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追妻

◎追妻火葬场。◎

他不知道凝珑怎么会来这山野里精准定位他的存在;不知道凝检为什么不要命地往他剑上撞。

他移了移眼, 看见凝珑脚边撂着两把伞与一身蓑衣。

鸦色髻发微乱,泪眼朦胧,青色裙衫,裙摆沾了许多污泥。

她闪着长而密的睫毛, 眼里是不可思议、绝望、难过。她只冷冷地剜他一眼, 随后便搂着凝检的尸身, 盯着凝检苍白的脸,不知如何是好。

雨还在继续下着, 她的蓑衣被雨水打折,七散八落。那深棕色蓑衣染了水又染了泥,脏兮兮的, 披在身上, 恍若一只被折断翅膀扔在地上的雀鸟。

忽然感到一股冷意。凝珑颤起身, 以她不算炙热的身体去拥抱已经冰冷的凝检。

冠怀生仿佛也管不住自己做什么表情, 此刻竟扯出了一个苦涩的笑。

他明白了。

这是凝理设下的一个计啊,就是要凝珑误会他, 憎恨他。凝检的死非他所造成,但他的确动过杀凝检的心思。

就凭这点,凝珑就不会原谅他。何况他还没来得及把凝检投靠巫教的事同她说。

冠怀生踩着泥泞走到她身边,捡起雨伞, 撑在她头上。

衣裳尽湿,似乎打不打伞都没有必要了。

良久, 冠怀生才找回他自己的声音, “回去吧,他的尸身我会让侍卫搬下山。”

凝珑抹一把脸:“你把舅舅先背下山。”

“那你呢?”

“不要你管。”凝珑把身跪得离他远了些, “我就待在这山里, 哪也不去, 死就死了。”

冠怀生知道她在讲气话,“好,我把他背下山。你撑另一把伞,随我下山,好么?”

“随你?”她抬眼看他,“你把舅舅杀了,你让我跟杀亲仇人下山?”

“他非我所杀。”冠怀生轻声说道,“我原想把他绑走,结果他自己疯一般地冲到我剑上。”

他还想说,你信我说的话吗?

凝珑显然不信,她指着四周倒下的侍卫与巫教异端,“有谁可以帮你作证?”

冠怀生皱起眉,“没有。但他真的非我所杀。这是一个计……”

再往下解释,就要说到凝检与凝理蛇鼠一端,而凝理是巫教教首这方面的事了。

该说了,再不说会产生更多误会。

他已经做好了坦白的准备,可当望见她这双充满质疑的眼眸时,他忽地就有些怯懦。

凝珑一定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但她不信他。

不信任她的夫君,这是个很可怕的事。这代表即便他说的是真相,她也会在脑中自动把它补成假话。

凝珑用她的眼告诉他:你失信了。

冠怀生忽然就此沉默下去。

凝珑心想果然如此,“你果然是在骗我。”

他果然想用“计谋”这一出谎言去骗她。

片刻后,一众侍卫拿着武器姗姗而来,营救被困在山里的两位主家。

冠怀生让侍卫把凝检抬下山,他则默默跟在凝珑身后,始终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这距离约莫有二三十步,足够看清走在前面的那道人影。

暴雨不绝,她瘦削又决绝的身影被雨水冲刷得飘飘欲仙,只揉一揉眼的时间,可能就会跟丢。再揉一揉眼,她又出现在他身前。

她的步伐不紧不慢,在等他追上去,等他给她一个解释。

但冠怀生始终没勇气追上前。

他听着侍卫的汇报,听到关键地方,忽地眉头一皱,“你是说,有人伪造章迹字迹,给夫人写了封信,信上引她前去山里寻我。”

侍卫说是,一面把信掏出递给冠怀生:“夫人带走一队侍卫,但因山里地势凶险,那队侍卫皆已中了巫教派提前布下的埋伏,无人生还。”

冠怀生拆开信,果然如他所想,是凝理从中作梗,模仿他的字迹,又仿刻了一个与程家常用章一模一样的伪章。

凝珑因担忧他,当下并未多想,带着一队侍卫急匆匆地上山寻他。

难怪交战时,他窥到凝检心不在焉的,似在寻一个适合的时机去做什么事。

事情脉络冠怀生已梳理清楚,只是他没料到,凝理的心肠竟如此狠毒,把亲爹当作牺牲品好把罪孽嫁祸给他。

这出戏到此结束了吗?

未必。

岑氏,凝玥,乃至其他凝珑在乎的人,会不会都被凝理打下水。

甚至是凝珑本人,会不会在无意间就深入进巫教的老巢中去。

冠怀生不敢想。

他默默看着凝珑失魂落魄地回了院,被云秀围住问东问西。

她要与他分房住。

俩人一有矛盾就分房住,已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共识。

凝珑沐浴的时候,第一次把自己蜷缩起来。

她说:“云秀,我好冷。”

云秀看了眼外面闷热的天,又看了眼她额前闷出来的冷汗,“姑娘,你是心冷。”

她给凝珑把汗珠擦落,“或许,姑娘可以听一听世子的解释。方才我听侍卫说,姑娘收到的那封信是伪造的,是有人故意引姑娘去见世子。那人自然是巫教派的。”

凝珑依旧蜷着身,面目表情地盯着冒着热气的水波,“我知道信是伪造的。但舅舅撞剑这事你信么?舅舅一向聪明机警,甚至聪明过头成了老滑头。他渴望活下去,否则不会把我交上去作为出诏狱的筹码,不会甘愿被贬到章州安度晚年。难道他为挑拨我和世子的关系,竟舍得陪出一条命吗?”

云秀搬了把板凳,坐到浴桶边,与凝珑搭话:“我又听说,老爷早就跟巫教派勾结在一起了。否则他又怎么会出现在福州,山里又怎么会出现许多巫教派的尸体?或许老爷早已变了心,此刻主动撞剑想阴世子一把。”

有些话由冠怀生来解释,凝珑是听不进去的。此刻她对他带着天然的偏见,无论他说什么,就算他说的话是真,她也不愿相信。

可话被云秀说出来,她反倒愿意以一颗平常心去看待这件不简单的事。

云秀的说辞,比她心里的猜测更符合逻辑。

彼时待在山上,她看冠怀生是质疑、憎恨。冠怀生看她却是惊恐、无助、不可置信。

他完全没料到她会贸然出现,一如他所说的,完全没料到凝检会突然撞到他的剑上,被剑刺穿。

前者可以解释这封信是假,后者可以解释,凝检决心求死是真。

是了,她心里早已还原了事实。

但偏偏不肯低头,不肯承认冠怀生是对的。或者说,她不肯承认她很在意他,所以会冒险出门寻他,会因他的不解释感到失落。

仿佛被他看出她其实已经开始喜欢他,是种不可忍受的羞耻事。

热水把她苍白的皮肤烘出了几分粉红,她的脸蛋也是红扑扑的,妖艳又无辜。

凝珑悄悄把身子舒展一些,“我还是在意他对我的欺瞒。”

云秀以为她还怨是冠怀生杀死了凝检,便安慰道:“姑娘不如别跟世子分房住了吧,往常闹分房,越分开,矛盾就积得越深。要我说,不如回去把话说清楚。”

凝珑想的却不是这些。

此刻她是生另一种气,气冠怀生把她当傻子,什么都不告诉她,弄得她的气愤、不解与质疑都像一场幼稚的笑话。

她的尊严放在前,不允许任何人把她当傻子耍,即便她知道冠怀生是为她的安全着想。

所以俩人继续闹着矛盾。

冠怀生不是不想解释。

次日雨一停,他起早站在了她住的阁楼下,静静地站着,等她开窗,他便仰头望她,告诉她真相。

榉木窗“啪嗒”一开,她揉了揉惺忪的眼,打哈欠伸懒腰,呼吸新鲜空气。

像猫一样,很可爱。冠怀生抬起眼,默契地与她对视。

只一瞬,她便清醒过来,猛地把窗户一关。

“啪!”

根本不容他解释。

冠怀生迈上阁楼,站在她屋前敲了敲门,“我想跟你说话。”

她正在卧榻看书,闻声,把书猛地扔在地上,冷冷斥了声“滚”。

他灰溜溜地下楼,忙着给凝检安葬的事。

作为亲眼目睹凝检犯下无数罪状的人,冠怀生其实觉得一剑刺死凝检反倒是让他死得轻了。

凝检值得五马分尸,凌迟车裂。

但在最初的计划里,无论是李昇,还是他,都想让凝检死得体面些。毕竟他奸是真,对国朝的贡献也是真。他没被腐蚀时,是皇帝的一条“好狗”,始终站在皇帝的立场上行事,从不惧会因此得罪多少同僚。

加上他是凝珑的舅舅,是她的养父,无论如何,都该死得体面些。

所以李昇把这追杀凝家的事交给冠怀生来办,只是冠怀生没想到,不等他前去缉拿凝检,凝检反倒自己主动牺牲了。

他把凝检安葬在一座山里,没有厚葬,对得起百姓;没有抛尸荒野,对得起凝珑与凝家。

不觉间又到了深夜,他敲响凝珑的屋门。

“出来,吃饭。”他道。

凝珑还舍得回他话:“不饿,不吃,不出来。”

就是因有这样求她赏脸的场合在,他才觉得无论他用哪张脸改哪个名,他始终与“冠怀生”割裂不开。

平时相安无事时,他们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健康又正常。可一旦发生矛盾,这关系就在无形中变得畸形又扭曲。

当初那个小哑巴受尽屈辱,隐忍蛰伏,不想立刻挑明身份,所以不情不愿地跪在了她脚边,示弱、求情。

自此他便经常跪了。

仿佛是料定她吃这一套,所以谁拿捏了谁,一时说不准。

隔了几日,夜间又开始下暴雨。

凝珑出门上街买东西,可似乎这行为叫冠怀生以为她是冷心出走,往后再也不要他了。

她生气,他可以哄。她委屈,他可以倾听。

但她不能不要他啊。

他们之间的主仆关系已经在灵魂里刻在了烙印,她不能不要他。

主人可以鞭笞、惩罚、羞辱她的奴,但她怎么可以抛弃奴呢。

冠怀生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一如那一日,浑身被雨淋湿。他没带伞,也不准备打伞,始终与凝珑保持着二三十步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他看见她好似进了一个巷里,之后很长时间,她都没再出来。

大街小巷皆已收了摊,街道空旷无人,只有他失意地走着。

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冠怀生脑里乱哄哄的,无力思考其他事情,无力保持理智。

腿脚一跌,跪在了地上。

他不知道为何要跪。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他在乎的人。可现在,没有人会可怜、心软。

他又是在跪谁。

冠怀生想站起来,可突然间失去了全部的力气,膝盖跟泥做的地面黏在一起,割舍不开。

忽地有两道热源把他烫得不轻,他后知后觉地抹了把脸。

这是泪啊。

冠怀生眼眶一酸,喃喃自语:“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

他想自己真是失败啊,怎么什么事都做不好。

现在她抛弃他了,他去追,还能追回她的心吗?

*

凝珑进了伞铺,指着一把能轻松容下两人的青绿伞:“我要这把。”

铺主看见她手边拿着一把伞:“小娘子这不是有伞么,怎的还要买更大的?”

凝珑只是笑笑,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金锭:“别问太多,我就是想要。”

过去她故步自封,只能接受一把狭窄的伞。这些日子来,慢慢发现他的真心,所以也就想开了,愿意撑一把更大的伞,把他迎到她的身边。

她擅长冷战,遇见问题总想逃避,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一旦闹了矛盾,永远冷眼看他,不理不睬。

她知道情况紧急,眼下已经不是容她继续闹小脾气的时候了。所以这把伞也算是赔罪礼吧,希望冠怀生能懂她口是心非下的致歉。

她把小伞丢在了伞铺里,因下雨路滑,所以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耽误许久。

出了长巷,走到大街,待看清那团事物后,猛地被吓了一跳。

冠怀生跪得很好看,破碎感已经快要溢了出来。这种跪姿兼具美感与欲望,美得很客观,霪得很诱人。

雨水把他的宽肩窄腰与肌肉排布得当的长腿都勾勒得淋漓尽致。

那身蟹青圆领袍湿哒哒地贴在他身上,带了些欲诱未诱的意味。

气质潇洒不羁,平时一身贵胄气,如今红眼哭泣,反倒把脆弱的少年感也给带了出来。

他无意间凑出了一副凝珑最喜欢的模样。

他似在低喃着,再看过去,却又像什么都未说,嘴唇绷紧,极力忍耐着委屈。

他不知在委屈什么,也许什么都委屈。

他的心无比潮湿,拧干了还能啪嗒啪嗒地往下滴水。

突然在某一刻,天好像晴了。

有把巨大宽阔的伞撑了过来,眼前青衫裙微晃,这抹青是雨过天晴后纷纷冒出头的草芽,嫩嫩的,围着一朵花生长,越长越旺。

“砰——”

那朵花悄然绽放,盛开在漫山遍野的青翠之间。

第62章 坦白

◎摁住她的脑袋,回应她的亲吻。◎

凝珑觉得好笑, 所以轻笑出声。

她这个人的笑声多数时候分为两种:虚伪应付的笑与讥笑嘲笑。

眼下却是真心觉得可笑,“你是在跪我吗?”

冠怀生以为出现了幻觉。

他伸手试着揪住她的裙摆。她身上干燥温暖,裙褶都带着一股芳香。他摸到了,也闻到了, 原来这不是幻觉, 真的是她。

他出声说话, 声音是砂砾磨过的沙哑,“我以为你走了。”

又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凝珑尚还摸不着头脑, 却还是把伞朝他那边倾斜了一下:“你以为我逃了?”

这只是她的猜想,“我为什么要逃?”

冠怀生抓住她的裙摆不放,“你已经从我身边溜走两次了。”

很难不去想是不是还有下一次。

他宁愿说“走”, 不愿说“逃”。逃这个字总带点屈辱的意味, 他希望凝珑是自由的, 张扬的, 不必受任何礼节的拘束。

这个字分外刺耳,仿佛他们之间从未产生过真情, 只是饮食男女寻欢作乐,他让她不快,所以她会逃。

他更喜欢“走”,平淡中庸。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她随时能走,也许不舍的只有他。

凝珑心想, 她倒是想逃, 只不过每次逃走都会被他抓来,惩罚一次比一次狠。

第一次出逃清风镇与新桥镇, 差点遇险, 回去后他贴在她身上发了三天三夜的疯。

饿了就喝水, 喝多了就想解手。他箍紧她的腰,不让她离床。

越是痛苦,解锁的新花式越多。

她舒服到麻木,全身被他那根铁锤敲酥,稍微一碰就化成一滩水。

第二次出逃苏州,尽管这不算真正意义上的逃,但刺激感比先前更多。

她心脏扑通扑通跳,偶尔期待他会发觉她逃到了哪里,偶尔希望他永远不要发现。

那次回去不久就过了年,年假一过,师傅精心打造的各种玩具也都送到了宁园里。

关起门来,从午晌到天黑,她头晕眼花,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一句犟嘴话。

真是奇怪,偏偏他从不觉得累。

不见面的时候,身体发着寂寞的潮声。见面后,潮汐都被打散,她的手无力地垂在他的胸膛上面,眼前发黑。

作为惩罚,他不会用言语羞辱她,不会用刑具打骂她,不会故意摧毁她的人格,碾压她的自尊。作为惩罚,他从来会在这事上面下狠手。

她是怕了的。

也许她有心想走,但其实走了也没意思。何况走了一定会被他找到,何必自讨苦果吃。

凝珑抬起手,想安慰似的摸一摸他湿漉漉的脑袋,可又不愿把手掌拍湿。只好握紧伞柄,“起来吧,让人看见了再笑话你。”

冠怀生慢慢站起,同时手里被塞进了一个伞柄。他的心跳忽然快了几下,把伞柄握紧,撑着足够俩人躲雨的伞,把伞朝她那边倾斜了很多。

他问:“你刚才去哪里了?”

凝珑回:“去了伞铺,买了这把稍大些的伞。”

顿了顿,又反问他:“你是来找我的吗?”

冠怀生面露羞赧,迟疑地颔了颔首,“我见你走进一道巷里,之后很长时间内都未出来。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我又逃走了?”凝珑侧眼看他。

他好像无家可归的可怜流浪狗啊。

冠怀生知道自己误会她了,脸上莫名升起一股薄红,飞快地“嗯”了一声。

其实在这世间,男人的脸红也能造出一股心动。

凝珑郁闷的心稍微平静一些。

从这里到他们歇脚的院,还要走上很长一段距离。这段距离足够俩人把误会说开,把话说清楚。

凝珑主动开口说道:“把那晚在山里想说的都跟我说了吧。”

这是在主动问起真相。她说:“无论真相如何,我都能接受。”

冠怀生便如实相告。

他告诉凝珑,凝家作恶多端,绑架马云娘正是出自凝检凝理这对父子俩的手。

凝理是巫教教首,他问:“还记得先前我跟你说过的那几间莫名出现的院落吗?”

凝珑说记得,“大哥跟着顾将军在外征战多年,可后来查出,其实他只不过在边疆待了两年,剩下六年都待在京里。那院落就是他六年里歇脚的地方。”

冠怀生说是啊,“六年前他就已经在那院里谋划将来要如何谋反了。也是在那时,巫教派初显雏形。他煽动人心无恶不作,一步步壮大教派,从无名小卒做到了巫教教首。”

凝珑:“当日在苏州,我用信鸽诈他一番。他以为我在信鸽腿上绑了什么重要的书信,想给你传递信息,所以情急之下直接甩出暗器把信鸽射落。他挽器花的方式我曾见过,新桥镇绑架云秀的教首正是使的这副姿势。”

又补充道:“我观察过,这个姿势只是教首会用,旁的教徒不会用。所以那时我对凝理就已起了疑,只是苦于手无实证不敢坐实。”

冠怀生:“他一向行事谨慎,但做事并非滴水不漏。你跟他打过几次交道,幸好他没伤过你。”

没伤的原因冠怀生与凝珑心里都清楚,此刻不必再说。

冠怀生接下来又说起凝检是如何上了凝理的贼船。

“最初凝检知道了他的身份后,并不愿与凝理同流合污。他劝过、骂过、威胁过,但凝理应对的招数更多。毕竟是亲儿子,一条船上的人,何况凝检有自己的考量,便默许了凝理的作为。”

“后来凝理要杀一个人,误打误撞地叫凝检给杀了。一开弓便再无回头路可走,凝检就这么一步步地上了贼船。那日山里的一切事都是凝理的计谋,他逼凝检主动寻死再栽赃给我,试图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好让我分心,他乘机而入。”

凝珑皱起眉头:“这计在苏州就已经布下。难怪他们一家坦然告诉我要搬到章州去,其实他们没去章州,反而来了福州,章州不过是堵嘴的一个幌子。”

冠怀生:“说是去章州,背地里又故意透露风声说是去平州,再混淆一层。福州是第三层,他们故意在此设下天罗地网,等着我们来投。所以这段时间我才会一遍一遍地告诉你,待在院里不要随意出去走动,外面危险。”

凝珑扯了扯嘴角,“假信都能送到院里了,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那边监视着,出去不出去没什么区别。”

言归正传,她问:“这些事舅母和凝玥都是知情的吧?”

冠怀生说自然,“他们知情,但不代表同意凝理的做法。献父手段狠毒无情,他们定接受不了,却也无力反抗。寡母弱女,如今再回头投靠京里已不大可能,只能窝在凝理手底下苟且偷生。然而这计还未做成……”

凝珑心头一紧,“难道他还会疯到把他的母亲和妹妹都牺牲了?”

冠怀生无法给个准数,只能说或许吧。

“或许”……

或许会,或许不会。

未知捉摸不透,像一根扎在心里的刺,不拔掉永远时不时把心扎得很疼。

剩下的路程里,俩人没再说话,自顾自地思考着。

话虽已说清,但事情并未解决。

回了院,凝珑让他先去沐浴,换身干净衣裳。

冠怀生收了伞,小心翼翼地问:“那今晚还要分房睡吗?”

凝珑不轻不重地瞥他一眼,“你说呢。”

随后便踩着楼梯,“蹬蹬蹬”地上了她的阁楼。

冠怀生会心一笑,朝云秀说:“把她的被褥搬来吧。”

随后转身去了浴屋。

夜深了,凝珑推屋进来,见他披发读书这副贤惠样子,不得不感慨一句真是人靠衣装啊。

方才他是落魄的狼狗,这时又是等待夫人归来的贤惠夫君。

他把淋身的雨水都冲刷掉了,可脸上那抹红意仍旧亘着,毫无消退迹象。

再观他眼神朦胧飘忽……

凝珑拂掉他的书,爽利且熟稔地跨坐在他的腰间。

冠怀生痴痴一笑,“你心情是不是好了些?”

凝珑拍掉他蠢蠢欲动的手,反把自己的手贴到他的额上。

“嘶——”

他被她的凉手冰出一口冷气。

她也被他的过分灼热烫得往回一缩。

怕手测的不准,她又把自己的额贴紧他的额,这才肯定地说道:“你发烧了!”

她如临大敌。冠怀生身子硬朗很少生病,定是刚才傻乎乎地跪在雨里给淋出发热病来了!

冠怀生脑里乱哄哄的,看她的眼神飘忽不定,只觉他好像看到了几个幻影。

这里有一个她,那里也有一个她。她们满脸焦急,晃着他的肩膀在呼喊什么。

好像是一面喊“来人!煎药!”,一面喊他的名字。

冠怀生只是扯着她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你有没有开心一些?”

之后两眼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大夫冲进屋,见屋里的一男一女衣衫都有些凌乱。男人似是用物过度,气虚晕了过去。

凝珑被大夫揣摩的眼神盯得发慌,忙开口解释道:“他淋了好久的雨,回来高烧不退,快给他熬点退烧药吧!”

大夫连着说了几声好,心叹自己未免想得太多。

送走大夫,凝珑便主动在屋里架起小火炉,扇着火星熬药汤。

须臾,屋里充斥着苦涩醇厚的药味。大夫说闻药味能尽快袪热发汗,所以凝珑便主动守起了小火炉。

后半夜冠怀生醒了一回,懵懵地喝完药汤又沉沉睡去。

凝珑收拾好后,鬼鬼祟祟、悄悄地爬上床榻。

无意间,俩人的腿肚产生了一次触碰。

凝珑身似过了一遍电,尾椎被电得酥酥麻麻,身子一下就软了下去,倒在了他的怀里。

他没醒,却本能地伸出手去搂紧她,不让她磕着碰着。

闻着药味,她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

外面狂风暴雨,有时打下一道银光似的闪电,把屋里短暂地照亮。

她居然抬头亲了亲他的下巴,他睡得很沉,仿佛是默许她对他做任何事。

凝珑支起胳膊,亲了亲他的唇瓣,慢慢闭上了眼。

忽地,他的右手从她的腰间移到了她的脑后。摁着她的脑袋,回应了她的亲吻。

“唔……”

凝珑心跳落了半拍,他什么时候醒了!

第63章 暴雨

◎为什么偷亲我?◎

冠怀生的气息总能令她安心, 这是件很奇妙的事情。

她盖住他的眼,“不要看。”

他抿紧唇瓣,亲了亲她的手心,“为什么不能看?”

凝珑又测了测他的体温, 还在发热, 烧还没退下去。

“不能胡闹, 你还在生病。”

他慢悠悠地翻过身,把她压在柔软的床褥里, “那你为什么偷亲我?”

说得凝珑羞得反捂起她自己的眼,“你……你管我。”

“我又不是不让你亲。”

他拿略干的唇瓣磨她,从脖颈一直磨到她的侧脸。他的身比晕倒前要更热, 却只是环紧她的腰蹭了蹭, 什么都没做。

凝珑有些诧异, 听他说道:“你一定很累吧, 陪我好好睡一觉吧。”

这话其实是在表示他很累,带病在身不要做一些运动。

凝珑鬼使神差地揉了揉搁在她胸前白肉上的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发丝从她指节中间穿过, 滑溜溜的,像一条条跃动的鱼儿。发尾有些打结,她耐心地一遍遍捋开。

他用少许重量压着她,什么话都没说。

之后用尽全身力气, 抬了抬眼皮,瞥了眼床幔外的风景。

风雨交加, 雷电轰鸣, 青帐摇晃,烛火葳蕤。仿佛外面的残酷半点都进不了这间温馨小屋。

怀中即是天地。

冠怀生蹭了蹭, 此刻他更像一条护食的狼狗。又嗅了嗅她的发香, 她摸他的脑袋时, 她的发尾就似一丛芦苇荡,时不时划过他的侧脸。

之后不容多想,便沉入梦乡。

凝珑也陪他睡了一夜,次日起来发现他的烧退了,可自己心里反倒惆怅起来。

她的舅舅死了。

她心里那个吝啬精明,偶尔流露真情的舅舅,后来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冠怀生说,他帮着凝理拉皮.\\条,摧残无数幼女,滥用无数酷刑,只被剑刺了一下就死了,这惩罚于他而言实在太轻。

她心里震惊,但却无法对舅舅恨得那么深。

舅舅当真是这样吗?

也许有些事只有自己亲眼看见、亲身经历才会选择相信,才会恨得真切。

外面暴雨将歇,冠怀生尚未睡醒,她带着一队侍卫,悄悄爬了一座山。

凝检就葬在半山腰。

台阶高而陡,每道阶面都布满青苔。凝珑庆幸她换了双雨靴过来,否则定会摔得不轻。

这座山头是冠怀生的地盘,离他们所住的院又近,所以凝珑并不担心会再遭遇不测。

守灵出殡万事没有,只是简单寻了张棺材,把凝检的尸身搬了进去。又找来一块木头,削成长片,扎在坟头前面。

这看起来像是一座野墓,仿佛埋着一个乞丐。

凝珑烧了一盆纸钱,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眼下她支支吾吾,当日在苏州时,凝检把她叫到身边,也是支支吾吾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他是想求助吧,他知道一旦上了巫教的贼船,就再无回头的可能,最终会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可他终究什么都没说,让凝珑坐船回京时多添些厚衣裳,免得生病。

他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路上注意安全”。

今日的风刮得令她头疼,她摁稳鬓边摇摇欲坠的步摇,只觉经历的许多事都不真切。

凝检因贪污受贿,挪用国库公款被捕诏狱,后来虽在明面上是被冠怀生所救,实则是陛下想再给他一个机会。可惜凝检最终没把握好这个机会,白白失了陛下的信任,让陛下一步步对他死心。

天上又开始飘起小雨,侍卫把伞稳稳地打在她头上。

凝珑站起身,环视着眼前的一片青绿。头顶的青纸伞,她的青衫,青绿的山野,到处都是绿盈盈的,仿佛燃着数不尽的希望。

明明看到了希望,可凝珑心里还是无限怅惘,闷闷的,如同福州的天气,始终放不了晴。

同样感到怅惘的还有岑氏与凝玥。

凝理虽故意瞒着凝检牺牲的消息,可在母女俩的不断打探下,她们最终还是得知了这个重大消息。

岑氏眼前发黑,一下病了五日。凝玥日日伺候着这个失去夫君的娘,自己也憔悴不少。

福州两方交战,局面渐渐陷入了僵局。

冠怀生穷追不舍,砍了凝理一个又一个左膀右臂。如今凝理想光明正大地撤离福州到其他的大后方稍作歇息,已是不大可能。他无心去关心亲人的心情,苦心冥想要怎么寻个正当理由逃出去。

自凝检死后,冠怀生带着几万精兵疯一般地剿灭巫教余孽,巫教损伤不少。如今福州沦陷大半,局势愈发不利,凝理本就头疼。现在好不容易腾出空闲时间去关心一下亲人,又见她们俩哭天抢地。

凝理更加头疼。

他穿着一身髹黑的教袍,身上唯一的白色是胸前别着的一朵白花。走进屋,一面慢条斯理地解下手套,一面轻声安慰道:“娘不要太伤心。爹是死有余辜,谁叫他当初贪了不该贪的,否则儿子后面行事也不用这般受限。”

岑氏面如死灰:“你爹死了,你连泪都不滴一滴吗?”

“伤心有什么用?人死不能复生。”凝理坐到桌边,倒了盏热茶小口呷着。

岑氏无比绝望,宁肯把头瞥过去看窗外风景,也不愿给凝理半个眼神。

她道:“家门不幸啊,我怎么养出个你这样不孝顺的儿子。”

凝理声音清冷:“娘现在后悔了?当初把我送给顾将军做交易的时候怎么不后悔?”

凝玥正待在一旁熬着药汤,闻言,望着岑氏:“娘,这是怎么回事?当初大哥不是自愿跟着顾将军到外历练的吗?”

凝理不屑地冷哼一声,“好一个‘自愿’!”

他陷入过去那段黑暗的回忆里。

凝检不是第一次把手伸向国库。十几年前,前朝幼帝即位,初期凝检遭宰相尤无庸拉拢,尤无庸给他个参知政事的官职,位同副相。凝检嫌月俸太少,贪了一些救灾的金银,导致地方闹灾不断,死了好些平民。

大理寺奉命查贪污案,凝检为自保,不得不拿出更多金银贿赂当时辅助查案的顾将军。顾将军是尤无庸老家的外甥,当时程家尚未崛起,朝里尤家独大,只要关系够硬,事情自然能解决。

后来把贪污罪推给了旁人,凝检得以自保,却也被贬到御史台当官。

顾将军疼爱凝理,偏偏他膝下无儿,凝检便主动提出把凝理过继给顾将军。事情未成,但凝理却认了顾将军做干爹,后来随他在外征战学习。

顾将军是个忠厚好人,但被当作工具一样送来送去的阴影却深深地亘在了凝理心里。从那时开始,他便发现凝家都是冷血自私的人,包括他自己。为达目的,连亲人都能舍弃,这样的亲人就是留着又有何用?

从那时开始,他开始想争权,不再受人控制,所以慢慢建立了“巫教”。从那时开始,他开始对凝珑产生了扭曲的爱意。

如今岑氏也把他这遭经历都跟凝玥说了一遍,凝玥震惊得把唇瓣撮圆,不知要说什么。

“造孽啊。”岑氏叹道,“这都是报应。”

想出让凝检主动寻死这个计谋时,凝理心里十分痛快。当初老子把小子送走,现在小子亲自把老子送走。两桩贪污案,改变了凝家每个人的命运。凝理唯独不恨凝珑。

凝珑是凝家唯一的好人,所以他才愈发渴望得到权力,好能把她夺回身边。

凝检眼神一暗,心里有一脱身计谋落成。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连绵不断的山脉,他们就躲在山里。

凝理意味深长地说道:“福州多有山体滑坡,尽量不要出去,好好待在屋里。”

说罢便折身慢悠悠地走出屋。

推门前,凝玥说道:“大哥,你背后洇了血,是受伤了吧,赶快去处理吧。”

凝玥天真以为,只要假模假样地多关心关心他,他就肯放过她们母女俩。

凝理却觉得他的尊严被侵犯了。

他后背被冠怀生的手下治山狠狠砍了一刀,伤口极深,怕是要留一道疤。他不怕留疤,就怕以后凝珑害怕。他故意穿一身黑袍,故意撒很多药止血,只伤口还是在出屋前崩开了。

他以为自己是掌控他人性命的神父,但凝玥这句虚情假意的话把他拽下神坛。

回了屋,凝理狼狈地止血。上药时,苏辉过来禀事。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苏辉人高马大,脸黑黑的,“要不伺机逃走?再不逃,你我都得被他捆到朝廷去见狗皇帝。”

“等。”凝理淡声说,“福州春夏交季时多有山体滑坡,我们等山体滑坡。”

“什么意思?我不懂。”

“趁山体滑坡放出我假死的消息,送去几具尸体打消冠怀生的疑心。之后趁乱去闽州的虫瘴山,山里有瘴气,巫教内部的人喝过药,能抵抗瘴气,但外人却不能。山谷里蛊虫多,能为我们所用。这地易守难攻,他们若敢来,定把他们打得有去无回。”

虫瘴山是巫教的最后一道屏障,若守不住山,那巫教便会彻底沦陷。这是个险招,但胜算更大。

苏辉说好,说完正事,又提起凝珑。

“你那个好妹妹,什么时候能借我玩一玩?”

“急什么?”凝理冷笑道,“她又逃不了。”

苏辉在男女之事上从不设防,听罢凝理的话,狂笑不止,一面走出屋去。

他一走,凝理的脸立马拉了下来。

苏辉啊苏辉,你是去不了虫瘴山的。

到时你就跟着几个替死鬼一起埋在山石下吧!

凝理“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喑哑诡异,像个飘忽不定的鬼魅。

*

冠怀生也同样强调了山体滑坡的危害性。

凝珑扇着青篦扇,有些疑惑,“那咱们要不要在雨季之前动身回京?”

冠怀生却仍想乘胜追击,“等把福州完全攻打下来再说。现在攻打进程进入收尾阶段,这时贸然离开,往后再想重击巫教派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大事不能耽误,凝珑便支持他继续带兵攻打。

其实催冠怀生赶紧结束战事也是为大家的身体着想。

闽南一带入秋便会起瘴气,这一带的老百姓从小服用药汤,因此能抵御数日不散的瘴气,忍受潮湿闷热的天气。但他们这些在中原长大的却会受瘴气影响,如今虽也在服用药汤,但这药需得长期服用才有效果。他们不过服用十几日,效果几乎没有。

冠怀生知道她有心结,见她终日闷闷不乐,便趁空闲时,带她去钓鱼登山,放松心情。

这日凝珑跟着冠怀生在湖边钓鱼,随意侧目望去,发现他身上多了几道伤口。

凝珑眼里不自觉地染上心疼,“你怎么又受伤了?”

冠怀生:“打仗哪有不受伤的?”

凝珑:“留疤不好看。”

冠怀生:“你怎么不问我疼不疼?”

凝珑不耐逗,抓住他的耳朵,恶狠狠地问:“那你疼不疼?说啊,疼不疼?嗯?”

冠怀生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他轻佻的话语配上潇洒不羁的脸,很有说服力。

“反正又没伤到要害。”他借巧力把凝珑拉到怀里,把自己手里的钓鱼杆塞到她手里,“要不要来验验货?”

凝珑傲娇地“哼”一声,“没脸没皮。”说罢便不再想他,专心致志地钓鱼去了。

冠怀生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没告诉凝珑,这么多场仗打下来,其实他与凝理有几次正面交锋。

凝理不善近攻,却极善下毒。他下毒,冠怀生中毒,两方暂停战事。之后冠怀生解毒再战,他再下毒,反反复复……

有些毒解了,有些毒却极其难解。

毒积攒在身体里,冠怀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大夫说,也许永远不会发作,反而会变成良药治好其他伤;也许一发作就永无宁日,不得安生。

这毒是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爆了。他不愿说出去搅乱凝珑的心,便故作轻松,只要她不往深处问,他便不会主动去说。

因怕山体滑坡伤到她,所以休战时冠怀生一直陪在她身边,不敢离开半步。

凝珑最近觉得他格外黏人,“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说话时,她正给他上药。

他上半身没穿衣裳,下半身只一条亵裤,趴在长榻里,把一面宽阔多伤的脊背面向她。

凝珑故意把手一抖,药粉便在他的伤口处多落了一些。

冠怀生倒嘶一口冷气,“没有事瞒你。福州的雨季快到了,每座山都有滑坡的风险。咱们住在山里,保不准会遭遇不测。”

凝珑觉得好笑:“你陪着我,山就不滑坡了吗?”

冠怀生回道:“陪着你,心安一些。万一你再不告而别怎么办?”

凝珑气恼地捶他一拳,“我什么时候说要不告而别了?再说就算要走,也不会选在雨季出走,我不要命啊?”

冠怀生握住她的手亲了亲,“不气啦,晚上我戴小兔发箍,穿紧身黑裙,怎么样?”

凝珑想他思维太过跳跃,“你穿裙,那我穿什么?”

冠怀生慢慢抬起身,离她越来越近,“你什么都不穿。”

……

晚上她才知道冠怀生为什么要穿上裙裳。

那裙系带多,脖间系一道,胸肌与腹肌以及更下都系一道,把他的紧实身材完美呈现出来。

他塞给她的是一个胡萝卜状的假杆子。

她有些羞,全身都粉红粉红的,指节揪紧又松开。

“为什么要我吃假的?”她羞得把脸捂紧,声音轻飘,却一字不落地飘进了冠怀生耳里。

他谄媚地亲了亲她泛红的耳垂,“想让你看看真的和假的哪个更好。”

又支起胳膊,四处点火。

凝珑抬起一节藕白的小臂,环紧他的脖颈,“当然是真的好。”

夜里又开始下暴雨。

冠怀生把她哄顺,起身去关窗户。

风暴将至,希望一切事情都会如他所想。

第64章 爬山

◎嫁给我,你有没有后悔?◎

夜里搂着凝珑睡, 没想到她灵活地躲开了他的怀抱。

凝珑刚洗了一遍澡,身上好不容易能清爽一回,现在被他一搂,身上又出了点汗。

她是个很有距离感的人, 纵使跟云秀待在一起, 交谈往来也不会太亲近, 跟讨厌的人相处也会保留几分体面。无论跟谁相处,距离不会太近, 也不会太远。

落在冠怀生眼里,她是那么神秘,捉摸不透。她越是想把心声隐藏起来, 他便越是想往她心里钻, 把她拆得明白。

她越是抗拒他的接近, 他便越是想试探她的底线。

直到她不耐烦地“啧”一声, 他才停了动作。

*

因暴雨不停,两方暂时休战, 各自休整,期间冠怀生也一直在监视凝理那边的小动作。

冠怀生照常巡视领地,泥地不好走,所以大家出行都是骑马。

治山跟在他身旁, “我们已经勘察到凝理藏在何处。他与亲信窝在东边的小周山里,小周山山体近来有断裂趋势, 很是危险。但看样子他们并不打算撤离。”

雨势小了些, 冠怀生扭转马头,说道:“他不是不想撤离, 是无法撤离。福州几近沦陷, 他们待在不周山里做无用挣扎。你当他甘愿被俘虏?不过是在等一个机会罢了。他是想利用山体滑坡搞事。”

治山说正是如此, “他欲假死死遁,之后引世子去虫瘴山决一死战。”

“虫瘴山?那里常年瘴气遍布,地势凶险,若非对那里十分熟悉,十有八九有去无回。这是他最后一张底牌。”

治山:“世子打算如何?”

冠怀生:“就按他说的办。将计就计……”

说罢瞥了眼天空,“这雨下下停停,拢共下了两月有余。大雨后再下一场大雨,部分山体便会滑坡,到时我们进攻不周山,按照他的计划,我会被埋在山下等待救援,趁此时机,他们一帮走密道逃到闽州的虫瘴山里。”

又道:“往衙门走一趟。我们要配合巫教派演一出大戏,不过山体滑坡危害多,要先交代知州与通判提前疏散山脚周围的百姓。”

*

衙门。

李知州与刘通判等候在此。

见冠怀生下马,二人上前比手把他往公堂里迎。

李刘二人是同年进士,先前是京官,投靠程家,之后新朝初立,二人主动请缨到福州卧薪尝胆,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与朝廷里应外合,一起击败巫教派。

李知州拿出一张福州堪舆图,刘通判则拿出一张虫瘴山的地形图。

仨人待在屋里,治山与衙门旁人守在门外,一脸警备。

冠怀生大喜:“原想攻虫瘴山还需费些时间,今下此图一出,后面的仗就很好打了。”

李刘二人问起冠怀生的规划。

冠怀生却意有所指,“要完成此计,还需有另一人配合。”

之后回了院里,把这事说给凝珑听。

行军调度方面的事凝珑自然不如冠怀生懂,可见他现在支支吾吾,始终不说那需配合的另一人是谁,自己心里就有些急了。

“到底是谁?你倒是说呀。”

冠怀生勾唇轻笑,“你当真想知道?你可要想好,这是军机要闻,一旦听了,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往后同生共死,千万做不得逃兵。”

他越是这样说,凝珑心里便越是痒。

窥见冠怀生的笑意愈来愈深,凝珑心里一惊,伸手惊讶地指着自己:“你说这人,该不会是我吧。”

“正是。”冠怀生摊开地形图,指着图上虫瘴山的地标,“山体滑坡时,你需跟着我去小周山捉拿凝理。之后你我二人被埋,他趁机逃到虫瘴山。他对外宣称假死,而我受伤无力自保,他会趁机把你带走,之后……”

“之后我去虫瘴山,你被部下救出。我待在山里尽力通风报信,你休整后带精兵踏平虫瘴山,将我救出?”凝珑打断他的话,把他未说完的话补全。

冠怀生满意地点点头,眼里不掩对她的欣赏,“正是。”

“中间的细节呢?我先前对凝理百般嫌弃,如今却会跟他去山里躲避,他会不会怀疑?”

“所以你我得演一出戏?”

“演什么?”

“滑坡遇险,你见识到我的丑恶嘴脸,对我大失所望,你我决裂。之后凝理来寻,你冷心出走。凝理看似心思缜密,实则刚愎自负,届时你我演出真情实感,瞒过他便不算难。”

凝珑吃惊地睁大双眼:“丑恶嘴脸?具体指什么?再说到了虫瘴山后,我该如何与你取得联系?”

冠怀生长臂一挥,下刻她就窝倒在他的怀里。冠怀生怜爱地捏了捏凝珑的指腹,轻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嘛。再说,计划不能想得太细。变化太多,心里有个大概方向就行。”

他把脑袋搁在她的肩头蹭了蹭,“大计能不能成,届时就靠你了。”

这话叫凝珑听得蓦地升起一股使命感,她满不在意地“哼”了声,“你可不要小瞧我。”

冠怀生知道她愿意相助,相当感激。他的感激没憋在心里,而是落实到具体的行动上。

其实他一直都清楚,床帐里的事凝珑一向很给他面子。她不舒服时会装作舒服,不好扫兴。他知道她嘴硬心软,其实她相当纵容他。

所以今晚他用嘴巴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她的每一根发丝都舒坦地散落着,她的脚趾蜷起又松下,把一层床褥搅出一圈又一圈的褶纹。

家国大事虽匹夫有责,但不是所有人都必须把脑袋悬在裤腰上去正面拼命。

冠怀生想,倘若二人不曾成婚,她其实能一直做无忧无虑的贵女,而不是像如今这样,跟着他到处奔波。

其实她已经享受到了最好的,可爱是时常感到亏欠,他突然感到很对不起她。

这样一想,竟落了几滴泪,滴在甬./道里,凉凉的。

凝珑惊讶地“呀”了声,赶忙坐起来,“你别不是想窒息了吧?”

冠怀生赶忙抹了泪,“没有,你的腿就放在两边,没夹住。”

这几滴莫名其妙的泪让她花里胡哨的心思戛然而止,“你……是不是压力有些大?”

他漱了漱口,坐到她旁边,俩人盖好被褥开始聊天。

“也不是。”他低声道,“你跟着我,受委屈了。”

凝珑摸不着头脑,“听不懂你想说什么。”

他干脆翻过身,俩人大眼瞪小眼。

他问:“嫁给我,你有没有后悔?”

凝珑一怔,随后肯定回:“不后悔,从不后悔。”

她道:“这世间从没有绝对正面的选择,任何一个岔路口都有风险。贵胄世家的少爷贵女,生来享受荣华富贵,代价是什么呢?是不由自主的婚姻,像玩具一样被到处传递。就比如你,你是世子,可必要时你必须在前线冲锋,活不活得下去都是未知。我们能选择的本就不多,所以但凡能由我自己选择的,我从不后悔。”

她问冠怀生:“这出戏,你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吧?”

他回:“我有九成把握能打败凝理。”

“剩下一成呢?”

“留给未知的变化。战事方面从不敢打包票,一切皆有可能。

听到这里,凝珑总算知道他为什么要哭了。

他是怕这出计谋走得太险,进山容易出山难,他怕带不回她。

凝珑依旧满不在乎地一笑,似乎在冠怀生的记忆里,她总是游刃有余。即便待在诏狱里绝望等死,她也不会自乱阵脚,依旧把背挺直,不给别人看笑话的机会。

见冠怀生仍沉浸在悲痛的氛围里,凝珑出声转移他的注意力:“我有些你想听的话要说。”

果然见冠怀生抬眼看她:“什么话?”

凝珑却卖了个关子,“到时再说。”

“到时……是指什么时候?”

“时机成熟我自然会说。”

冠怀生说那好吧,“早点睡吧,明日我带你去另一座山里看看时机来了没有。”

次日。

俩人按约定悄悄来到接近不周山的另一座小山里勘察山势。

天气慢慢见晴,不过这晴天也是雨季将来的前兆。趁雨势稍停,俩人一口气爬了数百台阶。

凝珑不爱运动,走几步就要歇一歇。有时嫌树梢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有时嫌地上的泥泞污了她的绣花鞋。

俩人走走停停,明明登山是为正事,可渐渐却变成了小两口到山里度蜜月。

冠怀生无奈发笑,见她累得两颊发红,把手伸过去递给她:“过来,我背你。”

凝珑偏偏要强,打落他的手:“不要,我自己走。”

说罢为了证明她自己,一口气上了几十个台阶。再叉腰歇下,已经累得站不直腰了。

冠怀生又提到想背她走,这次她没拒绝,利落地趴在他宽阔厚实的背上,开始欣赏风景。

绿树成荫,鸟啼蛙跳,山里岁月悠长,隔绝了外面的混乱战事。

“难怪总有人想隐居呢。”凝珑环紧冠怀生,把脸贴在他的背上,仿佛能听见他“咚咚”的心跳,“山里宁静安谧,来此小住也不错。”

冠怀生背着她,脚步却越走越轻松,大气不喘一口,“你想在这里小住吗?”

凝珑摇摇头,“不想,这里的天气好怪。要住也要住在中原一带的清秀山林里。”

她只随口一说,连她自己都没把话听在心里,偏偏冠怀生记得牢靠。

小周山属东山一带山脉群,与小周山共处同一山脉带的还有他们爬的这座山——讯山。

因共处同一山脉带,所以两山地势变化大多相同。若想知道小周山何时滑坡,只需观察讯山地势变化即可。

“干涸的泉眼突然喷出不绝的泉水,有水的泉眼突然干涸,大雨暂休,继而再下一场大雨……这些都是山体滑坡的前兆。”

走到地方,冠怀生放下她,沉声解释着。

随后俩人顺利寻到两处泉眼,正如冠怀生所说,有水的突然断了水,没水的突然来了水。

俩人默契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滑坡快来了。”

再四处走走,发现几处山体都有抬升断裂,说明近段时间山势在发生变化。

凝珑问道:“山脚居住的百姓都疏散了吗?”

冠怀生说放心,“这一带有几个山村,衙门秘密行事,连夜把各家各户的百姓都转移到了安全地,不会打草惊蛇。”

很快就勘察完了,冠怀生指着埋在山头的一道道观:“要去看看吗?”

凝珑起初不太愿意,“修道的道长或女姑子住在道观里,深入简出,咱们贸然前去不是打扰人家修行了吗?再说就算不打扰,道观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你想去学修行?”

冠怀生说不是,“我在京时就听过人家说,福州讯山里有座极其难寻的道观,名为留仙观。这观里的姻缘卦很准,若有缘人寻到此,将求来的红卦牌挂在梧桐树上,那么无论卦象如何,结果都会如人所愿。”

“这么玄乎?”

“传闻里是。雨过天晴,观方出。其余时候都藏在云雾里,就是去到地方也不见观。玄就玄在这里。”

听他这么一说,凝珑心有些痒。

“要去吗?”冠怀生问。

凝珑点点头,“你背着我去,爬台阶太累了。”

从脚下到留仙观,最起码还有两百台阶要走,俩人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话。

冠怀生提起去年春天那场花宴。

那场令他中春蛊的花宴并不只有赏花喝茶、吟诗作对,还有登山。

所以他与凝珑的第一次见面是在登山时发生的。

“你一口气爬到山顶,连气都不喘一口,全程云淡风轻。你是女眷里爬得最快的,甩其他人一大截距离。那时我还纳罕,原来京里竟有体魄如此强壮的女子。”

凝珑说那自然,“谁说女子不如男,你可不要小瞧我!”

冠怀生笑出声,“后来才发现,你不是不累,而是会隐藏。你爬到山顶时,山顶只有你我二人。我在一棵树后看风景,你没看到我,而我看到了你。脚步虚浮,歪歪扭扭,是累到极致的表现。可你要强,即便没人看,也不愿意扶石歇一歇。”

这尴尬事她原本都忘了的,现在被冠怀生一提,昔日的尴尬又再次重现。

她郁闷地捶着冠怀生:“不许说!你一定是自己杜撰来骗我的!”

冠怀生不恼反而笑得更开心,这笑容不是嘲笑,而是为看见更真实的她而感到高兴。

他感慨道:“你啊,有时就是太要强。其实就算你盘腿坐在地上大声喊累,大家也并不会因此看低你。”

她累,但装作不累。疼,但装作不疼。把自己塑造得十全十美,唯恐人家看不起她。所以她的美在具有攻击性的同时也带着疏离感。

凝珑难得没立即出声驳斥他。

她有些不好意思,只把他的脖颈稍微勒紧,“快点去道观!”

第65章 抱抱

◎他声音是被车轱辘碾过的喑哑。◎

到了道观, 只见观门斜开一条缝,仿佛是里面的人提前知道有人会来参观,所以贴心地解开了门锁。

进去后,有两位头戴扁口玉冠, 身着道袍的女道长前来接应。女道长比手迎着俩人往后院走, “世子与夫人请随我们来。”

闻言, 凝珑不着调地瞥冠怀生一眼。

女道长走在前面领路,凝珑便与冠怀生并肩在后面跟着。凝珑撞了撞他的胳膊, “欸,你是不是提前给人家打过招呼了?”

冠怀生顺势握紧她的手,“那可没有。道长虽深入简出, 但外面天地发生什么变化, 人家好歹还是知道的。”

道观里是一进院套一进院, 最前面那进院是供客人上香的, 堂下搁着一张方鼎,鼎里是千百柱香, 有的已经燃尽,有的还正冒着火苗。前院熏香厚重,走过几道月洞门,到了第二进小院, 道长在堂下诵经祷告。

第三进院里有棵苍老的歪脖子梧桐树,桐叶新翠, 枝桠末节布满了红卦牌。卦牌多, 又挨得近,风一吹, 牌子就扭转在一起, 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第四进院是道长生活起居的地方, 男女分开住,客人不能去这里。

凝珑与冠怀生被带到了第三进院。

两位女道长退去,凝珑抬眼一看,堂下有位仙风道骨的老道长。

老道长已是耄耋之年的年纪,眉目慈祥,头发银白,很是平易近人。

老道长手里握着一捆草杆子,自堂里走出,在凝珑与冠怀生面前站定。

不用这对夫妻开口说一句话,老道长便握紧草杆子用力摇了摇,再往方桌上随意一掷,接着目不转睛地用心解起卦来。

凝珑凑到桌旁,看着几根草杆子落定的方位,心里想:她虽不懂卦,但无论是在寺庙还是道观,求卦实则都是去求个吉利,这卦应该是个好的。

片刻后,老道长方开口说道:“火泽睽卦,艮宫八卦第五位。”

凝珑:“是凶卦还是吉卦?”

老道长沉吟半晌,方回道:“综合来看,先凶后吉。”

冠怀生:“凶是哪方面?吉又是哪方面?”

老道长窥冠怀生神色急切,所以先说了情|.爱方面的卦象。

“常言道,千金难买愿意。男欢女爱亦是如此,强求过来的一份爱终不算长久,换句话说,爱非施舍、强夺、将就,爱是两厢情愿。先凶,指着的是前半段路坎坷崎岖,两位有情人水火不容,矛盾不断。吉指的是好在后面会彼此包容谅解,走上正道。”

冠怀生心想这道长也些本事,寥寥几句话就把他与凝珑的纠缠给说得明白。他又认真问道:“从凶到吉,可有什么办法能及时转圜?”

老道长摆摆手,“不可主动干涉。”说罢指了指天,“遵循天意,只需静静等待。时间会证明其中的可贵之处。”

一个字——“等”。

冠怀生转眸盯着凝珑。

她仿佛并不在乎这方面的解卦,“那其他方面呢?”

接着道长便列了许多方面要注意的事。其中有一方面点醒了她与冠怀生。

老道长说道:“外出宜早不宜晚,不可再犹豫,需得立即行动。”

冠怀生眉头一皱:“为何?”

老道长乐呵呵地笑了几声,再次指了指天,“客人不了解福州的天气。六月一过,福州的雨季就来了。这雨季可怕得很呐,连日暴雨不断,山滑坡、洪水来,每至雨季必出人命。此刻若不行动,等到雨季来了再忙手忙脚,岂不是痛失良机?”

解完卦,不容人再多看卦象几眼,老道长便把草杆子都收到腰间的木筒里,又取来两张红卦牌:“两位客人若有什么想实现的心愿,皆可写在这卦牌上面。之后或是拿梨木长杆把卦牌挂树上,或是自己爬树挂上,又或是唤小厮来帮忙,多种方法皆可行。”

说罢便抬脚离了院。

留仙观既是因求姻缘而出名,那写在红卦牌上的心愿也要与姻缘相关才好。

冠怀生很快就写完,他把眼瞥过去,想看看凝珑写了什么。

凝珑时刻提防着他,拿手紧紧捂着,生怕被他看见半个字。

挂牌时,冠怀生提来一个长杆,挑起二人的卦牌,利落地挂到了一道枝桠上。

离得太远,凝珑看不清他在卦牌上写了什么,甚至连她自己的字迹都认不出。

她问冠怀生:“你写了什么?”

冠怀生:“跟你写的应该一样。”

凝珑气冲冲地看他:“你偷看我的卦牌!”

“我可没有。”冠怀生摊摊手,“我猜的。本来不确定,随口一说,现在看你这反应,我就知道猜对了。”

凝珑耷着她明媚的眼,“无聊,幼稚。”

说着便走出院,冠怀生见状,赶紧抬脚跟了上去。

俩人一前一后地走到第一进院,买了两柱香拜了拜,随后便走出道观,准备下山回家。

哪想刚走出观,天就披了一层灰色。天际压得低,乌云滚滚,天气也一瞬间闷热不少。

看来暴雨将至。

雨季将来,凝珑怕山体滑坡提前降临,便催着冠怀生赶紧走。

冠怀生试探问:“那我还背着你走?”

凝珑其实想自己提着裙摆走下山,可她自己走肯定比被冠怀生背着走慢。这雨水不知何时噼里啪啦地落,若走得慢了被困在山里,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当然要背。”

利落爬上他的背,俩人下山的速度比上山要快了一倍还多。

冠怀生脚底像抹了一层油,快得凝珑心口突突跳。台阶布满青苔,稍微脚滑,俩人就会丧命在这深山老林里。

“你慢些……”凝珑盯着看不见太阳的灰天,“时间应该够用。”

冠怀生邪笑一声,“你怕什么?放心吧,我保证你不会被摔下去。再说,就算真摔了,我也会护着你,保证你从头到脚都毫发无损。”

凝珑气恼地拍了拍他的背,“你说这话作甚?咒自己啊?”又“呸”几声,连连说晦气。

她一扑腾,那胸前肉就往他的背上蹭了蹭。她的细肉碰着他的筋骨,尽管隔了两层衣裳,可那柔软的触感还是令冠怀生眼神一暗。

他反手拍了拍她的臀,不轻不重的,是调\\.戏般的警告。

“趴稳,不许乱动。”冠怀生无意间滑动了下喉结,而凝珑恰好把他环紧,指腹划过他的脖颈,感受到了他的忍耐。

她把声音放小,轻轻地怨了句:“不动就不动嘛。”

往常只在床榻里,他被激得发狠时,才会掐紧她的腰,紧紧地伏着她,说趴稳。

要趴稳,是要因他起承转合的力道太狠。不许乱动,是因到最后,她会承受不来,蹬腿伸手,往前面跑。当然结果总会是被他拽来。

凝珑脸颊一红,冠怀生却毫无察觉。

他继续像头犁地的老黄牛一样,尽职尽责地背着她走路。天阴了,山野也似披了件薄纱罩子,树影婆娑,绿意比上山时更暗了些。

或许也是因到了黄昏,日落西山,山里倏地没了光亮,顿时显得很阴森。

氛围越是压抑,山里便越是异常寂静。

刚下了百个台阶,就已静得只剩下俩人的呼吸声。

这时天雷一轰,“轰隆——”

一道紫红的雷电飞快划过天际。

凝珑心里一紧,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倾盆大雨便哗哗落下。

眨眼间,她与冠怀生的衣裳就湿了大半。

凝珑从他背上跳了下来,眼睫沾着雨水,艰难地看他。

他的身影被雨水刮得格外清晰,绿野被暴雨淋得褪了色,再好看的美景到如今都抵不过他的半分生机。

凝珑伸手挡着眼前,冠怀生则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能避雨的地方。

这一看,果真大失所望。四周只有数不清的树,树栽在斜坡上,因地势倾斜,所有雨水顺着坡往山下倒灌,再继续下山会很危险。

电闪雷鸣,不能往树下躲。眼下只剩一个对付方法,他拉紧凝珑,生怕二人会被暴雨刮散。

“跟紧我,先到道观里住一夜避避雨。”

凝珑点了点头。眼下没有其他对付方法,只能再重新折去了。

暴雨如瀑,他们的身影浸泡在雨瀑里,愈加单薄萧条。凝珑几乎睁不开眼,只能像幼鸟一样偎在冠怀生身旁。

山顶积攒的水聚成巨流,顺着台阶往下灌,所以他们是逆流而上,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走了大半晌,回头一看,原来不过走了二十道台阶。

这时候不爱运动的坏处就显露出来了。

凝珑的手渐渐从他的指节里窜了出去,然而在刚窜出的那一刻,冠怀生又重新握紧了她的手。

他决定不能再手拉手地往山上走了,这样不稳妥。

冠怀生停下脚,侧身回望凝珑。

她被雨水打得懵懵的,半眯着眼,朝他歪了歪头,用她的一脸疑惑告诉他:怎么不走了?

真是奇怪啊,她这么娇气,平常手被划出一条极浅的口子都要皱起眉头叫痛,再把受痛积攒的怨气撒到他身上。

如今她鬓发稍乱,衣裳全湿,裙摆啪嗒啪嗒地往下落着水珠,若是在平时,这时定会觉得她自己丢了面,又要埋怨他做事不利索了。

可现在,她很信任他,把她的命系在他手里。

半句抱怨都无。

“上来,我背你。”他说道。

凝珑没听清,只顾着抹去脸上的雨水,“你说什么?”

她没听见冠怀生的回话,下刻松开了手。

“你……”凝珑心里一慌。

待她竭力睁开眼看去,只见冠怀生把衣袍下摆撩起,系在腰间。他练出来的宽肩窄腰螳螂腿堪称极品,如今衣裳服帖地贴着皮肉,长腿“唰”一下亘在了她眼前。

他再次伸出手,“上来。”

她忽然觉得在这一身欲之外,还能看到他能给她的安全感。

暴雨、青苔台阶、雨水倒灌……

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背人上山是件非常危险的事。可她竟愿意信任他。

只要靠在他的背上,被他背着走,仿佛就能寻到无限希望。

凝珑从不知道他的背是那么热,好像能把她的湿衣裳都烫熟。

她把手甩了甩,又嫌甩不干净,干脆把手往他衣裳上蹭了蹭。虽然到处都是湿的,但往这里一蹭,再往那里一蹭,不多会儿手心就干了不少。

冠怀生以为她玩性大发,嘱咐道:“环紧我,万一再掉下去……”

凝珑非但没听,反而继续重复着甩手再蹭衣裳的动作。

冠怀生假意把手一松,“欸,欸,要掉下去啦!”

凝珑惊呼一声,赶紧贴紧他。确认手心干了后,她把两双手贴在他的耳朵上,贴心地护着。

又趴到他耳边,轻声说道:“山里虫多,我给你护着耳朵,省得虫子混着雨水污了你的耳。”

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她怕他死,他要是死了,谁把她背到道观里去?所以还是要慰问一下这个勤恳背她的老黄牛,他可不能有好歹。

凝珑的话变作一根漂亮的羽毛,在他的耳廓里来回挠。痒痒的,轻飘飘的,明明转瞬即逝,却叫他尾椎酥麻,腿脚差点软了下去。

他还当她在肆意玩闹,没想到她费心把手心弄干,只是想盖住他的耳朵。

冠怀生走得更稳。每一步都像早已扎在台阶里一般,稳稳当当,从不出错。

走了百道台阶,抬眼一看,道观近在眼前。

老道长放心不下,怕两位客人遭遇不测,便派了小道童下山递伞。

不过还不待道童下山,冠怀生就已背着凝珑重新走到道观前面。

老道长亲自来接,“我为世子夫人在前院安排了一间客房,这雨不知何时才能停,二位就先在客房稍作歇息吧。”

凝珑跟着女道长前去沐浴洗漱,再折回屋时,正好看见冠怀生在铺床。

这时他也盥洗好了,换了身宽松的道服,别有一番俊俏。

道观不比王府,客房里只有一张铺着几张木板的床榻、一床被褥、一张桌子两个板凳、一套茶具。虽简陋,但稍作歇息已经够用了。

凝珑关紧窗户,把风雨声隔绝在外。

明明是在大夏天,可她忽然有些冷。待冠怀生铺好床铺,她立马钻到被褥里。

这被褥里面是几层薄棉花,还没有冠怀生身上暖和。

她有些想念冠怀生起伏有力的胸膛,可这时他正在熬姜汤,她说不出想枕他胸膛的话,只能忍受着寒冷,耐心地等。

冠怀生怕她发烧,赶紧喂了她一碗姜汤。

时候不早了,俩人这一天都在上山下山,疲惫不堪。冠怀生吹灭蜡,躺在她身侧。

往常他睡得比她晚,可今日或许是太累,刚躺下眼皮就开始打架,不一会儿就沉入梦乡。

睡意刚来,就被搅醒。

“喂,醒醒。”凝珑一巴掌拍在他身上。

冠怀生翻过身,迷迷糊糊的,搂紧她的腰说了声“睡吧”。

凝珑幽怨地盯着他,脑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小人很自傲,宁肯冷死也不愿意开口说出要求。

一个小人处事灵活,都快冷死了,说一句话又不会掉块肉。

她很冷,如果得不到火一般的炽热,可能就要生病。

生病多麻烦啊,她断然不想生病。

豆大的雨珠不断拍打着窗棂,外面雷电一道一道地劈下,风声,雨声,雷电声,完全把小屋里的动静吞噬殆尽。

这是个肆意妄为的好时机,一切蠢蠢欲动都不会被外面听见。

凝珑慢慢把身贴近他,伸出手指,一下,再一下地戳着他的胳膊。

冠怀生有些烦。

他睡得正好,忽然有个软乎乎的东西,时不时戳他。

他不耐地皱起眉头,正想开口训斥一句,不曾想在开口之前,听见凝珑说了一句:

“你抱抱我。”

冠怀生登时睁开眼。

凝珑吓了一跳,“你……你怎么突然醒了?”

黑夜里,他这双暗藏着深欲浓意的眼格外明亮。像一头蛰伏已久的猎豹,假寐片刻,待猎物上钩,倏地睁开漂亮的豹眼,慢悠悠地打量着逃不了的猎物。

他声音是被车轱辘碾过的喑哑:“趴稳,不要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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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饥饿

◎她终于感受到他的危险。◎

这一夜, 凝珑把脸埋在软枕里,每每想抬头翻过身,又总被冠怀生摁着脑袋压了回去。

客房里的软枕芯里放着决明子与柏树籽,外面披一片粗糙的麻布, 又硬又硌。

凝珑侧过脸, 半张脸被软枕擦得浮起一层怪异的红。她确实得到了渴望的温暖, 冠怀生的胸膛仿佛能把她体内的寒气都驱赶走。

后半夜雨势仍不见小,凝珑瞥了眼窗外, 唯恐山体滑坡会在今夜发生。

正愣神,忽觉天地旋转,原来冠怀生带她转移了阵地, 从简陋的床榻挪到更简陋的长毯。

她娇气地呵斥他的举动:“长毯上的羊毛又干又尖, 你想扎死我呀?”

冠怀生不恼, 早有准备地拿出一张软垫, 把她裹起来。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他堵住了嘴。

老道长贴心, 往客房里送了个小火炉。眼下炭火烧得正旺,噼里啪啦的,跟俩人起承转合造出来的声音配合得很得当。

湿漉漉的衣裳洗了一遍,平铺在架子上, 在火炉旁围成一个圆圈。衣裳下面又搁着几个接沥水的圆盆,啪嗒啪嗒的沥水声显然要比暴雨声小, 几乎叫人听不见。

道观里, 姑子与道长都已睡熟。唯有这间小屋动静不停,直至天将明, 动静才遍寻不见。

爬几遍山坡, 腿肚本已酸痛不堪。如今酸上加酸, 凝珑的腿是被冠怀生小心从他腰上卸下来的。

这时哪还觉得冷,只觉自己被淹在水里很久,身体各处都充了气,这里肿那里也肿。

她连埋怨的力气都没有了,任凭冠怀生收拾现场。

次日天难得放晴,俩人辞了观里一众人,迅速下山。凝珑两脚站都站不稳,便没理由再拒绝冠怀生说要背她走的话。

回了院,治山来报小周山附近的山势变化。

“每座山里的泉眼都出现了异常,地脉断裂,想是即将滑坡。”

冠怀生问:“百姓都完全安顿好了吗?还有泄洪相关事宜,定不能出半点差错。”

治山说是,“只待世子一声令下。”

老道长说,做事不宜迟,越往后拖,失败的几率就越大。冠怀生淡声道:“那就定在明日。明日带兵进攻小周山,届时与衙门、地方将领打好配合。”

他的声音短促坚定,给了众将士无限希望。

衙门里有个擅长观测天象的推官,先前得过程拟指点,所以这次很乐意助冠怀生一臂之力。

推官算好天象,明日出兵,天会再下一场暴雨,届时必定山崩地裂,冠怀生所设的计自然会成。

做戏要做全套,所以这次征战冠怀生要把凝珑也带去。打仗带家眷是件反常事,但冠怀生总有手段放出假消息混淆视听。

凝理听到的假消息是冠怀生志在必得,想一把打赢,之后带着家眷直奔京城,省去中途折返的时间,好能避开将来的雨季。

苏辉问怎么办。

“怎么办?逃啊。”凝理摩挲着獠牙面具,“福州不保难道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吗?按原计划行事即可,你我假死金蝉脱壳,替死鬼拖住冠怀生,给我们延长走密道逃亡的时间。”

大战在即,苏辉难得起了点警惕心:“对面会不会设诈诓我们?那位世子爷明知小周山一带会有滑坡事故,却还是毅然决然地来了。他这么有自信,甚至携带家眷,那会不会勘破金蝉脱壳这一计?”

凝理自认为很了解对面的“妹夫”,无所谓地摆摆手:“大妹妹自负,跟程家过久了,把世子也带得自负,不愧是一家人。放心吧,就算他识破又如何?一旦入了虫瘴山,我们即刻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苏辉被堵了口,不便再劝什么。他相信凝理,他的好兄弟都敢冒险,他有什么不敢?

翌日果然天降暴雨,凝珑与云秀始终与前线将士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这距离近到能清楚听见厮杀声,可却远到不至于被刀光剑影所伤。

俩人待在一方马车里,旁边有武力高强的将士看守,所处并不起眼。

起初苏辉还觉得自己带兵能与对面打几个回合,结果却是连连败退,几乎快被逐出福州境内。

他没想到在福州这个巫教派的老巢里,竟出了不少叛徒。

雨与土不断搅合,战场变成一块巨大的难以拔脚的泥地。苏辉艰难抹了把脸,心里想着要趁乱撤回密道,明面上仍大声吆喝:“杀!杀!杀——”

冠怀生骑着汗血马一路飞驰,盔甲淋了雨变得无比沉重,挥剑更显艰难。可他所到之地仍所向披靡,一把长剑染尽鲜血,却都不是他的血。

凝珑紧紧贴着车背,仿佛可以想象到冠怀生当战时将军的那般英勇模样。

她心里有些动容,此刻希望他能常胜。

冠怀生对苏辉怀恨,一想到有无数幼女都遭苏辉摧残,他眼里的阴狠果决就不曾消失。

“追杀余孽,不留一人!”冠怀生喊道。

旁的小喽啰交给治山等人追杀,冠怀生始终盯紧苏辉,他的目标只有这一个。

风云变化,雷轰电闪,不过交战一个时辰,巫教派便大势已去。

作为教首,凝理始终躲在大后方,指挥手下几个将领布阵拦敌。但或许是他心知此战必败,或许是对面太过凶猛,他精心布下的阵一个又一个地被击破,几个亲信也都被砍掉了脑袋。

凝理带着剩下的亲信直奔逃亡密道。

密道埋在山里的一处树荫隐蔽地,拨开多重荆棘后,一个黑漆漆的洞穴跃了出来。

按原计划,要等苏辉布好替死鬼再骑马奔来,他们才能从密道里离开。

苏辉凿了这条长而深的密道,只有他才知道密道走势。

可凝理没有等。

暴雨把这天地搅得黑白颠倒,天与云与山都是灰蒙蒙的,披了一层萧肃的死气。

他把獠牙面具狠狠摁在脸上,而后开口吩咐道:“不等他,把密道封住,封成死穴。”

他的声音被面具后的变声机关传得诡异又癫狂。亲信这时方知,原来凝理早已抛弃苏辉这道棋子,他们不敢违抗,进了密道点了炸药,把洞前的山体炸落。

“砰——”

只听一声巨响传开,黑雾迅速蔓延,又被暴雨降解成一片片黑沫子,随着雨水到处飘。

与此同时,“凝理”与其他几位“亲信”的尸体被炸飞,亘在了治山等人面前。

治山肃声说:“收拾残局。”

那头苏辉被冠怀生死咬不放,俩人骑马一路向北跑,直到遇一断崖,苏辉才急忙勒马。

勒紧缰绳时,那声巨响正好传到他耳里。苏辉抬眼,朝密道所在的方向看定,心里一慌。再转眸看向志在必得的冠怀生,此刻他才反应过来。

“他|奶奶的,被这狗孙骗了!”

马蹄被剑气啸得直往后躲,崖边石子不断滚落,再往后退几步,连人带马都会摔得尸骨无存。

苏辉恶狠狠道:“狗|日的,你们俩合伙骗我是吧!”

冠怀生拉弓搭箭,与此同时,大批将士堆在他身后,千百根抹剧毒的箭矢一齐抵向苏辉。

苏辉焦急地嚷嚷,做最后的挣扎。

“你敢杀我吗?你体内的毒都是老子种的,老子死了,你也别想独活!”

闻言,将士们大声嘲笑。

治山挑衅道:“别惦记你那毒了!早几百年就解完了!”

苏辉:“不……这不可能……都是最毒的苗毒,你怎么可能……”

冠怀生扯了扯嘴角,递去一个嘲讽的笑:“制毒运毒的李小乙,是陛下的御前侍卫。”

原来敌人来自内部!

苏辉眼里顿失光芒,想他一世威名,如今竟折在了黄毛小儿手里,死得何其冤屈。

山里又传来几阵轰隆声,这次不再是炸药所致,而是山体即将滑坡的前兆。

事不宜迟。

冠怀生把弓箭拉满,“不是合伙骗,是各自怀有心计,心照不宣地骗了你。”

“嗖——”

一箭发,万箭发。

马眼被戳瞎,马腿一软,带着苏辉直落悬崖。

“砰——”

一道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

崖底提前铺满刚刺,苏辉瞪大双眼,被刺成了个刺猬。

他被万根刺扎得不得动弹,但冠怀生心里扎的一根刺终于拔了下来。

凝理不会走远,还有一出戏要演。

冠怀生迅速交代治山几句,随后众位将士与云秀都默契撤离。

南边的山要滑坡了,冠怀生策马狂奔,寻到凝珑的身影后,只来得及大喊一句:“跑!”

下一瞬,天像塌了个窟窿,地像顶出个岩障,暴雨混着山里的泉水倒灌,山体轰隆崩塌,无数石块顺坡滚落。

“轰——”

“轰——”

这阵仗差点把密道给砸塌,凝理忽然“嘘”了一声,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须臾,当即吩咐道:“就地驻扎,暂留几日。”

副教首开口阻拦说不行,“再不走,就坐不上去闵州的船了!雨季发洪,商船不行,到时我们要怎么置之死地而后生!”

凝理:“船会有的。”

他补充道:“等,等几日,等我抓来一个人。”

那人自然指的是凝珑。

当然,凝理也留给旁人别的选择:“谁去谁留,各自随意。”

大家面面相觑,良久,不情不愿地说了声“好”。

他们体内都被凝理下了操控蛊,凝理说得好听,若他们真敢独自乘船,估计脚还没离地,人就已经没了命。

山体滑坡,无一百姓伤亡,但冠怀生与凝珑却被困在山里不知所踪。外面,治山将士与衙门一帮人不分昼夜地找,却迟迟没有找到。

夜里雨水渐小,直到次日,暴雨已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小周山原本一片青绿,如今部分山体滑坡,洪水朝下流泄去,整个山脉只剩下黑灰二色。

令人看不到一点希望。

想是被阵势压晕了,凝珑窝在一处狭窄的洞穴晕了一夜。脚边是一洼水,她活动着筋骨,确认身上只有擦伤后,把身挪了挪,往水洼那处照了照。

衣衫残破,鬓发沾泥,脸庞发黑,看起来像个叫花子。

凝珑想撕下一片衣襟擦一擦脸,可尽管她的衣裳飘着泥巴,她仍不愿撕自己的衣裳。

她就不该穿一身好衣裳来!这衣裳贵得很呢,如今陪冠怀生演戏,可是下了血本!

再一瞥眼,见有块蟹青的布料压在一块石头下。凝珑头脑尚还发懵,来不及想这布料是谁身上的,直接爽快一撕。

“刺啦——”

布片子稳稳落在她手里,她赶紧蘸了几滴雨水,把脸和手擦干净。

冠怀生忽然觉得胸前有些凉。有股风穿破他的衣裳,直往他胸膛飘。

他翻了翻身,却发现翻不动。有块大石头压着他半面衣裳,大石头挡住了他的全部视线。

徒手自然推不动,冠怀生艰难握起手边的长剑,抵在沉石一侧,借力慢慢移动。

他渐渐清醒了,垂眸一看——

好啊,这滑坡把他胸前的一片衣襟都揪走了!原本能遮住胸肌的蟹青里衣,现在被揪得破破烂烂。他胸前直接空出一道长条,好巧不巧,没了布料,他的胸肌直接袒露在风里。

这滑坡未免有些不厚道,令他很难堪。

“轰——”

这块沉石终于滚到一旁,吓得凝珑手一松,那片来源未知的蟹青布料直接落到了水里。

“啊!啊!啊!”

这是她看清身侧男人后的反应。

“啊?啊——”

这是他看清那片布料去向后的反应。

俩人大眼瞪小眼,她的惊呼声高,他的惊呼声低,交织在一起,一同震飞了歇在枝头上的麻雀。

冠怀生瞠目结舌:“你倒真是从不亏待自己。都这时候了,要擦脸还得撕别人的衣裳。”

凝珑自知理亏,可嘴上仍继续埋怨:“呸,谁稀罕你的布料!贴在你身前的衣裳,我拿来擦脸擦手,我还觉得埋汰呢!”

说话时,眼睛总不由自主地往他胸前瞟。

他那身银盔甲不知所踪,被砸得只剩下一身贴身里衣与长裤。脸上沾了些土有些黑,最白的却是那抢眼的胸肌,配上他震惊的神情,格外滑稽,又带着一股原始的魅力。

形象很糙,可在凝珑心里,仿佛冠怀生就该是这般模样。

她那个小哑巴,穿着粗布麻衣,干粗活时脸上抹得像花猫。汗珠流淌进每寸肌肉里,以为他心也糙,却不知只要她瞥去一眼,他立即会听话臣服。

冠怀生想事已至此,干脆把里衣脱了,把肌肉虬结的上身爽利地展示给她看。

凝珑回过神,又骂他不要脸。

“我看你还是冷得不够彻底,”她嘟囔道,“就该把你的衣裳都撕了,让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冠怀生利落地把脸抹干净,迈步朝她走来。

那件破烂的蟹青里衣搭在他的臂弯,他狡猾地拍了拍里衣上的灰尘。

那力道,仿佛是在拍她的臀。

凝珑忽觉自己好像唤醒了一头野兽,瑟缩地往洞穴里躲,“你……你为甚这样看着我。”

那是一道极具侵略性的眼神。

她把他当狼犬来调.\\养,以为她还待在闺阁里,能用她那一套降服他。

可她忘了,如今二人身处山野。

山野本就是狼犬的地盘,吞噬、掠夺、撕咬,她喜欢那套野性,可没有想过,一旦把兽的野性唤起,她便无法脱身。

冠怀生走得慢条斯理,仿佛是一条优雅的野豹。

洞前雨水聚成一团,嘀嗒、嘀嗒地低落。

又一滴雨水滑落,他摁住她的裙摆,只要他弯下指节,她的裙摆便会被撕得粉碎。

她终于感受到他的危险,在这么孤立无援的时候。

冠怀生攥紧她的裙摆,“你饿不饿?”

他是在宣告,他饿了。

第67章 突变

◎糟了!◎

落在她眼里, 只看到他挑逗着她的裙摆。她的裙摆本不算干净,可在他手里却化作一股芦苇荡里悄悄袭来的风,看不见,摸不着, 偏偏顺着小腿肚往里窜。

她问:“你想做什么?”

总不能都到这等紧要关头了, 他还想做那种事吧?

冠怀生没回话, 把头低着,继续摩挲她的裙摆。她也不再说话, 垂下打量着眸子,细细盯他。

冠怀生把腿弯起,硬茬的头发时不时往她的身上扎一下。她看到他的脖侧亘着一条蓝血管, 弯弯绕绕, 若隐若现。

不免想起他曾试过用蓝丝带蒙住她的眼, 但这蓝色看得总不比红色带劲, 所以后来都换成了红色。

再回过神,就见冠怀生已经把她脚踝处的擦伤包扎好了。

“你要是饿的话, 我就去猎只野兔或抓条鲫鱼,再摘些野果,吃顿烤肉饭。”他接着刚才未说尽的话继续说道。

凝珑心虚地抹了把脸,“你要包扎不会直接说啊?又是脱衣服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

冠怀生把她的裙摆放下, “那衣裳漏风,漏的地方还是不该漏的, 多不雅观。反正正值夏日, 不穿衣裳也不冷,干脆就脱了。至于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可没想到那事上, 定是你想歪了。”

凝珑无理自辩, 只是不理他。

山洪尚未过去, 待在原地是最安全的。这危险时候别说是野兔或是鲫鱼,就是连个爬虫或虾米都难找。

但这一出毕竟是个计,冠怀生既然要说去做饭,就自有他的手段把食材取来。

凝珑捡了些柴火,简单把山洞收拾一番。

往凹石上垫一块野草垫,算作床榻。再削几根木棍支在火堆旁,当烧烤架子。最后在四周找了找,把凌乱的铠甲与破布烂衣捡来,当作吃住用具与被褥。

做完许多零碎事后,凝珑满意地打量这个“温馨”山洞。面上不由透露几分得意,心想自己好歹还是有几分能力的吧!

这时她尚沉浸在自满里,不曾察觉到危险正在悄悄逼近。

*

山体滑坡,一整座山的地势都变了几变。沿着乌桕树林往南走,走到尽头会看到一条河。

治山站在河边等待冠怀生的到来。听见脚步声逼近,治山转过身,虽不知冠怀生为甚光着上身,却仍一脸沉重:“岑夫人死了。”

冠怀生手指一松,一捆鲫鱼掉在地上。

治山把腰躬得更深:“凝理提前安排一辆马车送岑夫人与凝玥出境乘船离去,但行至半路,岑夫人硬是要独自下车去山里取些衣物,人没拦住。刚来到山里,洪水就顺坡而下,把她冲走,最后淹死了。”

冠怀生把鲫鱼捡起,拿帕子擦了擦沾在鱼身上的泥土。

他的指节紧紧扣着捆鱼绳,指节攒得“咯咯”作响,吓得鱼都不敢再胡乱甩尾蹦跳。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尸身呢?”

“找到时,尸身已经泡发肿胀,身体各处都胀了气,鼓鼓的。属下不敢耽误,连夜将夫人下葬,就葬在凝检旁边。”

捆鱼绳把他的指腹勒出一条深深的印,很快那印里就冒出点点血珠,顺着绳节,滴在了鱼尾上。

冠怀生把鱼往水里涮了涮。水面漾起一层血花,很快就被冲走,消失不见。

有些人命亦如这血花,来去匆匆,出乎意料。

“做得很好。”

这夸奖的话非但没让治山放松,反倒令他心里更紧张。

不怕人发疯,就怕死一般得冷静。

治山犹豫问道:“那这个消息……”

“先瞒着。”冠怀生沉声说,“等凝理回了虫瘴山,等时机正好,再把这消息散布到他那里。不过想瞒也瞒不住,那是他的娘,娘遇害,当儿子的一日两日不曾发现,但等他处理好这里的事,到时定会察觉。”

说罢接来治山递来的两件干净衣裳。一件捎给凝珑,他把另一件衣袍穿在了身上。之后转身欲走,刚抬起脚,忽而想起还有几件事没交代。

“虫瘴山里不仅有毒瘴气,还有他们研制出来的各种病毒瘟疫。这些毒对他们无效,但对我们确实一杀一个准。你往京里寄去一封快信,让陛下知晓现状。再与几个待在虫瘴山里的卧底取得联系,让他们在我方攻山前,务必把各种解毒药方送过来。”

治山说是,借此又说起私事:“京城来信,王爷自开了春就一直卧病在榻,病情始终不见好。御医和大夫都说,怕是寿限将至,让世子提早做好准备。”

所谓准备,是心里要清楚家里老人将走,也是要做好备棺椁、行白事的准备。

冠怀生幼时把娘送走,又刚把苏嬷嬷送去不久,再把凝家两位长辈送走,如今该准备送自家的长辈了。

他说知道了。到底于心不忍,让治山给嗣王府寄一封信,嘱咐嗣王把身体照顾好,旁的事不必操心。

*

冠怀生回程的脚步迈得无比沉重,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充满着不想面对凝珑的刻意。

有些人心肠不算顶顶的好,但也不算是十成十的坏人。人就复杂在这里,看那凝检与岑氏虽然心里刻薄自私,但却把凝珑精心照料了十几年。这对夫妻还达不到君子论迹不论心的程度,但一个上了贼船手染鲜血,一个死得莫名其妙,令人叹息。

他是丧气满满,可手里提来的食材也是满满。

两尾肥美的鲫鱼,一只处理好的野兔,还有一兜酸甜开胃的山楂果,以及一件干净衣裙。

凝珑弯起笑眼,脚步轻快地去提这些食材,又拿来衣裙比了比,准备吃完饭再换上。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天都黑了。”她瞥了眼山洞外黑漆漆的天,顿觉恐怖。可又一想在这偌大的山野里,好歹有冠怀生陪着她,也就不害怕了。

饿了一天,肚子肉往里凹着,俩人皆是饥肠辘辘。

凝珑把野兔与鲫鱼都挂上烧烤架,坐在火堆旁,时不时把肉翻翻面,省得再烤焦。

冠怀生有意隐瞒他的丧气,但整个人看起来还是颓废不少。

凝珑只当他是打猎累得不轻,调侃道:“你先前不是说,你体力很好,在战场连杀数百敌人都不觉累吗?怎么现在恹恹的,难道先前都是在诓我,其实你是在吹牛?”

她兴致很好,撞了撞冠怀生的胳膊。

冠怀生被撞回几分心神,他对凝珑的问话避而不答,反问道:“你先前不也说,有些必须要说的话要跟我说吗?现在要不要说?”

凝珑伸手指着放在草垫上的一封信:“喏,想说的都已经写在了信里。待会儿吃过饭,你自己拆开去瞧。”

她解释道:“这事不劳你提醒,我心里记得清楚。进山前,我提前要了笔墨。你打仗时,我就把纸摁在云秀的背上,潦草写了几句话。之后将信封塞在里衣里面,时刻捂着,也时刻记着。信上字迹歪扭,你看了可不能笑话。”

她很期待冠怀生看到那封信后的反应,她确信,那信上一定写了他想听的话。

她没对几个人说出他们想听的话,冠怀生走运,恰好是例外之一。

凝珑把冠怀生的一些反常当作他太累,并没有多问。简单说过话,她便专心致志地给肉翻面。

很快,白肉上腥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美味的焦香。凝珑摘下两条鱼,冠怀生一条,她一条,俩人各吃各的,不够吃也别想多吃,够吃也不必惹出你吃我的,我吃你的这等不必要的暧昧。

她把两腮嘟起,吹了几口气,小心翼翼地品尝起来。

侧眼瞥冠怀生,他傻傻地捧着鱼愣神。

“你怎么不吃?”她疑惑问,“我尝过了,很好吃。”

冠怀生无心满足食欲,“你先吃吧,吃完我有事跟你说。”

听他这么忧心忡忡地一说,凝珑反倒再也吃不下去。她把烤鱼撂在蒲叶里,“什么要紧事?你先说。”

冠怀生也把烤鱼放下,清了清思绪,落寞说:“岑夫人死了,被洪水冲走的。她原本坐上了去渡口的马车,中途坚持折回。当时山里已经清了场,她来得不凑巧,遇上了山洪。”

“啪哒——”

凝珑硬挺挺地站起,那条被包裹很好的烤鱼被她的衣袖拂落掉地。

烤鱼滚了几滚,滚到了火堆里。那美味的焦香鱼肉立马散发出怪异的腐烂气,令人作呕。

凝珑也的确想呕。她心里埋着一股憋屈的火,顺着喉管“嗖”一声地涌上来。

话还没说一句,泪水就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冠怀生匆忙站起,想安慰她。他身侧那条烤鱼也滚到了火堆里。

野兔肉也烤焦了,白肉变黑,散发着阵阵恶臭。

温馨的山洞,只在一瞬之间就变成了个臭囊,包裹着两个不知所措的人。

要指责吗?指责他没有提前把岑氏与凝玥接回来。

要痛哭吗?就像当初哭凝检撞剑而死那样。

……

冠怀生只看到凝珑弯下了她的腰,背对他,走到火苗照不到的地方。

她的肩膀微微耸动着,整个人像被一把捶狠狠捶打一般。须臾,压抑的哭声弯弯绕绕地传到他耳里。

她已经经历过亲人的死亡,那次哭得狼狈,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再嚎啕大哭。

然而冠怀生宁愿她放声哭,她压抑的哭声似一把细刀,一刀一刀地割着他的心。

“我……我出去散散心……”

片刻后,她把腰杆慢慢挺直,抹干泪眼,快步走出洞。

出洞的那一瞬,她的确对冠怀生有些失望。

也对自己有些失望。

她以为冠怀生能完美处理好与她相关的一切事,但却忘了,他也是个人,是个人就会有疏忽的时候。

她知道岑氏也不是个好人,但此刻也想去无人注视的地方,好好哭一哭。

冠怀生怕她独自出去不安全,走几步想追,可又想给她留够发泄情绪的时间。

夜深了,她走不远,应该不会有坏事发生。

他在山洞里待得心乱如麻,拆开信一看,只见信上写着:

“此去虫瘴山,唯恐有去无回。若回不去,我也算是个英雄。倘能回去,我决定要和你认真……”

“认真”后面还跟着一串字,但书信泡了水,这串字已经看不清了。

但他知道,她是说,要认真地去对待他,认真地去爱他。

“糟了。”

他赶忙冲出山洞寻她。

*

凝珑一面抹泪一面摸黑走路,不觉间走到了个偏僻地方。

她再抬头一看,四周静悄悄的,这地方她不认识。

“糟了。”

说完话就转脚往回走。

可刚转过半边身,猛地被一道黑影擒住脖颈。

“啊!”

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下一刻,嘴里就被塞了布团。

一阵幽香诡异袭来,不过一瞬间,凝珑就软身昏迷得死沉。

与此同时,冠怀生的呼喊声贯彻山野。

密道人走道空,唯有他喊的一声声“凝珑”,久久未散。

第68章 被掳

◎异床同梦。◎

船支摇摇晃晃, 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人裹紧,再把网抛在水里,咕嘟咕嘟煮上旬日, 之后就到了该去的地方——虫瘴山。

凝珑这一路乘得迷迷糊糊, 路上凝理体贴细心地照顾她, 说:“大妹妹晕倒了,我带大妹妹去我的地盘休养休养。”

凝珑假装什么都不知情, “你的地盘?”

凝理神秘莫测地睨她一眼:“是啊,我的地盘,落地后, 大妹妹就会知道一切事情。”

他试探地问凝珑:“大妹妹还记不记得晕倒前的事情?”

凝珑掩下藏有心机的眼, “世子带兵去攻打什么巫教派, 非得要把我带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没对我关心一句。后来山体滑坡,山洪不绝, 我俩被埋在下面,我身上擦伤几处,他摔断了半条腿。我俩吵了一架,我出去散心, 结果郁闷过度直接昏倒过去。幸好大哥把我救了,还把我带到你这安全地盘, 真是谢谢你。”

凝理恻隐之心大动, 没多想就信了她这套说辞。

实在是她这副柔弱模样太可怜。乌黑的发,瓷白的肌肤, 妖媚的眼, 饱满的唇与身姿。

她慢慢抬起鸦羽般的密睫, 挑起眉梢,仿佛在深情地望他。

他觉得此刻自己就是她的天,他要跟她贴心窝子。

也要逼她无路可退。

她以为他比冠怀生更值得信赖,殊不知,他就是能与冠怀生匹敌的巫教教首。

落地后,凝理特意换上教袍,他没戴獠牙面具,反正整座山头都是他的亲信。

他朝凝珑伸出手,温文尔雅地笑道:“大妹妹,你来。”

凝珑脸色突变,眼露惊恐:“大哥……你……你竟是教首。”

她泪如雨下,却又哭得极其美丽。

看聪明女人犯糊涂,不失为一桩乐事。

凝理笑出声,整个人阴冷狡猾的气质尽数显现。

他拽来凝珑,“大妹妹,别哭啊。擦干眼泪看看我给你打下的江山。”

凝珑放眼望去,只见浓厚的瘴气里隐约露着数个人头。他们目光湿冷地盯着她,仿佛是一条条蛇滚成大团,伸着长舌头要把她咬死。

“放我走,放我走……”凝珑不断挣扎,看起来害怕极了。

凝理阴森一笑,“来者是客嘛,大妹妹暂且住一段时间。”他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就暂且住个百八十天吧。”

凝珑听了更是害怕,泪珠断了线般地往下淌。凝理毫不在意,端来一盏药汤,扣着她的下巴灌了大半。

凝珑捂着胸口咳嗽,美人蹙眉啜泪,即便哭起来也是一道美景。

“大妹妹多喝些,这是防瘴气的。你初到这里,身子定不舒服,日日软瘫无力。也好,每日让婢子灌你几盅药汤,给你续命。”

如此便被坑蒙拐骗到了山沟沟里。

凝理表面一副自信模样,实则他心里比谁都慌。跑到虫瘴山是最后一道自卫手段,倘若那冠怀生真有本事能冲破山,他也自有无数陷阱阵法拿出去对付。怕就怕冠怀生所向披靡,能把巫教逼得节节败退。

因此凝理把凝珑关在一个院里后,并没把心思花在她身上,而是整日跟着几位有勇有谋的亲信一起商讨计划。

这也给了凝珑往外递信的机会。

冠怀生的确总有办法。原本她被关在一个小院里,院里常来往的只有两个婢子一个小厮。院外亘着一座小山坡,山里有野兽猛虎,外人没法进院。偏山里的卧底得了冠怀生的信,把两个婢子与一个小厮都替换成了自家人,还换得神不知鬼不觉的。

婢子春蓝说:“别看这虫瘴山人多势众,其实人心不齐,彼此间都不熟识。所以顶替就再好说不过了。教首的亲信,十个里面有五个都是咱们的人,山里的教徒,百个里面也有一半都是侍卫假扮。看似是一座攻不破的山,实际只要世子点个头,次日这山不攻就破了。”

凝珑心叹冠怀生手段高深,“这么多卧底安插进来,难道就从没被发现过?”

春蓝感慨道:“夫人还当攻打巫教派是一时兴起吗?十多年前,在巫教派刚冒出个苗头的时候,彼时还是荣王的陛下,与还是国公的王爷就已布下了这场大戏。十几年过去了,这场大戏终于要收尾落幕。咱们在外表现的是临时起兵镇压的样子,实则巫教要做什么,咱们心里都门门清。夫人且想,这能不赢?”

你玩阴的,制毒放毒,人家比你玩得更阴,提前预判了你的预判。

所以说程家能稳固地位,靠的不仅是家族荫业,更离不开每代程家人的敏捷预判与精准出击。

凝珑知道冠怀生一向有手段。他在她面前跪多了,难免令她忘了,他从不是善茬,而是一头危险的凶兽。

一晃眼,小半月已过。亲人离世的悲痛被风雨兼程的疲累代替,凝珑问春蓝:“你知道岑氏都做过什么坏事吗?”

她不能在春蓝面前给岑氏一个尊称,毕竟在她们眼里,岑氏也是个坏人。

闻言,春蓝眼神一暗:“经手多桩仙人跳,把人家家里的女孩卖个一帮恶心老男人,换来大笔金银给自家女儿做嫁妆。被洪水冲死都算她寿终正寝了……”

凝珑又犯起恶心,把药碗往桌上一掷。

人心隔肚皮啊,看起来是个正常人,哪知道做事那般疯魔……

凝珑重情重义,但心里也有良知。如今凝家夫妻落得如此下场,只能说是恶人恶报,也的确如旁人所说,这都已算是让他们寿终正寝一回。

自此凝珑便不提这件事,耐心等冠怀生攻上山,一面打探山里情况,通风报信。

却说冠怀生收回福州,朝李昇禀了巫教派的败落后,便谋划着何时逼上虫瘴山。

现今闽南一带,除虫瘴山周边几个小县,其他州郡的几场小叛乱皆已被朝廷镇压。

近日巫教那边又研制了一种疫毒,倘若攻上山,他们必定会放毒害人。因此冠怀生迟迟没有动作,可也怕拖延太久,山里会出变故,对凝珑不利。权衡再三,冠怀生派数位大夫研制解毒的药,一面练兵等时机成熟。

*

凝珑没想到会在山里见到凝玥。她以为凝理最起码要保护凝玥,把凝玥送去其他地方,这样就算巫教被灭了,他唯一在世的至亲起码还能苟延残喘几年。

如今看来凝理谁都不在乎,亲人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有价值就继续用,没价值就随意扔弃。

凝玥消瘦憔悴,比她这个囚犯更像囚犯。

她看见凝珑也很意外,“你都知道真相了吧。大哥他就是作恶多端的巫教教首,还有爹娘做的事……这些你都知道了吧。”

凝珑说是。

随后凝玥避开耳目,带凝珑往自己所住的院里走。

凝玥之前好歹也算是千金大小姐,如今住在一进只有三间屋的破旧院里,一间是卧寝与堂屋,一间是浴屋,一间是茅房。院里没婢子伺候她起居,添火加柴之类的琐碎事都是她自己亲自干。墙砌得歪歪扭扭,漏着风,进了屋更是凄凉,茶具卧具都是最差的那种,衣柜里连件好看衣裳都没有。

凝玥苦笑打趣:“比你那院差远了。兄长很久之前就开始布置你那进院,前院后院游廊,拢共十二间屋,家具都是用陈年梨花木打造。不过你那院跟我这里一样冷清,没有人气。”

“看来你我都是囚犯。”凝珑品了口清淡无味的茶水,这水里仿佛还带着沙,品起来很艮啾。

“都是囚犯,待遇也不同。你还有个盼头,等世子来将你救出。我可没盼头了,我只能赌,赌大哥还有点良心,兵败时,还有心能保我一命。”凝玥将茶水一口饮下,她已经习惯了过清苦的生活,能有水喝饿不死就很感激了。

凝珑试探问:“你怎知他就一定会败?漫山遍野都是你们的人,又是加深瘴气又是研制疫毒,后山还有许多猛兽,难道还没有赢的几率?”

凝玥坦诚回:“你的小动作我都看到了。确实都是“你们”的人,但是你们皇家的人,不是我们巫教的人。你且放心,这些事我不会告诉大哥。”

她心里也盼着这场闹剧赶紧结束,能保命最好,死了也就拉倒。

他们凝家最清白的是凝珑。她爹娘与大哥手里都沾了血,她也没干净到哪里去。

凝珑对凝玥还提着提防心,既然已经暴露,事不宜迟,最好三日内攻山。

凝玥却难得聪明一回,也许是心死了,人就会胡作非为。她从袖筒里掏出一张纸,“这上面写着解疫毒的药方,你且派人递出去。你别这么震惊地看着我,我没骗你。想必那头世子也拼凑出个药方,但他的药方少了几株药材,解不全。你把药方递去,那头他会看出我有没有诓骗。”

凝珑听从内心的选择,决定信她一回。反正巫教派大势已去,量他们也掀不出什么风浪。

隔日趁山里瘴气重,把药方绑在信鸽腿上,偷摸放飞。两个时辰后,冠怀生在闽州边境聚兵,正想出发时,恰好见信鸽飞来。

他赶忙把信拆开,这张药方及时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吩咐道:“且暂住一日,待大夫熬好药汤后再出发攻山。”

这夜,他与凝珑异床同梦。

俩人都梦见了一张宽大的拔步床,在拔步床上,他们俩缠得难舍难分。

罕见的春.\\梦,一梦罢,俩人忽地都想念起彼此的肌肤。

冠怀生醒得很早。一面穿盔甲,一面想凝珑。

这漫长的追妻路走来,他有过失望,有过质疑。有时盯着凝珑的睡颜,他心忽地有些冷。倘若凝珑一辈子都不爱他,他还要巴巴地等她回头吗?质疑后,每每被她的笑颜打消念头。

他很期待打这场仗,这代表着,他终于能问:你到底爱不爱我?

作者有话说:

下章大哥死,快完结啦!

第69章 杀她

◎凝理之死。◎

不过眼下也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等大夫按药方熬好药汤, 递给众将士服下后,远处的瘴气终于消了些。此地离虫瘴山还有些距离,要赶在瘴气降到最薄前潜伏到山脚,且在听到山里凝珑传来攻山的信号后才能行动。

山里降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明明是在雨季, 可虫瘴山却连日下着绵绵小雨, 仿佛又回到了今春一般。山里凉快, 天气放晴的时候空气格外清新,这时凝玥总会邀凝珑一起去后山逛一逛。

后山是关押她们这等犯人的地方, 活动范围虽不算大,却也不算小。说不算大是因后山各地都有凶兽出没,但好歹能走出院散散心。

凝玥眉头始终狠狠皱在一起, “世子会怎么处置我呢?”

凝珑反问:“仗都还没打, 你怎么把战后感想都想出来了?按理说, 你不该支持你兄长打赢吗?他输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凝玥心知肚明地睨她一眼, “原先跟着爹娘初上贼船时,我的确畅想过打胜仗后的未来。大哥做皇帝, 我做长公主,一扫被人嫌弃的命运,逆天改命,重新活一次。后来爹走了, 娘也走了,我也再没什么指望。他这般心狠手辣的人, 对亲爹亲娘尚都如此残忍, 何况是对我这个本与他不亲近的妹妹。惶惶度日,不得安生, 这就是我会一直过下去的日子。”

行至一棵被雨水打得愈发浓翠的桦树下, 俩人就此站定, 不约而同地仰头看树看天。

雨势渐渐变小,毛毛细雨不打伞也罢,于是便收了伞,挨在一处说悄悄话。

倘若在半年前,凝珑绝不会想到与她水火不容的凝玥竟会主动来找她搭话,更没想到俩人都会心平气和,就是存心想吵一架也没之前心高气盛的气焰。

凝玥说:“有时真羡慕你啊,天生好命,什么鲜花都是你的,你也能撑得起来。”

凝珑:“天生好命?不过是左右逢迎、长袖善舞罢了。若真是天生好命,那我合该生在钟鸣鼎食的世家,双亲健在,阖家安康。而非寄人篱下数年,连婚事都带着算计,做事再三衡量。”

如今她也不打算再瞒,坦白讲道:“都知道我娘刚把我生下就走了,实则在我之前,我还有几个夭折的兄弟姐妹。娘几次滑胎,小月子不知做了多少次。越到最后越是心灰意冷,最后心一冷便走了。爹心疼娘,心疼夭折的孩子,也跟着娘走了。在来凝家寄居前,我被当成玩物一般几经转手,这个亲戚不想插手,那个也不想插手。最后才到了凝家,暂且安定下来。”

凝玥也说我坦白告诉你,“你当爹娘接你来家是善良好心?其实姑母临走前留了封书信,把你托付给爹娘照顾。爹娘哪里是善良人?姑母也早料到,故而送来几万两白银并数千两黄金,把爹娘收买了。那些钱是你家全部家当,这事本是个苦差,加了钱就是肥差,谁不想接?最后爹娘揽了过来……”

凝珑早有预料,今下听了眼里并无震惊。本就是八辈子不见一次面的亲戚,哪有那么多情分在?何况现在就是想怨也怨不了,人早就埋在了坟里,怎的,难道还要挖坟鞭尸?

这事凝珑万万做不出来。

所有爱恨嗔痴此刻都只化作一句:“都过去了。”

凝玥勾起一抹苦涩的笑,“你心里的山峦都已越过,我可没有。”

这段时间她身上总是笼罩着一股抹不去的悲伤氛围,仿佛把话说完就要去吊死一样。

凝珑也是怕她真敢拿条麻绳吊死,遂问道:“你心里有什么事?跟我说说吧。”

凝玥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不说自己,反问凝珑:“你知道大哥一直以来都对你有别样心思吗?不是兄妹之情,而是男人想得到女人的那种心思。你都已成婚,应该懂‘那心思’具体指什么。”

凝珑说知道。凝玥再问:“你知道他为甚独独青睐于你吗?”

凝珑说这倒不知道,“红尘男女恩恩爱爱,爱来爱去不过是爱一种感觉,爱一种幻象。我怎知他是怎么爱,如何爱的?”

凝玥抚着树桩,“他一直都以为你们俩是一路人。”

“一路人?”凝珑面露惊诧。

“你是朵贵女里的奇葩玩意儿,你面善心狠,是朵十成十的黑莲花。你别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那些小心思我可都偷偷观察过。当然,我也没告诉任何人。那时我是看不惯你,可也只是占占小便宜,没准备把你往死里搞。他呢,是根汉子里的奇葩野草,面善心狠,跟你一样。都是一路人,不该说两家话,对不对?”

凝珑嫌晦气地把袖一甩,“谁跟他是一路人?是,我是有些见不得人的小癖好。可我是杀人还是放火了?都不曾吧。拿我与他比,他不嫌晦气我倒是嫌!”

凝玥说你别急,“然而他并没意识到你俩的区别,还当你是他数年难寻的知己呢。他能把仅有的仁慈让给你,也是因这重原因。谁不想跟自己像的人在一起过日子呢?你跟世子定也是有哪点相像才慢慢走到一起吧。”

凝珑认真想了想,她跟冠怀生好像没有哪处相像。

若硬是要凑出个相像处,那也是有的。她喜欢施虐,他喜欢受虐,这癖好显得很变.态,偏偏是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旁的红尘男女总要先让灵魂相融才能接受身体相贴,他们俩却是反过来的。先把两具寂寞又热情的身子拿一张名为春蛊的胶带黏在一处,再去说灵魂相融的事。

拿身子磨,情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因此看似是深深爱着,其实对彼此都不甚了解,往往要经历许多事方能慢慢交心。

凝珑没有回话。风里夹杂着瘴气特有的臭味,就是个烂石榴,熏得头疼。

俩人就此分别,凝珑往东走,凝玥往西走,谁也不知道还能再见彼此几次面,还能再平静说几次话。

夜间凝理来寻,凝珑分明已经歇下,可耳尖地听到一阵脚步逼近声后,还是机警地披好衣裳,端着一盏灯走出屋。

“什么事?”她问,“莫不是良心发现,要放我走了?”

凝理着一身墨青长衫,腰间系着禁步,文质彬彬,很有风度。

这时他像极了凝珑印象里的兄长,就该是握笔杆子读书当进士的,而不是去做巫教派教首,做出极其残忍的事情。

凝理只是想来瞧瞧她,他心怀不安,可见到她后,心却变得异常平静。

他提来一壶清酒,“大妹妹既然也没歇息,不如与我同饮几杯?”

凝珑自然警惕地说不,“还想毒晕我,好让你胡作非为?”

凝理自来熟地进院,往院里的石桌旁一坐,在两个酒盏里斟了酒。

“雨季当时,瘴气消散。雨季后,瘴气变浓,直至伸手看不着五指。但打仗可不管你是雨季前还是雨季后。”他道。

凝珑:“什么意思?”

“明日,他便会带兵攻山。”凝理喝完一盏酒,向凝珑示意,“这下可放心了?我当真没在酒里放东西。”

凝珑因想再套些话,便慢慢踱步走去。

甫一走近,清酒淡淡的香味就往鼻腔里窜。

她小口呷酒,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你不是早料到了吗?又是疫毒又是被灌了毒的疯狼疯虎,你那架势唬人得紧呢,谁看了不说一声胜券在握,巫教必胜?”

“你少腌臜我,”凝理把他这双狐狸眼笑弯,“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月下对酌,郎情妾意。凝理心安了,他没看错,凝珑与他当真是一条路子闯出来的狠人。

有点像夫妻聚在一起说夜话。他又倒了盏酒,一饮而尽。

“其实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他说道。

凝珑翻去个白眼,“这话谁信?你信还是我信,还是俩人都不信?”

凝理肩头耸动,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好吧,只有一点点是为了你。”

他似有几分醉,手指把玩着酒塞,眼神有些迷离,“我跟你一样,受够了被当作礼物送来送去讨好人。你是女人,能做的挣扎仿佛只有嫁个金龟婿。可我不一样,男人要想自立,就得争权。争权嘛,争一般的权还不行,要争就争最大的权,才能不再被人欺负。”

“你是为满足私欲,”凝珑道,“我则不同,我最起码还是个不会杀爹砍娘的正常人。”

其实她已经委婉告诉凝理俩人不是一路人,但凝理或是没听懂,或是不想听懂,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老不死的两口,迟早要蹬腿归西天,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影响?再说,我不杀他,必有人去杀。爹娘犯的可是五马分尸的死罪,与其没尊严去死,不如给他个寿终正寝。”

看看,一百步反倒笑五十步,都说是寿终正寝,都说是死得其所。

凝珑替凝家夫妻感到寒心,“你爹娘要是知道他们会养出个这么不孝顺的儿,估计在你生下来时,就会把你扔掉。”

凝理摊了摊手,“无所谓喽,如今活得逍遥自在的还不是我?”

他是当真不在乎爹娘的死活,仿佛就算把人拉出来鞭尸羞辱,他也只会称赞道:“好啊,鞭得好!”

凝理这种人,刚愎自负,目无纲常,容易走极端。

因此为保命,凝珑并不打算惹怒他。

他只管说疯话,她无可奉告。

渐渐的,忽一阵眩晕袭来。

凝理与她一同晕了过去。

酒里放着东西,但凝理晕了会有亲信来救,凝珑晕了则会被五花大绑扔在杂房里,听候发落。

她就在荒草堆积的杂房里蜷缩着睡了一夜,次日醒来,发现嘴里被塞着布条,手腕脚踝都被扣着。

是谁系绳的手法这么烂。她慢慢移动身,心想自己又被凝理阴了一招。屋里没有匕首,没有剪刀,只有散发着臭味,蚊虫遍布其中的一丛丛荒草。

她还没这么狼狈过。就是遭遇山体滑坡,醒来也得先把脸擦干净,把衣裳整理得体。

此刻并不愿直面狼狈,挣扎几次无果后,干脆靠墙一贴,闭眼听外面的动静。

刀光剑影,刀戈相对,尖锐物刺入皮肉,骏马嘶鸣不止,杀声不绝……

外面已经打上了。

冠怀生在山脚等了许久,一直没等到凝珑放信。心下一沉,凝珑定是被凝理控制住了。

恰好这时瘴气稀薄,冠怀生无心再等,直接带大部队冲了上去。

势如破竹,快得眨眼间就把凝理辛苦积攒下来的半壁江山给带走,杀得巫教措不及防。

什么疫毒,早被人破解了。什么放兽归山任意撕咬,关兽的笼都没开。

凝理亲自披挂上阵,带着数位亲信勉强杀出一条血路。直到最后时刻,才知道漫山遍野都是冠怀生安插进来的卧底。

亲信对他忠心耿耿,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可死前都在为凝理拖延时间,好让他能逃去后山,往后山密道里走。

是了,通过后山密道,会走到一个没人知道这是哪里的地方。亲信仍旧抱有幻想,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次败了,没关系,下次再战,总能等来转圜。

凝理狼狈逃向后山,没关系,他还握着最后一张底牌。

过会儿凝珑身上的绳子倒是给解开了,但她脖颈上却架着一把沾血的长剑。

她被凝理挟持着往深山老林里退。手脚血液流动不畅,她面无血色,走得磕磕绊绊,几乎丧失了反抗能力,被凝理搬着走。

眼睛刚适应了外面的光线,就见冠怀生带着一帮将士迅速追来。

“凝理,大势已去,你有长眼当自刎谢罪,不然……”

话未说尽不是因为不想说,而是因冠怀生看到了凝珑。

她太脆弱了,瘦得像一张薄纸,白得像浆糊出来的墙。头发凌乱,衣裙不整,冠怀生第一次见她这般狼狈。

霎时心里便升起一股滔天怒火。他护在心尖上的人,竟被凝理如此虐待。

他……他是万般心疼啊。

凝珑这么要强的人,性子刚烈,宁折勿屈,如今被当成人质,丧尽尊严。

将士迅速包围凝理,凝理慌忙把剑身再往凝珑脖颈处探了探。剑身锋利,刺出一条极细的口子,往外冒着血珠。

凝理本不想伤她,眼下是当真慌了,动作不受控制,一时没掌握好力度。

凝珑脖侧一痛,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当下的紧急状况。

万把弓箭搭上弦,一齐对准凝理,而凝理身后是个高坡,若不小心跌足滑下坡,起码得摔个半身不遂。

凝理往后退了一步,两步……

已经到了不能再后退的地步。

“你敢来,我就敢杀她。”凝理说道。他这人很会装,生死关头也仍不露怯,仿佛他还是那个运筹帷幄的教首。

冠怀生见状,也使出了底牌。

他拽来不知从何出现的凝玥,也学着凝理的样子,把剑架在凝玥脖颈上。

“你敢杀了她,我就敢杀了你妹妹。”冠怀生冷声道。

凝玥万般惊恐,泪如雨下,“大哥……大哥救我……”

凝珑见冠怀生那架势不像在开玩笑。她了解冠怀生,冠怀生杀心四起时眉梢会往上挑,眼里会蒙上一层阴翳。

那架势,仿佛活阎王现世。

此刻他便是这般神情。

凝珑的心突突跳。凝玥或该死,但不该这样死。

她出声喊道:“不要杀她。”

与此同时,凝理说:“杀吧。”

两道声音一齐传到凝玥耳里。

凝玥绝望地看向凝理,尽管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仍开口问:“大哥……你竟任由他们杀我……我……我可是你的亲妹妹啊……”

“亲妹妹?”凝理阴狠笑出声,“亲爹亲娘我都敢杀,亲妹妹怎么就不行?”

他也是当真不在意凝玥的死活,但凝玥这番话似乎引出了他内心的阴影,他略略出了神。

不过一瞬。

然而就是在这一瞬,凝珑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藏在袖里的匕首。

就是在这一瞬,在他身后,有一道人影攒动。

而凝理毫无察觉,他反应过来,只是失望地瞪着凝珑,而后发疯般地把剑逼得更近。

“为什么要给她求情……你不是心如蛇蝎么,不是和我是一路人么,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

他以为,都到这时候了,大家的真面目都该显露出来。

他以为,凝珑和凝玥那么互不对付,那么凝珑应当恨死了凝玥,巴不得凝玥早点死。

她明明那么心狠!

她故意当着他的面,与冠怀生那狗杂种苟且!她故意区别对待,就是想引起他的注意!

他们明明是天生一对,可她竟然背叛了他!

“你怎么敢……怎么敢……”

凝理莫名陷入癫狂,把假的想成真的,直到现在,彻底疯了,再分不清真假。

握剑的手渐渐松了些,用剑杀死凝珑太可惜,他就该亲自掐死她。

“去死……去死……”

温文尔雅荡然无存,此刻凝理像堕落的鬼魅,慢慢伸出他的手。

“呲——”

凝珑猛地把身绕开,拿出匕首狠狠划向他的脖颈。

她刺得妙,正好刺破动脉,鲜血喷涌而出,她直直往后躲,生怕脏了衣裳。

“你……你……”

凝理瞪大双眼,无助地捂着脖颈,看看凝珑,又看看冠怀生。

他们一脸志在必得。

而在他震惊的目光里,那被挟持了的凝玥抹去一层易容。

假凝玥……

他们,全都是骗他的。

那真凝玥在哪里?

“去死!”

一声怒斥震走飞鸟。

凝玥拿着把长剑,飞快冲来,一下把凝理刺穿。

她也因此犯了杀亲的滔天大罪。

“我都要死了,你都不在意……”凝玥哭成泪人,怨恨地把凝理一推。

凝理也被血染成了血人,“砰”一声,倒在了血泊里。

他的脑袋快要掉了下来,他的心脏被刺穿。

他扭了扭藕断丝连的脑袋,用他逐渐涣散的眼神瞪着凝玥。

“嗬——”

他还想再留句狠话,但抽搐须臾,直挺挺地咽了气。

凝玥精神崩溃,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假凝玥刚来时,她不明情况地冲了出去,却也想听听凝理到底会如何选择。

他若还顾念兄妹之情,让冠怀生不要杀她,她就能有办法掩护他从密道里逃出去。

可惜,他竟一点都不念了。

那她也不会再念。

她有罪,他们一家都有罪……

凝玥心如死灰,捡起剑,飞快往脖上一抹。

“不要!”凝珑边跑边喊道。

可终究晚了一步。

暴雨骤至,有人终于松了口气,即便浑身湿透,也在雨里奔跑着大声喝彩。

有人心如死灰,不知该如何应对。

凝珑抬头看冠怀生。他们设的计完美做成,但总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

她缓缓站起身,慢慢朝冠怀生走去。

冠怀生丢下剑,“假的,剑没开刃。”

他扬起一抹疲惫又温暖的笑容,张开双臂迎接凝珑。

可下一刻,却突然喷出一口血。

“噗——”

眼前发黑,身子发软,最后仅有的视线里,是凝珑惊恐地朝他奔来。

第70章 奔丧

◎你还想不想逃?◎

凝珑抱着昏迷的冠怀生, 垂眼看见他面无血色,仿佛是一瞬间就没了精气神。

治山安排人给凝理与凝玥收了尸。凝玥与凝家夫妻埋在一起,凝理的尸身则需要放在冰柜里运回京城请陛下过目。毕竟陛下吩咐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把一把伞撑在凝珑头顶, “当初大夫解了几种毒, 唯独有一种毒极其难解。因要攻山, 所以解毒的事暂时停了下来。如今毒发……”

说话间,两位侍卫便抬着担架过来, 凝珑帮不上忙,就接过伞撑在冠怀生身上。

因要在雨季来临前坐上回程的船,所以当下的要紧任务是理清闽州一带的各项事宜, 与地方衙门官员取得联系。冠怀生尚被一群大夫拥着解毒, 这些琐碎又不得不做的事都由凝珑出面解决。

半晌过去, 毒性被控制住。那头凝珑也把事办好, 又跟云秀一道收拾东西,一大帮人连夜乘船归京。

船厢内, 冠怀生换了身素衣,尚躺在床榻里不省人事。凝珑坐在床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心里闷, 便顶着雨往外面走。

云秀赶紧撑伞跟在她身旁,“姑娘放心, 大夫说, 待把毒性稳定控制好后,他们就能给世子施针熬汤解毒。大夫日夜不停地试药, 终于试出个可行的办法。南方诸多州郡皆已平定, 往后天下太平, 姑娘也再不用受奔波之苦。”

尽管狼狈与落魄都是计,可云秀看了凝珑出山时的失魂落魄模样,心里仍旧不好受。

她劝道:“姑娘也快回船厢里待着吧。”

凝珑拂了拂手,手腕上戴着一个沉甸甸的玉镯。这玉镯是冠怀生赠给她的见面礼,她在他沾了血的衣裳里找出来的。

这沉甸甸的重量像是在提醒她不要忘了先前许下的承诺。

她说过,此次计划若顺利做成,她定会跟他好好开始。

说是好好开始,其实内里含义俩人心知肚明。

她终于愿意卸下伪装,以真诚的自己去拥抱同样真诚的他,而不是顾左而言他,口是心非地掩饰情意。

美好期冀眼见已经成真,可她的心却莫名慌了起来。

凝珑的声音发颤:“云秀,我有些怕。”

云秀:“姑娘怕什么?”

“我怕我不再是我……”她还想继续说下去,却怕云秀听不懂,便住了口,把嘴努向一望无际的运河。

因下暴雨的缘故,这日天黑得早。墨云遍布,把天际压得低,仿佛触手可及。运河本是一道亮晶晶的好水,今下落着豆大的雨珠,水面波澜起伏,水也被墨侵入,黑得瘆人。

而凝珑已经盥洗完毕,换了身洋气美艳的鼠灰长褂,套一间描着金丝边的褶裙,是天地间唯一亮眼的色彩。

云秀稳稳抓着伞柄,将伞架撑开,彻底把雨水隔绝。

她知凝珑有心事,也知凝珑不欲告诉她,便只是静静地给她打着伞。

“姑娘心里有数就好,不愿说就不说。”

凝珑自然听出了她话里的怨气。俩人小半月未见,彼此藏着许多话要说。

凝珑撤开扶阑干的手,转身朝里面走,“你随我来。”

收过伞,再一抬眼,几袋干果跃在眼前。

云秀大喜,拿过其中一小袋:“这是给我的?”

凝珑说自然,“知道你这丫头爱吃干果,所以在虫瘴山蛰伏的这段日子,我让凝理寻了不少干果,借口说是我要吃,其实是给你留的。”

又说不止如此,“这只是一小部分。”

言毕指了指一张长桌,那桌上堆满了各种礼物,有点心、衣裳、簪珥、有趣玩具等。

凝珑给几位要好的姐妹都准备了她们各自会喜欢的礼物。

云秀眼里噙起泪,“姑娘身处险境,自己的脑袋都差点要被割下来了,竟还不忘想我们。”

凝珑不禁抚上脖侧早就愈合的一道伤口。

这伤口是她与凝家四口最后的一点联系。所有爱与恨,都藏在痂里。等到完全愈合,过往经历便成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再跟谁提起,人家也嫌晦气。

她知道自己能脱身是因冠怀生拼命护着她。凝家早已没了陛下的信任,而她凭借姻缘,不说脱身得清清白白,好歹在旁人心里,自己与那一家恶鬼是彻底没了联系。没人会想她是罪臣之女,只会把她看作端庄大气的世子妃,王府少夫人。

所以这桩姻缘好就好在这里。

坏嘛……

倒是没多坏。程家人丁不旺,一个老头,一个小姑,一个夫君。老头不管事,最近专注修道。小姑在家待不住,风风火火地往外面跑。夫君也常有公务,有时他忙起来,三天都见不到人影。

外面的亲戚不大走动,内里没有妯娌相伴,有时太过自由,甚至觉得有些孤独。

凝珑说:“待回去,我要去祖陵拜拜爹娘。”

云秀说好,“届时婢子提前备好纸钱等祭奠物。”

同时云秀心里也为凝珑感到欢喜。如今这个姑娘只用说“要”,不用说“想”。

她终于离开了那个虎狼窝,彻底自由了。

也终于能把野心与各种欲望慢慢显露出来。

第二日天一亮,大夫便把冠怀生扎成了刺猬。

数根针定在数个穴位,这一针清淤血,那一针清余毒,又一针调理脾胃。

半晌,冠怀生终于睁开了眼。然而仅仅是睁开眼,意识还没回来,整个人混混沌沌的,看起来似乎提不起劲。

他的手在半空摇摇地虚抓几下,大夫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凝珑挪步走过去,试探性地抓住他的手,没想到他倒真不晃了。

那涣散的眼目不转睛地看她,看了会儿,又阖了眼。

大夫说再施几日针就好了。

又七日过去,凝珑被云秀伺候着梳洗,忽然听婢子来报说世子醒了,正到处寻她。

原来他解毒这几日,因厢房里常有大夫来往,她住在那里不方便,所以一直跟他分厢住。两套厢房离得稍远,凝珑让婢子传再让他等一等,等她收拾好就过去。

不曾想刚送走婢子,冠怀生就兀自寻了过来。

他身子还有些虚弱,来得匆忙,只披了件靛蓝长衫。头发也未用冠竖起来,披在肩后。

而凝珑满头珠翠,靓丽明媚。

彼此都不知要说什么,只是眼睁睁看着离得越来越近。

冠怀生坐在她身旁,“你怎么不来找我?”

凝珑失声半晌,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不来找你?那我这满头珠翠是为谁而戴?这身团花褙子又是为谁而穿?”

她还是喜欢先声呛人,那媚声还是那么婉转动听。

冠怀生勾唇浅笑,“也怪。你一训我,我便浑身舒畅,精神焕发。你再训我几句……哦,不,再狠狠骂我几句,把我骂醒。”

说这混蛋话时,云秀恰沏好热茶,背对着主子自顾自地偷笑。

凝珑先瞪他一眼,又转眸示意还有外人在场。

云秀识趣地从隔间走出。

凝珑把一根玉簪解下来,赌气似地扔到他怀里。

“走,走走!别来我这里丢人。”

她生气时甚是可爱。媚眼瞪成个石榴圆,月眉挑成个半弯,嫣红的唇瓣也圆嘟嘟的,两腮鼓着,是与平时展现的盛气凌人模样大为不同。

冠怀生接来玉簪,又站起横插到她鬓边,捋了捋她有几根发毛的发丝。

他从背后环住她,镜里倒映着她慢慢变红的脸。

再说话又成了浪荡纨绔模样,先狠狠亲了口她的侧脸,吃脂粉也欣喜:“有没有想我?”

凝珑口齿含糊,极快地闪了句回复。

“什么?我没听清?”

说罢又咬着她的耳垂不放。

“我偏不说。”凝珑把他轻轻一推,“色\字头上一把刀,你这才刚好,休想缠着我胡来。”

冠怀生怡然道:“你信上说的话,可还作数?”

凝珑说记不清了,“在我这里是不作数,在你那里作数也没有用。我来了才知,原来漫山遍野都是你的人!好啊,亏得我还以为九死一生,结果儿戏一般就把山给攻了下来。你诓骗我在先,那我的话也不作数了!”

冠怀生扯起她的手摩挲,“天底下竟有你这样的人?稳妥地活下来不比九死一生好?偏你还真想置身险境。”

凝珑不占理,任他如何磨,自己就是不松口。

因中间要换乘,所以船走水道行至沧州,大家在此稍息些半刻。

当然,谁都能歇得了,偏凝理不能歇。于是又专派几条船日夜兼程地赶回京里,先抬到陛下面前过目,再置办下葬的白事。

落脚沧州时,盛夏已过,三伏天的暑气却尚未消散,把凝珑热出半胳膊红疹。

她是不爱出汗的人,长久以来身子亏得很,因此冠怀生一直不急着走,势必要在沧州把她的病看好,给她补补身。

外面能把人晒中暑,所以一行人悠闲地歇在庭院里。

冠怀生把药膏均匀地涂抹在手心,揉了揉,待揉出几分热,方敷在凝珑的小臂上。

凝珑每日都催他走,“你是大功臣,没听到陛下说要给你接风洗尘呐?哪有让陛下等你的道理,照你这样慢悠悠地走,估计再回到京城,就要过新年了。”

冠怀生回道:“四处走走哪里不好?你原来那么想要四处走走,我不得遂了你的意?”

凝珑知道他心里一直对她两次“出逃”抱有芥蒂。

她的出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出逃,他也不是介意她逃。事实上天大地大,她想去哪里他管不着,也不想管。

他介意的是她的不信任。明明可以商量着来,偏要自行决断。他感到自己像一层飘摇不定的纱,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家。

冠怀生起身关上窗。

凝珑不解,“开窗通风透气,你关着窗作甚?”

随后他又把门关紧,带着她一并躺到了床榻里。

随后又扯下了帷幔。

凝珑这才明白他要做什么。

她假意推搡,“青天白日光想着这事,你羞不羞?”

冠怀生格外热情,以他能把人烫熟的腿\.间去撬开她的提防。

他有些急切,凝珑拽着他的发,小声让他缓缓劲。

他的眼神也格外明亮。

埋在凝珑的脖边,汲取着她温暖的气息。

他想,凝珑于他而言,代表着什么?

是染指不得的明珠。她太耀眼,耀眼到即便他出身贵家,也仍觉自己配不上她。

明明他们是同一阶层,甚至若细究起来,他的阶层还要比凝珑高一阶。

可他就是在仰望她。

冠怀生抵住她的额,意外发了疯,又玩起老一套。

逼迫她说,是谁在干什么。

凝珑唇瓣咬着软枕,偏偏不说。

她倒是愿意配合他,但他给的词太令她羞。

冠怀生脾气犟,非得要她说。

她没辙,轻轻说了句诨话,却被他视若珍宝。

“你还想不想逃?”他拧着她腰间软肉,沙哑问。

凝珑没脾气地瞥他一眼,“你……你说呢。”

他就此凑上去,不仅亲她的唇瓣,还想把她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吞吃入腹。

“所以你不逃,心里还是有我的吧。”

有他没他暂且先不提,她原先倒是想逃,只不过逃一次坏一次事,反倒衬得她格外不懂事一般。

每次逃,都会被他抓来。她最怕难堪,偏偏逃走后总要面临难堪。

她把手往他侧脸一拍,“没脸没皮。”

冠怀生噙着笑,不说话。

俩人带着一帮家仆走走停停,还真是如凝珑原先所料,及至京城,天已入了冬。

冠怀生被陛下封为昭文殿学士,挂了个大学士的名,在朝中威名大增。

因程家护国有功,故而程拟被进封为亲王。而凝珑披了个诰命夫人的名,随后又被封为郡主,赏她有勇有谋,配合得当。

一套册封流程走下来又花费两月,等真正空闲下来,已临近年关。

程拟多病,宁园湿气重,故而阖家都搬到了王府去住。

冠怀生与凝珑说了实话:“爹可能撑不了太久。”

凝珑心里一沉:“公公刚过了五十三岁的生辰便连病数月,明明原先身体那么康健怎么说病就病,一病再病了呢。”

冠怀生一语中的:“他始终怀有心结。有时候,活着才是一种残忍。”

这心结自然是先王妃的离世。

凝珑声音惆怅:“但愿能撑过新年,好歹沾一沾新年的喜气。”

而程拟果真强撑着一口气,断断续续地撑到大年初五,之后就咽了气。

棺椁停在屋外,给死者换好寿衣,整理遗容后,死者就被搬到了棺椁里。

停灵几日,招呼亲戚来往。之后出了殡,一套白事走完,偌大的京城又迎来新一年的忙碌。

因孝期三年,所以凝珑吩咐仆从撤了府里过于奢华的装饰物,一切从简。

老亲王走了,嫡子继承王位,成为新亲王,而凝珑也终于迎来她两年前就畅想过的王妃玺。

也是怪,老父亲走了,冠怀生与程瑗反倒松了一口气。

他们送走的不仅是老父亲,更是那段伤心的回忆。

偌大的亲王府只剩下三位主家。

凝珑看程瑗心不在焉,给她夹了块蒸豆腐。

“是不是有心事?”凝珑问。

问话时,冠怀生恰好抬着筷子给凝珑夹了片煎南瓜。

他也抬眼看程瑗:“怎么了?”

兄嫂成婚已有两年,而如今该忧愁情啊爱啊的终于轮到了她。

程瑗虽耿直,但并不迟钝,直白道:“有人喜欢我。”

凝珑与冠怀生默契对视一眼,俩人都好奇这一桩八卦。

冠怀生先肃声问:“他可是跟你表明了心意?真没眼色,刚刚服孝,他就凑上前,这分明是要你难堪!”

程瑗连忙摆手说不是,“自然是在年前表明了心意,准确来说,是在兄嫂还没回来的时候。爹爹卧病在榻,我一人照顾不过来,他便主动前来照顾。爹也说过,那人值得托付。后来兴白事,一直没找好时机与兄嫂说。”

凝珑勾唇轻笑,“那你可对他有意?”

显然她愿意相信,能登王府照顾程拟的年轻男郎,身份地位与品行定不会差。

程瑗却说不知道,“只不过觉得自己到年龄该出嫁了,而他恰好出现在眼前。”

不知道就是有机会,有苗头,有火花,否则干脆会说没有。

凝珑与冠怀生再对视一眼,这次换冠怀生问:“那人是谁?”

“英勇侯次子,巡检司副使袁祁。”

马老将军走后,马家渐显没落之势,而袁家是一股新兴势力,将来或能顶替马家挤进京城六大世家。

英勇侯与是程拟同一年进士,而冠怀生与袁祁也在三年前的马球赛上有过切磋。

确实是个值得托付的年轻人。

冠怀生说道:“我并非思想迂腐的老顽固,你们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不必请示,玩得开心便好。”

程瑗颔首说是。

妹子刚走,兄嫂俩人就商量起保媒的事。

“媒人越大,婚事越重要。只不过她的婚事怕是得等服孝期过了。”

冠怀生说这倒也好,“三年内任他们去自由发展,成,届时成婚。不成,就当露水情缘。”

又说起请保媒人的事。

“开国郡公家的张夫人做了好几年的媒,她办事利落,不如就交给她吧。”凝珑主动提议道。

冠怀生只把胳膊撑在桌上,含笑说好。

凝珑嫌他敷衍不上心,“你也推荐一个。”

他道:“我看不如就张夫人。”

又认真列了张夫人的许多优点,很是给凝珑面子。

凝珑很有当家主母的风范。府里将就多年,如今终于迎来个雷厉风行的女主人,府里从上到下都很爱戴她。

他也从这份风范里感受到了她对他的在意。虽不明显,但足够他乐哉。

孝期戒霪,头几个月冠怀生还忍着,后面日子一长,总不能一直分房睡,干脆偷摸着来。

凝珑是良心有愧,每每半推半就,过后总无颜出去。

一推一就间,日子即将过到她的生辰。

冠怀生与程瑗兄妹俩决定瞒着凝珑准备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