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二吻 淡淡的血腥味揉进吻里……
找。
从哪里找?
奉城说大也不大, 可却没有小到几十人就能遍寻到地步。
因为夜祭的缘故,全城的人都出来了。
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李景淮视力受限,只能依靠暗卫去寻人。
“殿下, 那个叫飞练的人难道一开始就是冲着沈大人来的?”
常喜拳头敲着掌心, “我就觉得他对沈大人过分殷勤了,肯定有问题……”
他在窗前走了一个来回,忽然回头, “殿下, 您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沈大人自己跟他走的啊?他们会不会认识呢?”
李景淮掀起眼睫, 在茶楼柔和的灯光下, 那双眼睛看起来像是蛰伏着暗兽,旋着令人胆颤的暗光。
常喜跟随他多年, 焉能看不懂他的神色,顿时紧张起来。
“老奴,也、只是猜测,毕竟周围人那么多, 那少年也不可能众目睽睽绑走沈大人……”
咔嚓——
李景淮手中的瓷杯应声而碎。
常喜头皮一阵发麻。
他识趣地闭紧嘴,连忙递上一块帕子,垂眼扫见太子指腹上挂出了一条血痕, 也不敢吱声。
李景淮用帕子擦去手指上的水迹和血迹,一举一动都带着不耐。
常喜轻手轻脚给他重新换了一杯茶。
李景淮捏着瓷杯, 热茶烫着他的指尖,他却宛若不察。
心绪不宁,让他几乎无法静下心思考。
沈、离、枝!
居然跟着一个认识不过半日的少年,把他丢下了。
她怎么敢?
李景淮不由攥紧杯子。
他都分不清现在盘踞在心里的是怒她不知好歹、违信背约。
还是忧她这个小蠢货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殿下也不要太过担心,只要把城门防住, 人还在城内,要找到只是时间的问题……”常喜担心他再次捏碎茶盏,不得提着嗓子安慰。
常喜说得他也知晓。
可道理谁不懂,能控制的住就不叫担心。
李景淮皱起眉,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搁。
咚得一声,把常喜吓得一个激灵站直。
李景淮意识到自己又没控制好力道,抬手揉了揉眉心。
不该这样的。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闭上的双眼慢慢睁开。
在昏暗的视线里他似乎看见了人影。
那人穿着大袖振着清风,梳着一丝不苟的道髻,立在雨亭檐下。
他侧颜清俊,眸眼含光,目光直直注视那个少女。
李景淮记不清那少女的表情,却对男人的神情还记得很清。
那种慎重又急迫的眼神,带着一种火中取栗的孤勇。
是他么?
“鹤行年。”
常喜遽然大惊,“殿下您说小国师?”
沈离枝为何能支走上玄天的人,唯有一个原因。
小国师鹤行年。
沈离枝对鹤行年如何想,倒不好说,只是李景淮能从鹤行年的言语和肢体中看出来。
他对沈离枝不一般。
但为何一个在上京待了五年的人会与年仅十五六岁的沈离枝有这样深的交集。
沈离枝从前来过上京么?
沈明瑶既来过,她应该也是来过的。
“我让你查的沈离枝,现在都查到了些什么?”李景淮闭上眼,用另一只手揉着紧绷的太阳穴。
常喜一凛,连忙躬身答道:“抚州知府里的下人嘴巴都挺牢靠的,还没能找到有用的信息,倒是从市井里能问出些沈府早年的消息,就是沈二姑娘小时候与裴家关系不浅,裴老爷很早前就看中了沈二姑娘,想结下儿女亲事……”
“这个我也知道。”李景淮叩了叩桌子,哼道:“还用你说?”
沈离枝原本是要裴二公子结亲,因为沈明瑶的缘故才作罢了这门亲事。
这条消息他甚至不必去查,也能从东宫里的流言蜚语中听了个齐全。
常喜连忙摇手,“不、不,老奴说的不是与裴二公子的亲事。”
“……只是这事兴许也和小国师没多大关系。”
不是和裴二公子,还另有一人?
李景淮微眯起眼,沈离枝身边倒是比他想象的还要丰富。
“殿下,有路人看见了沈姑娘……”一个暗卫及时回禀。
李景淮来不及再问,起身就道:“带路。”
沈离枝抱着鱼缸,跟着飞练往前挤。
但是周围的人实在太多,让她没办法同时顾及看路和鱼缸,飞练便拉着她的胳膊,护着她挤过人群。
他们逆着人流,像是倒行的扁舟。
水在她手心摇摇晃晃,从鱼缸的边缘溢出,胖头黑脸金鱼在水里无助地随波摇摆,接连吐出了好几个泡泡。
沈离枝垂眸看了眼鱼,又看向少年的侧脸,“飞练,你说你不舒服,现在有好些么?”
刚刚飞练在人群中闷得喘不上气来,拉着她要找个宽敞些的地方。
在人多的地方,沈离枝也觉得有些气闷,却不会像少年这样脸突然就煞白,倒像是突发了什么隐疾一般。
飞练回头对着她一歪头,慢腾腾地道:“妹妹,我记得来时的路上看见那边有个医馆,你陪我去瞧瞧吧。”
这次他没有叫沈妹妹,‘妹妹’这两字忽然窜入耳。
沈离枝不由愣住。
其实仔细看飞练这张脸,脸型柔和,五官清秀,瞳仁尤其黑。
问过他出生地,他说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一处很多水的地方。
沈离枝下意识觉得,他说得地方是抚州。
可是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哥哥还会活着。
毕竟是她亲眼看着入殓下土……
兴许只是这个少年身上有一些熟悉的感觉,才让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步。
飞练见她愣愣看着他,又单手捂起胸口,急喘了口气,“我觉得胸口闷得好像盖了十层大棉被,哎哟,呼吸好困难啊。”
沈离枝把他的手臂扶起,又打量了下他脸上滚滚而落的冷汗,不似作伪。
“好吧,不过你不要走这么快,小心被人撞着。”
“嗯,听你的。”飞练扯起一抹浅笑,乌黑的眼睛倒映着她的脸,澄澈清亮。
沈离枝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身后熙来攘往、人头攒动,早不见李景淮的身影。
不过李景淮身边会有暗卫,安全问题她倒是毋需担心。
只是担心……他会不会生气?
“哎哟——不走就别挡路。”一个人忽然擦着他们的身侧急忙跑过,把飞练都险些撞倒。
沈离枝收回了思虑,不敢再停留,顺着少年指的方向往前。
挤到路边,一抬头就看见百季堂好大一个招牌挂着,檐下还垂下一条杏林春暖的条幅随风飘扬。
沈离枝扬手一指,“这儿就有一个医馆,我们去这里看吧。”
飞练抬了抬眼,就虚弱道:“不成,这种医馆店大欺客,动辄几两银子,我看不起。”
“那如何是好?”沈离枝蹙起眉,见飞练脸上满是为难。
“那边、那边有个小医馆,我们这种穷苦的流浪儿去那里就够了。”飞练拉着她往另一个方向。
沈离枝才抬脚走了几步,忽然步伐一顿,她望着前方昏暗的甬道。
几个蹲在道边的小孩儿在地上玩着烟火棒,里面还有几道人影走走停停,似乎正在扭头往他们的方向好奇张望。
“怎么了,沈妹妹?”飞练还拉着她。
沈离枝没让他拉动,站在光亮处,弯起眼,忽而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飞练你在百季堂等我可好,诊费什么都好说,身体最重要啊。”
飞练也笑着看她,“妹妹是怕黑吗?我牵着你就不怕了……”
沈离枝忽然从他手中抽回了自己的胳膊,飞练也没有动,只是满脸奇怪地看她。
“你别动。”沈离枝没和他视线相对,只叮嘱他道,“我待会就来找你。”
在她转身疾步往回的时候,耳畔能听见从甬道里传来的脚步声。
那几个人朝着她跑来了!
沈离枝当即不敢停歇,抱着鱼缸跑了起来。
这些人要做什么?
沈离枝猜不透,但是周围的人那么多,每个人都好像在朝着她打量、张望。
一双双眼睛都像是盯着猎物的兽眼。
每一个朝着她伸来的手都像是不带好意。
光怪陆离的光和影照在她的眼底,渲染出奇异的色彩。
沈离枝的心狂跳不止。
太子会在哪?
虽然世人口中太子百般暴虐残忍,可是淹没在人群的时候、最怅然无措的时候,她方觉得太子身边竟是最能让她感觉安心的时候。
无论是和他流落在深山还是客居在苦桑村,她都没有害怕过。
她想找来时的路,可是太子还会在原处等她吗?
他会不会以为她是故意离开,一气之下就离开了。
明明他还给自己买了金鱼,自己连声谢谢都还没来得及说……
身后的追来的脚步声又沉又重,那些急切的喘息声好像已经吹到了她的后脖颈。
沈离枝的汗毛根根倒竖起来。
不知道谁撞了她一下,她抱着瓷缸往一个小食桌上绊了去,瓷缸受不了重击,哗啦一声碎了,鱼在桌面的浅水里扭着身子。
身后的追击声已经近了。
沈离枝不及反应,两手一合,把金鱼和一层水拢在手心。
她再次挤入人群。
这次完全失了方向,被蜂涌的人群推搡着挤进街尾。
眼前是一面花石斑驳的院墙,爬山虎盘踞大半墙面,左右两边是养着芙蕖的大水缸。
这是尽头路!
她刚想后退,又被人从身后一推,逼进了这个没有退路的尽头。
几乎同时,她在冲到墙面的瞬间,身子转了过来。
后背压上凹凸不平的墙面,粗砺的石头磕住她的后腰。
她像是被定在那儿,不敢再动。
黑影罩着她的身体,像是能吞噬她的暗洞。
她紧闭着双目,逃避下一瞬可能临头的危险。
“孤叫你,没听见吗?”
一道低怒的嗓音从头顶传来,沈离枝有些不敢置信,倏地睁开眼。
逆着光,两步朝着她逼近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太子李景淮。
看到他的那瞬间,沈离枝紧绷的身体顿时软了下来。
那些充斥在她耳鼓的步伐声好像退却的潮汐,再也不会沾湿她的脚。
手心里的金鱼悄悄甩了一下尾巴,蹭得她手心微痒。
她扬起头,微张开唇,感激得不知道如何言语,“殿下,奴婢……”
“沈离枝你是在欺孤眼睛看不见?跑这么远,让孤好找啊。”
没有光线映入,那浅褐色的眼眸也像是浓黑的墨,像无星无月的夜幕,让人无端彷徨与恐惧。
“……殿下找了奴婢很久?”
沈离枝的嗓音稍扬,眸光微闪。
别说她眼睛好好的,也难以在人群里前行。
太子的眼睛虽然用过几天药,比之以前好了许多,可还是看不大清。
他是怎样才走到她身边的?
而且,太子居然真的因为她不见了,而来找她了。
是担心她会遇险么?
心弦被轻轻拨动,无声却涟漪不止。
李景淮不做声,只是朝着她微微俯身,狭长的凤眸里没有光亮,脸上挟着怒,一张脸黑沉可怖。
沈离枝心底那一点触动在看见他的表情时顿消。
“对不起殿下,我不该乱跑,我早该察觉他不对劲。在苦桑村时,明明路上还有很多人,他却只朝着我问路,还有、还有……”
看着李景淮嘴角的弧度,沈离枝头皮有些发麻。
“知道孤生气了,所以就紧张了?”李景淮打断她磕磕绊绊的‘还有’,在她惊疑的目光中伸出手掌。
“奴婢只是想只是他到底是什么人,想做什么,更何况殿下身边有暗卫,奴婢以为……”
沈离枝背贴在墙上,缩起了脖子,脑袋为了想避开他的手掌,往一侧偏转。
她以为那手是来打她的。
李景淮眯起眼,将手慢慢贴上她的脸颊,拇指一没注意就压在她唇瓣上。
柔润的唇瓣被指尖擦过,两人同时一怔。
沈离枝眼睛眨了一下,就继续把脑袋往右边扭,试图把自己的唇从他手指下解脱。
被他手指碰到,心都漏跳了几拍。
这地方是他能碰的么……
李景淮察觉到她的躲闪,忽而抿紧了唇,手掌用上力,扳住她的下巴,拇指毫不客气在她不允许触碰的丹唇上揉.捏。
不让他碰么?
他心底压着火,手上的动作就没有那么温柔。
“沈离枝,你擅自扔下孤,该不该道歉?”李景淮声音又闷又低。
一为主,二还伤。
她于情于理也不该丢下他。
沈离枝错无可辨。
“该。”她老老实实认错,声音放柔,企图展现自己的诚心,“殿下,奴婢知错,我……”
忽然间,她双眼圆瞪,被吓出了一个‘我’字,可是还没来得及说出下文。
李景淮已经罩面俯身,吻了下来。
他下俯的动作迅如猎鹰捕食,丝毫不留余地与时间。
无论是沈离枝还是他自己,都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两唇相接,各生轻叹。
五光十色的烟火在天空绽放,如流星曳尾,光雨直射。
沈离枝兀自睁着惊愕的双目,看见火光下太子赤红的耳廓。
她的身体被往后挤压,仿佛身躯都被钉在了墙上。
李景淮用自己的唇代替了指腹,继续蹂.躏她丰润的唇瓣。
灼热的气息喷·涌,缠绕,像是烈阳普照,充斥每一个角落。
润湿柔软的唇在摩挲中升温,又在锋利的齿间生疼。
淡淡的血腥味揉进吻里,变成了掠夺和欺压。
细微的抗议被碾磨成了碎吟。
漫天烟火在绽放,在视野、在脑海。
在唇齿相依的缝隙里。
震耳欲聋的嘈杂逐渐被抽离,耳畔只剩下擂鼓般的心跳声。
分不清是谁的。
沈离枝的手无处使力,只能抵在两人身体之间。
“唔……我、我的鱼。”
沈离枝又慌又乱,身子颤得更是厉害,她双脚虚软,随时像是要像水一样滑落。
李景淮手推着她的腰,顶在墙上,不让她能逃避。
含着她的唇,戏着她的舌,在她唇角警告:
“……道歉的时候,认真点。”
沈离枝怕是永远不会知道怎么快速平息他的怒火。
不过不妨事。
第一次,他自己来。
第73章 想法 对太子没有那么多想法
自奉城离开后, 他们又行了一日才到达密州。
隔天皇帝就带着皇室宗亲前往老道观参礼。
附近的官员趁此时机,也纷纷来到密州城,叙职禀事。
太子忙碌起来, 时常不见人影。
好在驿馆里景致宜人, 即便多待几日也能寻到一些乐处。
午后阳光没有那么毒辣,竹影投在水面上,随着水波晃动。
沈离枝舔着唇上的痂壳, 俯在院子里的水缸上看鱼。
太子买给她的这条黑脸兰寿金鱼命还挺大。
经历了颠簸和脱水, 居然还生机勃勃。
沈离枝伸出一根手指在水里拨弄,黑脸金鱼绕着她指尖游动, 时不时吮一两下。
像极了亲吻。
沈离枝不由想起丰城那夜……
才浮起一个画面, 她的脸瞬间就烧了起来。
这点记忆,怎么如此难挥散?
沈离枝羞恼地一下咬住自己下唇, 正好又碰到了伤处,疼得嘶了一声,眼睛盈上水雾。
太子当真是在惩她,下口时一点也没心软。
“沈大人。”赵争的声音忽然自她身后响起。
沈离枝急忙把手指从水里抽出来甩了几下, 稳住情绪才转身对着赵争行了一礼,“赵统领。”
“我们在奉城找了几日,未曾找到那个叫飞练的人。”
赵争朝她拱手, 他来此正是为了告知她奉城调查的结果,“医馆里的人也不曾收过他。”
“他果然并没有病, 是吗?”
赵争点点头,赞同了她的猜测,又道:“卑职已经将此事告知殿下,沈大人不必担心。”
“麻烦统领大人白跑了一趟。”
“不妨事,是卑职本分。”
赵争禀告完正要走, 沈离枝忽然又叫住他:“那赵统领可知道,小国师最近的动向吗?”
“小国师?”赵争在台阶上回身,“小国师最近一直待在国师身边,不曾出行,更没有什么异动。”
沈离枝面上露出一抹沉思。
当真奇怪,她动用了他的金羽令,竟然什么后果都没有?
她原本还想借这个机会探一探他的虚实,究竟为什么这样对她。
可是一粒石头扔下去,却一点水花都没有溅起来。
让她一无所获,更没有头绪。
“那小国师他……”沈离枝又开了口。
“鹤行年怎么了?”
就在她声音响起的同时,李景淮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殿下。”赵争朝他拱手行礼。
李景淮不喜欢上玄天,也不喜欢小国师。
更何况那天的事李景淮没打算轻易放过,赵争没有查到东西,更表明其中有问题。
沈离枝被他正好逮住,不免微窘,身子往后一退,还没等她挨着水缸,背后就扶来一只手。
大手贴上她的后脊,手心的灼热从单薄的夏衣上传来,沈离枝不禁绷直了脊椎。
不过李景淮也只是用手把她往前推了一小步,就抽开了。
只是那指腹若有似无地从她腰间滑过,勾着她的彩玉禁步扬起又落下。
沈离枝腰肢微麻,脸上一热。
偏偏这一触即离的动作,让人摸不准。
她只能偏头往自己身后看了眼,安慰自己,太子是怕她后仰会掉进水缸里。
不是故意要摸她腰的吧……
太子往赵争的方向信步,回眸见眉头揉在一块的沈离枝。
她还立在灰黑水缸前,身穿浅绯色对襟蝶袖衫,纤腰一握,极为窈窕。
玉白的脸在阳光下莹澈干净,翠眉如羽,眸光盈盈,脸上带着一分似羞还恼又无措。
李景淮嘴角不禁扬起笑,可这个笑还没弯起,他又把唇线一抿,沉眸冷声警告道:“沈离枝,不要再靠近上玄天和小国师了。”
虽不知鹤行年想做什么,但是毋庸置疑的是他引起了沈离枝的注意。
沈离枝乖巧道:“是。”
她脸上温柔浅笑,让人挑不出错,看惯她这笑的李景淮不由眉心一紧。
“殿下!赵统领,不好了,有难民趁着陛下巡游的时候在街上闹事,现在围着陛下,情况危急!”
常喜从外挥着汗跑进来,三人同时回神。
李景淮率先反应过来。
“赵争带人随我前行,常喜让禁卫守好驿馆。”
“是!”“是!”
“沈离枝……”
沈离枝抬眸,眨眼。
她也有事做?
“待在这。”李景淮垂下眼,看了她一眼。
“……是。”
太子带着人马的赶到时,难民已经闹得热火朝天。
“陛下救命啊!陛下救救我们!——”
“你们这些刁民放肆!竟然敢挡住陛下的銮驾,还不快快退去!!”黄太监挥动着手,做出驱散的动作。
难民们跋山涉水赶来这里,正是得知皇帝在此,怎可能轻易退去。
“我们就只求一条生路,请陛下宽恕。”
“连云十三州大水之后,突发疫情,一个村一个村被扑杀,我们又没有粮也没有住所,所经城池,无人敢收……”
“疫情……天呐!”
还在四周围观密州城的百姓捂住口鼻,纷纷后退。
谁不知道疫病是可怕的传染病。
在医术并不发达的城镇,一旦传播开疫病,唯一的捷径只有封村灭杀,一了百了。
若是这些难民里面有一两个带着疫病,那整个密州城都不会安宁!
黄太监吓得一屁股往后跌坐在地上,“啊!那你们还敢过来,这是要谋害陛下!这是弑君之罪啊!”
李景淮正在此时骑马赶来。
黄太监遥遥看见他,才找回了一点底气,连忙挥动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快来救驾呀!——”
李景淮看了一眼坐在马车里朝他看来的皇帝,抬了一下手。
赵争领命上前,带着金吾卫包围起马车,隔开了难民,保护皇帝的安全。
启元帝把车帘放下,彻底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与声音。
难民们没了跪拜的目标,便反过朝着太子涌来。
可太子骑在马上,金吾卫把他护得更严。
他们只能在外面叩首求恩。
“太子殿下救救我们吧!”
“我们一家老小都活不下去了……”
“是啊、是啊!活不下去。”
李景淮手拉着缰绳,面朝着那嗓门最大之人,道:“连云十三州由水官、监察使同监,全权处理水灾后事宜,尔等有事不在原地求助,跋涉千里到这里,究竟有何目的。”
“我们就是得不到救助,才来这里的……太子明察!”一旁的难民连忙解释,他叩地就拜,带领着所有的难民如浪潮一样求饶的声音,源源不绝。
他们有人吵,有人闹,还有人在煽动着一波波的哭嚎。
李景淮抬手一指,赵争立刻长剑出鞘,指住那个嚎得最多的中年男人。
“太子杀人了!太子杀人了!——”那个男人马上更用力地扯起嗓子大喊起来。
赵争长剑递出,怒斥:“闭嘴。”
可这一句,并不能制止住难民,反而让他们越发躁动。
‘太子杀人’一言越传越远。
后面的难民看不清前面的情况,只会跟着喊。
李景淮眯起眼,挥了挥手。
金吾卫上前,刀剑交加。
太子以暴虐声名远扬,他根本不惧杀人。
“若是让太子殿下知道我偷偷把沈大人带出驿馆,太子会杀了我的。”常喜咬着袖子。
明明驿馆里安全又舒适,沈离枝为何要出来涉险。
常喜是不明白的。
“常喜公公不必担心,我们在这么远的地方,不会被发现的。”沈离枝留心前面的情形,安慰的话说得也随意。
常喜公公非但没有被安慰到,反而更加忧心了。
“太子殿下分明没有杀人,他们为何要这样喊。”
“还能有什么,不过是为了挑起众怒,引起暴.乱。”常喜指指点点,他一叹,“咱们殿下早就习惯了。”
沈离枝扶着树,眺望前方,“殿下为何也不解释……”
“这种情况解释三天三夜也不如直接武力镇压。”常喜哼了一声。
近墨者黑。
待在太子身边久了,常喜也早已经学会相同的手段。
可是民为邦本,百姓若不分青红皂白地以残暴括之太子,太子声名狼藉。
这以后要如何是好?
她还曾听闻过有一个说法,现如今的几位皇子当中太子有威,三皇子有贤,七皇子有才……
乱世需威名,治世要贤君。
沈离枝忍不住踏上一步,“我得去劝一下太子。”
常喜急急拦住她,“不成啊,沈大人,你这一上前,咱们就露馅了。”
常喜感受到凉飕飕的后脖颈,不肯让出路。
这时候让沈离枝出现在太子面前,不是就明摆着把自己的脑袋送给太子踢了?
“可是这样下去,太子真的会杀了一两个难民,平息这场动乱,不是么?”沈离枝担心这件事。
常喜:“那也是殿下的决定,我们左右不了。”
沈离枝还要再说话,肩头忽然被人拍了拍。
她回过头,月白色的衣袖拂过她的眼前,一只银鹤纹在视线里振翅。
小国师?
“不用担心,我这就去劝劝太子殿下。”清润的嗓音从她身边经过。
沈离枝愣愣目送不知从何而来的鹤行年往前去,可还没走出几步,他又倒退回到她身边。
常喜一见小国师就想起太子的嘱咐,顿时浑身寒毛都紧张地竖了起来,他大步横跨,拦在两人之间。
“小国师,有何贵干?”
鹤行年微微一笑,“常喜公公,劳烦借一步,我与沈姑娘有话要说。”
“你、你能有什么话要说?”
鹤行年一笑,视线掠过常喜的头顶,看向他身后的沈离枝。
“前些时间,上玄天有人冒犯了姑娘,特意向姑娘解释一二。”
沈离枝被他的灰眸一扫,忽而就心领神会。
他要说的人,是飞练?
沈离枝心中疑惑很重,急于寻求解答,因而就轻轻拍了一下常喜拦起的手臂道:“常喜公公,就一小会,不会有事的。”
常喜公公把脸皱成了苦瓜,可是沈离枝用那张楚楚动人的脸来说服人,当真很难让人拒绝。
等常喜紧张兮兮地走远几步后,鹤行年才抚了抚绣袍,对沈离枝微笑道:
“那个叫飞练的小东西,是因得知我将金羽令给了你,心里不平,所以才去找了姑娘,不想给沈姑娘带来了一些困扰。”
“所以,他真的是上玄天的人?”沈离枝惊讶他的直接。
鹤行年点了点头,含笑看着她,像是十分包容她的情绪。
全然接受她的生气或者是责怪。
沈离枝望向他那双温润的灰眸,却没有露出怒容。
“那他……究竟是什么人?”
为何会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
沈离枝以为鹤行年会一如刚刚那般,爽快地给出答案。
可鹤行年只惊奇地打量她,“你不生气?”
“有一点点……”沈离枝蹙起眉,脸上并没有怨怒。
她慢慢道:“可我直觉告诉我,你不想伤害我?”
“唔,你是这样想的?”鹤行年哑然失笑,又俯身看她,他浅灰的眸像是淡了的墨,可里面却有着光华。
他声音放低放柔,宛如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小秘密,他不想被三个人听见,尤其是那一边竖起耳朵的常喜。
“姑娘若想知道,等回了上京城,我再慢慢告诉你。”
小国师走后,常喜如何都不肯让沈离枝再待下去。
为了常喜公公的脑袋着想,沈离枝被一辆马车送回驿馆,正巧碰见六公主带着一帮官家小姐在门口。
这些官家小姐都是密州城里的贵女,六公主客居在此,少不了要投帖拜见。
至于究竟怀着什么心思,也没人计较。
六公主也是正闲着无事,就在驿馆设下宴招待。
沈离枝的马车到来时,她们几人也刚刚下马车不久,还以为是谁家的贵女姗姗来迟,正引颈而望。
但见从马车里下来一位身穿官制服饰的少女,她们谁也不认识。
李微容从容转身,一眼认出:“是你,沈离枝!”
自得知沈离枝也随行夏巡以来,这一路竟不曾碰见过她。
“拜见六公主。”沈离枝从马车上下来,款款行了一礼。
“她是谁啊?”
沈离枝又转身,面朝着问话的贵女,温声回道:“奴婢是东宫女官。”
“哦,原来是个奴婢。”那名贵女目光在沈离枝姣好的脸上徘徊不离,语气却很不屑。
李微容向来嚣张跋扈,听不入耳的话是决计不会忍着。
她叉起腰,转头对那个开口的贵女道:“你说话注意点,在我太子哥哥眼中,你们加起来也未必比得过她——”
沈离枝眼睫一颤。
大概是因为周元清的缘故,李微容对她没有那么大的敌意了。
可她这话一出,倒是给沈离枝树敌无数。
其他贵女表情刹那变得丰富多彩。
六公主此话讲得颇有深意。
太子李景淮未立妃,又听闻其身边近身伺候的人都是太监、侍卫,东宫里的女官能近身者少之又少。
这次夏巡他却带了一个女官随侍,其中深意令人深思。
刚刚还对沈离枝瞧不上的贵女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冲动,立刻就换了一副面孔。
她笑着上前拉住沈离枝的手,“既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想必对太子殿下十分了解,我等仰慕太子风采已久,还望大人能给我们讲讲……”
公主设宴在驿馆的竹林边,沈离枝也被奉为了宾。
可比起公主而言,作为太子随侍女官的她倒更像此宴的主人了,转眼就被贵女们包围起来。
某身姿妖娆的贵女问:“太子殿下喜欢苗条的还是丰盈的?”
沈离枝愣了一下神:不曾知晓。
某气质淡雅的贵女问:“殿下是喜欢抚琴还是作诗?”
沈离枝惭愧:亦是不知。
某珠圆玉润的贵女:“那太子殿下喜欢吃甜粽子还是咸粽子?”
沈离枝:???
这,沈离枝哪知道?
“那——太子殿下会喜欢怎样的人?”
“讨厌,忽兰姐姐你问的那么直接……”
有个生性内向的贵女顿时羞了起来,怪罪身边的少女把她们的心思都掀到台面上,让人还怪难堪。
六公主顿时冷哼,很不客气地泼凉水。
“别白费心思了,本公主都想不出太子哥哥喜欢人会是什么样的。”
“太子龙章凤姿,气宇轩昂,不说别的,若有幸能被太子喜欢上一回,这人世也不枉走一遭了!”
有名贵女不惧六公主的冷嘲热讽,大胆发话。
沈离枝听了脸都红了。
这些密州的女子果然性子热烈大胆许多,这样的话在抚州是决计不敢讲的。
她轻扇了下浓睫,乌黑的瞳仁里晃过一些画面。
比如瑶池竹桥时太子把她抱起,又比如奉城夜祭时太子把她摁在墙上吻。
她想着这些画面,神飞九霄。
“沈大人?你怎么了?”一只润白的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成功把她丢在外面的魂招了回来。
沈离枝唔了一声,含糊道:“我……不知道。”
一时分不清她是在回答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还是不知道太子喜欢什么样的。
“沈大人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莫不是藏有私心,故意不告诉我们?”
“沈大人深得太子宠信,是不是早已经得了太子妃嫔许位……”
身边的少女们都酸溜溜起来,沈离枝在她们的话音中愣住神。
成为太子妃嫔?
太子及冠后也会像皇帝一般,广纳美人,充盈后宫。
可她所求的,并不是太子百忙之中抽出来的一点点宠爱,而是更多……
她想要太子变成更好的人。
不,应该说太子本来就是一个很好的人,他不该任由自己踩在污水之中。
她摇着头,“我只是想辅佐太子,并没有那么多的想法……”
六公主撑着腮帮,看向沈离枝。
她深感诧异。
这沈二姑娘居然不想成为太子的人?
当真奇怪,还以为太子哥哥对她不一般。
她看着沈离枝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牙疼一般,抽了一口凉气。
只因竹林小道上,忽然出现了一行人。
太子正走在最前面,往这里投来一眼。
寒光凌凌。
第74章 是谁 是谁,顶了他的名?
夏巡匆匆结束。
皇帝未免再生枝节, 很快就下了回上京城的旨意。
沈离枝抱着灰瓷鱼缸上了太子的马车。
身穿月白色常服的太子已坐在车内,他的视线从奏折上抬起。
沈离枝今日为了赶路换去了宫制官服,穿了一件更舒适且更厚实的豆青色交领齐腰襦裙, 袖面以及领口上有着白、金二色线叠绣的金银花, 腰间的禁步换去了,只有一条葱黄色的长丝绦挽出一个百福结直坠至小腿。
从领口到腰间一丝不苟,裹了个结实。
时值炎炎夏日, 到了她这里仿佛早早已入了秋。
不过今日确实变了天, 外头乌云笼罩,似有风雨将至。
正在此时, 从帘子外鼓起一阵风, 将她的裙面、袖摆发丝都吹得拂动。
长丝绦飘至眼前,被李景淮伸出长指绕上, 他拉住了轻扯一下,又抬眸注视着她的手间。
“你还带着这东西?”
这东西?
沈离枝低头盯着鱼缸里悠哉晃尾的小黑鱼。
“这是殿下送的金鱼。”
天家所赐之物,就是再寻常之物也要妥善保管,珍之爱之。
不过李景淮觉得沈离枝是当真喜欢这条鱼, 所以走哪里都要带上。
他一皱眉,记起当初那个‘飞练’说了一句什么,这鱼像他?
李景淮趁着沈离枝放下鱼缸时往里面瞟了一眼。
清水里浮出一张黑脸, 对着他蠕动着鱼嘴,咕噜噜吐着水泡。
这又胖又傻的小东西, 哪里像他了?!
沈离枝却一点也不嫌弃,她还用指尖在水里逗弄了一会,那鱼就游了上来,围着她的削葱玉指又贴又吸。
像个不停贴着美人的浪荡子。
李景淮看之,更是嗤之以鼻。
这条蠢鱼八成是把她的手指当作了食物。
逗弄着黑脸金鱼在水里舞了一会, 沈离枝才把指尖从水里抽了出来,一抬头就看见太子‘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指头。
好像对她的手指生出了一些什么心思。
早已经杯弓蛇影的她不由马上攥起手指,抚袖坐下。
“殿下昨日,可有受伤?”
难民一事她只看了个开头,剩下的事全靠驿馆里的传言。
昨日小国师确实依言出了面,可据闻他安抚难民的手段则是以上玄天之名,调粮济民。
密州城本就是上玄天的老家,国师在此承香火几十年,也积累了不少的钱财,此次为了安抚暴.乱,也是出了不少钱与力。
不过好处是不但获得了皇帝的大力褒奖,还收服了一批民心。
至于太子武力镇压,众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皇族有兵,以武力掌天下,也是再正常不过。
听闻当时场面上有几个难民特别激动,煽动了百姓和金乌卫动起了手。
所以沈离枝才有这一关切。
“现在才问,不觉得晚了?”
沈离枝听出太子语气中的不愉,理亏地埋下头。
昨天公主设宴,设得位置谁能不夸上一声绝妙。
正正好在太子每日必经的竹林道上。
沈离枝也不知道被他听到了多少,当然不敢在那会贸然开口,只想着过了一夜无事的话,这事应该就可以翻篇了。
谁知这迟来的关心又重点起了战火。
“嗯,对孤没有想法?”李景淮瞥着她,那双凤目挑起,眼尾还带出一抹冷,“那为何还这么操心孤的身体?”
没想法,和他的身体有什么关系?
沈离枝两眼忽懵,目光落在他正坐的身姿上。
对襟的大袖衫显出他宽肩窄腰的优越,哪怕他没有刻意装扮凸显这种优势,但是他生得无处不好,真是披着麻布袋也会让人赏心悦目。
所以密州的贵女能说出即便和他春风一度也甘心的话。
若是放在以前,沈离枝心里断然不会生出这七七八八古怪的想法,可是今非昔比,她感觉自己的脑袋里越发的能融会贯通了。
太子不会觉得她也和那个贵女一样,在肖想他的身体吧?
“……”
沈离枝不失礼貌地弯唇浅笑,强加解释:“殿下忘记奴婢还负责要记录殿下的生活起居,小到伤痛病症,桩桩件件都要认真对待,自然要关心殿下的身体安康。”
她刚说完,李景淮当着她面,抬起一指,擦了下自己的唇角,问道:“那这里,你怎么记的?”
沈离枝惊愕睁圆眼,一双杏眼成了圆,倒是和她水缸里那只圆溜溜大眼金鱼相似了。
太子手指所指,是一处几乎没了痕的暗红。
她不小心咬的,可也是太子自己送上来的。
若是换了别人,沈离枝大概只能用不要脸奉上。
可太子偏偏说得义正辞严,像是真的和她在讨论一件正事。
沈离枝答不上来。
她怎么写的?
她没有写……
太子像是猜透了她,顿时戏虐地重复起她的话:“桩桩件件都要认真对待?”
“……奴婢回头就补上。”她咬着唇,屈服了。
李景淮撑着腮,看她羞赧地转过眼。
比起初见,她现在的一喜一怒好像变多了。
曾经的她宛若一个精致的瓷人,就连笑容都好像是印在瓷面上的,一成不变。
若不是他听从了杨左侍的话,逆了她自己的心愿,强留在了东宫。
八成也没有机会见到她这样的变化。
变化?
她不但神情变了,就连曾经一心想要出宫的心志也变了。
李景淮一件件回想,才觉察到她最初的变化似乎是从戒律司开始。
她说要成为一个像杨左侍一样有用的人,要辅佐他。
平白无故就变得忠心耿耿,很难不让人多想。
他眸光又变得凝重而深远,那浅褐色琉璃似是闪烁着危光。
“沈离枝,你为什么要选择辅佐孤?”
她既不求权也不为名,又说并不为他。
世间无欲无求之人早该拂衣远去,隐退山林。
他不信沈离枝别无所求。
沈离枝抚着胸口,哥哥的黑玉髓珠子还坠在她脖子上。
她用指腹搓滚着玉髓珠,慢慢垂下眼睫。
“殿下,我十岁那年曾经来过上京城,我与哥哥遇见了一个少年……”
李景淮紧皱的眉心慢慢舒展。
他自信端详着敛眉垂眼,一脸宁静叙说往事的沈离枝。
想从她这早已张开的眉目中寻到模糊记忆中的一点影子。
是庙会前一日遇见的那对兄妹?
彼时他们没有互通过姓名,更不知各自的身份。
只知道兄妹两人中的哥哥次日要去白鹿书院参加考试,以期将来书名于策,就位朝班。
他那时满心天真,也雄心勃勃。
受帝师影响,曾也幻想着以贤德治世。
与她哥哥仁善理国的想法不谋而合,所以才约定五年后再次相见,共谋盛世。
流光一瞬,五年之期已至。
他们都经历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与他做出约定的少年因故去世,而他也并未按着那时的约定而前行。
他们早都被命运搓磨,只能与初心背道而驰。
所以,沈离枝就是因为这个。
她还记得她哥哥的想法,这才愿意留在他身边?
“太子殿下,即便没有哥哥在,还有很多人会愿意辅佐殿下……”沈离枝微微直起身,朝着他望来。
李景淮眸光轻掠,他像是有些踟蹰,语速放缓、声音也低,“可是庙会那天……”
他像不知如何接下去,沈离枝脸上露出笑容,替他说完。
“庙会那天……奴婢很开心,殿下您带我去了很多地方,还告诉了我,虽然我没有哥哥优秀,但是也有不可替代之处。”
那还是沈离枝第一次获得外人的认可与开解,心中感动,不言而喻。
李景淮眼眸一紧。
沈离枝又莞尔笑道,“在灵隐庙我们还系了桃牌,奴婢还在桃牌上画了一只小蝴蝶……”
灵隐寺的桃牌……
那不就是传闻中很灵验的情牌?
李景淮抿起唇,眼神危险地凝在她脸上。
沈离枝后背忽然升起一阵寒凉,她奇怪地撩起眼睫,话自然而然地打住了。
太子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就好像她说错了什么。
沈离枝自然是没有记错。
但李景淮却紧了紧拳头。
那日他并没有去赴什么庙会之约。
所以,是谁,顶了他的名?
“殿下,您怎么了?”
李景淮胸闷至极,转头撇了眼窗外,外边阴风阵阵,风声雷鸣。
大雨将至。
李景淮抽回目光,投在她脸上。
“你知道桃牌是什么含义么?”
“桃牌?”沈离枝紧跟着问。
李景淮淡声道:“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①
这是情句。
沈离枝脸色轰然转红。
历经半月皇帝回朝。
东宫依旧。
竹帘在窗下半卷,风把树梢上的花瓣吹零。
几朵飘落至杨左侍的手背上,被她用手指轻轻拂去。
茶香随着热气氤氲,酷暑的蝉鸣不息。
李景淮看着她裹着素纱白手套的右手,目光微缩。
“此番去密州的路上,孤遇到了一位大夫,他曾给上玄天做事,提到了一种药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杨嬷嬷可曾听过?”
杨左侍摩挲着右手的动作一顿,眉心飞快皱了一下,然后摇摇头。
“殿下还在怀疑,皇后娘娘的死与上玄天有关系?”
李景淮将注满热茶的白瓷杯盏捏在指尖,他低下头,在杯子里看见自己的眼,那双眼随着时间越发显得深沉,似乎总是下意识敛住所有情绪。
“杨嬷嬷这手不正是因为触碰到了我母后的遗体才造成的么?一个病死的人,身上却犹如带着剧毒……”李景淮抬起眼,“这正常吗?”
而且那股浓烈的香味,他现在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
浓郁到让人作呕的香气。
杨左侍咳了几声,叹了口气,“那日宫中侍奉的人杖毙过半,陛下更是避而不谈,所以无人知晓缘由。”
杨左侍不想他为这事分神。
“更何况,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这些——”她把几个卷轴推到了他面前。
“这些都是皇宫内务司送上来的,皇后择选出的家世匹配的权臣贵女,殿下可先过下眼,至少知道人姓名,才好再做考究和抉择。”
李景淮不语,连根指头都未抬起。
无论杨左侍对他说了多少次,他依然对这件事没有兴趣。
杨左侍看着他的手指不动,也不勉强,继而把那些画轴重新拨回自己这侧。
“殿下是有了心事?”
李景淮这才动了一下手,宛若是想掩饰自己的出神,他才伸出捏起茶杯慢慢啜饮一口温热的茶汤。
他在氤氲的热气中答道:“并无。”
“殿下曾经向我要了人,如今有何打算?”
对于此次夏巡,期间发生的事让杨左侍也嗅到了一丝不同。
太子殿下最近有些烦郁。
杨左侍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说上一句。
“若有嬷嬷帮得上的……”
“嬷嬷不必过问,我自有安排。”
杨左侍缓缓叹了口气,看着李景淮起身要走。
“殿下,是没有把握么?”
李景淮在原地站了片刻,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开。
门外常喜撑起一伞急迎上来,却瞥见檐下阴影当中太子横来一眼,阴森森的。
他当即缩着肩膀,陪着小心委屈道:“是殿下您说,凡事不必瞒着杨大人……”
李景淮松开手指,大步朝着庭外走,途径花圃瞥见一旁盛开的芍药,想起之前沈离枝在这里为了护着一只蝴蝶对他打马虎眼。
他心念一动,“沈离枝呢?”
常喜答得很快,“沈大人今日出宫了。”
鹤行年匆匆行来。
却在转角处遇见了一身柿黄色道袍的国师。
“义父。”
老国师鹤温成生得是慈眉善目,一张玉长的脸,五官寡淡,连唇色都比寻常人浅,唯有那长眉和山羊胡子像极了画卷里的老仙人。
他捋着胡须,目光落在鹤行年的脸上,露出一个寡淡的笑脸:“我儿神色忧虑、行色匆匆,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鹤行年微微一笑,“劳义父垂询,不是什么大事……”
他弯腰行了一道礼,正要与老国师擦身而过。
“一个人有了软肋,就要藏好。”
老国师拍了拍袖子,像是袖子上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然鹤行年却从他抖动的袖子里闻到了一股很奇特的香味,虽然很淡,可却很矛盾地让人感觉到浓烈。
一种侵.入的味道,让人十分不适。
鹤行年停下脚步,站定在他的身侧。
老国师的话像是在提醒他,却又好似在警告他。
“再有就是,不要把别人的软肋当作自己的。”
鹤温成转过头,审视着站姿挺拔的青年,从鹤行年的神情变化中,似乎看出了他懂了。
他抬起手,用枯瘦的手指拍了下鹤行年的肩。
“太子殿下既不要贫道占卜吉日,那便另外送他一份大礼。”
“希望他,不要太过激动才是……”
第75章 别怕 “殿下,别怕。”
傍晚, 天边红云遮日。
夕阳熹微,一轮浅月已经浮现在天际。
沈离枝才回到东宫。
她本是应小国师的约才去的,没想到在碰见小国师之前先遇上老国师。
沈离枝还从未正式面见过老国师, 可对他的印象向来都不好。
一来老国师有蛊惑朝臣的嫌疑。
二来上一回她在皇宫险些出了事, 恐也是老国师从中作梗。
三来鹿城的追杀和苦桑村一事。
这些都让她对这个上玄天之主,心生警惕。
然而老国师在面对她时,却丝毫没有芥蒂。
不但命人给她备了休息的地方, 还殷勤地马上着人去请小国师前来。
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唯一不巧的是小国师被要事耽搁, 未能如约而至。
而她独自与老国师相处,如坐针毡, 趁着金乌西沉, 便借故告辞。
老国师也没有阻拦,还客气地与她辞别。
若没有那从天而降的一盆水, 沈离枝算是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她边走边扯着身上这并不合身的衣裳,蹙起了秀眉。
上玄天用来熏衣服的香也未免太重了。
她起初都快把自己熏死了,这一路走来才勉强觉得味道被风吹散了些。
太阳往下沉,余晖便从云后射出, 照在她的侧脸,有些刺目。
她抬起一手,遮过西晒, 却在指缝间窥见了迎面朝着她走来的两人。
看那高矮的搭配,正是太子带着常喜。
沈离枝放下手, 有些奇怪地迎上去。
这么晚了太子还要出门去么?
“奴婢见过太子。”沈离枝跪下行礼。
李景淮抬起手要免她这礼,一股浓烈的复杂气味就顺着夜起的风窜了过来。
这种香气十分熟悉。
他的手僵在了半途,转而拦下常喜。
“殿下怎么了?”常喜探出头,便在这个空隙里也闻到了一股异香。
他大吃一惊,盯着沈离枝就问:“沈大人, 你身上这是什么香气?”
太子厌恶浓香,东宫之中更是无人敢熏重香。
沈离枝抬起袖子,“是说这衣服上的香气么?……奴婢在宫外不小心弄湿了衣服,这才换的,殿下不喜欢,奴婢马上去换了。”
她准备起身要走。
“等等。”太子忽然出声制止。
香气?
衣服上的?
李景淮心脏骤然一停,而沈离枝还眼睛盈润,看着他缓缓眨眼。
“殿下,怎么了?”
李景淮在这浓烈的香气中感到一阵阵晕眩,他扶着额头,低下头。
头仿佛都要炸裂,所有的不安和恐惧疯涌而至,带着那段让他至今还惊恐至极的记忆。
——殿下,不能过去!
——那是我母后,让孤过去!给孤让开!
——殿下!殿下!皇后娘娘的身体不能碰啊,不能碰,您瞧杨嬷嬷、您瞧她的手,只是碰了一下,就见了骨啊……
——这是什么香气,为什么会引来这么蝴蝶……这、这些蝴蝶是在吃娘娘的遗、遗体么……
恶心。
恶心至极。
所有的气血都在逆行,让他头疼欲裂。
李景淮用单手捂住自己的脸,四处顶.撞的气息让他呼吸急促起来,血在倒流。
而他能听见自己脉搏剧烈搏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急剧地撞,仿佛是那破茧的蝴蝶就要突破束缚。
“美好的东西易逝……殿下你可知道为什么?”帝师的话犹在耳畔,“因为弱小的人保护不了他想要的美好。”
他已经不弱小了,可也不行吗?
李景淮猛咬牙关,尝到了逆行而上的血气,他用发颤的指尖忽而掀下身上的大衫。
沈离枝只见身前虚晃一影,她被一件大衫从头罩住,紧接着被人抱起。
只是这一次太子没能把她抱起来,他腿膝一软,单膝就落了地。
咚得一声,震得沈离枝脑子彻底变成空白。
四周嘈杂的声音仿佛都飞出九霄云外,她被局限在只有她与太子的空间里。
只能听见李景淮在耳边急促喘息。
他没有松手,却似乎再没有了力气。
“殿……下?”
他为何会这样?
沈离枝吞咽了一下口水,手脚皆不敢挣扎和晃动。
太子像是变成了一个脆弱的架子,一晃,就会散开。
赵争的声音和常喜的声音在外面听不真切。
沈离枝只听见太子的声音在耳边低吼。
“让人送水到净室!把医正给孤叫来!——”
三重殿的净室足有两个书房那么大,专属太子。
玉石所砌,凿取地下温泉水引入池心,常年氤氲着一股清列的水汽。
沈离枝茫然落了地,抓着自己的衣襟看着犹如陷入癫狂的太子,不敢发出半分的声音。
太子离她不远,敏锐捕捉到她的退步。
“衣服,脱了。”
四个字蹦进耳朵里,沈离枝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更用力地抓紧自己的襟口。
她这一迟缓,李景淮等不了。
他伸手拉住她的腰带往前一拽。
沈离枝往前一扑,手刚扶在木桶之上,腰间的系带就被人抽了去。
她只来得及死死勾住腰带的尾端,可是李景淮的力气太大,这条带子居然从中断裂,回弹起的玉扣打得她指尖火辣辣的疼。
十指连心,她还没来得及压下眼底氤起的水雾,接下来的事更让她无暇顾及这点疼痛。
失去腰带,只剩下几根系带,李景淮早没有耐心一一解开,他直接抬手摁下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从她的后领处往下剥。
她的后背逐渐裸露。
一根根断裂的丝帛声像是琴弦崩断,一声声在耳畔放大,振聋发聩。
“太子——!”
沈离枝惊地声音都拔高了。
她抬不起头,甚至若不是她的手还死死撑在桶边,她的上身会因为太子这力气而往桶里倒去。
李景淮就用这股蛮力,把她剥得仅剩下贴身的衣物。
至于那身外衣早被他甩出了老远。
沈离枝的震惊还没完。
太子又从桶里勺起水直接往她身上浇下去。
水是刚刚备下的,来不及烧这么一大桶热水,仅仅是温热。
虽对夏日来说,算不上冷。
可沈离枝的身子还是抖得像是打冷颤。
李景淮虽然在浇她,自己身上也是溅满了水。
水很快在两人脚下凝聚了一大摊。
两人同样狼狈。
李景淮默不作声地浇了几大勺水后,发现那股香气还能从沈离枝身上闻到,他又咬紧牙关,拽着沈离枝到了汤泉池边。
沈离枝怕水,这下是真的害怕了。
也不管自己身上的衣衫是怎样不整,就抱住他的手臂道:“殿下,别这样,我真的害怕……”
话还没说完,李景淮已经把她毫不客气地推进水里。
沈离枝还抱着他的胳膊,他也没有挣脱,任由她像是攀附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扒住他的手。
“我、我真的害怕……”
沈离枝颤着牙关,不敢松手,仿佛一松手,下面就是会把她摔得粉身碎骨的深渊。
她脸上水珠乱滚,也分不出是泪还是水。
口里颠来倒去说着害怕,嗓子都有些微哑了,可是李景淮就是不捞她起来,任她泡着。
沈离枝挣扎了几下,又在水里蹬了几下脚。
水没她想象那么深不见底。
好半响,她才从惊慌中慢慢平复下来。
可奇怪的是她身体还在剧烈的颤抖。
但又仿佛不是来自她本身。
沈离枝把目光放在她抱着的那根胳膊上。
——是太子。
李景淮急促地呼吸从没有平息,他低垂着头,更让人看不清表情。
只是他整个人僵硬地坐在地上,除了肌肉不可抑制的颤动,几乎是一动不动。
沈离枝从他的下方往上望去,在他低头的阴影中看见他唇边竟还有血溢出。
“……殿下?”
李景淮宛若被惊醒猛咳了几声,口腔里充斥猩甜的铁锈味。
他狠狠擦了一下唇,紧闭的双眼才缓缓睁开。
沈离枝很狼狈,鼻尖眼角都泛着红,肩上脖颈上也有挣扎过后的痕迹。
可是,她没有事……
这个认知刚出现,他就闭上眼,重重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再睁开眼睛时,沈离枝仍在水中巴巴望着他。
他紧锁的眉心慢慢舒展,紊乱的脉搏也渐渐平缓。
那股气味他绝不会记错,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终于伸出手把汤池里浮沉的沈离枝大发慈悲捞了起来。
沈离枝就带着一身稀里哗啦的水,趴在他胳膊上喘息。
仿佛刚刚差点被这池子里的水杀死。
李景淮的目光从她瘦削的肩膀滑过,凝脂一样的肌肤上滚满了水珠,只要她稍一耸肩,那些水珠就争先恐后地从她的玉背上滑落。
她的头发被扫到了一边,果背之上只有一根纤细的绯色带子横着。
他喉结动了动,但伸出去的手最终还是在她的背后,慢慢握成了拳。
罢了,若是她要走,就送她走吧……
他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恐惧。
意念刚转至,李景淮还没来得及抽身离开,一双手却温柔地环了上来,从他的腰揽住了他的背。
柔软地像是青嫩的蔓藤,敞开了怀,去拥抱比她强大无数的大树,希望能撑住将崩的他。
李景淮再次僵住,胸口好像涌入了一股热流。
他垂下眼,往下打量。
埋入他胸口的这个湿漉漉的身子,是那么纤细易碎,可却又温暖到让人难以抗拒。
“殿下,别怕。”
她的嗓音略有些低哑,是刚刚喊着‘害怕’导致的。
明明她那么害怕会受到他的伤害,却转过头来还愿意安慰他这个施·暴·者。
那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他的情绪。
把他当做了需要呵护和保护的那一方。
她怎么能这样温柔和温暖。
“呵……”李景淮无可奈何地轻吐出一口气。
想要抽身离开的念头,瞬间烟消云散。
他颓然地仰起头,喉结滑动。
这,当真是要他的命。
沈离枝觉察太子似乎好转,慢慢松开怀抱。
“殿下,您好些了么?”
她声音在他胸腔前闷闷响起。
李景淮咽下血,一言不发,伸手把她从地上抱起。
沈离枝这才想起自己的衣衫不整,交手掩在自己胸前,又惊又窘。
但李景淮没有垂下眼来看她的狼狈,沈离枝便顺着他的目光缓缓转动。
直到,看见角落搁置的一席美人塌。
第76章 不够 水洗凝脂
沈离枝被轻轻放下, 仰卧于美人塌上。
竹藤编制的塌上只垫着一张黛紫色软丝绸,冰凉的丝质料子被她身上的水沾得冰凉一片。
她的后背亦是被激起了一阵寒颤。
缓缓睁开眼,那水雾雾的眼睛里纯稚无措。
李景淮见不得她这样的目光, 伸出手捂在她的双眼上。
他整个人无比颓然, 好像自己的努力在她面前溃败,是一件不能与人说,也不能深思的事。
沈离枝在他的手盖下来时屏住了呼吸, 也紧闭上唇瓣。
她以为李景淮俯身下来是为了吻她, 可他却脑袋一偏,与她交颈而语, “沈离枝, 别拿这样的眼神看我。”
就好像她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知。
她无意织网, 而他却自投罗网。
不战而败?
李景淮怎么肯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困顿。
“……殿下?”
视线一片黑,只有微弱的光从他的指缝里透入。
沈离枝有些不安地推了一下,可那手软得仿佛只是轻轻地搁着,贴着他跳动的心脏, 就动不了了。
濡.湿的衣服有些黏糊,却因为他的体温而灼热。
沈离枝的心被带乱了节奏,跟着狂跳不止。
“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好了?”李景淮的声音在她的耳边。
他从来不是圣人佛子, 他只是追权逐势的凡夫俗子。
若是将他看得太高尚,那会很伤脑筋。
就比如,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无意的一抱会改变多少。
她以为自己在拯救谁,殊不知是把他们一起推入深渊。
那便,谁也别回头了吧。
沈离枝在他的目光中察觉到了危险,不由缩了缩脖子。
可她还是坚持道:“……殿下是好人,只是……走得太快了, 放弃了……很多……”
细密的吻沿着她修长的侧颈一直往下,又酥又麻。
被他所影响,那话就说得磕磕巴巴,好不容易说完连忙伸出了两根指头,企图赶在他的唇再次落下时挡住了自己过分敏.感的脖子。
哪知这般扰了太子的目标,她的指尖就被轻轻咬了一口,随即指腹被温润的东西卷过,重重一吮。
沈离枝头皮轰然一炸,一阵阵的麻意闪电般窜过。
她哪经历过这样的阵仗。
心里忽而又懵又惧,可又早早失去了挣扎的力气,软得像是化了的雪。
或许也是因为李景淮随后的安抚太过温柔,温柔地让她忘记了那一口咬的疼,更不想动弹与反抗。
她就宛若卧在和煦的清风的之下。
风吹过她的面颊,拂过她的脖颈,带着春来的暖意,让人沉湎、沉沦。
就像是只贪眠的猫舒展着身躯。
沈离枝用温柔网住他人,又被被他人的温柔所麻痹。
“所以你,是来补偿我的么……”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里,荡起的是潮湿的回响。
沈离枝往后扬起脸,像是为了躲避那阵酥.麻,又仿佛是为了更贴近。
那张靡腻的脸晕出了坨红,眼尾也染出了霞光。
是无人曾见过的昳丽和绝艳。
她红润的唇瓣微张,溢出一句:“……是、是来辅佐殿下的。”
“是因少时的‘我’?”
就连,这样都甘愿么。
他卷起一缕湿发,缠在了手指上,然后用那只手从她蜷缩的五指中穿过。
“恩……恩?”沈离枝目露迷离。
太子的话好奇怪,少时的他,如今的他,都是一个人啊。
看着她眼睛里的迷茫,李景淮心尖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不过痛只有那么一瞬间。
他很快就掩饰了下去,唇角勾起笑。
扣紧她的手,这一次是真的俯下来吻上她的唇。
带着不管不顾的意味,碾碎她的声音。
即便他不是,那又如何呢?
不理前因,也不管后果。
水洗净了她身上的香气,他只想将她染上自己的气息。
沈离枝紧蹙双眉,缩了起来。
像是初绽的花被人碰到稚嫩的花瓣,只能怯生生地团起。
从未见识过的风浪和暴雨席卷而来,不知道一场雨歇要多久。
只能暴雨中疲于应付,尽量弯着枝叶,去承接那狂风暴雨。
“嗯……”
沈离枝摇了摇头,如云雾的乌发是唯一的遮掩,此刻也被人悄然拨开。
宛若拨云见月,露出皎洁的月光。
月光染了红晕,就变成了晚霞。
汗珠滚做了珍珠,在玉背上肆意滚颤。
一夜有多长。
她在颠簸中一瞥外面的星云与明月,不见星月有过变化。
白嫩的脸颊蹭着藤竹的纹路,手指无措地揪紧丝绸,像是在巨浪中的船,被惊涛打得永无止休。
她渐渐发不出声音,只有低促的喘。
“渴么?”
太子低.靡的嗓音贴在她的后颈。
她耸起的蝴蝶骨像是两片圆润的刀。
李景淮喜欢刀。
他吻在刀刃上,又问她一遍,“要喝水么?”
沈离枝抬起汗湿的脸,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太子不知道从哪里拿起一个杯子,也不扶她起来,就凑在她唇边,喂她喝了进去。
沈离枝的舌尖贪婪地卷起水,才发觉自己干涸至极。
她像是一条被摁在砧板上的鱼,被烈阳晒得干涸。
一杯饮毕,她伸出蜷缩的手指,低喘道:“还……不够。”
空杯落了地,瓷片碎响。
她在这碎裂的声音中,又被顶到了浪尖。
“我也不够。”
簟纹如水,朝云叆逮。
鸟叫声迎着旭阳逐渐热烈。
洒金帐子里却只有一片宁静。
李景淮撑着脸颊侧卧着,挨着他胸腔的人儿还未醒转。
一条薄毯只搭在沈离枝的身上,被她侧卧的姿势拱起了丘壑。
她的肩和背露在了外面,雪白如皑皑山峰上的雪。
清浅的呼吸声拂动,吹得他心都是暖的。
沈离枝昏睡过去,一直未醒。
李景淮眉心深锁,捉摸不准是因为什么缘故。
明明昨夜一切都很正常,除了她最后受不住地抗议……
“……殿、殿下?”常喜提起声音,颤巍巍在外面唤了一声,也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景淮从床上下了地,将帐子放好才披衣走了出去。
常喜带着张医正站在在门□□像两只鹌鹑,脑袋都垂在了胸口。
李景淮瞟了二人一眼,系紧身上的腰带转身回到殿内。
“进来。”
寝殿里熏上了淡香。
太子从来不用什么香,这一次倒是像是在掩饰什么。
张医正一张老脸都印满了‘我懂’,提着药箱蹑手蹑脚走进来。
太子往床边一坐,往帐子里摸了半天,才拎出一只手来。
那只小手宛若玉雕雪成,手骨纤细,指尖圆润,柔弱无骨。
微微蜷起,充满了倦怠。
李景淮就把那只手捏了捏,放在了自己腿上,对着张医正道:“昨日孤察觉她身上的香气像是我曾经在母后身上闻到的那种,亦不知她现在昏迷是否与此有关?”
张医正也是略微知晓先皇后一事的老臣,只是当时的他还不够资格去为皇后诊治,只是因为恰巧被年幼的太子碰见,又因为恻隐之心,偷摸摸去帮他打探过消息。
先皇后死的惨状,他不曾见过,但是从皇宫的太医院里听过几句,都觉得匪夷所思。
不过此刻也不是他该乱想的时候。
张医正稳了稳心神,从药箱里拿出一块帕子覆在那截皓腕上,这才将三指搭脉。
“唔……”张医正探着指腹下脉象,“这、这位姑娘脉象平稳,身子康健……”
他抬起眼,见太子垂视于他。
状似对他的诊断不信。
“可能……只是太过操劳,休息一日两日,就可转好。”
常喜在后面跟着,略带同情地点头。
张医正装模作样开了一点补气提神的药,就匆匆匿了。
常喜垂手,踟蹰地询问一声,“殿下这事需要给孟大人说一声吗?”
西苑女官若被太子收了,自然是要告知管事女官知晓。
毕竟这以后若是封位调档也有据可寻。
李景淮把那只手塞回帐子里,又捻好帐子缝,不让一点春光得以泄露。
“不必。”他的声音果断,回绝得干脆。
常喜大感意外,抬起头纳闷起来。
如此这般,岂不是真的成了不能见光的人?
但李景淮又道:“告诉杨嬷嬷即可,其余人不必知晓。”
“另外,你派人去一趟灵隐寺……”
时值傍晚,太阳刚落了山。
东宫上下皆掌起了灯烛,三重殿内亦是灯火通明,唯有太子寝殿内还是昏黄一片。
只有几根远离床帷的铜鹤烛台上亮着油灯。
李景淮刚刚处理完公务,回来挑起帐子。
帐子里饱睡一天的沈离枝被投来的光线晃到了脸,呜咽了一声扭过头,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伏在床上。
李景淮回头看了眼常喜送过来的东西,静了片刻,往帐子里伸出手。
用薄被把她裹了起来,抱到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下。
她纤细的小腿便架在了扶手上,背则靠在他的臂弯。
书案附近的光线更强了,沈离枝紧缩着眉心,脑袋一歪,埋进他的胸膛,找到了适合的睡觉位置。
李景淮摸了摸她的发丝,才伸手把盒子打开。
里面只放着一块小木牌。
看得出做工并不是很精致,只是稍微打磨了一下边缘。
木牌很陈旧,已经有些时间,经历过日晒雨淋,那上面本来殷红的红绳也褪了色,斑驳着红白。
李景淮看了眼毫无反应的沈离枝,重新把视线落在左手的木牌上。
面对他的这面上头用刻刀先刻后又填了墨迹,写着‘玉儿’二字,旁边果如她所言还画着一只小蝴蝶。
沈离枝原名沈玉瑶。
这也是常喜告知他的。
李景淮长指捏着木牌,定神看了几眼才慢慢翻了一面。
只见背后那面,用一笔一划认真刻出一个名字——行之。
第77章 不嫁 奴婢可终生不嫁
“东宫未有消息传出。”
灰衣的少年单膝跪在软金檀香木上。
夜风从敞开的雕花月窗格里吹了进来, 屋子内的垂幔被拂动。
像是少女们挥动着水袖,翩翩起舞。
宾客狎玩的大笑声和妓子轻佻的嗓音交织在一起,这是春风渡每一夜的奏乐。
虽然早已习惯了这个环境, 可是飞练还是觉此间豪奢的天字房主人与这周遭的一切都是格格不入。
明明是一副不近红尘模样, 偏偏离经叛道,喜欢宿在这样的烟花之地。
殊不知外边越是热闹,越衬得此间寂寥。
道家有苦修。
他仿佛就是在拿别人的快乐, 惩自己的不幸。
少年垂着头, 冷漠的表情不用担心被看见。
他在心中冷哼。
世上真正幸福的人又有几个,无论掌权的、无权的, 有钱的、没钱的。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不幸, 却又专注地盯着别人的幸福,这才是滔滔不绝的欲望所来。
白衣的男子一身清雅, 修长的身体半倚在窗台,瘦长的手指转动着茶盏,用茶汤烫着杯壁,宛若未闻周遭此起彼伏的音浪。
“恩, 继续说下去。”
外头的娇笑声、男人的调笑声不过是一场烟云,在鹤行年的心头留不下半点痕迹。
飞练回过神,继续回禀所探的消息。
“那名叫路遥的老头被人相助一路藏匿, 我们的人在汾水附近跟丢了。”
至于何人相助,不必猜测也是那太子所为。
太子李景淮与上玄天争锋相对, 凡有能逆之事,无不用心用力。
“……至于国师,最近致力于修建通天塔之上,暂无暇追究其他事。”
小国师托着腮,转过来的灰眸如水温润, 嗓音温和地轻轻吐出几个字,“那老东西。”
似叹似感,又带了点冷嘲。
少年自然是知道他口里的‘老东西’是指谁,但是他全没有了抖机灵和奉承的心思。
不说上玄天里这对面和心不和的父子,本就不是真正的血脉相连。
即便是亲生父母,也有反目成仇的时候。
更何况国师对小国师的‘悉心’栽培,是闻所未闻的手段。
他们俩会走到如今这步,也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飞练说完,又用缓慢的调息去分散掉身上的那些疼。
恍惚中,他想起那个很好骗的少女。
他只不过装出了难受的模样,她就担忧地看着他,澄澈透亮的眼睛里是真心实意。
他骗过许多人,说谎早就成了一种如呼吸一样寻常的本事。
但从没有人给过他这样的眼神,让他头一回动了恻隐之心。
没有完成任务,他回来便受到了惩戒,可是他却觉得没什么不值得。
上玄天不是什么好地方。
“期牙,身上的伤好些了么?”
飞练有一时的怔忪,这才仿佛记起飞练不过是他用来蒙骗沈离枝的假名。
然他心底知道,这两个都并非他的本名。
只不过是一些方便驱使的代号。
他头未抬,低声又恭敬地回答:“……好些了。”
“可别好得太快。”年轻的小国师用最稀疏平常的语气说着最令人心寒的话,“我还有用。”
飞练心里一紧。
他几乎转瞬就明白了自己的作用。
虽然他失手了一次,可他还能用。
飞练抬起头,视野里那宛若神仙一般沐浴着月光的清俊男人含笑看着他。
这个看似清心寡欲的人,才是真正的沉沦欲.海的人。
他失去的东西,想尽办法也会要夺回来。
“明日,我要去一次灵隐寺。”
沈离枝是在夜里醒来的。
醒来一睁眼就立刻发觉自己还在太子的床上,昏暗的视野里一道像山一样的影子横亘在她的面前。
是李景淮躺在床外侧,正正好拦住了她唯一的出路。
沈离枝拖着酸疼的身子,慢腾腾爬起身,被子一滑才发现自己身上还松松垮垮挂着一件丝绸寝衣。
这件衣大得出奇,襟口都快垂至她的肚脐。
她抬起袖子,往外钻了半天,才把两只手都伸了出来。
宽大的袖子全滑堆在她的胳膊肘,她凑近嗅了嗅,是太子身上那股冷松的味道。
这——是太子的寝衣?
三重殿内自然不会有她合身的衣裳,若是没有这件寝衣,只怕她现在还是光溜溜的。
想起光溜溜,她不禁用手拢住敞开的衣襟。
这件衣服之下她理所应当还是什么也没有穿。
至于这衣服是谁给她套上的,除了在场的第二人,不做他想。
想到她昏睡过去的时候,太子还给她穿衣的场面……
沈离枝感觉到耳尖又热得发烫,下意识想咬唇,又嘶了一声轻轻抽了口气。
若她的身体是战场,现在只怕无处不遭了‘重击’,毫无幸免。
恰在此时,那边的黑影动了动。
沈离枝顿时紧张地盯住他,仿佛那蛰伏的兽还在伺机伏击。
好在李景淮并没有醒来。
他只是把手在床上摸了摸,似乎是摸到带了她余温的地方,又安静地睡去。
沈离枝咽下口水,为防止被他的手误触,身子往后滑蹭了几步。
这张床比净室里的那张美人塌大,足有空间让她可以躲开。
她抱起膝抬起双眼,从垂下的洒金帐子望不见外面的光景,只有一些淡淡的光从窗户的方向透进。
昭示着外头并不明亮。
沈离枝估摸不准离那夜是过去了一日还是两日,但是身上这酸疼和僵硬都提醒她,自己躺了绝不止几个时辰。
虽说她现在的工作不必担心和其他女官碰上,可是大家同住西苑,她就是一日不见,也必然会有人察觉。
沈离枝咬了咬指尖,注视着黑暗里的拦路虎,心里犯难。
她好饿,也好渴。
可让她从太子身上越过去,又是一件颇具挑战的事。
盯着太子这宛若山峦横卧的身躯,视线从他的宽肩长臂,窄腰修腿上经过,脑子里开始浮现出一些不可言说的画面。
这种事,终让她意识到,纸上得来终觉浅的含义……
是不曾遇过,才被大风大浪弄得不知所措。
在这场风浪中她从来都没有掌过舵,风要她往这边去,浪要将她翻个边。
她这艘孤舟就在这场漩涡里,晕头转向,逐步沦陷。
可说起来,李景淮也不过是个初次掌舵的人,却能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彻底掌控。
他孜孜不倦的学习和研究态度让沈离枝后脊发麻,若是夫子遇上这样好学和钻研的学生,想必会深感欣悦。
可是被当作研读的‘书卷’,沈离枝只觉得自己都快翻坏了。
若不是她最后服软又求饶,只怕他还想研究下去……
一想起自己的求饶声,她脸腾地一下又热透了。
但愿这种事不会被太子记住。
沈离枝用微凉的手贴着脸颊,不但脸热了,就连干涸的喉咙也开始火烧火燎。
她实在受不住口渴,只想着找些水喝。
如今唯有铤而走险,从太子身上跨过去,才能下床去寻水喝。
她又坐在原地待了半响,确信太子睡的沉,才悄悄迈开手脚,打算尝试翻山越岭。
可正当她半个身子横跨在他腿上,下一步准备把腿也挪过去之际,李景淮好巧不巧醒了。
他醒了第一件事抬起膝,把横在他腿上鬼祟的少女抬了起来。
沈离枝大惊。
可是腰腹被顶高,她就四肢不能触及床板,虚悬在半空。
“去哪?”李景淮的嗓音还带着睡后的低哑,听得人耳膜都麻痒像是被用羽毛撩过。
沈离枝捂着脸,“……口、口渴,想喝水。”
李景淮把她顺势一拉,就彻底绝了她偷摸爬下床的念头。
她又伏在了他的胸膛上,宛若贴着块热炕。
烧得她又干又渴,舔了舔唇。
她好想喝水。
太子坐起身,沈离枝就只能顺着他的起势滑坐在了他腿上。
李景淮一手扶住她的背,另一只手往帐子外一摸,就给她顺了一杯水进来。
“凉的,喝吗?不喝让人进来换热水……”
沈离枝这会哪敢挑,连忙就着他手里的杯子喝了起来。
她喝着水,李景淮除了给她拿着杯子,另一只手也没有闲着,从她的发定向下摸了摸。
“够了么?”
沈离枝听见这句话,顿时颤了一下。
几滴水就从杯口溢出来,沿着杯壁滑到了李景淮持杯的手指上。
李景淮轻笑一声,另一只手已经滑至她的后颈,像是捏着小猫小狗一样揉着她纤细的脖颈,明知故问地询问道:“怎么了?”
沈离枝用袖子捂着嘴,在黑暗中点头。
“……够了。”
她哪敢说不够。
李景淮一如她所思所想,危险的手指又摁住了她的脖颈,把她压了过来。
沈离枝见捂自己无用,改去捂他的唇。
两只手飞快地交叠在那绵软的唇瓣上,仿佛就可以关住笼中凶兽。
“奴婢有话要说。”
李景淮从她指缝间嗯出一声,十分大度地允了她。
沈离枝缓缓开口,她嗓音压得很低,仿佛只想将这番话留在这一方帐子中。
“奴婢请求殿下不要将此事公诸于众,一切照旧,可否?”
李景淮没有回音,固然他是被掩住了嘴,但是他的沉默并不是出自于此。
沈离枝心提了起来,就怕是被太子误会了,解释道:“奴婢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殿下将来要娶太子妃,奴婢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太子妃会无法接纳太子有别的女人?
李景淮狭长的凤眼危险地凝了起来。
这不过是她自己的想法。
果然沈离枝又开口道:“奴婢可终生不嫁,只求殿下允我。”
终身不嫁,亦是终生不为人妾室。
太子虽是尊贵,然即便是比同于侧妃的良娣、良媛之位,说得再动听,也是个妾。
一夜的放·纵过后,随即而来的是诸多的问题。
沈离枝几乎在很短的时间,就给自己想到了这条出路。
她不擅长责怪别人,总要从自己身上想缘由。
毕竟那件事太子也没有真的强迫于她,是她自己没能把持住,才丢盔弃甲,落到这个尴尬的境地。
她不怨恨任何人,只是用非常小心的商量口吻,在请求这件事。
李景淮觉得荒谬。
明明他自己尚不知如何妥善处置,沈离枝却早已将自己安排地清清楚楚。
就好像她当真一无所图一般。
“殿下,行吗?”为了让他答应,她甚至还故意靠近了一些,绵软的嗓音更像是在哄骗一个吃不到糖的孩子妥协。
李景淮盯着她半响,忽而就哼笑一声,大手从她的敞开的宽袖钻了进去,他的嗓音闷闷传来,“孤行不行,不是你说了算,嗯?”
话音带着潮热的气息吹得沈离枝手心发烫,迫使她不得不松开手。
李景淮就顺势把人按进了怀里,再次搅乱一滩春水。
第78章 桃牌 太子这几天是真的邪。
灵隐寺今日热闹。
正值休沐, 家中有女眷者便会趁此时机带上家中老小上灵隐寺赏景拜佛。
灵隐寺是位于上京城西南角的一座古刹,背依枫山,夏末秋初时分山上黄绿交映, 色彩丰富。
若是再晚上一个月, 山头便会红彤彤一片,宛若火树耀目。
这是上京城近郊一处极好的赏景点。
早膳时间过后,一辆辆马车就在灵隐寺山门口停驻, 络绎不绝的人亮相在小沙弥眼前。
小沙弥们年纪都不大, 可在灵隐寺修行,每日都要见这许多人, 早已经见多识广, 见怪不怪。
无论是贵卿权臣、富商平民,他们都以礼相待, 引缘客入门。
这送往引来,忙碌到正午,日头渐晒,马车便稀稀落落。
正在这个时候来了一辆黑宣木、桃花马拉载的马车, 走下来了一对璧人,让被晒得焉焉的小沙弥们都精神一振、眼前一亮。
寻常好看的男女他们见得多了,都没有这二人显眼。
那男子身形挺拔, 容颜俊昳,更胜在气质上冷肃而矜贵, 那横来的凤目色浅却威深,让人看之就有被其气势所压迫的感觉。
而那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女却肤娇玉嫩,眉弯唇盈,善目可亲,一看就是一副好脾性, 远远见着他们便莞尔浅笑。
小沙弥们顿时都眨巴着眼,颇为留心着他们二人。
虽说他们乘坐的马车很是普通,但见这二人的样貌不俗、气质绝佳,不难断定他们出生不凡。
只是这二人关系看起来有些微妙,若是带着家中女眷者,男子当先下来,再扶女眷下车,以示亲近和爱怜。
可他们这对‘眷侣’,却是少女先缓步下车等候,男子方挑帘而出。
这姿态,若不是一对主仆又说不过去。
可随后那少女不小心踩到了山石,趔趄往前一下,身边那男子却急跨一步,揽住她的腰,俯身也不知对她说了句什么话。
那少女顿时雪面浮霞,雪塑玉雕的人儿一下就变得生动起来,那澄亮的眸子宛若是被春风吹皱了碧水,泛起了惹人怜惜的涟漪波光。
这莫不就是一对闹了别扭的‘眷侣’。
不得不说这公子哄人的手段高,才这么一揽一言,就把刚刚还生着闷气的女眷给哄回了头。
小沙弥们恍然大悟。
等这神仙一样的男女走近山门,其中一个机灵的小沙弥便迎上来,对着二人合手恭敬得说了一声佛偈,行了一礼才问道:“施主们是来请香、点灯还是赏景的?”
灵隐寺百年古刹,历史悠久,自上一任主持主张清修与世俗应当相结合以来,灵隐寺的香火一直就很旺盛。
这些在灵隐寺里修行的小沙弥每日除了做功课以外就担了给香客们引路的活计。
沈离枝脸上的红霞还没消退,可是小沙弥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很明显是在问她的意思。
可沈离枝看着他眨眼,却无法回答。
对于此行的目的,她也是毫不知情的。
一大早用过早膳,常喜公公就过来禀马车备好了。
她也没问过太子此行去哪里,稀里糊涂上了马车,等到了才发觉是灵隐寺。
太子从不信神佛,总不会是临时想起了抱佛脚吧?
沈离枝答不上来,李景淮替她解了围:“借贵寺宝罗园一观。”
宝罗园,沈离枝却还有印象。
那正是桃月时期,开放给香客们挂树牌子的地方。
且一年限定一棵树,直到无处可挂,才会让人罢手。
里面头足足有上百棵三人环抱的大桃树,等到春来花开的时候,霞色重叠,粉海如云,美不胜收。
太子这时候带她来,难道是想故地重游?
沈离枝脑子里闪过这个荒谬的念头,又很快自己打消了。
小沙弥与她一般觉得奇怪,他搔了搔光溜溜的脑袋,很认真道:“可是这个时节的桃树没什么可看的,十分普通。”
毕竟桃树,三月开花、四月结果、五月成熟、六月丰收,到了这个初秋的时分除了等着凋零的叶子之外,确实没有什么可观看的。
李景淮此行的目的便是要去这宝罗园,小沙弥说并无可观,这个时分也没有什么人会去看桃树,他却说正是喜欢清静的地方。
小沙弥也没办法,只好乖乖带路。
正巧旁边的一对年轻的男女也听见他们的对话,那娇蛮的女子便对身边的公子道:“你看看人家,都知道与夫人携手故地重游,以证情意绵绵。”
那年轻的公子平白无故被提出来比较,心里不服气。
“那牌子吊了三四年了,谁知道断没断,现在还在不在都不知道,有啥可看?”
女子更生气,“呸呸,断了就表示你我无缘。”
小沙弥本都走在了前头,听到身后的‘诽谤’小脸一皱。
他转身对沈离枝二人行了一礼,道了声‘请施主稍后,失礼了’,走过去对那对年轻夫妻正色道:
“本寺的桃牌做工优良,绳子都是采用月老阁出品的红牵丝,师兄们说十年都不会断,这位男施主的担忧实属无稽。”
有了小沙弥这句话,那名女子更动了心思要去验证一番。
小沙弥还没修得静心,一被人质疑,马上就点头表示要带他们去证明自己所说不虚。
“那不知道能否还能寻到我的那块?”
沈离枝也被说得有些好奇起来,“……五年前的。”
小沙弥转头看着她肯定道:“女施主的肯定也还在的。”
原本都是来赏景拜佛的,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大家来找牌。
宝罗园一点也不幽静,人影憧憧,多得是被里面热闹吸引过来的男男女女。
可见来灵隐寺系过桃牌的人可真的不少。
“找着了!找着了!”有人找到了自己以前系的桃牌就高兴地嚷起来,好让人都为她的好运而羡慕。
沈离枝搭着手在眉骨往上仰望,桃树的枝桠极为繁密,因为灵隐寺地势高,气温低,这里便已经有了落叶的迹象。
树枝上挂着数以百计的桃牌,被山风吹得打转。
她左望右望,围着桃树转了几圈,却一无所获。
奇怪,难不成是掉了?
沈离枝回过眸,太子站在一旁,目光随意梭巡左右,对寻那桃牌并没有兴趣。
她都险些忘记了此行是陪着太子而来,怎么反而让太子等着她找什么牌子。
那毕竟都是年少无知时干的事,现如今即便找到了这‘情牌’又能说明什么?
他们又不是有情人,也不会终成眷属。
“怎么,不找了?”李景淮见她失落而归,目光落在她耸下的眉梢眼角徘徊,嗓音里还有丝轻松。
仿佛找不到才是件高兴的事。
沈离枝摇摇头,“兴许是掉了。”
说着掉了,她还小心地看了一眼四周,确定那个信誓旦旦给她保证过一定还在的小沙弥不在周围。
要不然听见她这话,只怕那小和尚会急得掉眼泪。
太子点点头,不怎么走心地安慰道:“掉了就掉了,不是多大的事。”
沈离枝微弯了一下唇角,抬起头来就笑着回道:“公子说得是。”
李景淮盯着她嘴角的弧度,沉了沉眸,撇过脸道,“去别处看看,这里人太多了。”
两人便从桃林的小道往回走。
小道的一边搭着一个小木屋,门是敞开的,里面的墙上还挂着许多木质的面具,那些款式都是庙会时候才会拿出来卖给香客辟邪的桃木面具。
沈离枝因为觉得眼熟,就在门口停驻一会。
旁边经过的人便也跟着好奇,往里面瞄了一眼,“今年怎么还剩下这么多呀!”
小沙弥在后头摇头道:“今年逛庙会的人少了许多,便剩了这好多,怕是等冬天只能当柴火烧了。”
“那我买一个吧?”沈离枝忽然心念一动。
“对、对,我们也买一个。”
小沙弥眼睛大亮。
还有这样的好事?
李景淮有些嫌弃地拧着眉,看着沈离枝买下来的面具,“送我?”
“桃木,辟邪。”沈离枝手指摸了摸面具上的纹路。
李景淮挑起眉,“我有什么好辟邪的?”
沈离枝把面具举高,从她的视线里看去,面具正挡住了太子那张人神共愤的俊脸,和他满不在乎的神情。
邪,太子这几天是真的邪。
是不是中邪了?
李景淮没看穿沈离枝心中所想,虽然表面有点嫌弃,可不知道又出于什么原因,他又纡尊降贵地弯下腰示意她系上。
沈离枝伸手把绳子绑好。
李景淮手扶着面具,若有所思。
“像么?”
“什么?”沈离枝楞楞。
“五年前……”李景淮声音很轻,缓缓问她。
沈离枝莞尔,“公子长高太多了。”她摇摇头,“不像。”
李景淮冷哼,用手推高面具,直到露出他大半的脸。
他眼睛微一眯起。
真是个傻子。
怎么才会把他和旁人错认成一个人!
风吹得叶子簌簌,桃牌闷响。
李景淮瞥了眼那些还在树下找着桃牌的男男女女,忽而道:
“别走开,我马上回来找你。”
李景淮带着面具走了。
又有更多的香客纷纷来光顾小沙弥的生意,一时间宝罗园里过半的男子都带上了桃木面具。
宛若梦回庙会时的热闹场面。
不多会,人流涌动,都往沈离枝等候的路挤来。
沈离枝怕自己走远了,李景淮待会就寻不到她,但是人太多,她一个逆流的石子只能被推搡着往他们相同的方向而去。
沈离枝着急,想挤出人群躲到路边,这时候一只手及时扯住了她,以免她会随波逐流。
沈离枝抬起头,入目的就是一张辟邪面具。
面具挖空的眼窝处是一双深邃的眸子,分辨不出具体,但依稀可见熟悉。
而握着她的手温暖宽大,指骨瘦长还带着薄茧。
沈离枝觉得有些怪异。
这人身上气息干净,并没有太子身上的松柏冷香,再仔细看这身衣服也不对!
他并非太子,为何突然拉住她的手。
沈离枝心中疑惑,却还没来得及抽回手,余光就见另一个带着辟邪面具的男子大步朝他们走来。
太子的目光遥遥就落在了他们交握的手上。
第79章 吃糖 李景淮尝到了甜
虽然距离还远, 沈离枝不知怎么就觉得心里有点慌。
这当真有些奇怪。
往常太子再怎样生气、严厉,也不至于能如此影响她的心绪。
沈离枝因为好奇,便遥遥朝太子又望了一眼, 只这一眼, 她旋即就扭转回头。
太子被人群暂时阻下了脚步,可他看过来的目光可没有太阳那般和煦。
隐约有种风雨欲来的阴沉。
还是不看为妙……
至于眼前这人,沈离枝回过神, 尝试抽回自己的手。
握着她手腕的那只大手看似力度不大, 实则不动如山,并不会被她轻松挣脱。
她有些诧异, 仰起头, 翠羽一般的秀眉微蹙,试图从那张辟邪面具上看出点名堂。
这位好心的公子, 虽说是热心肠伸手救了她一回,可也不至于拉着人不放,到底是何意?
拗不过他的力气,沈离枝只好温声道:“多谢这位公子搭救之恩。”
她嘴角含笑, 宛若是对他仗义出手的褒奖,但是晃动的手腕又不外乎是在示意已然安好,不需要再有搀扶。
“嗯。”带着面具的男人嗓音绵长, 像是清晨叶脉上滚动的露珠。
可是嗯了一声后,他还没有松开手, 却只顾着抬起另一只手拦住他们身侧莽撞涌来的人流,避免他们被挤过来的人群冲开。
沈离枝注意到他的动作没有恶意的,甚至除了这只握着她的手之外无论是所站的距离还是别的姿态,皆是的保持克制有礼的分寸。
或许这位公子只是没能明白她的弦外之音。
因为他没有恶意,沈离枝也不好对他语气生硬, 她正琢磨着委婉的用词,耳边就又传来他的声音。
“沈姑娘要谢在下,仅靠一言么?”
他刚刚那个‘嗯’,音长语轻,听不出什么东西,可这句话的嗓音清润还带着笑音,十分耳熟。
虽然说起来不过见过寥寥数面,但小国师给她留下的印象却一次比一次深。
这个熟悉的声音,不正是小国师鹤行年?
沈离枝睁圆了眼,面上难掩惊讶,
他一个修道的人为何会来这佛家宝地,难道道佛两家还有共同研习的话题?
认出他是小国师后,那道落在身上的目光就似乎变了味。
仿佛在告诉她,敷衍的道谢是不成的,这只手在心满意足前不打算松开。
这就让沈离枝很为难。
“只是,我身上没带什么东西……”
就是身上那几个钱也买了太子脸上那张面具,她抖了一下袖子,不好意思地说:“就剩下几粒糖了。”
“嗯。”鹤行年没想到她还当真认真思考起来,笑音愈加明显。
沈离枝看着他,纳闷至极。
鹤行年想了想,终于松开了手,一副好商好量的语气。
“那也可,一粒糖算你谢过了。”
沈离枝没承想鹤行年居然看着太子步步逼近的关头还真有闲心向她讨要谢礼。
吃惊之余,她也只好飞快地从袖子里拿出糖盒,在他手心敲出一粒糖。
“这个糖……”很苦。
“我知道。”
她还想解释,可小国师一声‘我知道’就把手指一收,抬头对着她身后走上来的男子淡声道:“太子殿下。”
沈离枝还没来得及回味他这突兀冒出的‘我知道’三个字是什么意思,顿时寒毛卓竖,紧接着腰间一紧。
下一刻她就被太子拽着往后几步。
虽然这个动作看似很用力,但是却不然。
大手在她后腰及时托扶了一下,卸掉了她往后冲撞的力道。
沈离枝站稳后也不敢出声,眼睁睁看着太子大步上前,站在了她原本的位置上。
他与小国师一山不容二虎,氛围顿时变得紧张。
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压在沈离枝头顶,以至于她瞧见周围的人陆续散了去,心里很是羡慕。
李景淮盘胸直立,审视的目光梭巡着眼前没有穿道袍,还在佛家寺庙游手好闲的男人。
鹤行年?
此人身负太多秘密,李景淮与之认识数年也不敢说自己当真了解此人。
他虽为国师义子,却早生二心,但是歹笋出不了好竹。
他们只不过是坏出两种路子来。
李景淮不敢说自己是好人,但是眼前这人也绝不是善类。
山风穿林而过,树上的桃牌被风吹得打转,或撞着树枝,或两两相击。
声音就宛若轻敲着竹简,发出木质特有的轻响。
几人都被这声音吸引了一下目光。
李景淮发现了鹤行年微一偏头,视线就落在其中一颗桃树上。
几乎转瞬,他有了个荒谬的猜想。
“是你?”
鹤行年伸手摘下面具,露出那张清俊干净的脸,灰眸沉静,格外疏离。
“殿下今天也是来赏景的吗?”
他敛袖垂手,那粒糖也一同被他包进袖口。
李景淮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东西,可又不好当面问,挑起凤眼睨了眼沈离枝,才缓缓对鹤行年道:“这里,可不像是小国师会来的地方。”
“听闻这宝罗园桃林为一绝,牵丝引线,成就了不少姻缘。”鹤行年不知道为何突然就说起了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姻缘?
李景淮只觉得这两个字刺耳,他冷眼看着振袖迎风的小国师。
他自入了上玄天,这两个字就同他没有干系。
还肖想什么?
鹤行年没有看李景淮,弯唇一哂,望着远方摇枝动叶的桃树,“今日得闲重游,这些桃树上又增添了不少,真让人艳羡。”
他说到艳羡的时候,哪还像那个疏离清冷的‘谪仙人’模样。
沈离枝见他浅灰色的瞳仁曈朦,仿佛在追思往昔。
鹤行年在成为小国师之前,想必也是个衣食无忧的公子。
许是也知慕少艾,曾有相思。
只是不知道为何会选择走上这条路。
沈离枝眉心稍蹙,此情此景惹来恻隐,鹤行年在这个时候忽而移目看她。
见她如此神情,唇角轻扯。
“适才是在下失礼了,我见沈姑娘一人在人群中左右为难,这才出手相助,殿下不会因此而有怪罪吧?”
李景淮冷冷道:“孤的事,不劳小国师操心。”
鹤行年回以冷眸,声音却依然温和:“沈姑娘的事,乃‘朋友’之事,并非太子之事。”
李景淮还不曾被他如此直白挑衅过,一时间沉浮在水下的暗流翻涌,他晦暗不明的神色压着随时可能暴起的厉色。
“鹤行年,你是要在孤面前放肆至此?”
纵使太子一时半刻动不得老国师,但对于鹤行年这般的人物,只要费点心思和力气却也不难去掉。
留他至今,也是看出他和老国师两人日后必有一争的缘故。
帝师教他权以制衡,也教他情以乱志。
可此时的他只欲杀之而后快。
仿佛一瞬被浓雾障目,他什么后果也不想计较了,满脑子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除掉眼前这个隐患。
沈离枝是感受出太子被这一言真的掀起了杀心。
光是站着旁边,她都能不寒而栗。
急不暇择,沈离枝伸出手指及时拉住太子垂于身侧的手,就好像那时在苦桑村时拉着他的手,做他能看清前进道路的眼睛。
“殿下息怒,佛家之地勿惹争纷,小国师对奴婢帮助也只是举手之劳……”她柔声细语劝着太子,又移目看向鹤行年,“至于朋友二字,委实重了,小国师见谅。”
鹤行年看了她一瞬,神情未变,依然纵容她的疏离和陌生,唇角微扬,顺着她的话大方承认道:“是我唐突了。”
李景淮怒火未息,可是面上已经看不出半分,他握紧手,连带着沈离枝的手指也紧紧裹住。
沈离枝便趁机将他拉动。
“时候也不早了,殿下也该回宫处理政事了。”
她遥遥朝着鹤行年点头示意告辞。
鹤行年停驻在原地,目送着沈离枝把太子一路带走。
飞练从树后走了出来,与他站在了一块。
“大人,太子殿下是不是起了杀心?”
就连沈离枝都能察觉出来的东西,飞练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只是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明显察觉到太子的情绪,可见这个沈姑娘已然成了他不可触及的忌讳。
“我让你跟着去瞧,可看见了什么?”
飞练抿了一下干燥的唇,声音不自觉地变调,“太子他去树上挂了一块桃牌。”
离谱。
沈离枝好不容易把两人分开。
一刻也不敢停歇,直到把太子送到了马车上才觉得危机暂缓。
太子面无表情地坐在榻上,一言不发。
沈离枝只好自己去命车夫回宫,又命护卫开路。
直到再无吩咐交代才只能缩回车厢里,面对这尊‘煞神’。
太子今日穿得是浅紫色圆领衫,丝带束发,簪以紫金簪。
可这一眼却发现他头上的紫金簪不见了,他手边也只捏着那个桃木面具。
沈离枝咬了下唇,这一路还长,总要找点话说:“殿下……刚刚是去做什么了?为何殿下的紫金簪不见了?”
李景淮眼眸动了,斜睨着缩在角落里的少女。
沈离枝看他目光扫来,“不然我让护卫回灵隐寺去找找吧。”
她起身准备扒开车帘再去嘱咐。
“不必。”李景淮终于开了尊口,他早看穿了沈离枝忙里忙外的行为不过是在逃避,可他偏偏还是要问。
“你给了他什么东西?”
沈离枝果然一下就老实了。
“……玉腰糖。”
这种小东西谁知道当真会有人收来当礼,沈离枝自己也觉得不敢相信,可偏偏鹤行年当真要。
李景淮眸光微暗。
玉腰糖?
沈玉瑶。
这糖的名字还当真是微妙。
他瞧见鹤行年那慢慢收拢的手指,仿佛是轻轻捏着什么宝贝一样。
如今想来真让他的心情无比的糟糕。
上一回他朝沈离枝要糖的时候,她可没有那么心甘情愿,今天却大方地给了鹤行年。
“给我。”李景淮扔下面具,伸出手。
沈离枝莫名其妙看着太子朝她固执伸出的手指,柔声询问:“殿下要什么?”
“糖。”
仅剩的两粒糖居然一日之内连续‘惨遭不测’,明明是低廉的东西,为何一下就成了什么香饽饽。
沈离枝想不通。
可太子要,她焉能不给?
沈离枝走过去打开糖盒,把仅剩的一粒敲出来,气温高,糖有些发黏,落在李景淮的手心就像是一团缠在他心上的乱麻。
这糖的苦味他不是没有尝过,手指捏起糖,他有些不可置信地问,“多久才能变甜?”
“奴婢没算过。”沈离枝老老实实道。
李景淮凤目微闪,“那你,现在算一算。”
沈离枝没能明白,李景淮忽然把糖从她的唇瓣里塞了进去,那手指滑过她的脸颊伸到她的后脖颈。
一用力,沈离枝就瞬时被压下了头,唇被吻上,惊呼都含糊在舌尖。
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又被翻涌搅动。
一丝甘甜从苦味中孤军杀出,再被腻滑的软肉卷走,如此反复。
糖彻底化开了。
李景淮尝到了甜。
第80章 底线 别人或许可以,但是我不行。
宝罗园里人已散尽, 小沙弥抱着扫帚打算抄个近路,却看见里面还有两人逗留。
他好奇地放缓步伐,顺着他们的目光朝树干上看去。
只见树干上钉着一块东西。
他再定睛一看, 可不正是他们灵隐寺有名的桃牌么。
但是这块桃牌不像别的那般是用红线吊在树梢。
它是用一枚簪子?
小沙弥大为震惊, 瞠目结舌。
那块桃木牌竟是被一枚金簪钉在树干之上。
可是一般来说金偏软,没有这样的硬度,若说是紫金, 可紫金昂贵, 谁家公子忒任性。
该不会就是树下这两个吧。
小沙弥皱着眉走上前,合掌行礼, “小僧有礼了, 敢问施主这簪子可是你们的?”
他打量两人,最后把目光肯定地落在鹤行年身上。
这位公子看起来比较贵气, 像个主。
鹤行年牵唇一笑,十分客气地对小沙弥还了一礼。
“失礼了,我们这便取下来。”
飞练上了树,可上那簪子钉得牢, 他竟也无法取下,只是看见露在外面的那侧写着‘离枝’二字,至于另一侧刻得什么则无法得知。
总不会是太子自己的名讳吧?
飞练落地, 就摇了摇头。
“拔不出来,不然我再用匕首试试。”飞练利索从小腿上抽出一把利器, 问着鹤行年。
小沙弥吓了一跳,连忙摆动双手,“别、别,佛家不动凶器,一草一木皆有灵。”
“你们还不是砍了树做面具、牌子的?”飞练反手指着身后的树, 不以为意。
这帮和尚唯唯诺诺的,真烦人。
小沙弥搔搔头,一板一眼解释:“那不一样,那些都是枯死的老树……早入六道轮回了。”
“既然如此,那就留在这里罢。”鹤行年仰头望着树干上的桃牌,目光从牌子上的字迹掠过,他声音和缓道:“就不打扰贵地了,告辞。”
飞练收起匕首,对着小沙弥咧嘴一笑,跟上霜衣青年。
“大人,这桃牌我们不理了么?”
鹤行年笑了一下,“且留着吧。”
飞练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不该是轻易放弃的人。
“自以为站得牢,殊不知摔下来才会觉得越痛。”
鹤行年叹了一声,感慨地抬步离去。
山风吹来,树上的桃牌皆摇摆轻响,唯有那钉在树干上的一动不动。
马车里沈离枝脑子空空如也。
她一手捂住唇,一手压在心脏。
唇瓣被反复碾压得发麻,嘴里还含着丝甜腻。
而指腹下的心脏砰砰狂跳,就好像快跃出嗓子眼一样。
李景淮手拦住她的肩,从她身后挑起一缕黑发缠在指尖。
他的声音近在耳畔。
“之前孤应当跟你说过,不要靠近鹤行年,你是把孤的话当耳边风了,嗯?”
沈离枝缓过神,咬着下唇声音低低。
“这次不是奴婢故意的。”
李景淮擅抓漏洞,“那上次是故意的?”
“上一次……”沈离枝急于解释,一扭头却发现李景淮的脸近在咫尺。
她目光正落在他湿润的唇上,那薄唇也红得不正常。
“上、上一次是……”
她这是怎么了?
居然就看着太子这张脸,编不下去了。
她眨了一下眼,而且这满脑子想的都是些什么啊。
沈离枝生生逼红了自己的脸。
“说。”李景淮指骨刮在她泛红的脸颊,非要逼问个缘由。
他的东宫是不是对女官的出行太过放纵了。
“吁——”
马车急停,猛往前倾。
李景淮顾不上再问,揽住沈离枝的腰,抓着车壁上的扶手稳住二人。
“何事?”
赵争的声音很快在外回禀,“是蒙统领的马匹惊扰了马车。”
蒙统领的声音在外飞快响起。
“末将惶恐,请殿下恕罪。”
李景淮伸手挑起一片车帘,从缝隙中望了出去,蒙统领和赵争二人都垂眼低头立在窗外。
他此刻心情尚好,便没有怪罪,只是询问了一句:“蒙统领也要上灵隐寺?”
这条山路唯一的目的只有灵隐寺,而蒙持今日一身常服,也不像是领皇命来办差的。
蒙持一抱拳,声音涩然道:“末将是来给妻女点灯的。”
沈离枝从太子腿上挣扎了一下就起身,退到一侧。
李景淮只抬眼看了她一下。
“蒙统领节哀。”
他不咸不淡地说完这句,手指便收回,车帘就要落下之际,外面的蒙统领忽而一抬头。
“殿下!”
李景淮手顿在原处,眸光往外一瞥。
蒙持立即就结巴起来,“不知、不知殿下那一次是否看见了末将掉了一个布偶小人,黄麻布、扎着辫,脸上还有两团红晕。”
他们最近一次见面就是月前在皇宫的那次。
李景淮听他描述的,什么乱七八糟,拧起眉正要说不知道,他的袖子就给人扯了一下。
他回头看见沈离枝对他一个劲点头。
看来蒙持丢的那个布偶是让沈离枝给捡了去。
他眉心没松,面上不太情愿理会这事。
可是沈离枝揪着他的袖子不放手,倒是忘记她是喜欢当好心人。
李景淮眉头舒开,呵了一声气,对蒙持道:“是我的人捡到了,改日给你送去。”
蒙持顿时大松一口气,看着车帘就要落下,他连忙在外面又道:“不敢劳烦殿下,末将明日登门自取即可。”
太子殿下贵人忘事,只怕等他回头忘记了,这事就没有这么容易再提。
蒙持提着心,听见里面传来两个字‘随你’。
赵争和蒙持分开后,马车继续往东宫返回。
沈离枝交代了捡到布偶的经过,心中有些感慨:“蒙统领想必很爱他的妻女,只是他还这样年轻,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李景淮没有闲心管闲事,可这件事因为涉及皇宫禁军统领,他还是知道一二。
他只是漠不关心的叙述:“他女儿十岁那年溺亡,其妻缠绵病榻,同年过世。”
不过上京城伤心人不多他一个,无人会关注他撕心裂肺的痛楚,只想知道他还能不能胜任禁军统领。
可蒙家世代拥戴皇帝,也绝不允许权职旁落。
“那个布偶可能就是他女儿的遗物,幸好我有好好留下。”沈离枝轻轻呼出一口气,似乎为自己这先见之明感到高兴。
一个不认识的人,她都能这么操心。
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心。
李景淮心里郁结。
就是有,恐怕沈离枝这颗心早就掰成千八百瓣,见人就能送出一份关心。
沈离枝还在庆幸,抬头就撞进李景淮暗涌狂澜的凤眼里。
“殿下是和蒙统领关系不睦?”沈离枝猜测太子忽然心情不好的原因。
谁又惹了这位太子?
李景淮瞟了她一眼,她居然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实在离谱至极。
沈离枝眼睛缓缓一眨,还在试图分析,“那就是政事上有烦心的地方?”
一语毕,两看皆无言。
太子哼了一声干脆闭上双眼,沈离枝莫名其妙地跪远了些。
一回到东宫,沈离枝就被杨左侍的人请走了。
沈离枝知道杨左侍是太子的奶娘,在太子心里地位不一般。
而她与太子的那些事,这位杨大人会怎么说,沈离枝心里也没有谱。
毕竟不久前,太子还想杖毙一个企图爬床的女官。
她这般的情况,有些不好说……
这一路走得忐忑,进门时还险些被门槛绊倒,还是郭知判及时扶住她。
“哎呀,沈大人当心。”
沈离枝小脸微红,连忙先谢过郭知判。
杨左侍慈爱的嗓音就从八展禽鸟螺钿屏风传了出来。
“沈大人莫急,慢慢来就是。”
“是。”沈离枝放缓步子,沉稳地走进内室。
杨左侍坐在罗汉床上对她招手,“沈大人过来坐,这是抚州进贡荷叶茶,清新回甘,味道不错。”
沈离枝弯唇浅笑,依言坐到了杨左侍另一边。
荷叶的清香扑鼻,正是抚州特有的味道,在这让人熟悉的气息里,沈离枝心里那点不宁也烟消云散了。
用过一盏茶后,杨左侍的话题才从闲聊步入了正题。
“不知沈大人可知道先皇后仙逝给殿下留下了极大的阴影。”
她抚着自己带着手套的右手背,感受着细腻纱绸下面那骨肉的凹凸触感,“殿下还一直在追查先皇后死因的缘由,也一直谨防身边再有类似的事发生。”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杨左侍缓缓褪下手套,沈离枝的目光就落在她那能透出骨头、皮肤犹如被重度烧灼过后的手背上。
那只手犹如被腐蚀,有些地方凹出小洞,有些地方又被新生的肉拱出小包,这只手就说千疮百孔也不为过。
很难想象造成这样损伤的时候,这手的主人遭受了多大的痛苦。
沈离枝咬住了下唇,才让惊呼声没有溢出。
杨左侍看见她这个反应,还没等完全把手套摘下就又戴了回去。
她本无意用这个吓人。
“殿下是关心则乱,据闻当日沈大人身上带了股香气,只怕是和当初造成这个伤的那股味道相似。”
“……下官明白。”沈离枝勉强压下心里翻涌起来的惊涛骇浪。
杨左侍是为了给她解释太子对她忽然出手的起因。
他又不是那种色令智昏、见色起意的莽夫。
起因皆是源自她从上玄天带出来的那件熏着重香的衣裳。
由此可见,若说老国师毫不知情,也说不过去,只怕他正是借机在试探亦或者在警告太子?
沈离枝有些心颤。
若先皇后的死竟然是因为这个,那、那她的死状只怕比杨左侍的手还要可怕。
所以那时候的太子才会那样——害怕。
害怕?
那日太子的的确确是害怕,才会行为举止皆不正常。
杨左侍说‘关心则乱’,是说太子他是因为是她的缘故才会那样害怕吗?
害怕她会死得和他母后一般。
所以他起初并不是想伤害她,而是想救她。
至于后面发生的事,沈离枝自己也理不清头绪。
只是记得那个时候太子脆弱得像一碰就碎,她偏偏鬼使神差自己抱了上去,再后来又听他问起初遇的那些事,她便彻底失了抵抗,最后回过神时他们都情迷意乱、水乳.交融……
“不知道你日后有何打算,但说无妨,嬷嬷自当为你考虑。”杨左侍觉得这些事点到为止,沈离枝当会明白太子对她不一般的心情。
她并没有如沈离枝猜测那样会忌惮和介意女官们与太子有私,反而更加和蔼了。
杨左侍作为太子身边唯一说上几句话的‘长辈’,是不在乎太子身边有几个知冷暖的贴心人,他肯动心动情,自然是好的。
杨左侍心里还高兴呢。
但该提前说明白的事情还是应该敞亮点提出,该早做安排的也要提上日程。
沈离枝指尖轻搭在天青色釉面茶盏上,隔着薄薄的骨瓷,水温暖着她的指尖。
她当真在思量。
纵然太子极好,可是她心里始终有一个迈不过去的底线。
所以她清楚知道即便再动心,迈不过这个坎,此生她也不可能圆满。
在杨左侍的注视下,沈离枝弯眉翘唇笑了起来。
“下官对太子并无想法,他日太子大婚,若杨大人觉得不好安置下官,可否让下官提前出宫去?”
“你,不想留在东宫?可是你……”沈离枝这番句话出人意料,更是彻底打乱了杨嬷嬷的安排,她惊讶地险些拨翻茶盏。
沈离枝的家事背景虽然不高,可是在上京城里还有谢家这样的世族做靠山,再凭她现在对太子的影响,争个良娣不成问题。
更何况世间对女子多为苛刻,而她清白之身给了太子,以后再难寻到好的出路。
只怕她父亲若是知道了,也只会让她留在太子身边。
沈离枝伸指替她稳住茶盏,微笑看着杨左侍,又摇摇头。
“我娘亲因为父亲身边一个亡故的通房都闷闷不乐,我虽未嫁人,可也能体会她的那种心情,推己置人,想必将来殿下的妻子也不想有我的存在。此事我……有错,所以等到那一日,我不能继续留在太子身边。”
她一句‘我有错’,便也说明她不是没有对太子动心,只是她有过不去的坎。
因为这个她宁愿将这个归于一个错。
“太子……和其他人不一样。”杨左侍头一回在她面前微蹙起眉。
身为太子,怎可和普通人一样。
“太子不一样,但是我认为身为妻子,都是一样的,除非……她不爱自己的夫君。”沈离枝声音温柔,语气却坚定道:“所以别人或许可以,但是我不行。”
门外吹来一阵风,把敞开的门扇刮地骤响。
杨左侍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她投去一眼。
看见那能透光的纱绸屏风外透出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伫立不动。
第81章 奖赏 以后不必跪孤了
杨左侍还在为沈离枝的话出神, 那道身影便从屏风后消失了。
一如来时那般无声无息。
风把门扇吹得吱呀吱呀扇动,早到的秋风已来叩门。
沈离枝把杯冷掉的茶汤倒掉,重新注入沸茶, 两手捧起递至杨左侍面前。
“杨大人, 请喝茶。”
杨左侍收回目光,接过茶盏,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道:“那你呢, 你就不在乎?”
沈离枝摇摇头,“世人会愤愤不平多源自觉得受到了伤害, 我既没有感觉受到伤害, 自不会在乎,更何况, 若我离开东宫,太子应该也对我多有照拂。”
届时她被放出宫去,太子随便一点恩典,也可让她有诸多选择的余地。
或许比她回沈家有更多的自由。
“嬷嬷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杨嬷嬷觉得她天真, 无奈摇头一笑。
后宫宠妃最忌不知天高地厚、飞扬跋扈者。
轻则挑弄是非、重则惑乱朝纲。
而沈离枝性子一向稳重,更难能可贵她不争不抢。
这样的人即便得太子再多宠爱,她也不会以下犯上, 恃宠而骄。
可偏偏她心思太过细腻,伤己不知, 却不忍伤人。
旁人或许可以,她不行。
这已然是她表明的态度。
她管不了别人如何行事,但是自己不会动摇本心。
杨左侍的太阳穴猛跳了几下,她似乎能预料到太子极有可能为她,对选妃大事一拖再拖。
毕竟这还正在兴头上, 哪是人一言两语就能劝得动。
想到这件要紧事,杨左侍就更头疼。
但是面对沈离枝这张温良至纯的笑脸,当真是说不下去一句重话。
她是个好孩子,好到甚至让人不忍辜负。
可是那毕竟是太子,杨左侍再次劝服自己不要动摇。
“这件事,嬷嬷做不了主,只是太子……怕不会轻易答应。”
男人那点劣性,从古至今,除了圣人佛子,只怕无人能幸免。
更何况是高高在上的太子。
他习惯了一切皆可掠夺后,怎可能洒脱放手。
李景淮直到走出很远,才停下步伐,重重吐出口气。
呵——
口口声声说不会离开,却无时无刻在给自己谋划退路。
她当真是会为人着想,就连他八字没一撇的太子妃都给关心上了。
她不行?
从没有试过,怎知道不行。
“殿下,这是怎么了?”常喜从路边迎来。
太子出发去灵隐寺前是好好的,一起回来时也是好好的,这不刚忙完就去小和院寻人。
但是人没带出来,反倒像受了一肚子气一般。
谁这么大胆敢给太子气受!
常喜同仇敌忾地一握拳头,“是不是有哪个偷奸耍滑的犯了太子的眼。”
李景淮皱着眉心,摆了一下手,“让沈离枝今日不要到孤面前晃了,不想看见她。”
常喜‘啊’了一声,顿时偃旗息鼓,搓着手小声嘀咕,“原来是和沈大人闹矛盾,这老奴可帮不上忙。”
“杨嬷嬷还说她是个不恃宠而骄的,孤看她都快骑到头上撒野了。”太子冷冷哼了声,一甩袖子背至身后,“蝶院也不必收拾了,想来她也是不愿意住的。”
常喜还在嘀咕自己的,“可是那都已经动了土,动动停停也很难向工匠们解释,总不能说东宫入不敷出,支付不起工钱吧,哎,这姑娘家生气了可不能硬杠硬……”
“她以为孤非她不可不是?”
“气头话,不能信,回头殿下就给忘记了……”
“还有……”李景淮正要再说,却听见从常喜嘴巴里小声叨出来的声音,他猛然回过头,略提了嗓音,“常喜。”
常喜公公被吓得一个哆嗦,两手齐齐捂住嘀咕不停的嘴。
糟,怎么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太子已经压着凤目危险地盯着他,“你很懂?”
面对太子的质疑,常喜敢怒不敢言,只能委屈巴巴道:“殿下别瞧老奴这个模样,懂得可能还比殿下多……以前沈大小姐的礼物还是老奴选的……”
常喜声音越说越低。
但是李景淮还是抓住了他一点尾音。
礼物?
她之前似乎是想要升职来着。
沈离枝又在小和院坐了几盏茶的时间。
出来时感觉风有些寒凉,上京的夏天就快过去,而离太子的生辰又近了一些。
生辰?
那就是太子及冠的大礼了。
沈离枝轻轻叹了口气。
和杨大人虽然谈了许久,可最后似乎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
反而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沈离枝摇了摇头,把这些复杂的问题都抛开,暂且放过自己,她又心想起许久没有去看黑将军了,便绕路去找大福二福。
黑将军见着她也激动万分,沈离枝抚着它毛茸茸的脑袋,问大福:“黑将军最近吃饭还乖吗?”
“还是大人的办法好,黑将军如今也不挑食了,给啥吃啥,嘿嘿。”大福竖起了拇指哥。
黑将军还不知道给自己缩粮减少食的‘坏人’正是眼前摸着它脑袋还笑得如沐春风的仙女。
它激动地不断把脑袋不停往她手下送,一旦沈离枝停止了抚摸,它就嗷呜嗷呜的叫唤。
“沈大人许久没来,黑将军想得紧。”大福抱起黑将军的食盆,“那我先去做别的事了,大人在这里歇着。”
沈离枝确实也累了,就坐在往常她经常歇的那张白虎毯上,黑将军也不去扑鸟挖土了,乖巧蹲在她面前摇尾巴。
沈离枝忽然玩心起,伸出手掌摊在它面前:“左爪。”
黑将军乌黑的眼珠定定看了她一会,然后吐出舌头咧起笑嘴,把左爪抬起来搁进沈离枝的手心。
毛茸茸的爪子落手沉甸甸,还带着指甲的锋利,不过黑将军已经很小心轻轻地放下,没让沈离枝感觉到锋利的刮蹭。
沈离枝弯起笑唇,又换了一句:“右爪。”
黑将军头回生,二回熟,马上换到了右爪。
沈离枝把刚刚摸在手里的肉干喂给它,不加吝啬地夸赞:“黑将军真聪明,这是奖励。”
黑将军能听懂‘奖励’,马上把尾巴摇得像扫帚,狂扫落叶,开心极了。
李景淮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只激动的胖‘扫帚’,孜孜不倦地在玩着左右爪的把戏,获得肉干。
他站在院门,看了半响。
“黑将军。”
黑将军两只耳朵一竖,机警地听见来自主人的召唤,静了一刻,它才把脑袋往身后一扭。
嘿呀,它的主人又来搅事了。
不过衣食父母是他,黑将军呜呜地一溜小跑到他身边,撑着水润的大眼珠看他。
一副有何贵干的狗腿模样。
李景淮揉着黑将军的狗头,带着它原路返回到沈离枝身前。
“太子殿下。”沈离枝还是下意识跪他。
李景淮没叫她起来,俯看了她一会,反而在她面前蹲下。
冷不丁眼前出现一只手,沈离枝愣了愣,抬头看太子。
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声音冷冷。
“左手。”
沈离枝踟蹰了一下,才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太子下意识捏了下她的手,又道:“右手。”
“……”
“汪!”
一人一狗都盯着她‘玩游戏’,沈离枝只好配合地又换上了右手。
她的小手,手指细长,指腹有肉,指甲圆润,宛若玲珑玉质。
与李景淮宽大的手掌相比,小得可怜。
她的指尖刚好虚搭在太子手心,若有似无地接触,那点温热的体温就传了过来。
“殿下的事是处理完了么?”
沈离枝见太子不动,借机想抽回自己的手,可是李景淮却把手一收。
有力的指骨把她的小手桎梏住,李景淮淡扫她一眼,“急什么,奖励不要了?”
沈离枝顿时想起马车上他用指尖往她嘴里的塞糖的动作,可不是就像自己刚刚喂黑将军吃肉干一样。
她连忙闭紧唇,心想这种奖励她能不能不要。
李景淮看着她死死抿着,宛若蚌壳的唇瓣,轻易就看透了她的想法。
他暗哼了一声,抬手把一枚簪子直挺挺插进她发髻里。
“以后不必跪孤了,起吧。”
李景淮起身,拍了拍黑将军的脑壳。
沈离枝听那突突的声音,感觉自己脑壳也跟着疼了两下。
以后不必跪,是什么意思?
沈离枝摸到自己头顶上跟长出棵树一样扎着一根簪子。
她摘下来一看。
是支金制的银杏叶子形制的步摇簪子。
春风渡。
小国师捏着一张纸,端看了半柱香的时间。
羽儿在一旁为他烹茶,汩汩热水浇入茶壶,茶香氤氲,盈满袖口,她捧起茶盏,“大人是遇见了什么难题了吗?”
小国师把信纸往下挪了几寸,露出他整张清隽的脸。
“为何这么说?”
羽儿走到他身侧,将茶盏轻轻放下,她担忧道:“大人眉心一直紧锁着,羽儿还不曾见过大人这般为难。”
小国师蓦然松开眉,轻笑了一声,仿佛为自己没能控制好情绪而感到好笑。
“不是什么大事。”他没有伸手拿茶,反而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递至火烛上,晦暗不明的目光注视着火焰慢慢卷噬着信纸。
他嗓音带着嘲弄,“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羽儿余光一瞟,只见信上写着一行字‘远儿重病在床,恐时不久矣……裴家……’
羽儿大感震惊。
裴远?
那不是沈家大姑娘嫁的那位好郎君吗!
当时她们上京城里谁不羡慕她沈明瑶的好命,虽然嫁不了权势至高的太子,转身还能嫁给富可敌国的裴二公子。
怎么转眼就重病要死了……
扔下烧得只剩下一角的信,小国师抬眸对羽儿温声吩咐道:“你出去把飞练叫来,我有事吩咐。”
羽儿正想说飞练好像身上的伤又加重了,可一对上他的目光,再多的话就压了回去,出门就去把飞练叫了过来。
小国师要交代事,她自然不方便在留屋中,可是她太过好奇了,所以在关门的时候刻意放缓了动作。
只听见里面小国师交代:“你命人给裴府送这粒药去。”
“……送给裴老爷吗?”
“不。”夹着笑音,仿佛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小国师道:“送给我们的裴少夫人。”
门吱呀合拢,羽儿疑惑不解地退走,却又看见一名春风渡的跑堂迎面走来。
“羽儿姐姐,小国师可还在?”他指了指手,“有一位沈大人求见。”
第82章 正事 “谈正事的时候想什么呢?”……
鹤行年此人有轻微洁癖, 见外客一般都会放下帷幔。
但是这次他没有。
羽儿引着身着圆领青袍的青年进了屋,鹤行年就立在灯火通明的中央。
他们二人带着几分熟稔,互相见了礼。
倒有一副故知旧友的姿态。
可据羽儿所知, 鹤行年没有什么朋友。
他像是人世间独来独往的过客, 总是比人少了三分烟火味,是遗世独立的孤鹤。
可他与这位沈大人行的礼,却是同辈见礼。
这就颇出乎人意料。
羽儿好奇地还想多看几眼, 却被飞练拉出屋子。
听见门扇合拢的轻响, 鹤行年才缓步走向隔壁的茶室。
他月白色的广袖如云涌水流,从袅袅的轻烟中穿过, 满袖兜着桂子香。
他立在茶几前一转袖子, 示意了一个请的姿势。
“没想到沈少卿会来,真是稀客。”
“要见你不容易, 所幸还有这么一个方便之地。”
沈怀义移步跟随其后,环视了一眼这‘方便之地’。
毋庸置疑春风渡是上京最兴隆的风月场,独占鳌头,财力雄厚。
四周所见, 无不奢靡到令人咋舌。
正是因为是这样一个人来人往、热闹又复杂的地方,也不容易引人注意,让他不止于会惊动上玄天里其他的人。
身为朝臣, 还在皇帝手下,他并不想和上玄天有过深的牵扯。
两人隔着檀木茶几, 席地而坐。
铜壶在火炉上咕咕冒着热气。
“无事不登三宝殿,敬之兄有话但说无妨。”鹤行年先开了口。
沈怀义抬起头,指尖在桌子上漫无目的地敲了几下,斟酌了一下语气,才慢慢开口: “我最近听见了一些事。”
鹤行年低笑了一声, 抬指提起茶壶,热水滚入紫砂壶里,冲起了茶香。
在朝为官,总是不会直来直话。
当年清朗的少年也变得擅于斡旋。
鹤行年把杯子推至他面前,灰眸扬起,嗓音清缓道:“若我预估得不错,沈少卿所说的事是与沈姑娘有关?”
近来,能让沈少卿来兴师问罪的唯有此事。
鹤行年不喜和他打太极,倒是诚实果断。
沈怀义把眉头拧起,既然鹤行年都把话题挑开了,他只能干脆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鹤行年笑着看他,眼神透着陌生,宛若在看一个经久不见,已经有些认不得的旧友。
“你这个问题当真奇怪。”
沈怀义屈指一弹,瓷盏发出一声脆响。
仿佛是金石裂响,森然冷声。
“你别伤害她。”
鹤行年托起腮,长指捏着瓷盏,“怎么会,我怜惜都来不及呢,你们沈家把她养成了这个样。”
说到‘怜惜’,沈怀义先打了个寒颤,眉心越蹙越深,对他的这份心思,震撼异常。
想当初沈家将沈离枝瞒了这些年,甚至将错就错互换了她与沈珏礼的身份,是因为什么缘故,他鹤行年定是头一个猜到的。
如今他却说‘怜惜’。
最不该和这个词扯上关系的,就是他自己罢!
“你还想着……你怎么能!”
“我怎么,不能?”鹤行年含笑,但是眼眸冰凉。
一如他那冷灰色的眼睛,再也透不出暖阳一般的光芒。
沈怀义瞪着他,“可你的身体,你……你……”
他结结巴巴到底没能说出个具体而来。
他只能怒道:“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实乃太过分了么?”
小国师顿时轻嗤一声,歪头笑了起来。
“敬之,别把自己放在一个高尚的位置来指责我,别忘了你曾为了权位已经卖过一个妹妹了,如今是看见太子又重掌了势,所以就想再卖另一个妹妹?”
沈怀义重重吸了一口气,“你和我不一样,我是庶出子,你当知道我这一路都不容易。”
嫡出?庶出?
其实无所分别。
有用的时候才是儿子,没用的时候就是弃子。
鹤行年呵出一声,不赞同。
“但你也成了沈大人唯一的儿子了,说到底当年的事你又何必怨恨旁人,最大的受益者不正是你么?”他慢条斯理地点出他如今的身份:“沈、少、卿。”
沈怀义仿佛被杯子里的水烫到了指尖,手一抖,茶水就泼出了几滴,落在深色的檀木桌面上,折射出微光。
从那弧面的光晕里映出两人都扭曲宛若邪魔的脸孔。
他心绪不宁,抬袖拂去桌面上的水珠,苦笑看向鹤行年道:“不管怎样,当初的事我也不会在做了,不瞒你说,我做了许多年的噩梦,也一直不敢再来见你。”
“你呢,午夜梦回就不曾做过梦么?”沈怀义重新端详对面的人,试图从那双含笑的灰眸上找到线索,未果。
他只能感慨道:“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感到害怕啊。”
鹤行年的下颚微离开了手心,他合上眼,再睁开时,灰眸所望的方向已经是挂着他霜白道袍的衣架上。
“世上有很多东西令人害怕,唯独梦不会。”鹤行年笑他胆小,他举起杯子,氤氲的雾气沾湿了长睫,“梦是不能改变的过去,是不会成真的未来,所以,我不害怕。”
沈怀义微微一怔。
不会成真的未来?
若是美梦,只怕人人都盼望着成真。
可见,鹤行年的梦,也全是不想成真的噩梦。
“若你不想成真,就现在罢手。”沈怀义顾不得他做的是美梦噩梦,他所来只为了一件事,“无论你要做什么,玉儿她绝不行。”
“这是谢家给你的意思吗?”鹤行年目光凉薄,寸寸凌迟在人身上,“三皇子扶不起来,转眼又想去抱太子的腿了么?”
所以才怕他从中作梗,坏了他们的大事。
沈怀义皱了下眉,“不,这是我们沈家的事。”
鹤行年将转温的茶送至唇边,对他所说不置可否。
“还有,当初明瑶会知道先皇后的衣冠冢是你指的路吧,她会和太子结识,少不了你在里面推波助澜。”沈怀义眉心没松,又翻起了旧账。
鹤行年还是微有些惊讶。
沈怀义会知晓这些,可见是下了一番功夫在调查他了。
他放下杯盏,“那,又如何?”
沈怀义也放下了茶盏,一杯茶,分毫未动。
“别再害她了。”
蒙持换班后特意回去换了一身整洁的常服才骑马到东宫。
门口正好遇见了赵争,被他亲自盘查了一番,才带进东宫。
蒙持并不是第一次来东宫,可一路都显得拘谨。
毕竟不属于自己的管辖地,总有一种气场犯冲的感觉。
“不知那位沈大人可也在?”
赵争回道:“在,就在殿下的书房,待会蒙统领就能一道见了。”
“书房?”蒙统领有点惊讶,“据我所知,那位沈大人的品阶不至于可以参与议事吧?”
太子的书房是担了太子参议国事的重地,所以能进入太子书房的,至少是可以参议政事的女官。
“蒙统领的消息迟了,沈大人昨日刚被提拔做了少典……”
蒙持略感惊讶,“少典?”
这飞跃的速度,简直要羡煞了他。
“正是。”赵争表情却很淡定,仿佛这位沈大人一飞冲天在他看来都不会是什么怪事,他扬起手引路道:“蒙统领,这边请。”
常喜在外面通报了一声,里面的声音才静了下来。
蒙持就同赵争,一起进了屋,齐齐对坐在上座的太子,行了一个抱拳礼。
“见过太子殿下。”
李景淮合起奏章,免了礼。
沈离枝知道蒙持的来意,把早早准备好的布偶,交还给他。
“蒙统领,原物归还,既是珍爱之物,望以后留心。”
蒙持失而复得,十分珍重,感激道:“多谢沈大人。”
沈离枝微微一笑,回以一礼后才往回走。
蒙持看见那象征东宫的标志在女官腻白的后颈摇曳,惊诧之余又仿佛明白了什么。
“蒙大人特意来我这东宫,想必不只是为了这只布偶吧?”李景淮目光轻轻落下,打断了他失礼的视线。
“殿下明察。”蒙持回过神,压低了视线。
说完这句话,他又左右各扫了一眼。
赵争被他马上眼神扫到,马上就道:“蒙统领见谅,卑职要为殿下的安全负责,虽然统领大人您没有携带武器,可是……”
言下之意很是明确。
蒙统领是皇帝的人,却不是太子的人。
不放心他一个武力高超的人和太子独处一室,也实属正常。
沈离枝心想蒙统领大概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俾众周知,可她刚动了下身子,准备告退,李景淮就抬起一手将她拦了一下。
他朝着蒙持说道:“但说无妨。”
蒙持再次惊讶太子对这位沈大人的纵容,他踟蹰片刻,一咬牙再次抱拳,“臣,想请殿下重查五年前,一桩旧案。”
沈离枝把纱织灯笼罩子挪开,剪了一下棉芯,拨亮了光线。
“蒙统领怀疑他女儿溺亡是有人相害,但大理寺五年前也没有受理,如今再来重查,可谓难上加难。”
“所以呢,孤要答应他么?”李景淮眸光都落在她身上。
沈离枝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常喜也退了出去。
“蒙统领虽护女之切、溢于言表,可殿下也说过蒙统领是一稳重之人,若不是真的觉察出端倪,断不会轻易求到殿下这里。”
他没有求皇帝,反而来找太子。
是因为他怀疑这件事和上玄天有关联。
而最乐于和上玄天对着干的,在大周除了太子,不做他想。
“孤不做旁人之刀刃。”李景淮冷哼了一声,对她投来一眼,“过来。”
沈离枝边走近边道:“敌人的敌人即是朋友,殿下当知道。”
“那你可有把鹤行年当敌人?”
沈离枝缓缓眨了一下眼,避开了这个危险的话题,“殿下当帮蒙统领,就当日行一善?”
李景淮手指叩了一下桌案,哼道:“先把没解决的这桩事了了,再说其他。”
太子说的正是蒙持等人进来之前他们在‘争论’的事。
沈离枝只好暂缓下蒙统领之事,走到桌案边,和太子同看展开的舆图。
连云十三州因为安抚不当,大批难民涌出,而抚州因为距离最近,首当其冲。
如何疏导和安置他们,便是一个大难题。
沈离枝在抚州待的时间长,对那里的官员、人事乃至地形都十分了解。
是以才会有机会给出建言。
沈离枝俯首,手指指在图上,“殿下所说也无错,只是抚州地势多凹聚水潭,民居散落如星盘,并不好统一管辖,若流民中有携疫病者……抚州也将遭灭顶之灾。”
“所以奴婢建议,选此处建棚屋。”
她所指的地方太小,在舆图上也不过是豆大的地方,李景淮伸头来看,沈离枝又转头询问,“殿下,可……”
她话音戛然而止。
蓦然在她眼前放大的脸,近得只在咫尺。
吐纳的鼻息轻拂,吹得她脸上发痒。
沈离枝不禁觉得唇瓣有些发颤,仿佛那种被人反复碾压、蹂磨的感觉都涌了上来,把她的耳尖都烫红了。
李景淮没有动,他一手撑着桌,半个身子都往下低俯,阴影笼着她。
好像在他的臂弯之下,是一处绝对安全隐蔽的地方,她就是做什么,也不用担心被人发现。
四周寂静,连虫鸣都消匿。
他就用这样的姿态蛊惑着人,纵容着人。
沈离枝心脏好像被一只手攥紧,又松口,攥紧又松开。
她情难自禁地张开唇。
可一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吓出一背的冷汗,身子往旁边挪了一步,急忙扭转头。
距离,得保持距离。
既想走近太子,又想保持距离,本就是一个难以平衡的事。
她太难了。
身心都很难。
“谈正事的时候想什么呢?”李景淮伸出手指往她脸上一蹭。
“好烫。”
他舌尖卷着这两个字,好像热的人是他。
第83章 包容 是包容还是挟迫
沈离枝心头一颤。
仿佛被人看穿了心思, 顿时紧张地像是一根紧绷的弦,只要再被撩拨一下,就能炸出音来。
好在李景淮除了指头刮了一下后, 就收回了手。
他歪头, 很安分地在看她指头落下的地方。
“这里地势低,倒是很适合。”
李景淮平静地评价,丝毫没有说出‘好烫’那两字的异样。
沈离枝用余光打探, 见太子目光往下, 并没有关注在她的身上。
是她对太子的动作多心了?
其实也不能怪她如今这般,草木皆兵、杯弓蛇影。
这一次次的, 谁能抗得住?
饶是她这般意志坚定的人都难免不会被影响。
太子没有过分举止, 沈离枝松了口气。
她缓下了紧绷的后背,目光也回落在了被注以凹谷的地方。
但是她从太子刚刚的语气中, 还是听出了与她本意不同的意思。
适合?
看着那个坑地,沈离枝不由想起她记挂在心里多时的事。
“奴婢之前听严行豪说,太子曾下令坑杀三百左鹰骑……那次也是因为疫病吗?”
李景淮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件事,他眸光定在她脸上片刻才移开, 没有隐瞒,“是。”
沈离枝脸色微变。
若是疫病,其实还是可以用缓和的法子……
不然也应该将这件事俾众周知, 才不至于坠了自己的清名。
“你想问孤,为何杀而不救?”李景淮被沈离枝的目光盯着久了, 不用细想也能知道她心中所想。
他重新抬眸看来,难能可贵地给出了解释,“他们军心溃散,不服命令,既是失控, 成了别人的刀,孤只有杀一儆百。”
更何况他们带的是巫蛊之症,根本无医可治。
“权术没有善与恶,端看最后谁胜谁败。”
李景淮手指落在了舆图上,点在了她指的地方,“这些难民无碍自然是好,若是有事……抚州城百姓为大。”
换言之,哪怕他千夫所指,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舍小就大。
沈离枝垂下双目,太子说得也无不道理。
“殿下考虑得是,是奴婢才疏学浅了。”
当权者考虑的并不是一个两条人命,在他们眼中,凡事都有轻重缓急,所有东西都是明码标价。
得失计较,均在心中。
沈离枝又思索片刻,才唔了一声想起一事。
她忽而抬起双眼,眼睛盈盈亮着,“殿下,上次我们在苦桑村遇到的那位路老神医,医术高超,若是能有他坐镇,想必即便有疫病也毋需慌张。”
“这样既可以帮助流民安顿下来,也不至于会让抚州城百姓慌张,老神医一个人忙不过来,也可以请抚州城的大夫都来帮忙,早做预防,想必殿下有令,我父亲也会竭尽全力配合的。”
沈离枝越说越觉得这个办法稳妥可行,满脸笑意,就连刚刚慌张的神情都消失不见。
一张小脸红晕褪去,只有莹润透彻,还有一副对‘正事’的积极模样。
“殿下你觉得呢?”
李景淮伸出手,朝那红晕褪去耳垂捏了去。
“嗯,孤允了。”
沈离枝面上一喜,可感受到太子的指腹碾压在她耳垂上,反反复复,仿佛在搓磨着什么新的玩法。
来不及说其他,耳尖又开始热了。
“殿下,奴婢们是来添烛的。”
每过一个时辰,都会有宫婢四处添换新烛。
可是她们在太子书房门口等了半天,不见里头有人召唤她们进去。
昏黄的烛火将熄未熄,瞧着是岌岌可危。
几婢问过两边的护卫,护卫便奇怪朝里面张望,搔着头道:“太子殿下应是没有出来。”
另一人说:“你们进去速速换了就出来,殿下书房晚间可不能没了烛火。”
门吱呀一声开了,宫婢们鱼贯而入,悄然打量四周,果然不见殿内有人。
烛火噼啪作响,已经快烧到了底端。
“你们记得留心,不要靠近殿下办事的桌案。”
领头的宫女叮嘱了一声,剩余几人连忙应声答是。
她们能在三重殿里办差,都是懂规矩的,哪怕屋中无人,也没人随意走动,只挨个将烛台上烧尽的蜡烛换下,重新点了新的换上。
“姐姐,那儿还有道门。”一个婢女近来才担了这活,还不太熟悉,只见无人去关照那扇门后的屋子,便奇怪问道。
领头的宫婢连忙拉住她,“别乱跑,那儿是太子小憩的地方,寻常不用进去打扫,除非殿下传唤。”
“哦。”宫婢应了一声,正要抽身而退,她忽然听见了从那扇门后传来了响动。
轻轻地嘭了一声,好像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门。
“姐、姐姐,那里面是不是有人?”
“你说什么胡话,若是殿下在,怎会不发一声。”
领头的宫婢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头,训道:“别疑神疑鬼的,快去干活,换完了我们还要去别的殿。”
“是……姐姐。”
那宫婢半信半疑、三步一回头看着那扇门。
一门之后,沈离枝捂着嘴,快被吓坏了。
“你瞧,她们不会进这里的。”始作俑者还在她耳边含着气,撩拨。
沈离枝不敢出声,只能摇摇头。
含糊的声音从指缝里溢出,低不可闻。
书房里烛台繁多,外面的宫婢们一时半会还换不完,又因殿内没人,她们就议论开来。
只不过她们议论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沈离枝。
“……我还听说沈大人升职一事可气坏了不少女官,尤其那萧大人,原本还趾高气扬的,平素遇见沈大人也没少冷嘲热讽,这下突然就被压过一头,定然不痛快。”
“是啊,是啊,上边的姐姐都特意关照,近来都要我们夹好尾巴,少去萧大人面前晃悠,免遭到池鱼之殃。”
门外的声音清亮,就是内室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李景淮贴近她,低声问道:“萧楚她平日里欺负你?”
“……没、没有。”沈离枝声音低如蚊讷,声音像是颤弦不止,“殿下……”
“撒谎。”李景淮张嘴,在她后颈处就轻咬了一口,那红印在她红霞遍布的后颈压根就不起眼。
沈离枝瑟瑟缩起脖子,这内忧外患,折磨得她都不知道该顾及哪边好。
“……还是沈大人好,沈大人待人宽厚善良,又有包容之心,白杏那丫头命好,跟了她,说不定以后还有大好前程等着呢。”
“包容?”
沈离枝不知道是因为外面的夸赞还是后背被人紧紧贴上,羞愧难掩,只想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
但是她一动,两只手就被同时擒住,压在了头顶。
太子气音轻笑,嗓音低潮,“若说先前是包容,现在你是想挟迫?”
沈离枝脑子嗡得一声,“呜,殿下,求求您……别说了……”
“好,孤不说了。”唇从她的颈侧滑过,确实不好再开口说话了。
沈离枝死死咬着下唇,既盼望着外面的宫婢们快些换好蜡烛,又担心她们离开后自己会落得更’惨‘的境地。
不是说好的,谈正事吗?
一个时辰后常喜才等到太子出现。
长廊上一溜的灯笼打着转,常喜等到望眼欲穿,脚都麻了。
“啊哟,殿下!殿下!”他看见太子步伐不停,连忙拖着麻腿,屁颠颠跟上。
“人抓住了吗?”
“那必须得抓住,还是殿下英明,拦截下了给沈姑娘的书信,要不然就要让他们得逞了。”常喜说着,又有些疑惑,“不过,只抓了一个小子,看起来才十几岁。”
李景淮一下想起一人,当初在奉城也是差点就把沈离枝给拐走了。
如今回了这上京城,在他的眼皮底下也敢行事嚣张。
“飞练?”
“老奴不知。”常喜摇头,“那小子除了说要见沈姑娘以外,一个字也没说,真是个硬骨头,殿下要对他用刑吗?”
“不急。”李景淮眯起凤眼,直视着前方,“从抚州探来的消息,怎么说。”
常喜连忙换了一个沉重的语气,“沈姑娘那个孪生兄长,十岁那年溺亡。”
“溺亡?”
李景淮皱眉,所以她那么怕深水。
“是,但是奇怪的是,当初沈家对外声称溺亡的是孪生子中的妹妹,也就是沈大人,一年后方才又忽然宣称,他们当儿子养了一年多的其实是妹妹。”
李景淮顿住步子,眉心深蹙,“说辞?”
冷不丁看见太子横目看来,常喜吓了一跳。
太子这样子像是想人死。
常喜摸着凉飕飕的脖颈,“说、说辞嘛,说得是沈夫人痛失爱子,突发恶疾,沈老爷为妻着想,将错就错把女儿当成儿子养在膝下。”
把女儿当做儿子养?
难怪沈离枝一个姑娘家,还学过理政治国的学问,又难怪她这逆来顺受的性子。
“更奇怪的事,有人说沈二公子下葬后,第二日去扫墓的人发现那坟土新翻了起来,说是这孪生兄妹生死同命……”
死了一个,另一个会想办法把对方也带走。
“荒唐。”
李景淮觉得气息不顺,像是心头被什么东西给堵上了。
“可不是荒唐,这沈二姑娘可真是可怜人见的,可不是因为这事,就连名字后来都给改了。”常喜跟着点头,觉得沈知府这个操作,太不是个人了。
“所以沈大人这温顺的性子该不会就是因为受这委屈多了,习惯了吧……”
晚风吹得李景淮头有些发胀,他抬手扶着额头,后悔自己刚刚的不知轻重。
沈离枝这个人,自己受了苦不一定会说,却还担心别人不幸。
她关心旁人远比关心自己多得多。
所以她不知痛,不怕利用,也不介怀当个替代。
她的难过,更不会与人说。
只除了他。
她近来还会了说疼、说累。
那想必是还记得他当初教她练马球时说过的话。
她以为自己说了,李景淮会如那挥杆一事,就此放过,谁知道这话在榻上远没有那么好用。
戒律司永远是昏暗的,橘黄色的灯像是燃烧的火焰,照得四周犹如阴曹地府一般可怖。
寻常人在这里关个十天半月,也要被这阴森的氛围折磨得精神萎靡、疯疯癫癫。
李景淮在里面见到了飞练。
少年的脸虽然被弄得一团污糟,可还能从中辨别出那双狡黠的眼。
“果然是你。”
“你们东宫的人果然都是听不懂人话的吗?”飞练扯起稻草在指头上绕着圈,“更何况我犯了什么事,要被关在这里,太子殿下好没道理。”
“你是一早就知道我是太子,那一路装着,也不太容易。”
飞练又懒洋洋地抬起眼看向他,嗓子涩哑地开口道:“你既看了信,也该知道我没别的目的,我只想见玉儿一面。”
“休想。”李景淮压着双眉,“你若不老实交代,明日等着你的只有断头饭。”
飞练咧嘴一笑,“倘若我死在这里,玉儿会恨太子殿下一辈子,殿下信不信?”
第84章 手帕 可我就是喜欢啊
深夜下起了大雨。
呼呼的风吹着雨, 打着窗下半圆桌上的瓷瓶,叮咚作响。
可沈离枝连根手指都倦于抬起,揉在被面上, 只能像猫爪子一样轻挠了几下。
她实在不想睁眼。
但又想起放在那半圆桌上的书会被雨浇湿。
心里有点煎熬。
就在这个时候, 仿佛有人感她心中所想,吱呀一声合上了窗扇。
风雨俱歇,她听见一个声音慢慢走近。
这个脚步声她可太熟悉了, 不紧不慢地靠近, 就好像是优雅踱步靠近猎物的豹子,声音细微但是步伐坚定。
沈离枝虽然是半醒, 但也下意识想把自己整个都裹进被子里, 酸软的身体只刚刚蜷曲了下。
她还露在床头被面上的手却先人一步被人握了起来。
手心被指尖微微挠动,沈离枝口舌发干, 挣扎着缓缓睁开眼,嗓音还透出些紧张,“……殿下?”
熄了一半烛火后,寝殿内光线幽暗, 只能从眼缝里窥见床头坐着一个人,轮廓依稀就是太子的模样。
他半夜没有在床上睡觉,是去了哪里?
又或者他这大半夜不睡觉, 坐在床头摸她的小手,总不会还想……
“睡吧。”太子像是无意将她惊醒, 顿时安抚地吻过她的指尖。
这一吻,像是在冬月吻着初雪,极力克制。
是想亲近又担心雪花会融化的纠结。
轻轻一碰,就离开了,然后她的手就被放入了薄被之中。
沈离枝把手缩回了自己的身侧。
太子竟还有这么温柔放过她的时候, 莫不是自己还在梦中吧?
沈离枝迷迷糊糊地想着,紧接着太子也躺了下来。
他大手一捞,把她连人带被抱了过来,桎梏在怀里。
“枝枝……”
沈离枝低声嗯了一声。
“相信我吗?”
“嗯……”沈离枝声音越来越低。
却打不起精神去细究太子所说是什么。
甚至连太子头一回叫她‘枝枝’,也是头一回自称了‘我’都没有反应过来。
屋外大雨淋漓,屋内却幽静一片。
竟也让人有了一种岁月静好,会一直如此下去的错觉。
翌日,萧府做寿。
李景淮虽贵为太子,可也算是萧国公的外孙,理应代母行个孝心。
可他去与不去,无人当真能管得住。
“太子表哥真的不去吗?”萧知判在孟右侍面前还是改不了和太子攀亲的习惯。
孟右侍蹙了下眉,但是没有纠正她。
她公事公办地开口,滴水不漏,“殿下事务繁忙,你我既为东宫女官,去萧府也全当代替了殿下出面。”
萧知判撅起了嘴,撇了一眼,嘀咕道:“那她怎么也一道去?”
马车里仅有三名东宫女官。
除了孟右侍、萧知判以外就剩下刚刚晋升为少典的沈离枝。
沈离枝今日稍敷了粉黛,但也难掩疲倦,精神气更显得不足,她一上车就有些怏怏地靠在车壁上。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平日里事物多么繁忙。
萧知判心里冷哼。
沈离枝却是没有说什么。
即便听见萧知判对她的出现表达不满,也只是朝着她略弯唇浅笑了一下。
今日她会去萧府,是因为谢老夫人的缘故。
谢老夫人怕她藏于太子的深宫,‘宝珠蒙尘’太过可惜,千方百计地想让她多亮亮相。
老夫人心意是好的。
只是还不知道这短短时间里,沈离枝正和她心中的下下选已经有了这摘不开的关联。
只是这事,沈离枝只能瞒下,不能与人说起……
一来怕是会影响朝臣对太子的印象,二来更耽误他日后择选太子妃。
沈离枝脸上的笑容敛去,暗暗叹了口气。
若以后太子纳了很多宫妃,每一个他都会像待她先前那般么?
心口有些闷,她连忙挑起帘子看向窗外,想分散胸口那股不知为何涌上来的惆怅。
孟右侍见沈离枝丝毫不为自己说一句话,便又主动担下这调停的工作。
她转头,低声对萧知判道:“沈大人是担得是谢府的名,自然也是能去的。”
比起新起的萧家,有着百年底蕴的王谢世家,那名头是天生就压过萧府一筹。
孟右侍这么一说,也是让萧知判掂量清楚自己的身份。
不但家世不及,就连现在沈离枝的品级也远远高过她。
她不该还这般不分尊卑地处处挑衅。
萧楚被孟右侍敲打提醒,顿时气饱了,一路都不再主动开口。
到了萧府后,三人就分开了。
沈离枝被人引到了谢府席上。
老夫人正好离了席,圆桌上只坐有谢家几个姐妹以及何月诗母女。
沈离枝和她们一一见了礼,就在谢萱姝和何月诗之间唯一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谢萱姝有些时日没有见到她了,上下打量她的脸,好奇道:“离枝你今天怎么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太子他虐待你?我可听说他可是那种忙起来几天几夜都可以不用歇着的人,伊成瑞都说他成日里活得不如一只狗。”
沈离枝轻咳了一声,拿帕子掩住唇。
“……可能,是有些累。”
何月诗也看出沈离枝脸色不好,不过她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沈妹妹不知打算什么时候回抚州去?”
沈离枝还没回话,谢萱姝先坐不住。
“离枝她为什么要回抚州?”
沈离枝也面露不解。
何月诗皱了下眉,奇道:“怎么,沈妹妹没有受到姨母的信吗,按理说同时从抚州寄出的信,我娘收到了,东宫总该也收到了。”
沈离枝摇摇头,“我确实没有收到我娘的信件。”
既是她娘亲寄来的,东宫应会有专人交到她手上才对。
可奇怪的是别说一封信了,近来她周围仿佛都静悄悄的,什么消息都没有。
就好像被人画了一个圈,隔绝在了里面。
“那六姑母说了什么?”谢萱姝把脑袋凑了过来。
何月诗淡淡看了她一眼,低声却说出了一件惊天的大事。
“说……裴家二公子快不行了。”
“什么!”
沈离枝虽没有谢萱姝那般大的反应,可是也是刹那被惊住了。
“你小声点,这事不能让外祖母知道,要不然又要担心了。”何月诗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还是酸酸的。
沈明瑶就是屁大点事,谢老夫人都心疼不得了,这要是知道她那顶好的夫婿命不久矣,可不得又急出病来。
谢璇姝连忙双手捂着嘴点点头。
沈离枝百思不得其解,“……那我娘想叫我回抚州去?”
是为什么?
“沈夫人真是好没道理,这裴二公子身子不行,叫沈大人回去有何用?”常喜在太子身边叨叨。
“哼。”李景淮把信折好,重新塞回进信封里。
他凤眸里晦暗一片,像是风雨前的昏黑与平静。
常喜嘴动得比脑子还快,他一合手就道:“总不会是想给裴二公子冲喜吧?”
上一回沈大姑娘就是以这个理由从上京城里脱困,从而嫁进了裴家。
常喜联想了一下,还以为裴家打算来个双喜临门。
“他敢?”李景淮把封好信往桌子上一扔,声音就和那轻飘飘落下的信一样轻。
常喜心里一咯噔,作为知情太子和沈离枝关系的人,这话他怎么敢说出口。
嘶——
他头也不敢抬,连忙拍了拍自己的嘴,“是老奴胡说八道!”
看着常喜装模作样把自己掌了一顿嘴,李景淮手指叩了叩桌面,才又开口问,“若那裴二死了,裴家的家业当如何?”
他还准备与裴家谈一笔交易。
事关连云十三州,如今唯有裴家能有余力一救。
常喜迟疑了片刻,“老奴听说,裴家的族亲最近都不太安分,裴家若是就此断了香火,恐怕……难逃分割,只是若那裴少夫人有孕在身,那一切又未可知。”
“裴二公子身子骨原来这样差,那他还能让明瑶她怀上孩子吗?”谢萱姝眨着眼,问得毫不避讳。
何月诗面上带羞,骂又不知道该怎么骂,就咬着唇怨道:“谢萱姝,你说话能不能注意点。”
“怎么了,不就是成了婚,两人在床上吹灯打架、生孩子吗?”谢萱姝觉得自己这么说又没有错,准备拉着沈离枝为自己助阵,“离枝你说是不是就这样的?”
忽然被点了名,沈离枝心一惊,须臾才勉强弯起眼笑道:
“也、许是这样的。”
谢萱姝觉得沈离枝的回应,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沈离枝本来面色就有些不好看,此刻更是红一阵,白一阵。
过了一会,她又把手放在腹部,就好像是得了腹痛一般。
沈离枝十四、五岁的时候,娘亲就常常待在上京城,直到她婚事临近时也对男女之事是一知半解。
可是她看过不少书,其中也有医书。
往常看不懂的地方,结合实际,也就懂得七七八八。
更知道能使得女子有孕的不只是在床上赤条条躺一块‘打架’。
她和太子这段时间里只能用百无禁忌来说明,所以很难说会不会令她怀上孩子。
倘若真得怀上了,太子会怎么安置她的这个意外?
正在她想入神的时候,身边的谢萱姝推了推她,“离枝,你的脸色怎么忽然变得更差了?是不是太闷了,要不要我扶你出去透口气?”
谢萱姝也是一片好心,沈离枝不好推脱,她正也想分散掉心中的胡思乱想。
两人起身离席。
才逛至水廊上却见着一位锦衣的公子迎面走来。
沈离枝才抬起眼,就听见身后萧楚的嗓音传来。
“乔世子手上的帕子,绣纹好生眼熟。”
乔辛宴本来是看见沈离枝离席,专门绕了路来这里等着的,不想她身后还跟来了这么多贵女,顿时手忙脚乱准备把帕子收起来。
可越是心急,手指越不听使唤,帕子非但没有收起,反而堂而皇之掉在了地上。
沈离枝后退半步,避开那块飘过的帕子。
卷起的一角也平摊在了地上,露出帕子上的蝴蝶图案。
“乔世子……这?”
沈离枝自己的帕子自然一眼就能认出来,但是她没有想到这块帕子会被乔世子随身携带着。
乔辛宴被这么多人目睹着,平时飞扬跋扈的样子都不见了,只有一张涨红的脸。
“沈、沈二姑娘……”
萧楚上前一步,脸上带着笑,抚掌道:“好啊,莫非沈大人和乔世子这是目成心许,互通款曲了?”
“你胡说什么!”谢萱姝一跺脚,“只不过是块帕子而已,这能说明什么?”
“女儿家的帕子乃是贴身之物,你说这能说明什么?”萧楚哼道,“说明有些人进东宫就是想勾勾搭搭……”
“萧姑娘,言过了,不过是一块帕子。”
忽然一道清润的嗓音从乔辛宴的背后传来。
众人齐齐望了过去,顿时都傻了眼。
廊桥上,风卷起来人的广袖,犹如悄然而至的仙人。
鹤行年提着一柄玉笛,缓步走来。
“这帕子又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他走至乔辛宴身侧,从袖袋里掏出一块帕子抖开给人看。
他长指捏着的这块帕子和地上躺着的那块是一模一样。
短短时间里,两个男人都拿着一样的帕子,总不能说沈离枝见一个勾搭一个吧?
本来跟着来看热闹,又半信半疑的贵女们顿时也觉得这可能只是一块平平无奇的手帕罢了。
“不可能,小国师怎么会用这样图案的帕子……”萧楚一跺脚。
唬谁呢,这分明是姑娘家才会用的样式。
而且她是早早从乔辛漪那里听到的风声才来的,这块帕子分明是属于沈离枝的。
“是么?”鹤行年捏着帕子,轻晃了一下,他移动了视线,“可我就是喜欢啊……”
沈离枝被他的目光擒获。
第85章 彤史 你不觉得这页,有点空吗?……
小国师一出现, 看热闹的贵女们顿时都作鸟兽散。
沈离枝看着他缓缓捡起地上飘落的手帕,又拍了拍上面沾染的灰尘。
却没有要还她的意思,而是顺手就连他先去拿出来那块一同塞进了自己的袖袋里。
弄不清他的用意, 沈离枝只能按兵不动、缄默不语。
就当那真不是她的帕子, 宛若未见。
周遭都安静下来,谢萱姝徘徊于走与不走的两边。
小国师一直盯着她,显而易见是嫌她碍眼。
“沈姑娘, 可否借步?”
谢萱姝没眼力见, 鹤行年只好转头对沈离枝明说。
沈离枝还没用动,反倒是谢萱姝炸毛了一般, 用力挽住了她的手臂。
谢萱姝警惕地看着小国师。
鹤行年虽然是方外之人, 可到底也是个外男,这般众目睽睽邀走一名贵女, 也不怕惹来是非。
这要是换了别人,谢萱姝早就跳起来嚷了。
可对方是人称小国师的人物,她支棱不起来也是情有可原。
只能用行动为沈离枝助阵。
沈离枝安抚地一拍谢萱姝紧挽住她的手臂,温声道:“萱妹妹不用担心, 你到那边树下的藤椅上小坐片刻,我与小国师几句话,就回来了。”
谢萱姝一看那藤椅的方向, 正好面朝着这处水廊,这样也不怕鹤行年真的敢做出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来。
“那好吧, 你有事一定要叫我。”
沈离枝含笑点点头,目送谢萱姝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微风吹皱了碧绿的水面,翻起了波光粼粼的涟漪,几只蜻蜓立在残荷上,点缀着几点红色。
这一段水廊上, 只剩下他们二人。
沈离枝回头扬目,乌黑的瞳仁里映着那张清俊的脸。
说来也奇怪,小国师这张脸初看是全然陌生,看久了却又似乎能寻到几分熟悉。
就好像在那熟悉的骨相之上,加了一层令她陌生的皮相。
上玄天向来玄乎,可总不该还有换皮这样令人悚然的把戏吧,沈离枝自己想着先打了一个寒颤。
“……小国师,是有什么事找我吗?”
鹤行年微微一笑,“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沈离枝也浅笑,客气道:“小国师但说无妨。”
“沈姑娘还记得期牙么?就是那个在奉城对你无礼的少年。”
见沈离枝一点头,鹤行年才继续道:“他擅自离开上玄天,说是去找沈姑娘了,可是有两日都不知踪迹,就想问问沈姑娘,可知道他的下落?”
飞练来找她?
“我不曾见过他。”沈离枝摇摇头,这一两日她都在东宫里,根本没有见过外人,所以对于小国师的问话除了奇怪之外就是不解。
“而且他又为何要来找我?”
“好像是说想起了一些旧事吧。”鹤行年灰眸温润,就像是被风吹拂的湖水,微微泛起带着盈光的水纹。
“旧事?”
鹤行年用玉笛轻敲在手心,碧绿莹润的笛身像是一截修竹,在他的手心发出闷墩的声响。
“嗯,就像是说什么冬天下雪了,出门去找妹妹,把膝盖摔破了皮,回家还被罚跪了祠堂,妹妹笨手笨脚煮了一碗姜汤,却错把薯粉当做了红糖……”鹤行年状似在边回想边叙说,玉笛缓缓落入手心,他扬起眉,挑起眼,看着沈离枝道:
“诸如此类,寻常的小事……”
沈离枝的笑容彻底收敛,眉心越蹙越紧,瞳仁紧了又松,像是在不停切换着思绪。
等不及鹤行年说完,她踏前一步,惊声追问:“他,他怎会知道这些?”
“沈姑娘有印象?”鹤行年又用笛声搭住她微倾将倒的身子,柔声道:“小心些。”
沈离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诧,嗓音都显出急迫,“这些都是他跟你说的么?”
鹤行年轻点头。
沈离枝更加愕然。
这是她七岁时,只有哥哥和沈家人才知道的事。
而那糊哒哒的姜汤更是只有喝了的沈珏礼一人才会知道。
飞练他是怎么知道的?
沈离枝心绪翻涌,脑子里仿佛掀起了风暴,再不得平静。
她哥哥死于溺水,死在一个像今日一样晴朗的午后。
桥上很多人疯涌而来。
沈家‘二公子’落水了,沈家的‘二小姐’下水去救人了。
场面上是一片混乱。
她被人用力托出水面,及时呛出了水,但是她的哥哥因为力竭沉了下去。
——她一直记得事情就是那样的。
可是这次翻上来的记忆却多出了一些别的片段。
比如她哥哥并不是在湖心力竭的,而是他费力游到了岸边,但是岸上的那些人却没有伸手拉他,反而一动不动等他沉下去……
又比如她好不容易提起气,费力从人群挤进去,却看见一个带着帷帽的少年正在往他哥哥嘴里塞一粒药。
他说:“阿礼,别担心,这是能让你妹妹起死还生的仙丹,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那个人不但把她当做了沈珏礼,他还认识他们两兄妹!
“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沈离枝被这一句话唤回了神,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手伸过去,用力攥紧了小国师的手腕。
就好像她当初对那个少年所做的事一样。
起死还生?
这世上当真会有这样离奇的事吗?
即便是孩童时候的她,也不全信。
小国师见她模样呆愣,脸色更是像是白日撞鬼一般忽然就变得煞白。
他用另一只手覆在她手背上,很关切地问她:“是不是湖面风太大,冷着了?要不要去那边避风的暖阁里……”
沈离枝遽然松开手,这么一抬,就把鹤行年的手也掀开了。
飞练来找她,想必也是有事告诉她。
只是眼下他却不见了,她的疑惑只能悬而不解。
小国师既说飞练是在找她的过程中失去了音讯,会不会是因他擅闯了东宫,所以给太子的人抓了?
东宫的防备极严,这种可能性极大。
沈离枝对鹤行年行了一礼,便想告退:“既然小国师担心,那我回去问问看。”
一礼毕,她就要转身离去。
“沈姑娘,且慢。”
鹤行年又朝她递出一物。
沈离枝定睛一看,在他手心托起的是一个镂花的小糖盒。
沈离枝坐在灯下,拿起糖盒左右上下翻看了一遍。
这个盒子和她第一次见的那个太像了。
在把那个糖盒弄丢前,她一直都用那个盒子装玉腰糖。
哪怕回到了抚州也是如此。
仿佛用那个盒子装得糖就会更好吃一般。
鹤行年为什么会把这个送她,这也是巧合么?
今天的巧合,也未免太多了些。
她把盒子翻来覆去看了一圈,也得不出鹤行年究竟是什么用意。
而且他最后那句话也引人深思。
他说:记忆有时候也会骗人,你记得的,当真就是真的么?
沈离枝苦思冥想许久。
一会觉得他在说飞练,一会又觉得他是在指——这盒糖?
她记得的,那一件不是真的了?
忽然一片阴影从她头顶罩下来,冷冽的雪松香弥漫散开,顷刻就将她包围而起。
“你在做什么?”太子的嗓音从她头顶传来。
像是平地一声闷雷忽然炸响在耳际。
沈离枝手指一颤,没能捏住糖盒,糖盒就滚到了地毯上,撞到了烛台铜柱脚才停下。
额头被人往后一摁,她仓皇睁开的眼睛里就倒映着太子俯看而下的眼神。
“殿下……”
沈离枝回过神来,想要站起来,可李景淮却压着她的肩不许她动。
“在写什么?”
沈离枝连忙用手指把膝上平摊的册子拨拢。
写什么,写彤史册子啊。
她正打算趁太子殿下还没回来,将这几日的记录补一补,可是还没补完,这不就因为糖盒分了心。
以至于太子进来,她都没有察觉。
“没什么……”沈离枝窘迫地用袖子盖上,“对了殿下,奴婢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李景淮缠起她的头发玩了起来。
沈离枝不敢动,“飞练……殿下可还记得?”
李景淮手指一顿,又宛若没有停,顺势就将她散在背后的头发全拨到她身前。
“为什么忽然问起他?”
“有点事想向他打听,殿下知道他的去向吗?”
“孤,怎么会知道。”后颈没有了头发遮住,李景淮就在她后颈上轻捏了起来。
那淡了的印记像是被胭脂轻扑了一层颜色一般,落在凝脂一样的肌肤上面,越发显得娇。
若有似无的触碰让沈离枝一下就紧张起来,“那……奴婢可以去问问赵统领吗?”
“不行。”李景淮却一口拒绝,脱口而出的两个字显得生硬而冷肃,他眉心一皱,察觉自己语气不妥,有缓声反问:“这么晚你觉得合适吗?”
沈离枝纳闷地转眸看向窗外。
这才刚刚掌灯,天色尚早,哪里不合适了?
“有件事奴婢若是不能弄清楚,一定会觉都睡不好。”沈离枝声音轻缓,语气里还带着一丝少见的祈求。
“奴婢是真的很想知道……啊!”
一只手从她腰侧穿出,转而往她腿弯处勾起。
她骨架又轻又小,所以轻而易举就能被抱起。
沈离枝却被他这毫无征兆的一抱,吓了一跳。
膝上的那册子顿时没能藏住,往下一滑,就被李景淮及时接住。
“睡不好?孤倒是觉得你每夜都睡得极沉,嗯?还记得自己怎么睡回床上的吗?”
沈离枝一时竟无言反驳他。
可是这……明明不是她的原因。
她伸出手指紧紧拽着太子的衣襟,显出几分无措和茫然。
李景淮就这么托着她,另一只手把彤史册翻开,带着夹页的正是她刚刚记到的今日。
李景淮在页面上看了一眼,忽然笑着问她:
“你不觉得这页,有点空吗?”
沈离枝揪着他的衣襟的手指越发用力,那脸色更是一下变得通红。
她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太子。
太子他什么时候这么不要脸了
第86章 刺激 我们玩个刺激的吧?
后背一挨上绵软的被面, 整个身子就陷了进去。
三面围合的帐子本是最能给人安全感的地方,可眼下却最让人惶恐。
因为无处可逃。
帐子虽是轻纱所制,但只能透出些许微光, 唯一敞开的口被一道身影堵着。
视线半昏, 幽静无声。
山一样的影子压了下来,太子身上散出的冷香越发的浓郁。
几番多次,沈离枝能很清楚嗅出太子情.动的气息。
这让她后背都因紧张而渗出了薄汗。
在那道身体压下来时, 她连忙伸出双手抵住。
“做什么?”李景淮宛若有些新奇, 嗓音带着缠缠绵绵的低靡,动作顿在原处, 却没有因此而起身放弃, 仿佛她这抗拒的小动作只不过是螳臂当车,不足为虑。
沈离枝轻咬着下唇, 她手心抵住的地方能感受到寝衣下灼热的温度和跳动,那肌理的紧绷与蓄势,都在宣告着为时已晚。
她喉咙发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太子总是冷不丁就开始给她灌迷魂汤, 她只不过想要问一下飞练的下落,怎么就把自己问到了床塌上。
白日里她已经纠结许久。
即便她不在乎这个身子,可也不能就这样生下孩子。
庶长子从来都是个尴尬的存在, 即便是在民间寻常官宦人家为避免家中长子非嫡妻所出,往往都是要避子的。
可太子从未给过她什么药。
当然太子可以立很多妃嫔, 他可以不在乎谁生下孩子。
但是有了孩子,她的退路岂非全无。
想到这里,沈离枝抗拒的手就更加用力支着。
虽然她知道自己是蚍蜉撼大树,但是拖得一时是一时。
太子的生疏让她吃过苦,可是他的‘好学’和钻研又让她抵抗不住, 往往他没用多少手段就能让她一败涂地。
所以从一开始就不让他近身才是正确的做法。
李景淮怕压折沈离枝的手腕,也没敢真的用力往下压。
只是抬起一手,顺着她的手腕缓缓向下。
袖口被他剥笋一样往下捋,凉嗖嗖的感觉就好像她已经被剥了个干净。
他又用指腹揉着她紧绷的手腕,“不累吗?”
“……累。”
撑着他这样的重量,当然累。
她的手杆都开始微微颤抖,可是太子却没有减轻负担的意思,甚至他都不再温柔地帮她揉手腕。
长臂往下,他直接朝着她腰带而去。
这下可真的要被剥了!
沈离枝慌慌张张分出一手,去抓他的手臂。
“殿下,我、我们玩个刺.激的吧!”
李景淮怀疑自己听错了。
沈离枝怀疑自己被夺舍了。
两个人都诡异地保持了三息的沉默。
沈离枝自己当然是想不出这句话来的。
这还是因为在谢府无意撞见几个少妇在园子里大谈御夫手段。
要不是身边谢萱姝拉着她,她早就出去道个歉然后赶紧躲开。
但是谢萱姝却不干,她说多学学总没错。
沈离枝只能舍命陪‘小女子’。
几个年轻的夫人都是新婚不久的闺中姐妹,聊起来真的荤素不忌,对付夫婿来那可谓各显神通。
哪怕沈离枝没刻意去听,但是那些话还是躲也躲不了,如数灌进耳朵,变成挥之不去的‘可怕’记忆,盘踞在她心头。
“若你不想吃苦头,那还得自己主动,别看男人一脸正经,其实都是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只要你主动了,还不是手到擒来,拿捏得妥妥的!”
那名娇俏的美妇是这样说的,她还比划了一个握拳的动作,信誓旦旦的表示这招绝对管用。
沈离枝手指抖了抖。
但是太子他不是普通男人吧,她是不是要死了?
沈离枝悔恨地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李景淮果然还是手握上她的腰肢,一点也没有打算放过的意思。
果然没用……
然下一刻,形势徒然大变。
一个急转,两人的位置颠倒了个。
她坐在了上头。
沈离枝眼前一阵晕眩,手原本还抵住李景淮的胸膛,此刻却变成在支撑自己的身体,免得就此趴下。
李景淮的嗓音从下方传来,带着呼之欲出的骨噬髓稣。
“你,想怎么玩?”
沈离枝:“……”
经验出真理,那美妇诚然不曾骗人。
她低头一看,太子目光灼灼望向她,仿佛夜里闪着幽光的兽眼。
就好像在期待什么新奇的玩法。
沈离枝的脸一烫,耳尖热得都有些发疼,但是她也不敢去捂着,就怕露出一点怯态会让自己的心虚被发现。
“用、用殿下的腰带可否?”沈离枝的手往下移,太子的腰由着肩线一路收窄,是一副堪比名匠精雕细琢出来的身躯,强健的筋骨、适量合度的肌肉,每一寸都好像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太子没有拒绝,那便是同意。
沈离枝捏着他的腰带的端头,颤巍巍地解开,又慢慢地抽出,一切都是小心翼翼。
她也没有料到,进行到这里,事情的顺利让她犹在梦中一样茫然。
又有一股难言的欣喜。
原来太子也能这样乖乖听话?
但是捧着腰带,沈离枝还是忍不住深呼吸几下,安抚自己乱跳的心脏。
下一步无疑才是虎口拔牙的壮举。
太子身上丝滑的绸缎寝衣没有了腰带束起,当即往两边滑去。
沈离枝跨坐着的地方好歹还能压住,但是上面的胸膛则毫不掩饰地大片露出,烛光被晚风吹得摇曳,映在他的肌肤上也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橘黄的暖光。
以往沈离枝都是不敢睁眼看的,可是这个视角之下,她除非紧闭上眼睛,不然想要一点都看不见也绝不可能。
更何况此时的李景淮还虎视眈眈的盯着她的动作,但凡她犹豫了、退缩了,他会毫不犹豫马上拿回主动权。
她只能睁着眼,强装镇定地与他对视。
李景淮嘴角带着浅笑,俊昳的脸孔都染上了异色,往下是他的紧绷的颚线和那滑动的喉结。
一点点任何细微的变化和不同,都清晰地映入眼帘。
所以以往的时候,太子所看见的都是这么一览无遗的角度。
难怪她口是心非的时候,他总是会叫她小骗子。
沈离枝羞臊得指头都蜷缩起来了。
她迟迟不动,李景淮的手就开始动了。
沈离枝顿时吓得回过神,连忙按下他的手。
“殿下、你别动。”沈离枝把他的手腕握住,然后声音又轻又浅地同他商量,“可以捆起来么?”
李景淮眼睛倏地一眯,狭长的凤目挑起一抹艳色。
看着他让人惊心动魄的神色,沈离枝心头狂跳不止。
一切没有否决的,都被认作了默许。
沈离枝等了两息,才试探性地握住他的手腕往上提起。
太子虽不配合但也没反抗,沈离枝气喘吁吁把他两只手都搬到他头顶,把他的腰带准备好开始捆人。
沈离枝从没做过捆人这样出格的事,手艺生疏的很。
缠得太紧麻,怕勒疼了太子,缠得太松又感觉没有那个效果。
她累得汗津津流,李景淮却这个时候忽然仰起头,想吻她。
沈离枝一抬下颚躲开,那吻就落在她伸展的颈部。
“谁教你这样‘玩’的?”太子含糊的声音从连绵的吻中漏出。
沈离枝手较虚软地完成了自己捆绑的大事,还在床头一拉打了四五个死结。
她连忙直起身,把太子上昂的头轻轻摁下,太子倒入软枕上,眼睛还是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沈离枝忍着发麻的头皮,低声回道:“是奴婢听来的……”
李景淮转了转手腕,又拉了一下。
发现捆得还有点牢靠。
“然后呢?”
“然后……”沈离枝从旁边拖来一条薄被,盖住他敞开的胸膛,“殿下快些安歇吧。”
飞快地说完这句话,沈离枝再也不敢看太子的眼睛,马上从他身上翻了下去,一骨碌爬下床。
李景淮在床上静默了片刻,咬牙切齿低道:“沈、离、枝!”
沈离枝哪敢回头,捡起地上的彤史册子逃也似的离开了床塌。
杨左侍派人送来了修缮的记录册子,孟右侍翻看了一下就交给下手女官去记录。
“殿下怎么忽然就让人开始翻修蝶院了?”
“兴许是有用处吧。”
女官翻了翻记录,看了一下那院子的规格,“下官觉得这似乎并不是用来做书斋的,倒像是住人的一般……”
不久前,孟右侍就曾经向杨左侍建言过要将此处翻修做书斋之用。
当时杨左侍还在考虑。
但是太子从夏巡回来不久,就让常喜公公找了匠人商议翻修事宜,直到现在这份存档的记录才到了她的手上。
这处院子离三重殿最近,曾几何时也是三重殿的附院,还有一道相通的门。
所以孟右侍觉得此处做别的用途都不妥当。
如今,这里翻修了是打算给谁住?
孟右侍蹙着眉头,不敢细想,只能把目光一偏看向另一侧同样若有所思的萧知判,“我听说戒律司最近抓了一个人?”
“是,赵统领亲自盯着呢。”萧知判回过神,“不过赵统领神神秘秘的,连抓得是什么人都不曾透露,又感觉不像是什么大人物。”
孟右侍回到桌案边,捧起热茶,“奇怪,我听说这个人好像和沈大人认识。”
萧知判蓦然一惊,“当真?”
沈离枝不敢离开寝殿。
她‘大逆不道’捆了太子,若是就这样甩手走了。
太子这样子又被别人看见……
她估计就真的死了。
兴许把太子晾一会,心静自然凉,他就不会老想着那件事,待会他们还能好好谈一谈。
沈离枝抱着这个心态,坐在离床远远的美人塌上,重新翻开彤史册,沾了墨打算认真完成工作。
她正扭着身趴伏在半圆案几上,红着脸,矜矜业业地提笔落字。
岑寂的内殿安静的落针可闻。
这时,一道裂帛的声音突然传来,如雷贯耳。
沈离枝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手指一顿,豆大的墨迹从笔锋跌落,在册子晕开。
下一息,她猝然扔下笔,身子往上一撑,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
然而后脊被一手猛然摁下,一道森冷又缠绵的嗓音落在她后耳根。
“刺激么?”
第87章 藤蔓 你的心跳我都能摸到
逃走了那是刺激, 没逃走那就是惊悚。
委肉虎蹊,焉有不食的时候。
道理谁都懂,可也总有没吃到教训的人会铤而走险。
沈离枝就是这样, 挖了一个天大的坑, 还傻乎乎地待在坑外徘徊。
谁曾想,这坑最后是给她自己挖的。
“……殿下,能不能放奴婢下来。”
李景淮勾住瓜着她的那条丝绦, 吻上她的手腕, 在她勒得发红的地方极尽缱绻地安抚,他嗓音难能可贵地听出温柔, “你说, 这叫不叫以其人之绦,束之其人之身?”
太子这是君子报仇, 一刻不缓。
沈离枝不可抑制地颤了下,连忙摇了摇头认输,“……奴婢知、知错了。”
她学来的‘花样’,被太子一五一十学了去。
而且他还学以致用, 青出于蓝。
沈离枝动弹不得。
她手腕上缠着的是她自己的束腰丝带,虽然丝质薄软但是被李景淮特意多绕了个七、八圈,那也结实得和麻绳无异。
更何况她早被这吊起来的姿势弄得魄荡魂飞, 根本想不到要如何去挣脱。
再说了,就在太子眼皮底下, 挣脱了有用么?
“晚了。”李景淮勾唇一笑,玉容神姿,带着一副不可言说的深色。
修长的指从她的脸颊滑落,顺着锁骨往下。
玲珑有致,靡腻柔滑。
早被他吻过的地方, 都泛起了玫色。
沈离枝呼吸一窒,像是被追捕的小兽,还来不及惊叫。
已经被精准地扼住了要害。
她倒抽了一口气,又急喘几息,眼睫就盈上了水雾,左眼下的泪痣宛若是垂下来的泪珠。
怯怯惹人怜。
秀眉微颦,一如春月远山上的岚烟溟濛。
她越是柔和弱,就让人越发想狠了心。
两人都还穿着衣裳,但都失了腰带,开襟的衣挂在身上,有与没有也没有分别。
尤是这半遮半掩,让人在颠簸的视线里窥见一丝春色乍现,就宛若觅得了仙境,是意外之喜。
床帏被惊动,木质的支架也发出不堪拉拽的吱呀声。
“床、床架受不住。”沈离枝呜咽一声,手腕上的丝绦连着床顶上的横栏,一动一拽。
造床的匠人也没有考虑过这里会挂上一个人的重量。
因而随着李景淮顶.撞的动作,那横在两人头顶上的就发出随时可能崩塌的摩擦和挤压声。
丝绦时而紧,时而松。
扯得沈离枝的神经也随之时绷时散,折磨地就快要再次求饶了。
“真、真的会断的……呜。”
床要是塌了,该怎么向人解释。
光想那个画面,沈离枝已经开始羞臊难耐。
李景淮扶着她的腰,对她分神关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有些不悦,他的声音贴了上来,“要是断了,就把营造司的人拉出来责罚。”
“……不行。”
明明是他乱使用这横杆,怎么还能怪别人做得不好。
“那怎么办呢?”他扬起头,汗湿了的眉目显出与平日里不一样的气质。
一种不知餍足、贪得无厌却又异常昳艳的模样。
沈离枝光看见他这张脸,都觉得口干舌燥。
觉得她自作主张学了别人的手段,却自讨这苦吃。
这个姿势让她尝到了比往日截然不同的滋.味。
李景淮考虑到了丝带的长度,所以绑的高度也很巧妙。
基本勉强能让她半跪坐着,跪坐的高度那是还需得用腿撑一撑。
所以她基本只能靠上面吊着,下边撑着,来保持平衡。
李景淮对于她的困扰,心知肚明,却还要假正经地建言,“嗯,若你不坐下来,兴许就不会扯到床架。”
说得容易。
沈离枝全身燥红,羞于言对。
但凡他把手从她腰肢上拿开,又或者她还能站起来,就不会受限在这里吊着……坐着。
然慢慢长夜只是个开始。
烛光渐昏,长烛烧到了头。
几只飞蛾扑在火苗上,噼啪响。
帐子里的声响转轻,只剩下略重的呼吸声。
李景淮长身而起,伸手撩开沈离枝鬓角的湿发,他又在玉颈、脸颊上落下数个吻。
沈离枝昂起头,像一只引颈受戮的天鹅,美丽又脆弱。
嫣红的唇瓣溢出的是呓语,眼睫上盈着欲落不落的水珠。
腮晕潮红,羞娥凝绿。
这副惊人的绝艳,让人疯狂和沉沦。
热烈的吻像是点燃干柴的那把火,又急剧地燃烧起来。
他们像两颗缠绵紧盘的藤蔓,从头到尾紧密地契合。
床没散,沈离枝先散了。
倘若再给她一次机会。
她会捆了太子,马上离开才是。
但是再没有机会,让她从这场漩涡里全身而退。
“不要……!”直到沈离枝再从恍惚中惊醒,用手撑在两人之间,不让他再进一步。
李景淮捏起她的手,虽然从悬梁上摘了下来,但是还没解开捆着她两腕的丝绦,他把那手举高环上他自己的脖颈,像是自己钻进了一个圈。
两人鼻尖相抵,气息交融。
紧密地像是揉在一块的两块糖人,黏糊糊地粘在一块。
“不要?”李景淮仰视着她,凤眼敛光,“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沈离枝看着他的眼睛,一时忘了挣扎。
“所以我这般那样,你都没能拒绝……”
“不、不是!”沈离枝突然大声地反驳。
这是她从没有过的激动。
李景淮挨近她,沈离枝避不开,眼睁睁看着他的脸在眼前放大。
“……你的心跳我都能摸到。”
砰——砰砰砰。
就好像证明他所说的,她的心在他手下彻底乱了套。
哎。
沈离枝撑着腮,蹙起眉。
这已经是她今天叹得第十声叹息了。
杨左侍早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拖到郭知判离开后,才怜爱地问道:“沈大人这是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沈离枝回过神,不能说实话,只能找一个听得过去的理由道:“……没什么,只是想到太子殿下事务繁忙,下官能力有限,却帮不上忙。”
“原来是为这个。”杨左侍笑了笑,对她招招手,“来——陪我去个地方吧。”
沈离枝身子骨还酸着,但是又怕被杨左侍看出异常。
好在杨左侍本就行动缓慢,她们两人一个老一个弱,走得慢也算合拍。
“这里是?”
走了快一刻钟,才到了杨左侍想带她来的地方。
这是一处正在大兴土木的院子。
杨左侍道:“这里离三重殿最近,是殿下特意为你重建的。”
沈离枝仰头眺目,院门匾额被摘在了一边,正搁在敞开的盘花门边。
上面斑驳的墨字依稀可辨‘蝶院’二字。
太子不是不喜欢蝴蝶吗?
怎么还会以蝶字命名的院子紧挨着他的三重殿。
杨左侍拍了拍她的手背,“走吧,进去看看,既是你要住的,早点看看有什么想更改的地方。”
沈离枝嘴唇蠕动了一下,正想推辞。
所谓无功不受禄,平白无故太子这么兴师动众给她重修院子,岂不是太过引人瞩目。
杨左侍看出她的犹豫,含笑道:“孩子,别忙着拒绝,我还觉得你住这里是委屈了。”
沈离枝眨了一下眼,明白过来。
杨左侍说她委屈,是指她既已经是太子的人,合该是直接住进太子后宫去。
但是她无名无分,不清不楚,是绝不可能直接越过太子妃先一步入住太子东宫。
是以才有了这‘委屈’暂居的一处地方。
两人步履缓慢地走了进去。
正在管理修缮重建的太监连忙提步迎了上前。
“杨大人!”他行了一个大礼,“怎么劳您老人家过来,有什么事,差人叫小的过去询问就是。”
杨左侍轻声笑道:“你们忙,我也没旁的事,就是过来转转看。”
太监欸了一声,连忙应了是,目光瞥见她旁边的沈离枝,眼前一亮。
“这位就是沈大人了吧!大人可以随意看看,若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尽可告诉小人。”
他对待沈离枝就和对待杨左侍一般恭敬。
这名太监瞧上去和常喜年纪差不多,应也是东宫里的老人了。
沈离枝不过一个新入宫半年都不到的女官,能让这些老油条这样相待唯有是得了上面的指令才可能的事。
沈离枝几乎马上想到,肯定是太子授意常喜公公干的。
她心里不知该如何看待,只能先温声客气道:“多谢公公。”
杨左侍见她宠辱不惊,心下也是满意的,带着她便四处看了起来。
重修的事杨左侍也有参与,介绍起来也不费力气。
沈离枝听着,心思却全不在上面。
直到听见杨左侍指着前面拆到一半的主屋说:
“那里曾经对殿下来说,最不能触及之地。”
沈离枝才仔细打量了几眼身前露出骨架的屋子,脸上露出好奇,“这是为何?”
“还记得老身讲过先皇后的死因吗?殿下就是从那时候对蝴蝶异常的恐惧,一只小小的蝴蝶飞过,能把他吓得痉挛呕吐,大病一场。”杨左侍凝目蹙眉,宛若回忆起那段时日,神情里都充满了怜悯。
“殿下十二岁才被立为储君,先皇后出身萧家,母族强势,致使殿下凡事可依,曾被陛下和朝臣们批断没有储君之能。”
沈离枝有些不敢置信,杨左侍却对她点点头。
“人都是在成长的,殿下也是如此,身为东宫太子,却害怕小小的蝴蝶,留有如此明显、容受攻击的把柄,他的日子一直过得很不容易。”杨左侍拉着沈离枝走近几步,看见拆卸在一旁的门,轻轻叹了口气。
“殿下说,为君者当无软肋,既是毒刺,再痛也需拔除。”
杨左侍指着门道,“是以,殿下命人抓了上百只蝴蝶将自己关在这屋中三天三夜,才彻底克了这份恐惧。”
“拔了这个软肋。”
第88章 谎言 一个糖盒的事
工匠们在拆最后的梁柱。
原本的屋舍已经是多年前的老屋, 经久不用,少有维护。
房梁檐柱都被虫蛀得厉害,无法再承担支撑作用。
倒下来的木屑沉灰扬起, 被风一吹, 兜了人一脸,沈离枝扶着杨左侍后退来几步,立在长满杂草的墙下。
杨左侍看着那些慢慢倾覆的旧建筑, 就好像那些化为浮烟的往事在消散, 心中又是追思又是感慨。
“殿下年少失亲,外族冷漠势力, 让他心灰意冷, 所以一直以来除了身边的旧人外,谁也不曾放在心上。”
杨左侍还是最心疼太子的人, 她用手轻轻拍了拍沈离枝的手背,“我被先皇后指给太子做了乳母,所以太子念及旧情,这些年也勉强能给殿下说些开解的话, 如今我见殿下对你的话也多少能听进去,还望沈大人切莫辜负了太子。”
沈离枝迟疑了一下,才点点头, “下官当尽心尽力辅佐殿下。”
“仅是辅佐么?”杨左侍偏头对她笑,徐徐引导道:“为何不为自己多想想?”
太子和杨左侍都对她有诸多暗示。
可这与她的初衷, 背道而驰了。
沈离枝没有马上回话,只是脸上透露出一丝彷徨。
与她之前的坚定回绝的样子大不相同。
她的动摇都被杨左侍看在眼中,杨左侍微微一笑,也不再劝。
秋风渐起,即便是微风拂面也能让人感到刺骨寒凉。
两人没有在蝶院里多待, 杨左侍的身子吹不得这冷风,沈离枝便先把她送回了小和院。
送完杨左侍,离午膳还有些时间,太子也出宫去办事了,沈离枝暂无要事在身,就打算去一趟司芳馆。
从奉城带回来的黑脸金鱼如今就暂养在了那里,她想带回去自己养着。
途径太医馆,迎面就撞见从太医馆里出来的小医侍。
“沈大人!”年轻的医侍朝她疾步走来,弯腰行礼。
如今沈离枝已经是太子少典,在东宫里品级算是高的,寻常的宫人见她也是如此恭敬有加。
面对周围人的态度转变,沈离枝还是不大习惯,总觉得她这一身的殊荣都是拜太子别有用心所致,但是又无计可施。
升职进位本也是她所求的,只是掺入了她与太子的关系,就变得像是太子‘哄人’的把戏,让她有点无所适从。
沈离枝回了一礼,才问:“大人是有事吗?”
医侍放下手中的漆木提盒,从上层拿出一个锦布包着的物件,双手递给她,口里恭敬道:“大人见谅,此物原是大人带进东宫的,按着规矩太医院里已经查实核对过,里面并无毒药,故而命下官送还给大人。”
沈离枝伸手接过,原来是路老神医送她的那个八宝莲花盒,她都快忘记了这个东西。
东宫不能擅用药物,她交上去后也没想过还能拿回来,唯独有些可惜那个精致的紫磨金莲花盒。
如今失而复返,确实让人颇为惊喜。
“多谢你专门送来。”沈离枝谢道。
“大人……”医侍突然犹豫起来,仿佛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离枝看了眼手上的莲花盒,当初路老神医给她的时候,促狭地对她挤眉弄眼,让她拿着玩,仿佛里面当真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一般。
“可是这里面的药有问题?”
医侍点了点头,又摇摇头,他不好意思地搔了一下脑袋,“师父说,其他的都没有什么,唯独那孕丹往日里虽在宫中都有流传,但是食此药容易伤身害己,会有诸多不良反应,就犹如真孕一般,大人还当弃之不用才是。”
作为一个正直的医官对这种歪门邪道的‘药’是十分唾弃的。
但是深宫重重,里面多的是诡谲阴损的手段,这才滋生了这些研习偏门的医师,专门为讨好贵人研制一下奇怪的药品。
沈离枝倒是没有想过要去吃这盒子里的药,但是有了太医院的检验过后,好歹让她更为放心了一些。
“多谢大人提醒。”沈离枝将八宝莲花盒放进了袖袋,正好和那糖盒放在了一块。
谁知道这紫磨金的盒子边缘尖锐,一掉进袖袋就撞出一声脆响,好像把糖盒给敲坏了。
她拿出来检查了一番,果然木质薄软,被敲碎的就是正面的镂空花纹。
“大人这盒子也怪精致的,弄坏了可惜。”
沈离枝才拿到手不过两日,见上面的裂缝不可逆转,心中也是惋惜,“不知道上京城有哪家糖糕铺有这种盒子的?”
医侍摇摇头,他不爱吃糖,家中也没有小妹,对这些一概没有研究关注过。
沈离枝只能先把东西收好,暂放在一边。
司芳馆里搭起了棚架,早早就在为入冬做准备。
沈离枝在一处阳光充足的地方找到了养着黑脸金鱼的大瓷缸,只是缸里还植种着一株带着残叶的小株荷花。
有人见她用手要去摸那朵荷花,连忙从棚子下跑了出来,大声吆喝道:“别碰那个!”
沈离枝收回手,见一个眼生的宫婢持着扫帚上下打量着她。
“你可知道这株莲花叫小玉蝶,乃是稀有品种,若是碰坏了,徐少理定会好好罚你的。”宫婢也是好心,担心她不懂事惹了脾气不佳的徐少理,故而才急忙跑出来制止。
“小玉蝶?”沈离枝收回手指,重复了一遍,这个花名有些耳熟。
好像曾经在金荷节听常喜公公说过。
宫婢大点其头,“正是,这个品种的荷花今年才培育出两株,这曾是先皇后最喜欢的品种,太子命人移了一株在这里,你看它花期长,花朵小却形如包子,色淡而荧,一看就该知道很稀少吧!”
“确实从未见过。”沈离枝又伸头看了一眼水面。
黑脸胖头的金鱼正好一个甩尾,浮了过来,正对着她嘴巴一撅一撅。
好像还认识她这个主人一般,在兴奋摇尾。
“可是……这鱼是我的,我该怎么把它带走呢?”沈离枝左右张望,但是司芳馆周边都是盆,她又没有带适合的容器来装鱼。
“这鱼……”宫婢‘呀’了一声,这才认出她一般,慌张行了一礼,“奴婢该死,原来是沈大人。”
宫婢想起徐少理走前的嘱咐,连忙又道:“沈大人是一个人来拿这鱼?”
“我以为是一个小小的缸。”沈离枝比划了一个手捧大小,就像是她在丰城砸烂的那个。
没想到司芳里的这口缸这么大。
她一个人是搬不走的。
宫婢想了想,又道:“赵统领正在西阁附近巡视,奴婢帮大人去问问他吧。”
不多会,赵争就带着两个护卫快步赶了回来,沈离枝和他见过礼。
赵争指挥着两个护卫扛起水缸,一道送沈离枝回去。
路旁两边的灌木开始落叶,夹道的乔木叶子也开始转黄。
秋色正在妆点着东宫。
沈离枝和赵争隔着一段距离并行,身后两个护卫小心地抬着鱼缸。
沈离枝回头看了一眼,黑脸金鱼对于长途跋涉的远行已然淡定,悠哉地在水里晃动着尾巴,丝毫没有惊慌。
沈离回头,摸了摸袖袋,“赵统领与殿下认识很久了吗?”
“是,我十四岁那年被选为太子近侍,此后就一直陪在殿下身边。”
“那你知道这种糖,是在哪里买的吗?”沈离枝拿出糖盒,“其实我想找这个样式的糖盒。”
赵争拿过来,研究了一番,然后摇摇头,“不曾。”
“或许是殿下在庙会上买到的。”沈离枝有些遗憾。
“那不可能,殿下从不去庙会。”赵争再次否定,身为太子近侍,他自知掌握太子的任何出行。
太子不喜欢那种人多吵闹的地方。
“他去过。”沈离枝拿回糖盒子,“五年前,他买过这个,一模一样的,就在上京的庙会节上。”
“五年前?”赵争回想了一下,更加肯定地摇头道:“那便更不可能,那时候正是殿下与三殿下的马球赛。”
“殿下从那时候起便没有输过马球赛,上京城里更无敌手……”赵争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太子还让他出宫去通知一个小姑娘。
只是他半途给耽搁了一下,出宫却没有寻到人。
马球赛?
沈离枝瞬时就顿住了脚,脸色一变。
——殿下,玉腰糖本就是前苦后甜,苦尽甘来……殿下是不记得了吗?
——说什么傻话。
说什么傻话,这本就是‘他’说的话。
但‘他’没有说过,所以‘他’根本不能理解。
她早该意识到的。
“沈大人?”赵争见着身边的人忽然停步,奇怪地回头看她,而身后两个扛着鱼缸的侍卫摇摇晃晃,险些连人带缸摔倒。
赵争抬手,止住他们的行动。
沈离枝抬手捂住眼睛,对他低声道:“对不起,赵统领,我忽然有些不舒服……劳烦你带着他们先行一步。”
赵争皱起眉,想要伸手搀扶她,但也只敢护在一旁,“沈大人,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要不要找太医看看。”
沈离枝放下手,眼睛没看他,只是往旁边走了几步,声音有些发颤,“我没事,我想在旁边休息……休息一下。”
“沈离枝呢?”
“沈大人不在院子中。”常喜面上难掩慌张,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回道:“不过,老奴已经派人去找了……
“两刻钟前,你就是这样说的。”李景淮抬起眼,“她又擅自出宫去了?”
“没有!殿下吩咐过,沈大人的出行都要经过报备,老奴这里没有收到传信,所以沈大人定然还在东宫之中。”
白杏被带过来,一进门就跪倒在地。
“殿下,沈大人说要去司芳馆取那条金鱼,午膳前就去了。”
“什么鱼?”
“就是殿下送给沈大人的那条兰寿,养在司芳馆里的那条。”白杏伏身恭恭敬敬回答太子,可又被这阵仗弄得有些忧心,下意识抬起头问道:“殿下,沈大人不见了?”
“胡说什么!快闭嘴。”常喜连忙走过来。
白杏闭紧上嘴,太子朝她凉凉看来一眼。
好在这个时候又有人进来了,及时解救了她的失言。
赵争进殿时,抹了一把脸。
外面已经开始下起了细雨,秋雨凉如霜,让人从骨头里开始发颤。
“殿下,找到沈大人了。”他跪下禀道。
李景淮起身,手扶着桌案转了出来,问他:“在哪?”
“在蝶院。”看见李景淮就要走,赵争忽然抬头开口:“殿下,今日沈大人问了我一件奇怪的事。”
李景淮停下,回头看他。
沈离枝不是会故意使性子的人,今天故意躲着人,一定有其原因。
“说。”
赵争隐隐察觉不安,沈离枝不见兴许在先前已经有了征兆,只是那时候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一个糖盒的事,任谁也不会觉得那个事关重要。
他单膝跪下,舔了一下唇才道:“沈大人今日问我,殿下是否在五年前的庙会上买过一个糖……”
他的话甚至不用说完,太子就脸色发沉大步踏了出去。
“该死。”
第89章 不是 你根本不是他,对不对?……
蝶院里的工匠早早歇了工。
院子里面除了凌乱的木材、混合的泥浆就是杂草和碎石。
李景淮往里面看了一眼, 就对身后的人抬起右手,示停。
“殿下……”常喜迈着小步伐还想跟上,他手里撑着竹伞。
太子大步离开伞底, 细雨就沾湿了他的黑发, 雾气萦绕在他身上,像是冷气在弥漫。
他带着一副生人勿近的疏冷,忽然偏头, 冷声道:“滚开。”
常喜被吓得一个哆嗦, 止住脚步不敢再贸然靠近。
身边的赵争已经单膝跪地,埋下头不敢吭声。
其余人更是噤若寒蝉, 在面面相觑中窥出些蹊跷。
太子的情绪不稳定。
李景淮呵斥了一声后也惊觉自己的失控, 他抬手扶住额头,静默了片刻。
岁数渐长, 他也逐渐学会如何当好一个帝王。
不能让人摸清喜好与厌恶,高兴或难过。
甚至可以说,身为一个掌权者,他应摒弃任何过激的情绪。
安静能让他稳固心神。
小雨缠绵如丝, 在脸颊上留下湿润的痕迹,李景淮缓缓睁开眼,又挥了一下手。
“你们留在外面, 无召不得入内。”
常喜不敢再冒出头给他削,连忙退了两步, 老老实实躬身听令,“是。”
其余人更是令行禁止,不敢不从。
伞也不敢递出,常喜就眼睁睁目送着太子在溟濛霡霂中一个转身,沉着脚步跨进院门。
蝶院里大多建筑都被推翻倒地, 新立起来的几根柱子就孤零零地立在天地之中,被雨浇了个透湿。
李景淮踱步走上台阶,往四周张望。
光秃秃的院子没有多少地方能藏得住人。
更何况沈离枝原本也没打算躲着,只是没有人会想到她会待在狼藉一片的蝶院里,一呆就是这么久。
她从墙角的木堆上站了起来,在乱飞的细雨中迎着太子缓缓而来。
那张小脸被冰凉雨丝冻得没有了血色,更凸显出那双眼睛黑得惊人。
像是浓墨点画,在烟雨当中冷凌凌地晕开。
李景淮没有出声,目不转睛盯着她,就像凝望一只随时会飞走的蝴蝶。
她翩跹而来,却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若隐若现的疏离。
李景淮不敢妄动,就好像一动,这只蝴蝶就会被惊飞,然后从他的眼前消失不见。
他握紧手,手心潮湿,是渗出来的薄汗。
也是他这一路来无处安放的不安。
沈离枝走到台阶下,慢慢扬起头,牵起唇角对他微笑,一如最初所见的那番模样。
温顺柔和,毕恭毕敬,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但却让人无端觉得很难受。
“殿下。”
湿漉的长睫和眉毛上都沾着水珠,她抬起眼睫都像是费了一番力气。
玉润透彻的肌肤此刻都透着无比脆弱的苍白,像是一张薄可透光的纸,映出她藏在笑容下的仓惶和悲戚。
“沈离枝……”李景淮凤眼微阖,因这俯看视角,轻易就能将那张复杂的笑脸收入了眼底。
他站在高台上,依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
可他语塞了,除了硬邦邦的那三个字,再张口,却找不出话来。
他不明白。
为什么看见依然在东宫,还在他眼皮底下,甚至是会朝他走来,对他笑的人。
心里那空虚的黑洞还不能被堵上,反而越扩越大。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移开。
他思忖着,纠结着。
若把现在这个局面当作一场战役,他无疑已经腹背受敌、攒锋聚镝。
他感觉到了危机,迫在眉睫。
沈离枝笑了一下,左眼底下的泪痣也随着她盈起的脸颊微晃。
“殿下,吃糖吗?”
她手指间捏着一颗琥珀色的糖,扇形的糖翼已经有些融化得透明,也不知道她拿在手里多久了。
她举高手,伸到他面前,语气里听不出丝毫的异样,是温婉柔顺,是轻音慢语,没有半分疾言厉色。
李景淮看着她露在自己眼前的一截手腕,羊脂一样的肌肤上还有他昨夜肆.虐的红痕。
他没有管那颗该死的糖,手指握住她的手腕,声音涩然道:“你手这么凉,下雨了,也不知道避雨吗?”
他避而不答,沈离枝却自问自答。
“殿下不喜欢吃苦,当然不会吃。”
她手指骤然松开,那颗黏糊糊的糖就掉了下去,从李景淮的手背上擦过,留下一道不容忽视的感觉。
让他心里发毛、发黏。
就好像什么东西正在滋生,而他张皇失措,毫无头绪。
他不知道该怎么阻止这种异样在心口弥漫。
半响他才抿了下唇,垂眸看着她的眼睛,“跟我回去。”
沈离枝微一歪头,隔着纷飞的细雨打量他的神情。
若说先前只是六分的猜疑,在李景淮如今的反应中已然变成了十分。
她缓慢地问出声,“殿下为何要骗我?”
“……我们回去再说。”李景淮咽了一下,嗓音发涩发闷,就好像是快要腐朽的齿轮,找不到转动的方向。
沈离枝没有动。
李景淮的手往上,包裹住她的微颤的指尖,他声音很轻,像是在哄一个闹别扭的孩子,“你着凉了,跟我回去。”
沈离枝置若罔闻,但却有了反应,她的手腕开始用力后拉。
用那可笑的力气一点一点,想从他的桎梏中抽回自己的手指。
李景淮手很用力握着,沈离枝不管不顾地挣扎,如此之下,势必会弄伤手指。
她弹琴弹得那么好,一定不会想弄伤自己的手指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架势来抵抗他?
李景淮茫然地慢慢卸下力,任凭那纤细柔软的手指一根根逃出他的圈禁。
从食指到中指,再到无名指。
“殿下一直在骗我,是不是?”最后一根指尖离开的时候,眼泪疯涌而出,沈离枝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根本不是他,对不对?”
他自知道总有天会被戳穿,但是他没有想过会来得这样猝不及防。
李景淮的心彻底塌了一块,看着眼前哭成泪人的沈离枝。
心如刀割。
曾几何时他觉得沈离枝这张脸很适合哭,翠眉杏目,楚楚动人。
但是真的看到时,才知道这种美他无法消受。
他根本不舍的让她这样大哭。
沈离枝哭得眼睛通红,唇瓣轻颤,像是肝肠俱断,无法接受,可她的唇角还是微微扬起,即便嗓音发颤也还在极力保持平缓。
就是指责,她也不会对人歇斯底里地辱骂。
旁人的爆发是崩天裂地,她的却是不断往里崩陷的沙丘,只将自己掩埋。
她的眼泪比雨急,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像不要钱一样争相恐后地涌出。
一粒粒掉了下来,落在她手背上,瞬间就四分五裂。
李景淮慌了。
是不是那个人,当真这么重要吗?
她肯委身、会屈服就只因为将他当作了记忆里的那个人?
他竟然比不上那个人……
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焦虑地想要找寻突破口,解开这场僵局。
是该命令她、责怪她,还是继续骗她、哄她。
快啊,她哭得那样伤心,总要做点什么反应。
事实上他就愣愣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能思考。
他和雨中的屋柱区别唯在他还能呼吸罢了。
他没能反驳。
沈离枝默默流着泪,半晌才轻轻呵出口气,她用力掐住自己冰冷的指尖,以疼痛扼住自己失控了的泪阀。
眨了几下眼,用眼睫上挥去水雾,沈离枝转过视线,看向他身后。
原本旧屋已经被夷平,像是一些尽可掩埋的往事,不足挂齿。
她虽然没有歇斯底里地哭喊,可是嗓子却也憋得嘶哑了些,“杨嬷嬷说殿下向来恪守己心,因而可以做到不惧、不畏、不忧、不虑,殿下不喜欢意外,不喜欢无法掌控的情绪。”
李景淮像是猜到了她想说什么,但又无力制止。
“殿下克制了对蝴蝶的恐惧。”她伸出手指,指着他身后空荡荡的屋础。
又收回手,指着自己的心,抬起泪眼,轻声问他:“如今,是想从奴婢身上学会克制爱人吗?”
看着那点在心口的手指,李景淮喉结滚动了一下。
“……是。”
雨越下越大了,好像一片雨帘,垂在两人的视线之间,谁也看不清对方脸上露出了什么表情。
一得到回答,沈离枝飞快朝他曲膝一礼,转身就走。
甚至没有听见他说出的‘但是’。
可是他当真吐出了那两个字吗?
李景淮自己都不确定,又或者自己都不相信。
最初的最初,他不正是因为抱着这样的心态,才纵容沈离枝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
但是——
这一次他能动了,脚步紧跟着沈离枝的身后。
一步步踩在她留下的脚印上,追了上去。
常喜和赵争等人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可这诡异地氛围让他们机灵地选择闭口不问,只管跟着。
若是有人路过看见这一连串走在雨中,连伞都不打的队伍,定然会觉得奇怪。
但是最奇怪的还莫过于太子居然走在一名女官的身后。
沈离枝一股脑地向前走。
李景淮就跟在她身后,距离不远不近,刚好隔着两三步。
她走快,他也走快。
她放慢,他也放慢。
雨越下越大,打在人头顶也微微有些生疼,李景淮脱下外衫快走几步罩在沈离枝头上。
沈离枝也没有拿手拉着,虚挂在头顶的衣服很快就随着她的走动被风雨吹了下来。
太子的衣服就这样落进水洼里,像是什么垃圾很快就被抛在了后面。
李景淮停步,看着地上的外衫须臾,弯腰捡起,提在手上又快步跟了上去。
要是这条路再短点,最好前面就是尽头。
这样,她是不是就会停下离开的脚步?
第90章 发烧 你究竟要孤怎么办?
白杏端了一碗姜汤回来, 两层瓷碗罩着,打开时还冒着热气。
虽还只是初秋,但是秋雨的寒凉不容小觑。
她从外边甫一进到内室就先打了个哆嗦, 手里的姜汤都险些泼了。
“大人?”她换了一只手端着, 把烫得发红的手指揉在耳垂上降温,小步绕过屏风。
交椅上失魂落魄的少女这才像是听见了她的动静,转过脸缓缓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唇瓣被冻得发白, 但眉眼却又润得漆黑, 鲜明的对比让她整张脸看起来有种病态的异状。
白杏欲言又止,只端着碗站在她身前, 隔着一小块圆毯子看着她发丝一直在垂落水珠。
虽然早换去了湿衣, 但是沈离枝整个人还仿佛像被水汽包围着,尤其那一双盈着水光的眼睛, 很难不让人猜想,是不是在刚才,她还在独自垂着泪。
每个人都会有情绪。
会高兴、会难过,会大笑、会哭泣。
但是白杏是真的没有见过沈离枝有过大起大落的情绪, 更不曾见过她有难过流泪的时候。
所以要是换做是旁人坐在那儿哭,白杏兴许还会大咧咧上前拍拍肩膀安慰道:有什么事值得好哭的,掉眼泪多没意思呀!
但是她不敢这样去安慰沈大人。
因为从不哭的人, 定然是有了非哭不可的理由才会落泪的吧。
白杏面对这样的沈大人,手足无措, 不敢轻举妄动。
沈离枝吸了一下微堵的鼻子,朝着她扬手,柔声道:“给我吧。”
白杏怕沈离枝不知道,专门提道:“这碗姜汤是太子让人送来的……”
这两人刚刚吵了架,兴许沈大人不会愿意接受太子的示诚。
“我知道。”沈离枝没有收回手, 目光平静地望着她手里的那碗姜汤。
那只是一碗姜汤。
即便是太子亲手煮的,此刻回过神、冷静下来的她也不会再任性推拒。
她的身子没有那么强悍,可以为所欲为地挥霍,而这一路淋着雨回来,身体肯定受了寒气。
如今之计,唯有及时止损,早早弥补。
白杏有些惊讶地双手奉上姜汤,又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是不生太子殿下的气了吗?”
沈离枝没有回应,她两手交抱着碗放在膝头,宛若正垂目看着碗里自己的倒影。
白杏悄悄抬起手轻敲了一下自己的脑壳。
既是生气,哪有这么轻松就揭过去的道理。
虽然她承认刚刚看见太子默默跟在沈大人身后,在雨中缓步而来的那一幕确实有点落寞可怜。
可沈大人的温柔体贴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太子殿下若不是做了极其出格的事,也不可能惹得沈大人生气。
更何况沈离枝也是一身湿漉,满脸的脆弱,就好像一个无家可归的鬼魂野鬼,那才真的让人心疼坏了。
白杏心酸地又想落泪,这得被欺负成什么样会让沈大人露出那样伤怀难过的神情。
“大人下次可不要再糟践自己的身子了,万一着凉,染了风寒,得不偿失呀。”
白杏拿起一边的白娟把沈离枝垂在肩头、后背的湿发都包起来,慢慢擦拭。
沈离枝用姜汤暖着指尖,辛辣的气味随着热气冲了上来,刺激得她的眼睛又有水汽涌出,她用力眨了几下眼。
“对不起,让你受怕了。”
“大人为何要跟奴婢道歉?”白杏微微歪头打量她,放低了声音:“奴婢没有受怕,只是担心大人。”
沈离枝对她弯了一下眼,真心实意地感慨:“还是白杏待我最好。”
白杏面上一红,她也没有好到担‘最好’这个词。
沈离枝喝完姜汤,白杏也把她的湿发擦得差不多,她收好碗又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回头脸色又纠结上了。
沈离枝宛若不查,对她弯唇浅笑,叮嘱道:“外面雨大,你出门记得再披一件衣裳。”
白杏险些脱口而出,其实太子殿下也……还在外头。
但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毕竟常喜公公说,太子没有吩咐的事儿不要擅自作主。
她真想知道这两位主究竟是为了什么事闹成这般,太子一个从不委屈自己的人竟也甘愿安安静静地等在雨中。
白杏抱着碗才退了几步,又想起一事:“大人,那明日的差事需不需要奴婢去跟常喜公公告声假?”
沈离枝每天早晨照例是要去三重殿的,虽然她升为了少典,可是当初那件差事并没有交出去。
虽然她大可找杨左侍或孟右侍重新按排这份差事。
但想到那本册子……她也交不出去。
沈离枝抿了一下唇,也不愿意再想这些忧心事,“……明日再说吧。”
但没等到翌日的纠结,沈离枝半夜还是发起了烧。
白杏向来不用在她屋中伺候,所以夜间她都是一个人睡的。
沈离枝被自己滚烫的额头热醒。
她口舌俱干,每一口呼吸吐出的都是热气。
这样的高烧来势汹汹,她不可能躺在床上置之不理。
“……白杏。”
白杏的屋子虽然离得不远,但是无论如何她这微弱的声音都不可能穿过两扇门,传到她耳中。
沈离枝只能自己挣扎从床上爬起来,她要去隔壁叫白杏起来,帮她请个太医。
可一掀开被子,她就先打了一个冷颤。
明明身上烫得发疼,但是她还是极度地畏冷。
不得已她只能重新把身子裹进被子里,拖着被子摸黑下了床。
蜡烛已经烧光了,夜色不明,室内昏暗一片。
好在屋子她很熟悉,即便看不清路她也能找到一条安全的路线,往门口挪去。
呼——
可最大的问题是高烧让她手脚发软,她才从床边走出了几步就喘着大气扶着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外面磅礴的雨声让她如蚊呐的声音更难被人听见。
她在椅子上抱起双膝,瑟瑟发抖,想等到力气恢复一点再继续。
可是力气是一分一分地从她这具身体抽离,半点也没能攒下来。
再拖下去,她只怕会先烧晕厥过去。
“白杏……白杏……”
她仅仅是在无意识地喊,压根没想到会得到回应。
可在她第二声落下时,在屋子里却响起回应。
“你叫她做什么?”
在她浑浑噩噩的意识中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
竟然是太子的嗓音。
沈离枝一愣,又有些不敢置信。
她慢慢扭过头,在昏暗的角落里看见一道身影。
他坐在角落里,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只有一道漆黑的剪影,隐藏在昏暗的夜色中。
如果他不出声,根本不会让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可是,他半夜不睡觉跑来这里坐着干什么?
沈离枝不回答,他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你找她?”
“我找她……”沈离枝低声重复。
“好。”李景淮答了一声,也不问缘由,就起身出了门。
不过片刻,白杏就慌慌张张地端着烛台跑了进来。
沈离枝没看她身后跟回来的男人,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握住白杏的手。
白杏被她的手心温度吓着了,马上就叫了出来,“天哪,好烫,沈大人你发烧了……”
她才喊了一声,身子就被人扯到了一边去。
沈离枝的手还在被子外,悬在半空,就被另一只手急忙包裹起来。
太子的手心有点凉,越发衬得她的体温烫得惊人。
“沈离枝!”
她都烧成这样,也不愿意跟他说一声,反而要他去叫旁人。
沈离枝没力气抽回手,她垂下眼睫,微微喘着气,一副虚弱地随时会失去意识的模样。
李景淮只能自己把气憋了回去,扭头对白杏道,“速去,让常喜叫太医过来。”
白杏留下烛台,立马跑了出去。
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四周又陷入一片死寂。
雨声仿佛都被隔离在了外面,他们之间只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沈离枝舔了一下干燥起皮的唇,“……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李景淮松开手,起身站在她面前。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欢而散后,他坐立不安,当得知沈离枝用完晚膳、沐浴过后又在床上看了两刻钟的书就安寝入睡了。
他难以置信。
所以他是跑过来一看究竟的。
“所以,你病了就情愿叫你的婢女也不愿意跟孤说?”
沈离枝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要纠结这个问题。
她把脑袋搁在膝上,垂着眼睛,视线刚好落在太子垂下的袍角,上面有雨水沾湿的痕迹。
“即便先告诉殿下,殿下也会让白杏去叫人,所以不是一样吗?”
听着她平静如初的嗓音认真地回答,就好像他们的争执不复存在。
她该生气、该愤怒,应该怒骂他、又或者就像下午那会一样。
不理他,抗拒他才是。
而不是还像现在这般还能平平静静地给他解释。
这种感觉让他的不安愈演愈烈。
她不该是这样的态度。
李景淮伸出手抬起沈离枝垂下的脑袋,沈离枝也不反抗,只是那视线落在他脸上,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在看。
她的肌肤是不寻常的烫,可是这温度也暖不起李景淮逐渐冷却的心。
“沈离枝,你究竟要孤怎么办?”
说过的谎言覆水难收,做过的错事……
李景淮用力握紧另一只手。
他从没有把那些当做一个冲动的错事。
那只不过是他从前不敢承认的‘想要’,和找到了机会就卑劣地‘得到’。
他想他还会有很多机会弥补修复,这些对他而言不会是难题。
沈离枝露出一个虚弱的浅笑,烧的发红的脸颊像是羞涩的红晕,而发红的眼尾更是像是情动后的旖旎。
“殿下在说什么?”她嗓音温柔,却又奇怪。
仿若她真的不懂。
又好像他们的关系从没有靠近过一样。
第91章 无情 “枝枝,好无情啊。”
大雨转小, 从瓦片上滴落的雨珠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有一声没一声,淅淅沥沥。
一场雨把秋天的寒意带来, 天凝地闭。
即便是紧闭着门窗, 嗖嗖的冷风还是从缝隙里钻进来。
常喜抱起手臂在门口,躲在屏风后面朝里面探头探脑张望,但始终不敢往里靠近。
西苑分给女官的院子都不大, 正屋也是两盏灯就能照透横长内室。
屋室左侧尽端是垂着秋香色帐子的架子床, 最右边则为书案、博古架。
除了墙上几副琴谱拓印图外,连摆设也没有几件。
看起来就不像是一个长居的地方。
李景淮拿起撂在边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糖盒。
盒子表面还有损坏, 原本镂刻着彩蝶戏花的纹路不知道怎么被折断了一块, 蝴蝶的翅膀断了一边,破出了一个拇指大的空洞。
里面是十几颗紧密相挨的玉腰糖, 因为渗了水汽进去,糖都有些融化,就好像昨天沈离枝拿着问他的那颗一样。
他捏起了一粒放进嘴里。
糖在舌尖融化,他眉心紧皱。
真苦。
苦意都从舌尖延至胸腔, 他就带着满腔的苦涩偏头看向一侧。
摇曳的烛火将人影都投在那放下的秋香色细花纹帐子上,却丝毫看不见那帐子里躺着的人。
值夜的太医来了两人,把过脉后就站在帐子外斟酌商议起药方。
这才入了秋, 气温也不见低。
沈离枝的身体按理来说不算弱,上一回掉进瑶池里也没有这么大的反应。
李景淮往后退了一步, 后背抵着空无一物的琴案上,想起她哭得通红的眼和鼻尖,舌尖上的糖仁慢慢溢出甜味都盖不住那苦涩,他用切齿将那颗融了一半的玉腰糖嚼成碎,直接吞了下去。
就是突然不想被那甜腻腻的味道缠上。
一位深青色长衫、花白胡子的太医走了过来, 对他拱手一礼,“太子殿下。”
他回过神,手指还在摆弄着糖盒,“如何?”
“回殿下,沈大人这是心急气躁,外加邪风入体,只要好生休养些时日,就能康复如初。”
李景淮眉心未松,稍一颔首,示意知晓。
“去煮药。”
两个太医一直被室内的压抑的氛围所笼罩,一听这赦令,急不可耐地提起箱笼告退而去。
白杏端着装满冷水的铜盆从外回来,看见常喜公公还在当门神,不由一惊。
太子还没走?
常喜对她使了一个‘友善’的眼神。
动作快些,小心太子发脾气。
白杏委屈地垂下头。
沈离枝的院子里仅她一个随侍的宫婢,她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了,太子还嫌她手脚不够快。
一想到太子还在里面,白杏就感觉今夜特别漫长难熬。
太医已经下去熬药了,可等药熬好少说还得有一个时辰的功夫。
沈离枝烧得太厉害,在这个期间就只能用冰水先降温处理,以免烧坏人了。
白杏偷偷瞥了一眼太子,见他目光落在别处,这才毕恭毕敬抱着铜盆行了一礼,委婉道:“殿下,奴婢要给沈大人擦身了……”
这总能把太子给送走了吧?
白杏心里设想得很美好,刚送一口气就听见前方太子的声音传来。
“你下去。”
“……”白杏猛然抬起头,傻愣愣地看着从她身边大步走过的人,“啊?!”
太子已经走到了床边,撩袍就坐下,他抬起手,指着床边的案几,“把水放下,你出去。”
白杏脸色一变,鬓角的神经都突突狂跳起来。
太子横来一眼,凤目含威。
这哪是一个小小宫婢扛得住的。
“……是、是。”白杏小步挪了过去,趁着放下铜盆的时候往里面看了一眼,可惜并不能看透这层帐子。
也不知道沈大人是昏过去了还是醒着,她可知道自己危了吗?
白杏咕咚一下吞下口水,壮起胆子对太子低声道:“那、奴婢……奴婢就在门口等着,若是殿下有任何吩咐……”
“出去。”
太子没有耐心,挥手打断她的话。
白杏再没有胆子多说一言,顿时紧闭着嘴,提脚后退,和常喜一同退到了门口。
门吱呀开了,又轻轻关上。
从门缝里挤进来的风吹在屏风上扑扑作响,最后又无力地四散而去。
只有烛火被这股风吹得摇曳乱舞了好一阵。
李景淮挑起床帘,帐子里沈离枝双目紧闭,脸上烧得通红一片,就连那原本没有血色的唇瓣也是嫣红发肿的,就好像被人肆.意吻过一样。
他在她唇上看了几眼,才转过头把手伸入冰水中把里面泡着的帕子拧得半干。
沈离枝被这阵哗啦啦的水声惊醒,她本就只是半昏半睡,并不安稳,睁开眼看见坐在床边的人并非白杏,就醒得更彻底了。
“……殿下?”
李景淮听见她的声音,目光一移,落在她迷离朦胧半张的眼睛上。
他提起帕子解释,“太医说你烧得太厉害,要用冰水擦身降温。”
沈离枝飞快地一颦眉心,目光朝着他身后望去,哑着嗓子问道:“白杏呢?”
“孤就在这里,你还要她做什么?”李景淮伸手去拉她藏入被子里的手臂。
“殿下千金之躯,这、这样的事怎么能劳烦……”她眸光回转,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只是唇角扯得有些发僵,就好像实在心力交瘁无力,再没办法维持表面的从容镇定。
只想快些把他打发走。
“劳烦?”李景淮拉出她的小臂,脸却凑近她道:“我都做了不下七八回的事,现在才说劳烦,不觉有些晚了?”
虽然她每回都是又推又拒,往往还没擦干净,又挣扎出一身的热汗。
最后又是白擦了。
那些旖旎的事让他眸光变了几瞬。
沈离枝手指紧了紧,在他的提醒之下也想起了这些事,她抬起双目,凝视着他的眼睛,柔声劝他。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太子原本还缱绻柔情的目光在她的话音落下时瞬时大变,“你说什么?”
她丝毫不畏惧他森寒的目光,“殿下、应该更懂的……及时止损,斩草除根。”
错误的开始,何时停下都不会嫌晚。
既是他从来不需要的情感,要斩就该斩得果断。
何必还要在她身上浪费这些时间?
李景淮看着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可怕,他的唇死死抿紧,就好像随时会说下比她还绝情的话。
他心里太不痛快了。
原本半干的帕子被他一用力握紧,剩余的水就争先恐后地被挤落。
滴答落下的水声,让人的心情更加急躁。
舌尖上那苦涩的味道又返了回来,李景淮神色复杂。
“你当真,就舍得?”
沈离枝静默了片刻,又用那细弱的嗓音低声道:“当断则断,不受其乱。当断不断,必受其难。”①
李景淮盯着她,那张温柔又虚弱的脸,看起来却是那样的可恨。
她断得好快,放弃得好潇洒。
就好像是一根说砍断就能砍断得麻绳。
她飞快的抽身离去,毫不留恋。
那,往日与他的那些缠绵韵事,她都当什么了?
被狗咬了一口,既往不咎了么?
李景淮后脑壳闷疼,好像被人当头抡了一棍。
这时候宁愿她计较,宁愿她再哭再闹,向他要承诺要位置。
也不想她分得这么干净利索。
李景淮研读圣贤古籍、通习兵法策论,可是他没有研究过女人。
他怎么会知道,这世上还有像沈离枝这样的人。
哪怕身心都交出后,也能说不要他,就不要他。
“枝枝,好无情啊。”李景淮恨的咬牙,可是他却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
学着她洒脱放手吗?
李景淮又沉默地盯着她半响,不难看出她的心思。
只要他一起身,她就会高兴地唤白杏进来替代他的位置。
他不是唯一,也不是她心中非要不可的那个人。
李景淮用力握了一下手中的帕子。
越是如此,他越不可能起身离开。
因为他还不打算拱手让位,让人取代。
沈离枝晕乎乎的脑袋是想不明白。
一番话说完,李景淮非但没有被她气走,反而伸手把她拉了起来。
她实在没有力气挣脱,只能顺势往他肩头倒去。
怎会如此?
他不要面子了?
她都说得那般直白了,太子居然也忍着气,还要坚持给她擦身。
“太子殿下……?”
李景淮脱她衣服的动作丝毫不生疏,他用手压住她的肩,不让她能起身。
“不想被我看见,就不要乱动。”
他的嗓音就在耳边,带着潮气拂过耳廓。
他们是正对着正的,沈离枝下巴就搁在他肩膀上。
她出神地望着后面的帐子,慢慢露出了茫然。
太子是觉得还不够吗?
蝶院在沈离枝病的这几日里,还在有条不紊地修缮重建。
等到她身子大好,太医复查后宣布可以停药的时候,常喜公公就派了十几个小太监一起来帮她搬家。
就好像之前她和太子闹生分的那些事情都未发生过,一切还在按着太子的设想而进行。
沈离枝没有半分挣扎和反抗。
温顺地配合,不让常喜公公有半分为难,常喜来之前打了一堆劝说的腹稿都没有了用武之地,顿时只能悻悻然地感谢了一番。
“沈大人,我听说蝶院可是离三重殿最近的一处院子,而且是工匠们日夜兼程赶工,才能这么快建好……”
因为常喜派来的人足够多,而沈离枝的东西又特别少,白杏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只能在沈离枝身边叨叨。
“……里面的家具摆设都是从太子的私库里出的,可见太子对大人还是上心的。”
白杏说了半天,看见沈离枝脸上始终挂着事不关己的淡笑,好像并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她不由叹了口气,上前把这温柔美人扶起。
“大人,他们在这里搬东西,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不如我们先去蝶院哪里瞧瞧?”
“好。”沈离枝既已经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去争,也没有任何别扭的神色。
住在哪里,都逃不脱这东宫。
对太子而言也只有远近的区别。
谁又能管得住他的脚?
白杏扶着她在蝶园里转,除却刚刚移植而来的花木还有些蔫头耷脑,但是不可否认,这重新布局后的蝶园不比小和院差。
而且绣闼雕甍,处处精美别致。
刚在里面转了半圈,两个小太监就眉开眼笑地抬着一口瓷缸过来,他们问道:“大人的这鱼和荷花,可有打算放哪里?”
放哪?
沈离枝环顾院子四周,忽然看见了一个颇为显眼的地方。
她略一思索,脸上就扬起一抹笑,抬手指了过去。
“麻烦你们了,可以帮我放在那儿吗?”
小太监们顺着她所指的地方,看见了与太子寝殿外小院相通的那扇院门。
第92章 及冠 孤的及冠礼,要她同去
时值仲秋, 临近太子生辰。
东宫开始忙碌。
不同往年,今年是太子殿下的弱冠之年。
男子的及冠礼在大周向来备受重视,更何况是当朝储君的及冠礼。
朝廷礼部首当其冲, 为此事早早就开始忙碌起来, 整日里都是席不暇暖、脚不沾地。
唯恐哪里出了纰漏,得罪了太子。
东宫之中,东、西两苑也各自派出属官数人协同准备大礼。
这些人里, 并没有沈离枝。
倒不是因为她品阶不够, 而是因为安排事情的时候,她还病着。
等她病好了, 所有的事已经在有条不紊地铺开了, 也就用不着她。
“大人,您说太子是否会在及冠礼上册立太子妃?”
按着惯例, 太子册立正妃最迟也该是这个时候,但大周男子成婚通常较早,历任太子及冠时,那太孙都会满地跑了。
现今的太子还是太孙的时候, 就是在他亲爹的及冠礼上呈礼的那个。
可谁知轮到李景淮自己做太子时,偏这般特立独行,扛着满朝的非议, 把册妃的事远远甩到了脑后。
又因他雷霆手段、暴戾行事让言官都得掂量着给他建言。
一人命小,全家的命, 谁也舍不得。
直到这个时候,大家才敢将这些话搬到台面上议论。
东宫太子后宫空设,可一旦他及冠,必然再无理由推脱。
沈离枝没有她们的这份好奇,但是白杏问她, 她就微笑回她,“这些都是杨大人和孟大人操心的事。”
白杏欲言而止,半响才憋出一句话:“那大人呢?”
“我?”沈离枝愣了一下,转过头,状似不解看着她。
白杏想起沈离枝和太子‘闹别扭’的那天,太子把她赶出去后,在屋内一呆就呆到了月上中天,要不是常喜公公说殿下还有政事未处理,只怕要他呆上一晚上都有可能的。
傻子都能瞧出他们二人的关系不同一般。
可是这个节骨眼上,就是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寻常的宫人都既期盼又好奇,偏偏这里头最该上心的沈大人却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我觉得太子殿下说不定会在及冠礼上一同册立侧妃。”白杏小声道。
太子妃虽然只有一人,但是若是能同太子妃同时册立,那地位也将大大不同。
再加上太子宠爱,将来在东宫之中,也是会有很大的话语权的。
“你在想什么?”沈离枝温温柔柔的朝她扬唇一笑。
白杏有些疑惑。
怎么沈大人字里行间的意思就好像是她在胡思乱想、白日做梦。
难道太子并没有对她透露出纳娶的意思?
白杏的瞳孔一下紧缩了起来。
对太子‘吃干抹净’后翻脸不负责的行径暗暗唾弃了一番。
“沈大人姗姗来迟,看来是新院子离得太远了。”
讥诮声音从她们前方传来,两人的谈话戛然而止。
萧知判环着双臂在冷风中,白着张脸瞪着她俩,就好像她在风中白站这许久正是拜她们来迟所赐。
“萧大人好。”沈离枝从不在意她的冷嘲热讽,对她见了一礼,又和她周边其他的女官互礼。
别的女官不像萧知判那样喜怒溢于言表,她们脸上不但带着浅笑,还恭喜了几声她的升迁和乔迁之喜。
孟右侍给众人定的时间是申时三刻,沈离枝其实来得并不晚,反而还早了一刻钟。
而这些来的更早的女官,不过都是想趁机多打探一下消息。
她们一方面是东宫女官,可另一方面也是家中、族中的女儿,与家族利益休戚相关的事,当然都很在意。
可显然太子的婚事被瞒得密不透风,她们都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究竟太子最后选定了哪家,或者说哪几家,她们无从知晓。
不多会孟右侍的随侍宫婢就来请她们入内。
女官们整理了仪容,鱼贯而入。
萧知判故意走在了沈离枝身边,沈离枝知道她肯定有话要说,便体贴地放慢了步伐。
萧知判觉得沈离枝最让人讨厌的这点就在这里。
她明知道你有敌意,但还是会选择包容对待。
就好像对着一个顽童,她不会打更不会骂,只会用她如春风拂面的微笑一一容忍。
萧知判飞快皱了一下眉,丝毫不领情,反而冷哼一声,挑眉就道:“沈大人可知道我们为女官者,身世当要清白,举族上下四代之中都不能有作奸犯科者。”
沈离枝露出一抹浅笑,神情不见半分不愉,“不知萧大人有何指教?”
“沈大人有个哥哥吧?”萧知判得意地勾起朱红的唇角,又附耳低声道:“我可听戒律司的人说,你有个好哥哥被太子抓了起来,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大事,啧——”
要知道会被太子关进戒律司的人,那从来没有能够全须全尾出来的。
更有甚者,那都是要牵连全族的。
萧知判说完就像是一个斗胜了的小孔雀,趾高气昂地走到了前头。
升阶了又怎样,迁院了又如何。
背景不干净的人连做女官都难,别想着还能做太子妃嫔。
白杏在东宫多年,她的暗讽自然一听就懂,顿时气恼。
“萧大人定然是在胡说八道!”她拉着沈离枝,生怕她会上了当。
“她肯定是妒忌大人您又升了品阶,又住进了蝶院,要奴婢说,大人完全不必理会,若真出了这样的事,太子殿下岂会不告诉大人知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是啊,太子殿下怎会让她知道?
沈离枝细细一想前后发生的事。
恐怕戒律司所关的人正是先前鹤行年对她提过,失踪了的飞练。
太子对飞练没有好印象,若他孤身闯进东宫来,太子不可能会放过他。
她原本在见过鹤行年那天是打算去问太子的。
哪知道后来却因为机缘巧合戳破了一个谎言。
紧接着又是大病一场,以至于完全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孟右侍召见她们,所为的事也是太子的及冠礼。
洋洋洒洒商酌大半个钟,才把她们放了。
沈离枝一出时晴院就拐到了另一条道,白杏听她要去戒律司,不由吓了一大跳。
“就是女官也不能自由出入戒律司的,外面的守卫绝不会放行的。”
“我想去问问看,若是太子真的关了一个我认识的人,总要先去了解大致的情况。”沈离枝还是执意要去。
“萧大人说那里面关了大人您的哥哥?难道是真的吗?”
沈离枝嘴角蠕动了一下,‘不是’二字压在舌下,却怎么也发不出来。
飞练给她的感觉很复杂。
她不敢说是,但是又不能确定不是。
她心里自然是一万个愿意哥哥还活在人世。
但是她心底很清楚,哥哥绝不会……变成那样的人。
白杏说得不错。
戒律司的人虽然认得她,可是没有太子的准许,也不能放她入内。
但是沈离枝旁敲侧打,还是得到了一点点有用的信息。
萧知判在这件事上并没有骗她,飞练确实被关在里面。
但是他并不是因为擅闯东宫而被擒的。
换言之,他是太子派人在外面抓回来的。
鹤行年说飞练曾经来找过她,那除了亲自前来,那唯有书信或者口信相传。
可实际上她没有得到一言半语,就好像何月诗提到从抚州来那封不知所踪的家书。
太子他是不是在里面使了什么手段?
“大人,我们要去找太子殿下吗?”白杏见沈离枝对这件事很上心,只怕不会轻易放弃。
“或许大人去说一声,太子会准许。”
沈离枝摇摇头,“不找殿下。”
他不会的。
几日后就是太子的冠礼。
礼部的东西陆续呈来东宫,给太子过目。
除了太子的礼服之外,还有两套女子的服饰。
“禀殿下,太子妃与太子良娣的服饰所用衣料皆一致,但颜色和绣纹还是有很大区别……”
礼部官看见太子好像对这两套女子服饰有兴趣,目光一直徘徊其上,就抖了个机灵开始介绍起来。
“比如说这太子妃的主绣为凤凰,良娣的则是鸾鸟,太子妃的冠上有明珠八百颗,良娣的则为三百颗……”
简而言之,太子妃的服饰那都是顶顶最好的。
礼部官为这两套合规合矩又精致华美的礼服得意洋洋介绍完毕,谁知一抬头,差点给吓跪。
太子眸光晦暗不明地盯着他,就好像他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殿下可是有什么不满意?”礼部官惴惴不安地搓着手,请他示下。
李景淮皱起眉头。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曾几何时他会有闲心去计较这等‘小事’。
礼部一向谨慎小心,所监制之物,皆是合规章、合制度的。
这两套服饰也没有问题。
问题在他。
常喜送走礼部官又回来。
李景淮坐在交椅上,还在打量那两套服饰。
片刻,才鬼使神差对常喜道:“她想必会不高兴。”
李景淮不曾在意过太子妃会是何人,无外乎是从家室合适的人选中,选一个最有用的。
他父皇当太子时,缺管辖西南的兵权,所以才选了萧家。
就是这样简单,无关个人感情。
“沈大人向来体贴包容,不会和殿下计较这些,更何况殿下不是正想借这个机会和沈大人缓和关系吗?”常喜边说边点头。
沈大人会和太子殿下置气,肯定是以为太子不过在玩.弄她,若是知道太子愿意纳娶负责,当然不会再生气了。
常喜的想法很简单。
但他信誓旦旦的保证却没有让李景淮的眉头松开。
虽然沈离枝这几日对他的传唤,有叫必应。
但是她说话的态度和那张笑脸无时无刻不让他感到难受。
就好像溺水的人在水底无法呼吸一样。
“把这个送去蝶院。”
李景淮想了很久,还是给常喜下了命令。
“三日后,孤的及冠礼,要她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