这儿当作他们自己的地盘。

青州百姓人人自危,不管是白日还是夜晚,百姓都躲在家中,没什么万不得已的事儿都不敢出门去。

好在到今日为止,倒也还不曾听说过有北岐将士伤害普通百姓的例子。

长星虽不曾出门,可萧途的消息一向灵通,自然也都知晓外边发生的事儿。

一切仿佛是水到渠成的,可长星却总觉得古怪,若是周景和还在上京,青州远在万里之外,他不知晓这边发生的事倒也能说得通,可周景和他不是本来就在青州吗?

竟是任由北岐如此嚣张?

她或许不通兵法军事,可她却知晓周景和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绝不是周景和能做出来的事。

长星想着心绪越发不得安宁,这些事儿她都只能积压在心中,便是萧途,她也不敢告知。

就这样又过了三日,萧府门外却传来了一阵激烈的敲门声响。

这些日子凡事青州的百姓,人人皆是关门闭户,唯恐被那些北岐来的将士盯上生了什么事端,从前还算是热闹的萧府也久不曾有人来访。

今日忽然有人如此大剌剌的敲门,府中的奴仆心里都有些没底,只得先去禀告了萧途。

这会儿萧途正陪着长星在园子里写字。

因着最近这些日子青州的形势不好,萧家的酒楼茶肆都提前关了门,萧途手边的生意也只得先暂时放下,闲暇的时候也多了起来。

他见长星最近似乎因为局势动荡很是不安,所以便总是换着法子陪她打发时间,见她对写字好似有几分兴趣,已经是连着几日陪她在这园子里写字了。

富贵过来禀告的时候,长星才刚刚提笔按着萧途说的方法缓缓的在宣纸上落下一个“朝”字,就听富贵神色慌乱的开口道:“少爷,外边来人了。”

长星脸色微微一变,握笔的手也不由自主的多用了几分力。

“谁来了?”萧途皱眉看向富贵,显然也觉得奇怪。

富贵摇头,“外边来的人很是奇怪,这几日咱们这些青州百姓都是谨小慎微的,为的就是一个‘活’字,可今日来的这些人却将大门敲得震天响,就好似过来讨债的一般,小的觉得奇怪,实在不敢随便开门,所以才来先向您禀告。”

听到这儿,萧途自然也觉察出来此事有些古怪,可面上却还是平静如常,只是起身对长星道:“你先自个好好练,我去瞧瞧到底是谁来了。”

长星闻言有些急切的将手中笔搁下又站起身道:“萧途,还是我与你一块儿去瞧瞧吧。”

“应当是这几日才刚到青州的商户,原先与他们说定了今日谈生意的,他们初到青州大约还不知这边的情况,见我不曾赴约,这才着急上门来了。”为了安抚长星,萧途只得随口编了谎话。

长星见他说得真切,一时也辨别不出真假,便有些迟疑问道:“真的吗?”

萧途神色自若的点头,“你在这儿可不要偷懒,将方才我教的那几个字都好生练一练,等我回来检查。”

长星只得有些勉强道:“你要快些回来。”

“放心吧。”萧途笑道:“我与他们说清楚原委就回来。”

长星这才点了头。

萧途到了门前的时候,外边的人还在敲门。

若说他们懂礼节吧,可他们敲门的声响实在刺耳,若说他们不懂礼节吧,敲了这么久不见里边的人开门,他们却也没有生出砸门的念头来。

就真的只是在敲门。

萧途这一路走过来,心中已经是有了猜测。

敢在如今局势下闹出这般动静来的人,肯定不是寻常的青州百姓,所以这人要么真是不通形势的外来人,要么就是……北岐的人。

虽想不通北岐的人为了会突然找上萧家,但毫无疑问,这个可能性是最大的。

想到这儿,萧途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转头看向边上的富贵,开口道:“开门吧。”

富贵抬手抹了把冷汗,然后才弓着身子将门打开。

门外的人大步踏入府中,瞧见他们穿着打扮的一瞬,周边站着的几个奴仆皆是被吓得脸色惨白,身子止不住发颤。

来人果然是北岐人。

走在最前边那个身高体壮,身上的衣袍用兽皮以及寻常布料交替缝制,是很明显的北岐服饰,再往上瞧,这人眼睛不大却极为有神,更为惹眼的是他那几乎爬满了半张脸的络腮胡,萧途的心中大约有了数,便往前一步恭敬道:“不知贺兰将军今日前来是有何见教?”

贺兰穆文闻言,有些意外的看向萧途,“你怎知我是谁?”

他虽然说的是大周官话,却夹杂着极为浓重的北岐口音,听起来颇为滑稽,可在场之人却无一敢出声嘲笑。

“听闻北岐遣来驻扎在青州的将军共有两位,一位将军虽为北岐将军可却通身的书卷味,模样也不似北岐人,而他手下的那位副将却是身高体壮,模样粗犷。”萧途说着,目光移向他带来的那几个北岐将士,“瞧您的模样,在加之周身气度,可不就是传闻中的贺兰将军了么?”

贺兰穆文冷笑,“倒是个聪明人。”

他四处打量了萧府一番,然后才用他那蹩脚的大周官话道:“萧公子,你放心,本将这次过来并非是来找你们萧府的麻烦,只是我们将军要找一个人,听说,这人正在贵府,所以贸然打扰,还望别见怪。”

这贺兰穆文虽然像是个三大五粗的莽汉,可开口说间竟还算懂些礼节,萧途总算明白为何方才他们这一队人愣是在外头等了这样久也不曾有砸门的意思。

只是这贺兰穆文说的话也让萧途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有些疑惑道:“萧府近些日子不曾来过外人,不知您要找的姓甚名谁,又生得什么相貌?”

贺兰穆文答道:“我们将军要找的那人,名唤陈长星。”

第53章

◎她已是避无可避◎

萧途心里一慌, 他来不及细想北岐人为什么会找长星便先对富贵使了个眼色,见富贵会意,已是不动声色的往园子方向去了才作出疑惑模样道:“贺兰将军要寻的这位长星姑娘确实在半月前来了草民府中……”

还不等他将话说完, 那贺兰穆文便满脸喜色的用北岐话说了些什么,意识到萧途听不懂,他才又变扭的用大周官话将方才所言重复了一遍。

他道:“既然如此,那快带我们去见她。”

萧途佯装无奈道:“可惜贺兰将军来得晚了些, 前几日她便已经离开府中,说是要去投奔亲戚, 现下恐怕早已出了青州城。”

贺兰穆文脸色一变,“这怎么可能?”

萧途宽大袖袍下的五指收紧,脸色却依旧如常道:“草民不敢欺瞒将军。”

贺兰穆文上下打量着眼前人,似乎想从眼前人的神色之中找寻出破绽来,可萧途始终神色淡淡, 瞧不出来分毫心虚,但他依旧笃定道:“这绝不可能,将军既然说了人在萧府,那么人一定就在萧府。”

说着他又环顾左右道:“若是萧公子不愿意将人交出来,那就别怪本将不顾礼节, 只能让人搜了!”

萧途脸色微变,可面上却依旧不能慌乱, 他知道眼前这位贺兰穆文虽说表面看起来恭敬客气,可实际上态度却极为强硬。

今日他若是真在萧府找着了他们要找的人倒也罢了,若是不曾找到, 怕是不会与萧家就这般善罢甘休。

毕竟长星曾住在萧家的事, 几乎是人尽皆知。

可他毕竟还不知这些北岐人要将长星带走意欲何为, 不说他对长星的感情, 便是只将她当作一个寻常朋友,亦是不会做出背叛之举来。

所以自然不能让步。

而此刻,富贵明白了萧途的意思,已经是快步赶到园子里,要带着长星从后门离开。

长星见萧途久久不曾回来,心里越发不安,她没法再静下心来练字,便来回走着,时不时往园子外边瞧去,总觉得事情很是古怪。

就在她实在按耐不住想出外头去瞧瞧的时候,富贵匆匆忙忙的赶了回来,长星见了他,连忙问道:“萧途呢,他怎么还不曾回来?”

富贵本来要说出实情,可话到了嘴边,突然意识到不对,又生生将那些话咽下去,只道:“长星姑娘,您快些从后门离开吧!”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长星自然觉得不对,皱眉问道:“这是为何?是不是前边出什么事了?”

富贵连忙摇头,“不曾……不曾出什么事!只是您怕是不能继续留在萧府,还是应当快些离去,这也是少爷的命令。”

见他吞吞吐吐的模样,长星越发笃定自己心头的猜测,又道:“富贵,你同我说一句实话,前边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富贵急得额头直冒汗,“姑娘,您若是再不走,怕就要来不及了。”

长星面色发冷,“你既是不愿意说,那我就亲自去瞧瞧。”

说着,她径自就要往前厅方向去。

富贵心头一慌,又连忙上前阻拦道:“祖宗!我说还不行吗?前边来了几个北岐人,一进门就说要来找您,少爷在前边拖住他们,就是要让您快些从后门离开,免得真被那些北岐人带走!”

长星的脚步一顿,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却实在想不通自己与那北岐人何时有过牵扯,惹得他们如此大张旗鼓的来寻自己?

可却依旧道:“既然如此,我更是不能为了一己私利就逃之夭夭。”

说着,她脚步一动,依旧往前厅方向走去。

富贵手忙脚乱的又要拦下她,“哎呦祖宗,我不是都与您说了北岐人正在找您吗?您现在还要过去,这不就是自投罗网了?”

长星看他一眼,开口道:“若是我今日正如你所言,就这样逃走了,那萧家人该当如何?北岐人寻不到他们要找的人,真就会这样放弃了吗?”

富贵一愣,似乎在努力理解长星的意思,而长星又接着道:“他们既然这样大张旗鼓的来寻我,就说明这事于他们而言还算重要,若是我逃了,他们为了寻到我的所在,对萧家人严刑拷打又有很难,别忘了,如今的青州已成了北岐人的地盘。”

富贵原来只是按照萧途的命令做事,其中利害,他是全然不曾思索过的,这会儿听了长星的一番话,确实让他心头生出了几分迟疑来。

他虽不想看到长星被那些北岐人就这样带走,可更不想看见萧家人因此而遭遇祸事。

他的心里生了迟疑,便也就没有再继续拦着长星。

等长星出现在贺兰穆文面前的时候,萧途还在与他拖延时间,却不想一抬头,竟是瞧见长星就这般走了过来,而贺兰穆文的目光也直直的落在了长星身上,他脸色一变,连忙走上前去将人掩在身后,“小妹不懂事,让贺兰将军见笑了。”

可贺兰穆文哪里是这么好糊弄的,他面带嘲讽的往前走了两步道:“之前也不曾听说过萧少爷竟还有个妹妹?”

萧途正欲再解释,长星却轻轻叹了口气,而后走到了贺兰穆文的面前来道:“我便是陈长星,你们要寻的那人应当是我。”

贺兰穆文闻言,看了边上的随从一眼,那随从会意,很快将一柄卷轴展开,他看了看卷轴中描绘的女子模样,又对着长星来回比对,瞧了好一会才点了头道:“长星姑娘,请吧。”

并非是抓犯人的架势,反倒像是邀请客人。

长星刚往前走了一步,却被萧途拉住了衣袖,他声音微颤道:“长星不过是个弱女子,想来也不曾做过什么得罪北岐的事,草民斗胆问一句,贺兰将军这般大张旗鼓的要将她带走,到底是何缘故?”

贺兰穆文瞥了一眼萧途,而后对着半空一拱手道:“这是魏将军的命令,至于到底是何缘故,岂是我等能随意揣测的?”

说着,又对长星道:“长星姑娘,走吧,莫让我家将军等急了。”

长星到底还是从萧途的手中挣脱,然后跟着贺兰穆文里去。

萧途眼看着人就要被这样带走,本想再去阻拦,却被回过神来的富贵死死拦下,“少爷,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总是要为萧老爷,要为萧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想想啊!如今青州是北岐人的天下,您若是真得罪了他们,还能有好果子吃吗?”

听了这些话,萧途终于是安静了下来,他知道他确实不能舍弃这些东西不顾,所以亦是不能再为长星做些什么。

长星是被北岐人用马车带回他们的居所的。

北岐人在青州里边驻扎了军营,下马车的时候,军营外边正有士兵操练,长星粗略瞧了一眼,人数不算太多,停在这儿的应当不是北岐的主要军力。

贺兰穆文将长星带到了一处还算宽敞的营帐中,然后还算客气道:“姑娘在这儿稍事歇息,将军还在前边议事,待会会召见您。”

长星点点头,贺兰穆文便退了下去,只是走到门口的时候没忘记用长星听不懂的话跟守在门口的两个士兵吩咐了几句,见那两个士兵应下,他才放心离开。

见贺兰穆文离开,长星便四处瞧了瞧这营帐,正当她的目光被放置在案格上的兽骨摆件吸引的时候,外边传来了脚步声响,守在门口的两个士兵低头用北岐语说了些什么,那人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这一瞬,长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她自然能猜到此次前来的人到底会是谁,无非是贺兰穆文口中那位备受他尊重的将军罢了。

对于这位将军想见她的事,贺兰穆文一直也是不曾隐瞒,这自然也让长星对这位北岐将军越发好奇。

她从不曾去过北岐,更不曾认识过什么北岐人,这位北岐将军因何相见她呢?

等他终于进来的一瞬,长星大着胆子抬眼看向他,看清他容貌的一瞬,长星顿时呆在了那儿。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位北岐将军,竟然是他……

第54章

◎我们成婚吧。◎

魏清嘉……

是了, 她突然想起,贺兰穆文可是唤那位将军作“魏将军”,北岐哪里有“魏”这个姓氏?

那位魏将军, 原本就应当是个大周人。

长星还处在震惊中不曾回过神来,却已经被走到跟前的魏清嘉死死的拥入怀中,他近乎贪婪的埋在她的脖颈处,久久不曾将她松开, 就仿佛想将她融入骨血中。

长星的心情却是极为复杂的。

能再次见到魏清嘉,她自然高兴, 可她却从不曾想过二人再见面会是如此景象,魏清嘉竟是已经成了北岐的将军。

他……背叛了大周。

周景和或许有千万般不好,可大周总归是大周,这却是不能混为一谈。

等魏清嘉终于松开,长星便已是忍不住将满腹疑虑问出了口, “你为何会突然成了什么北岐的将军?这才不到一年光景,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竟然才不过一年。”魏清嘉苦笑:“于我,却好似过了十载。”

面对长星,他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便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儿尽数说了。

“那日宫中一别, 我便一路向北而去,我知若有报仇之心, 便不能继续留在大周,大周是周景和的天下,我便是竭尽所能, 也怕是无法与他相抗, 所以我投入北岐军中……”

北岐表面臣服大周, 实则早有不臣之心, 而北岐人也一向看不上大周人,觉得他们软弱可欺,魏清嘉初入北岐军中,便被不少北岐将士盯上。

北岐人眼睛小而有神,须毛旺盛,又大多样貌粗犷,身高体壮,而魏清嘉眉目清秀,站在其中,自然显得格外突兀,所以那些北岐人想辨出他的身份来并非是难事,更何况他那会儿刚学会北岐语,说话间还带着大周的口音,那些北岐人几乎一听就能听出名堂来。

他们本就怨恨大周压在他们头上,虽说不敢去找那些大周人的麻烦,可如今这大周人已是送到了他们眼前,他们自然不会客气。

初时只是让他浣洗脏臭的衣物,外衫裤子也就罢了,还有亵衣亵裤,甚至还有穿了好几日的袜子,魏清嘉从前是宫中云妃的侄子,亦是尚书府的嫡子,不管去到那儿都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后边虽说魏府落魄了,他受了不少羞辱,但却也不曾被这样折辱过。

可他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

那些北岐人见他一声不吭的按着他们的吩咐做事,却也并不满意,总在一些可笑的事情上边挑他的毛病,嘲笑羞辱打骂都是常有的事,最严重的一次,是魏清嘉替旁人背了罪过,在雪地里生生受了三十军棍,差点送了命。

他这样一日日的苦熬着,想着魏府无辜枉死的人,也想着长星,他知道想要在北岐军中寻一个出头的机会何其不易,可若是不撑到那一日,从前的一切努力便也就付诸流水了。

所以他无论遇上什么事,都告诫自己要忍。

可他终究不曾忍到最后。

那日夜里,他忙完所有事,像往常一样从怀中摸出半块冷硬的馍用力的咬了下去,他来到北岐算来其实已经有几月光景,可这北地的食物他依旧很是吃不惯,他努力的咀嚼了两下,到底还是选择就着水囫囵咽下,然后放轻脚步从一众打着震耳欲聋呼噜声的北岐士兵身边穿了过去,好不容易到了他自己那张几乎不能称之为床的简易榻上,疲累了一整日的他刚躺下,却有一双手从边上伸了过来,魏清嘉猛地清醒过来。

借着窗边微弱的月色,他瞧清楚那人模样,正是平日里欺凌他最狠的北岐士兵贺兰虎成,传闻他的舅舅是北岐的将军贺兰穆文,有着一层关系在,他在军中的地位自然非同一般,就连负责带领他们的那个小头领都要看这位的脸色,就更别提寻常士兵。

在这待了几月的魏清嘉当然也能瞧出来这些名堂,自然也从不曾得罪过他,可此时,这贺兰虎成却正躺在他的床榻上,伸手要往他的身上摸索。

魏清嘉咬牙压下心头的怒气问道:“不知贺兰兄此举何意?”

贺兰虎成见魏清嘉辨认出他来,倒也不觉得羞耻,只嘿嘿一笑道:“魏小兄弟,咱们在军营一呆就是几个月的时间,都是气血方刚的年纪,这样忍着岂不辛苦?我这几日瞧了几本新鲜书,听说男子与男子的滋味也是不错……”

见魏清嘉不曾应答,贺兰虎成便以为他已是应下,便有许诺道:“你放心,今日你若是好生伺候我,往后再怎么说,你也算是我身边的人了,军营中定不会有人敢再欺负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魏清嘉身上贴近,就在他的手要抚上魏清嘉腰身的前一刻,魏清嘉将刀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北岐军营里的这些士兵每人正式入营那会儿就配发了一把佩刀,训练也好干活也罢都是不离身的。

夜里歇息的时候,也都是在手边放着。

方才魏清嘉不曾说话,除却真被贺兰虎成这一番恶心人的话气到了之外,也在努力想着解法,直接拿刀子了结了他自然是最容易的法子。

可这贺兰虎成哪里是寻常人,若是魏清嘉真将他杀了,恐怕自己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几月的努力付诸流水不说,更是连这条命都保不住。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自然不会这样做。

他还不曾想到万全之策,那贺兰虎成就已是急不可耐的靠近,这一瞬的魏清嘉脑中根本来不及思索,握住刀柄的手已经抵在了贺兰虎成的脖子上。

贺兰虎成也不曾想魏清嘉竟有反抗自己的胆量,毕竟从前他做过的欺凌魏清嘉的事儿实在不少,让他端茶倒水,浣洗脏臭的衣物,替人受过都是常有的事,可他却从来都是忍气吞声,不曾有过半句怨言,所以贺兰虎成自然以为他是天生便逆来顺受的性子,不管对他做些什么,他都不会有反抗的心思。

可今夜,他却仿佛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将刀抵在他脖子上。

贺兰虎成碰到那冰凉的刀锋,原本是被唬了一跳,可等回过神来,他又觉得魏清嘉定是不会有胆量真的敢对他做些什么,这会儿拔了刀也不过是被他吓唬得狠了,实在没了办法方才如此。

想到这儿,贺兰虎成便笑道:“魏小兄弟,我只是想与你亲近亲近,你又何必拿这刀子来吓唬人呢?”

说着,他又探手要去摸魏清嘉握住刀柄的那只手,魏清嘉脸色发冷,终于在他的手抚上来的前一刻以极快的速度割破了他的喉咙。

鲜血喷涌,贺兰虎成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便已经是没了气息。

他将贺兰虎成的尸身简单的用染血的被子裹了压在了床底下,想着趁守卫松懈的时候再将尸身拿去埋了。

虽然他将这一切收拾得干净,也不曾惊动那些睡得极沉的士兵,可贺兰虎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生生不见了若是无人觉察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只是这贺兰虎成与寻常军营士兵不同,寻常士兵需要守着军营里的规矩,若无命令不得擅自外出,可贺兰虎成借着他舅舅的名头,做些违背军令的事,军中的头领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前他也并非不曾有偷跑出去消遣的时候。

军营驻扎在山中,若是要跑出去消遣倒也去不了别处,无非不过是到这附近林中猎些野味打打牙祭罢了,左右不过几日便会回来。

军中头领知晓他这性子,所以也不曾将这事放在心上。

魏清嘉心中却很是担心,他知道贺兰虎成消失个几日没人会在意,更不会想到他已是出了事,可若是十日,二十日,那便不可能不在意了。

贺兰虎成是北岐将军贺兰穆文的侄子,若是被那贺兰穆文知晓他这侄子不明不白的消失在了军营中,定不会轻易让这事就这样了了。

而那贺兰虎成的尸身如今却还藏在魏清嘉的床底下,也幸亏北岐一年四季都如同隆冬腊月,便是六七月的暑天也能飘雪,否则这尸身恐怕早就腐臭,到那时想藏也是藏不住的。

按照魏清嘉原本的想法,只要寻了合适的机会便要将这尸身处理,那这桩事应当还有转机,他在人前向来乖顺,一般人都想不到会是他动手将贺兰虎成杀了。

可他连着几日都不曾找寻到将贺兰虎成尸身处理的机会。

军营里夜夜都有人值守,防卫的几乎可以说是密不透风,若他只是两手空空的混出军营倒还容易,可他这却是需要带着一具成年男子的尸身一同离开,这动静实在不小,而一旦被发现,那可就真被抓了个正着。

所以一直不曾将这事处理妥当。

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魏清嘉也能偶尔在军营中听到有人嘀咕贺兰虎成的事,说他这回出去消遣的时日有些久了,是不是有些古怪。

每回听到有人议论,魏清嘉虽说面上不显,依旧在动手做着自己的事,可心中的不安却是已经到了极点。

好在仿佛连上天都是眷顾他的。

在他以为已经无路可退的时候,却突然有消息传来,说是北岐边境的乌苏部落来犯,原本派去处理此事的军队竟是全军覆没,而他们这支小队恰好驻扎在不远处,于是北岐王临时下了调令,说让他们这支小队连通一块儿驻扎在这的另外几只小队先去迎敌,又派遣贺兰穆文带领援兵前来支援。

这命令听着冠冕堂皇,可这些士兵也不是傻子,心里都明白北岐王这是要拿他们当作炮灰来使。

北岐国土不算辽阔,可却多山多水,北岐国度到边境扎玛城若不需绕过数座高山,不出十日便能到,可因着有这几座山在,便是不眠不休的赶路,也得要十五日方能到达。

扎玛城又是重要关口,北岐王自然不想让扎玛城失守,便唯有让他们这几支新入营士兵组成的队伍先去拖一拖时间,能拖到几时便是几时了。

那些个士兵听了这突如其来的噩耗,都纷纷抱怨起来,有人想起前几日便消失不见的贺兰虎成,如同醍醐灌顶般道:“难怪这贺兰虎成前几日便消失得了无踪迹,原来是提前得知了消息,便偷偷溜走了。”

边上几个士兵听了这话,也纷纷点头道:“他舅舅是贺兰穆文将军,消息自然是比咱们要灵通些,他不想白白送死,可不就提前溜了?”

也有人一脸不甘,“亏得我这几个月来日日鞍前马后的讨好他,就差没认他做爹了,他提前知晓了这事,竟也不和我说一声。”

说着,又是一片唉声叹气。

若是平时,他们这些人自然是不会有胆量敢说这种对贺兰虎成不恭敬的话,可现下他们不日就要赶往扎玛城,这一去,恐怕就不会有回来的时候了,连命都要保不住了,谁还在意这些?

就连小队的头领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什么军规军纪都被抛在了脑后。

这些人当中,唯一为这事高兴的人应当就是魏清嘉了。

他在这军营当中苦苦煎熬了这样久,不就是为了得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吗?

眼下扎玛城的事,于他而言便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只要他能在这次的战事中好好表现,说不定就能被北岐王所重用,不仅不用再过如今这样的窝囊日子,报仇的事也终于有了希望。

军营中的那些士兵都以为贺兰虎成是提前从他舅舅那儿得了消息便偷偷溜走,自然也无人再问起他为何消失不见。

又过了两日,这支小队合并了一同驻扎在这附近的另外几支队伍一同前往扎玛城。

赶到扎玛城的时候,这座城早已摇摇欲坠。

乌苏部落的将领赫连达双仅以数百名将士将守城两千将士屠尽,就连土地都染成了血红色,整座城池散发着极为浓重的血腥气息,到处可见的断肢残骸更是让人心生恐惧。

他们这一支队伍都是刚入军营训练了不过几月的新兵,还不曾上过战场,自然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骇人的景象,一个个的都是脸色惨白,心理素质更差些的,甚至直接呕吐起来。

与他们相比,看似身型瘦弱一些的魏清嘉反而算是冷静,他迈过这些泛着恶臭气息的尸骨,一步步往城中走去。

彼时,没有人能想到这位一直以来饱受欺凌,他们眼中逆来顺受,连反抗的胆子都没有的大周人,会在抵抗乌苏部落的战争中先是斩杀数十人,后更是亲自砍下赫连达双的首级,在贺兰穆文的援兵到来之前便已经将乌苏部落击退。

贺兰穆文到达扎玛城之时方才得知了这消息,自然无比意外,他甚至已经做好扎玛城被乌苏部落占领的准备,唯独没想到这几支小队中能出一个这样的人物。

不过这不管如何这都是一桩天大的喜事,贺兰穆文将赫连达双的人头连同一封书信寄回,跟北岐王说明事情原委,更盛赞魏清嘉是难得一见的将才。

同夜,扎玛城中大摆筵席,欢声笑语连着几日不曾停歇。

可也正是这时候,被所有人遗忘的贺兰虎成的尸身被翻了出来。

做这件事的并非是旁人,而是从前在军营中时常跟随在贺兰虎成身后以欺凌魏清嘉为乐的几个士兵。

原本他们身处扎玛城困境中,见有人能带他们存活下来,他们自然是感激涕零,可现在危机过去,他们见魏清嘉被贺兰穆文所看重,不日应当就能升为北岐将领,心里却又开始不安。

旁人或许不知他们当初是如何欺凌魏清嘉的,可他们自己却是再清楚不过,他们料定魏清嘉不会轻易饶恕了他们,正是着急上火的时候,却意外找到了贺兰虎成的尸身……

他们一合计,自然不打算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正好贺兰穆文也在,于是他们便将此事捅了出来。

贺兰虎成再怎么说也是贺兰穆文的亲侄子,就算魏清嘉这次守下扎玛城的功劳再怎么大,贺兰穆文也不可能就这么放过了他。

至于得罪魏清嘉,他们早就把魏清嘉得罪透了,哪里还怕多一桩罪过?

果然,贺兰穆文得知此事发了好大一通火,更是当众质问魏清嘉真相。

魏清嘉这些日子为了能将扎玛城守下,早已精疲力竭,怎么可能还能顾得上贺兰虎成的事,这会儿见贺兰穆文带着贺兰虎成的尸身来质问,也是一愣,目光从之前欺凌他欺凌得最狠的那几人身上扫过,见他们颇为不安的低下头去,心下便已了然。

“人是我杀的。”他神色淡淡的开口,没有分毫要为自己辩驳的意思。

贺兰穆文脸色越发难看,“小虎是我侄子,他若是死在战场上,我没什么好说的,可他还没上战场就死在了你手里,难道你不需要给我个交代?”

魏清嘉看向贺兰穆文,他没有解释,只是道:“贺兰将军,我以一人之力不仅守下了摇摇欲坠的扎玛城,还斩杀了乌苏部落大将赫连达双,即便是将这事闹到王上那里去,王上也不会觉得你这个侄子死在我手里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大事。”

北岐被大周压制多事,如今的北岐王是个有野心的,想翻身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而将才恰恰是如今的北岐最为稀缺的。

当初的魏清嘉也正是瞧准了这一点方才果断一路向北投奔北岐而来。

所以如今他才能笃定贺兰穆文不敢也不会真的对他如何。

赫连穆文听了这话不由得捏紧了拳头,他不得不承认魏清嘉说的话不错,可若是要让他就这样生生咽下这口气,他也实在做不到。

他盯着魏清嘉看了好一会,最终道:“咱们在扎玛城摆了好几日的筵席了,却不见有人来个助兴的节目,不如咱们二人到台上打一场,给各位表演表演如何?”

他说是表演,可所有人都明白,贺兰穆文是打算借着这个机会为他侄子出气呢。

只要上了那台子,贺兰穆文想怎么折磨魏清嘉都是随着他自己来了,若是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也可以说是正常切磋,一不小心下重了手便也就无人敢说些什么。

不过依着贺兰穆文的性子,定然是不会真的让魏清嘉真的出什么事,毕竟如今的北岐正是需要他这般人才的时候,若是真的下手狠了,让他断了手脚,岂不是白白将这人才浪费了。

他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为死去的贺兰虎成出出气罢了。

这时,众人的目光都看向魏清嘉,虽说魏清嘉还不曾给出答复,可在场的那些士兵大多都不认为他会有胆子应下。

魏清嘉在这次战役中亲手砍下敌将首级,也能称一句神勇无比,但若是要和早有威名的贺兰穆文相比还是差得有些远了。

他若是应下,待会儿上了台再后悔,那可就太晚了。

魏清嘉顶着众人的目光,几乎不怎么犹豫的就点了头。

见他应下,底下不少士兵都摇头叹息,觉得他等下肯定是要被贺兰穆文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贺兰穆文看他竟真有几分勇气,虽说也有些意外,可面上神色却不曾有什么变化,只是大步走上了台子道:“那就请吧。”

二人的对战近乎吸引了所有士兵的目光。

没人觉得魏清嘉有可能性赢,都觉得这不过是一场单方面的虐打。

初时,这一切正是如同他们所想的那样,贺兰穆文的体格比之魏清嘉要壮硕许多,他是那种典型的北岐汉子,轻易就能抬起数百斤的重石,力气方面魏清嘉自然无法与他相较。

所以这场打斗刚刚开始时,一直在不断躲闪的魏清嘉自然不免显得有几分狼狈,甚至有几回躲闪不及还生生受下了贺兰穆文的拳头,没过多久,他吐出来的鲜血就已经将前襟染红。

底下的士兵瞧着,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可等这场打斗进行了一半,局势却生了变化。

摸清楚贺兰穆文招式的魏清嘉不仅能灵活的避开他的每一次攻击,连发动攻击也是异常轻松,原本因着体型壮硕力气惊人能取得优势的贺兰穆文现在仿佛正是因为这两点反而显得笨重无比。

这是无人能料想到的局面。

他们更不会想到,几招之后,魏清嘉手中那把断了一半的刀已经是死死抵住了贺兰穆文的脖子上,他虽然早已一身是血,可目光却始终尖锐如鹰,握紧那把刀的手更是不曾颤动分毫。

贺兰穆文浑身僵硬的站在了那儿,其实更让此刻的他感觉到震惊的并非是魏清嘉赢了他,而是魏清嘉在这场打斗中原本也有许多次的机会能直接将他杀了,可是魏清嘉却不曾这样做。

原本贺兰穆文可能还会因为魏清嘉大周人的身份有所顾虑,到现在,他对眼前人已是彻底没了怀疑。

贺兰穆文在北岐也算是有些名气的大将,杀了他对于大周来说的好处不言而喻,更何况这是在比试台上,还是贺兰穆文主动提出来的比试,失手错杀完全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但魏清嘉依旧没有动手,这足以说明一切。

这一场打斗之后,魏清嘉的实力也算是得到了贺兰穆文的认可。

至于贺兰虎成的事,他是在两个月后,魏清嘉带兵荡平乌苏部落之时,才知道的真相。

他知道了贺兰虎成对魏清嘉所做之事,羞愧难当,当即向魏清嘉跪下认错,二人之间的心结方才解开。

后来魏清嘉帮着北岐王扫清了不少边境部落,立下大大小小的功劳不知凡几,这才算是彻底让北岐王放下了对他身份的戒备。

从这次的行动他将魏清嘉命为主将就可见他对魏清嘉的信任了。

长星听完这些,便也再无法说出苛责的话来了。

魏清嘉握住长星的手道:“这一路走来,我无数次面临生死关头,是一心想着你,一心想着从前的仇恨,方才能活到今日的。”

“那大周……”长星有些迟疑道:“你们是想占领整个大周吗?”

魏清嘉并不曾隐瞒道:“吞下整个大周那必是不可能的,北岐与康王殿下做了交易,北岐帮着康王殿下坐上皇位,康王殿下让北岐恢复自由身再割让两座城池作为赔礼送给北岐便算了了这一桩事。”

长星叹了口气,劝道:“这事谈何容易,你既是好不容易能熬出头,何必再趟这浑水?”

“这事,已经快要成了。”魏清嘉微微勾了勾嘴角,安慰道:“这事原来最大的变数就出在那周景和的身上,可如今他人都已经死了,又不曾留下什么子嗣,康王殿下想坐上皇位,不是水到渠成之事了吗?”

长星下意识睁大眼睛,“周景和他……他死了?”

与其说是高兴或者难过,倒不如说是震惊与不敢相信。

她眼中的周景和,精于算计,好似能将一切都掌握在他的手中,哪怕只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也尽在他的掌控之中,怎么可能这样不明不白的就死了?

魏清嘉看向长星,确信没有从她的眼中看出分毫眷恋方才松缓了神色道:“我亲眼瞧见他被一支箭贯穿了胸口,然后从悬崖上掉了下去,便是那一箭不至于要了他这条命,那悬崖底下深不可测,他这条命定是保不住了的。”

魏清嘉这番话确实足以佐证周景和已经死了的事实,只是长星依旧觉得有些不敢相信,那样心机深沉的一个人,真就那么轻易的死在了魏清嘉的手中?

见她还有些没回过神来,魏清嘉弯腰扶着她的肩膀,让她不得不直视自己,然后认真道:“长星,咱们这一路走来遇到了诸多难事,当初你还是冷宫的小宫女的时候,我们的婚事就已经定下,若不是那周景和阻挠,我们应当早就成婚了。”

“如今横在我们二人之间的阻挠已经被我除去,三日后便是吉日,我们成婚吧。”

第55章

◎“我只在意长星的真心!”◎

“成婚?”长星还未从他方才所言中回神, 又听他忽然开口提及成婚之事,不由得心里有些发沉。

魏清嘉见她神色,以为她只是觉得时间紧迫来不及准备成婚的物件便笑着道:“你放心, 婚嫁所需的东西我早已吩咐人备好,就连嫁衣明日青州的绣房也会送来……”

“不是这些。”长星叹了口气,最终还是鼓足勇气打算将她与周景和的往事说出来,她开口道:“我与周景和……”

可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魏清嘉打断, 他尽可能平静的握着她的手道:“长星,你要说的, 我都知道。”

长星愣住,“那你……不在意吗?”

“从前是我不曾护好你。”他声音微颤道:“长星,往后不会了,那样的事,往后再也不会发生了。”

长星听着这些话, 心中也不禁有些苦涩,确实他们这一路走来都太不容易了。

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那些话,她怎么得也说不出口,面对这样的魏清嘉,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说出拒绝的话来了。

而她同样也能理解魏清嘉的急切。

魏清嘉应当也是在害怕, 害怕当初的事情重演,害怕好似明明一切都仿佛已经尘埃落定, 可却又偏偏生了意外。

被周景和逼入绝境,不得不松开长星的手的景象曾一日日的在他梦境中重复。

如今再有机会,他片刻都不想等。

等长星歇下, 魏清嘉方才掀开帘帐出去。

贺兰穆文已经在门口等了好一会了。

见魏清嘉终于出来贺兰穆文连忙走上前来道:“将军, 周景和的尸身还是不曾找到。”

魏清嘉皱眉, “那山崖底下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山林, 里边野兽肆虐,周景和受了重伤,血腥味重,估计早被引来的那些野兽分食,找不到尸身也是正常,传信跟康王殿下说明白就是。”

“这个道理咱们倒是都清楚。”贺兰穆文叹息道:“可那康王殿下原本就说了,周景和性子狡诈,若是不见着他的尸身,是万万放不下心来的,我是担心他为借着这个由头来根咱们北岐谈条件。”

魏清嘉面上神色倒是并不曾有什么变化,只道:“按着我的话跟康王说明便是,他若是因此起了什么心思,我再去和他谈谈,算计周景和的事于他更不算是光明磊落,要说把柄,咱们北岐手里多的是。”

贺兰穆文闻言点头,刚要吩咐下去又听魏清嘉叫住他道:“三日之后的八月二十六是个难得的好日子,我与长星的婚期就定在这一日,请帖的事交由你来做,别忘记往萧府送上一份,他们帮我照顾了长星这样久,我很感激他们。”

贺兰穆文一开始还不曾明白过来魏清嘉的意思,都要答应了方才反应过来他说得竟是成婚的事,贺兰穆文不由得有些震惊的抬头,“将军您……三日之后便要成亲?”

不怪贺兰穆文惊讶,实在是这事安排得有些太急了。

他们现下正处理着北岐王交代的事,还是与北岐往后境遇息息相关之事,在这要紧关头,魏清嘉却要为他自己准备婚事,实在太过随意。

魏清嘉知道贺兰穆文的心里在为什么事担忧,便安抚道:“周景和已经死了,这件事情便也已经尘埃落定,没人能再掀起什么风浪来了。”

贺兰穆文无法反驳,但却还想劝他几句,可不等贺兰穆文开口,魏清嘉便接着道:“这事就按我吩咐的去做。”

贺兰穆文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容拒绝,只得无奈应下。

萧途是入了夜才回府瞧见那封请帖的。

自从长星被北岐人不明不白的带走之后,他便费了不少心思打听消息。

北岐的军队来到青州之后并不曾伤害过寻常百姓,虽说那些北岐人都因为过往不得不臣服的日子而对大周百姓心怀怨恨,可因为那位领头的魏将军约束,他们也不敢肆意妄为,但却偏偏强行从萧家带走了长星。

确实是件怪事。

萧途想不清楚缘由,也只能四处打听。

萧家从商已有几十年,在青州这地界上有交情的人实在不少,大多都还是消息灵通的商户,萧途便连着几日去拜访那些长年来往北岐做生意的游商。

还不曾说明来意的时候,那些个游商与萧途都是有说有笑,可一旦萧途开始打听北岐人的消息,他们就变了脸色,话没说几句就将萧途搪塞了出来。

整整一日萧途都奔走于那些游商之中,只是可惜没人愿意真的跟他透露些什么,实在与他关系好的,也只是压低了声音提醒他几句,让他不要在这事上继续费什么心思,如今的青州是北岐人的天下,若是惹恼了他们,便是富甲一方的萧家往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话说到这份上,若是萧途再问,便是与他关系再怎么好的,也皆是闭口不言了。

直至夜深,萧途才回了府,一回到府中,富贵便一脸担忧的走上前道:“少爷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江洲传了书信过来,说是夫人本就身子骨不好,听说了青州的事,日日为少爷忧心,竟是病倒了……”

萧途脸色一变,“母亲病了?”

富贵叹息点头,“是,老爷知晓了这事,已是吩咐底下人简单收拾,说要带您回一趟江州去。”

萧途心中也担忧,只能点头问道:“舅舅打算何日启程?”

富贵看了一眼萧途方才小心翼翼道:“老爷说,明日便启程。”

“明日?”萧途有些奇怪道:“萧家在青州的生意盘根错节,若是要走没有个几日功夫怎么能将事情都安排妥当?”

“依着老爷的意思,几个明面上的生意早在北岐军队刚来青州的时候就已经停了,剩下的琐碎之事,吩咐底下人去处理就好,还是人最重要。”富贵按着萧争的意思将事情一一与萧途说明。

萧途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我去见舅舅。”

说完,抬腿就要往里边走去,却被富贵叫住,他从袖中取出一份请帖来道:“少爷,差点忘记与你说了,这份请帖……”

萧途回过头来,富贵方才叹了口气道:“这是北岐人送来的请帖……”

一听这话,萧途还不等富贵将话说完就将他手中请帖接了过来,打开一瞧,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个的眼睛,下意识喃喃念道:“成婚,怎么会是成婚?”

富贵正是因为看过这请帖中的内容方才有些迟疑,不知到底应不应当萧家即将离开青州之际将这请帖拿出。

他知拿出这封请帖可能会让此次的事生出变故,理智或许知晓应当隐瞒,可到底跟在萧途身边那样久的时间,着实无法真的瞒着他。

如今见萧途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由劝慰道:“原先见北岐人非要找长星姑娘就觉得古怪,现在看来这长星姑娘与那位魏将军原来是旧相识,咱们那几番阻拦反而是差点坏了人家的好姻缘,好在如今他们二人倒还能修成正果。”

萧途“啪”一声将那请帖合上,面露不悦道:“你怎知长星心甘情愿?”

富贵知晓萧途的心意,见他明言也不由叹息道:“这北岐的魏将军也是位厉害人物,以他的身份地位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却非要费尽心思寻找这位长星姑娘,不管如何,也肯定是有几分真心的。”

萧途却冷笑道:“谁管他真不真心,我只在意长星的真心,在意她情不情愿!”

说着,他又要离开,富贵见此急忙将人拦下,“少爷,您方才回来这又是要去哪?”

萧途瞥了他一眼道:“既然明日就要回江州,今夜自然得将手头的事都安排妥当了方才能安心。”

见富贵依旧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萧途便接着道:“放心吧,明日萧家的车马动身前,我一定会回来的。”

他已是将话说到这份上,富贵自然也没了阻拦的理由,只能任由他离了萧府。

原本他想着先打听明白那些北岐人带走长星的目的再作打算,哪里料到他不仅明日便要回江州去,更是收到了长星与那位魏将军成婚的请帖,如此,他便也只能想法子先见了长星再说了。

好在他有几分功夫,若只是混入军营中倒不算是什么难事,他只是借着夜色将一个北岐士兵打晕再换上他的衣衫便混了进来。

驻扎留守在青州的北岐士兵其实并不多,营帐统共也只分了七个,寻常士兵的居所与长星,魏清嘉贺兰穆文他们的居所外面瞧着样式虽然大同小异,可大小却差了许多,所以只要他有心排查,想要找到长星所在倒也不是难事。

只是他并不通晓北岐语,唯一会的那几句也都是与之前认识的几个来往北岐的游商谈生意时开玩笑一般学来的,一开口应当就带着青州口音,那些北岐人一听恐怕就能觉察出不对。

所以萧途混进里边之后也一直是提心吊胆,尽可能的一直低着头降低存在感,好在有夜色作掩护,倒也没人发觉他的异常。

他混入巡逻的队伍中摸清长星所在的营帐,趁着无人注意时快步进了营帐。

长星原本见一身穿北岐士兵服饰的人忽然闯了进来不由得被唬了一跳,差点便要惊叫出声,好在瞧清楚了来人的样貌方才生生将那声惊叫压了下去,忙走上前问道:“你怎么来了?”

萧途看着眼前人,好似有许多话要说,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而后将那请帖取出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突然就要成婚了?”

长星看了一眼那请帖,面露迟疑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不知该如何与你解释。”

营帐外边,身穿便衣的那人负手站定,面色微沉的听着里边的对话。

“那便不说别的,我此番前来,只是想听你说一句,这婚事,你到底是愿不愿意。”萧途语气中带了几分急切,“你若是愿意,那便罢了,你若是不愿,那我今日便带你离开。”

萧途说完,紧张的等着长星的答复。

而此刻,营帐外边的人看似神色平静,好似并未因为里边人的对话而有分毫波动,可站在他身后的贺兰穆文却能清楚瞧见他背在后边的手指绷紧,显然同样紧张异常。

第56章

◎那人是周景和◎

“我愿意的。”长星其实并未迟疑, 她很认真道:“萧哥哥,我与魏将军从前便相识,我与他原本就定了亲事, 若不是后来遇到了许多事,我与他早便应当是夫妻了。”

这一回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唤他名字,反而是唤他一句哥哥,便也是强调了二人的关系。

她最初来到青州时, 就认了萧争为舅舅,与他, 原本也应当是兄妹的关系。

“原来如此。”萧途苦笑,“看来竟是我多虑了。”

萧途的话音刚刚落下,听到想听到答案的魏清嘉便掀开帘帐走了进来。

魏清嘉来得突然,萧途与长星都不由得心里一慌,虽说不曾真的在里边做些什么, 可私下见面被他这样当面抓住总不免有几分怪异。

好在魏清嘉却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反而笑着道:“不曾想萧少爷来访,失了周到,还请勿怪。”

见他如此客气,萧途不觉有些不好意思, 有些尴尬的拱手道:“魏将军哪里的话,是萧某深夜前来, 唐突了。”

魏清嘉却神色如常的转头吩咐底下人奉茶,又邀请萧途坐定后才道:“我知长星在青州这些时日都住在萧府之中,萧少爷对长星照顾颇多, 原本我应当亲自上门道谢, 不想这几日军中事务繁忙, 加之我与长星成婚之日临近, 实在是分身乏术方长不曾亲自前去,还望见谅。”

萧途虽然听了这话心中不免酸涩,可却还是勉强道:“魏将军哪里的话。”

“再过两日便是我与长星成婚之日。”魏清嘉说着,很是自然的将长星的手握在掌心,一边将她微凉的手捂热,一边接着道:“到时候还望萧少爷一定赏脸。”

萧途的目光从他们二人相握的手中扫过,有些不自在的站起身道:“怕是赶不上二位成婚的时候了,我明日便要与舅舅一同回江州。”

魏清嘉有些意外道:“那还真是不巧了。”

萧途点头,迟疑了片刻后又从袖中取出一支发钗放到桌面道:“今日来得仓促,也不曾来得及备下贺礼,这支钗子便当作贺礼送给长星姑娘,便祝二位百年好合吧!”

说完,还不等魏清嘉应答,萧途便又拱手道:“今日天色已晚,便不打扰二位了。”

魏清嘉闻言,也并未挽留,只开口吩咐底下人将萧途送出去。

而长星的目光落在那支钗子上,却不由得停顿了片刻。

萧途放下的那支钗子竟是那天鸣涧坊她瞧上的琅银金雀钗,那支钗子她原本瞧着模样精巧,确实很是喜欢,却不想那钗子被周景和提前订下,后面又转赠到了她手中。

原来再怎么喜欢的东西,经过了周景和的手,她瞧着便只会生出畏惧的心思来。

所以她将那支钗子塞给了萧途。

原以为萧途早便随手处置了,却不想他还留在身上。

长星隐约记得,那日他道:“方才还喜欢的物件,不过片刻便转了心思,女儿家的心思当真难以揣摩,不过既是如此,那现在说不喜欢的钗子,指不定过几日便又喜欢了。”

那时她只顾着因为周景和的再度出现而心惊胆战,如今回想起来,这便是萧途依旧将这钗子带在身上的缘由了。

见她出神,魏清嘉隐去面上不悦,伸手将那钗子拿起递给长星道:“这钗子瞧着倒是精巧。”

长星怕他误会,接过那钗子之后也只是随手放在一旁又与魏清嘉解释道:“他不知你我二人的过去,只当你是北岐的将军,所以才……”

长星解释的话语方才说了一半便被魏清嘉抬手打断,“长星,你我之间不必解释这些。”

见他愿意相信自己,长星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没有细想为何如今在魏清嘉面前,甚至比在当初的周景和面前还要战战兢兢几分,只想着他作为北岐将军的事。

她斟酌了好一会,方才小心翼翼开口问道:“魏郎,我细细想来,周景和确实做了许多让你我二人备受苦楚之事,可一人做事一人当,总不该牵连无辜的人。”

整整一日,她心里其实都一直在念着这事,一方面她总有些不敢相信周景和就这样死了,另一方面她虽能理解魏清嘉所为,知晓他转投北岐是无奈之举,可却也难以默许此事。

总想着怎么开口劝一劝他。

“长星。”魏清嘉闻言不由叹息,“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有些事不是说开始便能开始,说停下,便也就能停下的。”

长星明白魏清嘉的意思,脸色不由得有些苍白,“你的意思是往后,你当真就要忘了你大周人的身份,当真就一心一意的为那些北岐人做事了?”

魏清嘉顿了片刻,而后才轻轻摩挲着她的手安抚道:“不会的,等我把手头的事情了了,到时候我们就寻一无人之处过咱们自己的日子如何?”

长星抬眼看着眼前人,沉默良久不知该如何应答。

魏清嘉却也不曾等她应答,只松开她的手道:“夜深了,先歇息吧,再过两日便是我们二人的婚期了,这几日还有许多事要忙。”

说完,他人已掀开帘帐离开。

长星却站在原本的地方出了神。

一年之前,她曾经无比期待与魏清嘉的婚事,觉得若是能与他那样的人成婚,往后定是幸福的,后来他们两人的婚事被毁了,她也时常回想起来当初的事,时常想着若是那日魏清嘉顺利的将她接出宫去,那么他们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毕竟他是那样温柔的人。

可如今,明明他们都要成婚了,长星却高兴不起来。

不过一年光景而已,却好似什么都不相同了。

她甚至觉得魏清嘉这样急切的想与她成婚,也更多不是因为什么所谓感情,而是某种执念,某种即将落入手中又失去的不甘罢了。

八月二十六。

青州的暑气已经散尽,正是夏末秋初的好时候。

只是北岐军队的到来让这个时节的青州添了几分萧索,即便是魏清嘉大张旗鼓成婚的日子,也并未让这座城沾上几分喜气。

其实因为北岐军队这些日子只是驻扎在青州而并不曾伤过青州百姓,许多原本畏惧着北岐人而白日也不敢出门的青州百姓已经试探着出门,只是还是无法与从前的青州相比。

虽是在北岐军中,可长星成婚的礼节皆是按照大周的习俗来的,对此,北岐军中的士兵私下虽说也有些意见,可到底不能左右魏清嘉的想法。

成婚当日都是按着习俗一步步走了流程,除了因为长星不曾有亲人在世所以免去接亲这一环节之位,旁的魏清嘉都一一作了安排。

只是省去接亲这一环节便已是节省了许多时间。

为了等到时辰,长星换好嫁衣之后还在营帐中等了许久,等时辰差不多了才由喜婆搀扶着到众多宾客之中与魏清嘉拜天地。

说是宾客,其实都不过是北岐军中的将士罢了。

虽说这请帖也送了许多到青州有头脸的人物手里,可真有胆子来的却只是寥寥无几。

那些个人都是觉得如今北岐已经彻底将青州占下,须得好生讨好着这位北岐将军,所以方才硬着头皮前来观礼。

不管席中宾客是何种身份又怀着何种心思,长星成婚这一日到底是热热闹闹的。

只是她心中想着这几日发生之事,总不免还是有些不安,即便是大喜之日,脸上笑意也还是有几分勉强,好在掩在了盖头之下,倒也没什么人能瞧出端倪来。

边上喜婆站定,瞧着到了时辰,便扬声道:“一拜天地。”

长星与魏清嘉皆是在听到这一句话之后弯腰拜了下去。

接着又听喜婆道:“二拜高堂。”

二人便又转身对着高堂方向拜下。

长星幼时便已成了孤女,对父母双亲了无印象,而魏清嘉的双亲却也在一年前被周景和所害,所以所谓高堂,不过是整整齐齐的放了几个牌位罢了。

接着,喜婆的“夫妻对拜”还不曾说出口,外间便传来一阵喧闹的声响,接着便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长星微微转头,在盖头的遮掩下,她只隐约瞧见一道身影踉跄着走到魏清嘉身前,她心里越发不安,索性一把掀开盖头这才瞧清楚了眼前景象。

受伤的人不是旁人,而是当初将她从萧府带回来的副将贺兰穆文,此刻他手拿大刀浑身是血的踉跄着走到魏清嘉面前,在场宾客见了这般景象自然都拿起了武器一脸惊恐的往外边瞧去。

魏清嘉扶住几乎要倒下的贺兰穆文,一边吩咐底下人赶紧去请大夫过来,一边询问贺兰穆文到底是出了何事,贺兰穆文断断续续的念着,“周……周……”

虽然他还没来得及将那个名字完整说出就已经重重倒下,可在场没有人想不到他想说的到底是谁。

长星也能想到。

她脸色惨白,无声的恐惧感缠绕在她身上,越束越紧,直到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周围的那些北岐将士也都面露惊恐,有人用长星听不懂的北岐话在小声讨论着什么,魏清嘉显然也听到了,他皱着眉头往声音的来源处望去,然后开口道:“周景和已经死了,是我亲眼看着他被一箭贯穿了身体又从山崖跌落的,他现在恐怕连尸骨都已进了野兽肚子,你们何必再自己吓唬自己?”

那些北岐将士听出魏清嘉语气中带着怒气,一个个自然不敢再多言,又听魏清嘉道:“外边不知何人来找茬,不过既然敢在魏某成婚之日上来找不痛快,就别怪魏某不客气!”

说着,正要带着底下将士出去瞧瞧是何人生事,却见一道冷箭直直朝着魏清嘉的方向射了过来,魏清嘉侧身避开,再抬眼便见有人气定神闲的踱步进来。

周遭的将士瞧清楚了那人的模样面上都不由得露出惊恐神色来。

连长星也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魏清嘉笃定早已命丧黄泉的周景和。

而他身后跟着的大周将士很快将那些北岐士兵团团围住,人数的碾压让那些北岐士兵皆是不敢轻举妄动。

第57章

◎“等回了宫,朕给你个位分。”◎

魏清嘉见此景象, 下意识的将长星护在自己身后,又仔细打量着眼前人,有几分不敢相信道:“你真的是周景和?”

即便人已经活生生的站在了眼前, 可他依旧有些不愿意相信那个他亲眼瞧见已是死去的人能毫发无伤的活过来。

周景和闻言不由嘲讽一笑,“可惜朕还活着,倒是让北岐的魏将军失望了。”

魏清嘉听出他语气中嘲讽意味,脸色微微一变道:“你早就识破我们的计策了?”

周景和摩挲着手中剑柄, 大发慈悲的替他解惑道:“清芜这条命都是朕给的,你觉得她真会因为你们的三言两语, 便生了背叛的念头吗?”

魏清嘉思绪恍然清明,他苦笑着连连说了几个“原来如此”,又道:“不曾想我如此谨慎,竟还是着了你的道。”

不是周景和提前识破他与周景文的计策,而是他与周景文中了周景和提前设下的陷阱, 所谓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过是周景和特意为之的安排。

周景和却已是将目光放到依旧躲避在魏清嘉身后的长星身上,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景象于他而言实在刺眼。

他不由得皱眉,“长星, 过来。”

长星闻言,只是依旧用提防的目光看着他, 并未有任何要舍下魏清嘉的意思。

见此,周景和不由得捏紧了手中剑柄,面色微寒道:“你想陪着他去死吗?”

四周在这一瞬噤若寒蝉, 只能听见细碎的风吹动挂在营帐上的红绸发出的细微响动。

长星压下心头的恐惧, 声音很轻却也很坚定道:“我们是夫妻。”

这一回, 他们拜了天地, 所以她可以名正言顺的这样说了。

魏清嘉闻言,不由得攥紧了长星的手,眼中的不甘却还是极为明显。

“好,好……”周景和气极反笑,抬手指着魏清嘉道:“魏将军,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如何?”

说着他将手中长剑丢了过去,魏清嘉下意识接住便听他道:“杀了你身边这个女人,朕给你一条活路。”

魏清嘉猛地抬头看着周景和,显然有几分不敢相信他竟会这样说。

而周景和察觉他的目光,冷笑道:“你若不信,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魏清嘉闻言,握住那柄剑的手不由得有些发颤。

他明白周景和的意思,知晓周景和的话未必可信,可若是他不动手,便不可能有活路,若是动手,便有一线生机。

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他太不甘心了。

若是周景和已经死了,魏家的血海深仇已经报了,那让他去死,他自然甘之如饴。

可没有。

他在北岐受了那样多的苦楚,不是为了这般狼狈不堪的死在周景和的脚下的。

长星原本听到周景和的话,心里只觉得可笑,当初在宫中魏清嘉舍下了她,那是因为他身后还有魏家族人,可如今,周景和只是用他的性命要挟,魏清嘉从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怎会因为这种威胁而生了害她的心思?

可她不曾想到魏清嘉在听了周景和的话之后,竟没有开口拒绝,反而是握紧了他递过来的兵刃。

长星不敢相信的看向身侧的人,她自然知道魏清嘉这一年间经历了这样许多,心性与从前不同也是正常,可不管他变成何种模样,总不该……

“长星。”魏清嘉苦笑道:“我又要让你失望了。”

此话一出,长星便已知晓他的选择,她失望透顶道:“你要拿这条命,去赌他手中那一线生机吗?”

“长星,我没办法。”他神色极为痛苦,却又好似下定了决心道:“长星,黄泉路上,你且先等一等我,等我了结了一切,定来向你赔罪。”

长星不再言语,只缓缓闭眼,等着他动手。

她眼角虽有泪珠落下,可心中其实并未对魏清嘉生出怨恨来,因为她知晓是何人将他们二人逼入如此绝境当中的。

剑出鞘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无比清晰,她指尖收紧,生死之际,即便表现得多么淡然,也总还是掩不住心头恐惧。

可片刻之后,预想中的疼痛感却并未出现,她反而听到刀剑落地的清脆声响,长星下意识睁眼,瞧见的竟是魏清嘉心口出扎入了一支冷箭,鲜血正汩汩的往外流,而周景和身后拿着弓箭的元尧方才将弓箭收起。

四周依旧寂静无声,周景和神色也不曾有什么变化,显然这才是他真正的安排。

长星仓皇无措的看着这一切,她想伸手去搀扶魏清嘉,想央求魏清嘉再坚持坚持,想为他去寻一位大夫,可不过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就已经被周景和拽住手腕,拉扯到了奄奄一息的魏清嘉面前。

他似笑非笑道:“他要杀了你,朕替你杀了他,是朕救了你,你不感激朕吗?”

长星头一回听到这样可笑的逻辑。

明明是他逼着魏清嘉动的手,如今却成了魏清嘉一人的过错。

而他,反倒成了她的恩人。

那一箭直直的射入了魏清嘉的心口,显然本来就是冲着要了他这条命而去,此时的魏清嘉虽说已濒临死去,可却也明白自己这回是被周景和戏耍了一通。

他强忍着周身剧痛,神色怨毒的想去拽周景和的衣角,可还没来得及碰到周景和,便被元尧抽刀斩断了臂膀。

魏清嘉重重的倒下,终于是不甘的没了气息。

长星眼睁睁看着这般景象在眼前发生,她初时只是有些茫然无措的看着这一切,等回过神才感受到那如同千万根银针刺入骨髓般的痛感,她哭喊着竭力想从周景和手中挣脱,一遍遍唤着魏清嘉的名字。

周景和却反手将她拉入怀中让她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得。

“他方才舍弃了你,他想杀了你。”周景和似乎并不能理解长星此刻的痛苦,他有些困惑不解道:“朕已经让你认清了他的真面目,你为何还为他难过?”

长星被他死死桎梏在怀中,终于是没了挣扎的力气,她听着周景和的问题,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冷笑着嘲讽道:“你帮我,我何须你帮我?”

“他不过是个凡人,不过是怨恨你,不过是想报仇,不过是想活下去,若不是你苦苦相逼,他何至于步步沦落至此?”

长星抬眸看向他,她眼角还留着湿漉漉的泪痕,却并不显得楚楚可怜,反而带着触目惊心的怨恨。

周景和眸色微寒,心中窜起一股无名的怒火,他冷哼一声,而后直接将怀中人拦腰抱起,长星意识到不对,却也已经没了挣扎的力气,任由他将她抱着往营帐里间走去。

而外边将士看到这般景象,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放在元尧身上,元尧迟疑了片刻,还是吩咐道:“先将这些北岐人带下去关押起来。”

那些将士闻言都如蒙大赦,连声应着将那些北岐人与几具没了气息的尸身带了下去,元尧走在最后,还顺手将营帐的帘子揭下,将满室旖旎关在了里头。

营帐里,鲜红的嫁衣凌乱的被丢弃在地下,床上,少女被压在榻上近乎宣泄的予索予求,或许因为并非是第一回 了,长星虽然依旧屈辱,可却从那些屈辱中找寻到了几分怪异的平静。

她甚至能在这种时候抬眼去瞧一瞧这满室红妆,能记起这里的每一分装饰都是为了她与魏清嘉的婚事。

今日本该是她与魏清嘉的大喜之日。

她想到这儿,原本以为自己会落下泪来,可眼中却只是干涩的发疼,她缓缓闭上眼睛,头一回觉得自己或许真应该认命了。

还未至夜晚,外间天色却先沉沉的阴郁了下来,青州少有这种阴晴不定的时候,午间还是明媚的阳光,这会儿却已经有下暴雨的先兆。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淅淅沥沥下起的雨开始被风裹挟着往营帐的缝隙里面钻,丝丝缕缕的凉意若有似无的洒在长星的脸,长星迷糊间睁开眼睛,立在床榻前的那人已经穿戴齐整,那身墨色的锦袍上瞧不出一丝褶皱痕迹。

而她却依旧狼狈的躺在凌乱的被褥中,散落的乌发若有似无的将她身上暧昧处的青紫痕迹掩盖,周景和垂眸看向她,片刻后又很快移开目光,亦是将眸中欲色掩盖,他开口道:“底下人熬了汤,你趁热喝。”

长星这才瞧见放在床榻边案几上的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汤,她很快明白过来,并未迟疑的将那碗汤端起,一饮而尽。

她本就不想怀上周景和的孩子,这一碗汤药是让周景和安心,亦是让她自己安心。

温热的汤药下肚,倒是和上回在宫中喝的味道有些不同,不过长星只是囫囵咽下,也不曾多想。

见她将那碗汤药喝下,周景和方才背过身去,声音沙哑道:“等回了宫,朕给你个位分。”

他这样说,并非是想要听她的想法,而只是告诉她罢了。

至于她是否愿意,已经左右不了什么。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在说完之后抬腿出去,显然并不想听到长星的答复。

第58章

◎我苦心想得到的,不过是他们弃如敝履的◎

上京。

周景文刚得知周景和活着回来的消息便不由得失手打落了手中茶杯, 他一脸惊惧道:“怎么可能?魏清嘉不是说他亲眼看到周景和死了吗?”

底下人亦是神色慌张道:“刚从青州传来的消息,那魏将军留在青州的北岐军队已经被周景和把控住了,恐怕很快……”

底下人说到这儿, 看见周景文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却也是不敢再继续把话继续说下去了。

“魏清嘉这个废物!”周景文满面怒气道:“本王早就说过只要没见着尸体,那就不能松懈,他还说什么亲眼见到人已经死了, 如今怎么着,死了的人不还是又活过来了!”

说着, 他发泄般的将桌面上的茶盏尽数扫落在地,瓷器摔碎发出的清脆声响却并没有让他心里稍稍舒畅,反而让他越发烦躁。

底下人见了这番景象虽说已是被吓得浑身发颤,可还是鼓足勇气劝道:“殿下,消息既然已经传回了上京, 那周景和恐怕也早知道了咱们做的事,定是不会放过您的,不如趁他还没来得及对您动手,快些离开吧!”

周景文闻言,不由得捏紧拳头, 他虽说不甘心就此离开,可也知晓已经别无他选, 便咬牙道:“安排人收拾东西备好车马,另外,将清水院的人带上。”

底下人稍稍松了口气, 又恭敬应道:“是。”

而后才匆忙去安排。

事情紧急, 下面人动作自然也快, 不消多时就已是将金银细软连着一些重要物件收拾好, 马车也很快备下,只是去往清水院的人却脸色苍白的前来禀告,说是清水院的人不见了。

周景文原本就等得心神不宁,如今听到底下人这样禀告,脸色顿时更是难看,“好端端的人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快去找啊!”

“已经寻遍了整个王府,可还是不见……”底下人见他发怒,只得战战兢兢的解释。

“王府找不着人,那就去外头找,还要本王教你们该怎么做吗?”周景文眼里已经有了杀意。

底下人慌忙跪倒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劝道:“可是殿下,咱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若是等到那周景和回来恐怕就走不了了,不如咱们先走,至于清芜姑娘,咱们留些人暗中查探,等找着了人,再带来见您便是。”

这其实算是不错的法子,可周景文却拒绝得果断,“不行,清芜背叛了周景和,若是将她留下万一让她落入到周景和手中,周景和定然是不会放过她。”

说到这儿,周景文又如同想起来什么似的开口道:“是了,她最喜欢的便是望江楼的五味杏酥鹅,今早醒来时还与本王说想吃,现下说不定在望江楼,你们快些带人去一趟望江楼!”

底下人只得应下,可却还来不及退下便见有皇城守卫闯入康王府中,更是将周景文团团围住。

见此景象,周景文虽说明白到底是何缘故,可还是尽可能冷静质问道:“尔等擅闯本王王府,不知是何人的命令?”

他所做之事或许周景和知晓,可现下周景和还不曾回来,就算先下了抓捕他的命令,快马加鞭的传回来,他毕竟是康王,如今在上京中能接下这道命令又调遣皇城守卫之人根本没有。

毕竟他生了夺位的心思,那些个忠于周景和的人自然都在这些日子被他用了各种法子调遣离开,不过这其中也少不了另一人的帮助,若是没了她,这事还真不会这样容易。

不管如何,既然这些事他都安排得妥当,按理来说,在周景和回来之前,还没人会擅自对他这烫手山芋动手。

正在这时,有人缓缓从那些皇城守卫中走了出来,瞧清楚那道身影之后的周景文满眼皆是不敢相信,可他底下人也不由得喃喃道:“怎么会是清芜姑娘……”

便是他们将所有人都猜上一通也想不到号令皇城守卫的人竟然会是清芜。

清芜却面色冷冷的看过来,“康王殿下与北岐合谋行谋逆之事,诸位还不动手?”

皇城守卫闻言,纷纷应道:“是。”而后直接动手要将周景文抓住。

周景文手下几人自然无法与皇城守卫相匹敌,不需多时便已被那些皇城守卫制服,可到了此时周景文的目光却依旧定定的落在清芜身上,他颇为不解道:“你既然跟在周景和身边那么久的时间,你应当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既然做过背叛他的事,那便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就算帮他擒了我又如何?他便会饶恕你这个背叛者吗?”

清芜闻言不由冷笑,“我从不曾背叛过陛下。”

“青州的消息,不就是你透露……”周景文原本觉得清芜是不肯承认她背叛过周景和的事实,可话说到这儿,他又仿佛突然想起什么般猛地抬起头来看向清芜,“那消息你是故意透露给我的?这都是周景和特意安排的?”

清芜还不曾开口说些什么,周景文却已经将其中关联想了个明白,“是了,望江楼,五味杏酥鹅,我以为你是在向我妥协,原来你是在与他传递消息,你从不曾背叛他,却一次又一次的骗我……”

周景文越是说着就越发觉得自己浑然就是一个笑话。

他宁愿清芜本就是个见利忘义之人,瞧见局势不对便又利用他来向周景和表忠心,也不愿她从不曾背叛过周景和,留在他身边的这段时日除却算计也还是只有算计。

更可笑的是直至方才他都已经落魄到要逃离上京了,却还不愿意将她舍下,担心她留在上京若是被周景和抓住会出事……

清芜听了这些话,神色却不见分毫变化,只冷冷吩咐道:“先将人带下去关押起来,等陛下回来审问。”

甚至连看也没有多看周景文一眼。

周景和带着长星回到上京时已经是半个月后。

九月的上京比青州倒是少了几分凉意,街道上的百姓大多只薄薄的添了一件外衫,只有入夜冷风吹起来的时候,方才能有几分冬日临近的感觉。

周景和刚回到宫中,便下了三道旨意,一道是赐死康王周景文,另一道是给了长星位分,而最后一道却是将太后幽禁于慈盈殿中,永世不得离开。

拟下这道旨意之前,周景和去慈盈殿见过孟太后。

大约是知晓自己所做之事会得来什么后果,所以她见周景和前来时面上并无任何慌乱神色,反而极为安定。

“母后实在不该帮着周景文。”周景和看向她,有几分可惜道:“若非如此,母后这般年纪,该安享晚年的。”

孟太后拨弄着佛珠的手一顿,而后睁眼道:“景亭一双腿的仇,哀家这个做母亲的,若是不知晓也就罢了,既然已经知道,又如何能不替他报?”

周景和也并未否认,“看来母后已经知晓,也是,母后与当初的云妃势同水火,现在却帮他的儿子夺位,除却知道了当初襄王的事外,朕也想不出别的缘由来了。”

孟太后听他承认,再也无法维系表面上的平静,连声音都止不住有些发颤道:“景亭是个好孩子,他心中从不曾有过什么夺位之心,也不曾害过你,甚至都未必见过你,你的心思竟是如此歹毒,生生害得他废了一双腿,一辈子都站不起来!”

周景和闻言,不由得嘲讽一笑,“是啊,周景亭从不曾有过夺位之心,也不曾害过朕,他生来便什么都有,自然不需什么所谓算计,至于害朕,如母后所言,朕一出生便被丢弃在文阳殿,连父皇都已经忘了朕这个儿子的存在,他何必害朕?”

说着,他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朕生平最厌恶的便是如同周景文,周景亭这样的人,朕想要的东西,需要倾尽全力去争取,不敢出了半步差错,否则便要掉入无底深渊,可他们呢,生来便有人将那些东西奉于他们手中,他们本来什么都无需做便能坐享其成,可他们还要做出不屑一顾的模样来,朕苦心想得到的东西,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方能有机会得到的东西,却是他们弃如敝履的东西,岂不可笑?”

孟太后刚欲开口反驳,可想起当初的周景亭虽未曾做过如同周景文一般的愚蠢之事,可却好似确实不曾太将那储君之位放在眼里。

或许正是如同周景和所言,当初的周景亭是唯一嫡子,又得圣上喜爱,储君之位早已是他囊中之物,他自然无需在意。

半晌,孟太后才终于又开口道:“你说的对,想坐上那个位置,用些心机手段又有何错,便是杀兄弑父都稀疏平常,遑论这些。”

“只是……”她抬眼看向周景和,“哀家所为,景亭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哀家自己不甘心让他就这样毁了一辈子,生了妄念,才与周景文合作,一切罪责由哀家承担,景亭如今只是一个废人,什么都无法再与你争,希望你能留他一条活路。”

周景和已经收敛了方才的情绪,恢复了往常模样,淡淡道:“母后请放心,襄王既然不曾参与此事,那自然不会受到牵连。”

孟太后闻言方才松了口气,她闭眼点头道:“那便好。”

第59章

◎只是说她不配罢了◎

三道旨意中, 两道旨意牵扯到康王谋逆一案,周景和还不曾回宫时,康王便已提前被拿下, 所以对于这两道旨意,朝中人大多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而最后一道旨意却让不少人觉得奇怪。

那便是周景和将一从青州带回去的女子封为敏美人之事。

因着从前从未听说过有关于这名女子之事,所以对于此事自然起了诸多猜测,有说长星是周景和在青州遇到的商户之女的, 也有说她是北岐妖女,生得一副祸水模样的, 更有甚者,说长星便是已经故去的孟皇后换了身份回宫……

而宫中对长星有好奇心思的人也并不少。

和从前在冷宫不同,如今的长星被赐居在长秋殿,又是正经的宫妃,自然不是什么人想来瞧她都能来的。

于是便只有一些需要来长秋殿送什么物件或者办什么差使的宫人才能有机会瞧上一瞧, 只是每回也都只是匆匆一眼,并不敢多瞧。

只是如此,便也已经让不少人见识了长星的样貌,有些生得貌美的宫人得知便要面露不屑,道还以为这位陛下特意从青州带回来的女子是何种绝色, 原来也不过如此,与自个相比恐怕还要差上几分, 真不知为何有这般运气能得陛下青睐。

这些言论传到长秋殿时,长星身边的几个宫女都生了气,偏偏长星却不恼。

她听着这些话, 只觉得有几分耳熟, 好似什么时候也听过类似言论。

她想了好几日, 方才想起来, 原来是当初她被赐婚于魏清嘉的时候。

那时候宫里头也有许多人因为这一桩婚事对她起了好奇的心思,因为她那会儿还只是个冷宫的小宫女,谁想来瞧一瞧她的模样都是可以的,所以赐婚的旨意刚下了的那几日,冷宫的热闹真是从前无法想象的。

不过过了这个新鲜的劲头,一切也就恢复如常了。

只是那时候也有不少人说她生得也不过如此罢了,说她根本无法与魏清嘉相配之类,和如今的这些话虽有不同,可却也不乏相似之处。

说到底都是说她不配罢了。

长星听得多了,早不在乎这些。

赐死周景文的旨意送到了监牢里的时候,周景文瞧着还算是冷静。

大概是因为被关在监牢里的这几日也已经想到了自己的结局会是如何吧。

所以并不意外。

谋逆之罪本就是死罪,周景和不是为了顾及一些所谓名声就要留有后患的人。

毕竟他前边安排了那样许多,不就是为了能斩草除根吗?

可那杯毒酒端到周景文面前时,周景文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将那杯酒饮下。

奉命前来送毒酒的元庆见此也不由得有些无奈,“殿下又何必如此,不如自己饮下这杯毒酒,也算去得体面一些。”

这杯酒周景文是无论如何都得喝下,若是他死活不愿,那就只能生生将毒酒灌进去。

如果能劝得他心甘情愿,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周景文毕竟身份尊贵,但凡可以,元庆也不想自己这一双手在这事上面沾了血。

所以也只得苦苦劝着。

周景文沉默了良久,再度抬眼看向元庆时却已经有了答案,“本王方才一直觉得有些不甘心,可成王败寇,又想不到这种不甘心到底是从何而来,现在终于是有了答案。”

元庆闻言,试探道:“敢问殿下是有和未了的心愿?”

如果能让他心甘情愿的喝下毒酒,元庆或许也愿意帮他做点什么。

毕竟现在的周景文已经是个将死之人。

“让清芜过来见我吧。”周景文一字一句道:“见了她,本王便将这毒酒喝下。”

这事元庆自然是做不了主的,只能道:“如此,奴才先去向陛下禀告。”

说完,他便退出了监牢快步往文庆殿赶去。

等周景和得知事到如今周景文竟还想见清芜不由嘲讽一笑,“果真是个痴情人。”

元庆无奈点头道:“康王殿下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就这般将那毒酒服下,说希望能再见清芜姑娘一面,瞧这模样,确实是对清芜姑娘情根深种,您看……”

若是不依着周景文的意思安排清芜与他见上一面,恐怕就只能用强硬的法子来了结这事了。

周景文毕竟是皇室的人,那样的死法实在不体面。

这道理,周景和自然能想明白,所以他很快点了头道:“清芜还不曾离开上京,你安排人带她去一趟吧。”

元庆闻言不由松了口气,连忙应道:“是。”

有了周景和的命令,清芜纵然心中可能并不是那么情愿再度见到周景文,可也别无他选。

只能与元庆一道来了监牢中,在这儿见到了落魄至极的周景文。

其实清芜并非是没有见过如此落魄的周景文,当初云妃初丧,周景文便是整日浑浑噩噩,后来得知背后之人竟是清芜,他更是仿佛一蹶不振。

只是那时他心中尚有报仇的念头,颓丧的模样也有一半是伪装,而如今不相同,如今的他是真的已经一无所有。

所以比起当初酒醉潦倒的模样,还要更加狼狈几分。

一见清芜到来,周景文的目光便已经落在了她的身上,始终不曾离开半分。

见此,元庆有些尴尬的轻咳了一声,然后道:“那二位先聊着,奴才便先在外头候着。”

周景文并未应声,只是清芜点了点头。

元庆见此,便先走了出去。

这让周景文喝下毒酒的事,就算是交给了清芜来办。

元庆相信这事于自己而言或许是难如登天,可对于清芜来说却很是容易。

所以便安心的在外头候着。

等监牢里边就剩下他们二人,清芜才终于开口叹息问道:“殿下何必一定要再见我,直接饮下那毒酒,也好歹死得清净。”

“本王这些日子反复想着,总觉得不甘心,原本以为只是就这样败给了周景和很不甘心,可那杯毒酒到了嘴边了,却突然想明白,其实本王最不甘心的是你。”周景和面上虽说带着笑,可那笑容却是无比嘲讽。

他见清芜沉默,便又问道:“与你相识之后,本王是有哪里做了对不住你的事吗?”

清芜摇头,“殿下待我很好。”

“那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骗我!”周景文连声音中都带着几分克制不住的颤抖。

清芜终于抬头看向他,叹了口气道:“每个人终归有每个人的选择,我要走的路,从一开始就定下了,不管这一路上遇上何种变故,我始终都还是会坚定的往那个结果走去。”

周景文盯着眼前人看了半晌,然后止不住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本王不过是你要走的那条道路中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存在,不管本王做什么,都无法让你有分毫改变。”

说着他微微低头道:“就算是本王知晓了曾经所做之事,依旧原谅你,依旧日日陪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却也还是不曾忘记去望江楼给周景和传递消息……”

于清芜而言,现在的周景文就仿佛是在一一细数着她的罪行,她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并未否认更不曾解释什么。

等周景文终于平复了他的心绪,清芜方才将目光放在一旁的那杯毒酒上,她开口提醒道:“殿下,该上路了。”

周景文也终于微微低头看向那只白玉酒杯,或许是因为已经将想说的话都尽数说出,他看起来平静了许多,甚至嘴角还微微带了些笑意,又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开口道:“本王双手有些乏力,怕撒了这御赐的美酒,不知清芜姑娘能否代劳,喂我喝这最后一杯酒?”

清芜虽然意外他的请求,可却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弯腰端起那杯酒,送到周景文唇边,周景文轻声道了一句,“多谢。”便将眉眼低垂,好似要将那杯酒喝下,清芜却极为敏锐的捕捉到了他眼中闪过的一抹厉色。

她心道不好,一低头果然瞧见周景文手中握着一柄寒刃,她来不及细想便以极快的动作侧身避开,最终周景文的刀子只是割伤了清芜的手臂。

伤势并不算严重。

见此,周景文轻轻叹息道:“可惜了,没能带你一块儿去地狱……”

清芜皱眉,还未开口说些什么,就见周景文口中不断吐出乌黑的鲜血来,她再低头去看手中那只白玉杯,这才发现杯中酒已经被他尽数饮下。

如此,这次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

清芜垂眸顿了片刻,没再多看周景文一眼便转身往外面走去。

而周景文却是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不见方才没了气息。

外边元庆正有些着急的等着,他虽知道清芜与周景文二人牵绊不浅,既然在这种时候见了面,定然会有不少话想说,可他还等着回去跟陛下复命,自然着急。

正当他想着进里边去催一催的时候,却见清芜缓缓推开门走了出来,他连忙问道:“如何了?”

清芜不曾看他,只道:“干净了。”

元庆松了口气,点头道:“那便好。”

清芜亦是点点头算是作了回应,而后才转身离开。

周景和是回宫之后的第七日才来的长秋殿。

刚回宫的那会儿,他除了要处理康王,孟太后谋反的事之外,还有许多去青州这些日子堆积的事务不曾处理。

虽说都是小事,可却也不能不管。

如此,他这几日都忙得连用膳休息的时间都削减了许多。

来到长秋殿时,也很明显能瞧出来眼底的倦意。

这会儿已是入了夜,长秋殿的几个宫女见是周景和来了,都欢喜得不行,连忙向他行了礼之后又道:“美人还不曾歇下呢,陛下来得正是时候。”

周景和微微颔首,而后大步踏入长秋殿。

第60章

◎有孕◎

周景和到的时候, 长星就已经听到外边的动静,外边几个宫女行礼时也刻意拔高了声音,显然是想提醒长星, 让她稍稍做些准备。

可周景和进来的时候,长星还是只穿了一件素色的寝衣,她见了周景和,便将手边的绣活放下, 恭敬的向他行了礼。

周景和伸手扶她起身,而后将目光放在她绣了一半的竹叶上面, 忽然道:“朕记得你与朕相识的第二年冬日,你给朕做了一件里衣,袖口便是这样的竹叶。”

长星想起那件绣工蹩脚的里衣,轻轻点头道:“陛下还记得。”

周景和默了默方才道:“那是第一回 有人给朕做衣服。”

长星不曾应答,却又听他接着道:“长星, 朕不想去计较过往的事,往后你好生留在朕的身边,就如从前在文阳殿一样,朕也自然不会亏待你。”

长星听了这话,勉强勾了勾嘴角。

他想让她同从前一样一心一意的待他, 做那个眼里只有他的小宫女,可长星早已认清了他原本面目, 知道了他这些年的算计,更是明白当初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愚蠢,又怎么还能回到过去。

可她却将那些话尽数吞咽下去, 做不到点头应下周景和的话, 到底也没有再摇头拒绝。

周景和似乎对她的表现很是满意, 他点头道:“朕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你若是见了,定会欢喜。”

听他这样说,长星反倒止不住有几分不安的抬眼看他,“什么礼物?”

周景和能给她的所谓礼物,都绝不会真的是什么好东西。

周景和对着外头道:“进来吧。”

便又一宫女模样的人将门推开,长星有些紧张的盯着那道身影,她不敢细想接下来她会看到的是谁,而周景和又到底想给她何种惊喜。

直至那个宫女转过身来给长星与周景和行了礼,长星才算是看清了那人的模样,竟是当初孟娉瑶身边伺候的宫女绿玉。

见了她,长星神色微动,眼里确实是有喜色。

周景和见她神色变化,便解释道:“原来孟氏临去前是托朕将这贴身宫女送出宫去的,不料孟氏去后,这宫女却求朕,说是孟家就连府邸都已被官府封了,她出宫之后怕是连个去处都没有,所以更想留在孟氏生前居住的宫室做个洒扫工人,朕念她一片忠心,便将她留了下来。”

“后来朕带你回宫,这小宫女大约是听说了你的事,便来央求朕,说希望能来长秋殿伺候,朕知晓你们二人从前是一块儿在孟氏跟前伺候的,也算有些情谊,便将她带了过来。”

说着,周景和将目光放在长星身上,柔声问道:“长星,你可想将她留下?”

与其像是在等长星的答复,不如说是在等她的选择,问她是否接受他的好意。

长星的目光落在绿玉的身上,到底点了头,“绿玉从前确实与臣妾一同在永祥殿伺候,后来在观羽殿也一同伺候了些时日,臣妾与她相处时日虽不长,可她在这宫里算是臣妾难得熟识的朋友,还请陛下将她留在长秋殿。”

周景和似乎对这样的答复很是满意,他颔首道:“既如此,便留下吧。”

方才起身的绿玉便又跪了下去,叩谢了长星与周景和方才退下。

等内室的宫人尽数退下,周景和才揽着长星的腰身歇下。

这夜,他似乎比之前的兴致好很多,之前的他或是因为被下了药失了理智,又或者是被魏清嘉的事情气得失去了神智,唯有这回,他很是清醒,甚至在贴近她的身体的时候,还带着长星能明显感觉出来的愉悦。

他似乎在她身上用了不少技巧,让她浑身酸软得仿佛一滩即将化去的水,这是一种很古怪的感觉,长星从未体验过。

她汗涔涔的被他来回折腾着,不算难受也绝不算舒适。

等到后半夜,已经向着殿外叫了好几回水,放在她腰间的那只手才算是难得安分了一些,而长星也总算是累得昏睡了过去。

等第二日她起身的时候,已经过了辰时,周景和早已离开。

听到里边的动静,进来伺候的人是绿玉。

绿玉从前是跟在孟娉瑶身边的人,虽然性子也随了孟娉瑶,骄矜了些,可这些日子经历了这样多的事儿,早被磨得没了脾气,做起事来又手脚利索,长秋殿里的人知道她是周景和特意送来的人,自然也都是服气的。

长星见了绿玉,便抬手将其他伺候的宫人屏退,然后拉着她的手急急问道:“绿玉,小姐她当初倒是是怎么……怎么出事的?”

绿玉低头看着长星紧攥着她的那双手,眼里闪过一丝嘲讽,可很快又恢复如常,她道:“你离开之后,小姐的病一日重过一日,原先还能用些昂贵的药材吊着,到了后面,却是连药都喝不进去了,一碗汤药,费劲法子也只能喝进去两分,到后面,便是怎么样也不成了。”

长星听着,也不由得红了眼眶,“是我对不起小姐……”

绿玉深深看了一眼长星,而后才道:“都过去了,小姐若是得知你如今回了宫,又得了陛下宠幸,也会为你高兴。”

长星顿住,勉强挤出笑意道:“大约吧。”

绿玉并不知晓当初孟娉瑶帮她出宫之事,自然不会明白她是一心想逃离这深宫。

如今重新回到这儿,也并非是她所愿。

若是可以,她宁愿一辈子留在青州,永远不再回到上京来。

可她无法与绿玉说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就算真的说了,绿玉也并不一定能理解。

在世人眼中,她能以一个低贱的身份入宫成为周景和的后妃,本就是莫大的福气,若是还要做出不情不愿的扭捏姿态来,岂不可笑?

所以即便是话已经到了嘴边,最后她也依旧是什么都不曾说。

早膳,厨房送来了炖鹌鹑汤。

这是周景和特意吩咐过的,说让厨房在长星的膳食中多用些心思,她身量纤细,是该好好补补身子才是。

长星原本只是宫中最低等的宫女,对吃的喝的从不曾挑剔过,向来是有什么能吃的便吃什么,能填饱肚子就行,可那碗鹌鹑汤一端上来,长星只是闻到那股味道,就直犯恶心。

将汤端上来的宫女给长星盛了半碗汤还没来得及放到长星跟前,就见她捂着嘴干呕起来。

边上几个宫女见了这景象都有些被吓到了,绿玉却很快意识到了什么,一边吩咐那几个宫女将桌面上的汤水都尽数撤下去,另一边又让手脚麻利些的小太监去请太医过来。

等太医过来时,长星已经抱着痰盂吐过一轮了,前来诊治的谢太医见她脸色苍白,连忙在她手腕上放了一块叠好的纱布,然后将手搭上去帮她诊脉。

长星只想着自己莫不是吃坏了肚子,所以并不太过在意,反而觉得因为这事就请了太医过来有些小题大做了。

而边上的绿玉却一直盯着谢太医神色变化,显然比起长星还要紧张几分。

谢太医的手方才搭上去,眼里便闪过一抹喜色,而后又细细摸清了她的脉象方才笑着恭贺道:“恭喜美人,这是喜脉,美人这是有孕了。”

绿玉原本便猜到长星这可能是喜脉,所以并不意外,只是长星却一脸不敢相信道:“这……孩子是何时怀上的?”

她与周景和一共有三回,也就只有昨夜那一回还不曾来得及喝避子汤,可若真是昨夜,这也实在太快了些……

谢太医沉吟片刻才答复道:“这孩子在腹中大约已半月有余。”

“这怎么可能?”长星面色一变,她记得很是清楚,那碗避子汤,她分明喝得一滴不剩,怎么会还能有孕?

她轻轻闭了闭眼睛,将除了绿玉之外的几个宫人都屏退之后方才问道:“谢太医,若是受了宠幸之后喝了避子的汤药,也还能怀上子嗣吗?”

谢太医闻言迟疑道:“倒也并非全然没有可能,只是……”

“只是什么?”长星连忙问道。

谢太医拱手接着道:“避子汤中有好几味药于女子而言都是极为伤身的,只要服用过,身体中总不免会有残留,若是美人方才所说那人是您自己的话,微臣观美人脉象,是不曾发觉有用过避子汤迹象的。”

长星回忆着当初景象,不由得喃喃道:“怎么会?难道我喝下的其实一直都不是……”

确实,其实没人与她说过送到她面前的汤药是避子汤,只是她以为那是而已。

想到这儿,她一时心如乱麻。

她不曾想过有一日她需要为周景和孕育儿女,也自然不曾想过倘若这一日到来她该如何应对。

她勉强回过神,却还是有些不安道:“谢太医,有孕之事我还不曾做好心理准备,可否先别告知陛下,等我亲自向陛下言说?”

谢太医不曾想长星会这样说,他有些为难的摇头道:“还请美人不要为难微臣,便是给微臣一万个胆子,微臣也是不敢隐瞒陛下的。”

长星见此,也只得无奈点了头。

而谢太医却先是给长星开了安胎的方子才再去文庆殿跟周景和禀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