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外全是守卫,宋忱只是远远看着就觉得有种紧到喉咙的压迫感。
甫一靠近,两只长枪就挡在他面前,寒光泠冽,守卫面色不善地打量他。
宋忱微微一退,试探道:“我就想进去看看太后。”
守卫冷冷回:“太后身体欠佳,陛下下令,任何人不得打扰,侍君请回吧。”
来的时候以为太后哪怕被薛霁卿软禁,明面上他也会做个样子,没想软禁是真的软禁,旁人也不得踏足。
宋忱定定地朝后面忘了几眼,转身回去。
连末跟到他身边,猜测:“公子,瞧这样子,太后恐怕真的失势了。”
宋忱摇摇头:“我不知道。”
“咦,这不是回去的路,公子你要去哪呀?”连末走着走着发现路偏了,他摸着下巴诧异道。
“去养心殿。”
宋忱根本就没对太后的事情有多挂心,他说要去慈宁宫,只是想找借口出来而已。还好刘公公只是差人把他送到这里,没有一直跟着,才让他钻了空子。
连末一个瞪眼,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心急大公子的安危,他没有阻止,只是默默跟着。
慈宁宫到养心殿有段距离,巧的是,他们只走了一半多的距离,宋忱就在路上看见了薛霁卿。
近处长亭下,薛霁卿身披黑色大鳌,尽显帝王威严,背对着他负手而立,后面还有一人,是谢时鸢。
两人明显在谈论正事,谢时鸢向他禀告什么。
宋忱眼皮一颤,下意识往墙角一靠,藏起身形,只是小心翼翼探出个脑袋,去观察二人。
不知说起什么,薛霁卿微微回眸,宋忱看见谢时鸢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
薛霁卿展开看了看,面色深沉。
宋忱不知道纸上写了什么,只是站在远处,望眼欲穿。
薛霁卿收起纸来,随意挥手,遣退谢时鸢,不知怎的,谢时鸢离开之际,突然回眸往这边瞥了一眼。
宋忱吓了一跳,立刻缩回头,捂着心口咽了咽口水,还好他缩得快,谢时鸢没看见。
外面,谢时鸢一凝眉,抬步远去。
担心薛霁卿没走,宋忱不敢轻举妄动,过了很久才走出来。没有人,宋忱松了口气,直直奔向养心殿。
没有人拦他。
养心殿内风起绡动,玄金色的墙柱泛着低沉的华光,宋忱进来时,薛霁卿手撑在案上,捏着眉心,注意到他,意外道:“你怎么来了?”
薛霁卿手边放着那张纸,没有收起来,宋忱目光落在上面,迟迟没动。
许久,宋忱抬头,撞上薛霁卿的眼瞳,抿着唇:“陛下,今天你让我回来,我照做了。”
薛霁卿微微挑眉:“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宋忱直勾勾盯着他,直白道:“我大哥被金吾卫抓走了。他们说我大哥随意欺压百姓,但我相信他不会无缘无故和人动手,一定是对方做了什么。我想让你查查真相,还我大哥清白。”
薛霁卿半低下头,轻唔一声,好像对这件事也有耳闻:“这事闹得很大,朕听刘公公说了。”
宋忱一听满怀期待,就等他答应自己。
谁知薛霁卿否决道:“不过你想让朕插手,恐怕不行。”
“为什么?”宋忱愣愣道。
他没有要包庇大哥的意思,如果大哥犯下不是,理当受罚。只是想让薛霁卿帮忙查一查,为何这都不行?
薛霁卿眼皮一耷拉。
宋忱缄默一瞬,心里沉了沉:“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薛霁卿好笑地摇摇头,往后靠了靠,细长的手指轻轻按在桌上的纸张上:“若只是你大哥小打小闹,那也不算什么事,只是可惜……”他说到这里就不说了,只是把慢条斯理纸推过来,淡声道,“看看吧。”
宋忱刚才很想知道那里面的内容,可现在却本能地抵触起来,直觉告诉他,那不是他想看到的。
可他还是翻开了。
宋忱盯着上面的文字,目光逐渐凝滞。
同时薛霁卿的声音响起:“有人告诉朕,你大哥多次滋生事端、目无王法,其父宋鸿庆私用职权舞弊多时。朕命人去查,竟还发现宋鸿庆多年来玩忽职守,犯下诸多错事,他德不配位,实乃大雍之患。”
“此事牵扯到朝廷命官,可见一斑,朕决定严惩。”
宋忱脸色唰得就白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狡辩。
大伯父性子是疏懒,得过且过是真,碌碌无为也是真,但绝对不像纸上说的那样恶贯满盈。
宋忱掐着信纸,气得身体颤抖。
纸上的字迹,是谢时鸢的,他刚才也亲眼见到谢时鸢交给薛霁卿,他所谓的“有人”,分明就是谢时鸢。
所有的一切无不透露出一个信息:谢时鸢对大伯父一家出手了……
“不是这样的……”
在这一堆所谓的证据面前,言语苍白得不行,宋忱咬着嘴唇,极力辩驳:“大伯父没有那样!我大哥生性冲动,喜欢玩乐,有一回和人起冲突,是大伯父用钱压了下去,后来就有很多人盯上了大哥,故意挑事,就是为了讹大伯父!”
“那些人本就心怀不轨,可我大哥看不出来,每次去衙门都说不清楚,大伯父不想生事才屡屡花大价钱和解!”
宋忱越说越觉得苦楚:“不是舞弊,你们都不知道……”
薛霁卿仿佛没听到,抬手打断他:“够了。”他嗓音冷淡,“即便真如你所说,宋鸿庆做的事情也远不止这些。你不必多说,朕自有定夺。”
宋忱急步上前:“陛下……”
“来人,请宋侍君回宫。”
“陛下!”
宋忱声嘶力竭,两个侍卫轻而易举就把他架出去。养心殿外寂静无声,宋忱被扔在门口,无人问津。
*
大伯父被革职了。
这是宋忱时隔两天听到的消息。
而宋昌被杖责五十,放回了家,与此同时,宋萱进了宫。他是以探望宋忱的名义来的,带了很多东西,整个人脸色都不太好。
还没坐下,就被宋忱拉着问:“二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怎么样了?”
宋萱凝着眉心,默不作声把他拉进里屋,等四下没人了,才道:“大哥这回是被人设了局。”
宋忱心神一晃。
“大哥那天在赌场,有禽兽拿幼女做赌注,大哥看不过眼,和那些人争执起来,可他们态度猖狂,竟然想当场欺负那女童。大哥情急之下打伤一人,谁知那女童当场变脸,哭着喊着去抱那人,嘴里还叫着爹。”宋萱解释着,头疼万分。
如此戏剧的一幕,宋忱听都听懵了,实在不敢想象宋昌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宋萱叹了口气:“那人伤得不轻,女童咬定大哥草菅人命,周遭的看客竟也没一个站出来说话的。大哥观众人脸色,这才惊觉自己又中了圈套。”
宋忱听罢无言以对,来者手段高明,这次实在不能怪大哥,换作宋家任何一个人,要做到冷眼旁观也是不可能的。
大哥没做错。
“你是不是也以为他们是要讹钱?”宋萱看了他一眼,问。
宋忱愣了愣,难道不是吗?
宋萱看出他想说什么,摇头:“大哥的随从便是这样以为的,可他拿钱赔时,对方却怒气冲冲甩开了,扬言必须要大哥偿命。”
宋昌被骗过那么多次,周围的人早就习惯了,随从掏钱的时候,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如果还是和从前一样,这种小事恐怕翻不起风浪,可这次却超出掌控,走向未知,意味着更深的危险。
宋忱心口一沉。
“好死不死,金吾卫正好过来了,就看见这一幕,没给大哥辩驳的机会,直接把他抓了起来。接下来的事情,你便知道了。”
刚好过来……宋忱一只手扶住卓沿,稳住身形。大哥头一回遇上这种事,金吾卫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那个时候来。哪有什么巧合,都是人有意为之罢了。
谢时鸢……
宋萱张口:“我原还不知他们到底想做什么,直到昨日父亲被革职,才恍然大悟,这次是冲父亲来的。”
宋忱心凉了半截,他声线冷颤:“大伯父……二哥你,你知道是谁出手的吗?”
宋萱略微沉吟,随后轻轻点头。
宋忱脸色变了,他没头没脑问了句话:“二哥,你前几日向侯府提的亲,是不是被退了?”
宋萱万分怔然:“你怎么知道?”
他还没有说啊。
果然,宋忱心里默道,死死咬住了嘴唇。
宋萱觉得他不对劲,以为他担忧过度,连忙安慰:“你别着急,父亲被革职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本就无意朝堂,这些年确实算不上尽职尽责,现在回了家,倒乐得清闲。大哥也不打紧,让他在家里躺个十天半月,省得他再跑去赌坊。”
“至于我……”宋萱说了那么多才又说回自己的亲事,绕是他装得再洒脱,宋忱也窥见了他眼底的黯淡,“陛下要对宋家下手,我们如今正处风口浪尖,公主拒绝求亲才正常,这也为子车好。”
两个人思想不在一起,宋忱终于敏锐捕捉到异样,他愕然问:“陛下,你说是陛下?”
这回从头到尾都是针对二哥一家的,难道不是因为谢时鸢要报复宋家,也对宋萱求亲不满,才费尽心思筹划了这一切吗?
宋萱皱眉:“为何这么问,难道不是陛下?”
宋忱失言。
“有些事情你也许不清楚——陛下与太后一直争得厉害,叔父一直明哲保身,前阵子却选择站在了陛下身边。陛下近年来长进颇多,叔父有自己的打算,可宋家毕竟太过惹眼,叔父也说过,一旦处理完太后,下一个便轮到宋家。”宋萱一边打量着他的反应,一边试探着说。
光是以宋忱的想法,很难考虑到这些,所以他听完这席话,突然又陷入沉思。
本来对谢时鸢的笃定,摇晃了起来。
是像二哥说的那样吗?
“只是我也觉得奇怪。”宋萱话头一转,“就我所知,太后不过刚失势,薛霁卿现在出手,未免太过着急,这好像不太符合他的风格。”
宋忱刚刚生起的怀疑又被打消了,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规律地捏着,时疼时不疼。
他突然想通了。
没什么好怀疑的,他亲眼看见过谢时鸢和薛霁卿交涉,不管是谁的主意,谢时鸢总不会是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