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第 81 章
贺枕书与裴长临对视, 轻轻点了点头:“我都听你的。”
从相识到现在,景黎与薛大夫的为人他都看在眼里。他很清楚,眼下在这院子里的所有人, 必定都是抱着能将裴长临医治好的信念。
若对他们没有信任,他与裴长临何至于千里迢迢赶来这里。
至于面前这位……
男人穿着一件简单的束袖布衣,长发束起,身上未着任何配饰,看上去倒是与这医馆中的大夫打扮得没什么两样。
可就是这般普通的穿着,却依旧无法掩盖他身上那股仿佛与身俱来的从容笃定。
他端着汤药站在众人面前,无论是方才听见钟钧的质疑, 还是如今得到裴长临与贺枕书的信任,态度皆是波澜不惊。
他不惧任何质疑,也不需要从旁人身上获取认同。
这样的人,很容易叫人觉得, 他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
也很容易让人产生信赖。
得了二人允肯, 秦昭只是笑笑, 将手中的汤药递给了裴长临:“若是下了决定,便将此物喝了。”
裴长临问:“这是什么?”
秦昭:“假死药。”
“心脏乃五脏六腑之大主, 亦是血脉运行之源。心内无时无刻有血液流动, 会加大手术的难度,是以需要服药令人进入假死状态。心肺停止运作,方可顺利手术。”秦昭耐心向他们解释, “放心, 此物我先前已经找人试过了,给你调配的药量只会令人假死四个时辰。服下后一炷香左右起效, 期间一切脏器五感停止运作,无痛无感, 药效过后便会醒来。”
他解释得极为详尽,贺枕书却莫名觉得,他那句“已经找人试过”,听上去格外渗人。
裴长临接过汤药,先朝贺枕书看了一眼。
后者点点头,他便没再犹豫,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
秦昭将二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眼底露出几分欣赏之色:“小公子年级轻轻,倒是很有胆识。”
裴长临不善应对这些夸赞,对方也没在意,又道:“距离汤药起效还有一段时间,你们若还有话说,便抓紧时间吧。”
他说完转身就想离开,见一群人仍把贺枕书与裴长临围在中间,无奈地唤了声:“小鱼。”
景黎扭头:“嗯?”
“进来帮忙。”秦昭笑得无奈,“……薛大夫也来。”
两人被秦昭喊进了屋,还贴心地关上了门。贺枕书张口想说什么,却见钟钧忽然凑上来,担忧地在裴长临身上摸了摸:“感觉如何?看着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啊,那药喝下去真会假死?我还以为这种东西都是话本里瞎编的呢……”
贺枕书:“……”
裴长临不动声色往后躲了躲,笑道:“没什么感觉,就是药有点苦。”
他又问:“老师不是出城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你这话说的,这么大的事,我能让你们两个孩子自己来吗?”钟钧道,“还不知这治疗到底能不能成,竟找个这么年轻的小子来给你主刀……我要是不来盯着,回头你俩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景和堂这做手术的院子本是不让外人进来的,是他以二人在城中唯一的长辈自居,还主动抢了伙计在院中洒酒消毒的活,才勉强让薛大夫点了头。
贺枕书默不作声站在一旁,裴长临瞥他一眼,道:“说到消毒,屋内是不是也需要?老师要不要进去问问?”
“哦对!”钟钧恍然,“姓景那小孩说了,屋子里要多喷点,不然会感染还是什么……”
他这么说着,拎起水壶便往屋里走。见他进了屋,裴长临才回过头来,看向贺枕书。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裴长临轻声道。
“我知道的呀。”贺枕书勾起嘴角,朝他笑了笑,“薛大夫医术那么好,你肯定不会有事的,我知道……”
裴长临垂下眼,牵起对方异常冰凉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摩挲。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阿书,你用来装书的那个行囊,我在背后做了个小暗格,里面放了东西……”
“我知道。”贺枕书忽然打断他。
裴长临眸光一动。
“你是傻子吗?”贺枕书还是笑着,眼眶却悄然红了,“那些行李都是我收拾的,你动了什么手脚,我还能不知道?”
“阿书,我……”
“我不会拿的。”贺枕书抬眼看他,声音微微发颤,“裴长临,等你病好之后,自己回去把东西拿出来,我不会碰的。”
自从决定要尝试手术治疗之后,裴长临在贺枕书面前始终表现得云淡风轻,从不消极悲观。
但贺枕书心里很清楚,那只不过是在顾虑他的心情。
他是怕贺枕书会为他担心。
他们不去提起那手术的风险,也不预想任何可能出现的坏结局,可有些事情,并不是不去想,就不存在的。
所以,他事先做了准备。
放在行囊暗格里的东西,是贺枕书在很久之前亲笔写下的和离书。
写下那封和离书时,贺枕书一心还想着离开。他那时已经决定要想办法治好裴长临,所以特意与裴长临约定,等对方病好之后,便要签下和离书,放他离开。
那时候裴长临未曾在和离书上签字,贺枕书也没太在意,写完之后便随手将其夹在了某本书里。
这件事,他其实早就忘了。
可裴长临却将它找了出来,偷偷签上了名字,放进了贺枕书的行囊里。
就如同贺枕书经历过的前几世那般,那时的他预料到自己命不久矣,也是这样事先帮他安排好一切,如约定那般放他自由。
裴长临上前半步,将他搂进怀里:“别哭,阿书,别哭了……”
贺枕书把头埋在裴长临胸腔,对方领口的衣衫很快被泪水濡湿一片。少年柔软的身躯不住地颤抖着,贺枕书轻轻抽泣,声音哽咽:“都怪你……我本来没想哭的……”
“我知道,我知道的。”裴长临温声安慰他,“你一直很坚强,你是我见过最坚强、最勇敢的人。这世上没有哪个双儿会比你更勇敢,所以没关系,哭也没关系,阿书,你不必在我面前忍耐。”
小病秧子素来是不会安慰人的,不知该说什么,便又低下头来,轻轻吻他。
他轻柔吻去对方脸上的泪,细密的吻顺着眉宇、脸颊落下,含住对方冰凉湿润的唇。
贺枕书从小身体就好,就连冬日最冷的时候,身上也总是温温热热,夜里抱起来像个小暖炉。可今日他浑身却都是冰凉的,甚至比裴长临身上还要冷些。
裴长临慢慢吻着他,彼此交融的呼吸让冰冷的双唇渐渐恢复了温度,少年的身体也终于不再颤抖了。
片刻后,裴长临放开了他:“好了?”
贺枕书点了点头,眼眶还有些发红,但已经不再落泪了。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我就是很笨,明明一直想对你好,却老是害你难过。”裴长临叹了口气,指尖抚过贺枕书湿润的眼尾,“希望这真的是最后一次把你惹哭了。”
“……我才不信。”贺枕书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抹了把眼睛,“你这病秧子不解风情得很,以后肯定还要惹我的。”
裴长临笑起来:“那下次让你骂我好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你本来也不会还口,嘴笨死了。”贺枕书道,“好了,快进去吧,再过一会儿,你的药效该起了。”
裴长临轻轻“嗯”了声。
他深深望向贺枕书,又伸出手,用力地、紧紧抱了他一下。
“阿书,等我回来。”.
裴长临进了屋,景黎与钟钧便没再屋内久留,很快合上门走了出来。
手术过程不方便叫人看见,景黎将二人带去另一间偏院休息。
裴长临那边性命攸关,两人担心他的安危,到了偏院之后一直不怎么说话。钟钧坐不住,没待多久就溜去院子里抽烟袋了。贺枕书更是眼眶通红,良久一言不发。
景黎担忧地看向他,轻轻叹了口气,给他倒了杯茶:“我刚认识我夫君的时候,他也病得很重。”
贺枕书抬起头来。
与景黎相识到现在,他一直有意无意避免提起自己的家事背景。
虽然没有提过,但贺枕书能看出,对方的来历不简单。
今日见过他的夫君之后更是这么觉得。
这还是景黎第一次主动提起他的事。
“我夫君年轻的时候很厉害的,他习武、赛马、围猎,那些看起来越危险的事,他越是喜欢。可是后来,他被人害了。”景黎顿了顿,低声道,“有人给他下了毒,害他废了武功,变得体弱多病,吹个凉风都能烧上好几天。”
“我遇到他的时候,他一无所有,买完药连饭都快吃不起了。”
贺枕书轻声道:“那段日子,很难吧。”
“很难。”景黎点点头,眼底却是怀念的神色,“我和他住在一个小破屋里,吃了上顿没下顿。我总是饿,还很任性,理直气壮要他养着,他难得买只鸡腿回来,都会被我偷吃。”
他说着笑了起来,贺枕书也忍不住笑了笑:“他待你很好。”
“嗯,他一直待我很好的。”景黎继续道,“后来,我们慢慢离开了那个村子,想办法替他治病。就是那时候,我们遇到了薛大夫。”
贺枕书道:“薛大夫将他治好了?”
景黎抿了口茶,却是轻轻摇了摇头:“薛大夫只是帮他解了毒。”
贺枕书沉默下来。
“经年累月的毒素蚕食了身体,解毒之后,他虽能慢慢变得和正常人一样,但已经没有办法再习武,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景黎眼底流露出低落之色,贺枕书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没关系。”景黎拍了拍他的手,低声道,“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我和他都已经不再强求了。”
“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无论有多少外力协助,不管运势强大到什么地步,已经铸成的结果是没有办法轻易改变的。”
“但你们不一样。”
“长临还年轻,他还有很多机会,如今这些,不过是人生路上一个小小的考验罢了。”
青年眸光明亮,神情笃定:“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也是。”
贺枕书与他对视片刻,心中忽然浮现一丝奇妙的感觉。
不知为何,每回与景黎说话,他都很容易对对方的话深信不疑。
青年的话语中仿佛蕴含着极为特别的力量,让人不由相信,他允诺的事总会实现,他所期盼的事,也总有一日会化作现实。
“我明白了。”贺枕书点了点头,“我不会再忧虑了,应该相信他才是。”
“对,就是要相信他!我也相信我夫君,他一定可以治好长临的,我和他认识这么久,还没见他有什么做不成的事呢……”青年提起自家夫君,又变得滔滔不绝起来。
贺枕书问:“能再告诉我一些你们的故事吗?”
“你想听我的故事呀。”景黎眼神亮起来,“好呀好呀,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讲呢,从一开始吧,我是在集市遇到他的……”
青年显然非常擅长讲故事,就连平静日常的乡村生活,也能被他讲得绘声绘色。
虽然贺枕书仍有些不太理解,究竟哪里的集市可以十五个铜板买一个活人,也不理解为何他们好像每回都会在关键时刻撞上大运,但依旧听得津津有味。
他们一聊就聊了足足两个时辰,时间转眼到了午后。
“……县试第一天的时候我可紧张了,还在考棚外等了好几个时辰,结果你猜怎么着?”
景黎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一个平稳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了进来:“县试四场考试,我全都全场第一个交卷,还拿了案首。”
景黎话音一滞,气恼地转过头去:“你会不会讲故事啊,哪有直接剧透结局的!”
“照你这讲法,再讲个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啊。”
秦昭大步踏进屋,却是先看向了贺枕书,笑着道:“手术很顺利,裴小公子已经没事了。”
“恭喜。”
第082章 第 82 章
贺枕书跟着众人进了屋。
屋内门窗紧闭,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气,却仍然掩盖不了那淡淡的血腥味。
裴长临躺在里间的床上,面色苍白, 无知无觉。
贺枕书睫羽颤动,下意识捏紧了衣摆。
“他没事,只是假死药的药效还没过去。”注意到贺枕书的反应,景黎连忙安抚,“你若不想见到他这副模样,要不再等一会儿,等他药效过了再……”
“不用。”贺枕书轻轻摇了摇头, 道,“我没关系的。”
假死药的药效会持续四个时辰,如今满打满算才过去了不到三个时辰,裴长临自然是不会醒的。
贺枕书心里早有准备。
况且, 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裴长临这副模样了。
贺枕书抿了抿唇, 缓步走到床边。
“约莫再过一个时辰左右, 肺腑就会恢复运作。”秦昭跟在他身后,解释道, “我给他点了安神香, 让他能多睡片刻,应当要晚些时候才会醒来。”
薛大夫年事已高,就算不做主刀, 这一番下来也是精神紧绷, 格外疲惫。
手术结束后他便回屋歇着了,是以只有秦昭留下向他们交代注意事项。
“裴小公子还需留在医馆观察一段时间, 我已安排好,这几日你们便住在这院子里。”秦昭道, “他醒来时伤口多半会疼,前几日尽量不要移动伤口,也不要下床,我会每日来给他换药。”
“我明白了。”贺枕书点点头,看向对方,“多谢……”
秦昭了然一笑:“鄙人姓秦。”
“多谢秦先生,那我们……”贺枕书话没说完,忽然愣了下。
方才景黎给他讲述的故事,只进展到他夫君曾参加县试,并考中了案首。
江陵府辖区内,有资格开设县试的县城仅有七个,县试每年一次,每年仅有七个案首。景黎年纪尚轻,他与夫君结识,并陪伴对方参加县试的时间,应当也就是前几年的事。
前后不过寥寥数十人,贺枕书不说全都了解,但大部分是有所耳闻的。
而那其中姓秦的,据他所知……只有一位。
他是……
贺枕书意识到了什么,一时错愕,竟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他们身后,钟钧同样微微蹙眉。
景黎方才讲故事时,他在院子里也听了一耳朵。
不过,他平日不怎么关心科举,也不知道那县试案首都有些什么人。
但这个秦姓,他可太熟悉了。
最近成天去他府上,还变着法找人引荐,要与他见面的那位内阁要员,不正是姓秦吗?
之前他是不是听谁说过,这位景公子与他夫君现在常年定居京城,是近期有事要办才回到江陵来着……
钟钧恍然醒悟,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钟先生,您要去哪里?”
秦昭似乎早有预料,赶在钟钧迈出房门前悠悠开口:“裴小公子尚未醒来,您这就要回去了吗?”
钟钧神情稍僵。
他若无其事般转过头来,轻咳一声,道:“长临这不是已经没事了吗,我……我想起府上还有点事,要先回去一趟。小书,你照顾好长临,改日我再来看你们!”
他说完又想溜,秦昭却道:“钟先生请留步。”
一身素雅布衫的男人神情丝毫未改,他不紧不慢走到钟钧身边,朝他拱手见礼:“鄙人秦昭,现任内阁学士与工部左侍郎,奉圣上之命督办海航船建造事宜。”
“秦某先前已向钟先生府上递过拜帖,却因钟先生事务繁忙,始终未尝得见。今日在此一会,不知钟先生可否赏脸,与秦某聊上一聊?”
他言辞恳切,从态度到言语都挑不出半分毛病。
钟钧默然不答,万籁俱静中,只有景黎恍然大悟:“哦,难怪我之前就觉得钟先生这名字听上去有点耳熟,这就是你一直要找的那位脾气不好的名家大师?!”
贺枕书:“……”
钟钧:“……”.
在今日之前,秦昭其实也不知道,他一直要找的钟钧大师,原来早已经与景黎见过面。更加不知道,景黎在云观寺结识的两个朋友,正是钟钧大师的徒弟与其夫郎。
不过,钟钧大师近来收了一位出身贫寒,却天赋超群的少年木匠做徒弟,在营造司已经尽人皆知。
裴长临恰好是个木匠,而他的老师又恰好姓钟……
这事若是落在别人身上,秦昭或许还不敢轻易断定。
但那可是景黎。
这种误打误撞的奇妙好运,在他身上已经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了。
总之,今日来到景和堂,听见景黎向他介绍这位先生姓钟时,秦昭便几乎可以肯定,这正是那位机巧大师钟钧。
没有一上来就向对方表明身份,不过是担心他这朝中大臣的身份暴露,会让那两个来看病的少年产生不必要的心理压力。
这也是景黎先前没敢告诉贺枕书实情的原因。
至于现在,既然手术已经顺利完成,就没有什么再隐瞒的必要了。
好不容易见到了人,秦昭自然不会轻易放钟钧离开。他那边有礼有节地将人“请”去偏院细聊,为避免谈话不顺利,还煞有其事地捎上了自家仍蒙头蒙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锦鲤。
转眼,屋内就只剩下贺枕书一人。
房门被从外面轻轻合上,贺枕书在床前坐下,久久没有回神。
那个人……是秦昭。
是在江陵府声名鹊起,影响了大批学子走向仕途的状元郎,秦昭。
若要论起对贺枕书影响最为深远的人,除了他爹爹之外,便莫过于这位秦大人了。
他爹让他爱上了诵读经典、与诗书为伴,而秦昭,虽然在文人圈中受人追捧不过近几年的事,但他的书法造诣、文学功底,皆令贺枕书分外仰慕,甚至偷偷当做范本模仿学习。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机会见到对方,而且……对方还治好了裴长临。
这就是景黎故事里所说,在关键时刻被好运击中的感觉吗?
可这惊喜,未免也太过头了。
贺枕书望向床上沉眠的人,难得有些晕头转向,就连裴长临至今尚未醒来的紧张感都被冲淡了几分。
他靠近床边,小心翼翼握住裴长临的手,把脸埋到对方冰凉的掌心。
许久,才小小声道:“我是不是在做梦呀……”.
秦昭对裴长临身体状况的判断相当准确,一个时辰后,裴长临服下的假死药药效散去,他脸上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呼吸平稳,身体也重新暖和起来。
而他正式醒来,已是当日黄昏时分。
四肢尚未从假死与长久的安睡中恢复知觉,裴长临率先感知到的,是胸口传来尖锐的刺痛。
他无意识低吟一声,下意识动了下身体,立即被人从身旁按住:“……别动。”
裴长临睁开眼,视线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一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他面前。贺枕书轻轻按住裴长临的肩膀,神情分外担忧:“是不是很疼啊,你忍一忍,大夫说明天就会好些了。”
“还好……”裴长临闭了闭眼,喉头干涩低哑,“好像没我想象中疼。”
见他精神还算不错,贺枕书轻笑了笑,起身给他倒了点水:“也是啊,往身上划一条口子,你不是常干这种事吗?都习惯了吧?”
干木匠的,磕着碰着都是常事,裴长临手上至今还有被划伤后留的疤呢。
不过这话也只是说笑罢了,手上的伤口再深,也不会有剖开心口的伤势来得严重。
随着周身知觉逐渐恢复,裴长临很快疼得唇色发白,没了说笑的心思。贺枕书怕他呛着,没敢喂他喝太多水,只用勺子舀了一点点渡去,帮他润喉。
温水入喉缓和了喉头的干涩,裴长临渐渐适应了那疼痛,低声道:“我的病……”
他话没说完,被贺枕书伸手按在唇边,止住了话头。
“你今天也要少说话。”贺枕书垂眸看他,眼底露出点笑意,“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他直起身来,视线缓缓下移。
这间屋中烧着炭盆,温度适宜,因而裴长临身上只盖了一床薄被。同样轻薄的衣物盖住了绑在他胸前的绷带,也盖住了那尚未愈合的狰狞伤痕。
贺枕书望着对方领口裸露出来的些许绷带,轻声道:“长临,你已经好了。”
“等你养好伤,就会变得和普通人一样。”贺枕书微笑起来,眼眶再一次泛起了红,“从此之后,你可以去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你可以尽情追求自己的爱好,可以拿起斧子,成为一个真正的木匠。也可以继续钻研那些机关巧物,做出更多更加不可思议的造物。”
“但无论今后你是想要名扬万里,让全天下都看到你的才华,还是回归平静,安稳度日,你都会拥有全新的人生。”
那是他期盼已久的,截然不同的人生。
裴长临偏过头去,眼尾划过一点湿意,转瞬没入发间。
贺枕书轻轻摩挲着少年的鬓发,不再说话,等待对方情绪平复。
片刻后,裴长临重新睁开眼,偏头看向贺枕书。
贺枕书趴在他的枕头边上,笑着与他对视:“看什么呀?”
裴长临张了张口,又有些犹豫似的,没说出话来。
贺枕书看出他想说什么,但并未戳穿,而是用手撑起下巴,悠悠道:“说起来,既然手术已经顺利完成,我是不是可以开始和你清算了?”
“清算?”
“嗯,清算。”贺枕书直起身来,故意板起了脸,呵斥道,“裴长临,你居然敢背着我签和离书,你不会以为这件事我会这么算了吧?”
裴长临:“……”
裴长临:“我……”
“我什么我,不用解释,我不听!”贺枕书冷哼一声,道,“我要罚你,你认不认?”
小夫郎似乎已经竭力让自己表现得凶狠一点,但在裴长临眼里仍然只有可爱。
裴长临被他可爱得连伤口都不怎么疼了,失笑:“……认,怎么罚都认。”
“好,这是你说的。”贺枕书道,“我都想好了,等你伤养好了之后,你要给我做饭,给我洗衣服,我想吃什么你就要去给我买,我出门不想走路你就要背我。别以为病好了以后还能像以前那样偷懒,不可能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伺候你了,要换你来伺候我!”
裴长临似乎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惩罚”,他偏头望向贺枕书,微微有些失神。
贺枕书眉梢一扬:“干嘛,你不愿意?”
“没有。”裴长临道,“我愿意的。”
倒不如说,那本就是他应该做的。
裴长临垂下眼来,低声道:“那……惩罚说完了,能再说说奖励吗?”
这回换贺枕书不说话了。
他双臂环抱胸前,与裴长临对视片刻,终于绷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从醒来就一直等着这个呢。”
贺枕书笑着俯下身来,修长的发丝垂下,与裴长临散落在床上的发交织到了一处。他在与对方仅剩咫尺的距离停下,任由二人呼吸交融,眸光交汇。
“我现在吻你,你还会难受吗?”贺枕书小声问。
“不知道。”裴长临也小声回答,“……要试一下吗?”
贺枕书笑起来:“好呀。”
他低下头,吻住了裴长临的唇。
裴长临遵守了他们的约定,从九死一生的治疗中挺了过来。
这是他的奖励。
第083章 第 83 章
裴长临与贺枕书就这么在医馆住下。
许是东家事先打过招呼, 医馆的伙计对他们都很照顾,秦昭与景黎更是每日前来探望。至于钟钧大师,确认裴长临的治疗未出差错之后, 便安心回府继续琢磨他那航海船的模型去了,没再时刻来医馆守着。
贺枕书为此还偷偷向景黎打听过。
据说那日,秦昭与钟钧大师抵足长谈,足足聊到了晚上。但景黎因为实在听不懂,半道就睡着了,并不知道他们具体都聊了什么。他只知道,钟大师表示自己对于航海船该怎么造早已成竹在胸, 但他现今身旁缺个帮手,坚持要等裴长临身体彻底康复之后,才会开工画图纸。
秦昭依了他的要求,对裴长临也更为悉心照料。
这日, 秦昭惯例来为裴长临换药。
他先解开衣服看了看裴长临的伤口, 又坐在床边为他诊了脉, 缓声道:“你这伤口愈合得有些慢,但整体并无大碍, 就是……”
他话音稍顿, 候在外间的贺枕书忙问:“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吗?”
“不是什么大问题。”秦昭如实道,“就是长临这身子太虚,此番伤了元气, 恐怕要多卧床修养一段时间了。”
裴长临:“……”
“没事, 常年体弱多病,怎么会不虚。”景黎也从外间探进头来, “以前秦昭病刚好的时候也虚得很,走两步路就喘。”
秦昭:“……”
景黎浑然不知自己短短一句话对秦昭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也不知道自己回家之后,将为这句话付出多大的代价。他拉着贺枕书回到外间,继续道:“反正啊,你们安心在医馆住下就是了,我都和他们打好招呼了,让你们多住一段时间。”
贺枕书有些犹豫:“这怎么好意思……”
他们住在这里,医馆是没有多收他们食宿费用的。
而除了头一天来这医馆复查时,交过一笔药钱与治疗费用之外,后续的费用也一直不见有人来收。贺枕书去大堂询问,伙计也只说让他们安心住着,其余不用多管。
显然又是景黎从中关照过。
“这有什么呀,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兄长了?”景黎眉梢一扬。
贺枕书默然。
最初与景黎结识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唤那一声阿黎哥哥,的确不觉得有什么。
可现在他才知道,景黎是秦昭的夫郎,是当今圣上亲封的郡主,也是圣上的义弟。
坦白而言,这兄长他还真不怎么敢认……
“好啦,别胡思乱想。”景黎似乎根本没想到这一层,只是继续道,“不管你认不认,反正你这个弟弟我是认了,你跑不掉的。兄长照顾弟弟不是天经地义?”
“再说了,那位钟先生这么难伺候,秦昭日后说不定还得仰仗长临帮忙。”
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我和你说哦,你秦大哥等着把这航海船造好升官呢,虽然我是觉得没什么必要啦,想让圣上提携他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哪需要这么大的政绩……”
青年说话没个把门,险些就说出什么不得了的朝廷秘辛。
贺枕书不敢再听,连忙打断:“我、我知道了,阿黎哥哥,多谢你了。”
“这才乖。”景黎笑了笑,又拉着他去到桌边,道,“你还需要什么东西,就在这里写下来,我让伙计去帮你买。”
裴长临这里离不开人,他们要在医馆多住一段时间,的确得托人采买些生活用品。
贺枕书点点头,在桌边坐下,提笔书写起来。
他很快将要用的东西列成了清单,写在纸上。内间,秦昭给裴长临上了药,换过了干净的绷带,拿着药箱走出来。
贺枕书正要将列好的清单递给景黎,见秦昭走过来,忽然想到了什么,动作略微一顿。
“怎么?”景黎问他。
“没、没事……”贺枕书摇摇头,将清单递过去,神情略微局促。
秦昭正收拾着药箱,下意识偏头看了眼,有些诧异:“你临过我的字帖?”
贺枕书:“……”
在秦昭刚高中状元那会儿,他在县试府试的文章不知怎么流通到了民间,被府城文人广为传颂。那时候,府城的书商趁热打铁,出过一系列关于秦昭的诗集著作、字帖摹本。
贺枕书也买了不少。
不过,他自认练得并不算好,被人当场认出,只觉得难为情。
贺枕书紧张得头也不敢抬,低低应了声。
“真的吗?”景黎同样颇为诧异,又低头仔细看了看手里的字迹,点头,“确实有点像诶,真好看!小书你好厉害,秦昭的字好难练的,他教了我好久我都没学会!”
秦昭毫不留情戳穿:“那是因为你根本不愿意好好学。”
景黎:“练字很无聊的嘛……”
秦昭自认并非什么书法大家,但民间有学子文人喜欢他的字,愿意临摹学习,他也并不干涉。见贺枕书有些拘谨,大抵猜得到他在想什么,温声道:“临字最终是为了学以致用,而非完全模仿。你年纪轻轻,字迹却已形神兼备,颇具风骨。这般练习下去,假以时日,成就定然远超于我。”
这评价高得可怕,贺枕书连忙摇头:“……不敢。”
“我可不是乱说,我看人很准的。”秦昭又笑了笑,道,“说起来,我认识几位住在府城的书画大家,你如果有兴趣,改明儿我可以向你引荐。”
贺枕书愣了下,抬起头来:“可、可以吗?”
秦昭点头:“自然。”
裴长临这几日都要多休息,不便被人打扰,景黎和秦昭也没有久留。
将二人送出屋子,贺枕书合上房门,回到里屋。
裴长临也听见了众人方才在外头说的话,他偏过头去,只见自家小夫郎在他床边坐下,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神情呆愣愣的。
他醒来之后已经听贺枕书说过那两位的真实身份,也知道自家小夫郎仰慕那位秦先生许久。作为夫君,裴长临自认不是那种蛮横独断、敏感善妒之人,不会拦着贺枕书与人结交,更不会干涉其爱好。
贺枕书能与仰慕多年之人结识,他也为他高兴。
但是,道理他都懂,可这人也没必要每回见了面之后都跟失了魂似的吧。
那姓秦的有这么大的魅力?
裴长临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唤他:“阿书。”
贺枕书反应慢了半拍,恍然抬头:“怎么了?伤口疼?要喝水?”
裴长临:“……”
裴长临闭了闭眼,在脑中不断念叨那位秦大人已经娶妻生子,与夫郎恩爱有加,甚至比贺枕书大了快二十岁,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哄好了自己,才重新睁开眼,神情也恢复了镇定:“没事,我就叫叫你。”
“就会撒娇。”贺枕书给他掖了掖被子,道,“你再睡会儿吧,我不打扰你了,一会儿喝药再叫你。”
他说着就要起身,裴长临连忙拉住他:“你要去哪儿?”
“我不去哪儿呀,就在外面。”
贺枕书抿了抿唇,脸上终于忍不住露出点笑意:“我……我去练练字,秦大人方才夸我字写得好看,说要帮我引荐书画大家呢。”
裴长临:“…………”
他真的不能马上出院回家吗???.
然而事与愿违,裴长临这身子骨实在太过虚弱,此番手术之后更是元气大伤。寻常人只需七八天便可恢复的伤势,他足足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终于能够下床。
下了床也不能走动太多,几乎是被半强制地留在医馆修养。
好在他现在更多是外伤未曾痊愈,已经可以慢慢看点书,打发打发时间。贺枕书在询问过秦昭与薛大夫的意见后,亲自回了家一趟,给他带了些木工书籍。回去时,还顺道去了钟府一趟,从钟钧那里给他捎了一个海船模型。
那海船模型就是当下在海上航行中运用最广的那种,共有五桅五帆,两头尖而船身浑圆,是经由钟大师根据现有海航船的数据,亲手等比例缩小制造。
这种航海船只能持续短暂航行,且极易受到风向及洋流影响,承重能力也极为有限。
此番秦昭会来到江陵,就是为了将这种海航船进行改良。
不过,裴长临对海航船的了解还不够多,目前所知的数据算法也不过是从书本中照本宣科而来,未曾亲眼见过实物。
对改良更是并无头绪。
钟钧也知道现在和他谈论船只改良有些太难为人,因而特意将这模型送来,让他闲着没事拆着玩玩,自己琢磨。
贺枕书端着汤药进屋时,裴长临正在琢磨那海船模型。
他又戴上了钟钧送他的那块金丝琉璃镜,细长的金链从他散落的发间延伸出来,随意垂在胸前。
心口挨这一刀,让贺枕书过去大半年的精心照料都仿佛泡了汤。这段时间,裴长临整个人清瘦了不少,就连身上那件素色里衣都显得略微宽大,苍白而清晰的五官被藏在琉璃镜后,显出几分病恹恹的脆弱感。
贺枕书脚步微顿,若无其事走上前去:“先喝药,一会儿再玩。”
“怎么又要喝药了。”裴长临眼神躲闪,有些抗拒,“……不是刚喝过吗?”
“那是早上的。”贺枕书把他手里的模型抢去,笑道,“快喝,别又等着我喂。”
裴长临不情不愿地“哦”了声,乖乖接过汤药,小口喝起来。
贺枕书看了他一会儿,又低下头,拿起方才随手扔在一边的船只模型:“这东西你看了好几天,想明白了吗?”
“差不多了。”裴长临点点头,道,“我打算下午先拆了看看。”
他伸出手,在那模型上比划一下:“先拆船头这个部分,这里零件最多,好几个地方我还没弄明白。比如这个轮舵,舵杆的轴线被放在了舵叶前缘,与书上说的好像不太一样。还有……”
他话音顿了顿,抬起头来。
贺枕书忙移开视线:“你干嘛?”
裴长临:“没事,就是感觉你好像没有专心听我说话。”
贺枕书眼神局促飘忽:“哪有,我明明在听。”
这也不能怪他,谁让裴长临明明还在养病,却要打扮成这副模样。
哪有人越病越好看的啊。
裴长临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一双眼隔着琉璃镜望着他,又稍稍直起身,拉近了二人间的距离。
贺枕书被他盯得心虚,耳根阵阵发烫。
却没有躲开。
裴长临近来消瘦得厉害,原本英俊的五官都带上了几分凌冽感,靠近时更有冲击力。眼见对方离得越来越近,贺枕书抿了抿唇,耳根的热度几乎要蔓延到脸上。
忽然,裴长临轻轻笑了下,倒回床头的靠枕上:“我就知道。”
贺枕书:“?”
后者悠悠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对我说的这些完全不感兴趣,听不下去就算了,不用勉强。”
贺枕书:“……”
这木头真是好讨厌啊!
第084章 第 84 章
贺枕书被裴长临气得够呛, 连带着看着那海船模型都来气。他把东西往床头一放,催促着对方喝完药,拉着人要去院子里走走。
成天在屋里玩木头, 脑袋都快变成木头了。
裴长临看出他好像有点生气,但一时间并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错了,只当贺枕书又恼他操劳过度,便没有拒绝。
他现在伤口已经基本愈合,大夫本就嘱咐过,他每日可以适当下床走走,活动活动筋骨, 有助于治疗后的心肺能力恢复。
喝过药,裴长临披了件衣服,与贺枕书一道出门。
他们已经在医馆住了大半个月,与医馆内的大部分伙计都已相熟。贺枕书牵着裴长临出了他们居住的小院, 穿过回廊, 很快来到医馆后方的庭院里。
今日是个难得的晴天, 不少伙计在庭院里晒药材,见他们过来, 纷纷向他们打招呼。
“二位中午好呀, 今日感觉如何?”
“长临恢复得不错啊,今儿瞧着气色更好了!”
“小书,可要把你家夫君牵好, 今早院子里刚化了雪, 别摔着。”
“小两口感情还是这么好……”
寻常问候贺枕书倒是一一应了,调侃的话就有些应付不来, 红着脸默默点头。裴长临也不说话,待离了人后才变本加厉握紧贺枕书的手, 在他耳边小小声:“地好滑,你牵好我。”
撒娇似的。
贺枕书拿他没办法,也气不起来了,难为情地任他牵着。
景和堂规模不小,但毕竟是治病救人的医馆。边上几个小院子里现在都住着人,二人不便靠近打扰,只在庭院里晒了会儿太阳,就打算往回走。
然后就在路过一间小院时,听见院子里传来的争吵声。
“走就走,你别后悔!”
这景和堂的后院是专给病情严重的病患居住的,因而凡是来到后院的大夫伙计,说话皆是轻声细语,生怕惊扰了病患。
这般中气十足的吵嚷,在这等静默的环境中显得尤为刺耳。
而且,这个声音也不陌生。
裴长临与贺枕书对视一眼,听见了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贺枕书当即拉着裴长临后退几步,躲开了从院子里冲出来的少年。
少年一身锦衣华服,脸上带着怒气,手里还攥着一封信。
他显然也没预料到院子外头正好有人,少年脚步急停,才看清了面前的人:“……是你们啊,没事吧?”
“没事。”
二人退得及时,并未受到波及。贺枕书摇摇头,又问:“倒是你,这是怎么了,又与傅公子吵架?”
眼前这少年,正是他们头一回来医馆看病时遇到过的那位夏侯家小少爷,夏侯珣。
几个月前,夏侯珣陪同傅宁远来此间看病,险些与医馆闹出不愉快,还是贺枕书替他们解了围,才叫他们看上了大夫。
那时,贺枕书刚得知裴长临的治疗方案,心中很乱,并没太多心思关心别人。
因而没来得及与对方有更多交流。
却没想到,二人这回来景和堂,竟然又遇到了这两位。
“没想和他吵。”夏侯珣梗着脖子,往院子里瞥了眼,闷声闷气,“谁让他又啰啰嗦嗦要我回家……不是嫌我碍眼,要让我滚吗,我滚给他看!”
贺枕书默然。
他还不知道那位傅公子究竟患了什么病,但应当比他想象中要严重得多。
就算是裴长临这般棘手的病症,大夫都让他们多回家待了几个月,可这两位,似乎从几个月前来到医馆后便不曾离开,就连过年都是在医馆过的。
他们这两个小院离得近,这段时间裴长临在医馆养病,两家也算是有病友情谊。
贺枕书宽慰道:“傅公子也是担心你,这么久没回家,家中多半放心不下……前不久不是还听说夏侯老爷身体不适,病倒了吗?”
“这话你也信?”
夏侯珣冷哼一声,抖开手里拿着的信纸,递给二人看:“我爹总是这样,从小到大只要我不听话,他就开始念叨我,做出一副对我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有时候还要找大夫装病演戏给我看,说我把他气病了。”
“有一回我离家出走,他连着给我寄了好几封家书,说什么茶饭不思,卧病在床,恐怕命不久矣。”
“我吓得赶紧回家,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回家时他正要出门和人下馆子呢,精神抖擞,半点事都没有!”
少年情绪激动,贺枕书接过那信纸草草看了一眼,果真看见了“茶饭不思”、“卧病在床”、“恐怕命不久矣”等字眼。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可万一这回是真的……”
“你以为这是我收到的第一封信?”夏侯珣只是冷笑,“这种家书我这几个月不知道收到过多少次了,内容都差不多,他要真是命不久矣,这活得也真够久的。”
“……”
贺枕书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对别扭的父子关系,但旁人的家事,也轮不到他做主。
不过,傅公子那边还生着病,少年总与对方吵架,于身体总是没有好处的。
贺枕书正想再劝一劝,却听少年硬邦邦道了句“罢了”,拿走信纸,就想往外走。
贺枕书问:“你去哪儿?”
“我去给他买糖糕。”夏侯珣板着张活像旁人欠他几百万两的脸,说出来的话却没什么骨气,“吃人嘴短,看他还敢不敢和我生气。二十多岁的大男人,这么爱吃甜,也不嫌丢人……”
少年气鼓鼓地走了,贺枕书偏头望着他的背影,良久沉默。
裴长临也跟着看过去,有些感慨:“夏侯公子对傅公子还真是尽心尽力。”
“是啊……”贺枕书应了声,回过头来,略显幽怨地看向身旁的人。
夏侯珣脾气这么差,与心上人吵了架都知道买点好吃的哄哄,可他呢?
每回好像都是自己就默默消气了,都没让裴长临为他做点什么。
他果然还是对小病秧子太好了。
不对,现在已经不能叫他病秧子,就叫……叫木头算了。
贺枕书低哼一声,牵起人继续往前走:“回去啦,木头。”.
裴长临在景和堂一直住到了二月中,才在薛大夫与秦昭的双重点头下,得以离开医馆回家。
临别前,景黎还与他们约定,等天气暖和点再约他们出来玩。
二人欣然答应。
不过,直到裴长临出院,那位傅公子也仍在那间小院里住着。前些日子他还会时不时到院子里走走,与贺枕书打个照面,可这些天他连门也不见出,不知究竟情况如何。
但旁人的私事贺枕书不方便过问,只得按下思绪。
出院之后,裴长临总算可以尽情研究他的海船模型。
在景和堂这些天,他将钟钧送来的海船模型反复拆了又装,对每一个部件都几乎了然于胸,甚至还想试着改装。不过,住在医馆始终多有不便,大夫也不会允许他带一堆工具在院子里敲敲打打,只能暂且作罢。
如今出了院,彻底没人管得了他。
……才怪。
“长临,到时辰了。”临近午时,贺枕书准时出现在院子里,抽走了裴长临手里的小锤子。
裴长临如今的身体已基本恢复如常,但前几个月仍不能太过劳累。为了防止这人干起活来过于沉迷,贺枕书特意与他约定,将每日干活的时间限制在上午一个时辰,下午一个时辰,到点了就必须休息或去干些别的事。
这木头脑袋约定时答应得痛快,实践起来却并非如此。
思绪被人打断,裴长临倒并不气恼,只是抬起头来,可怜兮兮望向贺枕书:“阿书……”
贺枕书知道他想说什么,态度毅然:“不成。”
裴长临:“再多一炷香……”
贺枕书:“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后来多拖延了半个时辰。”
裴长临还想再挣扎一下,贺枕书板起脸:“没得商量,而且你昨晚答应过今天要陪我去逛街的,你不会忘记了吧?”
“……”
贺枕书在昨晚睡前的确与裴长临提过一句想出去逛街,不过那时候裴长临已经困得有些迷糊,听见了也根本没往脑子里去,还当自己是在做梦。
今天这一忙,自然全忘了个干净。
裴长临神色躲闪,贺枕书知道自家夫君是个什么德行,也没真与他计较,将人从椅子上拽起来:“好啦,去换衣服,出门了。”
他们来到府城这么久,一直忙着给裴长临治病的事,都没什么机会出去逛逛。眼下得了空闲,当然要多在附近转转,熟悉环境。
况且,再过段时间裴长临就要跟着钟钧出入营造司了,那里好歹是官家的地盘,总不能还穿着村中那粗糙的布衣,会被人瞧不起的。
反正他们从村中带来的衣服也不多,贺枕书便想去布庄买些料子,给裴长临做点新衣裳。
但这一逛,却是大惊失色。
府城这物价……实在是太高了。
二人甚至没去城中那些深受富家小姐夫人喜爱的布庄,而是就近寻了间裁缝铺子。铺子里一匹最普通的素面彩绢便要一贯多钱,更别说是带了提花纺织或绸缎之类的金贵织物,随便一匹都要三五贯铜板。
但裁缝铺子比布庄来得好,可以当场定下需要做的衣物尺寸和款式,按照用量买布,无需整匹买下来。
裴长临干活时需要便于行动的衣服,衣袖下摆都要束口,这样的衣服一匹布能做四五件,算下来倒也划算。
贺枕书多方盘算对比,最终定下了一件长衫和三套短衣。
短衣用来干活时穿,多是耐脏耐磨的棉布,而长衫则是质感上乘的提花绢布,颜色是靛青色,很衬裴长临的肤色。
营造司多是匠人,穿着短衣出入倒是无妨。不过,钟钧成天与官府那群人打交道,保不齐什么时候裴长临也需要出席那些场合,可不能让人觉得他连件像样衣服都拿不出来。
贺枕书对自己挑选布料的眼光非常满意,几乎都能想象出自家夫君穿起这身靛青长衫时该是什么模样。
他转身想叫裴长临来看,却见后者站在不远处,看着手边一块布料出神。
那是一块颜色极正的红绸,不知绣制时是否加了些别的什么材质,在室光下隐隐透着光泽。
“小公子好眼光,这是我们店里最好的料子。”伙计见他颇有兴趣,连忙迎上前去,“这料子就进了一匹,先前被一位客官裁了一半去做喜服,眼下就剩半块,您如果感兴趣可以便宜些给您。”
裴长临问:“便宜多少?”
伙计伸手比了个数:“六两,包工包料,能做两套衣服。”
裴长临:“……”
裴长临这辈子恐怕都没见过能卖出六两的衣服,略微怔然,贺枕书连忙上前:“长临,你还在看什么呢,我都挑好了。”
裴长临将将回神,道:“我也想给你挑两件。”
“可我也不穿这么红的呀。”贺枕书有些无奈。
这料子是好看,贺枕书方才一进门便注意到了。不过,如今民间的着装风格以清雅素净为主,除了似乎对红色格外钟爱的景黎一家,几乎没有人会在街上穿如此鲜艳的颜色。
这种颜色的料子,就算买来也只能做喜服,平日是没法穿的。
果真是个木头脑袋,毕生的审美都用在木头上了,连衣服都不会挑。
贺枕书心头无奈,连忙将人拉走了。
裴长临没再多说什么,可当二人买好料子走出裁缝铺时,他却又回过头去,若有所思地望向了那块被摆在最显眼处的鲜红布料。
第085章 第 85 章
裴长临最终没能买上那块红绸子, 但仍坚持要给贺枕书也买两件衣服。
贺枕书原先的嫁妆里就带了不少衣服,在村子里认识阿青之后,对方也时不时找由头给贺枕书制衣。两人现今家中的衣橱里, 贺枕书的衣服就占了四分之三,各式各样的都有,根本不缺。
他本是不想要的,但没拗过自家小木头,乖乖挑了两块料子做春衫。
二人在裁缝铺留好尺码,出来时时辰已经不早,便没再回去做饭, 就近下了个馆子。
点个一荤两素,再配两碗米饭,就花去了五十文。
贵就算了,肉菜里也只有零星几片肉, 若不是裴长临眼下正要补身体, 每餐都要吃点肉菜, 贺枕书恨不得回家啃大馒头。
贺枕书给裴长临夹了片肉,忽然对未来的日子感到了绝望:“要不我去问问景黎他家医馆还招不招人, 我去给他当伙计好了。”
“不用。”裴长临道, “我之前问过老师,他这个月打算回营造司讲学,我去给他帮忙, 应该能有工钱。”
“你什么时候问的?”贺枕书诧异, “不是说好了要再歇一段时间嘛,薛大夫也说……”
“只是去给老师帮帮忙, 不会太累。”裴长临打断他,“而且……”
他看了贺枕书一眼, 没有把话说完。
贺枕书只当他也是在操心钱的事,道:“哎呀,我刚才就是说说而已,家里没有那么缺钱的。之前卢家付的尾款,加上我的画稿费,还能让我们在府城吃吃喝喝好几个月呢,你还是再多歇歇……”
这回来府城医治,景和堂免了他们大部分花销,这是预料之外的事情。
这样算下来,他们如今花的钱已经远比预计要少很多了。
不过是因为府城物价太高,银两又只出不进,贺枕书才会有些焦虑。
裴长临迟疑片刻,低声道:“老师这些天是打算给营造司的学徒讲解海船建造,便于他们后续去船坞干活……”
贺枕书:“……”
他又朝贺枕书看了一眼,道:“而且,老师说营造司的饭菜味道还不错,每天都有鸡腿吃。”
贺枕书:“……”
裴长临道:“还能打包带回来,不消我们自己在家做饭。”
贺枕书:“……”
不会造船买不起鸡腿做饭还难吃真是对不起了。
贺枕书叹了口气:“想去就去吧,你自己多顾着点身体就是。”
裴长临莞尔:“好。”
吃过了饭,二人又随意在附近街市逛了会儿,给家中添置了些夜里照明用的灯油,便回了家。
回家后,裴长临进了里屋,让贺枕书给他涂药。
他打小不怎么出门,一身皮肉养得白皙细腻,不比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好上多少。不过如今,那白皙的胸膛上横贯起一条刀伤,就在锁骨下方,靠近右胸。刚愈合的伤口在胸口留下一道尤为显眼的淡粉色疤痕,裴长临看那疤痕碍眼得很,每隔两个时辰就要涂一回药。
“这么贵的药膏,也就你舍得这么用。”贺枕书用指腹沾了药膏,在掌心捂热,往他胸膛上轻轻涂抹。
这药膏就是裴木匠惯用的那种,对祛除疤痕很有效用。
在裴长临手术成功的第二天,贺枕书便写信回下河村转告了这个好消息,而送来的回信中,就装着好几罐这种药膏。
看起来,裴木匠也很了解他儿子的德行。
不过,这药膏至多能让疤痕颜色变浅,无法让其完全不留痕迹。这么深的伤痕,就是涂了作用多半也不会太大。
“这伤痕落在胸口,衣服一穿不就没人看见了,消不去就消不去呗。”
贺枕书笑他:“没见哪个男人像你这般爱美。”
裴长临小声反驳:“我不是……”
“嗯?不是爱美?”贺枕书轻轻帮他揉开药膏,随口问,“那是什么呀?”
“我……”裴长临迟疑片刻,垂眸看向怀中的人。
他靠坐在床头,衣衫微敞着,贺枕书为了给他涂药,索性整个人坐在他怀中。这姿势任谁来看都格外不雅,但少年似乎并未察觉,仍在小心翼翼帮他着药,神情格外专注。
他鲜少从这样的角度去看贺枕书,但这个角度的他,依旧很好看。
少年肤色白皙红润,睫羽长而上翘,小钩子似的,随着动作微微颤动。那双柔软晶莹的唇瓣由于专注无意识微张着,露出一点淡粉的舌尖。
没有哪里是不好看的。
裴长临稍稍移开视线,低声道:“怎么没人看得见。”
“嗯?”贺枕书动作顿了下,他抬起头来,瞧见对方神情局促。
裴长临性情内敛,不擅长表达自己,所以很多不熟悉的人都会觉得他不好相处。但这人其实脸皮儿很薄,尤其在亲近之人面前,更是不懂掩饰,几乎很容易猜到他在想什么。
的确,并不是没人看得见的。
与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每日同床共枕的贺枕书能看见。
所以,他并不是在意自己的外貌如何,他是担心贺枕书会不喜欢。
贺枕书想明白前因后果,轻轻笑了起来:“怎么,怕我觉得难看,会嫌你呀?”
裴长临眼神躲闪,还嘴硬起来:“也不是……”
“不是?”贺枕书顿时敛了笑意,坐直身体,“你还想给谁看?”
裴长临:“……”
“说呀,是不是看上了哪家小双儿,想去勾引人家?”贺枕书又倾身过来,倚在裴长临胸膛,一脸不正经,“你不说清楚我可不给你涂药了,让你就留着这伤痕,旁人都不敢看你。”
他原本是在佯装恐吓,可一句话没说完就破了功,笑得肩膀都在发颤,险些从床边掉下去。
裴长临连忙搂住他。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呀。”贺枕书故意闹他,“你不说清楚我怎么会知道呢?”
裴长临被他闹得耳朵都红了,小声道:“……你。”
贺枕书:“嗯?”
“给你看。”裴长临凑上来吻他,模样还有些难为情,讨饶似的,“只给你看,没有别人。”
贺枕书放过了他:“这才对嘛。”
他又重新拿起药膏,挖了一点在掌心:“不会嫌你的,消不去也不嫌你,别胡思乱想了。”
他顿了顿:“不对,还是尽量消去吧,省得每回看到都要想起那些事,糟心。”
“嗯。”裴长临点点头,轻声道,“……再涂一层,涂厚点。”.
又过了几天,钟钧派人来传信给裴长临,让他翌日一早就去营造司。
营造司离他们的住处不远,步行不到一炷香时间就能到。
当日上午,贺枕书早起煮了两碗馄饨。
不过,由于贺枕书尝试了好几回都没办法把面团顺利擀成薄薄的馄饨皮,也总调不好肉馅的味道,所以馄饨皮和肉馅都是集市上买的。贺枕书做的只是将他们包成歪歪扭扭的小馄饨,一下锅就破了大半。
吃完名为馄饨,实则为肉馅面皮汤的早饭,贺枕书将裴长临送出了门。
裁缝铺制衣极快,裴长临今日穿上了新衣服。深蓝色棉布制成的短衣面料厚实,这个季节穿上正合适,不妨碍干活,看着还很精神。
贺枕书与裴长临并肩走在街上,时不时偏头去打量他,越看越满意自己挑选衣服的眼光。
他原先只觉得靛青色衬裴长临的肤色,没想到深蓝色也这么衬他。昨儿到的新衣还有另两件鸦青色与暗紫色,他昨晚让裴长临试过一次,穿着也很不错。
贺枕书这么想着,但越靠近营造司,周围如裴长临这般打扮的人就越多。
便于干活的衣服款式就那几样,耐脏的颜色选择也并不太多,二人一路行来,还没走到营造司门口,便看见了好些个与裴长临打扮极为相似的人。
连用的料子都相差无几。
没一个有裴长临好看。
贺枕书往周围看了一圈,又看了看身边的人,悄然对比一番,终于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一件事。
不是他挑的衣服好,而是裴长临这人肩宽个高肤色白,就是穿什么都好看。
人与人的差距真可怕。
营造司是工部设在十二州府内,专负责官家工程建造的部门,他们去的这个,全名其实叫江陵营造司。营造司直接隶属于工部,不归知府管辖,营造司内除了郎中、员外郎、以及各部主事外,大部分都是从民间挑选的工匠。
今日钟钧大师要在营造司内讲学,营造司外大清早便门庭若市,围聚了许多工匠学徒。
“欸,你们听说了吗,今儿个钟钧大师收的那徒弟也要来营造司。”
二人刚到营造司大门口,便听见有人在旁议论。
“当真?不是说那人身体不好,今年一直在家休养吗?”
“这都多久了,许是好些了吧。”
“我还是想不明白,钟老怎么会收个病秧子当徒弟,三天两头病倒,要怎么干我们这行?”
“就是,听说那人半点体力活都干不了,平日就能画画图纸。之前他帮一家大户做工程,也是从不动手,我还听说啊……”
那几人说话声音不小,贺枕书与他们隔得老远也听得一清二楚,当即皱了眉。
他正欲上前,却又被人拉住。
裴长临脸上是一贯的不以为意,被人如此在身后议论,非但看不出半点气恼的模样,甚至还轻轻笑了下:“怎么又为这点事生气,而且,他们也没说错。”
他干不得体力活是真,帮卢家做工程时从不动手也是真。这些工匠做的都是大工程,而非裴长临往日在村中修修补补的小玩意,在他们看来,可不就是只能画图纸吗?
贺枕书面露不悦:“话是这么说,但——”
但同一句话,被不同的人说出来,本就会产生不同的效果。
对于工匠而言,图纸固然必不可少,可只画图不动手,就意味着纸上谈兵,是要受人鄙夷的。
这些人虽是寻常闲聊议论,话语中却暗暗含了贬义。
显然就是在故意说裴长临坏话。
不过,会发生这种事,其实也在预料之内。
钟钧在裴长临面前很有耐心,本质是因为裴长临天赋极高,钟钧对他是先有欣赏,再有师徒情谊。
但他在对待其他人时,就全然不是这幅模样。
尤其是面对营造司这群在他看来只会照本宣科,没有半分发明创造天赋的愚钝之辈,不将人骂得狗血淋头,已经算是钟大师手下留情。
平时谁也看不起钟钧大师,外出一趟居然收了个徒弟,任谁都会觉得不服气。
偏偏裴长临的确有容易被人攻击的弱项。
这些道理贺枕书都明白,他只是见不得别人看轻了裴长临。
不就是干不了重活,拿不动斧头,连他都抱不起来吗?
迟早都会好的!
第086章 第 86 章
贺枕书这边正生着闷气, 却听身旁又有一人开了口:“你们此言未免失之偏颇,能被钟钧先生收做徒弟,自然有其道理。人还没见过, 怎能如此在背后议人长短!”
贺枕书没想到这种时候还有人能说公道话,忙转头看去。
那人的确与别不同。
那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瞧着比他们大不了几岁。他穿了件束袖的布衣长衫,手里攥着一本皱皱巴巴的书卷,打扮气质都不像是工匠,反倒像是个书生。
说来,工匠大多是没读过书的粗人, 像他这般说话文绉绉的,的确不多见。
贺枕书正好奇地朝对方打量,原先说话那几人也做出了回应:“哟,这不是顾秀才吗, 你还没被赶出去呢?”
“说起来, 你之前不是最想拜钟老为师, 如今有人抢占了先机,你怎么非但不生气, 还帮人家说话?”
“他哪会生气, 他高兴还来不及。他不就是手脚笨拙,干不得重活,只能在屋里画画图纸吗?这证明钟老就喜欢这样的, 他有机会啦!”
“不过, 钟老上回是不是说他只会无端空想,把他图纸撕了来着?”
凑在一块议论的那几名工匠年纪都不大, 说着还嘻嘻哈哈笑起来,把那名叫顾秀才的书生说得面红耳赤, 支吾两句“那是钟老待顾某人严厉”、“话不投机,与你们无话可说”云云,转身走远了。
裴长临收回目光,垂眸看向身旁的人,见对方仍在神情专注地望着那顾秀才的背影,忽然伸手在他侧脸捏了一把。
“你干嘛呀!”贺枕书被他突然偷袭,连忙后退半步,“这么多人看着呢。”
“哪有人看见。”
眼下还没到营造司开门的时间,工匠们都等在大门口,三五成群地闲聊着,根本没人注意他们。
裴长临不以为意地说了这么一句,又倾身过来,在贺枕书脸上戳了一下:“真这么生气呀?都鼓起来了……”
贺枕书狠狠拍开他的手。
裴长临只是笑笑,道:“好了,你快回去歇着吧,时辰差不多了。”
“你自己真的没问题吗?”贺枕书忽然有点不放心,“这里的人瞧着都不怎么友善,你别被人给欺负了。”
“怎么会。”裴长临摇摇头,“好歹对你夫君有点信心。”
贺枕书没法有信心,这人在村里又没少被人欺负。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见远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来了来了,钟先生来了!”
身旁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声,贺枕书跟着人群望向的方向看去,只见一辆制式华贵的马车悠悠驶来。
马车在营造司门前停下,从车上下来的,却不止钟钧大师一人。
他身后跟了个同样束袖长衫打扮的年轻男人,气质沉静,容颜格外出众。
是秦昭。
贺枕书愣了下,偏头看向裴长临。
后者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又见到对方,神情微微诧异,却没多说什么。
倒是身边那群工匠又议论起来。
“那就是钟老的徒弟?不是听说是个少年吗,怎么这么大年纪?”
“谁知道……不过,那人瞧着倒像是个文弱书生样,应该是他吧?”
“多半是了,钟老那脾气,就连员外郎都不放在心上,谁还能与他同乘?”
众人这边猜测议论着,前方营造司大门也在此时终于打开。
裴长临与贺枕书就站在大门边上,凡要进门,都得从他们身前经过。钟钧大步走来,却像是没看见他们一样,目不斜视进了营造司。反倒是秦昭,走到他们身前时还转头过来,朝他们微微一笑。
贺枕书忙朝他招手问好。
后者点了点头,跟着钟钧进了营造司。
见钟大师都已进门,众人也不再耽搁,纷纷拿出腰牌往里走。
营造司为每一位工匠都定制了身份腰牌,一人一块,是为查验身份所用。昨日钟钧派人来找裴长临时,也给他送来了腰牌。那时贺枕书还觉得奇怪,整个营造司没人不认识钟钧,裴长临与他随行,何须像其他工匠那样手持腰牌进入?
但今日看对方这态度……
贺枕书望着接踵而来的人群,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工匠们陆续进入营造司,裴长临道:“那我就先进去了?”
“去吧。”贺枕书道,“别太累了,我在家里等你。”
他转瞬间便换了一副轻松的神色,裴长临偏了偏头:“你不担心我了?”
“没什么可担心的呀。”这下换做贺枕书不以为意了,“钟先生和秦先生都在,还能让你被人欺负了?”
裴长临:“……”
话是这么说,但他老师本来不就是应该在吗,他方才还不是担心。
唯一的变化,只是多了一位秦先生罢了。
裴长临心头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将少年拉到无人的角落,腻腻歪歪搂进怀里揉了一会儿,才总算舒服了点.
营造司毕竟不是常规书院,也并未设置课舍。裴长临在门口查验了身份,跟着工匠学徒们走进营造司,很快被带去了一间闲置的宽阔厂房。
厂房内没有椅子,只有几张宽大的长桌依次摆开,桌上放着些纸笔及木工用具。
裴长临随众人在桌边站定,瞧见钟钧与秦昭已在前方落座,有人正在给他二人奉茶。
而二人面前的方桌上,正放置着一个被红布遮盖的高大物件。
见人基本到齐,钟钧悠悠抿了口茶,才问:“先前送来的书和模型你们还记得吧,都自己学过了?”
“记得!”“都学过了!”
……
厂房内接连响起众人的高声应答,钟钧态度还是不冷不热:“那就看看你们学得如何。”
他站起身来,走到那红布遮盖的物件旁,抬手掀开了红布:“我这儿新做了一个海船模型,你们一会儿就挨个上来,只能看,不能碰。看完之后,你们要仿造出一个相同的。”
“材料用具都已经给你们备好了,你们可以选择两三人一组配合,也可自行搭建。”
“我给你们五天时间,五天后,哪组建造出的海船模型最为精确,哪组就能来做我的助手,与我一道去画那航海船的改良图纸。”
这种临时测验在钟钧大师的讲学中并不少见,裴长临倒是头一回遇到。好在他先前已经反复研究过钟钧给他的海船模型,应当不至于在此间露怯。
他本是这么想着,随人群排队去前方看清那新模型后,却是有些诧异。
钟钧做出来这新的海船模型并不复杂,分上下两层甲板,船身呈椭圆形,从外观上看,与寻常的海船模型差别不大。
唯一的不同是,这海船模型并非市面上常见的三桅或五桅,而是七桅。
船只的桅杆数量并不是寻常加减法这么简单,桅杆的数量一变,船身受力、风向影响、动能等等一系列数据都会有所改变。
可偏偏作为题面的海船模型不可触碰。
这就意味着,他们不能通过拆卸与测量得到具体数据,而是必须通过演算。
钟钧大师这题,明面上考的是仿造模型,实际上,却是包含了大量的数据计算。
能进营造司的工匠绝非庸才,大部分人很快看明白了钟钧大师的意图,纷纷拿出纸笔演算起来。厂房内一时间充斥着书写与议论之声,还留在那海船模型前久久没有离去的,只剩下两个人。
一个是裴长临。
另一个,就是他们先前在营造司前遇到的那位“顾秀才”。
裴长临一贯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认真起来更是话少。他手上没拿纸笔,只慢悠悠绕着那快有一人高的海船模型反复转了几圈,视线扫视过模型上的每一根桅杆,每一块木料。
相比起来,那位顾秀才便显得沉不住气许多。
他手上仍拿着那本几乎被他捏成咸菜干的书卷,一边忙忙碌碌翻阅,一边试图在纸上记录数据。
“这模型宽不到四尺,深约三尺,那么吃水深度就是一尺三寸……”
他在口中念念有词,格外扰人。裴长临听不下去,忍不住提醒:“吃水深度到不了一尺,至多只有七寸。”
顾秀才坚持:“不可能,我算出来就是一尺三寸。”
裴长临:“那是因为你前面就错了,这模型内部的深度也没有三尺。”
“……啊?”
裴长临懒得与他多做解释,淡声道:“不信你重新算。”.
整个第一日,开始搭建模型的人寥寥无几。
钟钧大师原先还时不时下来看两眼,对错误太严重的学徒大声指责。到后来他也疲了,索性与秦昭下起了棋。
在第三次被杀得片甲不留后,钟钧大师愤然离席,宣布了放课。
钟钧大师讲学的时间极为灵活,有时兴致缺缺,半天就想走人。有时兴致来了,能足足讲到半夜,就连中午也不放人休息。
今日显然就属于前者,钟钧宣布放课时,时辰还不到正午。
秦昭从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到最后也并未向人介绍自己的身份,钟钧先行离席,他便也跟着离开了。而厂房内的其他学徒,却依旧安安静静留在原地,没有一个愿意先走。
裴长临自然而然又成为了那个例外。
他简单收拾了演算用完的草纸——可见这回钟钧大师出的题目的确不容易,连他都难得动了笔——薄薄几张草纸被他放进怀里揣好,裴长临走出厂房,找人打听一番,又去了另一个地方。
营造司的公厨。
公厨是专供工匠们吃饭的地方,眼下正是供应午饭的时间,大堂内却见不到多少人。
裴长临凭腰牌打包了一份饭菜,拎着食盒刚走到院子里,就迎面撞见一个人。
还是那位顾秀才。
“小友,你果然还没走!”顾秀才神情激动,迎上前来。
裴长临侧身避了下,听见对方兴高采烈地说道:“我又演算了十多遍,你说得对,是我弄错了!”
十多遍。
裴长临默然片刻,道:“算对了就好。”
“是啊。”顾秀才重重叹气,“幸好有你提醒,若非如此,这回我恐怕又要挨骂了。”
他注意到裴长临打包了饭菜,问:“小友这是打算带回厂房边吃边演算?”
裴长临:“……没有,我打算回家。”
“哦,回家……回家也好,无人打扰,演算起来清净!”顾秀才说着,又凑上前来,“我观小友瞧着面生,可是刚来营造司?”
裴长临:“……算是吧。”
“小友若不嫌弃,你我不如搭个伴?”顾秀才跟着他往外走,总算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我想过了,那海船模型要一人兼具演算与搭建极不容易,也很难在三日内完成。但若有人帮忙,分工合作,当事半功倍。”
“我家中无人打扰,小友若是愿意,现在就可以去我家中。”顾秀才安排得明明白白,“我们今晚之前把数据演算完成,明天就能开始搭建模型。”
裴长临着实不会应对这般热情的人,摇了摇头:“不方便。”
“嗯?哪里不方便?”顾秀才道,“去小友家中也行,反正我孤家寡人一个,晚上回不回家都无所谓。”
裴长临:“……也不方便。”
顾秀才疑惑地偏了下头,正想再问,但二人说话间已经踏出了营造司的大门。
一道清亮的少年嗓音在前方响起。
“长临!”贺枕书从对街快步跑来,眉梢都带着笑意,“我在家里太无聊了,所以又来附近随便转了转,听他们说钟先生今日放课早,你果然出来啦。”
顾秀才还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面前这原本沉默寡言、冷若冰霜的少年,脸上骤然浮现出了笑意。
变脸比翻书还快。
顾秀才:“……”
第087章 第 87 章
贺枕书从对街一路小跑过来, 顺手就要去接裴长临手上的东西,后者却没给。
裴长临往后避了下,看他的眼神带着笑意:“真是随便转转?”
贺枕书脚步一顿, 有点心虚:“是、是呀……”
在家无聊是真的,但究其原因,还是贺枕书有些不放心。
虽然理智知晓有钟钧大师和秦大人在,裴长临必定不会受人欺负,但会不会遭到旁人排挤却很难说。
尤其裴长临在外人面前沉默寡言,本就不擅长交朋友。
贺枕书这一上午,仿佛是头一天送自家孩子去书院上课的长辈, 独自一人在家里坐立不安,干什么都不自在。
他在家里待着难受,索性又出了门,不知不觉就逛到了这里。
谁知正好听说钟钧大师已经放课。
贺枕书不想显得自己操心过头, 当即转移了话题:“你们方才是在说正事吗,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他这转移话题的本事着实不怎么样, 但裴长临也没戳穿,对顾秀才道:“这是我家夫郎。”
贺枕书跟着朝对方笑笑。
顾秀才猝不及防对上小双儿明媚漂亮的笑颜, 脸一红, 结结巴巴:“小、小生这厢有礼。”.
顾秀才本名顾明,表字云清,去年刚刚及冠, 是扬州府人士。
顾云清家境其实不错, 他自幼饱读诗书,十七岁时就顺利通过了府试, 成为了扬州府学的一名生员。
这也是旁人称他一句顾秀才的原因。
他本该继续科举入仕,可真正进入府学之后, 却逐渐发觉自己志不在此。
当今圣上重视农业,重视科举,重视商贸,独独不重视工匠机巧之道。可在顾云清看来,自古以来国家想要强盛,都离不开技术的发展。
唯有技术革新,才是进步之道。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毅然放弃科举,离开府学,甚至远离家乡来到了这江陵府。
“钟钧大师善机巧发明,许多发明与改良都为百姓的生活带来了切实的助益,着实令顾某钦佩。比如先前他为江陵织造纺建造的新式纺织机,将一匹提花棉的纺织时间缩短了足足三倍,使得多少原本买不起棉布的百姓都能穿上棉布衣,还有……”
顾云清显然十分健谈,尤其一提起钟钧,更是口若悬河。
贺枕书耐着性子听他吹嘘了钟钧大师快一炷香,终于忍无可忍,试图将话题拉回来:“所以,你特意来到江陵,就是为了拜入钟钧大师门下?”
“原先是这么想的,不过……”顾云清顿了下,悠悠叹了口气。
他们如今正在路边一间饭馆。
方才在营造司外,贺枕书听他们说了早晨钟钧大师的测验内容,又见顾云清想要与裴长临合作,当即从中撮合,提议他们一道去吃个饭。
裴长临从小到大孤僻惯了,贺枕书本就担心裴长临在营造司交不到朋友,会被人孤立。
有人主动想与他交好,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何况这位顾秀才今早还在旁人面前护过裴长临,可见其品行不差。
不过,他也不曾想到,这么一个文弱书生,心中竟有如此宏图大愿,对当朝局势的见解亦是十分独到。
顾云清胸怀抱负,身上却并无丝毫读书人的清高气。他迟疑片刻,还是如实道:“二位有所不知,顾某虽一心想跟着钟钧大师研究机巧建造,可在动手能力上的确欠缺一些……钟钧大师多半是不会收我为徒的。”
这很正常。
哪怕顾云清在动手能力上没有问题,钟钧大师也未必就会愿意收这个徒弟。
毕竟,除了裴长临,他们还没见过钟钧大师对谁格外偏爱。
但自家徒弟之外众人平等,也不失为一种公平。
贺枕书正想宽慰两句,却见顾云清又飞快打起了精神,道:“所以,我想把握住这个机会。”
“裴兄刚来营造司,恐怕还不清楚,营造司已决定要在城外兴建一座船坞,下个月就要开工,眼下就等着钟钧大师将海航船的改良方案定下,交由圣上过目。”
提起这事,他眼底闪烁着光芒,神情格外振奋:“朝廷愿意如此投入扶持营造司,证明圣上已经察觉到技术革新的重要。就算不提这些,那海航船改良完成后,朝廷便能尽情派人出海探索,到时定然会有极大收获。如此关乎国之将来的工程,你我若能参与进去……”
他说着又开始展望起来,裴长临不动声色地打断:“你刚才说,你会绘制图纸?”
“当然!”顾云清笑了笑,脸上露出了点读书人特有的傲气,“实不相瞒,在下绘制的图纸在整个江陵营造司若称第二,当无人能称第一。”
现今许多工匠其实都低估了图纸的作用。
就像裴长临,以往他在村中跟着裴木匠做那些小东西,都是不需要绘图纸的,自然也不觉得图纸有多重要。直到拜了钟钧为师,读了许多工部出版的营造书籍之后,他才意识到图纸在这类精细复杂的工程中的重要性。
但就算意识到了,经年累月的习惯也很难改变。
裴长临并无绘制图纸的习惯,也不擅长此道。
要知道,当初能给望海庄绘制出一份图纸,还多亏了小夫郎给他帮忙。
连他都做不到,许多民间出身的工匠就更是如此了。
至于这位顾秀才,从这人一个小小的吃水深度都能反复演算十多遍来看,的确是个细致到了极致的人。
而绘制图纸最需要的,就是绝对的细致与精确。
裴长临这边还在思索着,贺枕书却开了口:“那不是正好吗?”
他朝裴长临看了一眼,笑道:“长临正愁不会画图纸呢,你们合作互补,这个测验肯定不在话下。”
“在下也正有此意!”顾云清也激动起来,“我方才正与裴兄提起,若我二人合作,今晚之前将数据演算完成,明日我便可绘出图纸,开始搭建模型。这样一来,必定能在时限内完成。”
裴长临朝贺枕书看了一眼:“时间还够,也不用这么着急……”
“话不能这么说,不是听说海船模型很难吗,这种事当然是越快越好呀。”不知是不是被顾云清的热情影响,贺枕书也表现得格外热心,“你们选好地方了吗?不如去我们家中就是,地方够大,我绝对不打扰你们!”
裴长临:“……”
裴长临不说话了,顾云清反倒犹豫起来:“可裴兄方才好像说不方便……”
贺枕书偏头:“不方便?哪里不方便?”
小夫郎眼底带着疑惑,神情单纯懵懂。
裴长临轻轻磨了下牙,道:“没有,没有不方便。”
“……就这么办吧。”.
贺枕书坚持让顾云清与裴长临合作,自然不全是为了让他交朋友。
他虽不懂造船,但也听说船只模型做起来极为不易,其中更有大量数据演算。裴长临如今身体刚好,还不适合这么耗费心神。
既然顾云清自认懂得数据演算和绘制图纸,由他来为裴长临分担些许,是最好的选择。
贺枕书这边打着如意算盘,而顾云清也的确没让他失望。
详细情形,是事后裴长临告诉他的,总结来说就是,顾云清说他擅长数据演算和绘制图纸,并不是在吹牛。
顾秀才全然将自己读书时的劲头运用到了营造上,对书中提及的一切运算法则信手拈来,加之他为人细心认真,对每一项数据都会反复推演计算。配合裴长临对模型尺寸的敏锐判断,二人最终得出的数据,精确程度甚至不亚于亲手测量。
顾云清的钻研精神比起裴长临也不逊色,他毫不见外地跟着两人回到家,拉着裴长临往书房一钻,当天傍晚时分便演算出了搭建模型所需的一切数据。
钟钧大师给了他们五日时间,原本按照裴长临的计划,他用两日时间算出数据,再用三日搭建模型,是绰绰有余的。
现在有了顾云清加入,效率被足足提高了一倍。
而更可怕的是,当日顾云清回家后根本没有休息,又用了一整晚时间绘制图纸。
总之,待二人翌日在营造司又见面时,顾云清顶着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扔给了裴长临一份细致到每块木板需要多少尺寸都标注完善的模型图纸。
“……他干起活来是不要命的吗?”
知道此事后,贺枕书原本放下的心又提起来,连着好几日都忧心忡忡地念叨:“你可不能跟着他们学,你那身子骨和他们不一样,他们这么熬着可能就掉几根头发,你是真的会没命的……不过掉头发也很可怕就是了……”
裴长临:“……”
但无论如何,有了顾云清加入之后,完成这次测验自是轻而易举。
而最终结局亦不言而喻。
“不错,不错,真是不错!”
验收当日,钟钧仔细看过众人的成品,最终停在了裴长临与顾云清共同完成的海船模型旁。
以往严厉暴躁的钟钧大师难得眉开眼笑,赞赏地拍着裴长临的肩膀:“长临啊,果真还得是你,没让老师失望。”
这几日以来,钟钧几乎不曾对裴长临有过任何特殊关照,众人就算见了他,也只当他是个新来的学徒。这其中甚至有不少人私下来劝过他,劝他初来乍到,莫要与顾云清合作,那就是个连木块都会锯歪的书呆子。
钟钧此话一出,众人顿时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这这这——这少年才是钟钧大师的徒弟吗?
那这些天总是跟在他身边的那个男人又是谁???
众人不自觉将视线落到了钟大师身旁的男人身上。
秦昭这些天与钟钧同进同出,从未向任何人表露身份,众人几乎已经默认他就是钟大师的徒弟。
此刻他受到瞩目,神情也丝毫未变,倒是钟钧,夸完裴长临又回头看他,眼里满是得意:“如何,秦大人,现在该相信老夫的眼光了吧?”
秦昭只是笑笑:“秦某何时说过不相信钟先生的眼光?”
钟钧冷哼一声,懒得与他计较,朝裴长临与顾云清道:“你们与我来一趟。”
他压根没在乎周遭那越发诧异的目光,说完这话便往外走去。
裴长临正欲跟上,回头却见顾云清仍站在原地,神情有些踌躇。
见裴长临朝他看过来,顾云清微微怔愣:“裴兄,你……我……”
“还不快来?”裴长临低声道,“你不是说想把握这个机会?”
顾云清张了张口,前方陡然传来钟钧的呵斥声:“还在磨蹭什么呢,顾明,你到底来不来?!”
第088章 第 88 章
钟钧将二人带去了一旁的小屋。
说是要找他二人单独聊聊, 但实际钟钧并未多说什么,只不过交代了随后一段时间二人要跟着他绘制图纸,朝廷那边要得急, 所以可能会比平日稍累一些,让他们提前有个准备云云。
直到钟钧向他们交代完,放二人离开,顾云清仍是一副呆呆愣愣,没反应过来的神情。
裴长临没有事先告诉顾云清他的身份。
倒不是他要故意隐瞒,可一开始便是顾云清主动找上门来要与他合作,他还没找到机会将身份告知, 就被对方抓着开始钻研那海船模型。
而偏偏两人合作这几日尤为契合,所以……他不小心就将这件事给忘了。
几天下来,裴长临也是将顾云清当做朋友的,此时见对方这副模样难得有些愧疚, 出言解释道:“顾兄, 我不是有意瞒你, 只是这几天……”
他话还没说完,顾云清恍然回神, 忙摇头:“不不不, 不不不,在下绝对没有埋怨裴兄的意思!”
“裴兄身为钟大师的弟子,本就能参与进这个项目, 此番倒不如说是裴兄帮了顾某的忙。只是……”他顿了顿, 态度万分理智,“只是这搭建模型的过程, 几乎都是裴兄动的手,如今这样, 在下……在下受之有愧啊!”
裴长临:“话不能这么说,这些天你帮了我许多。”
顾云清又叹了口气,道:“裴兄不必安慰我了,顾某是个什么德行,我自己心里是有数的。说出来不怕裴兄笑话,这营造司每半年一回考核,回回我都是吊车尾。”
“若非我爹去年给营造司捐赠了不少银两,还帮着江陵造了两座新桥,营造司恐怕早已将我赶出去了。”
裴长临:“……”
这种事也是能随便说的吗?
裴长临默然片刻,认真道:“我不是在安慰你,你动手能力确实很差。除了我夫郎之外,你是我见过第二个连木板都削不平整的人,若说模型搭建,你是帮不上什么忙。”
顾云清:“?”
顾云清脸上骤然露出了受伤的神情,裴长临又道:“可你绘的图纸,的确帮了我很大的忙。”
顾云清为人细致,图纸也绘得足够精细,在绘制图纸的过程中,他甚至发现了好几个就连裴长临都疏漏的地方。
若没有他的图纸协助,裴长临能不能在时限内完成这么大量的数据演算,并顺利将模型搭建起来,还未可知。
“而且……”裴长临犹豫片刻,没把后面的话说完。
而且,据他所知,他家老师也是个不擅长绘制图纸的类型。
尤其那图纸是要送去京城,交给圣上过目的。
就算他没有与顾云清合作,钟钧大师应当也得从营造司挑一个擅长绘制图纸的学徒来帮忙。否则,以他们师徒二人那鬼画符的功夫,绘出来的图纸恐怕没人能看得懂。
若真是这样,就凭顾云清那笨拙的手脚,至今仍留在营造司的原因还真不一定只是捐赠了银两这么简单。
裴长临没有多言,只是道:“总之,老师已经把机会给了你,你好好把握就是。”
“裴兄说得有理!”他似乎直到现在才终于从那被喜悦砸晕的懵懂状态清醒过来,脸上瞬间又换做了一副精神振奋的神情,“我收集了好几本有关海船建造的书籍,我这就回去再通读一遍,为明日做准备!”
“你——”
裴长临张了张口,但没来得及叫住他,后者已经兴冲冲走远了。
裴长临在原地默然片刻,身后又传来了脚步声。
“长临,怎么还没回去?”熟悉的嗓音略带低沉,裴长临回过头去,看见了那一身布衫依旧气质不俗的身影。
裴长临颔首:“秦大人。”
“何必这么客气。”秦昭笑道,“与以前一样唤我就好。”
裴长临点点头,从善如流地改了口:“秦先生,这回多谢你。”
“嗯?”秦昭故作诧异,“长临这话是何意,我做什么了吗?”
裴长临不答,静静看向他。
气氛有一时僵滞,秦昭又笑了笑,道:“我家小鱼说得一点不错,你这人真是够闷的,小书那般活泼的性子,居然受得了你这个闷葫芦。”
“我……”裴长临眼底显过一丝慌乱。
“我与你说笑的。”
许是裴长临年纪尚小,又是自己亲手救回来的人,秦昭待他总有种长辈看晚辈的和善。
他如实道:“让你先不暴露身份,与营造司其他学徒同台竞技,的确是我的主意。”
裴长临又点了点头。
这其实不难猜。
钟钧大师不拘小节,从不在乎旁人的想法。就算他真要通过测验从学徒里挑选几个能用的人才来帮忙,这测验的对象,也不会包括裴长临。
毕竟,在收他为徒之前,钟钧便以认可了裴长临。
是秦昭提出这毕竟是朝廷的大工程,所用之人必须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实力,方可服众。
因此,裴长临才会也参与进这场测验当中。
“长临可觉得我在为难你?”秦昭问。
“当然不会。”裴长临摇摇头,“秦先生是在帮我。”
他初来乍到,若一上来就表露身份,必然引起众人的排挤与轻视。
事实上,这几日秦昭假装成钟钧大师的徒弟随他同进同出,裴长临便听过不止一人私底下偷偷指责,说秦昭不懂规矩,盛气凌人,也不知到底有没有那个实力。
秦大人身居高位多年,气质这般独特,在没有做出任何成绩之前都会遭人质疑,何况是裴长临。
而这场测验,裴长临当着众人的面做出了模型,从人群中脱颖而出,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如今再说出他的身份,质疑声自然会少很多。
“也不全是为了帮你。”秦昭道,“钟钧大师平时可没少嫌弃营造司的学徒们,我听得多了,自然也会好奇,能受他青睐并收做唯一关门弟子的人,究竟是何等天赋超群。”
他如今不仅是内阁学士,亦是新任的工部左侍郎,严格算来,他来到这江陵营造司,便是整个江陵营造司的顶头上司。今日是裴长临在向其他人证明自己的能力,同样也是在向他证明,他有能力成为钟钧大师的助手,与他共同完成这项大工程。
秦昭毫不吝啬对年轻人的夸赞:“这回你与那姓顾的学徒都表现得很好,令我刮目相看。”
裴长临:“多谢秦先生。”
“都说了,不需要这么客气。”秦昭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除开公事身份,我也是拿你与小书当朋友的,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向我开口。”
裴长临眨了眨眼,迟疑片刻。
“我……我的确有件事,想请秦先生帮忙。”.
翌日起,裴长临与顾云清正式开始协助钟钧进行海航船改良。
这活着实不轻松,二人每天清早准时前往钟府,要到晚上才能回来。贺枕书一开始还担忧裴长临会不会太过劳累,不过听说秦昭时不时也会去钟府盯着,这才放心下来。
那毕竟也算是裴长临半个主治大夫,有他在场,总能盯着点。
裴长临这边忙碌起来,贺枕书倒是清闲许多,每日不是在家画画读书,就是约着景黎出去逛街,一时间竟仿佛过上了成亲前的少爷生活。
当然,烦心事也是有些的。
他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字画行寄来的画稿费了。
贺枕书事先与胡掌柜说过会来府城,答应就算来了府城,也会继续为字画行供稿。这两个月,他陆续给胡掌柜寄过几幅画,可除了约定好的预付订金之外,始终不见下文。
事实上,不仅这两个月的画作没有回音,年前寄去的几幅画,也都没有消息。
他与字画行签过契约,画作卖出后,胡掌柜便会与他五五分成。
没有消息,多半就是没有卖出去。
虽然他明白卖画一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可连着好长时间一幅画也卖不出去,也太打击人了。
难道他的画作水平降低了很多吗?
原先忙碌的时候贺枕书顾不上这些,如今一闲下来,就不由自主担忧起来。
贺枕书为这事偷偷难受了好几天,不敢把事情告诉别人,犹豫又犹豫,最终还是决定给胡掌柜寄封信过去,在信中隐晦地询问一番画作的售卖情况,以及他自己是否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出门寄信的时候,时辰已近黄昏。
贺枕书去驿站将书信送出,顺道买了点裴长临和钟钧大师都爱吃的干果蜜饯,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往钟府去。
这段时间没人管着,贺枕书的日子过得自在,每日唯独要做的,就是黄昏时分去钟府接裴长临回家。
顺道在钟府蹭一顿晚饭。
贺枕书拎着蜜饯来到钟府所在的那条街,远远看见钟府大门开着,两道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前说话。
是裴长临和秦昭。
二人皆是背对门外,贺枕书想了想,脚步放轻,蹑手蹑脚朝二人走去。
走到二人身后不远处时,听见了裴长临略显担忧的话音:“……这样行吗?会不会太……”
“什么可不可以呀?”贺枕书从他身后探出脑袋。
他自然是故意想吓唬人的,可那门前的二人只是断了话音,不约而同转过头来,两道视线齐刷刷朝他看来。
没有半分被吓到的模样。
好无趣的男人。
贺枕书默然片刻,懒得与他们计较,随口问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没什么。”裴长临古怪地停顿一下,朝秦昭看了一眼。
他这反应几乎是将“心虚”两个字写在了脸上,贺枕书眉梢微扬,正想再问,却听秦昭道:“我们是在商议过几日去踏青的事。”
贺枕书:“踏青?”
“正是。”秦昭道,“江陵府学每年春日都会召集文人学子去郊外踏青,游山赏花,吟诗作对。正好我收到了邀请,想问你们是否有兴趣一道前往。”
“原来是这样。”贺枕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看向裴长临,“这点事吞吞吐吐做什么,你与我直说就是了嘛。”
裴长临眸光闪动一下,低声问:“你想去吗?”
“唔……”贺枕书做出一副犹豫的模样,“可那毕竟是府学举办的文人集会,我们都不是文人,我还是个双儿,去了是不是不太合适?”
裴长临道:“听说这踏青不限制这些的,许多人都会带家眷,应该没关系吧?”
他语调难得有些急促,还求助似的看向了秦昭。
秦昭适时点头:“不错,我也打算将小鱼和孩子们带去,回头可以做个伴。”
二人一唱一和,贺枕书视线在他们脸上扫过,狐疑地眯起眼睛。
不对劲。
只不过是邀请他去个踏青集会,怎么被这两人说出了正在谋划什么坏事的味道。
贺枕书若有所思,但他最终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知道啦,我去就是了。”
第089章 第 89 章
三月初, 裴长临向钟钧告了假,带贺枕书去郊外春游踏青。
难得外出游玩,二人都穿上了先前在裁缝铺买的新衣服, 裴长临的靛青色长衫配上贺枕书那件鹅黄春衫,腰间的系带装饰则是用对方制衣后剩余的衣料缝的,搭配起来格外好看。
景黎一见两人就意味深长地笑起来,笑完了,还向二人指责秦昭:“我也想让他和我穿一样的,他死活不肯。”
两家今日约好在城郊见面,说这话时, 秦昭正将两个小崽子抱下马车。听言,无奈地朝他们看来:“你是想让我被人笑话吗?”
景黎今日穿了件格外鲜亮的水红色交领衫,衬得肤色极白,满满的少年气。
贺枕书幻想一下大名鼎鼎的秦大人穿上一身水红的场面, 不由跟着笑了出来。
府学召集学子踏青的地方是江陵府城郊的一片山林, 如今已是仲春时节, 万物复苏,草长莺飞, 山野间一派春日好风光。这府学举办的踏青活动果真不似往常文人集会, 贺枕书与裴长临沿着绕山小路往山上走,一路行来,瞧见了许多拖家带口的书生学子。
山路边桃花开得正好, 一名书生摘下枝头淡粉的花朵, 别在身旁那容貌俊秀的少年耳后,惹得对方羞红了脸。
贺枕书收回目光, 偷偷朝裴长临看过去。
后者目不斜视看向前方,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 也朝路边几根新生的枝条伸出手去。贺枕书眨了眨眼,却见对方只是轻轻将那抽芽的枝叶拨开,低声道:“专心看路,别戳到脑袋。”
贺枕书:“……”
真是个木头。
指望这人给他送花,不如指望木头自己开花。
景黎一家带着孩子走得慢,裴长临与贺枕书先行上了山。
半山腰上有片桃花林,如今正值桃花盛开的时节,林间落英缤纷,一条小溪从林中穿流而过。流水潺潺,几张长案沿溪水依次排开,上头摆放着酒水吃食,还有笔墨纸砚,是为后续诗会准备的。
主持诗会的学政及山长们尚未到来,但桌案旁已聚集了不少文人学子,正在切磋书法技艺,吟诗作对。
贺枕书好奇地凑过去看。
裴长临不懂诗文,便也没去凑那个热闹,只是跟在贺枕书身边,小心将人护着,防止他被人群冲撞。
“都说天下才子看江陵,真不愧是江陵府学。”绕着长案都走过一圈后,贺枕书发出了如此感叹。
身为整个江陵府的最高学府,江陵府学几乎囊括了府城内所有优秀的文人学子,随便一个,都是提笔成文、学识渊博的才子。
“谁说是所有?”听了他这话,裴长临只是轻声反问。
贺枕书:“嗯?”
裴长临笑了笑,将他散落在鬓边的碎发拂到耳后:“这不是漏了一个吗?”
贺枕书愣了下,随即耳根一烫,局促地呵斥:“尽、尽会说漂亮话!”
除了溪水边,山上还搭了几座供人休息的凉棚,都供应着茶水。
二人从山脚一路行来,又在林中赏花游玩了好一阵子。担心裴长临体力有些不支,贺枕书拉着人进凉棚歇脚,顺道等一等从山脚下分别后,就一直不见踪影的景黎一家。
他们歇脚这凉棚恰好在一个小斜坡上,山坡下方是一片空地,十多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换上便于行动的短打,按衣衫颜色分作两队,似乎是要进行一场蹴鞠赛。
这蹴鞠比赛也是府学踏青的固定活动之一,参与的队员皆由府学的生员组成,比赛没什么彩头,也不计较输赢,就是个只图热闹放松的友谊赛。
贺枕书以前可不常有观看蹴鞠赛的机会,一边饮着凉棚内免费为游人准备的凉茶,一边探着脑袋去看比赛。
虽是友谊赛,可那场下的气氛却丝毫不弱,贺枕书受到这氛围的感染,也跟着激动起来。
“哇,他们跑得好快,真的是读书人吗?我之前还以为府学都是一群只会读书的书呆子呢!”
“你看那个红队的主力,他的动作好敏捷,自己带球过了三个人!”
“蓝队那个守门也好厉害呀,居然硬生生用胸膛把球挡下来了,你说他们整天关在屋子里看书,从哪儿把身体练得这么结实的……”
贺枕书兴致极高,一边看还一边与裴长临讨论,可聊着聊着,话题就不对劲了起来。
裴长临朝那蓝方的守门队员看去,微微蹙眉:“他哪里结实,不还是细胳膊细腿?”
“他胸膛结实呀,你看——”
贺枕书摇摇指着对方还想说点什么,被裴长临不动声色拽了回来,轻轻圈进了怀里。消瘦的脊背抵上对方胸膛,他略微一愣,抬起头来,瞧见了自家夫君那张面露不悦的俊脸。
贺枕书:“……”
这飞醋也要吃啊!.
直到蹴鞠比赛结束,景黎一家都不曾现身。
诗会即将开始,贺枕书只能与裴长临回到溪水边,先去看诗会的规则。
这回的诗会并不限制参与者的身份,无论是不是府学的生员,只要敢于尝试,都可以上前作诗一首。而诗会的考题,则是由学政大人特意邀请的一位府城有名的文人大家来出题。
优胜者,将会得到对方精心准备的奖励。
“你说会是什么奖励呀,神神秘秘的,居然都不说清楚。”贺枕书读完规则,有些纳闷。
无论是诗会还是旁的比赛,除了规则之外,最重要的不就是讲清楚获胜之后能得到什么彩头?
参与者都不知道从中能拿到什么好处,如何让人家安心比赛?
“说明他们对这奖励足够自信呀。”回答他的,是另一道清亮的嗓音。
二人回过头,景黎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崽,一见到他们就笑起来:“可算找到你们啦,还以为你们玩过了头,不来参加诗会了。”
裴长临摇摇头:“怎么会。”
景黎看了他一眼,笑着转开了视线。
贺枕书没注意到他这小动作,只是问:“阿黎哥哥,你方才那么说,是知道这奖励是什么吗?”
“知道是知道,不过嘛……”他故意停顿片刻,笑道,“我不说。”
贺枕书眨了眨眼,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骚动。
是学政大人及几位山长到了。
而在他们身边,还跟了一位熟悉的身影。
是秦昭。
贺枕书恍然。
的确,秦昭身为本朝唯一一位六元及第的状元郎,又是所有江陵学子的榜样,除了他,谁更适合作为那所谓的名流大家,被学政大人邀请来给诗会出题?
学政带着秦昭及几位山长在前方落座,简单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便介绍起了秦昭的身份,果不其然引起一片骚动。
秦昭没多说什么,只是取过纸笔,当着众人的面将考题写在了纸面上。
题面被张贴在告示板上,很快就被文人学子们围得水泄不通。贺枕书站在人群后方,也有几分跃跃欲试。
那可是秦大人亲自出的考题,整个府城的文人学子没人会不想一试。
“去吧。”像是知道他的想法,裴长临轻声道,“我在外面等你。”
“是呀是呀,你快去吧。”景黎也催促起来,“你家长临就交给我啦,保证替你看好!”
得了两人鼓励,贺枕书点点头,上前排队去看考题。
这诗会毕竟只是踏青的活动之一,规矩没那么多。参与者看过考题之后,自行去桌边将诗句写下,署上姓名,交去学政大人处即可。
贺枕书去告示板上读了考题,略微思索一下,便朝桌案走去。走到桌边时,却清晰地感觉到周遭不少人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这不奇怪。
虽说这诗会并不限制参与者身份,但此等作诗比赛门槛本就不低,有能力参与其中的,大多仍是府学生员。
会作诗的双儿,几乎闻所未闻。
那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有质疑,有惊讶,也有好奇。
贺枕书视若无睹,在一众抓耳挠腮的学子中,寥寥几笔写完了自己新作的诗句,转头交去了学政大人处。
诗会最终参与者共有上百人,秦昭被留下对诗会交上来的诗作进行评选,景黎则带着二人去了一旁的凉棚喝茶等候。
等待的过程最是难熬,贺枕书表面云淡风轻,实则内心紧张得很,连景黎分来的糕点都咽不下去。
而裴长临不知为何竟也有些紧张,捧着茶杯时不时走神,景黎好几回要与他说话他都没听见。
约莫过了小半时辰,诗会的优胜者被选出,参与者皆被召回溪水旁,听学政大人宣读结果。
这次诗会的确很随性,被挑选出来的优秀诗作就有十余篇,除了诗作本身会被张贴在府学的公告栏中之外,每位优胜者还将得到秦大人赠予的一套圣贤古书,以示鼓励。
圣贤古书贺枕书是不缺的,他那箱嫁妆里甚至有不少是手抄的孤本,可听见那十多名优胜者里都没有他的名字,难免有些失落。
贺枕书垂下眼,正欲离开,却听学政大人又道:“——以上便是此番踏青诗会的所有优胜者,除此之外,综合我与众山长以及秦大人的意见,我等另择出了一篇诗魁。”
贺枕书赫然抬头,恰巧看见坐在学政大人身旁的秦昭也抬起头来,朝他投来一个欣赏的目光。
学政高声宣读:“此番踏青诗会诗魁为——江陵府安远县下河村,贺枕书所作!”.
午后的日头逐渐变得热烈,山林间虫鸣鸟叫不绝如缕,贺枕书被两个小崽子一左一右拉着行走在桃林中,原本诗会的喧嚣被这片桃林彻底隔绝在外。
学政大人将他的诗选做了诗魁,这是他从没有想过的。
而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迷迷糊糊被人带上去,要去领自己诗会的奖励时,秦昭却仿佛为难起来:“诗魁与普通优胜者领取同样的奖励,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
贺枕书那会儿整个人都是蒙的,一时间甚至不知该如何应答。
待回过神来,他已被秦昭家这两个小崽子牵着往树林里走,说要带他去拿新的礼物。
这是府学举办的踏青诗会,又不是小孩子捉迷藏,什么礼物会藏在树林里?
“我说……”贺枕书哭笑不得,“你们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呀?”
“就在前面啦!”小鱼崽迈着小短腿,拉着贺枕书大步往前走,尚未褪去婴儿肥的脸上满是认真,“很快就到了,很快的!”
小小鱼跟着搭腔:“对,很快哒!”
那两个小崽子可爱起来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贺枕书神情不自觉柔和下来,但嘴上说出来的话却故意透着怀疑:“可是,什么礼物要我走这么远啊?”
“小小,你与我说实话,那真的是礼物吗?”
“唔……是礼物呀,爹爹说……不对,我们不能说。”小小鱼苦恼地摇了摇头,又来拉贺枕书的手,“反正、反正就是在前面啦,很近的呀!”
贺枕书被人拉着,却故意停下了脚步。
他弯下腰来,学着小崽子软乎乎的语气,眼底带着笑意:“可是,我真的已经走得很累啦,那礼物为什么要我去那么远才能拿到,他就不能自己来找我吗?”
小崽子眨了眨眼,似乎被他难住了。
林中一时静谧,贺枕书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听得远处响起机括之声。
一个与小小鱼差不多高的木制方形物件从前方缓缓朝他们驶来。
那东西两侧安装着轮轴,滚轮滑动间碾过落满桃花的地面,在贺枕书面前停下。
贺枕书一眼便看见了放在上面的东西。
那是一枝娇艳欲滴的桃花。
第090章 第 90 章
贺枕书稍愣了下, 旋即发现那花枝底下还压着东西。
那是一个做得格外精美的木盒,贺枕书伸手掀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段青竹节。
先前裴长临为了让木鸢更为轻便, 削了许多类似的青竹做木鸢的双翼,贺枕书十分熟悉。不过,如今这青竹却并未被削开,它约莫是二指粗细,长度有成年男子手掌那么长,隐约能看见竹身上似乎刻着什么。
贺枕书将它拿了出来。
那纤细的竹身上,刻着一句诗。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这镌刻的字迹贺枕书看着很熟悉,但又不那么熟悉。
这应当是裴长临写的,不过,生活在那般僻壤的村子里, 身子又不好, 裴长临打小就没好好练过字。那一手破字与他的图纸几乎是如出一辙的鬼画符, 写得还不如他家小徒弟安安好。
可这竹身上的字迹,却与他平时写出来的字不太一样。
他多半是练习了很久, 笔触稚拙却认真, 一笔一划,将每一个字都刻得漂亮又清晰。
贺枕书忽然想起,前不久裴长临的确问过他最喜欢什么诗。
贺枕书对诗词的喜爱远超其他文学著作, 但一定要说个最喜欢的, 当属《诗经》。
《诗经·郑风》,子衿篇。
贺枕书摩挲着那竹身上稚嫩的字迹, 心头翻涌起甜蜜与酸楚,都没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笑了起来。
两个小崽子还站在边上眼也不转地望着他, 贺枕书稍稍按捺思绪,问他们:“所以,这就是我的诗魁礼物了?”
两个小崽子却摇摇头。
“前面还有哦!”二人走上前来,拉着他继续往前走。
从被两个小崽子带进树林开始,他就猜到这一切多半都是裴长临计划的。
不对,他家小木头想不到这么周全的计划,多半还是景黎和秦昭出了主意。
好些天以前,贺枕书就发现裴长临和秦昭在偷偷计划什么,不过这段时间裴长临总是早出晚归,对方具体在做什么,他并不知晓。
包括今天,裴长临表面和他游山赏花,可安静下来的时候却总是走神,显然另有心事。
贺枕书猜到裴长临也许想做什么,但他没有拆穿。
他不讨厌惊喜,而且,也很期待裴长临能给他什么惊喜。
贺枕书这回没再故意使坏,跟着小崽子继续往树林深处走,很快又遇到了第二个、第三个装了轮滑的木制机关。这东西贺枕书在钟钧大师的府上见过,内部不知装上了什么机关,能按照既定道路前行或后退,被钟钧大师用来运送一些小东西。
裴长临也不知是怎么将这东西搬来这远郊的,贺枕书跟着两个小崽子一路行来,一共遇到了六个类似的机关。而那机关上放着的,都是相同的东西。
一支桃花,还有一段青竹节。
那竹节似乎刻意做得长短不一,但每段竹节上都刻着一句诗。
贺枕书拿起最后一段,看见了镌刻在上面的字迹。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是子衿篇的最后一句。
子衿篇是首情诗,诗作者在城楼苦苦等候他的恋人,焦急地走来走去,来回张望,只觉得一日不见,就好像隔了三个月这么久。
但贺枕书可不觉得对方有多着急。
他都进树林这么久了,连对方的人影都没见到,哪里有半分紧张焦急,不愿与他分开的样子。
分明就很沉得住气。
贺枕书将最后一段竹节放进怀中的锦盒里,笑道:“后头不会还有吧,这盒子都要装不下了。”
由此可见,裴长临果真是个木头脑袋,连玩浪漫惊喜都玩得不那么顺畅。
六枝桃花加六段刻了诗句的竹节,贺枕书拿得费力极了,因此不得不将桃枝分给了两个崽崽,让两个小家伙帮他拿着。
“已经到啦!”两个小崽子这么说着,继续拉着他往前走。
没走几步,前方树林骤然开阔,竟是已来到半山腰的一处山崖边。
山崖边花草繁茂,少年站在崖前的空地上紧张地来回踱步,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连忙回头。
在看见贺枕书的一瞬间,又傻乎乎地笑起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贺枕书心中陡然浮现起这句诗,原本读过千百遍的诗句,忽然在这一刻得以具现。
那诗中讲述的,原来就是这般意境吗?
贺枕书一时失神,两个小崽子将手里的桃花枝往他怀中一塞,便手牵手跑远了。此处已经离方才诗会的营地有一段距离,贺枕书担心他俩独自在林中会迷路,忙张口要唤:“你们——”
“不用担心。”裴长临轻声打断他,“秦先生好像派了那位阿七先生在暗中跟着,不会有事。”
贺枕书顿了顿,抬眼看他:“所以你承认,你就是和景黎他们串通好的?”
“我……”裴长临眸光躲闪。
“我什么我,还不帮我拿一下。”
他怀里被塞了这么多东西,已经快要拿不住了。
贺枕书将装满了竹节的锦盒塞进裴长临怀里,自己抱着那束桃花枝走到山崖边:“真不知我是来取礼物的,还是来做劳力的。”
裴长临局促地抿了下唇,忙跟上去。
二人在崖边一块青石上坐下。
“你……你不喜欢这个礼物吗?”裴长临问他。
“喜欢呀。”贺枕书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笑着看他,“所以这是什么,檐铃?”
裴长临:“你看出来了?”
那竹节的一端被钻了孔,显然是用来穿线悬挂的。至于长短不一,则是为了让其发出的音色相异。
贺枕书以前在县城的时候,见过类似的檐铃。
裴长临从怀中摸出几根麻绳和一片碎玉。
他将分别将几根麻绳穿过竹节,又彼此编织起来,动作格外熟练。
贺枕书难以置信:“你出来和我玩,还带了这么多东西?”
“是秦先生他们帮我带的。”裴长临解释道。
贺枕书恍然:“难怪他们上午那会儿上山这么慢,原来就是准备东西去了。”
这些东西还是小事,那林子里的几个机关,想要搬上山来可不容易。
贺枕书笑道:“你干嘛要大费周章弄这些东西,多麻烦人家。”
“不麻烦……不算麻烦了。”裴长临没有抬头,但眼神微微有些躲闪。他继续编织着麻绳,低声道:“阿黎原本还想了许多别的主意,比如让我做十来个风筝,一齐放上天去,或者拜托来踏青的学子们帮忙赠礼……”
他顿了顿,没把话说完:“我觉得太过引人注目你不会喜欢,所以换成了这样。”
贺枕书默然片刻,庆幸裴长临还算了解他。
无论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口气为他放飞十来个风筝,还是拜托一群陌生人给他赠礼,都是他最害怕的那类“惊喜”。
他真的会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引人注目的。”贺枕书悻悻道,“居然还弄出个什么诗魁,学政大人怎么会同意这样胡来……”
“没有胡来。”
裴长临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抬起眼来:“我们原本是打算在诗会后再找机会带你来的。”
贺枕书愣了下。
“阿书,诗魁是由学政与山长们共同评定,哪怕是秦先生,也做不得假的。”裴长临微笑起来,认真道,“你就是诗魁。”
这一切都是特意给他准备的惊喜,但诗会不是。
诗魁的评选更不是。
贺枕书略微怔然,也跟着笑起来,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啦。”
他不说话了,只靠在裴长临肩头,静静等着他将那檐铃编织完成。
这地点显然也是裴长临精心挑选的,风光极好,坐在这山崖边抬眼远眺,能将一切收入眼底。连绵的山野被层层桃林染成了淡粉色,天边云卷云舒,暖风徐徐,万分惬意。
贺枕书怀中抱着一束桃枝,被那和煦的春风吹得昏昏欲睡,忽然听得檐铃轻响。
裴长临将完成的檐铃挂在了他们头顶的树枝上。
贺枕书直起身来。
“所以,为什么是檐铃呀?”贺枕书问。
送桃花给他倒是能够理解,这以檐铃赠礼,他还是头一回听说。
“是阿黎帮我出的主意,他说在他曾去过的异国他乡,人们会将檐铃作为礼物赠予心上人,这代表……”裴长临又停顿了一下,声音陡然放轻了些,“这代表……爱与思念。”
每当风吹起时,檐铃轻响,总会让人想起赠送檐铃之人。
每一次风过,都在诉说着爱意。
贺枕书耳根也有些发烫,再去听那头顶清亮的铃音,竟莫名觉得难为情起来:“原来还有这种说法……”
裴长临轻轻应道:“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他又不说话了,二人静静听了一会儿檐铃轻响,贺枕书偏头看他:“你就没有别的想和我说了吗?”
裴长临神情有些不自在:“别的……”
“是呀,别的。”贺枕书笑弯了眼睛,道,“你这么大费周章,不会就是为了送我一个檐铃吧?”
裴长临:“……不是。”
贺枕书:“那是为了什么呀?”
裴长临不答。
他垂下眼,看向被贺枕书抱在怀里的桃花枝。
这几枝桃花都是他刚从枝头摘下来的,是整个桃林中开得最好的一束。茂密的粉色花朵缀在枝头,被小夫郎抱在怀里,将对方的笑颜衬得格外明媚动人。
裴长临呼吸陡然变得有些急促,原本在心中打过无数次底稿的话,说出来依旧磕磕绊绊:“我是想与你说,再过几日,就是我们成亲一年的日子,但……但去年这时候我身体还不好,没能给你一个开心的成婚之礼……如果、如果你愿意……”
他紧张得险些咬到舌头,贺枕书看着他的脸,忍俊不禁:“想让我再嫁给你一次呀?”
裴长临与他对视,从耳根红到了脖子。
贺枕书看着他这副模样,又起了逗弄的心思。他忽然低哼一声,将手中的花束扔回他怀里,站起身来。
裴长临愣了下:“阿书?”
贺枕书故意背对着不去看他,道:“干嘛,难道你说了我就要答应吗?你也知道,去年嫁给你那是被人所逼,不是我的本意。现在要再来一次,我当然得再重新考虑一下。”
裴长临抱着花束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后:“那……那你要考虑多久?”
“看你表现。”贺枕书瞥他一眼,忍着笑,“现在是你在向我提亲呀,不该你想办法说服我吗?以往那些媒人上门提亲时都会说什么来着,说说你的优势,说说为什么要娶我,再说说……我为什么非嫁给你不可。”
“我……”裴长临张了张口。
他向来是不善言辞的,就连方才那段话,他在心头默念过无数遍,说出来仍然有些磕绊。
裴长临许久没说出话来,贺枕书等了一会儿也没等来回音,不想过多为难他,叹了口气:“罢了,嘴这么笨,指望你说些甜言蜜语是不可能了。”
他转过身来,伸手要去接裴长临手中的花束。
对方却没松手。
裴长临注视着他,轻声道:“……阿书,让我说完。”
“我的确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就连想向你提亲,想给你送礼物,都得找别人来出主意。”
他垂下眼来,连着贺枕书的手与花束一起拢进掌心,轻轻摩挲着对方的手背:“我不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你那么好,那么聪明,那么有才华,若非当时爹的一意孤行,我……我恐怕就连认识你的资格都没有。”
“可是我想娶你。”
“我心悦你,阿书,这就是唯一的理由。”
裴长临上前半步,牵起贺枕书一只手,落在他胸前。
恢复了健康的心脏在胸腔内勃勃跳动着,裴长临胸膛起伏,嗓音也带上了哑意:“你看,是你让这颗心重新跳动起来,是你让它得到了新生……现在,它为你而跳动,也为你而生。”
贺枕书睫羽颤动,鼻间有些发酸。
“至于为什么非嫁给我不可,我好像想不出来。”裴长临声音放低了些,仿佛带了点不安,“我不会哄人,不会逗你开心,不会说甜言蜜语,好像还总是惹你生气……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你再给我一段时间,再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我会改进,我会去学,老师总说我学东西很快,这些我一定也可以学会的,你相信我……好不好?”
少年神情带着局促,他注视着贺枕书,眼神中却是分外真挚与热烈的情感。
贺枕书与他对视片刻,别开视线:“这不是挺会说的嘛,我看你也不需要再学什么……”
裴长临仍注视着他,像是依旧在等待他的回答。
贺枕书被他看得难为情,一把将他手中的花束抢去:“好啦好啦,我答应啦,别再看了。”
“那——!”裴长临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贺枕书毫不怀疑,如果他现在还没治好的话,恐怕已经晕过去了。
但他大病初愈不久,按理也不该情绪如此大开大合。
见他面色已有些发白,贺枕书连忙扶他坐下。
裴长临还是不安分,用力抓着贺枕书的手:“……我可以吻你吗?”
贺枕书:“……”
裴长临:“……不行吗?”
“有句话,我方才说得不对。”贺枕书望着他,沉默片刻,“有些东西,你是该多学学。”
裴长临:“什么?”
回答他的,是少年忽然倾身上前的动作。
柔软的唇瓣贴上了他的,两道急促的呼吸彼此交融,掩去了贺枕书余下的话。
“这种问题,有什么可问的。”
“……你好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