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瑗在温亲王府里一直等到了深夜。
温亲王府在长安城东北。八百工匠借着曲江引水挖出一方池塘,再依池塘建起青瓦白墙、勾檐斗角,最终落成一座宅邸。
这座宅邸的风格与长安城的建筑格格不入,有高挑出尘之感。其他亲王的宅邸往往恢弘大气,琉璃瓦当覆顶、檀木大门为面,端的是皇族气派。而温亲王的宅邸种满淮州乌桕、汴州杨柳,府内曲径幽深、廊桥回环,不似在长安,倒似误入了江南风景。
长安城里人称温亲王君子如珩,说的是他的温润,也赞他的风雅。世人道温亲王虽然出生在长安,却常在江南温养,所以养出来一种水乡气质,连他的宅邸也笼着一层水色。
谢瑗认识谢珩的那一年,他从江南回来,携了一身朦胧的光。
那时候谢瑗年幼,不受母妃喜爱,也不得兄长关心,虽然在宫里长大,却被养得像个野丫头。皇太子常年抱病,其他两个皇子年幼,宫里没有兄弟姐妹陪她玩,她便每日逗猫弄鸟、闹得鸡飞狗跳。她毕竟是公主,没什么人敢管她,她乐得自在,喜欢一个人在皇家禁苑里玩。
那个午后她追着一只小雀儿跑了很远,从光影缭乱的密林里穿出去,在长长的宫道上撞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一身深紫襕袍,赤金束带,腰间的美玉琅琅作响。他从宫道那头走过来,抬了下手,在谢瑗摔倒之前托住了她的额头。
她记得那只手宽大又温暖,耳边有个温和的声音说:“当心。”
谢瑗站直了,扬起脸,叉着腰,手心里还攥着刚抓住的那只小雀儿,一脸神气地望着那个人,说道:“什么人敢碰本公主?”
那个人似乎被这个骄傲的小姑娘逗笑了,打量了她一会儿,才回答道:“你是贤妃的女儿?按规矩,你要叫我一声皇叔。”
谢瑗转了转脑瓜子,想起她确实有一位常年居于江南的小皇叔,姓谢名珩,字如珩,封号为温。她盯了他一会儿,觉得那张脸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年轻太多,于是脆生生地喊他:“谢如珩!”
谢珩笑了一声,也没恼她,伸手掸了掸她肩头的灰,问了句:“谁教的你?”
“没人教我,”谢瑗以为他问的是自己抓鸟的本事,于是得意地说,“母妃不管我,我自己学的。”
三日后,温亲王向敬文帝请旨,收了这位年幼的小公主为学生。自那时起,谢瑗便跟着谢珩在温亲王府的书房里读书写字,从孔孟老庄、春秋大义、一直学到了家国大事。
她的表字是谢珩取的,她的书法是谢珩教的,她懂朝政、税法、军务,学的东西一点也不比其他皇子们少,因为她是温亲王谢珩亲手带出来的学生。
谢珩于她,亦师亦友,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所以姜葵对她说“有人要杀他”的时候,她会显得那么紧张。
这夜,当谢珩推开书房的门进来时,谢瑗正托着腮,神情恹恹地翻看着一卷策论。
“怎么了?”谢珩望见她便笑,“沉璧今日不高兴了?”
他午后从御前出来,又转去东宫,晚间囫囵用了膳,才回到府里。一进府,下人来报,说公主殿下在王府的书房里等到了晚上。
闻言,他去了趟府里的厨房,端出一碟冻酥花糕走进书房,夹了一筷子送到谢瑗的口中,笑道:“饿了吧?”
谢瑗向来最喜欢温亲王府的冻酥花糕,因为这道甜膳是谢珩亲手做的。他有一手独门秘诀,调出来的糖霜格外清甜。以往每每谢瑗学累了,他端着一碟冻酥花糕走进来,她的眼睛就亮起来。
可是这次谢瑗没有。
她含着那口花糕,没等咽下去,就急切地说:“如珩!我今日听到一个消息……说有人要刺杀你!”
出乎意料的是,谢珩并没有显得很惊讶。他又夹了一筷子花糕送到她口中,平静地说:“想杀我的人很多。”
室内的空气静了一下,谢珩继续道:“昨日秋日宴后有三位进士殁了。”
“其中一人,是我、谢无恙、兵部凌伯阳、翰林院周宁止合力提拔上去的人才。御前,他重提了敬德五年对策旧事,那些人必定是为了此事杀他,并且不惜波及无辜。”
“他是国子监虞长盈的学生……他在长安没有亲人,因此,今日清晨,大理寺请了虞长盈亲自辨认尸首。”
亲自辨认尸首……谢瑗心里刺痛了一下,想到今日上课时夫子的神情。
“所以,沉璧,别劝我近日少出门,我不能躲,”谢珩再夹了一筷子,喂了花糕到她的口中,“很多年前,我答应了谢无恙一件事……如今还有两年时间,我们要一起完成。”
“可能会死很多人么?”谢瑗低声问道。
“可能会。”谢珩低声回答。
他搁下筷子,抬手摸了摸少女的头发,温和地安慰道:“但是别怕,我没那么容易死。”
谢瑗一直记得那日的晚风和煦,那个人的手掌心放在她的发间,是温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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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如纱。
姜葵转过身。
蓬莱殿内的烛火摇曳,而窗外的那个人影静如止水。
那是一扇双交四椀菱花窗,楠木窗沿雕满精致的鸟雀。室内烛火很暗,银亮的星光从窗外投落进来,把那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路流淌到她的足边。
姜葵低头看着地面上的影子,忽地恼了。
恼他许多天没有消息,恼她白白忧心了好久,他却如此漫不经心地蓦然出现。
于是她悄悄抬足,往他的影子上狠狠跺了跺。
“江小满,”那个含笑的声音说,“你踩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