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林惊空率兵赶来,正好解了幽州的燃眉之急。
原本人数相差悬殊,无一战之力,在淮州军与京城禁军的支援下,面对曦国大军,幽州军也不落下风。
林惊空并齐逍卫铎两人来拜见裴折,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太傅大人临时有事赶不过来,特嘱托我们将这封信捎来。”
裴折接下,并没有急着看,问道:“云无恙现在何处?”
林惊空回道:“裴大人放心,那小子没事,他说想要参军报国,我便让他入了淮州军。”
裴折表情有些诧异:“当真?”
林惊空与云无恙不对付,云无恙能加入淮州军,倒真出乎他的意料了。
一旁的金陵九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眯了眯眼,眸底闪过一丝了然,他早该想到的,他的裴郎不可能毫无打算。
送往傅倾流手中的信都被他拦下了,林惊空等人能及时赶来,怕是云无恙递的消息。
早在没进入幽州城之前,裴折就考虑到了一切,故而才会将贴身的玉佩交给云无恙。
温飞羽手中的信是幌子,云无恙才是消息本身。
金陵九双手交握,眼底浮起一丝兴味,如此甚好,他原本还在担心裴折会不会产生心生退意,而今看来,他们确实是棋逢对手,这一盘残局还有的可下。
林惊空简单说了两句,就和齐逍卫铎等人一同去帮程关月了。
裴折并没有去见云无恙,而是拉着金陵九先离开了。
既然援军到了,战事就不必担心,交于程关月等人即可,他现在要做的,是处理和金陵九的事。
被亲近之人算计,这种滋味多少不太舒服。
回到营帐中,军医已经在等候了,少年担忧地看着裴折:“裴大人,你的伤口裂开了,得赶紧处理一下。”
裴折瞧了眼衣服上渗出来的血迹,冲他点了点头:“有劳。”
少年支支吾吾地摆手,脸红了一瞬:“没事没事,是我应该做的。”
金陵九盯着少年,眼底闪过一丝凉意。
对裴折献殷勤的人,他看着都不顺眼,无论是崇敬还是怀着别样的心思,这少年的目光都令他不喜。
裴折脱下戎甲,瞥了眼少年:“你先出去吧。”
少年一愣,看向一旁的金陵九,像是有些担忧。这人是从钱玉关出来的,和曦国大军不知有什么联系,他还记得裴折就是遇到这人后,才把伤口绷裂的。
金陵九略微勾了勾唇,上前一步,跪伏在榻上,他从后面将裴折勾进怀里,占有欲十足地吻了吻怀中人裸露在外的后颈:“还要继续看下去吗?”
裴折皱了下眉,并未阻止。
少年惊诧地瞪大了眼睛:“你,你们……”
好男风盛行,幽州军中也有这样的人,少年感到惊讶,主要是因为对象是裴折,闻名天下的探花郎,也喜欢男人吗?
他盯着金陵九看了一会儿,突然生出一种理当如此的心思,如果是这般天姿绝色的人,好像一切都很合理。
“我们怎么了?”金陵九笑意矜狂,揽着人的手臂愈发紧了,“我与裴郎成过亲,拜过堂,亲热一番,又有何不可?”
少年脸红得不得了,被他的话吓傻了,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我,我先离开了。”
他走得惊慌,连基本的礼数都忘了。
金陵九对这样的结果十分满意,目光掠向一旁的军医。
军医背着药箱,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什么都没看到的模样。
裴折拍拍金陵九的胳膊,声音有些冷:“可以松开我了吧?”
虽然吓跑了少年,但金陵九心里还是憋闷得紧,他瞧了眼裴折的脖子,心中渴望更甚,直接低下头,在那光洁的后颈咬了一口。
裴折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惊呼出声。
尝到一丝血腥味后,金陵九才松口,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自己留下的泛着血丝的牙印:“我的。”
他嗓音喑哑,透着浓浓的占有欲。
裴折心里酸软成一片,想到之前发生的事,又气得不行。
你的个屁,是你的还下那么重的手算计!
他一把推开金陵九,警告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将里衣脱下,露出染红了纱布的伤口,对军医道:“麻烦您了。”
他无意在旁人面前上演活春宫,赶紧送走军医才是正事,金陵九要发疯,也得挑个场合才是。
军医年纪稍长,见惯大风大浪,有条不紊地处理好裂开的伤口,欲言又止。
伤口还是有些疼的,裴折脸色发白,舒了口气,问道:“还有何事?”
军医盯着他脖子,目光闪烁,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尴尬:“咳,大人脖子上的伤要不要处理一下?”
他刚才瞥了一眼,都流血了。
裴折:“……”
金陵九抢先道:“不需要,你出去吧。”
裴折臊得不行,默认了金陵九的话。
这两个人的气势都很强,军医一刻都不想多待,闻言拿着药箱就跑了。
金陵九伸出指尖,在自己咬出来的牙印旁边轻抚:“疼吗?”
他半垂着眸子,眼底满是痴迷的欣喜。
裴折侧身躲开他的手,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说疼不疼,要不你低下头,让我咬一口试试。”
金陵九轻笑一声,蹲在他面前,目光温柔:“娇娇想咬我吗?”
他慢条斯理地拉开衣服,暧昧笑道:“我不怕疼,娇娇想咬哪里都可以。”
裴折一噎,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金陵九已经拉开了衣襟,露出一大片胸膛:“你怎么变得如此不知羞?!”
金陵九就这样散着衣服,在他红透的脸上摸了一把:“不知羞?在我家娇娇面前,为什么要羞?”
裴折哑口无言。
金陵九扬起头,将脖颈凑到他面前:“娇娇要给我留下个印迹吗?留在光明正大的地方,任谁一看,就知道我是你的。”
裴折一面觉得羞耻,不合礼数,一面又忍不住心动,指尖划过金陵九的喉结,惹来一声闷哼:“你是在哄我吗?”
“不是。”金陵九回答得很快,且很笃定,“我不是在哄你,我是在勾引你。”
裴折:“……”
金陵九笑意轻慢,上挑的眼尾蕴着一丝魅意:“娇娇冷静自持,让我有些不安,恨不得将你弄得如我一般疯魔才好。”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将人拽起来,掐着他的后颈,含住了他的喉结。
咽喉太脆弱,致命的地方被衔住,刺激得金陵九心尖狂跳,眼睛都泛了红,身上每一寸血肉都在疯狂叫嚣。
裴折并没有咬下去,只是□□了几下,松开后,在旁边不轻不重地吮了下,留下一个深红的印迹:“若是真想让我疯魔,你合该躺下才是,躺在我身下,彻彻底底成为我一个人的。”
金陵九眯着眼睛,笑声有些哑:“娇娇是该被我抱在怀里的,那等出力的事,怎能由你来?”
裴折轻轻地嗤了声:“别人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是根本就不舍得下血本去套。”
金陵九撑起身,按着他的肩膀,将他压在床上:“你可不是狼,你是我的娇娇,娇娇不是用来套的。”
这个姿势有些过分,裴折皱了下眉:“那是用来干嘛的?”
金陵九在他眉心上吻了一下:“是用来疼爱的。”
“疼爱”两个字说的又暧昧又戏谑,其中藏着什么意思,一听便知。
裴折脸红得厉害:“登徒子!天下第一楼的人可知道,他们九爷是个张口闭口想将人往榻上拐的浪荡公子?”
金陵九的吻缓慢往下,含住裴折的下唇,用牙尖磨了磨:“他们不知,只有你知道。”
裴折呼吸乱了一瞬,下意识想推开他,却被钳住了双手,按在头顶上。
他心头涌起一股慌乱的感觉,不安道:“你想干什么?”
金陵九伏在他颈间,沉沉地笑了声:“还能是什么,你啊。”
裴折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受的礼数教导,鲜少听乡野粗话,脖颈上浮起一层绯意,不知是气出来的还是怎么着:“胡言乱语!”
金陵九笑了声,并未回答,牙齿叼着他刚刚拢好的里衣,没费什么工夫就扯开了。
裴折呼吸大乱:“你先停一停,我们还有账没算完呢!”
“你算你的账,我算我的账,不影响。”金陵九在他胸膛上咬了一口,很轻,“裴郎背着我干的事也不少,从此刻到深夜,我们可以好好算一算了。”
裴折闷哼一声:“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金陵九抬起头,眼睛又黑又沉:“裴折,我忍不住了。”
从收到裴折领兵上阵的消息到带人赶来,被困在钱玉关的一夜里,他连合眼都不敢,生怕睁开眼睛就听到无法接受的消息。
他忍了太久,心底的渴望和惊惧混杂在一起,像一捧大火,烧得他早就没有了理智。
他摩挲着裴折的手腕,声音里难得的带了一丝疲倦:“你想忠君爱国,我势必与你为敌,裴折,我们终将反目成仇。”
一提起这事,裴折反而冷静下来,目光如炬:“所以呢?”
“我不想与你反目,我放不下你。”金陵九在他眼皮上亲了一下,“你是我拜过堂的新娘子,全鹿鸣城都知道,假以时日,全天下也会知道,裴折,你注定是我的。”
裴折闭了闭眼,心里酸得厉害:“我在你心里,比不上其他的东西吗?”
这话有些矫情,不符合裴折的个性,但他真的想问金陵九,我是不是比不上你的大计,我是不是随时都会被你抛弃,被你算计?
金陵九笑了下:“怎么会?你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只是我背负着太多人的期望,我没办法停下来,那些事我一定要去做,但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裴折觉得伤口又疼了:“你还要做什么?”
金陵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想要做什么的。”
裴折觉得头疼:“一定要那么做吗?”
联合曦国,置幽州于险境,将整个昭国搅得天翻地覆,金陵九的目的十分明确,他想要天下大乱,想要朝廷覆灭,甚至想要……取而代之。
“一定要。”金陵九声音很轻,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很重,“当年宫变,死的不知是一个金氏妃子和一个不受宠的大皇子,你可知道,同样被杀害的,还有无数忠良朝臣?”
裴折瞳孔紧缩。
金陵九眼底翻涌起血意:“不仅仅是穆老将军,还有无数世家大族,你尽可以去问一问傅倾流,当年的事情没有被记载下来,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失去了记忆。”
他顿了顿,笑了:“我承认我有私心,但你要相信,你永远是我最大的私心,这一点不会改变。”
熟悉的话将裴折拉回了那场没有进行到底的成亲礼,父辈曾经做过的事带给裴折深深的无能为力,他知道金陵九不是为了让他愧疚,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思。
金陵九松开他的手,摸了摸他发红的眼睛:“我本不想让你这么早就知晓这一切,但我的娇娇好像误会我了。”
裴折手腕发麻,半晌才缓过来。
金陵九翻过身,躺在他旁边:“傅倾流官拜太傅,圣上对其言听计从,你以为仅仅是因为他忠心耿耿,又于社稷有功吗?”
他话里有话,裴折听得一阵心惊。
金陵九却没细说,只是含着笑意,问道:“江阳傅倾流,淮阴姜玉楼,昭国的两位名士,曾两情相悦,娇娇可曾听你的老师提起过?”
裴折脑海中浮现出在天下第一楼见到的男人,姜玉楼风华犹在,如何和他的老师……
金陵九语气平静:“当年冬月宫变,傅倾流难辞其咎,姜玉楼暗中救下了我,与之分道扬镳。你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叫两个彼此有情的人一刀两断,会是简单的政见不合吗?”
第132章
当然不会。
裴折了解傅倾流,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傅倾流为人宽和大度,不会使那些排除异己的手段,姜玉楼他不了解,但从第一印象来看,也不是一个会因小事而计较那么多的人。
裴折侧过身,目光沉重:“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金陵九枕着自己的胳膊,语带调侃:“怎么,不怕我刚才是骗你的吗?”
裴折摇摇头:“你骗我的次数不少,但这件事,我知道没有。”
傅倾流多年未娶妻,心里藏着一个人,当时刚到邺城,见过金陵九一面后,就匆匆离去,想来就是得到了姜玉楼的消息。
金陵九静静地看着他,突然道:“我时常觉得,你我很可能会面临傅倾流与姜玉楼的困境,他们当年分道扬镳,盖因那一场宫变,不知几月之后,我们会不会也走上这条路。”
裴折果然被带跑了思绪:“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陵九捻起他一缕头发,没头没尾道:“我们当时拜堂成亲,是不是还没有结发?”
裴折回忆了一下:“没有。”
金陵九的语气中不无可惜:“没有结发,也没有喝交杯酒,你哭完就睡了。”
裴折:“……”
营帐外传来一阵阵呼声,当是此一战胜利。
金陵九坐起身,将衣服拉好:“下次拜堂成亲,裴郎得将这些都补给我。”
裴折看着他的动作,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你什么意思,不是要……”
“自然不能在这么个破地方,太委屈我们娇娇了。”他弯了弯唇,笑意温柔,“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娇娇可要好好补偿我。”
他起身向外走,裴折仓皇下了软榻,追过去:“你要去哪里?”
“幽州困境已解,我得去做我的事了。”金陵九弯下腰,将他抱起来,送回软榻上,“下次记得穿鞋,我不在,可没人把你抱回来了。”
裴折心中一慌:“金陵九!”
男人长身玉立,回头瞧了他一眼:“别再用自己当筹码了,真出点什么事,我会受不了的。”
裴折知道他的意思,这一次幽州困境,他是故意带兵上阵,一方面是为了鼓舞幽州士气,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逼迫金陵九出手。
他知道对方一定在暗处观察,不会丢下他一个人,说白了,也是肆无忌惮。
裴折咬紧了牙:“你过来这一次,就是为了说那些话吗?说傅倾流与姜玉楼,说冬月宫变,引我去怀疑,追查?”
金陵九失笑:“裴郎,激将法对我不管用,你明知道的,我是来见你的。”
本来还想将你绑回去。
金陵九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左屏等人已经在外面等候,金陵九一出来,众人就悄悄离开了幽州军营。
裴折收拾好一切出来后,早已看不到他们的人影。
他看了看不远处归来的大军,目光沉重。
幽州困境必是金陵九计划中的一环,而今幽州之难已解,也不知天下第一楼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
想起金陵九临走前说的话,裴折忧心忡忡。
若想提早做准备,还是要先弄清楚当年的宫变事宜,为今之计,只能找机会去见一见傅倾流了。
舒温如带领曦国大军退去,此战幽州全胜。
赵子秋不见踪迹,裴折将幽州的一切事宜交给程关月,先举办军宴,好好的犒赏了一下幽州军战士,以及远道而来的禁军与淮州军。
裴折乐得清闲,在林惊空的陪同下,去见了见云无恙。
不过月余未见,云无恙就变了一副模样,原本俊俏灵动的小书童,皮肤晒黑了些,看起来成熟了不少。
裴折吓了一跳:“林统领该不会偷偷虐待我的人了吧?”
林惊空翻了个白眼:“裴大人的人,我怎么敢虐待,不得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吗?”
裴折打量了一番云无恙,微哂:“林统领口中的好吃好喝,就是把人给我养成了这样吗?”
林惊空拍了拍云无恙的肩膀:“这样有什么不好的,不比之前那小白脸的模样好吗?”
云无恙磨了磨牙:“你才是小白脸!”
裴折这才笑起来:“牙尖嘴利的性子没变,总归还是我的小书童。”
林惊空失笑:“裴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还能给你换了个人不成?”
“这可说不准了,万一林统领暗中报复,狸猫换太子怎么办?”裴折道。
他还记得之前林惊空和云无恙有多不对付,一言不合就要吵,时不时还要动一动手。
林惊空和云无恙都沉默了,表情无奈,俨然是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
裴折瞧着两人的关系确实有很大的变化,颇为惊诧,却没有不满:“如此也好,省得你二人整日打闹不停,跟孩子似的。”
林惊空识趣,见两人有话要说,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裴折拉着云无恙的手,好好打量了一番:“好像瘦了点儿。”
云无恙挠挠头:“公子看错了,我还胖了呢,胖了两斤。”
裴折应了声:“当日你离开幽州城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事,为什么会加入淮州军,快坐下跟我好好说一说。”
他对于云无恙,总有一种长辈看孩子的心理,两人虽然年岁相差无几,但云无恙性子活泼,打小裴折就习惯了多照顾他几分。
云无恙点点头,随他一起坐下:“当日公子将贴身的玉佩给我,让我离开,还指了方向,我当时就觉得不太对劲,离开之后便往北方去了。”
裴折笑了下:“当时说的隐晦,还怕你猜不出来。”
“一开始确实没往那方面想,公子知道的,我脑子不好使。”云无恙摸了摸鼻子,将玉佩取出来,“后来走着走着,突然想到,张曜日死后,幽州军群龙无首,公子如果留在幽州,势必会出手。但曦国大军人数众多,幽州军恐难以对付,我这才明白过来,公子应当是叫我去找援军。”
裴折点点头,接下玉佩:“此番幽州困境得解,有赖你传的消息,云无恙,你救了我,也救了幽州,救了这里的所有百姓。”
云无恙瞪大了眼睛,眼里有泪花翻涌:“公子……”
裴折拍了拍他的肩膀:“哭什么,你做的很好。”
“我,我真的救了幽州吗?”到底是个孩子,一个人担惊受怕,直到此刻才敢放松下来,“幽州情况危急,我却因为自己的私事而杀了张曜日,这一路上我都在想公子说过的话,我是不是做错了。”
他身上背负着家人的仇恨,张曜日是害他家破人亡的元凶。
他的父亲受人敬仰,本应守卫着幽州,他的家人本应一起幸福的生活在这里,可都是因为张曜日,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裴折拍拍他的肩膀:“没事,你没做错,当日我话说重了。”
裴折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没有经历过云无恙经历的一切,哪里能体会到那种家破人亡的痛苦,当时轻易说出指责的话,之后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强人所难。
云无恙抽噎着摇摇头:“不,公子没错,公子不会错的。”
裴折哭笑不得:“我又不是神仙,怎就不会犯错了?”
云无恙哭了没多久就缓过来了,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让公子见笑了。”
裴折不以为然:“又不是第一次了,从小到大我也没少见你哭。”
云无恙:……”
“之后呢,你为什么会加入淮州军?”
裴折对此十分好奇,尤其是林惊空的态度,转变了很多。
云无恙解释道:“当日我离开之后,一路向北,先遇到了淮州军,便拿着玉佩去找林惊空,说明来意之后,林惊空便带我去见太傅大人了。”
裴折笑了笑:“这玉佩确实重要,我知晓老师一旦看到玉佩,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对,太傅大人当即命人整顿军队,前往幽州。”云无恙道。
太阳西斜,晚宴就要开始了。
裴折哭笑不得:“边走边说吧,免得赶不上吃饭。”
云无恙点头:“我当时也明白过来,公子应当是故意让我来送消息,然后就在想,公子那些话究竟是不是认真的。但思来想去,也觉得公子当时确实是认为我做错了。”
“林惊空见我整日里闷闷不乐,便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心里烦得很,不想告诉他,他就带我去喝酒,说喝了酒就能忘记烦恼。”
裴折揉揉眉心,憋不住笑意:“你喝了?”
云无恙扁了扁嘴:“喝了,他就是个骗子,什么忘记烦恼,他就是想诓我,喝醉酒后把一切都告诉他!”
裴折哈哈大笑:“看这样子,你中计了。”
云无恙表情难看:“对,我把自己杀了张曜日,还有爹爹是谁,张曜日害死我全家……总之乱七八糟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了。”
“第二天酒醒之后,想起这一切,我人都傻了,恨不得去弄死林惊空,杀人灭口。”
裴折冲走来的士兵点头回礼,饶有兴致地问道:“那后来怎么没弄死他呢?”
“我打不过他。”提起这事,云无恙有些委屈,“我和他打了好几架,都没打过他,明明之前不落下风的,也不知他武功精进了多少,每次都压制着我。”
裴折但笑不语,恐怕不是精进了,而是一直在隐藏,林惊空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云无恙继续道:“但他不知抽了哪门子风,没有趁机奚落我,反而对我……挺好的,还问我要不要加入淮州军,成为像爹爹那样的将领,保卫百姓。”
来到设宴的地方,裴折停下脚步:“你同意了?”
云无恙颔首:“虽然很讨厌他,但我确实很想成为爹爹那样的人,我想有朝一日,也可以回到幽州,保护着这片土地与这里的百姓。”
裴折欣慰道:“你长大了。”
云无恙有些不好意思:“总不能一直闯祸,给公子添乱。”
裴折突然想起姜玉楼曾经说过的话,雄鹰的孩子,怎能像家雀一般懵懂无知地长大。
是了,云无恙是云腾的儿子,也该成为雄鹰的。
云无恙笑了笑,少年身量抽条,已经差不多与裴折比肩:“后来接触多了,发现林惊空也不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他对外横行跋扈,其实也有原因,将他与淮州的知府大人相提并论,委屈他了。”
裴折“嗯”了声,不知想到什么,弯起唇角:“想来之前我题的那幅对联,是有错漏的,任何人都会犯错,你瞧,我这不是也犯错了吗?”
当日他进京赶考,路过淮州城,听闻此地知府大人与统领两人鱼肉百姓,故而偷偷留下了那一幅对联,以作讽刺。
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那对联会成为调侃两人的谈资。
云无恙也笑起来:“林惊空有苦衷,但也改不了他跋扈横行的事实,公子那对联写的不错,祝他断子绝孙并无大碍。”
林惊空等人都入了座,裴折远远瞧了他一眼:“不至于,倒也不至于断子绝孙。”
云无恙撇撇嘴,小声嘟哝:“瞧他那副不近女色的模样,指不定真要断子绝孙呢。”
裴折想带着云无恙入席,被拒绝了。
小书童自个儿跑到淮州军所在的位置,和一群人吃肉喝酒,快活得不得了。
裴折怔了一瞬,接受了他的变化,看来云无恙是真的决心跟着林惊空了。
席上少不了酒,裴折坐在主位上,被一圈人轮着敬酒。
金陵九的离开,使得他心情并不爽利,没有兴致,拿着自己受伤不能饮酒的幌子,以茶代酒。
傅倾流来得晚,宴席差不多结束的时候才到,有不少将士们都喝得晕晕乎乎了。
他一身便装,没惊动大家,只和裴折与诸位将领打了个招呼,便去了营帐中。
裴折随即起身,离开了宴席。
金陵九说的事像一根刺,梗在他心里,他一思索,就免不了被这根刺扎得血肉模糊,今日若不是见到云无恙高兴,他怕是连饭都吃不下去。
傅倾流仿佛知道他会来,倒好了茶水:“喝酒了吗?听说你受伤了,可得多注意,免得留下病根。”
裴折摇摇头:“谢谢老师关心。”
傅倾流目光温和:“可是有事要问我?”
“之前收到老师的信,说耽搁了一会儿,有点担心。”裴折斟酌着词句,他与傅倾流是师生关系,若直接开口质问当年宫变之事,太不合礼数。
傅倾流喝了口水:“无碍,已经处理好了。”
裴折心不在焉,点点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傅倾流玲珑心思,当即看出他心里藏着事:“此幽州一战,你做的很好,回到京城之后,圣上定会封奖。当年你志得意满,要官拜三公,如今看来,已经快做到了。”
官拜三公,那是很久之前的梦想了,久远到裴折乍一听到傅倾流这样说,都有一丝恍惚,不太回的过神来。
营帐中点着蜡烛,烛火摇曳,蜡油滴落在桌上,留下一块嫩红色的斑痕。
像一道岁月的疤。
裴折的眉眼在烛火中变得不甚明朗:“老师,我成亲了,你知道吗?”
傅倾流手一顿,意味不明道:“有所耳闻。”
当日鹿鸣城燃灯一夜,引起的轰动可想而知,饶是谁都知晓,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下第一楼掌柜有了家室,对方还是名扬天下的探花郎。
裴折微低着头,他明明没喝酒,却觉得自己有些醉了:“我娶了我的意中人,他风华绝代,我甫一见之,便心生欢喜。”
傅倾流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叹息:“那我该恭喜你的。”
裴折手指贴着茶杯,感受到一点灼烫的温度,不消多时,他指腹就泛了红:“唯一可惜的是,没来得及与他结发交杯,洞房花烛。”
营帐外是欢呼雀跃的声音,打了胜仗的将士们兴奋不已,恨不得喝的烂醉,好将这一段时日来的绝望憋屈都排解出去。
这是太平盛世与动荡时期的交融,这群人整日泡在战场之上,终于偷来了片刻的安宁时光。
裴折突然有些恍惚,他心心念念,要保这乱世和平,可朝廷从根子上就坏了。
右相元奉把持朝政,残害忠良,一手扶持了张曜日等人,致使云腾贺雨无辜枉死,幽州被屠城,百姓流离失所。
耳边热闹的欢呼声,更像是一种讽刺。
这里的将士们在感慨,朝廷没有放弃他们,援军救了他们,幽州所有人都不用死,他们打赢了曦国的大军。
可裴折心里清楚,朝廷做到了几分,他也清楚,有多少人将幽州,将这里所有人的命当成了可以随意摆布的棋子。
裴折想,有那么多人人愿意跟随金陵九,愿意相信一场不破不立的梦,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傅倾流又续了一杯茶水,军中的茶不是好茶,他却好似渴极了一般,喝了一杯又一杯:“我鲜少饮酒,酒会使我思绪不明,今日不知怎地,竟然想和你大醉一场。”
裴折嘴唇翕动,声音有些颤抖:“老师……”
“你啊,最是聪颖,也最是尊师守礼,性子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傅倾流目光悠远,叹了口气,“明明已经是太子少师,能够独当一面,却还是如此优柔寡断,既然你不问,那只能我自己说了。”
裴折微微睁大了眼睛,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
傅倾流没有看他,只盯着那摇曳的烛火,声音平静,仿佛跨越了岁月与时光的洪流,回忆起那些曾经美好过的记忆。
他缓缓道来:“我曾有个倾慕之人,也同你和你那位意中人一样,两情相悦,但我做错了一件事,致使他离开了我。”
“那人与你一般,聪颖多才,当时年少轻狂,饶是骄傲如我,也自愧弗如。”
傅倾流声音带着浓浓的怀念,看着裴折的目光越发深沉,好像透过他在看什么人一样:“实不相瞒,我当初会同意教导你,是因为你很像他,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想起了他。无论是悟性天资,还是性情脾气,你们都像极了。”
裴折心跳有些快,金陵九说的话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握紧了茶杯,勉力维持面上的平静,玩笑道:“那我是不是该谢谢那位先生,不然可能得不到老师的指点。”
傅倾流摇摇头:“不,你就是你,虽然很像,但你们是不同的。”
裴折抿了抿唇:“所以老师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让他离开你?”
傅倾流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茶水,舌头有些发涩:“我让他失望了,我为了自己的私心,害死了很多人。”
裴折提到嗓子眼的心狠狠掉下去,整个人如坠冰窟。
第133章
夜深,喧嚣渐渐平静,月色将一切情绪都抚平。
裴折披着大氅,站在城墙上。
从离开京城算起,已经有足足几个月了,眼下秋风渐起,再过不久,又要入冬了。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裴折扶着城墙,并未回头,语气平静:“我想一个人静静。”
“一个人有什么意思,聊聊呗。”林惊空拿着酒囊,喝了口酒,“幽州城与淮州城不同,这里风沙料峭,少了几分温柔意味,天高皇帝远,怪不得没人愿意来。”
裴折瞥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那你来做什么?”
“我?我来讨酒喝的。”林惊空晃了晃手里的酒囊,“这是程将军送我的酒囊,关内买不到。”
幽州城的酒也和淮州不同,辛辣刺激,酒味浓烈。
裴折鼻尖嗅到一点,忍不住皱了皱眉:“大半夜,林统领不睡觉,就为了在我面前喝酒吗?”
酒劲很大,林惊空喝得太快,辣的鼻子都红了:“怎么不见九公子?”
哪壶不开提哪壶,裴折冷下脸。
林惊空瞟了他一眼,哈哈大笑:“满天下都传开了,听闻探花大人和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成了亲,两人冒天下之大不韪,传为一段佳话。怎地才过了月余,就分道扬镳了?”
裴折冷眼瞥他:“我和林统领应该没有熟到可以开这样的玩笑。”
林惊空轻笑,又喝了一口酒:“裴大人莫不是生气了?”
“任谁被奚落,都不会高兴吧?”裴折平静道。
林惊空伏在城墙上,被风吹的冰冷的指尖摩挲着砖石:“又不是一纸休书无法挽回,吊着个脸作甚?”
裴折烦闷不已:“……林统领若是醉了,就回去休息吧,省得一不小心掉下城楼,摔个半死。”
林惊空仰头大笑,突然道:“裴大人你别说,我还真想过,如果从城墙上跳下去,会不会摔死。”
裴折指尖一颤。
总觉得今晚的林惊空有些奇怪,像是……有什么事要告诉他一般。
裴折刚从傅倾流那里听了一通,实在没心情继续听故事,掉头就想跑。
林惊空揪着他的大氅,懒懒散散道:“就算我真摔死了,也不会拉着裴大人垫背,你跑什么?”
料峭的风吹得长发纷乱,裴折在京城住了多年,受不住这边的风,脸被刮得生疼。
林惊空喝酒喝的太多,咳嗽了两声:“家破人亡,一地鸡毛,裴大人,如果是你的话,面对这样的乱摊子,会和仇人同流合污,还是会以死抗争?”
许是关外的风太冷,吹得裴折整个人的血都凉下来了:“我哪种都不选。”
林惊空沉默了一会儿,笑了下:“没错,所以我哪种都没选。”
他这一句话,就令裴折攥紧了拳头:“你母家是皇后分出去的旁支,元氏一族把握朝政,无人敢惹,能有什么仇人?”
林惊空面色凝重,辛辣的酒烧得他胸口发疼,仿佛憋了一股火:“裴大人,你猜我母家为什么会被分出去?”
他声音阴冷,好似一条吐着信子的蛇,冰冷的蛇信带着剧毒,令裴折失去了言语的功能。
“听说裴大人手上拿着圣上的信物,那信物能够号令三军,我十分好奇,你仅仅是为了陪太子南下游历吗?”
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回答。
林惊空一点都不意外,继续道:“太子在淮州失踪,裴大人毫不在意,反而前往邺城、白华城、幽州城,一路上鲜少提及太子,所以我猜,裴大人另有要务在身,太子只不过是个幌子。”
林惊空从来都是聪明的,裴折清楚这一点,能坐稳淮州军统领的位子,仅仅靠元氏一族的庇佑是不够的。
更何况,元氏一族有没有庇佑他都两说。
裴折一直不搭腔,林惊空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我年少时也曾和裴大人一般,被人称赞天资聪颖,家中罹难时,我已有记忆。记得娘亲当时以泪洗面,说心中难安,记得爹爹终日愁眉苦脸,担忧我们安危,多次想要送我离开家。”
“可是还不等送我走,他们就先离开了,永永远远地离开了。”
林惊空松开手,声音很轻:“裴大人,你可知我为什么会收留云无恙?”
裴折一直很好奇这件事,云无恙说不清个所以然,究竟是因为什么,只有林惊空自己清楚:“为什么?”
林惊空捏紧了酒囊,声声如泣血:“因为我曾在爹爹口中听到过云无恙父亲的名讳,他说对忠良有愧,所以我替父还债,想补偿一二。”
脑海中浮现出之前听过的事,裴折隐隐觉得,其中应该有一条线,能够将一切串起来。
他找不到这根线,但他有预感,林惊空会告诉他这条线。
裴折:“你父亲是谁?”
“一介武将罢了,比不得云腾将军高义,也比不得……”他顿了顿,轻轻笑了声,带着似有若无的恶意,“也比不得裴大人的父亲幸运。”
裴折瞪大了眼睛,林惊空话里有话,分明是认识他父亲的意思,可是他们怎么可能会认识?!
不,是有可能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
裴折呼吸一滞,裴父曾为右相做事,如果抛开林惊空母家的关系,林惊空的父亲会认识裴父,只可能是因为右相。
他们必须同为右相一党。
电光石火之间,所有东西都联系了起来,裴折的脑海中浮现出之前发生的事。
当时在天下第一楼,裴父曾经提到过,能在大漠救下金陵九,有赖于曾经相熟的武将。
——“……奉命前往大漠之人与我相同,亦是不愿参与右相谋划之事的,只不过他没有我幸运,他是武将,甫一入朝,便接触到了右相一党中最机密的事,自此再无法脱离。”
——“家眷亲族尽被控制,稍有异动就会危及生命,一人可不惧生死,但至亲血脉,府上近百人数,怎能皆不在意?”
如果这武将不是别人,正是林惊空的父亲,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林惊空的父亲甫一入朝,便因为林母的缘故,接触到右相一党的核心机密,只不过他们夫妻俩都不满右相所为,所以裴父能够周旋成功。
他们可能抗争过,从元氏一族中迁了出来,但最后事情败露,终究逃不过一死。
林惊空就是那个被留下来的人。
裴折张了张嘴,被灌了一口充满酒气的,辛辣的浓郁的冷风,风涌进胸膛,化作刀刃,绞碎了他心中所有的侥幸。
林惊空的声音沉重如山,压在他身上:“我爹娘太天真了,以为自己能够骗过那老狐狸,他们之所以能够从元氏一族中迁出来,不是因为计划得成,而是因为,元奉需要一个弃子,一个为灭杀皇子背锅的替罪羊。”
林惊空离开了。
拿着程关月送他的酒囊,留下了一城的辛辣酒气。
裴折跌坐在地上,倚靠着城墙,缓缓闭上了眼睛。
大厦将倾,仅凭一人之力,如何能阻挡?
他终于明白了金陵九话里的意思。
他背负的不是自己的私心,而是无数人的责任,即使沉埋了十几年,当年的事,也需要一个了断。
那场冬月宫变,在元氏的算计和圣上的纵容之下,悄无声息的藏了下来。
那是一代君主的懦弱导致的结果,致使它成了这个国家最难以启齿的秘密,经年累月,这个秘密悄悄生根发芽,长出了一把刀,将要狠狠地,撕碎这个国家的虚伪和平。
虽然迟到了十几年,但没有人能够阻止。
那是死去的冤魂在复仇,要将一切罪恶扯开,暴露在阳光之下。
无论从哪种立场,哪种角度来看,这都是天经地义的。
从城楼回去后,裴折生了一场大病,烧得厉害,一连昏迷了好几天,无论吃什么药都不见好转。
幽州城不适合养伤,傅倾流做主,命令齐逍卫铎带领禁军,护送裴折回京城。
禁军走了半月,还没到京城,各种纷杂的消息却已经传开了。
先是幽州危难的消息,紧接着就是幽州军大败曦国大军,然后说是探花大人殚精竭虑,使妙计救了幽州,却把自己累到了,重病难愈。
一时间全天下的百姓都在感慨,祈祷裴折赶紧好起来,就连圣上也颁下谕旨,寻求天下名医,一定会救下少师大人,同时会好好嘉奖他。
金陵九是在京城的茶馆里听到的消息,此时距离裴折重病,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
他面色冷凝,直接将上乘的玉盏摔了:“怎么回事,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左屏默默地捡起碎片:“怕说了惹九爷担忧,故而就瞒下来了。”
金陵九表情难看,这一个月来,他忙的晕头转向,根本没工夫听外界发生了什么,为了不分心,逼着自己不去问裴折的近况。却没想到一闲下来,传到耳中的就是裴折重病不愈的消息。
他心惊胆战,生怕自己再迟一点,听到的就是裴折不治身亡的消息了。
一盒玉盏有六个,全都被金陵九摔碎了,莹润的碎片掉的满地都是,一眼望去亮晶晶的一片,像一地破碎的月光。
穆娇和温飞羽来的时候,金陵九刚摔完东西,脸色阴沉得吓人。
温飞羽被吓得一个激灵,掉头就想跑,被穆娇提溜着衣领给拽了回来:“师兄。”
金陵九眼神阴鹜:“裴折重病的事,你们知道?”
虽然是问句,但他的语气很笃定,像是确定他们一定知晓。
“知道。”穆娇大概是除了裴折之外,最不怕他发火的人了,“一个假消息罢了,师兄看不出来吗?”
左屏皱了下眉头,不太赞同地看了她一眼。
穆娇冲他摆摆手:“别收拾了,渴死我了,师兄,让左屏给我倒杯水成不?”
金陵九没说话,左屏知道他是同意了,便起身去倒水了。
温飞羽坐在一旁,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看都不敢看金陵九一眼。
穆娇暗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当初这人还拍着胸脯跟她保证,多番分析,说裴折一定没事,现下到了金陵九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了。
啧,怂包!
穆娇正视着金陵九,道:“师兄,且不说裴折有没有烧糊涂,幽州就找不出一个医师了吗?傅倾流又不是傻子,会不懂来回颠簸影响病情吗?”
金陵九深吸一口气:“你什么意思?”
“裴折在装病。”穆娇说,“他需要找一个借口,回来京城。”
金陵九心里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但还是惶恐,忍不住去追问,像是要从她的回答中得到力量,去相信裴折没有事:“借口有那么多,为什么要装病?”
穆娇眼睛骨碌碌一转,乐了:“那就要问师兄你了。”
金陵九掀起眼皮:“问我?”
穆娇歪了歪头:“你的新郎倌想叫你担心他,不问小嫂子你,问谁?”
金陵九:“……”
当初他一身嫁衣,多少存了心思,想要胁迫裴折同意在下,但好似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但没把人吃到嘴,反而给自己留下了话柄。
温飞羽憋不住笑了声。
他没办法把金陵九和小嫂子联系到一起,虽然这人的相貌不输给任何小嫂子,但手段实在是太残暴。
金陵九冷冷地瞧了他一眼,温飞羽笑声卡在喉咙,差点直接从凳子上滚下去。
穆娇扶着额角,笑骂:“瞧你那点出息!”
温飞羽:“……”
他娘的,这师兄和师妹没一个是好东西!
左屏端着两杯水回来,分别递给穆娇和金陵九。
温飞羽瞅见自己被忽略,不满地哼了声:“左屏,怎么只有两杯,我的呢?”
左屏没搭理他,能让他伺候的人,只有金陵九和穆娇了,前者是他的忠心,后者是他的私心。
金陵九已经缓过来了,横了他一眼:“温小公子一个人跑到我这里来,支使我的人,胆子不小。”
温飞羽缩了缩脖子,拱手讨饶:“得得得,你们都是祖宗,我惹不起,我闭嘴行了吧。”
在温飞羽身上撒了气,金陵九心气顺了不少:“裴折到哪里了?”
左屏回道:“不日就会到京城。”
金陵九一脸沉思,穆娇见状调侃道:“师兄思念夫君心切,莫不是要去少师大人的府邸等人?”
被三个人盯着,金陵九全然没有羞恼,喝了口水,淡声道:“有何不可?”
穆娇一噎,不愧是她的师兄,这都能接下去。
金陵九喝完水,才正视着温飞羽:“温家在京城也有产业吗?你来这里干什么?”
温飞羽坐直了身子:“我爹说京城将有大动荡,让我来跟着你长长见识。”
金陵九暗骂一声老狐狸,这是巴不得往他身边送人,事成之后,好为温飞羽铺一条康庄大道。
温飞羽见他神色不明,暗戳戳道:“我也不用长太多见识,跟着你手下的人就行了。”
金陵九扬了扬眉,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这怎么能行,你特地过来,若是不好好安置一番,我如何能与温老爷交代。”
温飞羽急了:“不用交代,你不说我不说,反正他又不会知道。”
见把人逗得不轻,金陵九眯着眼思忖片刻,才松了口:“左屏,你带温小公子去找赵子秋,他那边好像缺人,问问他愿不愿意收留温小公子,若是不愿意的话,我就着人将他送回温家。”
“愿意的,他肯定愿意!”温飞羽一下子从凳子上跳起来,眼睛亮晶晶的,“不劳烦左屏了,我自个儿过去就成了。”
他一溜烟跑了,像是生怕金陵九反悔。
穆娇啧啧出声:“都说嫁出去的孩子泼出去的水,这温飞羽还没嫁出去呢,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她脱口而出,完全没注意到这话还戳了另一个人的肺管子。金陵九凉凉地瞧了她一眼:“何时将你嫁出去,我就省了心了。”
穆娇:“……”
金陵九摸了摸下巴,视线略过神色紧绷的左屏,笑道:“京城青年才俊遍地都是,穆儿可有看上的,师兄做主,给你抢了来。”
穆娇连声讨饶:“我错了,师兄我再也不提你嫁出去的事了,可饶了我吧。”
金陵九支着下颌,眼皮一抬,直直地盯着左屏:“外头的看不上,咱们天下第一楼里面的也成,你看左屏如何?”
“左屏他……”穆娇卡了壳,扭头看了左屏一眼。
左屏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突然道:“九爷,我去找人来收拾一下这地上的碎片。”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根本没等金陵九的反应,像是落荒而逃。
穆娇一言不发,若有所思地盯着门口。
金陵九曲指扣了扣桌子,叹了口气:“从小师父只教你武艺,我们又都是男子,没个能陪你说说话的姐妹,女儿家便是有了心事,也没地方可以说。”
穆娇摇摇头:“没有,爹爹和师兄对我都很好。”
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还是决定将姜玉楼当成爹爹来对待。
穆娇向来懂事,打小就知道照顾金陵九,故而他也很疼宠这个师妹:“对你好,但也不一定能做到没有疏漏,平常女儿家到了你这个年纪,就要议亲了,我们穆儿却连倾慕都不甚清楚。”
穆娇张了张嘴,隐隐觉得他话里有话,打着哈哈:“师兄是嫌我啰嗦,想把我嫁出去吗?”
金陵九淡淡地瞧了她一眼:“全天下的男儿都配不上你,你若是没有心仪之人,师兄自当保你一世荣华富贵。”
穆娇对他情深义重,知道他在谋划什么后,还是决定帮助他,再加上穆老将军曾经的帮助,金陵九断然不会委屈了她。
穆娇揪着腰带,她从小习武,穿纱裙不方便,便从来都是男子的衣服,远远看去,活似一个俊俏的少年郎:“师兄,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喜欢。”
金陵九挑了挑眉。
不知道是不是喜欢,意思就是,知道是哪个人?
穆娇抓了抓头发:“之前在幽州城里,我……我和他闹了别扭,也不是闹别扭吧,他没生气,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是感觉他心情不好,我看着他也很想哭。”
她在这时候,总算透出点女儿家的模样,说起烦恼时没头没尾的,好似娇嗔。
金陵九无意去探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问了一句:“是左屏吗?”
穆娇呆呆地看着他,脸上有些红,半晌,点点头:“师兄怎么知道的?”
金陵九抬眼一扫,看到门口收回去的脚时,摇了摇头:“随口猜的。”
穆娇点点头:“师兄向来神机妙算。”
快到冬日了,金陵九手冷,扶着茶杯借了点暖气,轻笑:“神机妙算我可当不起,大家都说第一探花神机妙算。”
穆娇满脑子都是少女心事,没过脑子,脱口而出:“反正你们是一家的,夫唱夫随,也当得起。”
她说完一愣,抬眼看向金陵九,却见他眉目舒展,露出个温柔的笑:“也是,我沾他的光了。”
穆娇心中微动,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是倾慕喜爱。
左屏不想说,金陵九也无意插嘴,端看两人的缘分了。
和穆娇聊了几句后,他就离开了。
冬日太冷,一个人睡不合适,裴折不日到京,他该准备准备,上门去自荐枕席了。
第134章
探花郎回京当日,圣上亲自下旨慰问,以表重视,同时命太医院一众太医亲赴少师府,为探花郎看诊。
百姓交口称赞,探花大人力挽幽州狂澜,圣上礼贤下士,一时间在京城传为一段佳话。
送走太医之后,裴折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拿过搁在一旁的茶水,猛灌了几口。
隔着层层叠叠的床帘,嗅到一点清淡的安神香气息,裴折揉了揉眉心,将绑在手腕上的丝怕解下来,随手扔在床头。
悬丝诊脉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露脸,适合瞒天过海。
天已经黑下来了,窗纸外透进乌凌凌的光,隐约能看到几颗星子。
裴折把安神香熄了,打开窗,冷风裹着寒气涌进来,将室内的香气冲散。
他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衣服,将大开的窗户拉上一半,就这样端坐在窗前。
没坐一会儿,服侍的人就端着熬好的药过来了,一看他开了窗,大惊失色:“公子,您的病还没好呢,开窗受寒怎么办?”
裴折瞥了眼他手上端的药,嫌弃地皱起眉:“没事,搁那边吧。”
他一路上没离开药,现下闻着药味就想吐。
服侍的人为难道:“太医说得趁热喝。”
裴折揉了揉眉心:“先搁着,我等下就喝,对了,你去找找有没有梅花冷香,最好是……算了,就这样吧,时辰不早了,我要休息了,你也歇着去吧。”
小厮拗不过他,放下药离开了。
裴折躺的累了,懒得折腾,直接端起药碗,将冒着热气的药汁沿着微开的窗户倒了出去。
风吹得房门吱呀作响,房间内的烛灯火焰晃了几下,直接熄灭了,屋内陷入黑暗之中,只有从窗口透进来的一点月光,在地上映出模糊的轮廓。
裴折被吹得一哆嗦,连忙扔下碗,搓了搓手,兀自念叨了两声,将窗户关上。
床帘堆积在一起,裴折刚准备撩开,猝不及防被一只手攥住了手腕,紧接着一股大力拽着他朝床上栽去。
隐秘而幽深的梅花冷香扑了满脸,驱散了鼻腔中的浓苦药味,裴折紧绷起来的身体缓和下来,任由自己落进一个带着微凉气息的怀抱里。
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胁迫感:“听闻探花郎病弱,我特来看望,不想竟发现了秘密,药也不吃,原来是在装病。”
裴折懒懒地应了声:“怎么,你想把消息散布出去吗?”
许是觉得太冷硬,他又补了一句:“药太苦了。”
那人低低地笑了声:“若是不想我宣扬,就乖乖听话,我居无定所,想在少师大人府上谋个活计,可能如意?”
居无定所个屁,裴折暗自在心里骂了句,顺着他问道:“你能做什么?”
凑到耳边的声音带着一丝热气,说得暧昧又狎猊:“冬日里天冷,大人定然衾寒难眠,不知床榻之上是否缺一个相陪之人,为你暖床?”
裴折猛然抬起头,在黑暗中寻找一双黑沉漂亮的眼睛:“你真想为我暖床?”
“想也不想。”他顿了顿,笑道,“佳人在怀,却求而不得,某寤寐思服,若大人愿意委身于某,那就没有不想了。”
裴折忍无可忍:“……金陵九你有病吧!”
烛灯重新点燃,照亮了房间,厚重的床帘被拉上去,金陵九好整以暇地瞧着裴折,冲他伸出手:“过来。”
裴折扶着烛台,没动作。
金陵九暗叹一声,放软了声音:“你这一病就是一个月,可吓死我了,娇娇乖,过来让我抱抱。”
裴折沉默地走过去,刚到床边,就被拉进了怀里,金陵九低声叹息:“还好没事,不然我可怎么办。”
裴折鼻尖一酸,差点滚下泪来:“当初走得那么干脆,也没见你不舍得,现在来说这些做什么?”
金陵九也不恼,将人拖上/床榻,拉过被子来盖住:“当时不知道我的娇娇这么娇,早知道,就是你不愿意,我也一定把你打晕了扛走。”
裴折吹风吹得手脚冰凉,金陵九暗自调动内力,将自己的手暖热,然后握着他的手,帮他暖手。
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靠在一起。经过幽州一役,这种安静的相处,对他们而言,都显得弥足珍贵。
裴折深吸一口气,闻着熟悉的梅花冷香:“以前手凉的是你,现在倒转过来了,让你给我暖手。”
金陵九推开他的手,在掌心中挠了挠:“谁让你照顾不好自己,我不给你暖,还有谁给你暖?”
裴折轻轻哼了声:“多的是想给我暖的。”
金陵九轻轻笑了下,如沐春风般温声道:“我看谁敢,我断了他的手。”
裴折:“……”
这人自暴露之后,愈发不在乎了,什么话都敢在他面前说。
盖着被子,还有人工暖炉,裴折很快暖和过来,推了推环着自己的人:“行了,不冷了。”
金陵九拖长了调子:“哦,用完就丢,不冷了就过河拆桥。”
裴折一噎,冷笑:“你怎么不说我是卸磨杀驴?”
金陵九一脸窘迫:“探花郎的嘴太厉害了,我可说不过。”
裴折又要挤兑他,突然被掰过下巴,金陵九凑过来,眼底尽是笑意:“说不过,就只能剑走偏锋,亲一亲了。”
裴折:“……”
小别胜新婚,两人吻得难解难分,好半天才停下。
裴折呼吸微乱,躺靠在床榻上:“不知羞!”
金陵九笑了:“我亲自己的夫君,有什么可羞的?”
裴折握住他探进自己衣襟里的手,咬牙切齿:“既然叫我夫君,你总得有个夫人的模样,乖乖躺好,别动手动脚,不然小心我休了你!”
“休我?”金陵九挑了挑眉,“可以,正好休了,我来娶你一次,让你名正言顺的做新娘子。”
裴折哑口无言,又被按住亲了一通,衣襟扒开大半,被揉得出了汗,才让作乱的人停下手。
两人躺在一个被窝里,裴折困乏劲儿上来了,懒得折腾,索性在金陵九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这么晚过来找我,有什么事?”
金陵九在他额头上蹭了蹭:“来给你暖床啊。”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正事呢,你现在不应该忙着吗?”
虽然远在幽州,但各地发生的事,裴折也有所耳闻,且能推断出哪一些是出自天下第一楼的手笔。
金陵九把玩着他的一缕头发:“忙其他事,远没有你重要。”
裴折狐疑地打量着他:“啧,今儿个怎么甜言蜜语一箩筐,该不会是又要背着我搞什么小动作吧?”
“不搞小动作。”金陵九一脸正经,“搞我们娇娇行吗?”
裴折:“……”
今晚的金陵九就不适合谈正事,整天他娘的瞎扯。
许是发现了自己太过分,金陵九立马换上了讨饶的语气:“裴郎一路奔波,累不累,要不要我哄你睡觉?”
裴折知晓他是不愿意泄露自己在做的事情,没勉强,顺势提要求:“要,你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
一路从幽州回来,因为装病的缘故,并没有赶得不太快,反而悠哉悠哉的,裴折一点都不困,精神得很。
今晚的金陵九出乎意料的好说话:“好,裴郎想听什么故事?”
现在在做的事情套不出来,那便问问之前留下的疑问吧,裴折思索了下,道:“讲讲你师父吧,当初柳先生说他故意害你,后来看你二人并没有产生嫌隙,可是其中有什么隐情?”
金陵九斟酌了下,将“这不算是故事”咽下,解释道:“柳先生说的时候,我确实已经相信了,但后来我们去了十三局香铺,在那里还遇到了一个被杀了的人,你还记得吗?”
裴折点点头:“记得,我们从地道回了山上,那桩案子现在还没破呢。”
金陵九淡声道:“不用破了,我知道人是谁杀的。”
裴折掀起眼皮,试探道:“姜玉楼?”
金陵九轻轻“嗯”了声:“天下第一楼在各地都有联络的地点,有一些老站点是师父安排的,已经渐渐脱离天下第一楼了,我并不知道。十三局香铺就是其中之一,当日被杀的人,其实是元奉派来的。”
裴折皱紧眉头:“你是说,十三局香铺是天下第一楼的联络地点?”
“对,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金陵九平静道,“那掌柜也算是天下第一楼的人,处理了盯梢的尾巴。我知道了被杀之人的身份后,就猜到十三局香铺可能和天下第一楼有关。我们天下第一楼行事诡秘,元奉的人能找过去,其中应当另有隐情。”
裴折听明白了:“所以你就和姜玉楼通了气,确认了香铺掌柜的身份,然后说是带我私奔,其实也是为了将我带离雾隐山,好让那掌柜平安脱困。”
金陵九纠正道:“我是真的想和你私奔,其他都是捎带的。”
裴折没拆穿他,问道:“元奉的人知道你们的联络地点,是不是意味着,姜玉楼曾经和他们接触过,你身体中的毒也是真的,可以佐证这一点。如果他不是为了害死你,那他是为了……做戏?”
金陵九蹭在他耳朵旁边,笑着夸道:“聪明。”
裴折暗叹一声:“置之死地而后生,原来如此。想来姜玉楼手上留着的联络地点,大多都被盯上了,所以他并未告诉过你。可惜了,柳先生并不知晓其中的事,这些年他一直……”
金陵九专心致志,含住了他薄而红的耳垂:“我将柳先生说的话都告诉了师父,他并不知道柳先生看了他做的戏,还以为是柳先生单纯想疏远他,故而多年没有去打扰过。”
裴折不知说什么好,他受柳先生救命之恩,明晰事情真相后,忍不住唏嘘。
金陵九用舌尖拨弄着他的耳垂:“如今师父已经知晓了所有的事情,准备抽空就去见一见柳先生,解释清楚。其实就算你没有带我去雾隐山,等到我的身体受不住这毒的时候,师父也会带我登门拜访。”
裴折偏了偏头,救出自己的耳朵,玩笑道:“真好,这样我们九哥哥就不是孤家寡人了。”
金陵九经历了太多,姜玉楼是为数不多待他好的人,如果从小养育教导他的师父也背叛了他,金陵九绝对会很难受。
“孤家寡人?“金陵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已经有了家室,哪里是孤家寡人?”
裴折没接这话茬,顾左右而言他:“时辰不早了,我要休息了。”
金陵九应了声:“那我正好开始工作。”
裴折不明所以:“嗯?”
金陵九眉眼带笑:“帮探花大人暖床,不就是我的工作吗?”
裴折:“……”
他放弃了,他骚不过这人。
裴折一路上睡了许久,本以为到家后不会再困,但被金陵九抱着,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听着他平稳的呼吸,金陵九舒缓开眉眼,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还好没事。”
确认了这么长时间,他这颗心才彻彻底底地放下,可以安枕休息了。
两人睡在一个被窝里,房间里还没生暖炉,有些冷,不等睡到后半夜,裴折就自发地凑近热源,缠得金陵九死紧。
金陵九迷迷糊糊,也没在意,将人搂了搂,又沉沉睡去。
从幽州回来后,他一直忙于事务,太久没这样安心睡觉了。
两人睡到日上三竿,直到小厮来敲门,金陵九才悠悠转醒。
裴折打了个哈欠,带着被吵醒的起床气不悦道:“这刚什么时辰,吵吵什么?”
待在一起久了,什么都会传染,他以前没有起床气,都是被金陵九带出来的。
思及此,裴折瞪了眼身旁的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一副没睡清醒的模样,脸埋在裴折的颈窝中,小声嘟哝:“让他走,我们再睡一会儿。”
像极了撒娇。
裴折正有此意,当即道:“行了,你先下去吧,我还要再休息一会儿,若是有什么人来探望我,尽皆打发了就是,太医也别放进来?。”
小厮隔着门,声音里带着一丝诚惶诚恐:“公子,来的人打发不了,您还是赶紧起来吧。”
裴折气闷:“什么人打发不了,又不是天皇老子。”
小厮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公子,来的人是圣上。”
裴折骤然清醒过来:“你说什么?”
金陵九沉下脸,周身气势变得压抑起来。
小厮重复了一遍:“公子,圣上来了,正在前厅等——”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裴爱卿有病在身,不宜下床,还是朕过来探望吧。”
话音刚落,他便推开了房门。
第135章
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裴折攥着帘子,作势要下床。
昭国圣上名为萧淮西,见状连忙道:“裴卿不必见礼,朕是特地来探望你的,你重病在身,好好卧床就是。”
裴折咳嗽得连话都说不清楚,顺势收回掀帘子的手:“微,微臣谢过圣上。”
小厮跟着进来,整个人局促不已,战战兢兢地搬凳子倒茶水。
萧淮西摆摆手:“你下去吧,我要与裴爱卿说会儿话。”
小厮离开后,他伸手去掀床帘:“裴卿,太医回禀,说你病重,朕今日下了早朝,特地过来看你。”
“不可!”裴折攥住帘子,“咳咳,圣上天恩,微臣感激涕零,只不过臣实在病重,若是掀了帘子,怕会把病气渡给您。”
萧淮西没坚持,在床边坐下:“裴卿此行辛苦,朕听闻你病倒的消息,心中焦急。前几日老师上书,说你忧思幽州之事,还以身犯险,险些命丧钱玉关,朕心甚痛。”
裴折一边挡住在自己身上作乱的手,一边咳道:“承蒙圣上厚爱,幽州一事,臣理应为圣上分忧。”
金陵九轻轻呵了声,气音扑在裴折耳边,令他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隔着一层床帘,外头就是昭国帝王,金陵九丝毫没有收敛,甚至骨子里那些恶劣全都被激发出来了。
金陵九是“死”在十几年前的大皇子,与萧淮西是父子关系,但裴折心里清楚,金陵九是将萧淮西当成仇人的。
他大张旗鼓的做出这一系列事,就是为了让一切大白于天下,同时推翻朝廷,取而代之。
金陵九是在报复萧淮西,有理由且有动机的报复,弑父固然为伦常所不容,但为母报仇可是天经地义。
更何况,金陵九是个不会在乎伦常的疯子。
裴折心里很怕,他见识过金陵九的疯,他怕金陵九会不管不顾地掀开床帘,对萧淮西做什么。
金陵九嘴唇翕动,开合间吐出几个轻飘飘的字:“裴郎在怕吗?”
裴折呼吸都要停了,死死地攥住金陵九的手,眸底闪过一丝祈求。
若金陵九出手,谁都拦不住。
他在朝为官,萧淮西就是他的君,裴折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萧淮西出事。同样,金陵九是他一生钟爱之人,他不希望看到金陵九的手沾上萧淮西的血。
萧淮西在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自己有多么担忧裴折,完全不知道床榻上不仅有他的裴卿,还有他愧对的、早早被陷害死的儿子。
“裴卿,此行……朕交于你的事,你可办妥了?”
慰问完,萧淮西提起关心的正事。
金陵九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盯着裴折,咬住他的耳垂:“裴郎做什么正事了?”
裴折挣不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刺激令他头皮发麻,声音都有些微的颤抖:“臣,臣探寻诸城,并未完成圣上所托,请圣上责罚。”
他刻意没有提及详细的事,就是不想让金陵九知道太多,他们都有各自的计划,互不干扰是最好的。
萧淮西沉默了一会儿:“可是我听说,你与天下第一楼的人成了亲?”
金陵九似笑非笑,做了个嘴型:告诉他啊。
裴折进退两难,萧淮西的问题他不能不回答,但金陵九又在身旁,一旦回答,肯定会被猜出什么。
前有狼后有虎,他就没遇到过这么难处理的事情。
裴折斟酌道:“事出有因,咳咳,日后我必向圣上禀明,咳咳……”
他咳个不停,声音都哑了。
金陵九眯了眯眼:“这么不想让我知道是什么正事,难不成与我有关?既然裴郎不想说,那我去问一问他,如何?”
裴折瞪了他一眼,警告意味明显:“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金陵九低下头,看着他握在自己手上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禁不住笑了一下,“我头一次见裴郎怕成这样,是怕我真的杀了他吗?”
裴折状态不好,咳嗽厉害,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萧淮西眉心紧蹙,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问下去,倒显得他不近人情了:“裴卿有病在身,还是多加休息吧,等你痊愈了,再进宫述职。”
裴折是他的左膀右臂,他都将信物交与裴折了,哪里会想到,裴折会背着他藏了个男人在床上,且这个男人还是朝廷的对头。
萧淮西有一肚子的话要与裴折商量,不然也不会下了早朝就过来,没想到他的裴卿身体状况比太医说得还差,根本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
裴折求之不得,立马道:“臣遵旨,待臣身体痊愈,定然……唔咳咳,进宫赔罪。”
“赔罪不至于,你好好养病吧。”萧淮西顿了顿,道,“最近天下第一楼不太平,朕准备抽时间见见金陵九。”
裴折呆了:“圣上的意思是?”
若是萧淮西知道他想见的人就在这里,不知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金陵九眼底闪过一丝暗光,透过床帘,看着隐约透出来的身影。
应该会很惊讶吧?
萧淮西叹了口气:“不管是不是,总归要与他见一面的,不然朕心里总不踏实。”
房间门刚关上,金陵九就把裴折按在了床上:“他想见我,你怎么不告诉他我就在这里?”
裴折暗自腹诽,你就是一匹狼,告诉他了,他还能活着走出我的府邸吗?
金陵九像是并不准备得到答案,自顾自地说着:“他三句两句不离我和天下第一楼,裴郎此行的目的,不是萧澄明,而是我,对吗?”
裴折掀起眼皮:“是又如何?”
金陵九抵着他的额头,十分快活地笑了声:“是的话,我会很开心,裴郎刚才维护了我。”
裴折一噎,脸色有些不太自然,推他:“起开,别压在我身上。”
金陵九跟狗皮膏药似的,硬是粘着他:“我要待在裴郎身边,用身体为你遮风挡雨,为你驱寒,怎么能离开你呢?”
裴折:“……你肉不肉麻?”
金陵九用行动表示了,他丝毫不觉得肉麻。
他埋头在裴折肩上,牙齿轻合,在锁骨上留下一个牙印:“盖个戳,免得别个儿都来惦记我的人。”
裴折快被他气笑了:“我什么时候成你的人了?”
金陵九一本正经:“早晚的事,都拜过堂了,难不成你想始乱终弃?”
裴折懒得理他,金陵九自个儿闹腾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你打算一直装病?”
从幽州城到京城,裴折一直装病,从他刚才和萧淮西说的话来看,似乎并没有回到朝堂上的意思。
金陵九有些看不明白了,以裴折的性格,不可能对他的所作所为置之不理。
裴折打了个哈欠:“你都要闹翻天了,还让林惊空等人都来做说客,我不袖手旁观,难道要与你闹个你死我活吗?”
“哪里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了?”金陵九笑意不达眼底,“裴郎一贯会躲清闲。”
按照他的计划,冬月宫变的真相最好由裴折来揭开,他谋划好了一切,却没想到裴折会装病。
裴折施施然起身,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你想拿我当刀,我偏不如你的意。”
金陵九在裴折面前晃了一圈,就离开了少师府。他最近忙,眼下满城风雨,仔细查探,都能查到与天下第一楼相关的蛛丝马迹。
裴折点了点鼻尖,品味着残留的梅花冷香,这点蛛丝马迹看上去是破绽,其实是金陵九故意留下来的鱼饵。
就和在淮州城中所作所为一样,先是给他送信,后来又在上元夜宴创造偶遇,故意勾起他的怀疑。
裴折自嘲地笑了笑,也不知是该说金陵九的这饵抛得太诱人,还是该说自己不是条普通的鱼,毕竟他们两人之间,分不出输家赢家。
裴折以为金陵九忙于处理天下第一楼事务,结果当晚,这人又摸进了他的卧房。
裴折睨了他一眼:“你这是来我府邸来上瘾了,暖床的活计想长长久久地做下去?”
金陵九耸耸肩:“探花大人可别冤枉我,我今儿个是来讨债的,在淮州城里,你欠了我一支簪子,一个发冠,算算时间也该还了。”
裴折愣住了。
金陵九好笑地看着他:“堂堂太子少师,该不会想耍赖吧?”
“谁想赖账了?”裴折气闷,“不就是簪子吗,又不值钱,我去给你拿。”
金陵九拿过桌上放凉的茶,喝了一口,皱了皱眉:“裴郎的簪子不值钱,我的发冠可值钱,你弄碎的那个价值百两银子。”
裴折不敢置信地回过头:“你说什么?多少钱?”
他知道金陵九身上的东西非富即贵,毕竟是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
当时在林惊空的别院里泡温泉,他不小心弄碎金陵九的玉冠,说实话,一贫如洗的探花郎打过鬼主意:金陵九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发冠吗?
事实证明,家财万贯的九公子很在意。
金陵九笑得灿烂:“那玉冠是请人专门打造的,百两银子已经是给裴郎打了折的。”
裴折明白他的本意不是玉冠和簪子,金陵九是故意提起这茬的,想让他服软。
有钱能使鬼推磨。
裴折走到金陵九面前,直接跨坐在他腿上:“就我们这关系,还要谈钱?”
金陵九不客气地环着他的腰,眉目间浸满笑意:“裴大人不是说过吗,你又不是我的人。”
裴折哑口无言,金陵九竟然拿他之前说过的话堵他:“成过亲,拜过堂,其他也是早晚的事,怎么,你想始乱终弃?”
金陵九一脸无辜:“我怎么敢?”
裴折磨了磨牙:“簪子能给你,玉冠没有,你想怎么着?”
“算起来我可亏大了。”金陵九故作叹息,双手裴折的腰,“不过裴郎这么说了,我吃点亏也无妨,你陪我去见一个人,玉冠的事就一笔勾销,如何?”
裴折狐疑地打量着他:“见谁?”
金陵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个你我的老熟人。”
第136章
老熟人上框了个限制词,裴折回忆了一下,他和金陵九共同的熟人不少,大多都是在淮州城、邺城等地认识的。
在京城相见,一时半会儿,他还真猜不出来所谓的老熟人是谁。
天黑,金陵九带着“重病不愈”的探花郎翻墙,张扬且大逆不道。
裴折也不是个刻板守礼的,翻起自家的墙来十分熟练,嘴上却嚷嚷着:“跟着你,我他娘的都干了些什么离经叛道的事?”
金陵九不以为意,轻嗤了声:“又不是没翻过。”
当时在雾隐山下,他们翻过十三局香铺的墙,再往前数,还帮云无恙翻过白华城的城墙。
裴折啧啧出声:“你这人啊,就是无趣。”
金陵九眼皮不抬:“可不,承蒙裴郎厚爱,不然我这般无趣,定然娶不到媳妇儿。”
裴折:“……你才是媳妇儿!”
金陵九抄起斗篷的帽子,将他捂得严严实实:“小媳妇儿才卧病在床,体弱身虚。”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真诚发问:“虚的不是你吗?当初在淮州城,你作死脱衣服,把自个儿弄着凉了,半夜还让左屏去请医师。”
金陵九短促地笑了声:“你以为我真是为了请医师吗?”
裴折一愣:“醉翁之意不在酒,怪不得,你刚洗完澡衣服也不穿,就来给我开门。啧啧啧,我当初还以为你是多么光风霁月的人物,现在想想,真是自己瞎了眼。”
金陵九一脸严肃:“你不是瞎了眼,你是被我的美貌蒙了心。”
裴折下意识想反驳,仔细想了想,似乎真是这么回事。
金陵九戏谑道:“当初你见色起意,在画舫上的时候,就一个劲儿推着我往软榻上去,还对我动手动脚。”
裴折老脸一红:“我那是在查案,你身上带着梅花冷香,与钟离昧身上的味道,以及我收到的信上的味道相同。”
金陵九哼笑一声,没说什么。
裴折觉得自个儿有点欲盖弥彰了,急于找新的话题:“你要带我去见谁?”
金陵九定定地看着他,裴折顿了两秒,惊呼出声:“是他?!”
京城里的夜场多,金陵九挑了家裴折以前常去的,故作镇定,美名其曰:“带你体验过去,旧地重游。”
裴折想了一下天下第一楼的信息网,耸耸肩:“我是无所谓,待会儿你要是酸得厉害,可以撒个娇,看在拜堂的份上,我勉为其难哄哄你。”
金陵九将他的斗篷往下拉了拉,遮住了大半张脸:“你这张嘴,迟早给你招来祸患。”
“没事,反正有你在。”不等金陵九欣慰,裴折就慢悠悠地补充道,“你就是最大的祸患,不会有比你更麻烦的了。”
金陵九一噎,伸手拧了下他嘴角:“欠教训,迟早让你把这些话都收回去。”
裴折得意得不行:“赶紧的赶紧的,我骨头架子都紧了,你快来教训我,给我松松筋骨。”
金陵九:“……”
金陵九暗自叹了口气,今晚的裴折异常兴奋,嘴皮子也利索,有点说不过他了。
裴折得意洋洋:“怎么,你不行了?”
金陵九动作一滞,似笑非笑:“到时候一定让你好好看看我行不行。”
裴折后脊一凉,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左屏早已经安排好了雅间,见他们过来,在前面引路。
裴折乖乖装哑巴,生怕一不小心被人认出来,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房间里,酒菜已经摆上了,裴折脱下斗篷,环视四周:“人还没到吗?”
旁边摆着一架琴,金陵九按住琴弦,拨弄了两下:“他与你一样,喜欢先在姑娘堆里逛逛,应该快过来了。”
裴折忍住笑意,话里有话的金陵九太可爱了:“那边乐子可大了,让左屏去喊一声吧,免得他醉倒温柔乡,忘记我们还等着。”
琴弦被重重挑起,发出的声音有种崩裂感,似玉石相撞,兵戈相交。
金陵九指腹揉着琴弦,感受到从上面传来的刺痛:“裴郎是个有经验的。”
“那可不,毕竟月月都来。”裴折觑着他的脸色,叹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看得多了,自然耳濡目染。”
他走过去,拉起金陵九的手,吹了吹:“明知道我跟你开玩笑呢,还故意折腾自己,又犯病了?”
金陵九“嗯”了声:“犯病了,犯了想让你心疼的病。”
裴折动作一顿,将他的指腹贴在唇上,轻轻亲了下:“我已经心疼了。”
房门被敲响,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裴折瞬间恢复平静,转过身:“进。”
来人一袭长衫,举着酒壶,遥遥地敬过来:“裴大人,许久未见了,听闻你身体抱恙,可好些了?”
裴折微一颔首:“承蒙钟离先生惦记,并无大碍,来,请坐。”
钟离昧三分醉,神思清明,脸上已泛了红:“自淮州城一别,在下以为天长水阔,再无相见之日,幸得九公子相邀,才有勇气赴京,见一见裴大人。”
裴折摩挲着面前的杯子,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钟离先生来京城,该直接找我的,你我才是老相识,不是吗?”
当初他们在知府大人的府邸相遇,从时间上来看,他可比金陵九认识钟离昧要早。
钟离昧垂下眼皮,自嘲一笑:“我怎么敢称裴大人的老相识。”
裴折给他倒了杯茶:“喝杯茶,解解酒。”
金陵九沉默不语,好似和他们不在同一张桌子上,只专注地喝汤。
钟离昧神色凝重,端着茶慢慢抿着,似乎在组织语言。
裴折吃了口菜,觉得咸,撂了筷子:“钟离先生不远万里,从淮州城赶到京城,不仅仅是想见见我吧,可是有什么事找我?”
他和钟离昧没到见不到面会想念的关系,钟离昧来得突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若非金陵九提醒,他根本猜不到。
即便是猜到了,他也想不出钟离昧来找他是为了什么。
见金陵九喝汤喝得专注,裴折也盛了一碗:“有事的话,钟离先生直说就好。”
汤是冬瓜和骨头炖的,酥烂香浓,热乎乎的,冬天里喝上一碗,十分舒坦。
正喝着汤,碗里多了一块剔了骨头的肉,金陵九将筷子放下,换了自己的勺子,继续喝汤。
裴折看着那块肉,眼底泛起笑弧,嘴上别扭得厉害,行为举止却很诚实。
他将肉送进嘴里,心满意足地嚼着。
迟疑了许久,钟离昧终于下定决心,他站起身,冲着裴折一拜:“实非故意麻烦裴大人,只是我这件事,除了你没人能够解决。”
裴折咽下肉,抬了抬手:“客气,钟离先生坐下说就好,有什么能帮的,我一定尽力。”
钟离昧充耳不闻,一撩衣袍,直接跪倒在地,他声音发哑,字字句句都重逾千斤:“钟离昧,钟离世家第三十七代玄孙,家父钟离霁,曾任殿阁大学士。今日来见裴大人,是想请你为我钟离一家申冤。”
“当年冬月宫变,家父因奏请圣上,希望阻止右相元奉,结果被右相一党栽赃诬陷,我钟离一家满门三百七十六名无辜之人皆受牵连,死于非命。”
裴折呼吸一窒,说不出话来。
钟离昧连连叩首:“我因外出游学,幸免于难,苟活至今,本想浑浑噩噩过完一生,直到我淮州城遇到裴大人。”
“您为百姓申冤,明真相,不因凶手为朝廷命官而停止追查。钟离昧一介草民,恳求裴大人重启旧案,为我父亲,为我钟离家无辜之人申冤,我愿当牛做马,以报答大人的恩情。”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看向身旁的人:“这就是你想给我看的?”
金陵九放下勺子,淡声道:“当年宫变沉冤昭雪乃是大势所趋,裴折,醒醒吧,你逃避不了,也阻止不了。”
第137章
一顿饭吃到最后,近乎不欢而散。
裴折和金陵九默契地隔着一段距离,一路走回少师府,金陵九没进屋,看着裴折翻墙回了家,目送他安稳落地,就离开了。
裴折瞥了眼空荡荡的墙头,暗骂一声,狠狠踢了脚一旁的台阶。
所幸冬天穿的鞋子也加厚了,并没有伤到脚。
回了房间,床帘拉好,裴折倒头就睡。
一直睡了个昏天黑地,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太医院的太医们来复诊,裴折才在呼唤声中醒过来。
侍候的人帮他漱口擦脸,裴折的目光逐渐清明,吩咐道:“将我的朝服拿出来。”
房间里的窗户开了条小缝,这是裴折的习惯,早上开窗通风,一年四季都这样。
侍候的人一愣,提醒道:“公子,你的病还没痊愈,不能操劳过度啊。”
裴折随意地摆了摆手:“无碍,我心里有数,让你拿就拿,然后准备笔墨。时辰不早,太医们都等久了,让他们进来吧,看茶。”
小厮拗不过他,将生好的火炉放在床边,出门叫人了。
裴折坐在床边,出神地看着窗户。
床帘卷起一半,暖炉里加了一点香,很淡,丝丝缕缕熏满了屋子。
太医们进来,看到安稳坐在床边的裴折时,愣了愣。
上次来看诊,少师大人还卧病在床,脉象虚浮,今儿个就能下床了,气色看起来也挺正常的。
裴折收回视线:“劳烦诸位了,之前开的药很有用,我吃了几顿,感觉身体好了很多,今日起来,也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了。”
太医们面面相觑,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探花郎这病倒去得猛,跟蝗虫过境似的,几天就带走了病丝。
为首的是太医令徐流响,年近花甲,一脸稀松平常:“裴大人福大命大,身体强健,想来不久就能痊愈。”
裴折微微颔首:“借徐太医吉言。”
虽然裴折好了不少,但该看诊的还得看,太医们围着床榻坐了一圈,将裴折围在其中。
不必悬丝,楼折翡把手往桌上一放,大气道:“来吧。”
徐流响慢悠悠地瞟了他一眼,对一旁的太医摆摆手:“听裴大人的。”
徐流响掌太医令,满打满算已经足足有二十年了,他从先帝在位时就进入了太医院,圣上登基后,提拔他为太医令。
太医院直隶圣上,徐流响是萧淮西的御用医师,常在殿前伺候,萧淮西曾下令,他不必为宫人看诊。故而就连皇后请人,也请不走徐流响。
此次圣上命整个太医院来为裴折看诊,还让徐流响亲自出手,可见对探花郎的重视。
徐流响把着脉,抬眼看了看裴折。
裴折淡笑,一脸和煦:“此行奔波,又在幽州耽搁颇久,没病也拖出病来了,所幸回了京城,有圣上关怀。”
太医们纷纷附和,夸赞他为百姓尽心尽力,救了幽州。
徐流响也淡淡地附和了声,嘱咐道:“操劳过度,比之前好了很多,裴大人要多注意身体,还要为圣上分忧,切勿再病了。”
裴折微一颔首:“徐太医说的是。”
小厮看了茶,裴折喝的是热水,他极有礼数,客客气气地敬了太医们一杯。
喝过茶,徐流响就带着太医回宫了。
裴折收敛笑意,换上朝服:“纸笔准备好了吗?”
小厮点点头:“都备好了,在书房里,公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了。”裴折抬脚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脚步微顿,“对了,还有一事,准备马车,我等下要进宫面圣。”
小厮脸上闪过惊诧,还想说什么,但裴折已经离开了房间。
马车刚出少师府,消息就传出去了。
金陵九坐在桌前,面前围着一圈人,依次是左屏、穆娇、温飞羽、赵子秋。
温飞羽最耐不住性子,咋咋呼呼的:“你家探花郎进宫了,他是不是打算和我们站在一起了?”
赵子秋皱了下眉,用胳膊肘撞了撞他。
这货太没脑子,裴折要是真和他们站在同一阵线,金陵九至于这般冷漠吗。很明显俩人还闹着别扭,温飞羽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在场没有蠢人,精明到骨子里的却只有赵子秋,其他诸如左屏穆娇,都是跟金陵九相熟已久,知晓他的脾性了,纷纷向温飞羽投去同情的目光。
金陵九把玩着玉簪,神色莫辩。
这簪子虽是玉质,却不是什么好玉,青白相间,一点都不通透,是市面上常见的边角料。
金陵九吃穿用度无一不是豪奢,往日里这种簪子倒贴给他,他都不会要,如今却爱不释手,一直攥在掌心里,不肯放下。
温飞羽看不懂眼色,小声兴师问罪:“你推我干什么?”
赵子秋暗自在心里骂了句“蠢货”,拽着他坐下,将茶杯塞给他:“说那么多话,口渴了吧,赶紧多喝点水。”
省得再多嘴。
温飞羽握着杯子,抬了抬下巴,语气骄矜:“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又打什么坏主意呢?”
也不怪他胡思乱想,赵子秋就是这么一人,唯利是图,阴险狡诈,老谋深算……什么不好的词,用他身上准没错。
赵子秋白了他一眼:“反正不是打你的主意。”
温飞羽撇了撇嘴:“你想打,小爷我还得考虑考虑呢。”
赵子秋连忙道:“温小少爷,你可千万别考虑,直接不乐意就成。”
温飞羽:“……”
金陵九撩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睨着他俩:“打情骂俏到我面前来了,是嫌我最近家事处理得太顺利?”
家事……莫过于他和裴折那笔烂账,探花郎性子倔,又忠君,两人立场不同,成为敌人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要赵子秋说,这俩人就不该扯上联系,他们就该做对家,斗个你死我活,你侬我侬像什么样子?!
温飞羽浑然不觉危险的到来,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探花郎这回要是帮了咱们大忙,你赶明事成了,是不是得好好封赏一下人家?”
金陵九勾了勾唇:“你觉得我该怎么好好封赏他?”
温飞羽不怀好意地笑了下:“官拜三公,人家自个儿就能挣到,你若是封赏,定然得封赏一些别个儿给不了的,比如什么中宫之位。”
温飞羽在兴头上,完全没有注意到其余三人使的眼色。
赵子秋一脸麻木,他就多余操心这玩意儿,温飞羽这蠢货早晚死在没脑子上。
金陵九没说话,摩挲着玉簪,一脸若有所思。
一旁的茶水凉了,左屏将残茶倒了,又添了新的茶水,推回他手边。
“你觉得怎么样?”温飞羽顿了顿,又怂恿道,“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个男人,这不正符合你的个性嘛。”
名满天下的探花郎两次和同一个人拜堂成亲,还当着满朝文武百姓的面,入主中宫,怎么想,怎么热闹好玩。
“我什么个性?”
金陵九脸上带着笑,却没到眼底。
穆娇叹了口气,再说下去,金陵九指定要动怒:“师兄,咱们需不需要提前准备?”
金陵九没答,瞥了眼企图置身事外的赵子秋,嗤道:“怂恿我作甚?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个男人回家,你自个儿就可以,却也未曾做过。依我看,温小少爷嘴上的话贯来说得漂亮,真到了行动上,也没见你为谁用过心,那个被你喜欢的男人,恐怕也是祖上造了孽的。”
温飞羽:“……”
赵子秋:“……”
你骂他就骂他,看我作甚?我家祖上烧高香,不造孽。
温飞羽这才看出金陵九的不对劲,缩了缩脖子:“我,我这不也是想教教你,怎么哄人吗。”
“我用得着你个孤家寡人来教?”金陵九轻蔑道,“我与心上人拜过堂成过亲,你有什么?”
他嘴上一贯不饶人,直说得温飞羽哑了火,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
金陵九端起茶杯,手腕一转,连杯子带水,一块扔到了温飞羽面前,水半滴都没洒出来:“裴折如何做,帮着哪一方,都不是你该在意的事,温飞羽,管好你自己,天高皇帝远,在京城里,你爹护不住你。”
言罢。他瞥了眼旁边皱着眉头的赵子秋:“赵大人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赵子秋一把拎起温飞羽的衣领,拖着他往外走:“九爷说的自然对,我先帮你处理这个麻烦。”
金陵九没阻拦,温飞羽被赵子秋带走了。
穆娇把茶水倒了,又蓄了一杯新的:“师兄甭跟他一般见识,那厮就是嘴上没把门的。”
金陵九捻着玉簪,语气淡淡:“我气他作甚,我是在气自己。”
左屏迟疑了一下,劝道:“九爷,裴大人的所作所为都在我们的计划之中,事情顺利进行中,您何必再气着。”
穆娇点点头:“说的没错,总归一切能够顺利进行就可以了。
“顺利进行?我看不见得。”金陵九语气嘲弄,用玉簪的尖戳了戳指腹,“凭他的性子,又怎会被我牵着鼻子走,他不转头再撕扯我一番,就是幸事了。”
左屏和穆娇面面相觑,后者疑惑道:“大势所趋,等我们的计划一开展,难道裴折会看不清局势吗?”
金陵九摇了摇头:“大昭早早就腐烂到根上了,他又岂是会因局势而改变自己的人,整个天下,有谁像他一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死路一条,却偏偏往里闯?”
左屏沉默了一会儿:“九爷,您的意思了?”
玉簪敲在茶盏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楼折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计划照常开展,不过时间要提前一下,现在就去安排,务必在裴折出宫之前,把一切安排妥当。”
左屏面上闪过一丝诧异,领命离去。
穆娇瞠目结舌:“这么急?”
“这叫抢占先机,否则等裴折出手后,不管我们怎么挽回,都会棋差一着。”金陵九揉了揉眉心,从喉咙里滚出一声笑,“我家探花郎,自然是最不好对付的。”
到底是拜过堂成过亲的“夫妇”俩,最了解裴折的还是金陵九。
探花郎在宫中待了三个时辰,午饭前去的,直到傍晚才出宫。
来时坐着自己府上的小马车,离开的时候,御林军开路,浩浩荡荡的簇拥着裴折。
好不威风。
一行人穿过城中闹市,正当裴折想安排御林军做什么的时候,一旁茶楼酒肆中传出一道挑高的声音:“事关十几年前的一桩旧案,牵扯人员众多,文武大臣,无辜稚子……尽皆殒命。朝廷隐瞒多年,冤魂不渡忘川,埋藏十多年的冤案被沉在累累白骨之下,不被重视。”
“右相只手遮天,以权谋私,圣上不仁不义,软弱无能,致使我朝多少忠臣良将死于阴谋勾当!”说书人手持惊堂木,一拍桌子,卖了个关子欲知右相谋权,圣上不仁之详情,且听老夫娓娓道来。”
满堂哗然。
什么时候臭说书的都敢议论朝政,议论圣上和大臣了?
裴折浑身一悚,似有所觉,快速抬起头。
却见高高的茶楼之上,开了一扇窗户,窗台上的暖炉融化了零星的雪片,即将完全落下的日头昏红一片,褪去了正午时分的刺激火辣,露出温和的内里。
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窗边,阳光将他的轮廓投射到素白的窗纸上,人影边缘缀了一层蒙蒙的金光,衬得他整个人柔和又温暖。
金陵九低头看来,眉眼间的锋芒被柔和了大半,再也压不住那张出众的秾丽脸孔。
裴折怔怔地仰着头,看到金陵九勾唇浅笑,无声吐出几个字。
第138章
在裴折反应过来之前,御林军就气势汹汹地冲进了茶楼。
茶楼里的人很多,说书人一见官兵,立马将惊堂木扔了过去,同时一边喊着,一边怂恿茶楼里其他客人阻拦官兵。
裴折坐在外面,都能听到从茶楼里传出来的声音,说书人扯着嗓子高喊“救命”,间或还插上一两句嘴,嚷嚷着朝廷要杀他灭口。
茶楼里一阵鸡飞狗跳,那说书人竟是个会武功的,滑溜得跟泥鳅似的,怎么都抓不到。
裴折没心思理他,满脑子都是金陵九刚才说的话。
你阻拦不了。
啧,阻拦不了吗?
裴折下了马车,一身官服,衬得整个人端正明熠,一如打马而过的少年儿郎。
金陵九抚弄着暖炉,视线追随着那道身影,眸中燃起一簇越烧越亮的火光。
御林军被喝止,裴折款款步入茶楼大堂,大堂内一片鸡飞狗跳,他闲闲地扫了眼,拉过一张凳子坐下。
探花郎在京城是风头人物,没几个不认识他的,一经出现,众人的注意力就被他牵走了,一时间议论纷纷。
大家对裴折的消息还停留在他重病不愈上,乍一见了真人,有些恍惚,议论的焦点也围绕着他的病情。
“裴大人不是生病了吗?”
“大人病好些了吗?”
“穿着官服,又去忙公务了吧,您可要多多注意身体。”
……
茶楼掌柜很有眼力见儿,亲自为他上了茶:“潇湘冬茶,前几日刚到京城,裴大人请用。”
裴折一怔,抬眼看过去,正对上他殷勤的目光,神色淡了些:“多谢。”
他扶着杯子没动,曲指轻轻敲了敲桌子:“有劳诸位惦念,本官身体好了不少,目前已无大碍。”
探花郎闻名天下,得百姓心,就是因为他注重细节,别个儿可能不会注意这种小细节,但裴折会听百姓的话,认真地回复他们。
有裴折坐镇,御林军们都安安静静地候在一旁。
裴折睨着说书人,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方才听闻先生说书,故事引人入胜,不知本官是否有幸,能听得完整的始末?”
说书人愣了,围观的百姓们也愣了。
金陵九出现在茶楼,说书人定然是他安排的,但百姓们不全是,其中大半都是来喝茶的客人。
裴折摆摆手,让御林军将茶楼围了个水泄不通。御林军人多,除去围住茶楼的,还剩下很多人,裴折让他们都入了座:“弟兄们辛劳,我们一块来歇息歇息,您该说书继续说书,其他诸位也请坐,别在意我们。”
裴折是文官,行为举止却透着股子匪气,乍一看,和林惊空如出一辙。
客人们面面相觑,在裴折及一干御林军的注视下,不情不愿地坐回原位。
说书人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反应过了,施施然回了自己的位置,他一拍惊堂木,正要张嘴,又被止住了。
裴折抬着手,指了指上方:“只有我们听多不合适,茶楼上的客人也请下来吧。”
掌柜的面露难色,上前一步:“大人,楼上……”
裴折没理他,给一旁的御林军去了个眼神,两个人当即起身,裴折用手比了个六:“既然是请人,就凑个吉利的数字吧。”
御林军明白过来,又点了几个人,一块上了楼。
今日跟着金陵九的是穆娇,两人一前一后,在六个御林军的“护送”下来到大堂。
穆娇脸色略有些差,看到裴折后收敛了几分,微一点头。
裴折回以一礼,冲着金陵九笑了下,端着手边的茶杯,遥遥递给他:“不知公子是否婚配,可敬过媳妇茶?”
金陵九相貌出众,但绝不女气,裴折问这话,俨然是将他看作了女子。
这并不像是温润有礼的探花郎能说出来的话,周遭的百姓们都有些惊诧,末了又将目光放在金陵九身上,颇为感慨,这位公子模样生得确实好。
金陵九不动声色,掌心向外抵住杯子:“有劳裴大人,媳妇茶还未敬过,他日若有机会,定要向你学习一下。”
穆娇憋不住笑了声。
她师兄面对自己喜欢的人,也这般嘴下不留情,幸亏裴折和他兴趣相投,不会因此生气。
裴折倾身,将茶放在他面前:“我是没那个机会了,裴某已有婚配,娶了个悍妻,处处与我作对,我可不敢触他霉头,免得他一时不高兴,要了我的小命。”
金陵九的脸色煞是好看:“这般不情愿,裴大人怎地不休了他?”
裴折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他不仁不义,我却舍不得,也不知哪一日我失了官职,他愿不愿意养着我。”
金陵九指尖微颤,明明茶水已经放凉了,他却觉得指腹涌起一股灼痛感,像是有一把火,从指尖一直烧到了心尖尖上。
旁边的茶客已经听懵了,前些日子是有消息传回京城,说探花郎冒天下之大不韪,和一男子成了亲,男子还是天下第一楼的人,闹得沸沸扬扬。
听裴折的话,这事竟然是真的。
穆娇作为在场中唯一知道事情真相的人,都快憋疯了,这俩人什么恶趣味,就喜欢话里有话的说法。
裴折说完那番话后,就将目光从金陵九身上移开了:“赶紧的吧,现在时辰相当,讲完故事了,还能吃上晚饭。”
他态度平常,好似讲的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个平常的小故事。
说书人看了看金陵九,后者沉默一瞬,扬扬眉:“赶紧开始吧,别饿着咱们裴大人。”
说书人整理好情绪,在桌前坐下:“那咱们就接着说,这回讲的是冬月宫变,当年京中有两位名士崭露头角,大家伙可知道是谁?”
裴折掀起眼皮,余光注意到,金陵九一直瞧着他,根本没管说书人都说了什么。
有人答道:“是傅与姜。”
傅倾流是当朝太傅,百姓们避讳他的名字,连同姜玉楼也一并用姓氏指代了,反正所有人都知道是他们两个。
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对喽,就是他们二位,当年姜玉楼出走京城,使得傅姜之争暂告一段落,诸位只知他二人伯仲难分,可曾探究过姜玉楼离开的真正原因?”
说书人极会调动人的情绪,三言两语就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到了傅倾流身上。
姜玉楼不在京城,唯一与之相关,且获得巨大利益的,就是当朝的太傅大人。
百姓们都不是傻子,纷纷猜测起来。
裴折皱了下眉头,傅倾流是他的师父,对他有授业之恩,别个儿这般议论,他听着不太舒服。
这时,胳膊被推了推,旁边有人坐下。
裴折抬起一双夹杂着戾气的眼,没什么好态度:“你想拿当年的事做文章,何必从傅姜切入?”
金陵九挨着他坐,一扫之前的不爽,笑盈盈道:“裴郎是心疼傅倾流了吗?你能从幽州赶回来,想来他应当将当年之事告诉你了。”
周围的人忙着议论,没人注意到他们。
金陵九身子一歪,几乎将半个身体压到了裴折身上:“再说了,这可不是我要的切入。”
裴折动作一顿:“你什么意思?”
“裴郎进宫的时候,我特地为你准备了一个大惊喜,看看时间,也差不多要到了。”金陵九笑得跟狐狸似的,明如朗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算计,“媳妇茶先搁一搁,裴郎看看我给你的嫁妆,合不合心意。”
他说完话,慢慢坐回自己的位置,仿佛刚才那没骨头的人不是他一样。
裴折正要追问,一人从门口进来,御林军跟随左右:“大人!”
茶楼里嘈杂,没人关注谁进来了又出去了。
裴折似有所觉,淡淡地瞥过金陵九,看向来人:“什么事?”
那人是御林军中的一员,神色有些严肃,弯腰在裴折耳边说了什么。
裴折脸色突变,瞬间看向金陵九,眼底闪过一丝不敢置信。
金陵九好整以暇,冲着他微微一笑:“看样子,裴大人很喜欢我送的……礼物。”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金陵九实在没脸将“嫁妆”二字说出口,穆娇等人说说也就罢了,真给自己混上个“小嫂子”的身份,他丢不起那人。
裴折眼神很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喝道:“来人,将他们都抓起来,剩下的所有人都跟我走。”
裴折指了指金陵九和说书的,意味明显。
穆娇抽出腰中软剑,气势汹汹地推开来人:“我看谁敢动手!”
裴折眉心狠狠一跳:“金陵九,你存心要与我作对吗?”
“裴大人不是说过了吗,家有悍妻。”金陵九站起身,整了整袖子,“好好照顾自己,等我来见你。”
言罢,穆娇便推开御林军,和他们缠斗起来,她武功高强,很快就将他们打退了。
金陵九瞥了眼说书人,后者连忙跟上,在路过裴折的时候,小声道:“九夫人,失礼了。”
裴折:“……”
金陵九你个混账东西!
御林军挡不住穆娇,金陵九款款往外走去,他昂首挺胸,步履从容,自有一股雍容气度。
茶楼里的人都看呆了,金陵九……不是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吗?也是传闻中,和他们探花郎大人拜堂成亲的男人。
裴折愤愤地捶在桌子上,茶杯被震开,南地潇湘来的冬茶若雪浮沫,价值千金,未经入口,便全数泼在了桌上。
书没听完,饭也不必吃了,御林军中没人敢触裴折的霉头,噤若寒蝉,立在他身旁两侧。
过了一阵子,之前来通传的人问道:“大人,那边……”
裴折深吸一口气:“带上人,跟我去憾天鼓处。”
刚才有人来汇报,说是城中四处有着丧服者,在道路中央悲嚎,焚烧纸钱。
声势浩大,已经惊动了城中百姓,人人驻足围观,更有甚者,煽动了百姓与之一同赶赴官府和文武百官的府邸,官员无法离开家中。
憾天鼓从方才就响着,已经两刻钟了,聚集的人群众多,官兵无法疏通。
御林军调出宫外,消息传到宫中,圣上连忙命人来寻裴折,通知他尽快解决城中之事。
憾天鼓处的动静闹得最大,作为三击憾天鼓的第一探花,没有人比裴折更清楚它的影响力。
金陵九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这件事不可阻止,在这点上,他们势必要争个你死我活。
裴折带着御林军到达的时候,宫门口已经围满了人,憾天鼓的响声和百姓的呼号声交织在一起,声势浩大。
御林军开路,护着裴折往里走,从百姓中间穿过的时候,不知谁推了一把,裴折踉跄了下,差点栽倒,多亏一旁的御林军扶了一把。
“是谁,胆敢袭击少师大人?!”
裴折没来得及阻止,御林军佩刀出鞘,银光凛凛,带着一股肃杀气息。
人群中哄闹出声:“官兵打人了,杀人了!”
一时间群情激愤,裴折连忙命御林军众人收起兵器,安抚百姓:“大家不要担心,我是裴折,方才是误会,御林军护卫京城,不会对无辜百姓下手。”
“是裴大人!”
“裴大人来了,我们可以问裴大人,当年的事是不是真的?”
裴折心一沉,给御林军去了个眼神,在憾天鼓旁边的高台上站定:“大家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我。”
御林军围绕四周,有几个人往宫中去。
人群之中有年迈的老者走出来:“见过裴大人,我是穆秋河穆老将军的家仆,当年将军出事,我正好被派去接少夫人,幸得留下一条命。事变之前,我听将军提过,局势不安,佞幸当道,朝中恐有灾祸。本以为是将军杞人忧天,但不过两日,便有密诏降下,请将军入宫。随后将军便被下了大狱,罪名是顶撞圣上,对皇后不敬。”
老人拄着拐杖,须发花白:“那年冬月下了一场大雪,京城中冰冻三尺,将军说城外百姓孤苦,进宫前还吩咐人外出置办东西,要携夫人和府中家眷去探望他们。”
穆老将军一生戎马,受百姓爱戴,在京城中多有传颂,京城中百姓大多都受过他的照拂,听老者提起他的旧事,围观的人纷纷红了眼眶。
裴折胸腔中仿佛堵了一团棉花,不痛不痒,但一直梗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憋闷得厉害。
老者抹了把脸,声音颤抖:“夫人一口答应下来,还亲自写了需要置办的东西数量,棉被吃食种种,甚至计划到了年关。”
不止百姓动容不已,御林军中的将士们亦是心生悲戚,他们听闻过穆老将军的威名,穆秋河与其妻长公主萧宁,乃是京中的大善人,年纪稍长一些的将士,诸如御林军统领,都曾受过穆秋河的指点。
裴折对老者所言更是感触颇深,傅倾流教导他时,多次提起过穆老将军,尽是溢美之词,老将军一生无愧无怼,实乃君子风骨。
老者对着裴折拜了一拜:“当年冬月雪落,百姓跪满京城三十二街,请求圣上赦免将军,均无果。夫人在府门等了半月,都没等到将军,只在某一日凌晨,收到从宫中传来的消息,说将军得罪了右相,必死无疑。”
裴折一愣,猛地抬起头来:“凌晨宫中传了消息出来?”
“对,我这才知晓将军之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也明白了为什么少夫人身怀六甲,行动不便,将军和夫人却执意命人护送她去礼佛。”老者叹了口气,“根据将军和夫人的安排,我带着人离开京城,去接少夫人,路上听到从京城中传来的消息,说穆家走水,烧死了无数人。”
有人道:“我记得当年是穆家大火,满门死于非命,老将军悲痛欲绝,将一切怪罪到了圣上头上,行刺不成,畏罪自杀。”
老者泪如雨下:“我们将军忠肝义胆,怎会顶撞圣上,怎会行刺!是有人害了将军,有人害了他啊!”
裴折扶着憾天鼓,脑海中浮现出当初傅倾流说的话。
那时幽州战胜,他们在营帐之中,他问及当年之前,傅倾流说心中有愧,还说……
——“我让他失望了,我为了自己的私心,害死了很多人。”
裴折记得当时傅倾流还补充了一句:“其中还有我最欣赏的君子,我为了一己之利,和小人做了交易,使得君子受辱,自戕于世,真相不得大白于天下,我心中有愧,本想保住其家眷,但也失败了。”
那位君子,说的难道就是穆秋河?
裴折胸中冰炭交煎,如果真是穆秋河,那当初从宫中递信出来的,就是傅倾流。
傅倾流应当是与右相做了交易,知晓他们要对穆家的人下手,故而提前递了消息,想要救下萧宁。可穆秋河和萧宁伉俪情深,宁死也不会抛弃彼此,又怎会逃离。
当年被保下来的,只有少夫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穆娇。
结合金陵九曾经讲到的,一切都能对得上了。
真相并不如传闻所言,而是穆家大火,全府上下无一生还,穆秋河悲痛欲绝,怒骂圣上昏聩无能,一头撞死在大狱里。
穆秋河忠心耿耿,为人方正,为了金灵及大皇子的事谏言,却被下狱,爱妻与家中众人尽皆死于非命,他心灰意冷,才怒骂圣上是昏君。
所以顶撞是真,刺杀是假。
这就是昭国第一冤案的真相。
老者拄着拐杖,敲在地上:“贼人陷害了将军,逼他至死,还要污他名声,往他身上泼脏水,天道何公?圣上何公?”
裴折说不出阻止的话,忠肝义胆受冤而死,为的是正义公道,何罪之有?
老者挥舞着拐杖,捶在憾天鼓上:“裴大人,世人称你公道,你可否为我们将军申申冤?老朽不求你能令当年朝堂中肮脏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只求让天下人知道,我们将军是忠臣,是良将,不要再让他背着误会与污名了。”
“穆秋河,是跟随先帝征战外族,保我家国安宁的英雄,他是镇国大将军,是萧宁长公主的丈夫。他于家国无愧,于百姓无悔,他一生忠君爱国,清白仁义,他该被百姓铭记,不该到死都被小人编织的骂名欺辱!”
“没错,穆老将军恩义,请裴大人为其申冤!”
“请裴大人为其申冤,请裴大人为其申冤!”
真正的君子,就算有骂名有污蔑,世人也能从附加的肮脏之中窥见其赤诚。
穆秋河就是这样的人,信他的远比不信他的人要多得多。
呼喊声一声接着一声,在宫门处回荡,就连守卫的将士们都忍不住附和。
裴折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口,忽然被整齐响亮的马蹄声打断了。
一队数量庞大的人马从宫外而来,为首之人高声道:“穆秋河乱臣贼子,何冤之有?”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哭死我了。
第139章
众人纷纷循声看过去。
裴折皱了下眉,待看清来人是谁后,脸色凝重了几分:“右相?”
人马众多,为首者正是右相,元奉。
除了御林军和禁军,京城中禁止其他官兵上街,更不要提来到宫门口了。
裴折看向御林军统领,对方也是一脸茫然,不知眼前是什么情况。
百姓们纷纷反驳:“穆将军非是乱臣贼子,他蒙受冤屈,烦请裴大人为其昭雪。”
元奉面沉如水,沉声道:“穆秋河一案早已了解,休得多言,来人,将这群闹事的人都抓起来!”
无数将士从他身后涌上来,将百姓们团团围住。
裴折冷了脸:“右相,你这是做什么?”
元奉腰间佩剑,骑着马,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这不是重病在身的少师大人吗?传闻说你快要病死了,怎地又从鬼门关里爬出来了?”
裴折并未动怒,直视着他:“承蒙关怀,世间冤孽不平,下官特地从鬼门关回来,抓一抓该死的人,拉着他们一块下地狱。”
元奉脸色不太好看:“裴折,我劝你别掺和这事。”
裴折在朝堂中并不偏向于哪一派,非要说的话,他更像是旁观者,不参与政事,整日里吟诗作对。
此次离京,接二连三传回与他相关的消息,破案救城,桩桩件件都令朝野一片哗然。
“右相好意,下官心领了。”裴折扫了眼他身后的人,开了个玩笑,“你带兵来此,莫不是想逼宫?”
逼宫谋逆是要砍头的大罪,即所谓的乱臣贼子。
裴折这话问得很不客气,明摆着是和元奉正面杠上了:“宫中禁止带兵入内,且不说右相这兵马是私兵还是什么,你此举已经违反律例,按照律法,当斩!”
周遭一静,落针可闻。
元奉脸黑得跟陈年砚台似的,能拧出墨汁来:“裴折,污蔑朝廷命官,按律也当斩!”
裴折丝毫不让:“你是不是带着兵马?是不是来到了宫门口?是不是无诏而来?右相说说,下官哪一点污蔑了你?”
他一口一个“下官”,言辞却犀利,丝毫不落下风。
御林军被萧淮西划拨给了裴折,听得他的话,纷纷警惕起来,不动声色地盯着元奉及其带来的兵马。
元奉斥道:“放肆!探花郎,你僭越了!城中传闻纷纷,闹事之人众多,本相奉圣上之命,带兵进宫,商讨大事,岂容你胡搅蛮缠,加以污蔑!”
“右相说自己奉圣上之命,可有谕旨?”裴折目光沉锐,仿若一把淬了寒光的刀,带着出鞘见血的锋利,“空口无凭,究竟是谁放肆?”
两人吵作一团,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右相大人,一个是闻名天下的第一探花,引得百姓们忘了要为穆秋河申冤的事,纷纷看起热闹来。
就在两方僵持的时候,一队御林军从宫中而来。
裴折暗自思忖,抢先道:“下官之前命人进宫,将城中情况禀告圣上,右相大人说是圣上宣你入宫,是真是假,问一问御林军便知。”
元奉面上闪过一丝阴沉:“少师是不信本相?”
裴折一脸平静:“下官只信圣上,不信任何人。”
他转头看向从宫中出来的御林军官兵,问道:“圣上可有提过,请右相带兵入宫?”
官兵看看裴折,看看元奉,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有。”
裴折目光惊愕,不敢置信地看着说话的官兵。
元奉大手一挥,沉声笑了笑:“少师还不赶紧让开,耽误了本相面见圣上,这罪责你可担待不起。”
裴折伫立在原地,御林军统领迟疑了一会儿,上前一步:“裴大人,让开吧。”
裴折一动不动,元奉眼底闪过一丝阴毒,直接骑着马朝他而来。
一旁的官兵连忙将裴折拽开,这才避免了马蹄踏在他身上。
元奉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裴折,哼笑出声:“少师可真不注意,万一惊了马,让你再卧病几个月,就不好了。”
元奉带着人扬长而去,离开前不忘吩咐御林军将周围的百姓们捉起来。
裴折咬紧了牙,扯着之前答话的官兵的衣领:“你有没有说谎?圣上真的让元奉带兵入宫?”
有点脑子就能想明白,带兵入宫有多不可能,可偏偏这官兵点了头,让他连阻止都没了理由。
裴折气昏了头,直接叫了元奉,连表面上的尊称都抛之脑后了。
元奉一党残害忠良,差点害死了金陵九,裴折本就对他不满,现下更是没什么好态度了。
官兵噤若寒蝉:“我没有说谎,是圣上说的,圣上还让我将这个交给大人。”
裴折一愣,接过他递来的信。
两个信封,一个上头写了「裴卿亲启」,另一个上头盖了私章。
裴折在御前侍奉已久,一眼就看了出来,这两封信都不是假冒的,尽皆出自萧淮西的手笔。
裴折先拆了了让他亲启的信,薄薄的一张纸,却令他变了脸色。
他并没有拆开另一封信,而是将之贴身收好:“我要进宫一趟。”
那官兵惊呼出声:“大人,万万不可!圣上有旨,不许您进宫。”
裴折眉心中压出一道郁痕:“我说,我要进宫。”
官兵看向御林军统领,恭敬道:“统领,圣上说了,若裴大人执意要进宫,让您务必要拦住他,否则整个御林军都要受牵连之罪。”
裴折攥紧了拳头,死死地盯着他:“你说什么?”
御林军统领摩挲着佩刀,摆摆手,让官兵退下去:“裴大人,圣上有旨,希望您不要让我们难做。”
他朝四周扫了一眼,御林军众人纷纷会意,将宫门团团围住,阻挡了裴折的去路。
裴折气闷不已,一看到旁边聚集的百姓,头更疼了:“不让我进宫,我去别的地方行吗?”
御林军尽皆沉默着,裴折往外走去,没多一会儿,就停下了脚步,面色不善地看着款款而来的人。
金陵九披着大氅,毛领围住他半张脸,露在外面的眼睛中尽是沉凝之色:“真巧,又见面了。”
裴折:“……”
能不巧吗,你他娘的算计策划了一切,将我阻在这里,又过来堵我,见不着面就怪了。
和在茶楼中不同,金陵九这回带了很多人,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看不到尽头。
金陵九今日的笑容很多,衬得他像一个温润的翩翩公子:“裴郎好乖,在等我来见你。”
等个屁!裴折脸色难看:“别说那些废话,敞亮点,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金陵九微微低下头,目光温柔:“我带人来谋逆逼宫。”
他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此言一出,周遭静了一瞬,而后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哄闹声,众人议论纷纷。
御林军严阵以待,虎视眈眈地看着金陵九,以及他身上的人。
御林军统领目光中隐隐透出一起愁绪,御林军护卫宫中,能调动的人有限,金陵九带的人太多了,如果硬碰硬,并不是他们能够阻挡的。
裴折一个头两个大:“你疯了吗?!”
心里想想就行了,这种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金陵九伸出一根手指,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点了点他的眉心:“别皱眉头,我会心疼的。”
裴折一口气堵在胸口,想破口大骂:你要是真会心疼,还会带着人做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吗?
“我早就告诉过你的。”金陵九语气平静,“确实没想到这么快,在我的计划里,还要迟两日的,谁知元奉那老不死的,竟然如此耐不住性子。”
御林军众人不明所以,这个口口声声要逼宫谋逆的男人,为什么会对裴折说那种肉麻的话,还堂而皇之地讨论起计划。
众人的目光太热烈,裴折没办法忽略:“金陵九,听我一句劝,你回去吧。”
金陵九摇摇头:“别的都能顺着你,但这事不行。”
裴折从怀里摸出刚拿到手的信,拍在他胸口:“你要的东西都能拿到,再等几日就尘埃落定了,回去吧。”
金陵九展开信看了看,表情很淡:“你觉得我是为了这些东西才逼宫的吗?”
萧淮西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的大皇子并未遇害,只不过碍于右相一党的势力,没办法做什么。
他等了许久才等到裴折这样一个心腹,花了好几年的工夫,将裴折伪装成一个不参与朝事的闲散官员,这才用护送太子南下游历为借口,命令裴折带着信物,寻找失踪已久的大皇子。
萧淮西受右相一党桎梏已久,自然不甘心将位子传给萧澄明,他一早就做好了打算,想要找一个新的继承人。
幸免于难的大皇子就是最好的人选。
上午进宫,裴折将一路上发生的事都告诉了萧淮西,包括萧澄明与番邦勾结,失去踪迹的事情。
除此之外,还有萧淮西最关心的,关于大皇子的各种消息,以及这位流落民间十多年的大皇子在谋划什么事情。
金陵九是金灵之子,早已“死”去的大皇子,这一点萧淮西早就知道了。
这封信上写着萧淮西的打算,上午的时候,他就表露出这样的意思:想要禅位给金陵九。
裴折静静地看着他:“你不是想取而代之吗?”
金陵九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想,但不是以这种方式,我不要他名正言顺地给我,我不承认他。”
裴折的眉心狠狠一跳:“那你想以什么方式?”
金陵九将信折起来,当着裴折震惊的目光,将信纸撕成了碎片:“弑君,谋逆,我要做真正的乱臣贼子,彻底覆灭昭国。”
第140章
金陵九的眼睛很亮,像落了一簇星火,烧遍了天:“我要做真正的乱臣贼子,颠了这个腐烂肮脏的朝廷。”
信纸的碎片被扔在空中,纷纷扬扬落下,裴折忽然口干舌燥起来,怔怔地盯着眼前的人。
金陵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话,御林军的反应最大,纷纷拔出了刀。
百姓们呆立一旁,不敢相信金陵九竟然这般大胆,造反是要杀头的,他竟然当着无数人的面,堂而皇之地将这话说了出来。
相比之下,裴折的反应算得上镇定了。
金陵九没搭理御林军,隔着他们,定定地看着宫门,仿佛只要他愿意,就能够不费吹灰之力进入宫内。
“裴折,你还要拦着我吗?”金陵九很轻地笑了声,“你拦不住我的。”
他的势在必得令御林军统领皱紧了眉头,拉了拉出神的裴折:“裴大人,往后一点,刀剑无眼,千万别伤着你。”
听到他的话,金陵九身后的人也警惕起来,比起元奉,金陵九带的人并不少,且这些大多是江湖人士,真要打起来了,落败的一定是御林军。
裴折拂开胳膊上的手,命令道:“让人都退下。”
御林军统领惊诧不已:“裴大人?!”
此前消息已经传开了,说裴折和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拜堂成亲了,一个庙堂里的闲云野鹤,一个江湖上的上位权者,怎么看怎么不合适。
面对裴折这样的态度,御林军统领忍不住猜测,他是不是想徇私情:“裴大人,你是想助纣为虐,将贼人放进宫中吗?”
裴折看着他,淡淡地摇了摇头:“他不是贼人。”
虽然金陵九不愿意承认,但事情如此发展下去,也由不得他了。
御林军统领还未表现出什么,金陵九先不满了起来:“裴折,我绝不会承任何人的情。”
他说的是那封信及萧淮西,但落在旁人耳中,这不被承情的人就成了裴折。一时之间,众人落在裴折身上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隐隐含着同情。
金陵九和裴折都不是会在意旁人的人,两人目光相对,眼底火光迸溅。
裴折恨得牙痒痒:“金陵九,你诚心要与我作对,是吗?”
“这话你之前问过一次了,我还是一样的回答。”金陵九摇摇头,目光沉下来,“从来不是我与你作对,而是你和我过不去。我并不在乎那个位置上坐的是谁,我只在乎,那个位置上的人是不是我拉下来的。”
他眼里满是深沉的情绪,复杂到让人看不懂。
裴折的心不停地下坠,他知道,金陵九只是为了复仇:“值得吗?”
宁愿背上谋逆的骂名,也不愿意接受和平的解决办法。
金陵九撩起他的一缕头发,在指尖捻了捻,笑意迫人:“当然值得。”
他一贯固执,决定了的事,就不会再动摇。如同决定要杀进宫里,就不会退缩,更不会接受来自“仇人”的馈赠。
裴折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因为萧淮西的决定,他与金陵九并没有根源上的矛盾,只是在过程的选择上意向不同。
禅位不是更朝换代,金陵九所求,虽结果相同,但名头天差地别。
为人臣子,若断送了江山,如何能对得起他所司之位。
两人举止亲昵,不似对峙。
无数双眼睛盯着,御林军统领冷声提醒道:“裴大人,你是昭国的少师大人,绝不可放他们进入宫中。”
圣上让他听从裴折命令,解决京城乱象,若裴折想以权谋私,他们御林军担不起这个责任。
金陵九嗤了声:“他若不是朝堂之臣,早就让开了。”
萧淮西下了令,金陵九是失踪多年的大皇子,还是他选定的继位人,裴折绝不可能让御林军对金陵九动手。但金陵九想做乱臣贼子,裴折身为朝廷命官,又不能放任其进宫。
裴折进退两难,稍有差池就会酿出祸患,能做的只有等,等金陵九改变主意,等萧淮西下令,亦或者是,等元奉撕破脸皮。
唯此,萧淮西与金陵九的仇怨,他与金陵九之间的死局才能得破。
金陵九看了眼身后焦躁不安的人,沉下脸,上前一步:“让开。”
裴折直视着他:“不让,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们进去。”
金陵九眼底戾气翻涌,整个人阴沉沉的:“你非要以死相逼吗?”
御林军统领愣住了,让他们退下的人是裴折,怎地拦住金陵九的人也是他,这位少师大人究竟在想什么?
金陵九带着的大部分都是天下第一楼的人,他们亲眼见证了鹿灵城中盛大的拜堂仪式,对他们九爷捧在心尖上的探花郎有所耳闻。
此时众人不由得有些担忧,裴折这般决绝,会不会动摇金陵九,他们筹谋多年,绝不能在这个关头功亏一篑。
“九爷,不能再等了。”
金陵九瞥了眼身后的人,脸上的表情变换,最后定格在决然上,他抬了抬手:“杀进去。”
“金陵九!”裴折抵着他的肩膀,目眦尽裂,“不能进,你若进了这个门,今后就摘不掉骂名了。”
金陵九很轻地笑了下:“如能得偿所愿,背着骂名又如何?”
言罢,他一把拉下裴折压在自己身上的胳膊反手一折,就将裴折的手臂背在背后,然后扣着腰将人拉进怀里:“你生来多幸运,父母康健,家庭和睦,故而总会异想天开。而我不同,裴折,我看过了这个世间最肮脏的东西,我没办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与萧淮西,与昭国王朝的矛盾无法调解,势必有一个要死。
而他,不会是死的那个。
金陵九将裴折推向御林军:“你若无法抉择,就别掺和了,大厦将倾,非是你一个人可以阻止的。”
他想过要不要带走裴折,但最后还是放弃了,裴折性子倔,如果他真的采用了强势的手段,就彻底断送了他们之间的所有可能。
御林军统领扶住裴折,见他出神,将他交给了一旁的侍卫:“裴大人好好歇息吧。”
他举起刀,对准金陵九:“不惜任何代价,拦住他们!”
御林军一拥而上,与天下第一楼的人打了起来,裴折根本来不及阻止,只能隔着人群,看向那个伫立其中的孤孑身影,默默攥紧了拳头。
天下第一楼的人数量众多,渐渐占了上风,金陵九孤身一人,面不改色地穿过战场,走向宫门。
裴折被拦住,久久地注视着远去的背影。
从说完那句话开始,金陵九再没看过他一眼,义无反顾地向前走,没有回头。
御林军想追上去,但被天下第一楼的人拦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金陵九离开。
就在他要踏入宫门的时候,宫中传来响动声,鼓声震天。
御林军统领面色大变“不好,宫里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