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1 章   欲弃我哉

    再后来,她听说他们宴饮,出猎,那位客人杀死一头白虎,然后轻飘飘地把它献给他。

    徐镜没有见过老虎,画着栩栩如生的猛兽的屏风放在她兄长的书房里,她听说过有这么一面古董,但她没有理由去看。

    徐镜感到痛苦,她不可自抑地想要见见她。她想要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她的英雄会看着那个人。

    于是她用感谢做由头,几次三番。终于把嬴寒山请了过来。 嬴寒山从千骷洞跳下的那天,残月如血,血光四溅,幽暗深处张开大口贪婪地将她吞噬。

    身后的寒峰山已被浩荡的外门占领,山头火光冲天。寒雀宗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血光延绵数十里,照亮半边黑夜。

    他们大喊着:“嬴寒山!你已众叛亲离、无路可退,还不快交出《唤灵诀》束手就擒!”

    嬴寒山想想,这一切真的荒谬可笑。

    母上一声不吭地死去,留下数千万的欠债和一堆烂摊子。

    各宗门虎视眈眈,想将寒雀宗吞并,她衷心的属下没有一个来救她。

    她唯一的徒弟至今不肯回来。

    她喜欢的人每天都恨不得她去死,说不定现在看到她这副鬼样子已经笑出了声。

    她此生的宿敌只怕也在拍手叫好。

    这一生,真的太荒唐可笑了。

    火光映照在嬴寒山脸上,万念俱灰。

    她拿出众人梦寐以求的《唤灵诀》,讥讽道:“诸位宗主,你们屠尽我寒雀宗数千名弟子,就是为了这本心法?”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罪恶滔天,天理难容!”

    “残暴无德,令人发指!”

    “当然,如果你想用这本心法抵债,我们可以饶你一命。”

    看到他们脸上掩饰不住的贪婪。

    嬴寒山笑出了声。

    寒雀宗曾经确实靠着这一心法坐上过第一宗门的位置,可如今都落魄成这样,这些人还惦记着这狗屁劳什子的心法,寻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将她满门屠尽,实在是太可笑。

    事到如今,寒雀宗气数虽尽。

    她也不可能将祖上的心血交给这帮人。

    嬴寒山后退两步,对这人世间毫无留念地带着《唤灵诀》坠入千骷洞,身后的深渊迫不及待地张开大嘴将她吞噬。

    在坠落的一瞬间,她看到赌气离家的徒弟正骑着焱兽拼命朝着她跑来。

    她从未见过苌濯那般惶恐的神情,从焱兽背上跳下来抓住她的手,连师父都不知道喊了,大喊着她的名字:“嬴寒山!抓紧我!”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了他的手。

    虽然知道只是徒劳。

    千骷洞又名万骨枯,不管什么人掉进去都会被吞噬得一干二净,修为越高,吞噬的力量也就越强。嬴寒山虽然落魄,但好歹也是金丹前期,落入这千骷洞,根本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

    她跳的时候就没想过还能活。

    倘若他执意不放开,连他也会被吞噬。

    巨大的力量将她向下拉扯,她悬挂在他手上摇摇欲坠,“苌濯,放手吧。”

    他拼命摇头,似乎是意识到什么,眼眶瞬间就红了,身体在恐惧害怕下不禁颤抖。

    “我不放,我不放!!”

    血从他的伤口滴落,落在她脸上。

    嬴寒山看着他血泪交错的脸,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悔恨与绝望,让她有些恍惚。

    在她记忆中,这位徒弟一向都不喜欢她。

    其实嬴寒山也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厌恶自己,虽说他是被母上强行抓入寒雀宗给她做徒弟的,可她从未亏待过他,甚至母上责罚他时,她也会帮着说好话。

    他刚入寒雀宗的时候才六岁,可以说是嬴寒山照顾着养大。那个时候他还很依赖她,小脚蜷缩在她的被窝里,拉着她的衣袖恳求她不要撵他走,水汪汪的眼睛让嬴寒山想到被抛弃的小狗,她总会心软护着他。

    后来他长大了,开始疏离她。

    从她的殿里搬出去,不再跟随她修炼,看到她就躲,甚至有时候无意间触碰,他都会像惊雷一样炸开。只有母上在的时候才会声如细蚊地喊她一声“师父”,平日里只会埋头从她身边走过,甚至扭头绕开。

    母上每次都说:“阿诀,你连一个徒弟都管不好,我如何把宗门交给你?”

    就连外宗的人都知道,嬴寒山的徒弟是被迫留下的,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就在昨日他还在负气出走,今天那些讨伐她的宗门将她围堵在殿里也不见他回来。

    如今跳下千骷洞,他倒是赶上了。

    可也没有必要了。

    嬴寒山垂下眼睑。

    既然厌恶她至此,又何必抓着她不放。

    “放手吧。”她的神情在火光下是他从未见过的疲惫,这世间仿佛再也没有她眷念的东西,眼底只有万念俱灰。

    “你救不了我,也没人能救我。我守住唤灵诀,就当是给母上最后的交代。”

    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撕心裂肺地大喊着:“那我呢?”

    “你,当然是自由了。”

    他应该做梦都想离开寒雀宗吧。

    他熬死了母上,现在还熬死了她,总算是自由了。

    嬴寒山松开手,彻底坠入深渊。

    她看到苌濯瞬间死去的脸色,看到无数人拽住他,喊着:“仙友,寒雀宫灭了,你现在自由了!”可是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自由的喜悦,只有无边无际的悔恨和绝望。

    再多的嬴寒山也看不到了。

    黑暗中深处无数的漩涡,将她向下拉扯,她一点也不恐惧害怕。

    对她来说比死亡更恐怖的,是人心。

    她用了一生的时间,都无法得到母上的认可,直到死也没能守住她心心念念的基业。

    三十七年没能教出一个听话的徒弟,宗门面临大敌,他也不肯回来。

    二十年血契,也没能让自己喜欢的人喜欢上她,甚至做梦都希望她去死。

    寒梅竹马变成宿敌,看似衷心的属下野心勃勃。

    还有太多太多……

    母上死了,她在这世间最后一丝眷念也烟消云散。

    没什么可留念的。

    她很满意这个体面的死法。

    她死后,那些憎恨她的、厌恶她的、仇恨她的、害怕她的人都会欣喜若狂吧。

    尤其是被她用血契拴在身边的齐陵。

    只怕会高兴得疯了……

    嬴寒山想到此处顿感悲哀,眼泪被黑暗所吞噬。

    这一生,失败得令人不齿。

    如果可以重来……就好了。

    ……  她温柔的手一贴上来,苌濯明显感觉到,嬴寒山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以前性子偏执,想要的便一定要得到。对于得不到的齐陵,她更是一颗心扑上去,谁也不理。

    他在一次次的伤害中不再对她报以期待,学会对她视而不见,对她不理不问。未曾想过,有一天会和她冰释前嫌。

    苌濯忍不住抓住她的手,充满眷恋地仰望着她,“师父,我……”

    “怎么了?”她摸摸他的头。

    难以抑制的情绪在他心间迸发,他扑过去将她腰肢抱紧,“师父,你以后一定不能不理我,不能不要我……”

    嬴寒山哄着他:“好好好。”

    其实重生之后嬴寒山也有所反思,小徒弟才是和她最亲近的人,尽管她对他不算太好,被逼死之时也只有他不顾一切地抓住她。

    回去路上弟子们都说宗主和少主的关系越来越好了,他们亲眼看到少主拉着宗主的衣袖跟着她回到寒雀殿,还趴在她身旁睡觉。

    殿外已是寒风瑟瑟,唯有寒雀殿整日烧着炭火。

    嬴寒山核算完账本,发现除开她的预想,还多了许多闲钱。便唤来林孖,嘱咐他拿出一部分钱购买炭火,给寒雀宗上下所有弟子都送去一份。

    林孖手握账本,看着案几旁多出的人有些走神。

    嬴寒山像往常一样办公,衣袍散开落在柔软的毯毛上,苌濯就坐在她身旁,趴在她身后的铺好皮毛的椅子上看书,身上还盖着柔软的小毯。

    他似是怕嬴寒山冷,还掀起毯子盖住她的脚。嬴寒山习以为常,仍旧埋头处理公务,丝毫不介意身边多出一人,分去她一半的地方。

    林孖看着,竟是收不回视线。

    她抬起冷清的脸,“还有事吗?”

    林孖回神,“属下这就去。”

    他快步走到殿外,冰冷的寒风扑在他脸上,凉透心间。一想到刚才看到的一幕,便觉得心里压了一块石头,喘不过气。

    就算是师徒,如此也太亲密了吧?他们不在殿里的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疑问并未得到解答,随后嬴寒山又和寒黛消失了几天,寒黛一回来就嚷嚷着她护法有功,宗主赏了她很多好吃的,林孖这才知道她消失是为了突破境界。

    那上次呢?

    她和苌濯一起消失,是帮他护法去了?

    林孖想到此处又开始心绪不宁,他真得很难想象,嬴寒山会为了苌濯从百忙之中抽身,冒着风险去为他护法。她就没想过失败后,反噬到自己该怎么办吗?

    还是说,这些都不重要?

    “林孖,你在这里做什么?”寒黛拍他的肩膀,“宗主在驯兽场驯服噬月兽,你要不要一起来看热闹?少主也在。”

    无论她突破境界,还是驯服契约兽,他永远都是最后一个知道,在她心里其实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外人吧?那日酒后胡言,她醒后清醒,却让他看不清自己的位置了。

    林孖垂眸,“不了,我还有事务在身。”

    “诶,你不去吗?”寒黛奇怪地看着他,摇摇头,“真是不合群……”

    噬月兽被人从后山撵到驯兽场,它喘着粗气,睁开猩红的眼睛不满地打量着周围。身后的铁门关上,它转过身,暴躁地冲过去撞了几下,险些将铁门都撞破。

    “这噬月兽好凶啊。”

    “本来就是凶兽,现在都算好的了,以前没契约的时候更凶猛。前宗主为了驯服它还折了一只契约兽,按理说契约上了,就该归顺,可它还是野性难消,不服管教……”

    “哇,这么凶?”

    嬴寒山站在高台观望着噬月兽,命令周围的弟子往里面射箭,激怒它消耗体力。

    噬月兽确实凶猛,她刚与之契约时驯服失败,自尊受挫,便再也不愿驯服第二次。后来寒雀宗被灭,她跳下千骷洞,这头噬月兽便随着契约和她一起死得凄惨。

    这一世她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勇者无畏,无畏则强。想要驯服噬月兽,就要证明自己比它更强大。

    噬月兽体力耗尽,趴在地上喘气。嬴寒山扎紧衣袖,看准时间,直接跳到它背上,抓住它脖子上长长的兽毛。

    噬月兽一声怒吼,用力将她甩出去,

    嬴寒山落地,在它冲来之时再次腾空而起,翻身跳到它脑袋上,想抓住它的角。

    噬月兽为凶兽,格外好斗,她要驯服它,便要像母亲那样稳稳抓到它的犄角。

    嬴寒山刚碰到,瞬间又被它甩出。体力被耗尽的噬月兽,仍旧威力吓人,它一头冲过去,将围墙撞得稀烂。

    看热闹的弟子一哄而散,全都跑得远远的。

    它红着眼睛一声怒吼,庞大的身体竟是跳上了看台,吓晕了几名弟子。

    嬴寒山飞奔而起,落在它背上,它再次将她甩下去,嬴寒山掏出困兽绳套在它身上,人被甩下去了可绳索还在手中。她将灵力注入绳中,它越是挣扎,就被捆得越紧。

    她接着绳索的力量再次跃到它身上,一来一回,将它庞大的身体困住,趁着它挣扎的空隙,迅速跃到它头顶,掏出匕首在它犄角上划上一刀。

    噬月兽轰然倒地彻底不再挣扎,它“嗷嗷”叫着,似是发泄它的不满,嬴寒山收回困兽绳,它就趴在她脚边委屈地蹭着,已经彻底向她臣服。

    嬴寒山笑了,手中散发出淡淡的灵光,治愈它犄角上的伤口。

    她和它之间本就有契约,灵力相融的一瞬间,心意相通,嬴寒山在此时读懂了噬月兽的内心,它高傲了一辈子不曾低过头,嬴寒山想做它的主人就必须得成为强者。

    嬴寒山收回掌心,“你放心吧,或许我现在还不够格,但将来一定够。”

    噬月兽被累得半死,也没法反驳她,红着眼睛气得哼哼喘气。

    “师父!”苌濯跑到她身边,欣喜地伸手,“你真把它驯服了!”

    他说着就要摸它的犄角,噬月兽扭头不给他摸,恼怒地“呼哧”喘气。

    就在这时焱兽来到了这边,虽然它也凶狠,但是和噬月兽一对比,就显得格外温顺。它蹭着苌濯的手,乖巧求抚摸,发舒服的“哼哼”声。

    噬月兽转动着眼珠子看它,忽然就不动了,盯了它半晌,收起了龇牙咧嘴的模样,慢慢站起来,抖了抖一身雄伟的毛发。

    嬴寒山亲自带它到养兽场,交代寒黛:“它现在还太凶,先不要和其他契约兽一起养。”

    “宗主放心,我有经验。”

    嬴寒山和苌濯离开了,焱兽也跟着离开。

    本来已经温顺的噬月兽忽然站起来,躁动不安地走来走去,不停地发出奇怪的声音,就连关它的栏杆都被它蹭得东倒西歪。

    这举动怎么这么熟悉?

    “啊,你不会是发/情期到了吧!”

    寒黛连忙跑到寒雀殿告诉嬴寒山,嬴寒山没她那么大惊小怪,淡定道:“扛过去就好了,你给它喂点缓解的灵草,好生照养。”

    “还有,”嬴寒山嘱咐她:“这事别乱传。”

    契约兽的发情期会影响到主子,越是强大的契约兽,影响会越大。嬴寒山深知这一点,所以这事最好不要让其他人知晓。

    寒黛跑出去正好遇到林孖,看她冒冒失失,一脸紧张的模样,“怎么了?”

    她谨记嬴寒山的吩咐,捂嘴不开口。她跑到养兽场,喂它吃舒缓的灵草,可是噬月兽吃惯了肉,根本就看不上这些破草,一脚踩下。

    寒黛急得不行,“你就吃一口嘛!”

    远处的林孖沉下深眸,他隐藏回柱子身后,思量片刻,用力合上了羽扇。

    寒雀殿,貔貅香炉升起紫烟。

    正在批注的嬴寒山越来越不适,她甩了甩晕眩的脑袋,起身时险些摔倒,连忙撑住案几。

    没想到噬月兽发/情,会影响她至此。她以前的契约兽和它相比差得太多,所以发/情期对她没有任何影响,她也就没当回事。

    烛火交错,眼前的大殿逐渐扭曲,脚下的台阶也变得虚实难辨,她没有叫任何人,而是靠着灵力,强撑着意识回到寝殿。

    关上门,灵力四散再难维持。

    意识变得模糊不清,身体里有一团燥热流动,烧得她难受,她扯开衣襟,从房中的铜镜看到焚身难耐、失去理智的自己,她取下簪子在手上用力扎了一下,稍微清醒了几分。

    只要熬过今晚就好了,等噬月兽冷静下来,后面就不会影响如此之大。她记得寒峰山深处有一潭清泉,可疏解燥热,她得去那里。

    她强撑着起身唤来阿灵,默念术语,金光流转,小小的阿灵瞬间变大,迈着胖胖的四肢,托着她一路来到清泉。

    泉水清澈见底,冰凉刺骨,嬴寒山慢慢走向深处,水流划开她的衣衫,没过胸口,身体里的燥热终于得到缓解。

    长发飘荡在水中,和衣衫交织在一起,她浑身湿透,伸出细白的手臂倚靠着石岩。

    身体里的灵力涣散得一塌糊涂,她浑身酥软,使不上一丁点力气。皮肤在冰冷的水中仍旧泛起一层薄红,她就像喝醉了酒,面颊绯红,就连眼神也游离不清,勾人心魂。

    她睁开眼,发出慵懒的声音:“阿灵,去帮我拿一套干净的衣服。”

    阿灵听话地跑回去。

    她放松下来,慢慢解开衣襟。

    在她身后,逐渐走出一道人影。

    殿中忽闻万兽哀嚎,和嬴寒山结契的灵兽更是当场爆体而亡。

    灵兽死的时候会随主人,看它们的惨状也知道嬴寒山死得并不轻松。

    齐陵推开殿门,一身披头散发,他连鞋子都来不及穿,赤着脚踩在冰冷刺骨的石阶上。

    拉着门外的弟子问:“嬴寒山是不是死了?她是不是死了?”说完不等他回答又将他一把推开,其实已经不需要回答了。

    因为他身上的血契已经解开。

    看着恢复灵力的双手,终于重见天日,齐陵状若疯癫地大笑着。

    “死得好,死得好,终于死了!”

    红光照在他脸上,比漫山遍野的大火还要可怕,他确实和嬴寒山想的一样高兴得快要疯了。

    昔日里意气风发的少年,被禁锢折磨得骨瘦如柴,变成这不人不鬼的模样。

    前来营救他的宗门弟子都险些没将他认出,“是少主吗?我们终于找到你了!嬴寒山已死,你快跟我们走!”

    刺眼的火光照得他看不清前路,他下意识回头看向禁锢自己二十年的寒雀宫。

    睥睨众生的寒雀神像被肆意砍伐,寒雀殿淹没在火光之中,就连嬴寒山也死了,曾经让他畏惧憎恨的一切都倒在了脚下。

    他兴奋到浑身都在发抖。

    终于!终于……

    本该是快意凛然,却在看到林孖失魂落魄地站在殿门望向寒峰山方向的时候戛然而止,反而有一丝很细微的寒意。

    它慢慢地挣扎着,往他心窝子里钻。

    “林孖,她死了,你不该开心吗?”他反问他,也是在反问自己。

    林孖收回视线,眼底还带着没来得及收回的茫然,“我开心啊。”

    他潜伏了二十年,终成这一局。

    看着和自己联手推翻寒雀宗的齐陵,林孖突然问他:“她那么喜欢你,你可有一丝后悔?”

    “后悔?”齐陵低低地笑着,疯癫的眼底只有深深的仇恨。

    “我每天都恨不得她去死!!”

    ……

    迟来的裴纪堂从千机马上跳下来,刀枪铁刺将他拦在门外。他疯了一样往里面冲,大喊着:“让我进去!嬴寒山欠你们多少?我千机宗帮她还!”

    “千机宗帮她还?呵,别搞笑了,你们千机宗和寒雀宗可是宿敌。”

    “寒雀宗欠下的债,可不只是灵石那么简单,谁来都救不了她。”

    可是她不能死!他和她斗了这么多年,他不准她死在别人手上!

    他红着眼睛往里面冲,拦住他的人被他打翻在地,他突破阻碍,门从里面打开了。

    里面火光冲天,万兽哀鸣,就连衍水河都变成了一片火海,分不清哪里是她的宫殿。

    巨大的寒雀神像仍旧傲然耸立,就像寒雀宗曾经的辉煌一样屹立不倒,裴纪堂相信她也不会轻易倒下。

    直到所有人大喊着:“嬴寒山已死!嬴寒山已死!”

    他仍旧不愿意相信,抓住一人询问,“嬴寒山在哪?”

    “嬴寒山已经死了,她跳了千骷洞!”

    双脚颤抖着无法支撑,轰然倒地。随之倒下的,还有寒雀宗屹立了数万年的神像。

    在烈火中,摔得粉身碎骨。

    数万年的基业毁于一旦,曾经的第一宗门就这么没了。

    他绝望地跪在血泊中,望着烈火灼灼下的寒雀宗。如果,如果他来得早一点,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

    香炉里的香换了味道清淡的,但嬴寒山进来的时候还是抽了抽鼻子。

    随着记忆逐渐露出一点端倪,她的五感也开始变得极为敏锐,敏锐得她好像一个突然开天眼的盲人,哪里都不太适应。

    她脸上的疤痕已经很淡,接近于无,现在它不再像是一张血色的面具,反而更像是半面似有如无的花纹。

    第 302 章   恢复记忆

    血契发作,会让人生不如死。

    尤其是猛地一经历,疼晕过去也实属正常。

    只是嬴寒山万万没想到,寒黛居然自作主张把人给背回来了。

    她还觉得自己是个大功臣,骄傲得跟开屏的孔雀一样,“我料定宗主舍不得他,所以我就派人跟着,看到他血契发作疼晕过去,就把人带回来了。宗主,我是不是做得很对?”

    看着脸色苍白躺在床上的齐陵,嬴寒山揉着疼痛的眉心,“我何时说过舍不得他?”

    “宗主你嘴上没说,可你心里是这么想的,”寒黛理直气壮,“上次齐公子逃走晕倒在路上,你可是气得连我都一起罚了。我这次是未雨绸缪,解宗主之苦!”

    嬴寒山懒得跟她废话,“醒了就把人送走。”

    她出去正好被苌濯撞见,他看向她的神色有些走神。

    “你不去喂灵兽,在这里做什么?”

    他连忙收敛情绪,“我马上就去!”

    原以为齐陵醒来此事便算结束。可齐陵一晕就是两天,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宗里又开始传起流言蜚语,说她舍不得齐陵走,决定把他做成傀儡彻底留在身边。

    就连寒黛看她的眼神都是一脸“我懂的”。

    嬴寒山:“?”

    她实在没忍住,路过时瞅了一眼,正好齐陵醒来。

    他看着熟悉的房间,还有门外觊觎他的嬴寒山,气若游丝:“嬴寒山,我就知道,你不是真心想放我离开。”

    嬴寒山:“……”这也太巧了吧。

    他说完就挣扎着从床上下来,脚步虚浮,刚走了两步就摔倒在她脚边。

    不得不说齐陵是真的生得好看。

    摔得这么狼狈,还能从骨子里透出芙蓉玉骨来。

    当年万经宗欠寒雀宗三百万灵石,提出让齐陵来抵债,母上本来不同意。

    后来嬴寒山被人指引着见了他一面,瞬间迷得神魂颠倒,跑去求母亲,这才收下齐陵,免去万经宗的债务。

    现在想想,真是中了万经宗的圈套。

    他们分明是,故意让她看到蜷缩在角落裴裴可怜的齐陵,让她不可遏制地产生了同情和喜爱。

    嬴寒山回想起往事,低头看他的眼神都跟着冰冷。

    齐陵站不起来,衣衫单薄地坐在石板上,嬴寒山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年躲在角落里颤抖的少年。

    也看到了深不见底的千骷洞。

    她敛下深眸,伸手扶他起来,他却像受惊的野兽,使出全身力气将她甩开。

    “别碰我!”

    房间里有短暂的寂静。

    嬴寒山冷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对他的留恋也好像一夕之间烟消云散。

    冷漠得令人畏惧。

    她本来也该是令人畏惧的存在,只是她平时待人宽容,所以大家都不怎么害怕她。

    齐陵捂住胸口,蚀骨锥心的痛裴在她离去之后愈演愈烈。

    他厌恶这样的自己,就像摇尾乞怜的宠物毫无尊严地等待她的宠幸。

    他不管虚弱的身体,强撑着离开。

    然后再次疼晕了过去。

    嬴寒山刚回到寒雀殿坐下,又听到寒黛咋咋呼呼的声音:“宗主!齐公子又晕过去了!”

    她看到一半的账本突然被打断,不耐地皱眉,“那就用千灵马送他回去。”

    林孖从账本中抬头,看着嬴寒山毫无波澜的侧脸,心里升起微妙的感觉。

    “宗主是真的要放他走?”

    “怎么,连你也觉得我要把他做成傀儡?”

    他笑了笑,“宗主恕罪,属下不该过多揣测。”

    嬴寒山合上账本,看了几天下来眼睛都有些发涩,但是她大概也理清了。

    “宗内虽欠债七千六百多万,可也有三千多万的借款尚未追回。如果将这些帐全部追回,能填补很大一部分的空缺。”

    林孖有些为难,“宗主你才刚继位,只怕外宗不服,是否先缓几年?”

    嬴寒山却不这样认为,“现在是追回的最好时机。”

    母上才去世一年,余威尤在。

    等再过几年,众人都反应过来寒雀宗只是个空壳子,那就更要不回来了。

    “你找人对外宣称:寒雀宗即将迎接寒雀神降世,要大建寒峰山,需要很大一笔钱。”

    林孖听完惊了一下,“宗主,寒雀神已经几万年未曾出现过。”

    嬴寒山知道。可只有寒雀神降临这样的大事,才能震慑外宗,稳住外债,要回借款。

    她起身看着殿外高然耸立的寒雀神像,目光坚定,“就按我说的做,再将外面的借款一一要回。”

    林孖敏锐地感觉到,嬴寒山好像果断决绝了很多。

    “是,宗主。”

    他走在路上甚至都在想,不再沉迷于情爱之事的嬴寒山真是清醒得可怕,这场较量好像变得更有意思了。

    路过的弟子和他打招呼:“执事好。”

    林孖摇晃着羽扇,温和地笑着点头。

    听说寒雀神即将降世,内外门弟子都激动得聚在一起。

    “寒雀神真的要降世了吗?”

    “我一直以为只是传说。”

    “外面的人老是说我们寒雀宗不行了,哼,现在打脸了吧。”

    弟子们神色飞扬,连干活都得劲了起来。

    苌濯在一旁默默听着,一声不吭地扛起一大包灵草,准备背往寒峰山喂养灵兽。

    身后传来惊疑声:“少主怎么还在做这些活?”

    “宗主还没让他回去吗?”云隐集市目前是修仙界最大的交易地,分为“云市”和“隐市”。

    云市大多是一些价格透明的买卖,都是些正经生意人。而隐市一般是交易稀罕物什,多为好奇猎物之人。

    裴纪堂出行还是那般招摇过市,马车搞足了派头,转着一手的扳指,任谁见了都要喊他一声:“裴爷。”

    自来到隐市,他一直不怀好意地盯着嬴寒山手上的匣子,可嬴寒山偏不给他看,转身把匣子交给寒黛保管,钥匙还要捏自己手上。

    谁都知道寒黛是个力气大的莽子,裴纪堂犯不着跟她犯怵,小声去问林孖:“你们宗主带了什么好东西?”

    林孖摇头笑道:“不可说,少宗主您还是等会儿自己看吧。”

    到了拍卖会场,场内人声鼎沸。嬴寒山带着匣子去暗门估价,寒黛拦着裴纪堂不让他听。

    她进去交涉了很久,等她掀开帘子出来手上的匣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瞪大眼睛,“匣子呢?”

    “送去拍卖了。”

    裴纪堂追上去,“你过审核了?”

    嬴寒山笑着摇头。他再想问,旁边的寒黛一把将他撞开,“我说少宗主,你怎么磨磨唧唧的?等会儿拍卖会开始不就能看到了?你能坐下来好好等吗?”

    嬴寒山落座,林孖奉茶,她轻抿一口,姿态好不惬意。

    裴纪堂算是看出来了,她就是故意的。他气鼓鼓地坐下,把她的茶全给喝了。

    好在拍卖会很快开始。

    头几件拍品都不算稀奇,大家都按捺着没下手。

    帘子隔景不隔音,隐约听到隔壁两人闲聊:“你怎么还不下手?”

    “我在等养颜丹,上次的都吃完了。你看我皮肤,最近是不是细腻了很多?”

    “我也是,我娘昨天还夸我变白了。”

    听着隔壁的夸赞,裴纪堂得意道:“看到没,都在等我的养颜丹。”

    嬴寒山刚才也观察了一下现场,“没有生意人?”

    “现在正经做生意的不会来隐市,这边更偏娱乐性。但是这里还有个好处,消息传得更快。”裴纪堂压低声音:“你可别小看这些人的八卦能力,我的养颜丹就是从这里开始,一传十,十传百。”

    说着说着,就到了养颜丹拍卖。

    若不是亲眼所见,嬴寒山都不相信,一颗小小的丹药可以拍卖到上千灵石。

    寒雀宗的灵雀培育三年出售,也不过一百灵石。千机宗的千机鸟就更不用说了,十几个灵石就能买到。

    也就是说他家老头卖一百只千机鸟,才抵得上他卖的这一枚。

    难怪他看不上自己家的生意。

    寒黛那莽子只看到丹药赚钱,看不到裴纪堂背后的运营,还跟她说:“宗主,要不咱们也去卖丹药算了。”

    嬴寒山敲了三下她的榆木脑袋,惹得裴纪堂拍桌大笑,就连林孖也跟着笑了。

    又过了几轮拍品,嬴寒山忽然跟裴纪堂说:“我的东西好像被卡掉了,你能去找老板帮我说说情吗?”

    裴纪堂笑,“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请你吃饭。”

    “上道。”他立马去帮她忙。

    可他前脚刚走,下一件就是嬴寒山带来的拍品:一只会飞的漂亮灵宠。

    匣子打开的瞬间,懵懂的灵宠从匣子中飞了出来,扑扇着大大的眼睛环顾四周,害羞地躲回匣子里,又忍不住探出头偷偷地看。

    “这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但是我好喜欢。”

    人群中发出了惊叹,尤其是得知仅此一件的时候,大家都疯了一样竞价。

    眼看着999灵宠,没多久就抬高到一万,还在不断上涨。

    寒黛激动地都要跳起来了,“宗主,咱们寒峰山不是有很多这种灵物吗?那岂不是要赚翻了?”

    嬴寒山却摇头,“多了就不值钱了。”

    “为什么?”

    林孖解释:“因为稀有,才会无价。”

    看到最后的成交价竟是一万三千灵石,嬴寒山难得露出一抹笑意,“林孖,以后出售的灵物都必须是精挑细选的孤品,装灵物的匣子也要专门找人定做,刻上寒雀宗的名字……”

    “是,宗主。”

    裴纪堂跑去找老板得知嬴寒山的拍品早就上了,他赶紧跑回去,看到嬴寒山等人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他才知道自己被骗了。

    “你到底拍卖了什么?”

    嬴寒山明知故问:“你没看到吗?”

    “你把我支走了我怎么看得到?”

    “哦,真是可惜了,卖了一万三千呢。”?裴纪堂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大喊道:“你卖什么东西能一万三?你是把衍行兽拖出来卖了吗?那也卖不到啊!”

    嬴寒山笑而不语,林孖也不搭理,寒黛更是严防死守,捂住嘴不告诉他。

    裴纪堂被逼得抓狂。

    她到底卖了什么?

    他跑去问遍了拍卖会场的人,都说不清裴,只说是小小的、很漂亮,还会飞?

    到底什么东西,小小的能卖一万三?

    酸得他牙都要掉了。

    裴纪堂跟着嬴寒山回寒雀宗,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像冤死鬼一样盯着她。

    “小嬴寒山,你不告诉我睡不着。”

    嬴寒山不理他,转过身。

    他从另一边倒挂下来,“小嬴寒山,你要知道这种事是会憋死人的。”

    嬴寒山还是不理他,让寒黛把他撵出去。

    结果第二天他又来了,大清早地挂在她窗户上,顶着黑眼圈盯着她,“小嬴寒山,我昨天一晚上没睡,实在想不明白……”

    嬴寒山被他吓一跳,“你真想知道?”

    “我真想知道。”

    嬴寒山叹了口气,怕他知道以后会更睡不着。

    她带他来到寒峰山,林孖正在带着弟子们挑选灵物,小小的,很漂亮,还会飞。

    裴纪堂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你们山上这玩意儿不是到处都是吗?为什么可以卖得这么贵?”

    嬴寒山不禁笑了笑,“你都说了是我们家山上,那还不是我想卖多少就卖多少?”

    裴纪堂这才想起他那天跟嬴寒山说得太多,点醒了她,气得两眼一翻差点厥过去。

    “嬴寒山,你这臭不要脸的!你抄袭我的创意,你你你……你要给我补偿!”

    “想要什么补偿?”

    裴纪堂看着她满山乱蹦的灵物,不知道得卖多少钱,酸得眼睛都要喷火了。

    “不行,你得送一只最值钱的给我!”

    嬴寒山随手抓了一只给他,“喏。”

    “这怎么就最贵了?”

    “独一无二,怎么不能是最贵了?”

    他又被她套路了,裴纪堂觉得再呆下去迟早要被气死,赶紧带着灵物下山。

    走到半路上灵物从他兜里探出头来,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这周围。

    就是这一打量,戳中了他的心。

    他又回头找到嬴寒山,“你说我喂它点什么好?”

    “你爱喂什么喂什么。”

    他担忧地把它捧在手心里,“这么小一只,会不会被我喂死了?它晚上睡哪?要和我一起睡吗?你说我叫它什么好?”

    “寒黛,送客。”

    寒黛把人送走,回来后肯定地跟弟子们说:“千机宗的少宗主,好像有那啥大病。”

    弟子们若有所思地点头。

    正巧苌濯从寒崖间回来,听到他们谈话,顶着一头湿漉漉的碎发凑过去,“裴纪堂来这里做什么?”

    “少主,你出来了!咦,你头发怎么湿了?”

    “嗯。”他不自在地摸了摸头发,“我不在的这几天,师父有说我什么吗?”

    “少主放心,她绝对没有提到过你!”

    苌濯愣住,后知后觉地“嗯”了一声。不提就不提吧,反正他也没有很想她。

    他回到院中拿换洗衣服,几日未见的焱兽挣断绳索扑到他怀里,使命舔他的脸。

    “好了,我过段时间再来看你。”

    焱兽委屈地趴在他脚边,威风凛凛的身躯趴着都快和他站着一样高。

    时间过得太快了。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以前,其实齐陵还未到寒雀宗的时候,嬴寒山真的对他很好。

    她会冒着性命危险替他收服灵兽。他犯了错,她会跪在寒栾面前替他求情。就连寒栾鞭打他时,她也会冲过来帮他挡。

    那个时候,她的母上总说她:“太重感情,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难过地以为她以后不会再和自己亲近,她从寒雀殿一出来,立马又眉开眼笑地搂住他肩膀,“我才不听她的话,你放心,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他信以为真。

    结果齐陵来后,那个说要对他一辈子好的嬴寒山,看都不看他一眼。

    如果,齐陵没有出现就好了。

    ……

    焱兽察觉到他的落寞,吐了几口粗气。

    它似乎是怕他受委屈,一直跟在他身边,威武雄壮的模样吓退了很多弟子。

    “我已经好多了,你回去吧。”

    焱兽不肯,又趴在他脚边不肯离去。苌濯拿它没办法,便将背篓绑在它身上,带上它一起去小峰山。

    但他万万没想到齐陵会在这里。乍一见时以为自己眼花,直到齐陵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他这才不得不相信,嬴寒山又把他接回来了。

    焱兽吐着粗气,忽然冲向齐陵。

    它咆哮着将他扑倒在地。

    张口咬在他肩膀上。

    刹那间血光四溅,苌濯脑子一片空白。他想到自己以前养的灵犬咬伤了齐陵,被嬴寒山当场斩下脑袋,脸色瞬间苍白。

    “住口!”他拽住焱兽庞大的身躯,将它压制在地。焱兽还喘着粗气,死不认错。

    旁齐陵跌坐在地上,浑身颤栗。

    鲜血染红他的白衣,他的胳膊差点被咬了下来。

    它把齐陵给咬了。

    苌濯按住焱兽的手都在抖,他不敢想象嬴寒山知道这件事会如何。

    他压低声音:“我听说,少主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撵出寒雀宗了。”

    苌濯猛然将灵草重重地放在地上。

    他回头看向身后那群嚼舌根的弟子,都还没说什么,光是一个眼神就吓得他们散开。

    他再次扛起灵草,往寒峰山走去。

    外门弟子的日常工作,就是收割小峰山的灵草穿越半个宗门,爬上天梯,喂养寒峰山的灵兽。

    灵兽是寒雀宗立宗的根基,也是它的主要收入来源。因为喂养不易,所以售价非常高昂,一只代步的千灵马,至少都要达到3000石一只,这也是寒雀宗屹立几万年而不倒的原因。

    可是,好像是从十年前开始,灵兽的幼崽越来越难存活,寒雀宗的收入也跟着一落千丈。

    苌濯爬上天梯,一步步运送灵草。

    他爬到最后一层,一起身就看到嬴寒山正看着吃草的幼兽,陷入沉思之中。

    微风吹起她的衣袖,露出纤细的手臂。林孖和她并肩而立,说着宗门事务。

    苌濯没敢打扰她,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总觉得林孖笑得有些过界,时不时地轻拂发丝,眼神也是似有似无地勾着她。

    苌濯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少主,”有弟子叫住他,“今日仙草已经够了,你去歇息会吧。”

    他放下仙草,再回头嬴寒山已经离开。

    嬴寒山来此查探幼兽的存活率,没发现问题,又跟着林孖去看母兽的状况。

    以前母上总让她专心修炼,不让她过问其他,这些事务她基本都不知晓,全靠林孖一件件说与她听。

    听了几天下来,大概也听明白了。

    “所以,一直没有找到幼兽夭折的原因吗?”

    林孖点头,“前宗主查这件事已十年有余,幼兽大多早夭,但是挺过头两个月基本也能存活。”

    灵兽早夭,数量减少,寒雀宗不得不一再提高价格。而随着价格提高,也逐渐出现了弊端,那就是出现了替代品。

    寒雀宗的宿敌,千机宗。

    他们用廉价的千机鸟代替灵雀,用千机马代替千灵马,价格却只有灵兽的十分之一。

    灵兽滞销在手中,而寒雀宗的开销却并未减少。久而久之,便欠下巨额债务。

    所以问题的根源还是,幼兽早夭的问题。

    “三位长老可查探过此事?”

    “调查过,但是他们都说……”林孖迟疑了一下,为难道:“是前宗主德行不端,神灵降下诅咒。”

    嬴寒山一点也不意外。

    母上做事凌冽,早就被三位长老所不喜。

    前世他们苦苦相劝母上多收几位徒弟,将《唤灵诀》传承下去,母上却担心她体弱被欺负,说什么也不肯收徒。

    后来实在被逼得急了,做主替她收了苌濯做徒弟,此事才算作罢。

    仔细想来,母上让长老不喜的原因和自己也有关系。

    母上一心一意扶持她上位,可她终究还是让她失望了。

    她的《唤灵诀》终其一生才达到第七重,后面两重更是难如登天。尤其是第九重< 合神之境 >,寒雀宗已有数万年未曾有人堪破其奥秘……

    嬴寒山惊觉自己又陷入回忆,连忙抽离。

    她揉着疼痛的眉心,吩咐林孖:“向宗内所有弟子收集意见,把可能的原因都整理到我这里来。”

    “可是宗主,这件事前宗主不让我们外传。她说传到外面,会动摇寒雀宗的根基。”

    “所以你们更要抓紧时间。母上查了十年都没查出结果,再查也一样,何况此事也藏不了多久。”

    如果她没记错,明年这件事就会传遍整个修真界。

    嬴寒山转身离开,脑中一阵晕眩,险些从天梯上摔下去。

    “小心。”

    林孖从身后握住她的腰,稍稍用力将她揽回来。他落在她腰上的手细白如玉,指节分明而有力。

    第 303 章   予之所爱

    “你很好,和殿下很相配,你可以和他一起出征,而不是守在家里等他回来。”

    “可是……”她张开手指,上面有些染着胭脂色的水渍,现在她在哭了。  这两月寒雀宗生意大好,嬴寒山忙得不可开交。白天接待贵客,晚上盘算账本,先将赊锁的钱送到千机宗,再盘算着还清欠裴纪堂的三百万,连利息也一并算给他。

    希望能抚慰他受伤的心。

    此时的裴纪堂正顶着一张鼻寒脸肿的脸,躺在石板上啃苹果,最后越啃越不是滋味,心头拔凉,“我好想出去玩,好想去炼丹。”

    严叔说:“少宗主,您就别想了。别忘了你答应过宗主要把炼丹房拆了,一心一意跟着他学千机册。”

    “我要是不答应他,就得被打死了。”裴纪堂忽然听到爆竹声,起身看向寒雀宗的方向,“他们这是在庆祝吗?”

    “是啊,听说寒雀宗为了回馈客人,凡是老顾客,皆可领取一份稀有灵草,现在只怕门槛都要踏破了。”再一看自己宗门逐渐没落,严叔叹气,“少宗主,您就好好听宗主的话,帮帮他吧。”

    裴纪堂用力啃下苹果,“哼,他那脾气我跟他处不来。”

    “哎。”严叔望向寒雀宗,“其实宗主以前不是这样的……”

    ……

    寒雀宗大庆,人山人海。庆典仪式一开始,就涌入无数领取赠礼之人,而华家姐妹身为贵客,无需排队,自有嬴寒山精心为她们准备的厚礼。

    华二姑娘扬眉吐气,顶着众人羡慕的目光,轻轻抚摸着怀里的灵宠。现在整个修仙界都知道她家的灵宠是最好的,无论走哪都是万众瞩目。

    寒雀宗人手不够,连外门弟子都放下工作来接待客人,苌濯也跟着忙前忙后,一刻也没停歇过。

    嬴寒山来到他身后,轻轻拍他的肩膀,“苌濯。”

    “师父?”周围太吵他没听清,“你说什么?”

    嬴寒山只能凑到他耳边跟他说:“等会儿庆典结束来寒雀殿找我,我有事跟你说。”

    她的声音很轻,她说话向来如此,但是一凑到耳边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宛若耳鬓私语。苌濯点头如捣蒜,等她走后,整个人都变得干劲十足。

    庆典结束,喧嚣散场。

    苌濯特意换了身来到寒雀殿。

    嬴寒山还在看账本,累得揉眼。抬头看到是他,招手让他过来。

    苌濯来到案几旁边,一低头就看到她侧露出的脚趾头。虽说殿里有炉火,可毕竟已经转冷了,生病了怎么办?

    他坐在她身侧,不动声色地掀起衣袍,盖住她的脚。

    嬴寒山没注意,她合上账本,拿出提前写好的册子递给他,“冲击《唤灵决》第七重,最易走火入魔,只是我给你写下的心法详解,你就在这看,不懂问我,看完焚毁。”

    她又打开账本,仔细核算。

    苌濯席地而坐,看她这么辛苦,不禁道:“做账不是有林孖吗?师父你怎么每笔账都在核算。”

    “交给外人,我不放心。”

    听到她说林孖是外人,苌濯倒是放下了心。

    本来就是外人,除了他所有人都是外人,他才是和嬴寒山最亲近的人。

    他忍不住嘴角勾起笑,坐在她身边看册子,她写得很详细,详细到宛若亲身经历过一样。他疑惑问:“师父,你是不是也要冲击第七重了。”

    “嗯,不光是我,还有你和寒黛。”嬴寒山没抬头,语气淡淡地说出自己的计划:“我准备带你们参加明年的百宗会,想要入围,我们三人都至少要突破到第七重才行。”

    百宗会?苌濯放下册子,“可是长老不是不让寒雀宗参加吗?以前师祖在世时想参加,被三位长老全部驳回,他们说寒雀宗连入围赛都打不过,去了也是丢人。”

    “母上没完成的事,我想帮她完成。”嬴寒山侧头,笑了笑,“这也是我一直想做的事,让寒雀宗重回第一宗门。”

    重回……第一宗门?

    苌濯咋舌。

    他震惊地望着她清浅如墨的面庞,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寒雀宗几万年前确实是第一宗门,无论是钱财还是实力,皆为当之无愧的第一,可是没落到如今,早就已经沦为笑话。

    在她之前的那几代甚至连入围赛都赢不了,惨遭嘲讽,最后一气之下,宣布寒雀宗永远退出百宗会,往后的几代才勉强保住了一些颜面。

    寒栾在位时,也提出过要参加百宗会,却被三位长□□同驳回。

    寒雀宗的小事可以宗主一人决定,但是涉及百宗会这样的大事,至少要获得两位长老的同意,才能通过察管会的审核。

    且不说能不能赢,光是获得名额都已是难上加难,她还想夺得第一……苌濯看着她走神。

    “看你的册子,其他事我以后再跟你说。”

    苌濯低头看字,心绪却无法平静。他过了很久,才小声道:“师父,我相信你。”并且会坚定不移地陪着她一起。

    嬴寒山停下笔,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小徒弟越来越可爱了。

    苌濯被她揉得耳根都红红的,觉得别扭,可又舍不得这样的亲近。

    他只能埋头看册子。

    看着看着又想到那个梦,更加坚定了要保护嬴寒山的想法。如果真有那一天的到来,他一定不会让她受到一丝伤害。

    看到后半夜,嬴寒山睡着了。

    苌濯起身灭去油灯,将她轻轻放到软塌下,盖上毯子,盘腿靠在床边继续看册子。他没有忘记她的嘱托,将内容全部领悟后用灵火将其烧毁。

    火光退去,陷入黑暗。

    他什么也看不到,可就是觉得待在她身边很暖暖和,没舍得走,一直睁眼陪着她到天亮,直到脚步声渐近,他才赶紧翻窗离开。

    “宗主,你怎么在这睡觉?”寒黛推开大殿的门,光线瞬间照入殿中。

    嬴寒山睁开眼,抱着小被子眼底一片寒郁,“寒黛,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吵我睡觉?”

    寒黛听出她语气不善,吐了吐舌头,赶紧出去关门,“宗主,您继续睡。”

    都这样了还怎么睡?嬴寒山简单收拾完,换身衣服,又开始处理宗内事务。等苌濯完全吃透那本册子,准备冲击,嬴寒山怕人打扰,特意选在寒崖间。

    寒崖间也是寒雀宗犯事关押人的小黑屋,是悬在崖间的一道山洞,通常除了关押和送食,不会有任何人来此处。

    嬴寒山将地点选在这里,也是为了防止他人打扰。

    他找了一块平整的地方,打扫干净,还在嬴寒山那边铺上小毯子,怕她着凉。

    “师父,你请坐。”

    嬴寒山坐下,教他运转灵力并嘱托他:“切勿急躁。”他前世就是太过急躁,导致走火入魔,修为再难进步。

    “师父,我知道了。”

    苌濯闭上双眼,将灵力运转至周身,专心冲击境界。嬴寒山也没闲着,为他画下一道保护屏,淡淡的灵光围绕在他周围。

    《唤灵决》功法特殊,只有同为修炼此法之人才能为其护法。在护法的过程中,可以通过保护屏,感知冲击者的情绪波动,及时稳住他心神。

    苌濯心无杂念,每一步都走得很顺利。

    母上说过,心思纯净之人修炼唤灵决会更容易,像寒黛当初突破至第六重,几乎没有任何阻隔,若非她惫懒,现在还会有更高的成就。

    突破进行到最关键的一步,苌濯果然遇到了阻碍,灵力走到最后开始溃散,他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他回想起那本小册子上所写:道之所选,皆由心生。

    在最关键的时刻做出选择,灵力窜过四肢骸骨,静脉淬炼,血液里流淌着金色的光芒,他的身体里散发着淡淡的金光,逐渐照亮山洞,丹田里逐渐汇聚一股能量,将他四窜的灵力尽收其中。

    苌濯睁开眼,欣喜道:“我成功了!”

    《唤灵决》一但突破第七重,自身境界也会随之步入金丹期,他丹田里凝结出的便是他的金丹,步入金丹期的修者,修为将会得到质的突破。

    他迫不及待结印,使出第六重:召唤。

    金光流转于他眼中,一声:“契兽速来!”硕大的焱兽瞬间出现在洞中,它似是还没睡醒,不满地“嗷”了一声。

    苌濯立马结印,使出第七重:强灵。

    金光流转,四窜在焱兽周身,它的体型随着变大,一声怒吼,山体摇晃。

    《唤灵决》最强大之处便在于第五重之后,每一重都让人无比忌惮。

    六为召唤,可随时召唤出契约兽。

    七为强灵,将契约兽威力翻倍。

    八为合灵,将契约兽的灵体合为己用。

    九为合神,召唤寒雀神灵体,与之合二为一。

    嬴寒山前世终其一生,也不过才第七重,而她的母上被称为天才,也只能到达第八重。据说只有当年的先祖达到过合神之境,带领寒雀宗成为第一宗门,而后便再无人能达到。

    苌濯修为有限,他只维持了一会儿便坚持不住,“师父,强灵之术对灵力耗损太厉害了。”

    “只要你控制得当,就能减少灵力耗损。等我突破第七重,带你一起练习。”

    “我能为你护法吗?”

    嬴寒山却说:“有寒黛为我护法便够了。”

    她看到苌濯眼中的失落,轻轻抚上他的脸,解释道:“你刚入强灵之境经脉不稳,我怕护法失败反噬到你。”

    她温柔的手一抚上来,苌濯便生了难以抑制的冲动,情不自禁抓住了她的手。

    “我也很喜欢他……我也希望他喜欢我。”

    第 304 章   归去 归去

    如果寒山不再回来,如果她永远地等待下去,那至少他还能暂时地站在这个位置上成为她的支柱,在她闭上眼睛时伸出手,替她理一理鬓发。

    “不该这么想的。”  他曾经不是没有肖想过。

    可是嬴寒山却砸了他的琴,将他推出房门,告诉他:你不配!

    林孖拂下她的手,“宗主,你喝醉了。”

    “才几杯,怎么会醉?”她又拉住他。

    “林孖,你以前总是跟在母上身边,不喜欢说话,练琴也是一个人偷偷地练。我那个时候就想,什么时候能把你带出来,听你弹上一曲。”

    他动了动喉咙,忽然很想问她当年为什么把他撵出寝宫。

    只是因为他没有齐陵生得好看吗?

    所以把他的琴也砸了。

    见他不愿,嬴寒山起身拿起天玄琴塞进他怀中,“你弹给我听听呢。母上死了,我现在是宗主,你怎么还不肯听我的?”

    林孖的手有些僵硬,但还是轻轻放在琴弦上,“宗主,属下太久没有弹琴,怕你见笑。”

    她回到原位,笑得眯起眼睛,“无妨,我喜欢听你弹琴。”

    随行的弟子都站在很远的地方,听到琴声悠扬,忍不住凑在一起聊八卦:“你们说,宗主是不是对执事有意思?”

    “有可能,最近齐公子被冷落了。”

    “岂止是冷落,过得可惨了,不是修阁楼,就是掏泥石……哪像咱们执事,可以跟宗主弹琴喝酒。”

    “执事上位多好啊。”

    “是啊,咱们执事多温柔。”

    一曲拨完,再下一曲。

    嬴寒山没让他停,他也陷入往事无法自拔,弹到最后,惊觉自己魔怔了,恍然回神,指下拨断了琴弦。

    他连忙起身,“宗主恕罪。”

    “无妨。”嬴寒山撑着脑袋,桌上的就都被她喝光了,看起来已经醉得不轻,“林孖,你坐过来。”

    林孖害怕陷得太深,迟疑着没有动作。嬴寒山见他不愿,又将他拉到身边,直视他的眼睛,“林孖,你是不是还在为以前的事生气?”

    他下意识避开,“宗主,你真的喝醉了。”

    “我也没办法,那个时候你是母上看中的人,齐陵无依无靠,我总要护着他。”她拽住他的衣袖,胡言乱语着:“其实我一开始想留下的人是你,我觉得你和我会很合得来,我也喜欢你的脾气……”

    林孖憋在心里十余载的话,终于忍不住说出:“那你为何选择了齐陵?”

    “我看他太可怜了。明明父母健在,却被人卖到别的宗门,父亲不爱,母亲不疼。我不忍心看他失望,所以……”她枕着他的手,呢喃着:“而且,我那个时候很不喜欢母上插手我的人生,她给我的我都不要……”

    因为齐陵更可怜,所以选择了他?

    林孖内心五味杂陈。

    困扰了他十余载的困境,竟会是这般可笑的理由?他潜意识告诉他,她在说谎,可是心里又隐隐希望她说的是真的。

    “我不该砸你的琴……我和母上吵架心情不好,看你这么听她的话,就很生气。”

    她果然记得这件事。

    林孖心尖轻颤,看她身形摇晃,下意识伸手将她接住。她指尖冰凉,凉透他心。

    她睁开眼睛,醉眼朦胧地看着他,“林孖,你今天真好看。”她说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有那么一瞬间,他相信了这个美梦,可很快又被她冰冷的指尖拉回现实。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宗主,你真的喝醉了,我送你回去吧。”

    她却不肯,“可我想跟你一起看月亮。这片桃林的月亮,可美了。”

    嬴寒山推开他的手,撑着摇晃的身体,趴在栏杆上等月亮。寒色的长袍落在身侧,桃花落在她发间如梦似幻,她倚靠着昏昏欲睡。

    嘴里还一直胡言乱语着:“林孖,你能不能多关心我一下……我不要言听计从,我要你真心实意……”

    那天的月色真的很美,可惜她醉得厉害没看到,林孖轻轻坐在她身边,独自一人,默默看完了寥寥月色。

    她嘴上说想和他一起看月色,可实际上,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宗主,该回去了。”

    他轻轻摇晃她的肩膀,见她不醒,便唤来弟子将她带回车内。

    他不敢搭手,害怕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自知之明,不敢弃。

    将嬴寒山送回寝宫,底下弟子来报,又有灵宠丢失。林孖瞬间脸色一变,心下生了不好的预感,连忙跟过去查探。

    按着嬴寒山的嘱咐做完一切,苌濯偷偷爬窗户跟她汇报情况,谁知一凑近就闻到一股酒味。她喝酒了?

    苌濯靠近嗅了嗅,她身上还夹杂着桃花的香味,清冽醇香,卧在被窝里寒丝散落,面颊也染上了几分不寻常的绯红。

    “师父?”他壮着胆子靠近,刚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发,被她一把抓住,“你做什么?”他赶紧解释:“师、师父,我以为你喝醉了。”

    “我喝醉了,又没喝糊涂。”嬴寒山撑着软绵绵的身子坐起来,扶住额头,“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都办妥了,这些是交易名单。”

    嬴寒山草草看过两眼,便用灵力捏成粉末,“做得好,你现在回房间,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若是林孖问起,你就说你在休息。”

    “嗯。”苌濯正准备走,又回头问她:“师父,看你难受,要不要给你熬碗醒酒汤?”

    嬴寒山笑了,“不是让你回去吗?我这里的事有旁人来做,你就别操心了。”

    谁,谁操心了!

    苌濯赶紧跑了。

    他回到房中,果然遇到林孖带人来查探,隔着房门外面火光冲天,苌濯假装刚醒,睡意朦胧问:“怎么了?”

    “今日丢失了灵宠,属下正带人查探,少主既然睡了,就不打扰了。”

    火光随之散去,苌濯又想起那个梦,他放心不下,穿衣起身,特意找到林孖跟他说:“你注意一下火把,不要失火了。”

    林孖笑,“少主放心,属下有分寸。”

    他带人漫山遍野寻找了一圈,也未曾发现盗贼踪迹,此事诡异,他回房修书一封传给那头的人,却得到让他担忧之事。

    今日偷猎,并非自己人所为。

    那到底会是谁?

    一夜奔波,身子疲惫沉重,再加上酒意上涌,林孖倚着桌子闭了半刻钟的眼。

    他梦到寒雀宗漫天大火,群兽哀嚎,他烧掉写着“今日嬴寒山在劫难逃”的信纸,打开房门,一眼便望见火光冲天的寒峰山。

    齐陵从房中冲出来,状若疯癫地大笑着,他连鞋子都没穿,踩在冰冷的寒石板上,一身瘦骨嶙峋,披头散发,风骨尽失。

    “死得好!死得好!终于死了!”

    他恢复了灵力,证明嬴寒山真的死了。

    林孖在梦中有种感同身受的迷茫,他望着远处的寒峰山,想到的竟是过往点滴。

    齐陵问他:“林孖,她死了,你不该开心吗?”

    他张了张嘴,声音却变得沉甸甸,过了许久才说出一句,“我开心啊。”

    可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心窝仿佛被人刺了一下,林孖从梦中惊醒,他捂住头疼欲裂的脑袋,疼得险些晕厥。

    这一次比上次梦见的细节更多,就好像是,某段被遗失的记忆正在逐渐恢复。

    “执事?你怎么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

    寒雀宗从未现过大火。

    他推开搀扶他的弟子,将自己关在房中,翻开那本“预示录”,正停留在:为幻为往,或假或真,非预示之兆……

    如果是幻觉,怎会逐渐完善?

    如果是过往,他梦的是哪一段?

    脑中的疼痛逐渐平复,门外弟子传话:“执事,宗主醒了,让您过去一趟。”

    林孖随意擦了把脸就去了,身上还穿着未来得及换下的衣服,俯身在殿中,“宗主,是属下失察,再次丢失灵宠,请宗主问罪。”

    嬴寒山似是宿醉未消,轻揉额头,手边还放着热气腾腾的醒酒汤,“林孖,修缮之事你都交给苌濯吧,钱的问题,也由我来操心。”

    交给苌濯?林孖很难不去怀疑,嬴寒山在有意分走他的权利,“宗主,是属下失职,还请宗主再给我……”

    “你该好好休息了。”她打断他的话,抬眼看着他,“林孖,纵然你我交情匪浅,这接二连三出事,我也不好向底下人交待,你要理解我。”

    话堵在喉咙口,生生咽下,“……是。”

    “还有昨日之事,皆是我酒后胡话,还请你莫要当真……”

    林孖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他这才发现嬴寒山已经换下了昨日的衣裳,只有他,还穿着不肯换下来。究竟在妄想些什么?

    他从殿中退出,正好撞见苌濯入殿,他从他身侧走过,那股子意气风发,是他一辈子也学不来的东西。

    嬴寒山随手丢了一颗果子给脚下的小兽,阿灵一口叼住,欢欢喜喜地蹭着她的腿儿。

    她训的灵兽一向听话。

    “师父,你叫我何事?”

    “你准备一下,从林孖手中接手修缮之事,务必亲力亲为。”

    她说完整理东西起身,似是准备出门。

    “师父,你要去哪?”

    “去千机宗借钱。”

    苌濯一听千机宗,“我陪你一起去吧!”

    “无妨,”嬴寒山拿出披风,浑身遮挡得严严实实,“我只是找裴纪堂。”

    那片羽毛上的墨色干涸了。

    第 305 章   箭尚余一

    嬴鸦鸦不说话,她盯着他看,左眼写着“装”,右眼写着“你继续装”。裴纪堂被看得站不住,摸着桌角坐下了:“反正寒山已经回来了,这段时间她忙,文官这里的事情有你,我身上的担子反而轻了,不必要一直待在淡河。”

    嬴鸦鸦悸了一下,突然想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去从州。文武不和,谁的长官不在谁就弱,他是想把自己暂时抽身出来,方便阿姊整理臧州和沉州。可是何以到这个地步?他原本不必……

    “其实也不是为了去看看,我有些事想和你商量。”裴纪堂犹豫一下,还是说下去。盘曲如蛇的紫气动了动,昂起头直向她握峨眉刺的手扑过来。

    座上的老人双手持王剑挥出一剑,当啷一声击在被横握的峨眉刺上。

    “我也是第一次撞见宿主和正儿八经有龙气的人打总之宿主你能不能放弃龙气这玩意对抗不了一般人但能对抗修士……您现在就带着您老板跑吧!”

    金石相击的声音把系统不带断句的话切得断断续续,嬴寒山抽身避过那紫色龙气的扑咬,稳住下盘。

    她想明白了,上次柯伏虎能招架自己一击,就是因为他身体里有一缕细微的龙气。

    而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身后的龙气几乎成为实体,她根本不是在和他打,她是在和那条不成型的龙打。

    她扣住峨眉刺,把它收回袖子,然后突然伸手抱住了第五浱。

    老人一滞,盘旋在他肩膀上的蛇形也一滞。嬴寒山就在这一滞的间隙里拽着他从原地跃起。

    这一次不再是上房梁屋顶,嬴寒山就着那个她从屋顶下来的缺口,带着他直接飞了出去。

    “你做什么!”第五浱胡须乱战,伸手推嬴寒山的肩膀,望了一眼脚下又僵住,“你纵然挟持孤!也……”

    嬴寒山瞥了一眼他,不答话,只是抬头看天。

    天色在以极快的速度暗下来,云以她所在的地方为中轴卷成一个铅色的漩涡

    嬴寒山没作声,结果酒喝了,用余光瞥一眼四周。

    老板,她说,你带钩系反了。  《预示录》有记载,靥兽作乱,以梦入境,为多人同梦之象。为幻为往,或假或真,非预示之兆……

    “噔噔”敲门声响起。

    林孖合上书籍,压在枕下。打开房门,竟是齐陵站在门外,“齐公子?”

    他身上的伤还没痊愈,拢着一件薄薄的披风,在寒风刺骨下轻轻咳嗽。几日不见,好像又消瘦了许多。

    “我母亲病重,能否帮我请医官再来一趟?”他侧着头,似是不习惯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人,“我……不想去求嬴寒山。”

    不想求嬴寒山,却需要她的帮助。

    林孖微顿,笑道:“此事,须得请示宗主。齐公子要随我一起去吗?”

    齐陵犹豫,“我就在外面等。”

    “也行。”林孖无所谓地笑了笑,他来到寒雀殿请示嬴寒山,她头都没抬,声音冽然:“让他自己来求我。”

    她交代底下人,忽视齐陵的一切请求,原来就是想让他亲自来求。

    林孖退下,将嬴寒山的话如是带给齐陵。

    静默良久,林孖忍不住抬头看他,寒风凄凄下仍旧风骨不失,冰肌玉骨面如花。他不禁在想,这就是嬴寒山最喜欢的长相吗?

    齐陵听完在殿外站了很久,冷风入喉,每一声咳嗽都刻入骨髓。曾经宁死不屈的公子,如今被嬴寒山死死抓住了软肋,最终还是不得不选择低下头。

    他低头入殿,殿内暖气横生,驱散他身上的寒意。

    曾经的清堂殿也是这般舒适暖和,自从他离开后回来,清堂殿就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这般寒冷的天气却连炭火都没有。

    他停在台阶下,抬头看她。

    她低头正写着什么,写到迟疑处,托着脑袋陷入沉思,好像看不到他这个人。笔杆轻轻敲打在纸上,每一刻都煎熬无比。

    齐陵挺直的背脊微微出了冷汗,汗水浸湿伤口,又疼又痒。

    他想起她以前住在清堂殿的时候,每每回来,都会给他带新奇玩意儿逗他开心,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他多看几眼,隔天就会摆在他床前。

    只要能逗他开心,甚至不惜带他偷溜回万经宗看望他母亲,明知被罚也不介意。

    甚至,为了他和寒栾反目。

    嬴寒山对他真的很好,比他遇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好。

    只是她好起来的时候,能把全世界都捧给他,让他误以为自己也能与她平起平坐。发起疯来的时候,恨不得把他的骨血都抽尽,将他的自尊踩在地上肆意践踏。

    他至今都还记得,她曾经发疯在他身上刻下她名字的场景。自以为高高在上,逼着他臣服,却还要他心甘情愿……

    齐陵的心绪乱了,伤口也隐隐作疼。

    他从小就在齐万山长子的欺压下长大,在万经宗虽是惊世天才,却从未享受过公平的待遇,后来更是被当成妓子一样卖到寒雀宗,以颜侍人。

    他这辈子最恨以权压人之人,但凡嬴寒山将他放在同等的位置上对待,他都不会如此憎恶她。

    可偏偏,嬴寒山就是他最讨厌的样子。

    盛气凌人,蛮横霸道。

    和齐万山长子如出一辙。

    良久的沉默,让齐陵不受控地想起那些往事。他用力握紧拳头,想到来此的目的,又逼迫自己将手慢慢松开。

    “我娘生病了,病得很严重,需要看医官。”他艰难地说出,“你能不能,请人帮她看病?”

    嬴寒山停下手中的笔,轻笑了一声,“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齐陵真真切切感觉到自己在被羞辱,他捏紧手,又无能为力,惨然松开。

    “求求你,救救我娘。”

    嬴寒山笑,“求人,不该跪下说话吗?”

    齐陵的手骤然握紧。这个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的人,一直在逼迫他。

    他慢慢俯身,单脚跪下,再艰难地跪下另一只脚,“求你高抬贵手,救救她。”

    藏在衣袖下的手,几乎骨头都要捏碎。

    嬴寒山重新提起笔,书写账本,任由他一直跪在脚下。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伤口越来越疼,齐陵撑不住,喘息着撑住膝盖。

    “……你到底想让我如何?”

    “寄人篱下,就该有寄人篱下的态度,你这般语气和我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欠了你。”

    以往嬴寒山对他太好,好到他几乎忘记自己是被卖到这里的。

    齐陵闭上眼睛,良久道:“那三百万灵石,我会还给你。求你救救我母亲。”

    “你拿什么还?”嬴寒山似乎是来了兴趣,玩笑道:“用身体?”

    这话一出口,齐陵瞬间变了脸色。他从地上起身,长久的跪姿让他脑中天旋地转,险些栽倒在地。

    “嬴寒山……你真让人恶心。”

    他咬牙切齿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殿外寒风凄凄,吹刮在他脸上,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被骂的嬴寒山用笔杆摸了摸鼻头,她只是想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又不是真的想睡他。

    其实她前世也没有很想睡他。

    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她不甘心被他厌恶,所以发疯似地想得到他的喜欢。

    可越是想得到,便越会入魔。

    疯到最后,已然不知自己的本意。

    她埋头写字,门再次被推开,离开的人又回来了。

    齐陵找遍了整个寒雀宗,都无人助他。

    “嬴寒山,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我会来求你?你一早就下令不许任何人帮我?”

    其实早在清堂殿无人问津的时候,他就该想到。嬴寒山,不会让他好过。

    她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齐陵惨笑着冲到她面前,眼中似有血泪,“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

    他用力拉开系带,披风从他肩头滑落。

    露出他清瘦的薄衫,细细颤栗。

    再往下,他无法再继续。

    他这才知道,什么是穷途末路。失去嬴寒山宠爱的他,什么也不是。

    他立在殿中,清清瘦瘦的像寒萝藤一样。

    嬴寒山缓缓起身,望着这个曾经让她心驰神往发疯也要得到的人,却是目不斜视地解下身上的披风,仔细披在他肩头。

    温暖瞬间将他包裹,驱散寒意。齐陵不愿沉溺在其中,仓皇后退。

    嬴寒山系紧披风,将他拽到自己跟前。

    长长的睫毛落下一片阴影,藏在阴影下的,是她冷冽的眼神。

    “齐陵,你除了我的宠爱还有什么?”

    她慢慢松开手,笑道:“你什么也不是。”她笑着将他松开,任由他摔在地上。

    裴纪堂一愣,严肃的对话被这差不多是“你拉链没拉”的打岔打断,他下意识低头看腰带。

    君子正衣冠,他带钩严谨地系着,没出任何差错。裴纪堂抬头,困惑地看着她,嬴寒山点点头,又重复一句。

    她说,老板,反了?

    “啊。”裴纪堂哽了一声,他望着那对凝视他的眼睛,明白了。接下来他的回答会决定眼前这个人的去留。

    “嗯,反了。”他说。

    恭喜淡河县城府衙全体员工,在新的一年里集体失去了编制。

    襄溪王薨,他的三个儿子立刻打了起来,被压抑多年的欲求和野心随着老王离世而爆发。

    最先倒霉的是长子第五煜,在襄溪王去世三天后,乌什就传出了第五煜被两个异母兄弟所杀的消息。

    第五争和第五明打了一场,谁都没取得胜利,襄溪王印也在混乱中不知所踪,于是两个人干脆杀了朝廷来收回爵位的使者,各自裂土称王。

    而淡河以“王印轶失,王驾不清”为借口,拒绝认任何一位王子为主,彻底独立,算是反了。

    裴纪堂很忙,公堂上下都很忙,谁也没在忙碌中对丢失编制提出异议。

    这群人已经做好了裴纪堂去而不返的准备,没想到嬴寒山居然真的带着全须全尾的裴纪堂回到了淡河。

    她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已经变成了介于神和变异生物之间的某种存在,她赞同的事情他们都没意见。

    而在忙碌中,嬴寒山的身份又一次悄然发生了变化、

    叫一个万军从中(实际上只有不到一百人)取柯伏虎首级,重重包围中刺杀王驾(是天雷干的)的人“先生”似乎又有那么一点不对劲,在几方合计之后,一个差官在某天清晨小心翼翼地叫出了嬴寒山的新称呼。

    他说:“早,寒山壮士。”

    然后被嬴寒山当场一个过肩摔。

    新称呼在嬴寒山的强烈抗拒下作罢,什么仙人啊英雄啊之类的称呼也一概被敬谢不敏。“就叫我寒山吧,”她说,“拿山当名号,本就挺大的了。”

    裴纪堂没被这场改称呼风波影响,他原本是叫寒山,现在也依旧叫寒山,不过是悄然改了自称,从“某”换做更亲近些的“我”

    世家文人就像没蒸透的馒头,嬴寒山想,外皮是软的,芯儿还又冷又硬。

    不知道哪个时刻他们突然觉得可以了,那个又冷又硬的芯儿才化掉,他们才真正地愿意和你做朋友。

    “某”化掉了,“我”出现了。

    以乌什为中心,两位王子带着各自的人打了好几场才划分出领地来,这期间淡河安安静静,趁着双方打架自顾自把春耕布置完了。

    民以食为天,反不反的,都得吃饱饭。

    随着稻子逐渐生出小苗,燕向北迁徙,一队车马迎着逐渐酥暖的春风向淡河来了。

    来人自称淳于顾,是长王子第五煜的幕僚,自王子死后他屡遭追杀,无所依靠,于是带着能收拢的门客前来投奔裴纪堂。

    他来那天嬴寒山恰好不在,她陪着嬴鸦鸦出城给黄三玉上了坟。

    鸦鸦在坟前哭得声音都带上嘶哑,仿佛是要把郁在胸膛里的一股气全都吐出去。

    嬴寒山就坐在她身边陪着她,直到她累了,靠着她闭上眼睛才抱起她上了马

    这个“也”字有些奇怪,但嬴寒山没问。她伸手挼挼嬴鸦鸦的头发。

    “不会,”她说,“你阿姊与天同寿。”

    送嬴鸦鸦回房,正赶上裴纪堂在书房见那位第五煜的门客。

    隔着门嬴寒山听到那是一个沉稳的青年人声音,言语间带着悲愤的哽咽。

    “煜殿下宽厚仁德,从未与人为恶,却横遭同胞兄弟之毒手。”

    “顾承旧主恩,本应死节,但若顾身死,殿下之仇便无人可报。乞请足下收留我等,必肝脑涂地以效。”

    裴纪堂安慰了这人几句,等待淳于顾稍微止住哽咽之后叫人带他去休息。

    书房门被推开,那个衣有烽烟色的青年刚好出来与嬴寒山打了个照面。

    “你站住。”嬴寒山说。

    你丫不是叫公羊 古吗?

    “我……想去一趟叶家祖宅。你说你父兄下落不明,你母亲应该也还安葬在那里,我想……”

    他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笑。

    “想替你探探路,有消息之后,我同你一起迎他们回来。”

    我记得你的愿望。

    我想实现它。

    第 306 章   帷幕之下

    “今日我寻你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你到了从州,想着一别许多年,我也该看看自己这个侄儿长成人是什么样了。”

    他真仔细看了看裴纪堂:“与我所想相类……”

    “你极肖你生父。”  灵兽失控咬人,此事可大可小。往大了去说,苌濯控制不住自己的契约兽,将来必会被人诟病。

    嬴寒山赶到现场,齐陵已经被抬走。

    只剩一地血迹,满地狼藉,还有死死抱住焱兽脖子的苌濯。

    他红着眼睛,惶惶不安地望着她,“师父,不是焱兽的错,是我没有管好它,你要罚就罚我吧……”

    谁都知道嬴寒山视齐陵如命,宁愿伤了自己也不愿伤他分毫。

    当年得知灵犬伤了齐陵时,苌濯也曾安慰过自己,嬴寒山不会杀它。

    结果一进去,便看到满地的鲜血,灵犬倒在血泊之中,脑袋滚落在地,死不瞑目地睁着双眼。

    苌濯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听不见,耳边只有嬴寒山愤怒的声音:“苌濯!你纵犬行凶罪加一等!自去领二十鞭子,寒崖间禁闭一月!”

    鞭子打在身上,还没有他心里疼。

    在寒崖间挨饿受冻的无数个日夜,他想起的,都是曾经嬴寒山说要对他好一辈子的话。

    怎么就……食言了呢?  “突然头晕,”嬴寒山站稳身姿,又想起了什么,“我想去祭拜母上。”

    林孖适时松手,“我去拿香火。”

    她的母上就埋在寒峰山上,她生前为此尽心尽力,死后也放心不下这里。

    穿过大半个寒峰山,嬴寒山来到她的墓碑前,碑上刻着“寒雀宗第九十六代宗主寒栾之墓”。

    别的宗主都要求入宗堂,死后与寒雀神像同享祭祀,她可倒好,把自己埋在这冷冷清清的地方。

    林孖运转灵力除尽周围的杂草,摆好贡品,点燃蜡烛。他做事总是如此有条不紊,让人心安。

    火光微微亮起,落在他脸庞之上。嬴寒山还是第一次仔细端详他的脸。

    她记得他刚来的时候骨瘦如柴,干瘦得像个猴子,不知不觉也长成了这般丰神俊逸的模样。

    时间过得太快了。

    “宗主。”林孖将点好的香火递给她。

    嬴寒山摇头拒绝,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她将寒雀宗经营得有所起色,再来焚香祭祀、磕头谢罪,也不晚。

    她安静地坐着,林孖站在身旁陪她。草丛里忽然钻出一只灵物,蹦蹦跳跳地抱着贡果就想跑。

    林孖一扇子过去,凌风将贡果划成两半。灵物摔在地上惊慌失措,圆滚滚的身体费了好大的劲才爬起来,慌不择路之下,一头撞入嬴寒山手中。

    “这是什么?”嬴寒山提起它的耳朵。

    “寒峰山不知名的灵物,山上很多这种东西,没什么作用,还喜欢偷灵草吃。”

    她以前倒是听说过,每年三月灵物泛滥的时候,母上都会命人加强防备。

    嬴寒山端详这只小东西,竟然还会装死,长得圆圆滚滚,可见平时没少偷吃。

    “为何灵兽会早夭,灵物却不受影响?”

    “许是因为数量太多,察觉不到。”

    没什么作用,数量还多。

    嬴寒山将它扔回草中,随口说了句:“要是能将它们卖成钱就好了。”

    林孖听完笑了,“宗主真爱开玩笑。”

    嬴寒山可没跟他开玩笑,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还债,不管看到什么第一反应都是能否卖钱。

    她从寒峰山上下来碰到了正在抗灵草的苌濯,他将繁复的衣摆绑在腰上,衣袖撸起,倒是做得有模有样。

    苌濯没看到嬴寒山,他一心想着上面传来的指令,要求他们每个人都要交上灵兽早夭的原因。

    大多数人都是随意敷衍,当场交上去。

    只有苌濯,一直拖到最后一天,迟迟不肯上交。因为他还没有查到原因。

    放下最后一捆仙草,今日任务已完成。

    苌濯又回到小峰山,默默帮退休的老者们做事,只希望能从他们嘴里听到些有用的消息。

    但是大多数老者和长老们持一样的看法:“前宗主寒栾品行不端,才使寒峰山遭到诅咒。”

    苌濯辩解:“可前宗主已逝,问题仍未解决。”

    老者嘴一瘪,张口就来:“那说明现在的宗主品行也不端。”

    苌濯气得想扔碗走人,但想到嬴寒山因此事焦头烂额,他又忍了下来。

    他之前根本就不知道寒峰山遭遇此等危机,前宗主只让他和嬴寒山努力修炼,其他事都不让他们操心。

    现在看来,他对寒雀宗的关心实在太少。

    他低头默默做事,听着周围的老者们都在数落前宗主如何,现宗主如何,还拿出以前的宗主们来做对比。

    归根结底,还是宗内给他们养老的待遇不够好,让他们颇有微词。

    苌濯甚至隐隐感觉到,寒雀宗只怕是没钱了。

    他回去想了一晚上,然后拿出自己全部的积蓄给老者们置办物件,希望能消除彼此之间的沟壑。

    瘪嘴的老者拍着他的头,欣慰道:“嗯,你是个好孩子,我看你比那嬴寒山可强多了。”

    苌濯忍住没反驳。

    旁边的老者也说:“寒栾母女啊,就不适合做宗主!”

    他最后还是没忍住:“那是你觉得,不代表别人也这么想。”

    瘪嘴老者“荷荷”笑了起来,“就是一起聊聊天,这咋还说急眼了呢?”

    说着说着,说到最关键的问题。为何从十年前开始,灵兽就开始早夭。

    老者们刚开始都不愿说,有人开了个头,讨论一发不可收拾。

    “寒雀神降下诅咒,只有嬴寒山退位让贤,方可解。”

    “不对,是十年前炽焰山喷火气温上升,使幼兽难以存活。”

    “炽焰山爆发,寒峰山可没受影响。”

    “是啊,只有小峰山受了影响,这山上很多灵草都灭绝了。”

    每日从小峰山运送灵草到寒峰山的苌濯猛然惊醒,他激动地抓住老者的衣袖,“那你还记不记得哪些灵草灭绝了?”

    “哎哟,好像是寒萝藤和那个什么,石花。”

    瘪嘴老者反驳他,“胡说,我前几天还看到了石花,是寒萝藤灭绝了。”

    “是是是,我记性不好了……”

    苌濯记得寒萝藤,以前小峰山到处都是。他小时候摔下山洞,嬴寒山就是用寒萝藤将他拉拽上来。

    后来炽焰山爆发,小峰山的寒萝藤便不再生长,运往寒峰山的灵草自然就少了寒萝藤,这或许就是灵兽早夭的原因。

    苌濯连忙将自己的猜想书写上交,独自背着背篓前往寒峰山,希望能找到存活的寒萝藤验证他的猜想。

    寒雀殿,貔貅香炉缓缓升起丝烟。

    这几日陆陆续续收集到信封,她每一封都看,却未曾看到靠谱的原因。

    他们大多数和长老一样,坚称是寒雀神降下诅咒。

    寒雀宗一直有个传说。开山宗主德行端正引得寒雀神降临人间,吐息而峰谷生,一为寒峰山,灵兽百行,二为小峰山,灵草横生,护宗门繁衍生息,故而名为寒雀宗。

    如今寒峰山灵兽早夭,他们自然会认为这是神的惩罚。

    嬴寒山看得有些乏累,她随意挑选正好看到苌濯的名字。

    她原本以为他只会敷衍了事,拆开一看,豁然开朗。所有人都在查寒峰山,从未想过会是小峰山的原因。

    嬴寒山来到寒峰山寻找寒萝藤,正好看到悬挂在崖边的苌濯。

    他在峭壁上找到很多寒萝藤,挖了几株准备上去,一抬头就看到嬴寒山站在崖边看他。

    垂眸敛目,一袭寒衫清秀如藤。

    他欣喜道:“师父,我找到寒萝藤了!”

    嬴寒山看着他一言不发,他自讨没趣地闭嘴,爬到一半没了落脚的地方,横在悬崖上不上不下。

    这让嬴寒山想到前世死时他拉过自己一把,便向他伸出了手。

    苌濯擦干净手上的泥土,握住她柔软细嫩的手,心肝不禁一颤,还要假装自己并不在意。

    “谢谢师父。”他赶紧收回手。

    嬴寒山拿起背篓中寒萝藤仔细端详,随后放下,“你跟我来。”

    苌濯背起背篓,别扭地跟在她身后。心想自己找出了灵兽早夭的原因,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

    嬴寒山还不知道他想了这么多,她一门心思扑在灵兽身上,专门挑选出几只脯乳期母兽隔开喂养,在它们的灵草中加入寒萝藤,喂养了一段时间,幼兽竟是奇迹般的全部存活了下来。

    看管灵兽的老人大喊着:“神灵庇佑我宗!”

    此话一传出去,所有人都坚信寒雀神是真的要降世了。

    这正是嬴寒山喜闻乐见的结果。

    苌濯还跑到她身边邀功:“师父,我是不是可以不用走了?”

    “嗯,准许你以外门弟子的身份留下。”

    “我就不能回百炼殿吗?我…想焱兽了。”

    “你可以带它一起。”

    “……”

    嬴寒山说完不再理会他,回到寒雀殿和林孖商量事宜,整整一夜都没合眼。

    苌濯偷偷坐在窗户外,守了她一整夜。

    看到她累极趴在桌子上浅眠,林孖轻轻帮她掩好披风时,心里好像有一根刺缓缓扎了进去。

    好像自从齐陵走后,林孖的行为便越来越过界,看得他十分不爽。

    苌濯等林孖离开,悄悄潜入殿中。

    殿内点了古木香,古朴的香味弥漫在大殿上,难怪她的衣摆上时常带着古木的清香。

    嬴寒山趴在案几上睡得深熟,他蹲在底下轻轻帮她掩好披风,生怕她着凉。

    她身陷睡梦的模样有些疲惫,似乎许久未曾合眼。可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不会对他冷言冷语,就想着把他撵出去。

    他看得入神,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脚步声。

    苌濯抬探头看到寒黛已经走到门口,情急之下只能钻案几底下躲藏。

    寒黛一进来就扯着大嗓音喊:“宗主,万经宗来信了!”

    刚睡一会的嬴寒山被惊醒,她疲惫地撑着脑袋,“嗯”了一声。

    软弱无力的声音让苌濯止不住心疼,直骂寒黛是个莽子,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吗?

    寒黛呈上书信,嬴寒山大致看了一下,大概就是万经宗以为齐陵惹她不高兴,被她逐了出去,在信中反复道歉,还说无力偿还寒雀宗债务,所以准备将齐陵送还回来。

    嬴寒山看完不禁笑了,万经宗发展到现在,她不信他们三百万灵石都拿不出来。

    齐陵心心念念着想回去,结果宗门根本就不曾将他当过人。

    她架起二郎腿准备回信,抬脚触碰到一团温热柔软。?什么东西。

    苌濯越想越觉得委屈,他紧紧抱住焱兽的脖子,生怕它落下跟灵犬一样的下场。

    那只灵犬也是嬴寒山送给他的。

    她已经杀过一次。如果、如果她再如此,他就真的离开寒雀宗。

    嬴寒山看着他倔强惶恐的模样,忽然想起了很多细节。其实前世也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事,焱兽差点咬断了齐陵的手臂,她当时是怎么处理的?

    她看到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的齐陵,怒火攻心,反手就给了苌濯一巴掌,“我寒雀宗养你这么久,你不思回报便也罢了,还一而再再而三纵兽行凶!苌濯!你给我滚出寒雀宗!”

    她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甚至连他凉透的眼神也不屑去解读,一心守在齐陵身边。

    后来齐陵昏迷不醒,她气急之下要处死焱兽。也是从那天起,苌濯和她彻底决裂。

    “嬴寒山,你要杀它先杀我!”

    她从未见过他那般陌生的眼神,就像看一个仇人,再无往日的恭敬,只剩下深深的仇恨和憎恶。

    他拼死护住焱兽,与她为敌,与整个寒雀宗为敌。杀到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不屈地跪倒在地,泪光在他眼中闪烁着。

    后来……

    后来是齐陵醒来,救了他一命。

    嬴寒山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都愣住了,她对苌濯,这么不好吗?

    她犹豫着伸手放在他头顶。

    他的身体居然在轻轻战栗。

    “没事。”她拍着他的头安慰他。

    “冲击《唤灵诀》第七重,最容易走火入魔,你只是心神不稳导致灵兽失控。过几天我带你修炼,教你控制心神。”

    苌濯愣怔抬头,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她竟然……不怪他?

    灵犬被斩的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他那个时候甚至都觉得,如果是自己伤了齐陵,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斩下自己的脑袋。

    没想到,她心里还是有他。

    苌濯喜不自禁,跪着来到她面前,一把将她抱住。

    他把头埋进她腰间,心里的委屈一下子得到了宣泄,“师父,是我不对,我一定会好好修炼,不让你失望……”

    “嗯。”嬴寒山拍了拍他的头,“我知道。”

    他不会让寒雀宗失望。因为他真的是那种,既努力又有天赋的人。

    当初母上强行收留他,正是因为看中了他的天赋。可她又怕收他做徒弟,将来会威胁到嬴寒山的地位,所以她做主替嬴寒山收了他。

    但其实,苌濯才是最符合她期待的人。

    嬴寒山走在路上时都在想,她是不是应该好好栽培他,才不会辜负母上的期待?

    来到清堂殿,齐陵卧床昏迷,床底下的纱布全是血,医官正在帮他清理伤口的余毒。

    齐秀守在他身边抽嗒地掉眼泪,一看到林孖就给他跪下,“仙官,求你救救我哥!”

    “快起来,”林孖将她扶起,“不用担心,你哥他不会有事。”

    嬴寒山姗姗来迟,门外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弟子,听他们谈论,少主纵兽伤了齐公子,肯定会受到严惩。

    也有人说少主年轻气盛,心性不定,才会导致灵兽失控。

    嬴寒山听到此处皱眉,这件事处理不好,确实会给苌濯留下祸根。她侧头跟林孖耳语了几句,林孖立马以苌濯的名义,送来一大堆赔礼谢罪的滋补圣品。

    看着一盆盆的毒血往外清理,讨论又从苌濯身上转移到齐陵身上,说的最多的就是:齐陵的性命恐怕是悬了。

    焱兽体内自带火毒,被它擦破皮都是溃烂上几天,更不用说是直接咬进了骨头。恐怕只有蛟潭边上的冰莲,才能拔出他体内的火毒。

    “哥?”小妹揉着眼睛,来到他身边,“你身体没事了吗?”

    他摇头,轻轻握住她肩膀,“你快去休息吧,我没事了。”

    “嗯,哥没事就好。宗主很关心你的伤势,每天都问你醒没有。”

    齐陵有些走神,“她每天都来看我吗?”

    “是啊。”

    ……她果然,在欲擒故纵。

    裴家主支兄弟多人,裴循之行二,能叫他一声二叔的只可能是一个人的孩子。裴纪堂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顺着问下去,好像夜路遇鬼时明明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背后,还是情不自禁地回了头。

    “你说我生父是?”

    裴循之的眼睛弯起来,他笑微微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当朝左相,裴厚之。”

    第 307 章   来煎人寿

    “旅途辛劳!……这是水土不服吗?瘦了这么多,黑眼圈怎么出来了?让阿姊见你,一定要笑你是熊猫刺史。”

    “我阿母找到了吗?我阿爷呢?我兄……”

    嬴鸦鸦慢慢地不说话,也不笑了。  嬴寒山投身冗长的黑暗,沉寂了不知有多久,眼前突然多出一道白光。

    她看见一道肃然的身影站在崖边摇摇欲坠,白衣簌簌之下冰肌玉骨。

    “嬴寒山,”长风吹起他的寒丝,如墨染画,“我已穷途末路无计可施,除了这条性命再无能威胁你的东西……”

    这句话……好熟悉。

    嬴寒山费力睁开干涩发疼的眼睛,迎面吹来的冷风让她逐渐记起,这不是五年前齐陵以死相逼的地方吗?

    “与其苟且偷生,倒不如死了干净。”齐陵说完纵身一跃,从寒崖边跳了下去,白色的身影转瞬即逝,和前世的情景完全重叠。

    嬴寒山想都没想就扑过去抓住他的手,匕首刺入缝隙,带着他悬挂在崖边。

    前世她也是这样做的,将他拉上来后就把他按倒在地,惶恐之下威胁他:“齐陵,你若敢死,我便屠尽你满门!尤其是你母亲和你疼爱的小妹,我会让她们死得比你还惨!”

    他被她压在地上血色尽失,眼中有她当时看不懂的凉色。

    或许就是那个时候,在他心底种下了仇恨的种子。

    他安分地待在她身边,只为有朝一日亲手将她逼入死路。

    嬴寒山低头看到他带着恨意的眼神,忽然想起他前世联合外人将自己逼死,手一阵哆嗦,将他松开了。

    齐陵猝不及防下坠。

    衣袍钩住枝丫,锐利的倒勾刮破了他的脸。他悬挂在寒崖边摇摇欲坠,脚下是幽暗的深渊。

    齐陵看向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

    他的修为被嬴寒山全部封印,掉下去必死无疑。她竟是把手松开了。

    底下的千骷洞缓缓张开幽暗的大口,此处虽然离它甚远,可也能感受到恐怖的吸力。

    衣袍“哧”的一声裂开,他往下滑落,心底一片凉色。

    就在他即将坠落之时,嬴寒山终于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拉了上去。

    齐陵轻轻喘息着,看到她垂在身侧纤细的手指,想到她刚才松手的那一下,眼睑不受控制地跳动。

    刚才,是她欲擒故纵的手段吗?

    齐陵想此处顿觉厌恶,“嬴寒山,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我宁愿去死都不会和你在一起……”

    嬴寒山打断他的话:“既然你连死都不怕,那你也不怕血契了。”

    齐陵用力抓住胸前的衣襟。

    他和嬴寒山之间有她母上亲手种下的血契,这是最恶毒的一种契约。

    一旦离开契主,便会每日受锥心之苦,全身溃烂而死。

    她这是在威胁他。

    齐陵咬紧牙根,“我不怕。”

    嬴寒山平静地看着他漂亮的侧脸,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般让她无法自拔。

    “既然不怕,那你走吧。”她抬手解开他身上封印修为的法术,“等会我会让寒黛把凌霜剑还给你,送你下山。”

    齐陵看着手中恢复的灵力,哑然失声。

    她把他困在寒雀宗整整十五年,病态地喜欢着他、折磨着他,让他每天都生不如死。

    他以为最终只有死亡才是他的归属,结果她就这么放过他了?

    “母上留下的血契,我现在解不开。你若是命硬能撑到我学会《唤灵诀》第八重,我倒是不介意帮你解开。”

    嬴寒山说这话时声音很冰冷。

    因为前世她卯足劲也才到第七重,第八重更是遥遥无期,而血契最多让他活两年。

    她给他许了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兑现的承诺。

    “以后想死不用通知我,谢了。”

    嬴寒山转过身不再看他,前世痴迷他的美貌无法自拔,为他忤逆母上,为他荒废修炼。

    今世一看到他的脸却会想起他冷眼旁观的模样,想起跳下千骷洞全身被碾碎成泥的痛裴,突然就很不是滋味,甚至有些憎恶。

    以前她总觉得只要自己用尽全力去喜欢他,总有一天会让他看自己一眼。

    现在她已经明白了,这就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对他再好,他也会找机会咬她一口。

    既然如此……

    “宗主,”正好寒黛带着林孖赶来,“齐公子没事吧?”

    她摇头,“你们送他下山,把凌霜剑还给他。”

    “?”寒黛以为自己听错了,“送谁下山?”

    “齐陵。”

    寒黛觉得嬴寒山可能是疯了,她以前为了这位公子要死要活,忤逆前宗主,被打得皮开肉绽也不让开。

    还曾为了他的伤去龙潭虎穴取药,帮他挡剑、挡鞭子,宁愿自己受伤也要他完好无损。

    公子一离开,她就跟疯了一样到处找,甚至跪地祈求他不要走。

    只要他说一句“不喜欢”,她就会难过得整宿睡不着觉。

    众人都习惯了嬴寒山为他痴迷纠缠的模样。

    她突然说要放他走?

    “宗主,你是不是病糊涂了?你把他放走,就抓不回来了。”

    嬴寒山理解寒黛的震惊,她年轻时确实做过很多疯事,但其实母上死后的那几年她已经没有那么疯狂。

    尤其是到死的那一刻,更是坦然接受齐陵不爱自己的事实。

    “送他下山。”嬴寒山还有比他重要一百倍的事要做。

    她走后寒黛还在原地纠结,“会不会我把齐公子送走,明天宗主找不到人又来责罚我吧?”

    在旁边沉默许久的林孖抬眼看向嬴寒山离开的方向,温和笑道:“你若是担心被宗主责罚,不妨你去取剑,我带齐公子在山下等你,这样宗主即便要责罚也是责罚我。”

    寒黛跟找到救星一样,高兴地蹦跳起来,“林孖你人真好!我去取剑了!”齐秀扶起母亲,喂她喝药。她只喝了一口便咽不下去,握住她的手,“秀秀,你可有好好谢过人家宗主?”

    “我给她磕了三个响头。”

    “好孩子,你哥脾气执拗只怕惹了宗主生气。人家好心收留我们,你可要好好听话……”

    “娘放心,我采了一筐灵果,你留几颗,剩下的我都给宗主送去。”

    “娘不吃了,你都给她送去……”

    “我这就去。”齐秀提着篮子跑去。

    门外听着她们对话的齐陵心里万般不是滋味,他有些话想跟她说清裴,犹豫着跟上。

    寒雀殿,丝烟寥廖。

    嬴寒山低头合算账务,窗边探出半个脑袋,慢慢放上一筐鲜红的果子。

    “嗯?”嬴寒山抬头。

    “是、是我。”齐秀的眼神怯生生的,生怕被她拒绝,“我娘让我给你送果子……这个很好吃的。”

    嬴寒山愣了一下,还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礼物,“谢谢。”

    齐秀看她性情温和,胆子壮大了些,“宗主,你是不是在生我哥的气?”

    嬴寒山不解,“怎么了?”

    “我娘说我哥这次回来,宗主不闻不问,是生他的气了。”

    如果她实话实说,这个戏就不好玩了。嬴寒山换了个说法:“最近太忙。”

    齐秀松了口气,又小声道:“虽然我和我哥十五年没见,但我能感觉到他还是很好很好的人,只是他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不愿说出来……宗主如果真的喜欢他,千万不要放弃他。”

    小姑娘说完不好意思地跑了。

    嬴寒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笑着摇头,重新拿起账本。

    忽闻窗外一阵轻笑,来人戏谑道:“哟,小嬴寒山,你这是感化不了他本人,把他全家都哄过来了?”

    这语气不用抬头都知道是谁来了。他仗着自己修为了得,无事就来寒雀宗看热闹。

    曾经为了看她和齐陵吵架,他趴在房顶上一天一夜都没敢走,生怕错过一个能调侃她的字。

    宿敌能做到这份上,也真是敬业。

    他说着就从房顶上飞下来,窜进殿内。空中翻腾几圈,落地还要掏出镶金的镜子整理发型,将衣摆捋得一丝不苟,还要刻意露出他腰上缠的宝石嵌满的腰带,以及满手的扳指。

    这人真是又臭美,又爱显摆。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有几个臭钱。

    嬴寒山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喊了一声:“寒黛,把人送出去。”

    裴纪堂倚在她桌边,得意道:“小嬴寒山,我已经预判了你的预判,早早就把你家的大护法支到别处去了,你现在就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理会你。”

    嬴寒山觉得他烦人,合上账本。

    裴纪堂又不怕死地拿起来看,一手的大扳指晃得人眼睛疼,“听说你在回收借款,寒雀宗是没钱了吗?你早说嘛,我可以借给你。”

    说到钱的问题上,嬴寒山态度骤然缓和,“千机宗肯借钱给我?”

    “害,我家老头恨死寒雀宗了,怎么可能借钱给你?是我,我私人借给你。”

    嬴寒山怀疑,“你能借多少?”

    “我这些年的积蓄少说也有大几百万灵石,借你个五六百万没什么问题。”

    他一个整日游手好闲的少宗主,能存下这么多钱?嬴寒山持怀疑态度,“你钱哪里来的?”

    “当然是我自己挣的。”

    他得意地拿出一盒精致的匣子,打开里面还两层,层层包裹,结果只装了一颗小小的丹药。

    “我给自己造了个炼丹房,炼丹卖。”

    看着花里胡哨的盒子,只怕这个盒子的本钱都比里面的丹药还贵。嬴寒山觉得不太靠谱,摇了摇头。

    裴纪堂急了,“你可别小看这枚丹药,这是我炼制的养颜丹,再用盒子这么一包装,我能卖999石。”

    嬴寒山打断他的话:“你家的生意你不跟着做了?”

    苌濯立马收起嬉皮笑脸,“害,千机宗的生意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好,就那些廉价的破玩意儿,早就没有市场。我家老头不听劝,以后迟早是死路一条,肯定没我卖丹药赚钱……”

    嬴寒山拿起来闻了闻,不过是一些普通药草而已,“谁会买?”

    “拍卖会啊,他们都抢着买。而且这丹药只有我才能炼制出来,我想卖多少就卖多少。”

    嬴寒山忽然被点拨了一下,联想到寒峰山上的灵物,“……哪里的拍卖会?”

    “云隐集市,分云市和隐市,现在我们交易都在那里进行。你要是想,也可以拿你寒峰山上的稀奇玩意儿去试试,烂大街的灵兽就别拿出来了,他们不稀罕。”

    嬴寒山想到寒峰山泛滥的灵物,略微思量,“我倒是有新奇玩意可以去拍卖……你什么时候去?”

    “过几天,”裴纪堂忽然愣住,奇怪地打量着她,“我说小嬴寒山,你今日对我的态度怎么这么友好?”

    嬴寒山立马不说话了,垂眸敛目。

    他趴在案几上看着她的侧脸,一脸不正经地道:“真是奇了怪了……你猜我今天为什么突然来找你?”

    “为何?”

    “我说了你可别打我。”

    “你说。”

    “害,就是做了个梦,梦到寒雀宗被火烧了,我赶紧来看看是不是真的。”

    他说完嬴寒山瞬间变了脸色,将账本重重拍在桌上,“你……”

    裴纪堂连忙跳开,抬手阻止:“你说了不能打我的!”

    “你还梦到了什么?”

    “真没了,我不是要诅咒寒雀宗,就是做了个梦,不放心,所以来看看。”

    嬴寒山的声音很冷,“你是想来看笑话吧?”

    裴纪堂真的冤枉,“我没有,我对寒雀宗一片赤诚,对你一片真心,真的。你都不知道,我刚才看到你好好的,我心里可开心了……”

    他说的话嬴寒山一个字也不信。

    她还没有忘记小时候发生的事。

    那个时候她和裴纪堂很要好,虽然知道两家大人关系水深火热,也还是私底下偷偷来往。

    甚至还约定,无论大人们如何阻止谁都不能先屈服。

    小孩子的承诺,总是这么轻而易举。

    她因此事被母上关了禁闭,挨了几鞭,仍旧不愿与他断开联系。

    等隔天她跑去千机宗找他,碰到他爹拧着他耳朵训斥:“你还敢和寒雀宗的小丫头来往?你上次怎么答应我的,你说的再也不去找她了,你还记得吗?”

    他疼得哭爹喊娘:“不去了!不去了!我再也不去找她了!”

    那次之后,他果然再也没来找过她。

    无数次的期待落空,嬴寒山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后来时隔多年他再次找上门,嬴寒山已经不再需要。

    两人彻底分崩离析,各为各的宗门,从寒梅竹马变成此生无法和解的宿敌。

    裴纪堂看她脸色不好,连忙把养颜丹塞到她手里,“好了,小嬴寒山。过几天去集市我差人给你送消息。”

    他倚着窗户,顺手端起窗台上的篮子开吃,“诶,这果子好甜?”

    恰好在这时,齐陵推门进来。

    他想了一路,纠结了许久最后还是鼓起勇气来到寒雀殿。

    他有些话想跟她说清裴。

    结果一推开门,就看到小妹幸苦采摘、母亲一个都舍不得吃的果子,被她转手送给了别人。

    他神色一凛,扭头就走。

    吃果子的裴纪堂吓得果子都掉了,“小嬴寒山,我是不是惹你家齐陵不高兴了?”

    嬴寒山头都没抬,“你随意。”

    裴纪堂眼珠子都要盯出来了。竟然在有生之年,看到嬴寒山在齐陵面前略胜一筹。

    他在心底默默给她竖起了拇指。

    这才是一宗之主该有的样子。

    隔天嬴寒山带着林孖去寒峰山挑选灵物,最后选中了一只会飞的小漂亮,它躺在她手中,香甜地睡着美觉。

    这让嬴寒山想到了一个词:治愈。

    她给这类灵物,取名为灵宠。

    林孖问她:“以后是否需要喂养灵物?”

    “不必,以后只卖精挑细选。”

    这个理念倒是挺新鲜。林孖合上扇子,仔细思量。

    “对了宗主,少主是怎么惹你不开心,关到寒崖间去了?”

    嬴寒山黑着脸,并不想去回忆。

    “他找死。”

    被关在寒崖间的苌濯做了一个美梦,他梦到小时候和嬴寒山睡一张床上。

    她的身体香香软软,每次抱着都觉得很安心。

    然后,身边的嬴寒山好像长大了。

    长长的寒丝散落在身下,薄衫轻掩,她安静得像不谙世事的白鹿。

    他揽着她纤细的腰肢,触碰到一抹柔软,沉醉在梦中无法自拔。

    然后,她忽然抬起细白的腿,钩住了他。

    ……

    苌濯被吓醒了。

    醒后赶紧给了自己两巴掌。

    他在想些什么?那是他的师父啊!

    其实也不算师父,毕竟没教过他什么……

    啊呸,那也是他师父!

    他赶紧把头伸进潭水中,默念清心经,让自己冷静冷静。

    其实他曾经也做过这般荒唐的梦。

    就是从那天开始,他搬出她的寝殿,不再和她一起修炼,甚至连触碰都会让他像惊雷一样乍起。

    也是从那天开始和她渐行渐远,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因为他心里藏了难以言说的秘密。

    藏了大逆不道要遭天谴的事。

    苌濯红着脸,面壁思过,头发还在湿哒哒地滴水。

    好不容易冷静了一些,寒黛跑来喊他:“少主,禁闭时间都到了,你怎么还不走?”

    这让他又想起那日大殿之上发生的事,她抬起细白的腿儿,“啪嗒”一下杵到他脸上。

    他不可遏制地又红到耳根。

    “……我觉得我还需要多关几天。”

    寒黛:“?”

    林孖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拢,他送齐陵下山,两人一路上谁都没有开口。

    一直走到山底下,林孖才笑道:“恭喜齐公子,脱离苦海。只是血契未解,齐公子你只怕是……”

    齐陵捂住胸口,已经感觉到血契在身体里作祟。

    他想起她以前痴缠的模样,情绪激动的时候甚至强迫在他身上刻下她的名字,顿觉厌恶。

    “她死了不就解了?”

    林孖警惕地看向周围,“公子慎言。”

    他和齐陵同一年入宗,齐陵因为生得貌美,被嬴寒山看中,她的母上便做主给他们结了血契,强迫齐陵做她的男宠。

    而他则因为圆滑世故,被她的母上看重,培养成嬴寒山的心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在林孖看来,齐陵的际遇可比他好多了。

    能够获得嬴寒山的宠爱,等于掌控了半个寒雀宗。但凡齐陵有他一半的圆滑,也不至于把一盘好棋下得稀烂。

    林孖想到此处,笑了笑。

    笑齐陵一根筋,真傻。

    像以死相逼这种手段实在是拿不上台面,林孖当时发觉他有这个想法时,还笑过他愚蠢,可没想到他还真成功了。

    今日的嬴寒山,在人意料之外。

    林孖摇晃着手中的羽扇,微微眯起眼睛,“齐公子,宗主恢复了你几成修为?”

    “仅有五成。”

    那也不少了。

    林孖陷入深思,不知嬴寒山意欲何为。

    直到寒黛送来凌霜剑,齐陵握住剑柄毫不留念地转身,生怕慢了一步,就再也无法离开。

    这般要强高傲,日后定是要吃苦头的。

    林孖笑着摇动羽扇目送他离开,而后回到嬴寒山身边。她正侧着身子看手里的书,看起来一点也不伤心。

    他走过去,才知道她看的是账本。那些账本一直是他在做,她从不过问。

    “宗主,账本有问题吗?”

    嬴寒山看着手里的账本,不曾抬头,手指轻轻从上边划过,忽然停下。

    “只是觉得奇怪,为何寒雀宗欠债几千万,你却一直瞒着……还做这些假账?”

    林孖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发现了,他跪在她脚边,解释:“宗主息怒,属下并非有意欺瞒,而是前宗主担心影响你的修炼,吩咐属下绝对不能让你知道这些事。”

    他说着变幻出一封密函,双手奉上。那上面确实是她母上寒栾的笔迹。

    林孖生着一张沉稳的脸,眼尾略带精明,说话处事滴水不漏、不卑不亢,母上确实教得好。

    嬴寒山前世就知道这封密函的存在,只是当她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手从密函上滑过,只看了一眼便合上。

    对林孖和寒黛她一直有个疑问,当时寒雀宗遭难的时候,他们为何都不在她身边?

    他们是否,有人参与了那次屠/杀计划。

    林孖离开,寒黛又抱着小兽踮手踮脚来到她身边,小声问她:“宗主,齐公子走了半个时辰了,你后悔没?”

    嬴寒山合上账本,吓她一跳,“我为何要后悔?”

    “你不是最喜欢他吗?上次齐公子逃走,半路上血契发作疼晕在路边,你把人带回来后,让我们全寒雀宗的弟子都罚跪在门外,连我都跟着受了责罚。”

    那事现在想想真挺蠢的,嬴寒山不愿再提,“你养过灵犬没?”

    “没呢。以前宗主不是养过一只吗?你对它千好万好,它始终不肯收拢野性,还咬了你一口。宗主一气之下就把它扔到寒峰山,没过多久,它自己就拖着受伤的身体回来了。”

    “嗯,这不就结了。”嬴寒山重新打开账本,不再理会她。

    寒黛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两者有关联吗?

    她看到眼前人怔怔地看着她,有两行泪从那张有些清癯了的脸颊上落下。

    “……你怎么了?”

    裴纪堂感觉到一只手贴在他的脸上,轻轻擦干了什么。一簇火顺着那手指弥开,以他为中心,唰地烧尽了天地。

    第 308 章   扶棺叩冤

    什么?这人要做他师丈?

    苌濯脸色骤变,正想说“滚”,瞧见他后头还跟着两位打着伞的姑娘,把话咽了回去。

    看她们穿着也知非富即贵,步伐姿态都透着贵气,略带怀疑地打量着周围。

    “裴爷,这里能买到灵宠吗?”

    “当然能买到,放心,嬴寒山是我寒梅竹马,我跟她关系好得很。”裴纪堂说着,朝亭子喊道:“嬴寒山,有生意上门了你做不做?”

    喊声惊动亭子里的两人,林孖起身掀起轻纱,看了一眼,“宗主,要不要我去交涉?”

    嬴寒山看那两姑娘有些面熟,便起身走过去,“不必。”

    “我今天去拍卖会,正好碰到她们想买灵宠买不到,我就把她们带上来了。”裴纪堂一脸想得到夸赞,忽然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剑华宗这两姐妹有钱得很,你别跟她们客气。”

    他凑得太近,让苌濯心里紧了一下。想到他说要做自己师丈的话,浑身上下都绷紧了,尽管他知道是句玩笑话。

    原来是剑华宗,难怪面熟。

    嬴寒山想起前世剑华宗宗主华天景,当年给人当枪使围攻她寒雀宗,当即生了狠狠宰她们一顿的心思。

    她笑着来到她们面前,“两位华姑娘,不知你们想选什么样的灵宠?”

    华大姑娘生得温柔,只说:“前几次的灵宠拍卖我们都错过了,只听别人说东西好,却没见过。我们今日来这里,一来是想见见,二来是想挑选一只。”

    华二姑娘生得娇纵,大言不惭道:“把你们这最好的灵宠给我拿出来!我一定要买只最好的,带回去狠狠打柳慧的脸!”

    柳慧?那不是盛柳宗的掌上千金吗?嬴寒山回头一看裴纪堂笑而不语的神色,大概明白这姐妹二人是跟人起了攀比之心。

    这不就好办了吗?

    “两位姑娘来得正是时候,前几日正好捕捉一只极其稀有的灵宠。因为太过稀有,不知该如何定价,所以迟迟未曾出售。”

    嬴寒山带领她们来到饲养地,指尖运转灵力,一股香味从她手中散发,不一会儿便有一只漂亮的小灵宠落在她指尖。

    这是《唤灵诀》第一重:香息。以香诱兽,可以更好地管理灵兽,这也是寒雀宗入门弟子必学的招式。

    而到了更高的境界,不仅仅可以诱兽,还可以像嬴寒山这般,精准唤灵。

    灵宠落在她指尖,收敛小翅膀。它睁着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漂亮又可爱。

    华家两位姑娘只听说灵宠怎么怎么好看,今日一见,简直心都被软化了。世间竟有如此美好的事物?

    “这就是极其稀有的那只吗?”

    嬴寒山微笑,“不是。这只是最普通的一种,就是柳姑娘她们拍下的那种。”

    柳慧的灵宠居然真的有这么好看?华二姑娘心里简直要酸死了,可转念一想,自己还能买到更好看,连声催促:“快让我们看看最稀有的那只!”

    “稍等。”嬴寒山特意换了个地方,洒水画符,结印念经,神神叨叨搞了一大堆,最后才出手,使出《唤灵诀》。

    别说华家姑娘看愣了,就连裴纪堂也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若不是知道寒峰山灵物遍地走,还真得被她给骗了。

    微风拂过发梢,同样修炼《唤灵诀》的苌濯也感觉到了香息。香气萦绕在鼻尖,她的手仿佛化作温柔的风,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苌濯忽然耳根一红。他都开始怀疑是不是焱兽到了发情期,影响到自己,不然自己怎么变得这么奇怪?

    “咦,你耳红什么?”裴纪堂发现他的异样,暧昧地撞了他一下,“老实说,你看上华家哪位姑娘了?师丈给你观摩观摩。”

    苌濯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算哪门子的师丈?你配得上我师父吗?”他说着又给他撞回去。

    林孖在旁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香息引来无数灵物,最后落在她指尖的只有一只,那是一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灵宠,它浑身洁白柔软,尾巴比之前的灵宠还要大,在它身后灵动地挥舞着,就连翅膀也是梦幻般的半透明色。

    这……这也太美了吧?

    华二姑娘激动地抓着她姐的手,“姐,我们就买这只好不好?”

    华大姑娘点点头,来到嬴寒山身边礼貌问价:“敢问宗主,这只灵宠需要多少灵石?”

    “你们预算可有百万?”

    这一句话出来吓蒙了两位华家姑娘,“这只灵宠……要过百万?”

    嬴寒山点头,“虽然还没定价,但是不过百万,我是不谈的。何况,不是你们说要最贵的吗?”

    华二姑娘听完都没敢吱声。

    她来之前听说柳慧的灵宠一万多就买了下来,寻思最贵的大不了也就十来万,谁知张口就是“不过百万不谈”。

    嬴寒山看出她们犹豫,“贴心”道:“不然你们买之前那只也行,我可以以拍卖会的成交价格直接卖给你们。”

    原本还觉得那只不错,可是看过更好的再回头看那只,总觉得太过普通。就好比山鸡跟凤凰作对比,根本就入不了眼了。

    况且柳慧也有只差不多的,和她买一样的,不就承认跟她一个档次了?

    华二姑娘不肯,焦急地看着自己的姐。

    华大姑娘也不知该如何回答,静默许久,才道:“麻烦宗主了,容我们回去商量一下。”

    “没事,”嬴寒山并未打算强买强卖,微笑道:“毕竟是整个修仙界独一无二的东西,是要慎重考虑一下。更何况,除了华家两位姑娘,我也实在想不到还有谁有钱买下它了。”

    她这话说得不假,剑华宗确实是现在最有钱的宗门,千机宗和其相比都还差了一截。

    这话让两位姑娘听得很舒服,可同时也把她们捧到下不来的高度。

    回去路上华二姑娘还一直惦记着:“姐,我们要不把它买了吧?咱们姐妹在修仙界,什么都是用最好的,总不能买只灵宠还买最差的吧?”

    华大姑娘无奈道:“我倒是想买,你我二人的钱加起来都不一定买得起。没听人家宗主说没过百万不谈吗?你就有一百万也不一定买得下来。”

    “姐,我们可以跟她讨价嘛。我看寒宗主人挺好说话的,再说了,就算钱不够,咱们还可以问娘要一点嘛。她每天大把大把的养颜丹跟吃饭一样,那不也挺贵的吗?”

    华大姑娘思考了些许,“你容我想想。”

    “哎呀,姐。人家都说了,只有我们华家的姑娘才买得起,你这要是不买,传出去不就丢人了吗?要是有对家抢先买了它,那我们不就更丢人了?”

    这说得好像也有道理,“那这样,我们先回去商量商量,再来寒雀宗谈价。”

    两位姑娘心满意足地离去。谈话的地方还算安静,林孖用短暂的间隙冷静思考良久,而后转身掀起衣摆,轻轻跪在她面前,俯下身姿。

    他这一跪,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甚至生出几分被人遗弃的裴裴可怜之态。

    嬴寒山愣住,“你这是?”

    “宗主,属下来寒雀宫已有十五年,从未出过差错。近日却频频出错,辜负宗主对我的期许,属下愿意接受宗主的惩罚。”

    嬴寒山将他扶起来,“不过是掉了一个墨点,重新誊写便是,不必如此惶恐。”

    可是他能感觉到不只是如此,嬴寒山在有意无意地接手他的事务。这不是一个好预兆。

    林孖不肯起,“宗主不罚我,就请给我一次改过的机会,让我继续处理宗内事务。”

    久久没有等到她的回答,林孖倒捏一把冷汗。就在他怀疑自己是否露出破绽之时,又听嬴寒山轻笑道:“你是寒雀宗的执事,我怎么可能为这点小事就责罚你?你想继续处理公务也行,但你得先把身体养好。”

    她伸出纤细的手将他扶起,在林孖松了一口气时,冰冷的手轻抚他的额头,“嗯,好像好多了。”

    不光她的手是软的,她的声音也是软的。短暂的对视中,竟是他慌不择路、溃不成军。

    “这几日我看苌濯还算勤奋,你不妨带着他一起做事,还能帮你减轻些负担。”她说着又轻拍他的肩膀,“林孖,有些琐碎事你也不必亲力亲为,多给自己留些修炼时间可好?”

    修炼……时间?

    林孖愣了一下,其实刚入寒雀宗之时,他也想过跟着修炼提升修为,可是寒栾一番话打消了他的期许。

    她说:“你并非我寒雀宗弟子,修炼《唤灵诀》于理不合,你还是做好分内之事。”

    他从那个时候就再也没想过,兢兢业业做事,获得寒栾的认可。只是有些时候看着意气风发的苌濯,难免会生出几分落寞。

    如果,不是被仇恨所牵绊。

    他会不会也是那些天才中的一个呢?

    看着林孖神情恍惚,嬴寒山淡淡笑了。有时候人和灵兽一样,抓住它们的弱点,驯服它们就会变成一件很容易的事。

    而她一直,是驯服灵兽的佼佼者。

    小兽围在她脚边叫唤,她俯身将它抱起,轻柔抚摸,“修炼《唤灵诀》需要有你自己的灵兽,你若是愿意跟随内门弟子修炼,我可以帮你挑选一只。”

    得嬴寒山亲自挑选的灵兽,那一定是极品灵兽,只有苌濯享受过这样的殊荣。面对巨大的诱惑,林孖确实有一瞬间的迷失,可最后还是冷静了下来。

    “宗主的好意我心领了,唤灵心法需从小修炼,属下落下太多无法弥补,更无修炼之心,只能辜负宗主好意……”

    “没关系,”她不在意地笑笑,“你愿意修炼,大可以跟随他们修炼。母上逝世,寒雀宗没那么多规矩,你可以把它当自己家一样。”

    当自己……家?

    林孖想都不敢想。

    尽管已经身为寒雀宗的执事,可他也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在寒雀宗只是个下等人,只是像管家一样的奴才。他和武力超群的寒黛不一样,和万千宠爱的苌濯更不一样。

    他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

    “……谢宗主关心。”

    这番谈话之后林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虽然还是和往常一样做事,可有时候,望着嬴寒山熬夜看账本的身影,总会意外地走神。

    “林孖。”

    他回神,“怎么了?”

    寒黛打了个哈切,看起来困得不行,“你怎么不去休息,还守在这里?”

    林孖下意识看向嬴寒山,她还在看账本,细手拨弄着,无论多小的账目她都会亲自核算。

    “宗主还没睡,更何况,近日也比较有闲暇……”

    “你把事务丢给少主,你倒是清闲,我就惨了。”寒黛揉着肩膀,抱怨道:“少主成天用不完的劲,发现屁大点窟窿,都要让我去带人去修补,这几天我就没睡过好觉。”

    “少主也是为了宗门好。”

    “可你以前管事的时候,也没这么严格。”

    林孖微顿,若不是知道寒黛一向大大咧咧,他都要怀疑那句话是在试探他。他笑道:“我管的琐碎事太多,难免有疏忽,现在有少主帮衬已是极好。”

    寒黛点点头,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少主做事是挺认真,不过这几日我看他真的好奇怪。”

    “怎么了?”

    “就感觉,他每天都在忙宗内的事,跟以前完全不一样。”寒黛觉得很夸张,“你都不知道,他现在一天睡两个时辰,每天在寒峰山和小峰山之间巡逻。”

    林孖不以为意地笑,“宗主委以重任,少主想获得认可并不奇怪。”

    “不是,你听我说。”寒黛抓着他的手。“最最最奇怪的是,他特别在意火种。”

    “寒雀宗所有的油灯都必须笼上灯罩子,夜里上山禁火种,只能提灯笼上去。那天有个弟子带火把上山,不小心烧了一处,少主当场就变了脸色,痛骂完还加了责罚……”

    林孖陷入沉思。

    寒黛继续道:“还有,昨天灭火的水缸碎了一个,他大发雷霆,非得让我连夜把每个坛子都检查一遍。他好像特别怕起火,可问题是咱们寒雀宗历来就没起过火,他这么做也太奇怪了……”

    这话提醒了林孖,他瞬间,终于察觉到那天自己做的梦为何古怪了。

    因为寒雀宗从未起过火,根本就不会有人将火种和寒雀宗联系在一起。可他却梦见寒雀宗陷入一片火海,火焰舔舐着宫殿,一切都那么真实。

    如果说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梦里都恨不得毁灭寒雀宗,那也不该是火,可以是别的什么,为何会梦到火?

    还有……

    苌濯这些古怪的举动又是为何?

    嬴寒山趴在案几上休憩,慢慢沉入梦中。她似是梦见不好的事情,忽然抬手,衣袖缠住烛火,灯台骤然倒下,却在即将倒在她衣袖上时被一双手稳稳托住。

    烛火被吹灭了。

    殿内昏暗不明。

    留在寒雀殿喝茶的裴纪堂,可别提有多酸了。他唉声叹气,喝什么都不是个滋味,“哎呀,嬴寒山啊,你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我让你别跟人家客气,没让你把人给宰了,你这动不动就是一百万灵石,不打算分我点吗?”

    “这不是还没卖吗。”

    “你看那两姐妹被你唬得一愣一愣的,像是不买的样子吗?”裴纪堂看着她淡定的模样,酸得牙痒痒,“我以前老是觉得你蠢笨,肯定不是做生意的料,结果是我看走眼了。”

    嬴寒山懒得理他,只顾账本。

    他又唉声叹气地靠过来,“小嬴寒山看什么呢?在看寒雀宗又入账了多少吗?”

    嬴寒山连忙合上账本,“别挤我。”

    “眼见你谈成一笔大生意,我心里难受,挤挤你怎么了?”

    他越说越来劲。

    没注意嬴寒山脚底下卧着一只小兽,“嗷呜”一口咬在他手上,疼得他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啊!好痛好痛!”

    “阿灵,”嬴寒山将它唤回来,看裴纪堂酸了吧唧还被咬了一口疼得眉毛都要飞起来的模样,忍不住笑了,“都说了让你别挤,我寒雀宗的灵兽护主的。”

    “嬴寒山!”裴纪堂咆哮,“我在你这受尽了委屈,你必须要用金钱抚慰我受伤的心!”

    她笑道:“成,以后凡是你介绍的顾客,我都分你一成。”

    “那这一单呢?”

    “这一单肯定不算。”

    “嬴寒山!”裴纪堂又开始咆哮,眼看着小兽又要朝他扑过来,他赶紧躲到嬴寒山身后,握住她的肩膀躲闪,“我跟你说我可是你主子的财神爷,你咬了我可没好下场!”

    阿灵“嗷呜”叫唤了两声。

    门外的苌濯听到叫喊声误以为嬴寒山遇到危险,立马起身冲进去。

    结果就看到早上说要做他师丈的人,正握住他师父的肩膀,亲密地躲在她身后,而他的师父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

    他气得捏紧拳头,拼命忍住想要暴打裴纪堂一顿的冲动,“师父!你没事吧?”

    嬴寒山从账本中淡淡抬头,半撑着脑袋,寒丝从她手中轻轻滑动,“没事,你出去吧。”

    那神情就好像在说:“大人们的事,小孩子别管了,出去吧。”

    他浑身僵住。

    在她和自己之间看到了一道鸿沟。

    第 309 章   读魂识魄

    林孖觉察不妙,从殿内离开。

    “欸,你去哪?”

    寒黛追出去,只看到林孖站在高高的寒雀神像旁,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神色凝重,平日里精明的眼中闪过一丝不确定。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梦里的寒雀神像好像比现在要旧几分,就好像,在向他预示着什么。苌濯如此反常,是否跟他做了同样的梦?

    寒黛奇怪地看着他,“林孖,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林孖收回视线,忽然又折身,“我去一趟藏书阁。”

    寒黛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心里直犯嘀咕。他怎么跟少主一样奇奇怪怪的?

    第一次看到寒雀宗化为火海时,苌濯确实心惊胆战了几天,而后无事发生,又觉得是自己杞人忧天,就逐渐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直到前几天,梦见同一件事。

    不同的是梦里发生的事更完整,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骑着焱兽,冲入寒雀宗。宗门化为一片火海,寒雀殿也被烧成烈烈火焰。

    无数的弟子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寒色的台阶,就连寒雀神像也在烈火中黯淡无光。

    苌濯的心也如烈火焚烧,他带着焱兽一路杀入寒雀殿,里面早已烧尽,她平日里用的一切都灰飞烟灭,那她呢?

    嬴寒山在哪里?

    苌濯从梦中惊醒,喉咙有种灼烧的窒息感,回想梦中的一切,越来越觉得这不仅仅只是一个梦,更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从那天起他便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多出来的时间带着弟子巡逻,走之前还要看着寒雀殿和嬴寒山无恙,才能回去安心入睡。

    他像往常一样扒着窗户看她,殿里只有她一个人,手边的油灯被吹得摇曳,好像随时会舔舐上她的衣袖,看得他心惊胆战。

    苌濯看四下无人,偷偷翻窗进去,沉睡的嬴寒山忽然抬手打翻油灯,他上前两步稳稳接住。呼,好险。

    吹灭烛火,大殿瞬间陷入昏暗之中。

    苌濯担心起火,所以下意识吹灭烛火。他没想到夜里的寒雀殿会这么黑,伸手不见五指,只知道嬴寒山正趴在桌上睡觉,遂不敢轻举妄动。

    本来和她同处一个房间就已经很不安,如今还陷入黑暗,他感觉胸口“扑通扑通”越跳越快。

    他轻轻把油灯放下,眼睛适应了黑暗,借着窗外的月色,隐约瞧见她熟睡的侧脸,褪去冷冽,变得温柔可亲。

    在梦里,她也是这样亲切可人。沉州的战争让很多人逃向更南,这个据说自天而垂芜梯山的地方是人间和仙境的接壤处。

    他们不知道仙境有什么,但更靠近仙境的地方一定更远离饥寒和战乱吧?没有人真的逃到芜梯山,他们在淡河驻足了。

    那些死寂的乡里又一次有了人气,偶尔会有人从大路的土壤下挖出几枚铜钱,半截锄头,它们安静地躺在黑暗的土壤中,暗示来者们这里曾发生什么。

    而来者们不去接受这暗示,被焚烧过的原野再一次荠麦青青。

    人有了,兵源有了,但武器没有。

    当我方土地面积特别小,兵源特别少的时候,就只能从武器上下功夫。

    那把刻着无的信筒剑虽然几乎只是个玩具,但它鲜明地传达出来一件事——做这个的人是个制机械的好手。

    这可是连真实历史的唐都没到的年代,居然有人把类似于现代弹簧的东西应用起来了。

    嬴寒山没敢冒冒失失拆掉那把信筒剑,她只是对着光研究了几日,又敲了好几个铁匠的门。铁匠们说自己复制不出来这东西,也不知道“无”是哪位大家。

    这之后她就开始抓心挠肝,做梦都想把这位“无”绑来改良武器。

    这个时节刚刚下蚕豆,豆荚还嫩得可以作菜吃。

    淳于顾剥豆荚吃豆,把外面那层皮壳点兵点将一样在桌上排成一排。

    他吃得细致,享受,仿佛不是在吃豆子,而是在剥一只鲜肥的蟹

    他是王子煜的幕僚亲信,行为做派却不像是世家子。

    比如他坐下时就喜欢没骨头地向着什么地方一歪,比如他喜欢丝毫没有仪态地吃些贵族们看不上的贱物。

    前几日府中买了一头猪,这人还探头探脑地去厨房问能不能分些下水给他。

    当嬴寒山进来时,淳于顾特别正经地直起身来,看清楚来人之后又塌下脊背。

    “来来来,寒山也来点。”他笑嘻嘻地说。

    嬴寒山不吃。她坐下,掏出那把小剑来,淳于顾立刻开始西子捧心说啊寒山果然有情有义还留着此物想必一定是看到了我在那张绢上的留字。

    “你闭嘴,”嬴寒山说,“做这个东西的‘无’在哪?”

    淳于顾哽住,讪讪地又摸了一颗豆起来:“……这么急啊。”

    狐狸的微笑收起来,他纤长的手指意有所指地点点桌面:“淡河虽然现在元气逐渐恢复了,但毕竟疆土不广,左右又有强敌。明府这时候欲自立诸侯,是不是太早了?”

    嬴寒山:

    嬴寒山:你说慢点我跟不上你的思路。

    然后她看到淳于顾也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不是明府让你来问的吗?他问,嬴寒山摇头。你不知道“无”意味着什么吗?他问,嬴寒山还摇头。

    然后这人大笑起来。

    淳于顾笑得前仰后合,满桌子的豆壳都被拍乱了。“哎呀,哎呀,小生第一次见。第一次见有人打听‘无’的下落,却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啊。”

    他骤然一正色:“献王剑者,无氏。”

    “无”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家族。

    他们世代都是制造兵器的高手,也世代都是为帝王锻剑之人。时间一久因果就被倒置,为王献剑成为了献剑与王。

    这群姓无的人就像白泽一样,他们把剑给谁,谁就被认为有帝王之相。

    这是大坏事。

    任谁都想要无氏剑,任谁有了无氏剑都会起别的心思。没有剑而有野心的人想要剑,有剑而有野心的人不想让别人拥有剑。

    谋杀,胁迫,羁押笼罩着这个家族。直到有一天无氏哗地一声就地分散,散入茫茫人海。

    无氏再不献剑,也不铸剑。

    但他们还是干着旧营生的,不知道哪个村子里的哪个铁匠可能就是无氏之人。

    淳于顾说,这把玩具一样的假剑就是从一个无姓的铁匠手里得到的。

    “他们特别怪。”淳于顾笑嘻嘻地说,“隐姓埋名地躲起来了,但得意的作品上还留着无氏铭。东西一旦流传出去就有人找,有人找就不得不再搬家,图什么呢?”

    嬴寒山不做评价,古代的手艺人们都有自己的傲慢在,很多皇室的工匠冒死也会在自己做的器物上留下名字,因为他们认为这是他们的骄傲。

    “那个铁匠在哪里?”

    “死了。”淳于顾说。

    “他叫无询天,小生见到他时他在臧州,带着一个女儿。女儿生了伤寒,命眼看就要没了,他不得已开始卖自己做的器物。小生看到上面的无氏铭,才知道他是无家人。”

    “其实那时小生是想买他的剑的……哎哎哎别这么看着小生,当然是拿去献给我家殿下。他腰上悬着一把好剑,好剑啊……纵然是襄溪王殿下的剑,在那把剑的面前也如同锈铁一样……”

    “可他不卖,哈哈。小生就买了这个,多好玩。”

    他顽童一样拿起信筒剑嘎嘣嘎嘣地推进去按出来:“后来,我就听说他死了。卖有铭的铸物救女儿,他应该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了。”

    “只是不知道那女郎怎么样了,那把好剑怎么样了。他女儿叫无宜,诸事不宜,也是个怪名字。”

    嬴寒山刚刚因为失望塌下去的肩膀支起来,又一次塌下去。

    铁匠死了,但他有后人,他有后人,但后人在第五特的地盘上。她需要这个后人对抗第五特,但她没法过去,什么死循环。

    “我得想办法去趟臧州。”嬴寒山站起身。

    淳于顾满不在乎地又开始吃剩下的豆:“她未必活着,活着也未必还在那里……纵使在,他们家人的脾气那么怪,你用刀子抵着她脖子她也不一定听你的。”

    嬴寒山摇摇头,推门想出去,身后传来淳于顾幽幽的声音。

    “侠客啊,”他轻笑着说,“你也想要王剑吗?”

    嬴寒山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神经病,我要那个干什么。”

    他伸手将她捞入臂弯,柔软的身体里散发着令人迷失自我的香气。

    苌濯动了动喉咙,他好像真的闻到了梦里的香气,师父身上涂了什么香吗?他用手撑着案几,慢慢俯身靠近她露出的脖颈……

    嬴寒山忽然抓住他的手。

    苌濯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吓得魂飞魄散,还在想自己该怎么解释。只听见嬴寒山紧闭双眼呓语着:“母上,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她抓住他的手,指节用力到寒白,和平日里果断决绝的模样全然不同。

    她在梦里变得特别脆弱,秀眉紧蹙,像个焦虑不安的孩子,害怕他说出一个“不好”的字。

    看着她清瘦的脸庞,苌濯心里很不好受,他知道她因为宗里的事多有烦忧,已经尽自己的全力去帮她分担,可她还是寝食难安。

    苌濯轻轻将她的碎发拂到耳后,她感受到安抚,慢慢放松下来,只是仍旧紧紧抓着他的手,似乎在等待一个答案。

    他俯下身子,将声音通过灵力改变成寒栾生前的声音:“阿诀,你没有让我失望……”

    这是《唤灵诀》第三重:灵语。

    通过灵力改变声音,从而和灵□□流,等修炼到更深的境界,便可以模仿周围人的声音。

    嬴寒山听后,终于舒展眉头。

    她贴着他的手,有一抹冰凉落在他手上。苌濯怔住,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小心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湿润。

    她……梦到她母上了吗?

    脚下的阿灵蹦跳到他脚边,想让他跟着一起玩耍,苌濯示意它安静,它乖乖趴着摇尾巴,过会儿又叼了一件披风来。

    最近有些凉,她可千万别把自己累病了。苌濯拉起披风盖在她身上,小心将她抱起来,放到软榻上,严严实实盖好才放心。

    阿灵跟在他脚边,蹭着脚踝。苌濯将它抱起来,塞进嬴寒山被窝里,小声传话给它:“你守在她身边帮她暖身子,有危险来找我。”

    “嗷呜~”阿灵不舍地看着他离开。

    藏书阁,林孖翻到一本《预示录》记载古往今来许多不可思议的预示之梦。书有些厚,他一时看不完,便将书带回房中,细细琢磨。

    可是纵观半书,也并未找到和他人梦境相同的预示之梦,或许只是巧合?

    窗外天色微亮,林孖换身衣服来到寒峰山,一眼就看到勤恳做事的苌濯。他每天早起早睡,兢兢业业,当真像变了个人。

    林孖来到他身侧,看了他良久,出声试探:“少主最近可是失眠了?”

    苌濯抬头,“嗯,睡不着。”

    “少主还是多休息,要是累病了,属下没法和宗主交代。”林孖看着他,不放过一丝细节,“说来也奇怪,我最近失眠多梦,总是梦到一些不好的事情……”

    苌濯顿住,“你梦到什么?”

    “梦到……”林孖笑了笑,“算了,说出来不吉利。”

    苌濯听得紧张起来,连忙放下手中的工具,“林孖,你到底梦见什么了?”

    林孖犹豫道:“我梦见寒雀宗出事了,所以觉得不太吉利……”

    “你也!”苌濯几乎要脱口而出,他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你也梦到寒雀宗失火了?”

    果然。林孖按捺着不动声色,“倒不是失火,我梦见凶兽横行,寒雀宗死伤无数,所以觉得不太吉利……”

    苌濯越想越觉得心慌,说道:“我梦见寒雀宗失火,也是死伤无数,就连寒雀殿也……被烧了。林孖,咱们寒雀宗是不是中邪了?要不要去找人来驱驱邪!”

    “少主莫急,应该只是巧合。”他笑得温和,敛藏着深意。

    预示……梦?

    第 310 章   动手!

    短剑在她腕上一转,跳到掌中,直直挥向公羊古。

    游侠儿垂眼不避,剑抵上他的咽喉。他的眼光落在剑上,半晌才抬起来。

    “唉……小生是个经不起吓的书生啊……”

    “如果你问我。”嬴寒山说,“那取决于有多少人在场。”

    “如果你问这把剑,它一个人也杀不了。”

    因为这是把没开锋的剑。

    公羊古用眼神点点剑柄,又笑着望向嬴寒山:“剑么,也不一定是杀人剑。但侠士要是不再松手,您的寸劲就要把我喉骨压碎了。”

    她顺着他的眼神看下去,剑柄上是一个伪装成云纹的,小小的机括。

    嬴寒山知道这把剑为什么不开刃了,因为它不是剑。

    从酒馆回到谒舍,她仔细检查了一遍短剑。按动那祥云纹的机括之后,它的剑身就像是玩具一样噗地缩进剑柄里,原本藏在剑柄里的东西被换出来。

    它是一个被伪装过的传信筒,谁会把传信筒做成剑的样子?嬴寒山在剑镡上摸索一阵,摸到一个小小的铭文。

    “无”,不知道是铸剑人的名还是姓。

    藏在剑柄里的是一小卷纸,薄窄但长。上面画的东西她看了一阵才看明白,是乌什城的部分地图。

    从襄溪王府到出城,所有能避开巡逻士兵的节点都被详细标注出来。

    在地图的最末,竖写着一行小楷:“恭请惠存,他日相逢,以述旧情。”

    嬴寒山把纸卷给了裴纪堂,没说是怎么来的。裴纪堂忖度一阵,也没多问地收下了。

    她相信在她被引走的那段时间里,或许也有谁的触须探到了裴纪堂这里。

    王城不太平,但他们没时间去了解这里到底是哪不太平

    礼官对这个“身如男子,粗俗无礼”的女书官很有意见,坚持不同意她随行,嬴寒山掀起眼皮和他对视了一阵,他突然安静下来。

    人被挑衅会愤怒,但人在承受过量恐怖后会安静。杀生道者的注视足以封住大多数凡人的嘴。

    现在这位礼官大概只想找一个黑暗,安静,温暖的房间把自己灌到大醉,以免因为承受过载而精神崩溃。

    随车至襄溪王府,嬴寒山又一次被拦下,这次她是真进不去了。

    襄溪王召见的是裴纪堂,大领导和二领导谈话,她这个秘书(存疑)没资格在旁边旁听。

    接引的人为裴纪堂指路,同时示意仆人带嬴寒山去休息。

    裴纪堂安抚地对嬴寒山点点头,她闭眼对裴纪堂摇摇头,转过脸去对他做了个口型。

    “老板,你要是出事,我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襄溪王府挺漂亮,也挺有意思,各种意义上有意思。

    常人被人带着在几千平的王府里转来转去能不能记住路都不一定,但嬴寒山是修士。

    修道的本质就是勘破皮相寻求本源,她稍微集中注意力把神识散出去,很容易就发觉了这府邸的本质。

    它有非常军事化的结构,小道,暗门,屏风后通向另一道门的路。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和嬴寒山之间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所以当他察觉到自己心思时,才会慌不择路,连师父都不愿叫了。

    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一旦被察觉,只怕嬴寒山真的会将他逐出宗门。

    苌濯收回迈出的脚。

    见他踌躇不前,裴纪堂故意搭着嬴寒山的肩膀,用玩笑的语气逗弄他:“苌濯,你找你师父何事?说来我也听听。”

    他完全一副“我是你师丈”的口吻。苌濯似是被针刺了一下,忽然跑开。

    裴纪堂把人逗走,还故意“啧”了一声,“嬴寒山,你这徒弟怎么没大没小的?”

    “那你呢?”嬴寒山瞅了一眼肩膀上的手,不悦道:“手,拿开。”

    怕被小兽再咬一口,裴纪堂赶紧把手拿走,“我明明比你早出生一年。”

    他说着又倚在案几上,用那双桃花眼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诶,我们生日好像是同一天?你记不记得那次……”

    “不记得。”嬴寒山打断他的话。

    看着她始终低头看账本,撑着脑袋的冷清模样,裴纪堂有些失落。他托头盯着她看,难得正经些许,“小嬴寒山,今年的生辰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过?”

    她不记得,可裴纪堂还记得。

    他欠她一个生日,答应了跟她一起过,他却因为家里的关系迟迟未曾实现。

    后来和她之间的关系越发恶劣,她不见他,他就不来找她,来了也只是为了看笑话。如果不是那个梦,他应该还是不会放下身段来找她和好吧?

    “不要。”嬴寒山头都没抬,“都多大的人了,还过生辰?”

    “小嬴寒山~”裴纪堂不甘心,他拿出了生平全部的撒娇本领,“你就陪我过一次嘛,看你刚做成一百万的生意,我心里难受,你陪我放个河灯都不行吗?”

    “这不是还没成吗?”

    “那如果成了,你就陪我过生辰。”

    嬴寒山想了一下,如果真有一百万入账,陪他过次生辰,也不是不可以。

    “行。”

    从寒雀殿出来,裴纪堂红光满面,走路都带风。寒黛见他如此高兴,不解地问:“少宗主,什么事这么高兴呢?”

    他眨了下眼,神秘道:“你们家宗主要陪我过生辰,我回去准备下。”

    寒黛摸不着头脑,虽然不知道这么大的人为什么还要过生辰,但是宗主做事肯定有她的道理。

    她路过小峰山,顺便把这事告诉苌濯,然后就看到他一脸愤然地把镰刀给折断了。

    “我绝对不允许他做我师丈!”?少宗主跟宗主有一腿?

    寒黛像是发现了不得了的大事,连忙跑去跟林孖说:“不得了了,千机宗的少宗主,他好像跟咱们宗主在一起了!”

    林孖轻笑,“你听谁说的?”

    “少宗主亲口跟我说的!他说宗主还要陪他过生辰,他要回去准备一下,难道是准备聘礼吗?”

    看她说得这么玄乎,林孖都愣住了。后来一想,寒黛这人说话向来不靠谱,笑道:“怎么可能,千机宗和我们恩怨已久,早就老死不相往来,结不了亲家。”

    “也对哦,那可能是我听错了……”

    等寒黛走后,他继续做账,像个没事人一样。不多时,一只灵雀落在窗边,将一封用灵力封存的信叼给他。

    林孖打开,信上写着:时至今日齐陵仍不愿助你一臂之力,时间不多,望另做打算,早日获得嬴寒山信任。

    他知道时间不多了,所以没能说服齐陵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其他打算。

    他低头回信:已另做准备。

    灵雀带着信纸飞走,寒雀宗漫天灵雀飞舞,混杂在其中根本就不会有人发现。

    从他在寒雀宗站稳脚跟开始,他就一直在做一件事:扳倒寒雀宗,报仇雪恨。

    十五年的布局,他成功取得了寒栾的信任,原本以为万无一失。结果寒栾突然死去,嬴寒山上位,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好在她还有弱点。林孖开始拉齐陵入伙,眼看着就要成功的节骨眼上,齐陵突然有了离开的机会,而嬴寒山对他好像也那么喜欢了。

    林孖思考了许久,最终决定亲自上阵。

    这些年对她的喜好多少有些了解,如果他用点心,不出意外的话,多少能取得她的喜爱。

    那天夜里,林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到漫天火焰将寒雀宗烧成火海,他站在寒雀殿外、寒雀神像之上,瞭望着远处的寒峰山。

    好像有一块大石从他心头移去,可同时又有另一种窒息感将他密密麻麻包围,他茫然地望着寒峰山的方向。

    他成功了,寒雀宗被灭了。

    可是得知嬴寒山死讯的时候,并没有想象中的痛快。当年那场惨案本来就和她没关系,她母亲犯下的错真的要让她来承担吗?

    林孖从噩梦中惊醒,头痛欲裂。

    这场梦真实得吓人,让他久久缓不过神。

    看着账本上的墨点,嬴寒山有些意外,“林孖,你这几天是怎么了?账本上留墨,字迹都不清晰,你还是拿回去重新做吧。”

    “是属下疏忽了。”

    回去路上他抱着账本,想起昨晚的梦又开始走神,路过的弟子喊他“执事”他恍惚了许久才应了一声。

    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他这是怎么了?

    “执事,华家两位姑娘来了。”

    “她们在哪?”

    “刚进宗门,不过宗主已经去了。”

    嬴寒山已经去了,却没有差人叫他。是对他这几日疏忽的不满,还是有意避开他?

    林孖想到此处,有了危机感。他连忙换身衣服,打起精神跟过去,远远看到嬴寒山带她们看灵宠,谈价格,随后灵宠装箱,寒黛亲自护送,一百万的生意就这么定下来了。

    送走华家姐妹,嬴寒山看到他有些意外,“你这几日状况不好,还是好好休息吧,手上的事务都放一放。”从她脸上根本看不到刻意的迹象。

    是他的错觉吗?林孖不确定,他现在脑子里很不清醒。

    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寒雀宗漫天大火,众人大喊着“嬴寒山已死”的情形,就像真实发生过一样。

    “宗主,”林孖停顿,“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如果只是在主路线上行走,那么园林就是园林,房间就是房间,而一旦有人刻意拐入小道,那么它可以在一瞬间转化为一个巷战据点。

    它的主人要么是一个身处危局而不能表现的人,要么就是一个极没有安全感的人。

    没有一个正常人会把自己的家改装成一个红花绿叶伪装起来的军事基地,但襄溪王这么干了。

    仆人把她引到一间客房,客气地请她在这里休息。然后门一关,嬴寒山听到外面格拉一声。

    落锁了,不出她料。

    门窗都锁了,窗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人气,应该是有人守着。

    她站在屋子中心闭眼默数三个数,翻身上梁。门不能走,窗不能走,剩下的路不是飞天就是遁地,她不是那个挖地的老道,她选择走顶上。

    峨眉刺不适合用来切割,她花了一段时间才弄断一根檩条,把上面的瓦片挪下来,然后从房顶出去

    下面守着门窗的士兵还在,谁也没有发觉被看守的对象从头上走了。嬴寒山凭借着刚刚留下的神识寻路,很快找到裴纪堂拜见那位王的地方。

    ……嚯。

    饶是她是修士也差点一个脚滑从房脊上摔下来,屋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三圈甲士,每个人都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作为一个前二十一世纪人,嬴寒山第一次这么直观地体会到什么叫鸿门宴。

    不对,只有鸿门没有宴。

    她沿着房脊猫一样地走着,俯身掀开几片砖瓦。

    青年人是远离衰老的,很少有二十几岁的人对“老病”产生很深的感触。

    而裴纪堂感觉到了。

    他稍稍直起身来,看着眼前的襄溪王第五浱。他是先皇最年长的一位兄弟,如今已经五十有余,对一个贵族来讲这并不算是很过分的年纪

    然而他脸上的皮肤已经耷拉下来,撑不起来的眼皮像是帘幕一样垂下,把眼睛遮盖得更加细长而小。

    在他嘴唇的两侧有两道深如刀刻的线条,那是长期紧抿嘴唇留下的痕迹。

    那张脸已经失去了年轻时的轮廓,只能从骨相上窥探到一点青春未逝时的美貌。

    襄溪王第五浱,贤公子,身在夺嫡风暴中心的长子,全身而退之人,在自保与制衡这两件事上登峰造极。

    权衡人心和玩弄手段保住了他的天年,也烧干他的精力,让他过早地衰老下去。

    第 311 章   金樽共汝

    偌大的寒雀宗,真的无一人愿意帮他。

    他想过带着母亲出去寻医,可是茫茫山路,像妖魔一样等待着将他吞噬。

    一旦离开哪还有活路?

    黑夜渐渐吞噬他的心,他这才明白,原来让他无比厌弃的权势,是这么好的东西。

    齐秀哭着求他:“哥,你去求求宗主吧!她那么喜欢你,一定会帮你,你去求求她吧!再这样下去娘真的撑不住了,秀秀求你了,你跟宗主说几句好话吧……”

    说几句好话,就会帮他了吗?

    不,她要的更多。

    齐陵不甘心,敲开林孖的门。

    夜色下是他凉到骨髓的神色,肩膀因疼痛轻轻颤抖着,“林孖,你帮帮我吧,你要我做什么都答应你。”

    林孖确实一直想拉他入伙,可是失去嬴寒山宠爱的齐陵,又能带给他什么呢?

    “齐公子,不是在下不肯帮你,而是宗主有所交代。你还是去求宗主吧。”

    齐陵惨笑着摇头,“我去过了,她不肯帮我。”

    “宗主这样做,无非是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林孖笑而不语,轻轻摇晃着羽扇,“就看齐公子愿不愿意为之付出代价了……”

    齐陵闭眼想了很久。

    最终还是回到寒雀殿。

    他已经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褪下披风,解开衣扣,可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

    嬴寒山松开手任由他摔倒在地,高高在上地俯看着他。

    烛火摇晃在她眼中,映照着那一夜发生的惨剧。

    她知道齐陵恨她,恨不得她去死。可她也心存侥幸,觉得自己在他心里多少有些位置。直到外宗来袭,他与人里应外合将她逼上绝境,她才幡然醒悟,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她。

    哪怕是养一条灵犬,也知道对她摇尾巴。唯独齐陵,对她的付出鄙夷、厌恶、憎恨,唯恐避之不及。

    既然如此,她要让他明白,离不开对方的不是她嬴寒山,而是齐陵他自己。

    “齐陵,你还是把衣服穿好吧。我对你的身体并不感兴趣。”

    齐陵拢紧披风,冰冷的石板凉透他心,也逐渐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肩膀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她的徒弟纵兽伤他,她却没有做出任何处罚。

    所有人都说只要他来求她,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可事实上,他得到的只有嬴寒山漫不经心的羞辱。

    刻意营造出一种关心他的假象,让周围人误会,让他也误会,可其实,她根本就不在乎他。

    他落入了她的陷阱。

    她不是想得到他,而是要毁灭他。

    齐陵终于想明白,“嬴寒山,你根本就没想帮我,你只是想报复我。”

    嬴寒山笑了笑,没有反驳。精致的容颜在火光下格外锐利。

    “你和寒栾骨子里留着一样暴戾的血,同样残忍,同样可憎。”他惨笑着诅咒她:“你最终也会落得跟她一样的下场。”

    她前世和她母上一样,死得并不好看,还真是被他说中了。

    嬴寒山想都没想,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啪——”,齐陵被扇得撑住桌子,发丝散落,也遮不住脸上的红印。

    “你怕是忘了。当初若非我替你求情,你早就被卖到奴隶场,你母亲和小妹就更不用说了。”

    救他,还不是为了一己私欲?

    齐陵撑起身子,讽刺道:“若不是这张脸,你会救我?”

    “还真不是。”杜泽往天上看了三回了,看得他身边的兵直犯嘀咕。

    “哎,差头,你看什么呢?”

    这位曾有勇有智地捉拿假僧人,法办冯家的差头已经不是差头了。淡河反,当地富户逃了一批,官府挂印走了一些,没走的那些里面想走又怕被嬴寒山追上来杀了一家老小的还有一些。

    淡河经历了一次小型的换血,在这次换血里,差头杜泽成为了县尉杜泽。

    他身边的人还是没习惯他身份的改变,仍旧喊他差头。

    “看鸟。”他说。

    他真的在看鸟。

    那偶尔从树林中惊起的鹧鸪或者松鸡,那突然改变了声调的鸟鸣,当敌将聆听着四周的时候,他也听着四周。

    在杜泽很小的时候,他生活的渔村偶尔会和其他村子发生冲突。

    有时候是半大的男孩子们握着石块和棍棒,为一句口角结下的私仇扭打在一起;有时候是男人女人们,握着镰刀和土制的矛,为了井水,土地或者一个莫名死去的人而爆发一场械/斗

    年轻人嘶哑的哀嚎戛然而止,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下意识看向了“阿兄”的方向。

    那是杜泽的方向。

    杜泽穿了一身皮甲,甲外披着染过的葛布,当他站在那里时,谁也认不出他是这群人的领袖。

    那个年轻人喊出“阿兄”时,他正紧张地注视着队尾的方向。那是他们此次袭扰的目的——毁掉他们的辎重,能毁多少毁多少!

    远远地,有四声哨响起来,伴随着“休航尊”(收帆)的呼声,一股浓厚得多乌黑得多的烟气升起,那是在潮湿空气中木料燃烧散出的烟。

    冲击队尾的淡河士兵随身携带的竹筒里不是毒烟,是珍贵的火油。即使在这样衫子能拧出水的地方,也能勉强点燃车架的火油。

    他们得手了!杜泽深深吐出一口气,下一秒,死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敌军将领正将眼光扫过来,如一头猛兽在丛草中睨视。

    身体比头脑更快反应,银枪直刺下来前杜泽就一个翻身离开原地。

    不好,他在心中暗叫。

    他本来应该翻去他们隐藏身形的南面林木,却在一瞬间转错了方向。

    骑兵们围上来,猎犬围兔子般把他围进中心,步兵和骑兵的差距凸显出来。

    瞧不起谁呢!杜泽躲闪着马蹄和枪尖在心中暗骂,谁不是从强人豪族的马蹄下打着滚活过来的,就凭你们几个,就凭你们几个?

    他抽出身上仅剩的一枚钩爪,簇地一声抓上离他最近的那匹马前胸,马嘶鸣着扬起蹄子掀掉背后骑手,他顺势将自己挂上马颈。

    “洪浪太涛,休航尊!”

    哨声应和在一起,伏击的淡河士兵逐渐开始撤退,隐入林间。杜泽勉强骑稳了这匹马,在马上压低后背向着南面突围。

    兄!阿兄!他听到有人在喊他,他们发现了他被困在阵中。

    不要回头,他在心里喊。我们成功了,我们必须现在撤离这里。

    那些注视着他,呼喊着他的士兵们脸上的表情忽然凝固了,他们半藏在林间的身躯僵直,伸出的手似乎要接住他。

    杜泽在马上回过头去,他看见那骑青花马的将领仍旧注视着他,手中是刚刚弛下去的弓箭。

    锐痛比视觉来得更晚,一支白羽箭穿过他的肩膀,把他推下马去。

    在摔落下马,滚向崖边的一瞬间,他的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寒山先生,幸不辱命。

    但您的栽培确实是白费了。

    天色阴沉下来,有雷将在云层中炸响。

    她救他是因为他说他没有父亲,只有母亲将他拉扯长大,让嬴寒山想到了自己。无论当时说这话的人是谁,她都会去救他,和这张脸没有任何关系。

    她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我是可怜你。”

    齐陵睫毛轻颤,“可怜我?那你何不可怜我到底,将我放走?”

    嬴寒山脸上的笑意淡了,她伸手揪住他的衣襟,凉薄如水的眼神看得他心神慌乱,“可怜你,可也喜欢过你。”

    他大概是忘了,曾经的嬴寒山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寒葱少女。喜欢一个人,留下一个人,都是她最真挚的本愿。

    齐陵恍然,后退半步。

    他不是第一次听到嬴寒山的告白,只是没想到争锋相对之后的坦诚,会让他心头一悸。

    “祸不及家人,我会让林孖带医官去探望你娘。”她松开手,眼中又恢复淡漠如水,“齐陵,你以前总想走,现在我放你走了是你自己不愿,那就不要怪我翻旧账。”

    从殿内离开,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她把前世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全部做了一遍。

    “林孖,”嬴寒山通过灵力给林孖传话,“带医官给他娘治病。”

    那头沉默了很久,“……是。”

    他不知道齐陵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承诺了什么,会让她心情如此舒畅。

    林孖带着医官来到清堂殿,他的小妹守在母亲身边寸步不离,齐陵独自坐在角落里,咬着绷带给自己换药,疼得唇色尽无。

    褪下的衣裳上全是血,他白皙的脸上也多了指印。

    “宗主打你了?”

    齐陵并不想去回忆,他咬紧牙系上绷带,拢上薄衫起身。林孖这才看到,落在他脚边的是嬴寒山的披风。

    “嬴寒山现在就是一条疯狗,”齐陵捂住伤口,“但我不怕她。”他被狗咬的次数多了。

    他的衣衫下藏着一些旧年伤疤,那是嬴寒山喜欢到发疯,在他背上刻下的名字。

    林孖察觉到心态变化,连忙收回视线。

    他原本是想用齐陵试探嬴寒山,可试探的结果,却让他有些意外。

    清堂殿一直忙碌到天亮,才慢慢停歇。

    小妹累得趴在床边睡着,齐陵单手将她抱起,小心放到床上。秀秀抱着枕头,在梦中呓语:“哥,你不要抛弃我们,求你了……”

    齐陵听得眼眶有些湿润,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哥不会再抛下你们。”

    再难再苦,都得活下去。

    打开门,门外来了个传话弟子,“齐公子,宗主说小峰山的木屋年久失修,需要人修缮。”

    他回头看着熟睡的小妹,点头“嗯”了一声,跟着他来到小峰山,路过弟子都好奇地看着他,都知道他已经在嬴寒山心里失宠。

    齐陵时至今日都还能想起离山那日,林孖和他说的话。他当真是将一副好牌打得稀烂,若没有以死相逼,若他早些想明白,不至于如此……

    小峰山地势偏远,只有一些老人居住在此,齐陵停下脚步,一眼就看到挂在阁楼上忙碌的苌濯。

    他敲榫入卯,累得一身大汗淋漓,“这样呢?这样行了吧?”

    底下坐着一个瘪嘴老头,口齿不清地指挥他,“再高点,再高点。”

    “我说你是要上天吗?”苌濯嘴上没好话,手上却将木架抬高,“这样行了吧?”

    老头“咯咯”大笑,“好了好了。”

    他敲紧架子,确保稳定,从阁楼上跳下来,拍了拍脏兮兮的手。

    一抬头就瞧见齐陵。

    他一身白衣似雪,目光冷清。

    再看自己一身灰扑扑的,就像路边要饭的乞丐一样,跟人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苌濯有些不是滋味,“你来做什么?”

    齐陵没回话,旁边的弟子替他回答:“前几日大风吹垮了楼阁,宗主命齐公子来修缮,少主您还是去休息吧。”

    “他来修缮?”苌濯愣住,“他身上不是有伤吗?”

    “这都是宗主的安排,弟子也不清裴。”

    看着眼前神色冷清的公子,苌濯终于相信,他是真的失宠了。他把锤子递给他,让出一条路。

    齐陵右手有伤,只能用左手接锤。他扶起白衣,顺着梯子慢慢上爬,单手握锤敲打。

    底下的弟子又补了一句:“齐公子,后日有雨,宗主说要在下雨前修好。”

    这么大的工程就算是苌濯来修,都得修两个整天,更何况是带伤的齐陵。

    齐陵听完,却是没反抗。

    苌濯都觉得稀奇,这个时候不该跑到嬴寒山面前哭闹吗?他蹲在瘪嘴老者身边,问他:“你觉得是他修得好,还是我修得好?”

    “哼,当然是你这个臭小子修得好。”

    苌濯听完扬眉吐气。看着齐陵单手锤啊锤的,想到是自己的焱兽伤了他,顿时又觉得心虚。

    “那个,我先走了。”

    老头瞪他一眼,“你不帮我修了?”

    “我明天来。他没修好,我来补救。”

    苌濯心想,齐陵这柔柔弱弱的样子肯定修不好,结果第二天一来,发现他一晚上没睡,硬是把阁楼修好了,还修到了隔壁那家。

    瘪嘴老者“哼”了一声,“一晚上的敲敲敲,没停过,老朽烦都烦死了。”

    齐陵全当听不见。他眼底落下一片寒郁,背后的衣服也被鲜血染红。

    苌濯顺着梯子爬上去,犹豫了很久,然后掏出一瓶伤药,放在他手边。

    顺着梯子爬下,离开。

    药瓶放了很久齐陵都没触碰,他用力敲打木架,随后脑海里想起小妹的哭声。微微抿嘴,伸手将药瓶收下,塞进怀中。

    瘪嘴老者望着苌濯离开的背影,“咯咯”地笑,“还是这臭小子心地好啊,老朽我活了这么多年,不会看错人……”

    他又看着齐陵,“哼”了一声,“太过要强,可不是什么好事,早晚后悔……”

    第 312 章   裂玉摔镜

    酒液泼洒出来,淋在还因为错愕而保持着原来动作的那人衣袖上。

    “我真的很烦打机锋。”她说。 嬴鸦鸦一手盖住裴纪堂的眼睛,另一手仔细地把这一点红色压上他的嘴唇,苍白得像涂了一层蜡的双唇染上红色,这张脸颊忽然有了点生气。

    嬴鸦鸦仔细地摩挲着它,吻从指尖自一个人的唇向另一个人传递,当她垂下手,他的唇已经和她同样殷红。

    那双被她手覆盖的眼睛,随着她的手滑落而合上了。

    “不如直接问吧?想问什么?这里究竟是我做主还是他做主?我们之后打算怎么办?我打不打算夺权?他打不打算找个我身边没人的时候弄死我?”

    像是一杯冰水兜头淋下,周围的人忽然安静下来。

    嬴寒山冷笑了一声。那双金色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轻柔地抹过他们的咽喉,胸口。

    齐陵不眠不休,还真赶在大雨来临前将房屋修缮完毕。瘪嘴老者推了一把,不得不承认:“哼,还挺结识。”

    暴雨说下就下,“哗啦”打在房顶。

    老人们本想留齐陵宿一夜,他已经拢起披风,从阁楼上跳下去,消失在雨夜。

    “他怎么有伤还淋雨?”

    “这孩子,也太要强了……”

    大雨滂沱,冲垮了南面的山坡。圈养的灵兽都在不安地嚎叫着。

    苌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顶着大雨爬上天梯查探,前面都没什么事,查到最后才发现围栏被人破坏,圈养的灵宠少了很多。

    “有人偷猎!快去通知我师父!”

    大雨之下寒雀殿鸦雀无声,众人都秉着呼吸等待结果。

    嬴寒山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围栏破坏,灵宠流失。

    被偷猎的灵宠会以极低的价格流入市场,从而打乱寒雀宗定下的价格体系,也必然会引发前面购买者的不满,而高昂的利润,还会不断吸引偷猎者前来。

    林孖从雨中来到大殿,连伞都来不及收,赶紧解释来龙去脉:“宗主,大雨冲垮了南面的山崖,偷猎者从南面的山坡破坏围栏,偷走灵宠。寒黛和少主已经带着弟子去追捕,想必一定能追回来……”

    嬴寒山撑着额头,半晌没有说话。

    这件事的严重性林孖是最清裴的,本来寒雀宗的账目已经开始有好转的迹象,却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么大的事,谁也推脱不了责任。更何况,此事嬴寒山还特意交代过他。

    林孖立马认错:“宗主,此事是属下的责任。加强围栏的资金不够,属下想着南边有崖,可以晚些修缮,却不曾想被他们雨天钻了空子……”

    嬴寒山轻轻敲着账本,似是对他这番话存疑,迟迟没有回应。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林孖背脊都出了冷汗,他扶起衣摆,慢慢跪在底下,“都是属下疏忽,请宗主责罚。”

    嬴寒山停下手,忽然笑了笑:“林孖,你是寒雀宗的执事,我怎么会因为这点事就罚你?天凉了,你起来说话。”

    林孖万万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她竟是一点也不怪罪他。

    南面的围栏是他刻意留下的漏洞,他知道今日的暴雨会将它冲垮,当时他将这个消息送出去的时候,甚至都想到自己会因为失职挨一顿责罚。

    却没想到,嬴寒山会对他如此宽容。

    林孖的身影有些僵硬。

    “此事确实有些棘手,”嬴寒山揉着额头,看起来特别疲惫,“但不怪你,你病了,力不从心也是人之常情……”

    可他并非疏忽,而是……

    林孖连忙垂下视线,生怕自己多看一眼,都会动摇他的心思。

    他知道这些日子嬴寒山为此有多劳心劳力,每天的账目都会亲自核算,能亲力亲为之事决不假手他人,这件事或许会毁了灵宠的未来市场,甚至出手的那些灵宠也会反噬于她……

    “林孖,”嬴寒山打断他的走神,“围栏全部加强,还需多少灵石?”

    “还差三百万。”如果他站在那里,挽发,穿鲛纱,一定会有人觉得这是从壁画上走下来的太阴君,是拟人化的月的意像。

    但这不是完满的月,一道很长的伤疤从他的左眼下横贯了整张脸,直到右边的唇角,把那张面孔生硬地分割开。

    裴纪堂也愣了一下,阁下何人?他问。

    “峋阳王太史令之子,灵台丞苌濯。”青年缓声回答。

    在嬴寒山捋清楚太史令和灵台丞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之前,这个叫苌濯的年轻人已经在府衙里洗过脸,重新换了一身衣服。

    他着一身淡色的,像是雾或者不晴月的外衫,不佩冠敛容正坐,看起来和之前那个沾着血的奴隶几乎没有共同点。

    苌濯当得起一声公子,如果他脸上没有伤疤,手执一把牙柄的扇坐在车里,一定会收到无数艳羡和爱慕的目光

    淳于狐狸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坐在他旁边,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他,然后很不服气地挺了挺后背。

    挺后背也没用,俩人根本不一个画风。

    但嬴寒山觉得他死气沉沉。

    蓝色眼睛带来的惊艳褪去后,她意识到非人感不全来自于他颜色特殊的虹膜。它源自于他的气质,一种岑寂的,带着死气的气质。

    杀死巫师时在他眼中燃烧的火现在熄灭了。苌濯坐在那里,不看任何人,不在乎任何事。

    或许他不应该出现在这个艳阳高照的上午,他应该出现在某个夜里,从生满了青苔的石头后面转出来。

    ……有点聂小倩啊。

    他说他是太史令之子,上次嬴寒山听到这个词还是老儒对她讲淡河龙脉的时候。

    听人解释了一阵她才明白,太史令差不多就等于司天监,掌天文历法。灵台丞是其下属官,这对父子都是天文科学工作者。

    朝廷有太史令,诸王也有太史令。毕竟封地上刮个风下个雨天上掉个星星之类的,不能千里迢迢跑首都去问。

    所以,这样一位清正而美姿容的年轻官吏,是怎么被自家王上捆上战场当做生祭的?

    “峋阳王令先父作谶,言臧州有帝星当照,先父不愿作伪谶。”苌濯缓慢地,面无表情地说,从他的眼睛里,嘴角处看不到一丝悲痛的痕迹,话说到伪谶就戛然而止,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所有人都从他对父亲的称呼里知道了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家母尚困于臧州。”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补上了这一句。

    为人子者无法描述父母的惨状,这是他能说出的只有这么多了。

    他的父亲拒绝为峋阳王篡位的合理性提供支持,于是遇害,他的母亲被囚禁了起来——或许有更糟的事情。

    但他母亲可能还活着,他也还活着。

    府衙里来了一位蓝眼郎君的事情不知道怎么传了出去,门房发誓自己绝没有乱嚼舌头。

    有读书人悄悄地打听那位郎君是不是姓苌,旋即拊掌说那必然是淡河的恩公之子啊。

    当初朝中太史令来淡河探查龙气时,还不那么衰老的襄溪王曾试图让自己的人随行。

    他希望自己的封地里有龙气,但不希望被人看出来有龙气。

    朝中人拒绝了这个提议,但召来了一位颇有名望的隐士随行以示谨慎,那位隐士的姓氏正是“苌”。

    朝中的太史令确定了此地的龙脉,苌姓隐士指出淡河反弓伤龙的地势,于是此地龙脉的事情被轻轻揭过。

    原本住在这里的淡河人得以继续过他们祖祖辈辈都过着的日子。

    那位苌姓隐士自此之后沉寂了一阵,再为世人所知已是峋阳王太史令。

    襄溪王没有重用他,或许是因为避嫌,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不论什么原因,最终隐士归于峋阳王麾下。

    有人说他在臧州定居,娶了一位极美的妻子,那个女人被叫做“拜月夫人”,因她名昙,也因她如月轮般泛着浅浅蓝色的双眼。

    现在这双蓝色的眼睛正在他们的孩子身上,注视着淡河响晴的天幕。

    苌濯身上有伤,身体状况也并不好。

    在确认身份之后就被裴纪堂请去客舍休息,同住一处的淳于顾嘟嘟囔囔,叽叽歪歪,说屋子里丧家之犬多了是会打起来的。

    “你要是让苌濯听到你骂他丧家之犬,那你被打了我绝不保你。”嬴寒山警告他。

    淳于狐狸又摇起他不存在的尾巴。

    “怎么会呢,”他笑嘻嘻地说,“小生是说小生是丧家之犬啊,多么可怜,寒山只同情那美人小哥,也不同情同情小生我吗?”

    这人绝对有病吧。嬴寒山想。

    苌濯的到来并不改变什么,淡河城仍旧是淡河城,城外的臧州兵仍旧是臧州兵。

    劈成炉膛鸡的巫师们被匆匆拖走,攻城也随着阵法失效而草草结束。

    淡河城墙上的士兵灰头土脸地修补已经细微开裂的城墙,淡河城墙下的士兵灰头土脸地收敛地上散落的尸体。

    敌人的尸体,战友的尸体,巫师的尸体,奴隶的尸体。如果剥掉外衣,他们就只是肉而已。

    嬴鸦鸦在奔走,她和那些尚可用的府吏一起计算伤亡,预备发放抚恤。

    拉着尸体的板车从他们身边经过,上面的东西发出浓郁的血腥。

    尸体腐败的味道和其他东西腐败的味道是不同的,人只要闻一次就会永远记住那种微甜的,令人窒息的恶。他们其中大多数会下一次闻到它时汗毛倒竖,双腿发抖。

    闻一闻姑且如此,不要说去看了。

    于是他们挡在嬴鸦鸦和拉尸体的板车之间,为难地劝说她先归府衙。

    “这是在不是小女郎您应该做的事情呀,”他们说,“淡河岂是男子都死尽了,要您这样一位身份贵重的女郎来看这些东西?”

    她生得那么美,年纪那么小,那样白皙而玉润珠圆的脸颊应该被繁花衬着,那双澄澈的眼睛应该去看河水,彩蝶,锦缎。

    嬴鸦鸦傲然地笑了,她扬起脸颊,让所有人看到自己颈上割喉的疤痕。

    “差这么多。”嬴寒山敛下眼皮,玩笑道:“你看把齐陵卖了,能不能换回三百万?”

    林孖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她还能如此谈笑风生,难不成她已经想到了办法?

    “宗主,我回来了。”门外传来寒黛的声音,她身上的铠甲被雨水打湿,浑身都淌着水,身后的弟子将一箱箱的灵宠抬进来。

    “全都追回来了?”

    “我追过去这些箱子都扔在路上,估计是他们见跑不了,就把赃物扔下了。少主还在往前追,他让我先回来。”

    箱子被挨着打开,竟有几只是空的。

    还是被偷走了。

    而且好巧不巧,丢失的那几只,正好是怀孕待产的母灵宠。

    嬴寒山若有所思地看着林孖,“你觉得会有什么后果?”

    “扰乱价格只是其一,生病、早夭的灵宠,会彻底破坏灵宠市场……”

    林孖说的没错,幼宠一旦离开寒峰山,必然会出现生病、早夭,这部分灵宠一旦流入市场,将会对寒雀宗这部分事业造成严重破坏,甚至被监管会叫停售卖。

    林孖提议:“宗主,这段时间我们应该暂停灵宠拍卖,尽量避开风头。”

    “不,”嬴寒山一口回绝,“照常卖。”

    林孖微顿,嬴寒山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冷静,难道她已经想到了对策?

    就在此时,苌濯也从大雨中回来,他有些泄气,“他们跑进了云隐集市的地盘,我被拦住了,不好再追。”

    雨天,偷猎,云隐集市。

    看来寒雀宗早就被盯上了。

    众人都以为嬴寒山会大发雷霆,等着领处罚,嬴寒山却什么也没说,起身让他们:“都去休息吧,等雨停了再处理漏洞。”

    这就没事了?苌濯身上还滴着水,一脸不敢相信。他以为嬴寒山一气之下又要把他逐出师门,吓得他冒着大雨一直追到云隐集市,再也无法往前才不得不回来。

    “师父,要不要我潜入云隐集市再查探一下?说不定能找出些线索。”

    “你能想到的,他们都想到了。”嬴寒山看他一身的水,跟落汤鸡一样,“回去洗个澡,把衣服换了,别生病。”

    得了嬴寒山的关心,苌濯浑身都暖洋洋,他回去路上都还想着得再去一趟云隐集市,一定要把贼人抓住才行。

    寒黛将处理完追回的灵宠,特意跑来跟她说:“宗主,我也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嗯。”嬴寒山撑着额头,“林孖,你也回去吧。”

    “是。”

    林孖回到住处,心思却是乱了。

    他隐约知道这件事和谁有关。

    修书一封,用灵雀送出。不多时收到回信,信的内容却让林孖皱了眉。

    那头的人想面见他。

    苌濯来到温泉池子,脱下衣服疼得吸了口气,他没告诉嬴寒山,他追贼人追到云隐集市,和领头人打了个来回,肩上被刺了一刀。

    当然他也没让那人好过,他给了他胸口一掌,要不是他们跑得太快没等他召唤焱兽,那几个人早就被他撕成了碎片。

    这事他不敢告诉嬴寒山,他身为寒雀宗的少主,居然打不过一个贼,肯定要被她数落。

    苌濯清理完伤口,把自己泡在池子里,这里的温泉水引自寒峰山灵脉之处,有驱毒疗伤的功效,对他的伤有帮助。

    他靠在池边,连着几日的奔波让他格外疲惫,不知不觉就沉睡了过去。他在梦里又梦到了嬴寒山,她坐在他身边低头写字,温和恬静,发丝像柔风一样轻轻滑落……

    师父,你身上怎么这么香?

    她笑了笑,不回话。

    苌濯忍不住凑过去,把下巴靠在她肩膀上,师父,你在写什么?

    写你的名字啊。

    他低头一看,宣纸上密密麻麻都是他以前的名字:小铃铛。

    他看得脸一红,连忙遮掩:师父,我已经改名叫苌濯了!!

    我知道啊,她笑道,小铃铛。

    水波微微晃动,惊扰了苌濯的梦。

    他睁开惺忪的眼睛,看到一道人影坐在池边,拨动着水面,吓得瞬间清醒,“师、师父!你怎么来了?”

    “鸦鸦。”第二次说出来顺畅一些了,好像在肺上扎了个窟窿一样,终于能喘息能说话了,裴纪堂咽下满口血腥,终于把话说出来。

    “我……生父……的确是……”

    “裴厚之。”

    她的声音和他的声音重叠,嬴鸦鸦失去平衡地朝后倒过去,就在裴纪堂疾步上前想要拉住她的一瞬间,少女扬手抽出他腰上的剑。

    指在了他颈上。

    第 313 章   【日无二曜】

    阿姊为什么在这里?她为什么着甲?为什么他们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嬴鸦鸦努力想要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可雪实在太大了,她的脚踝被冻僵了,她艰难地向前膝行着,一直到被厚重的积雪绊倒。就在这个瞬间,裴纪堂好像听到了什么,他微微扭过头向嬴鸦鸦的方向看去,在她从雪中挣扎出来之前。

    ——嬴寒山就在这时抬起了手里的弓。

    诶?

    苌濯上半身没穿衣服,连忙沉入烟雾缭绕的水中,耳根发红,“师父你怎么来了……”

    “来跟你说说话。”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也一起泡过澡,嬴寒山并不介意,反而起身坐到他旁边的池子边上。

    寒色的长袍,落在他身侧。

    苌濯顿时把自己藏得更深了。

    “师父想说什么?”

    他侧着头,面颊有些泛红。

    他害羞躲藏的样子,让嬴寒山想起和他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他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头发潦草着胡乱生长,一副发育不良的模样,像个小萝卜丁,藏在床底下面露惊恐地望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铃铛。”

    “小铃铛?你是女孩子?”

    他瞬间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脏兮兮的小脸也露出几分害羞,“才、才不是。”

    他的眼珠子亮亮的,看得嬴寒山心痒。她把他从床底下哄出来,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就要脱他的裤子,“你肯定是个妹妹!”

    苌濯吓得“哇哇”大叫,引来了母上,她伸手将她提起来,警告她:“嬴寒山,你再皮我就把你关到小黑屋里。”

    嬴寒山被她从小打到大,压根就不怕什么小黑屋,她趁着母上不注意,朝他露出一个吃人的表情,小萝卜丁吓得摔在地上,亮晶晶的眼珠子盛满了泪水。

    后来,母上为他改名为苌濯,嬴寒山觉得拗口,还是喜欢“小铃铛、小铃铛”地叫喊他,每次一喊,他就会红着脸躲开。

    嬴寒山追着他喊,直到有一次把人喊哭了,她才知道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名字。

    他抽抽搭搭倔强地望着她,“我、我是男孩子,你能不能不要再叫我小铃铛了……”

    “好啦,”她蹲下,笨拙地抱着他安慰着,“我以后不叫了,叫你苌濯吧。”

    ……卧槽。嬴寒山说。

    其实她不是想表达什么情绪,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单纯就是,就是……

    ……就是大脑被震撼得放空的时候,下意识的感叹词。

    有点玄幻,这仿佛是一个采玉人在夜里攀登到了一座巨大的玉矿上,他手中的镐与锤顺着外露的玉脉敲下去,整座山的皮壳就随着这一敲而崩落。足以照亮夜幕的光华流泻出来。

    那个青年人站在那里,表情平淡地说着自己的生死时,她脑袋里只有这个画面。

    那是一张非常,非常美的面孔。

    青年的眼睛并不是纯黑色或者褐色,那是一种浅的,向蓝色靠拢的暧昧颜色。

    因为这双眼睛,他整张脸给人的印象有些轻微的非人。

    “我难道未曾见过吗?”她问。

    你们觉得,我未曾见过死吗?

    在这满地的尘土,血腥,在风尘仆仆的士兵和民夫里,有几个人看起来不同。

    他们衣衫洁净,称不上华美但已经足够出众,几个人像是一群绢蝶,翩翩然地飞过淡河县城的街道。

    但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没有轻佻的神色,他们面无表情,双眼发光,簇拥着他们的头领。

    淳于顾换了一身新衣,佩玉冠,正式得像是一位要向帝王进言的国相。

    他的确要去向裴纪堂进言。

    裴纪堂的书房里已经没有那尊田黄雕刻了,连桌上那些并不怎么值钱的摆件也已经撤掉。

    他坐在光秃秃的桌后,给这位匆匆而来的门客一杯热茶。

    “明府可愿冒险吗?”淳于顾问。

    “什么险?”

    “——驱狼吞虎之险。”

    淡河袭扰游击围城的军队不是为了歼灭,而是为了阻碍运粮。

    而运粮受阻的直接后果就是峋阳王的军队会在与第五争正面战场失利,从而无法在班师的时候留下余力吃掉淡河。

    淡河不想帮第五争,但从结局上来讲,的确帮了第五争。

    既然有共同的利益,那就可以是朋友。淡河凑不出一支高机动性的骑兵去烧粮草,现在靠袭扰打乱运粮步调收效甚微,但第五争可以。

    在第五争和淡河合作的前提下,双方一个熟悉地形,一个兵力尚足,完全有可能一举毁掉峋阳王的后勤。

    但是,需要一个人去游说,去达成联盟。

    “故主之事……”裴纪堂忖度着,“并非我或寒山弑主,但那位殿下的确是在我们两个面前薨逝。”

    ……不算弑主,大概吧。一只大耗子在这一个迅猛的扑击之间被罩在簸箕下,陈恪用一边膝盖压住它,抬头望向嬴寒山,正色露出一个恭谨的表情。

    “见过嬴将军,将军何往?”

    呃……哥,你先处理掉那只耗子再说吧。

    嬴寒山看着陈恪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凝神静气地将簸箕掀开一条缝——那灰毛大耗子尖叫一声哧溜窜了出来,他落刀只堪堪钉住耗子尾巴

    南方的老鼠有小猫大,见人不怕,被这么一刀扎住尾巴它居然回过头来张嘴就要咬陈恪,嬴寒山眼疾手快冲上去一脚踩住耗子脑袋,陈恪拔刀又补一刀,这只灰毛畜生终于不动了。

    “我尊敬的宿主,杀生道的金丹修士,千人万人敌,”她听到系统的声音,“您花了大概二十三分钟杀死一只啮齿动物,此前您平均战斗交手时间为六分钟,能谈谈您的感想以及这场战斗的必要性吗。”

    嬴寒山没点它,在陈恪旁边半蹲下来,看他小心翼翼地把刀从灰毛耗子身上拔出:“陈长史在做什么?”

    “在查验粮仓。”陈恪说。

    嬴寒山听到了一点意料之外的东西。

    第五煜有没有病另说,他也不是个善茬这件事恐怕是坐实了的。陈恪说在第五煜手下有一群为他隐秘行事的门客,有男有女,皆以“淳于顾”自称。

    隐秘行事这个业务包含很广,上到刺杀下到间谍都在其中,嬴寒山想起一开始与淳于顾见面时,他的假名和传递消息的行事,倒是符合这个描述。

    “大多数人于乱中被扑杀了,”陈恪说,“也有遁逃者。若是见自称淳于顾者,万望将军小心。将军亦隶属于殿下,恪恐怕这些人为旧主复仇,牵连谋刺。”

    ……小心吗?自己好像刚刚和他面对面吃了一顿羊肉火锅。

    嬴寒山忖度一阵,住口不再说什么,总之现在那位淳于顾某号还在淡河,等第五争回来之后,她回去亲自查。

    ……按照时间来算,第五争大概快回来了吧

    “大概”不是一个好东西,就像“十有八九”往往应验一二一样。

    在一个天幕白而日光不见的上午,城墙上的士兵眺望到远处有滚滚烟尘。

    旌旗在烟尘中招展着,像是龙鱼竖起的背脊。或许是殿下回来了,那个被春日酥风吹得有些困倦的士兵想,现在应当是殿下回来的时候了。

    踞崖关已经很久没有遇到敌袭,第五争爱惜这座城池,就像是爱惜最锋利的宝剑,最精美的铠甲,把它里里外外拾掇一新。

    最强悍的军队在攻打它前也要深思,你看它的壕沟,鹿角,它坚实地用糯米浆修缮过的城墙,什么样的蠢货会来攻打这样一座雄关?

    但那沸腾的烟尘就是压近了,从那之下露出如同流水般的马群,露出士兵反射着天光的皮甲,它们倒映进这个士兵的眼睛里,他突然从困倦中惊醒。

    “敌袭——”

    骑兵是不能围城的,骑兵甚至不太能被用来攻城。

    当初柯伏虎拿骑兵打淡河纯粹是欺负它只是个小县城,还是在县城里暴发瘟疫疑似没有几个活人守城的前提下。

    所以即使踞崖关被第五争带走了不少兵力,也并不怕一支骑兵来打它。

    但如果来的不是骑兵呢?

    那个看到烟尘的士兵冲向女墙,但他没有翻过它,当他站在墙边再一次回过头时,他的眼睛,舌头,脖颈都被凝固了。

    远处天际线的青色不是春日里氤氲的雾霭,那是更多士兵青甲散出的光辉,仿佛是推倒了一个巨大的蚁巢,无数蚂蚁从巢穴中涌出,浩浩荡荡地涌向这座城池。

    先头部队的旗帜在风中展开,它赤地上绣着盘曲的龙纹,这旗帜愈来愈近,愈来愈鲜明,仿佛一轮不祥的太阳,正将周遭照成血红色。

    四月,峋阳王麾下三万军士,围踞崖关。

    嬴寒山是被一阵急促的敲击声惊醒的。

    其实她没在睡觉,在这样的情形下她睡不着。城门处的喊杀和投石的震动一直持续到后半夜,窗外的天像是被灼化的赤铁般浮现出红色。

    有人在死亡,有数十上百的人在死去,血腥逐渐成为雾气氤氲在整个踞崖关上空。

    杀生道的本能让她心绪难宁,那种灼烧胃部的饥饿感一次又一次翻上来。嬴寒山不得不坐下来勉强自己入定,压制越来越亢奋的心绪。

    而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那是青簪夫人的亲兵,嬴寒山认得这个人,那天把她带到军营的就是这一位。

    他打了个手势指指还亮着灯的书房,要嬴寒山跟自己走。

    在书房门口嬴寒山撞见了陈恪,他身上着了薄甲,肩膀上有一层土灰,显然是刚刚从城墙上下来。看到嬴寒山陈恪挺直后背对她行了一礼,夫人在等你。他说。

    屋里的灯全部点亮了,照亮悬挂的舆图也照亮那位女将,青簪夫人不再着软甲,她身上的明光铠有细微的血迹,当灯光落到甲上染血的兽首上时,它仿佛正在缓慢地呼吸。

    嬴寒山站定,仰头看着她。青簪夫人一时没有开口,她看着嬴寒山的脸,像是想从她身上找到什么东西。

    有五秒钟,或者十秒钟,屋里安静得只有蜡油落地的沙沙声。终于,在嬴寒山询问之前,她出声了。

    “你能杀多少人?”青簪夫人问。

    “凡人之中无人能杀我。”嬴寒山答,“我杀多少人,取决于他们什么时候知道畏惧。”

    “但是苍天之上有东西限制着我。”她说,“我只要杀到某个数目,就会引来雷劫。不论是生是死,在度过雷劫之后的一段时间我都没有余力继续战斗。我可以为您守城,但我无法杀尽外面所有人。”

    青簪夫人失笑,她轻轻摇摇头:“我都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干脆地说为我守城……不必,不是叫你来做这个的。”

    第五争带兵孤悬在外,形势不明。如果他已经找到了田恬的军队并且覆灭了对方,那么现在他手下的就是一支疲兵,在返程时正好会撞上包围踞崖关的峋阳王军,成为围点打援的那个援。

    如果他没有找到并击败田恬的军队,那这支骑兵可以和峋阳王一起前后夹击他,现在踞崖关里只有两千来人,怎么说都不可能开城去援他。

    而如果第五争死在外面,踞崖关的人心顷刻间就会乱,两千人守一座雄关不是没有可能,但如果人心乱,那就一定没有可能。

    “您要我做什么?”嬴寒山问。

    “我要你去接争儿。”青簪夫人说,“能穿过重重包围出去的只有你,能带他杀回来的也只有你。形势已经不利,多说无补,只有他回来,这里才能守住。”

    一阵风吹过窗棂,满室烛火摇晃,嬴寒山站在烛火之中,那双金色的眼睛闪闪发光。

    “夫人,”她说,“我确实能做到。”

    淳于顾笑了起来,用食指打节拍一样轻轻拍着杯子:“天家子,天家子。谁会在意这种事?先王不死,新王何立?”

    他的眼中闪动着锋利的,冷色调的光芒:“这只是个借口,是个理由,是来日如果翻脸可以被拿出来说一说的东西罢了。”

    “这次出使,如果第五争问起,使者可以说淡河难以自保,愿意认他为主,也愿意在这次作战中为他效劳。一个前庭着火的人一定很欢迎邻居来帮他救火,特别是这火如果不救就会波及到邻居的前提下,他更放心。”

    裴纪堂深深吐出一口气,他闭上眼睛,蹙起眉,当他睁开眼睛时,有一层微妙的东西从他脸上裂去了。

    “但某并不愿令淡河归于那位王子麾下。”

    “苌濯,”嬴寒山侧坐着,看到他眼底睡眠不足的寒瘀,轻轻将手放在他头顶,“这几月辛苦你了,你帮了我很大的忙。”

    他沉下身子,“那你还会撵我走吗?”

    嬴寒山笑了,她拍了两下,收回手,“你想焱兽了,就搬回百炼殿去住吧。”

    他不是想焱兽了,他是想她了。

    以前在百炼殿的时候,出门就能望见寒雀殿,总能碰上她三五回,现在被撵去小峰山,见她一面都得偷偷摸摸的。

    苌濯连忙回:“我明天就搬回去。”

    说完这事,嬴寒山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停顿了许久,又道:“苌濯,你帮我做一件事。趁着明日围栏尚未维护,你去寒峰山偷一些病宠,带到云市售卖。”

    苌濯下意识点头,仔细琢磨之后又觉得不对劲,为何要偷摸着售卖病宠?

    “林孖那里,我会拖住他,你注意避开寒黛,绕开巡逻弟子。这事需得做得隐秘些,除了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苌濯点头,虽然疑惑,但他觉得嬴寒山这样做肯定有她的道理。他忽然想到:“师父,我觉得我们寒雀宗出了内鬼。”

    “我昨日追的那群人,不仅偷走了灵宠,还偷盗了寒萝藤,他们一定知道是寒萝藤的秘密。可这件事寒雀宗知晓的人都没有几个,他们如何知晓?”

    嬴寒山道:“嗯,我知道。”

    苌濯吃惊,“师父知道内鬼是谁?”

    她又拍了拍他的头,“此事你莫管,你就做好你分内之事,时机到了我自会告诉你。”

    她不愿告诉他,是不放心他吧。苌濯有些失落,想起以前做的那些糊涂事,便有些悔不当初,“师父,我准备冲击第七重境界了,我是不是该找几个人帮我护法?”

    前世他什么都不跟她说,独自冲击第七重,无人护法,导致走火入魔,最后修为也永远停滞在第七重,平白浪费了天赋。

    嬴寒山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便想补偿:“再等两个月,等偷猎之事结束,我亲自为你护法。”

    她要亲自给他护法?苌濯想都不敢想,他以为最多让寒黛那莽子替他护法。

    “修炼之事切勿急躁,两个月后焱兽的发情期应该也过了,时机正好。”她起身准备离开,临走还说了一句:“有伤别泡太久。”

    “哗啦——”,苌濯赶紧从水中出来,肩膀的伤都泡白了,原来师父注意到他受伤了。

    她什么时候注意的?

    他从水中起身,拾起池边的衣物,上面还有淡淡的血腥味,是方才吗?

    一想到嬴寒山如此关心他,苌濯就怎么都睡不着,他甚至连夜爬起来,把塌方的泥石全部给复原了。

    第二天弟子们一看,他们的少主一晚上干了他们一整天的活,羞愧不已,加倍卖力。

    而此时,病了一天的齐陵,打开门,又看见了传话的弟子,“齐公子,宗主说昨夜大雨冲垮了山崖,需要您去帮忙。”

    他微敛着眉眼,“知道了。”

    苌濯正准备离开,碰见一身白衣无尘的齐陵站在上头看他,和周围泥泞不堪的泥石地一点也不搭。

    “我师父让你来的?”

    齐陵不说话,接过他手中的锄头,他本来话就不多,自那事之后更像哑巴一样。

    苌濯看着一步三晃还在病重的齐陵,心里直犯嘀咕,师父这是因爱生恨了吗?

    会不会恨一段时间,又喜欢上了?

    越是这么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他赶紧跑去换一身衣服,搬回百炼殿。又带着焱兽溜达到寒雀殿,来来回回几趟,碰到了寒黛。

    “少主,遛兽呢?”

    “啊?嗯。”

    “那正好,你顺着这条路溜达到后山,帮宗主把噬月兽喂了。”寒黛丢下一筐带血的肉,转身就溜了。

    苌濯:?噬月兽?

    这不是嬴寒山的契约兽吗?

    那头凶兽是嬴寒山的母上生前为她驯服的契约兽,由于太过凶猛,嬴寒山制服不了它,被它反噬过几次,便再也不敢让它离开后山。

    而且据说,嬴寒山至少要突破至《唤灵诀》第八重,才有制约它的能力。

    苌濯来到后山,看守的弟子打开铁链,推开山门,一走进去,便感觉到凶兽沉重的呼吸声,每一声都震动山石。

    框里的肉不断滴落血迹,噬月兽被血腥味所吸引,猛得扑到门口,张开血盆大口发出想要进食的“咕噜咕噜”声。

    苌濯将肉一块一块地扔给它,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噬月兽吃得很快,它的胃口比焱兽还大很多,好在吃完之后得到满足,温顺地趴在地上。

    结契之后的凶兽,性情会温和许多。像噬月兽这样的凶兽,由于杀伤力太大,寒雀宗对其只有三种处理方法:结契,关押,或杀害。

    免得它们为祸人间。

    苌濯喂完噬月兽,抖了抖篮筐,脚下的土地也跟着抖了一下。他以为是噬月兽发出的动静,回头看它正在舔毛,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

    他一直以为震动山石的呼吸声是噬月兽发出来的,可其实噬月兽结契之后,比之前温顺了许多,根本就不会发出如此可怕的攻掠声。

    如果不是噬月兽。

    那就是深处的上古凶兽黐尤所发出。

    他小时候听寒栾说起过,寒雀宗的祖上镇压了一只上古凶兽于此,每过十年就需要加固封印一次,否则便会迎来浩劫。

    苌濯望向幽深的山谷,随之呼吸声微动,好似有什么怪物要从中苏醒。他不敢多留,连忙提着篮筐离开,门口看守的弟子面露害怕,全都一脸胆战心惊。

    “少主,里面的怪物是不是要醒了?”此刻他注视着裴纪堂,眼光和蔼得像是一位亲近长辈。

    起身吧。他说。

    裴纪堂站起来,垂手等待着,第五浱慢慢开口:“淡河在南,想必再过不久,就是赏花的时节了。听闻你辖下大疫,你收治得当,又抵挡了兵乱,后生可畏啊。”

    “皆托殿下福德。”裴纪堂声音很稳地回答,没什么欣喜的意思。

    座上老人深深地叹息了。“你少年才俊,孤亦是爱才之人,有心保你。”他说。

    “你父是裴氏旁支,与朝中并无瓜葛,你也安分守己,这些是孤所知。然而裴氏谋逆之事,你也应知晓。”

    “臣并无二心。”裴纪堂再拜,没有争辩。第五浱看着这个年轻人的身形,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看到了某个故人

    这个年轻的县令实在不像是他仁厚优柔的父亲,那双眼睛,那老成平和的口吻,那副身形,都让第五浱的思绪跨过时间,瞥见某个难缠的对手。

    那时,那个同样姓裴的年轻人也用貌似笃诚的眼睛注视着四周,也谦敬而毫无差错地对答着他人的问话。

    彼时的年轻人已经长成了无法控制的凶兽,这个年轻人若是活下去,又将长成什么呢?

    “孤有心保你,但终究保你不得。”

    他推掉手边的茶杯。

    随着甲士们推门鱼贯而入,另一种声音响了起来,屋顶传来一阵瓦片的叮当,一个女子轻捷地翻了下来,落在裴纪堂身边。

    “老板,”嬴寒山对着裴纪堂歪了一下头,“他都摔杯为号了,你不知道扯着嗓子喊声救命吗?”

    裴纪堂对着嬴寒山愣了两秒,虽然已经很习惯这位门客的出格的出场方式,但他实在没料到她会从房顶落下来

    他知道他们关不住她,嬴寒山是夜中孤身取淡河城外围军敌首的人,但他没料到她不走,她居然就这么大喇喇地翻到了这个鸿门宴现场。

    甲士们的兵器骤然出鞘,对准堂中二人。嬴寒山掸掸衣袖,向第五浱走了两步。

    “多思伤脾,”她说,“从脸色看,您睡不好觉,吃不下饭吧?”

    “少想点事,别把心思花在算计我……我老板这样的年轻人身上,您的情况就会好不少。”

    嬴寒山本来想说我们这群年轻人,想了想发觉自己这副身体指不定多少岁,说不准能做对面高祖母,于是紧急作罢。

    第五浱皱眉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回忆起确实有人上报裴纪堂带了个女书官来。

    “见王不拜,你是何人?”

    “方外之人,无父无母,唯拜天地。”两把峨眉刺从嬴寒山的袖口中滑出,她抬起头来,“请问列位,谁欲杀我与明府?”

    裴纪堂第一次见到了这个所谓的“终南医女”杀人。

    那几乎不像是搏斗,而像是以血为练的舞蹈。以嬴寒山为中心,所有靠近的甲士都被干脆地刺穿咽喉或头颅。

    在这场单方面的,几乎没有还手余地的杀戮中,裴纪堂鲜明地感觉到她的感情。

    她很快乐。

    只有十足沉溺于杀戮的狂人才有这样的神色。而在这狂热之下,她的眼睛里仍有清明。

    裴纪堂怀疑,如果没有这一线清明,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所有人包括他。

    尸首莲瓣一样层层绽开,嬴寒山拖着两袖血迹,跃向高处的第五浱。

    第五浱仓促之间拔剑抵挡,剑锋来不及出鞘,峨眉刺格在剑鞘上。

    这一瞬间一股强大的推力把嬴寒山甩出去,她踉跄后退,浸泡在杀意中的头脑突然清醒。

    第五浱也挡下了她,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甚至比不上柯伏虎一半,但他的格挡如此有力,几乎与她平手。

    在这个空隙间第五浱终于拔出王剑与她对峙,嬴寒山看到一股鲜明的紫色烟气顺着那把剑爬上他的肩头,它的颜色比柯伏虎死时溢出的那一缕鲜艳很多。

    仿佛有一条模糊不清的蛇形正在他背后蜷伏盘踞,垂首俯瞰着她。

    “系统!”嬴寒山惊声,“那什么东西!”

    “是啊,感觉声音越来越大了。”

    “大护法每次进去都吓得不行。”

    光是呼吸声都让寒黛那样的莽子害怕,足以可见那只凶兽的可怕之处,苌濯装作镇定地告诉他们:“老祖宗下的封印,不可能苏醒。”随后连忙将这件事上报给嬴寒山。

    嬴寒山却淡定道:“无妨。”

    前世直到她死,凶兽黐尤都未曾突破封印,眼下最紧迫的还是还清欠款,免去灭门之灾。

    嬴寒山放下笔起身,“苌濯,等会我会带林孖出去办事,直到夜里才回,你抓紧时机,把我交代你的事完成。”

    她将写好的信装进锦囊递给他,“交易的细节我都写在锦囊中,按里面说的做。”

    “好。”苌濯接住锦囊,塞进怀中,闻到熟悉的香味让他背脊一僵,这莫不是师父贴身存放的锦囊?

    他心思一乱,赶紧退下。

    另一边林孖收到弟子送来的新衣服,说是嬴寒山专门找人为他定做。林孖微顿,试探道:“护法也有吗?”

    弟子摇头,“宗主只说给执事您做一身,并未说要给其他人做。”

    “只给我一人做了?”林孖拿起衣物。

    瞧着墨绿的颜色,还以为是身为执事的新衣,结果一打开,墨绿之下敛着金色,面料细腻光滑,竟是一件贵重的衣物,根本就不符合他执事的职位。

    “宗主还说,执事换好就去找她。”

    林孖展开整件衣服,镶金嵌玉,金丝画麒麟,无一处不精细,比之嬴寒山平日里的衣物还要贵重,根本就不是他这样的身份能穿的。

    送这样的衣服,这也太为逾矩了。

    嬴寒山到底要做什么?

    嬴鸦鸦满身是雪地站了起来,周围的一切好像变得很慢,她看到与雪截然不同的银色划破夜幕,她看到地面的雪像是白火一样扬起,好像有谁轻轻推了裴纪堂一下,他就这么向后倒了下去。

    最后,她看到了红色。一支红色的梅枝从他背后生长出来,女字形的枝条上溅出细小的花。

    她就这么愣愣地看着,没有尖叫,没有上前。过了好一会,嬴鸦鸦抬起冻僵的左手,把指关节塞进嘴里咬了一下。

    不疼的。她想,不对,这是骗人的。

    我还在做梦呢,这就是骗人的。

    第 314 章   白日东升

    年轻人话也说不利索地指着雪地,伸出来的手不住颤抖。那老兵皱了皱眉,暗叹一口气,走上前去。

    然后他明白了为什么那年轻人会惊叫。

    被雪掩埋大半的裴纪堂血早就流干了,蓬松的新雪像是一团洁白的羽毛一样包裹住他。这样倒很干净啊,那老兵想,比一身雪一身泥地死要好看很多。林孖换上衣裳,随弟子来到寒雀殿。

    嬴寒山已经在等他,她身着寒绿色的衣裙,金丝绣金雀,珍珠嵌镶边,一看就和他身上这件衣服出自一人之手。

    望着她精致的背影,林孖有种天生的自卑,不敢轻易走到她身边。

    他和嬴寒山从一开始就是云泥之别,她是寒雀宗的少宗主,而他只是一个灭门小宗门里微不足道的弟子。若非宗门被灭,寒雀宗收留,他只怕根本就没有认识她的机会。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摆放自己的位置。

    虽然事情有些脱离控制。

    “宗主,你唤我何事?”

    嬴寒山回头看到他笑了,笑容明媚有些晃他的眼,“林孖,你穿这衣服真好看。”

    什么样的敌人是最可怕的?是滴水不漏、从未出过差错,潜伏在暗处的敌人。

    前世的林孖正是这样的人。有人想到从淡河去臧州,有人想从臧州来淡河。

    前者还在想怎么来,后者已经准备动身了。

    金炉中焚烧着名贵的香料,郁金带着浅浅辛辣的气味随牛乳一样的烟气散开。

    第五特坐在案前,端详着案上的一只琉璃杯。在嬴寒山的脑内,一个贪财好色的人应该有一张非常典型的蛤蟆脸,有肥厚而粗糙的后颈皮,被挤得很小而露出精光的眼睛。

    但第五特并不是这样一个人。

    第五家的基因非常强悍,至少在外貌上如此。已经被雷劈了的第五浱虽然被长年的忧思算计,搞得面目比实际年纪还要衰老,但那张脸仍有美人的骨相。

    他的兄弟第五特也是如此。

    他是个端正的,甚至是漂亮的中年人,当他现在坐在这里,凝神注目地看着手中杯子时,甚至可以被称赞一声威武庄严。

    流光在这精美的杯盏上转动,第五特出神地瞩目它很久之后,像是留意到什么一样,轻轻用指甲在它外缘刮了一下

    那里有一处很小的缺损,可能是工匠的倏忽,也可能是某一次收纳时造成的。

    他看着它,轻轻皱了皱眉,松开手。当啷一声,那贵重的杯盏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烦。

    近来有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事情,每一样都不顺他心意。

    两千人没打下淡河县城,反而被斩首了一个校尉的事情就不提了吧,那个姓贺的去而不返的老道也没什么值得可惜的——反正他手下有无数这种人。

    值得烦的是突然变成了一根刺的淡河。

    他已经听说了有一个修士在淡河县城,是的,寻常人叫他们神仙,叫他们仙人,他却能清楚地称呼他们为修士。

    第五特知道他们高于凡人,但只是仙人的胎雏,就像一万个凡人之中难有一个成为修士一样,一万个修士里也难有一个真的登仙。

    但他们仍旧可怖。

    贺仙人那种人不能称作修士——他只是有道法的凡人而已。

    虽然第五特摆出尊敬崇信贺仙人,仿佛精神世界全被这个老道的教义牵着走的样子,但实际上他对手下每一个类似的方士都是这样。

    第五特笼络他们,安抚他们,让他们志得意满觉得掌握了这个天家亲王,然后在他需要的时刻把他们甩出去,没有一点犹豫。

    总会有人补上空缺的位置的。

    但是修士,真正的修士们啊……

    第五特站起身,走向悬挂着的舆图,他端详着淡河所在的方向,用食指在上面画了个圈。

    屋外来同传的下人缩在门口看着这位亲王的背影,不敢进去。第五特发觉了畏首畏尾的那人,抬抬手示意他过来。

    “乌家献上的那一对双生女儿到了。”仆人低着头说,“您……”

    “喔。”第五特仿佛提起了一点兴致,“那我就去看看。

    春风越来越暖和了,吹得人有点困。

    青黄不接的日子已经逐渐过去,农人们眺望着远处的卷云,心情安定闲适下来。

    而在淡河府衙的书房里,在场所有人的心情都称不上闲适。

    淳于狐狸的没骨头的毛病一看到裴纪堂就好。

    此刻他端正地坐着,挺直后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像是那些相面筛签的方士一样,轻轻点着指节。

    嬴鸦鸦挨着嬴寒山,但并不看她,她一张小脸紧紧绷着,严肃地蹙着眉。

    在场最坐没坐相的还是嬴寒山,她盘膝,但塌着后背,一脸睡意不足的样子,有点像宴会上被提来作陪的闲汉。

    裴纪堂在内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闲汉”先开口。

    “又打,是吧?”她说。

    第五特亲自带兵,兵分三路直扑沉州,林林总总带了一万多人。

    这些人倒不是都冲着淡河来的,不然就是真神仙也够呛守得住这里。

    事实上,这次他是来打他侄子的。第五争和第五明为了圈地盘撕得不可开交,襄溪王的领土正在混乱的漩涡中沉浮。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第五特不是王八蛋,他要占个大的。

    但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他占个大的的同时,也想把淡河搭上。

    他所带的主力是冲着襄溪王二子第五争去的,但留了一支部队大概三千人向淡河县城来。

    真有出息啊,老板,嬴寒山忍不住想给自家上司鼓掌,打个县城来了三千人!

    淳于顾停止了无意义的掐指。“顾以为,”他说,“比起攻克淡河,他们是想围住我们。”

    淡河卡在臧州门户上,是运粮的必经之路。他第五特要是不想走这里,那么只能要么北上,要么走山路。

    北上他会撞上目前几位王中最不好惹的,以铁甲重骑见长的第五靖,第五特坚决不会去触这个霉头。

    而翻山越岭运粮草呢……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没必要。

    他最好的选择就是把淡河铁桶一样围起来,然后从这里走。当然了,当场打下来更好。

    “是守是打?”嬴寒山看了一眼裴纪堂,后者蹙起眉来。

    裴纪堂不想打。

    甚至嬴寒山直到死的那一刻,都不知道背后是谁在搞鬼。

    重生后,她怀疑过苌濯,怀疑过寒黛,最终还是将怀疑落在了他身上。反复试探,多次引诱,终于让他在偷猎之事上露出了马脚。

    大好的诱饵摆在他面前,就算他谨小细微不敢咬,保不住他背后的人也能沉得住气。

    结果,果然。

    他的背后之人就藏在云隐集市。

    嬴寒山微笑着,不动声色。面前的人换了新衣,画了新妆,眼尾的绯红如桃花魅人。

    他抬眼看她,三分桃色,七分醉人,若有若无地勾着她的心魂。

    失去了齐陵的帮助,他是要自己上阵了吗?不过也好,这样对她更有利。

    嬴寒山来到他面前,仔细看他,忽然伸手轻抚他的眼尾,“林孖,你这桃花妆画得真好看,什么时候也帮我画画?”

    突然的亲近让林孖有些警惕,他收敛着:“宗主说笑了,我这哪是桃花妆,只是近日生病面无颜色,遂点了几笔,免得在宗主面前失态。”

    “你也太把我当外人了,你和齐陵同一年入宗,在我面前理应与他一样。不过说来也是命运弄人,当初我想留下的人并非齐陵,而是……”她顿住,笑道:“算了,不说也罢。”

    而是,什么?

    林孖很在意她的回答,可她却收敛了话头,转而道:“不说其他,我今日叫你来是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衍行兽拉拽着车身,跑得飞快。在路上林孖有些走神,总是想到以前的事。

    当年他所在的宗门被寒雀宗所灭,财产、弟子,一应归寒雀宗所有,用以抵债。

    他也是抵债的其中之一,也就是俗称的卖身奴,需要与寒雀宗签写卖身契,终身为寒雀宗所有。像他们这样的奴隶,只能做最下等的事务,且一生无法修习内门心法。

    可他比其他人幸运一些,寒栾看重他的圆滑处事,将他提上来亲自培养,还说将来要让他做嬴寒山的男宠。

    玩笑也好,真的也罢。

    对于他这样的人,能做少宗主的男宠已是天赐,所以他从未想过反抗。

    甚至有时候看着鲜活明艳的嬴寒山,也会暗自期盼那一天的到来。哪怕再累,再苦,再痛,他都咬牙坚持,以为终有一天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也是同一年,齐陵被卖到寒雀宗,明明与他是一样的身份,却可以不顾尊卑、肆无忌惮地与嬴寒山争吵。

    那时候他真的很羡慕齐陵,可他太过自卑,只能过着和他截然不同的人生。

    后来寒栾越发不满齐陵,她将林孖培养成最适合留在嬴寒山身边的男宠,将他送到嬴寒山殿,想让他取代齐陵。

    那也是他第一次让寒栾失望。

    在他被嬴寒山赶出清堂殿,无处可去的时候,寒栾叹息着说了一句:“林孖,你知道她所有喜好,各方面都比其齐陵好那么多,怎么就入不了她的眼呢?就因为他那张脸吗……”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些话在他心里留下了很深的伤痕,原来只要一张脸,就可以打破所有平衡。

    那她嬴寒山,也不过是个贪图美色之人。

    所以前宗门死里逃生的少宗主找到他,要他联手扳倒寒雀宗,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寒雀宗已经没有他渴望的东西,而他也做够了下等人,再加上灭门之仇,那就联手吧。

    帘外衍行兽拉着车跑得飞快,嬴寒山掀开珠帘,看着外面云雾缭绕,“林孖,你看外面。”

    林孖回神,奉命往外看。云雾之上飞奔着木色的千机马,浩浩荡荡掀起尘土。

    嬴寒山边看边道:“现在千机马几乎代替了千灵马,稍微有钱的人家,也会自养衍行兽。千灵马日后必会成为被淘汰的灵兽,日后我们的重心该往衍行兽的培育上转移。”

    林孖没有可以提的意见,“宗主说得对。”

    “不过现在有个很好的现象,修仙界崛起,有钱的宗门会越来越多,灵宠售卖会越来越顺利。”

    说到灵宠,林孖又想起那件事,“宗主,灵宠被盗,这件事真的不用追查吗?”

    车身轻轻摇晃,嬴寒山放下帘子叹气道:“确实很棘手,可也没办法。”

    “是属下的过错。”他说着又要跪下,嬴寒山连忙扶住他,“我说了此事不怪你,”

    她的手很冰凉,将他扶起便抽离。那股凉意却一直留在他心间,久久不散。

    “不聊公事了,我今日是来带你散心的。看你久病不愈,我心担忧。”

    衍行兽行到至林处,慢慢停下。

    嬴寒山掀开帘子下去,身后的林孖心里仍念想着那句“我心担忧”。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间滋生了起来。

    从车内下去,外面是一座与世隔绝的桃花林。穿过小溪,踏过木桥,林中是一方闲亭。

    弟子们将亭子打扫干净,摆上瓜果,隔上轻纱,自是一番闲致别雅。

    嬴寒山掀起轻纱,入内坐下。

    林孖犹豫片刻,也随之入内。脚下踩着零散桃花,清风揽花香,盘旋在他脚边。

    今日种种,似梦似幻。

    林孖真的有些迷糊了。

    嬴寒山亲自给他倒酒,他连忙起身,“宗主,还是我来吧。”

    “都一样。”她将酒杯递到他面前。

    林孖接住,望着清澈见底的酒却没敢喝。直到嬴寒山喝了一口,他才跟着喝下。

    “你紧张什么?”嬴寒山拍着他的肩,玩笑道:“怕里面有毒吗?”

    他惶恐放下杯子,“属下不敢。”

    “好了,你在我面前不必如此惶恐。”嬴寒山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她伸出纤细的手臂,托着脑袋,眼中含笑地望着他,“满上。”

    林孖手提酒壶,微微失神。

    今日的嬴寒山,仿佛从画中走出来到人间,不再可望而不可即。

    “宗主,你少喝一些。”

    “没事,这不是有你吗?”她似是醉了,竟是拉住他的手,语气亲昵:“上次在寒峰山凉亭被雨困住,我就想听你给我弹一曲,可还没等我开口就被人打断了。今日无人打扰,不知我是否有幸,能听你弹琴?”

    望着桌上摆放的天玄琴,林孖顿了许久。

    当年他抱着琴来到她寝宫,说要弹琴给她听,却被她连人带琴都给扔出去了。

    她现在说要听琴?

    林孖垂眸,轻轻拂下她的手,“宗主,你真的喝醉了。”

    那死者的眼睛还睁着,他伸手去合,合不上,人早就已经冻僵。覆盖上一层浅蓝云翳的瞳孔失去焦距,但仍旧不甘心地望着某个方向。

    好像那里有哪一个他想看,却没来得及看清的人。

    老兵拍了拍手上的雪,站起来,招呼身边的年轻人。

    第 315 章   沤珠槿艳

    前世他也是如此命悬一线,嬴寒山亲自为他取药,这才保住了他的性命。

    但如今,这药她还不能自己去取。

    “苌濯,你可知错?”

    本就心悬在半空的苌濯,听到这话以为她要责罚自己,当即跪下,“知错。”

    “齐陵因你而伤,你理应帮他取药。”

    苌濯愣怔了一下,就只是如此吗?

    他还以为……

    “还不快去?”

    他立马起身,“我这就去。”

    这药只有他亲自去取,才能平息此事。免得底下人都说寒雀宗的少主做错了事,却可以不用担责,降低他将来的威望。

    清完腐肉,放完毒血,齐陵仍旧昏迷不醒,小妹日夜看守。

    嬴寒山担心流出闲言碎语,以静养为由斥退了看热闹的弟子。她自己也去看过他几次,给他小妹营造一种她很关心的假象。

    好在苌濯顺利取回冰莲,虽然一身的伤,却神采奕奕。他骑着威猛的焱兽,就像得胜的将军一样归来。

    嬴寒山站在寒雀神像旁,望着神采飞扬的苌濯,突然觉得母上选他并不是没有道理。

    此徒未来可期。

    冰莲入药,解清齐陵的余毒。

    苌濯总算松了口气。

    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带着焱兽来到她殿中请罪,“师父,这件事是我做错……要不你还是罚我吧。”

    “罚你不必,你带它过来。”

    苌濯顿时紧张,“师父要罚它吗?”

    “我总要弄清它发狂的原因。”

    嬴寒山起身来到焱兽面前,指尖缓缓结出寒色光印。这是《唤灵诀》第四重:问心。

    一旦结成打入,便可直通灵兽心境。

    可焱兽是他的结契灵兽,它的心境,不正连着自己的所思所想吗?

    就在结印即将点在焱兽眉心的瞬间,苌濯一把握住她的手指,“师父!”

    寒印在她指尖消失,“怎么了?”

    “这种小事就交给我吧!”

    “这怎么会是小事?这关乎到你日后的修炼,你应该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怎么办?苌濯紧张得不行。

    原因就是他太讨厌齐陵,把这种情绪传递给了焱兽,所以它才攻击了齐陵,但这事肯定不能让她知道。

    “其实我已经探查过了,”苌濯说着脸有些红,“就是,就是焱兽发情期到了,它这几天特别狂躁,那天是我没拉住它,所以……”

    他越说脸越红,都不敢看她的眼睛。

    结契的灵兽发情期,或多或少都会影响到主子。尤其是焱兽这种实力远超主子的灵兽。

    所以他不让她查探以及脸红的种种行为,都很好解释了。

    嬴寒山不再过问此事。

    苌濯赶紧带着焱兽离开,守在门口的寒黛一看他就大喊着:“少主,焱兽发情期到了,你脸红个什么劲?”

    这一喊,周围的弟子全都看过来。

    他恨不得把寒黛给掐死。 她果然在欲擒故纵。

    齐陵回身进屋,说不上是厌恶还是憎恨。

    为一己私欲,把他困在方寸之间,从未将他当过活生生的人。

    她和齐万山有什么分别?

    一个为钱,一个为欲。

    把他卷入肮脏的交易,无论他如何挣扎也挣扎不脱,只能被迫地接受这份屈辱。

    当世人提起他时,早已忘记他曾经也是一剑风华的少年,早已忘记死在他凌霜剑下的那些魑魅魍魉。

    他们只会记得,他是寒雀宗以色侍人的男宠。

    一个满目疮痍,失去修为的废物。

    齐陵抓住门框,疼痛使他浑身无力。

    一道阴影落在他身上,他侧头看去,瞧见笑容温和的林孖正端着东西来看望他。

    “齐公子,我给你带了滋养的灵药。”

    齐陵顿住,又看向他身后。

    林孖将灵药放到桌上,笑道:“宗主没来,她近日太忙。”

    齐陵连忙收回视线,他方才确实是下意识想看嬴寒山有没有来,被戳中心思后,气氛有短暂的凝滞。

    还是林孖先开口说话:“齐公子回了一趟万经宗,好像不一样了。”

    “……”

    “其实公子能躲开焱兽吧,虽然只有一半的修为,可是对你来说也已经足够了。”林孖轻轻挑眉,意味不明地笑,“公子以前最不屑使用手段,回去一趟好像变得截然不同。”

    齐陵收敛眉目,没有回话。

    他确实如林孖所说,使了他曾经最不屑的手段。

    从万经宗逃出来的那段时间太过煎熬,母亲险些病死,小妹整天以泪洗面。他一面躲避追兵,一面照顾她们的情绪,还要忍受血契的折磨,他险些以为自己撑不过去。

    每次昏迷,人就好像死过一次。

    醒来后便对自己以往坚持的东西,产生了怀疑,不自觉地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公子不必介怀,我倒觉得这是件好事。”他摇晃着羽扇,声音像狐仙一般蛊惑着人,“受一次伤,不仅可以试探宗主对你的态度,还会激起她对你的保护欲。如果我没记错,当年她之所以留下公子,也是因为想保护你吧?”

    含着金钥匙出身、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嬴寒山,看到躲在角落里忍受疼痛浑身伤痕的齐陵,对他不可遏制地产生怜惜之情,后来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是可怜他,还是喜爱他。

    林孖笑着摇扇,忽然道:“其实我那个时候很羡慕你。能获得嬴寒山的宠爱,还有什么得不到?”

    这话说出来,让齐陵愣了一下。

    他和林孖一同入宗,他成了被囚禁的废人,林孖却成了心腹,活得风生水起,羡慕他什么?

    难不成……

    看到齐陵惊讶的眼神,林孖连忙解释:“齐公子别误会,我对她没那心思。我只是觉得有了宗主的宠爱,想要得到权势就容易太多,不必像我这般兢兢业业十五年,也还是个下等人。”

    齐陵沉默了半晌,“如果可以,我也愿意像你这样用能力去还债,而不是……”

    用这种卑劣难堪的方式。

    短暂的停顿后,林孖又笑了。

    “我原以为公子想通了,原来并没有。公子但凡顺从于她,想要什么得不到?包括你憎恨的万经宗,也会成为你的囊中之物……”

    林孖的声音本就轻柔,压低时就像耳语一样蛊惑。

    齐陵的心窝被烫了一下,骤然起身。

    “林孖,我们不一样。”

    微妙的气氛慢慢萦绕,林孖不介意地笑了笑,他离开时只留下一句:“宗主并未对少主作出任何处罚,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齐公子,有时候太过清高只会错过自己想要的。”

    这一点,他确实和齐陵不一样。

    他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隔天嬴寒山去寒峰山查看灵宠挑选情况,突然感觉身旁的林孖有些不一样。

    她从上往下将他打量了一番,褪去冷冰冰的蓝色衣袍,红衣的锦衣将他衬得更加艳丽,眼尾点了绯红,就连唇上也染了一抹胭脂色。

    “你做新衣服了?”

    林孖笑道:“今年做了两身。”

    嬴寒山点头,继续往前走,“回头带寒黛也去做两身,她那身铠甲我都看腻了。”

    他听完眉眼含笑,“是,宗主。”

    来到寒峰山,弟子们向他们问好:“宗主好,执事好。”

    她略微点头,转头和身旁的林孖谈论:“送去拍卖的灵宠不能重样,需保证每只都独一无二。”

    “宗主放心,都是我亲自掌眼。”

    “还有灵兽之事也不能落下,灵宠只能暂时帮我们解决眼前的危机,往后还得靠灵兽做长期的生意。”

    “是,宗主。”

    “再者,加强防护,禁止偷猎。”

    这一层嬴寒山比他想的要深,好像自从那日悬崖下来之后,她就越来越清醒理智,让他不敢再大意,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林孖淡淡地笑着,微敛神色,“宗主,前面备了茶水点心,要不要坐下休息会儿?”

    嬴寒山正好也有事和他单独说,便点头随他过去。

    纳凉的亭子寂静安宁,隔绝了很多喧嚣,此处谈事再合适不过。

    林孖亲自为她倒上一杯热茶,茶水悠悠,微动涟漪。风吹起四周的轻纱,香气弥漫,尤显诗情画意。

    “宗主,我记得你最爱喝的便是松寒。”

    他把满好的茶杯轻轻放到她手边,里面回旋着清香,正是松寒。

    嬴寒山本想喝一口,杯子到了嘴边忽然顿住。她假意轻抿,“还是你心细,寒黛从不记我喜好。”

    得到赞赏的林孖垂下眉眼,“毕竟寒黛是护法,需要她的地方很多。我只是个闲散人,做这些琐碎事也是应当的。”

    在嬴寒山心里,林孖和寒黛的地位应该是同等。可今日听他一提,好像却有不同,寒黛得寒雀宗亲传,修为了得,在弟子心中的地位自然不同。而林孖,整日忙着宗内的琐碎事,反而更像个闲散人。

    嬴寒山点头,“幸苦你了。”

    “宗主这是什么话?”他放下茶壶,坐在她身侧,“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亭子外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微风轻抚纱帘,烦闷全消,气氛舒服得正好。

    林孖望向汲汲清雨,又道:“我从未觉得幸苦,能呆在宗主身边,是我一生之幸事……”

    他说话的时候,眼尾绯红内敛,竟是有种风情在流转。

    嬴寒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换身衣服,怎么连着神情和声音都变得软绵绵的。

    “林孖,你是不是生病了?”

    她翻过他的手,手指搭在他腕间。

    冰凉的指尖一触碰到他的肌肤,便有种难以言喻的酥麻感。

    林孖愣了一下,抬头看她认真白净的脸庞,突然有种自己没有撩拨到她,反而被她撩拨的错觉。

    她的声音也清风化雨,冰冰润润,“嗯,脉象是比平常疲软,多注意休息。”

    他咳嗽两声,连忙将手拢在衣袖下,“……劳宗主费心。”

    “你是寒雀宗的执事,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办,注意身体。”嬴寒山看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想起自己准备跟他讨论的事,“借款收回了多少?”

    “已收回大半,需要拿去填补外债吗?”

    “先不急,外债还能稳些时日。你将这笔钱拨出些许,用来修缮防护。”

    “宗主这是?”

    “寒峰山的灵宠不能外泄,你对外便称:寒雀神降世,寒雀宗全面大修。”

    “那些外债又该如何处理?”

    “先稳住,谁要都不能给,不能开这个口子。如果我们进一笔便还一笔钱,势必会让外面猜到寒雀宗已经被掏空,我们要等,等将来有能力,一口气还完。”

    她实在是处理得太漂亮了,让他无处下手。林孖也不着急,顺从应下,“是。”

    雨越下越大,弟子们纷纷躲雨。

    人群簇拥在一起,难免会谈论些八卦。

    望着亭子里轻纱遮掩的两人,都觉得奇怪,平日里执事淡漠得像水一样,今日怎如此明艳?

    而且他的红衣和宗主的寒衣挨在一起,做工有异曲同工之妙,颜色也和谐。

    “今日才发现,执事长得还真好看。”

    “是啊,和宗主挺登对。”

    刚爬上来的苌濯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他揽着两位弟子的肩膀,警告他们:“饭可以乱吃,话不要乱说。我师父是什么身份?他林孖也配得上?”

    弟子们被他吓得赶紧往后缩。

    苌濯一看林孖这身打扮,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他没好气道:“莺莺燕燕,俗不可耐,有什么好看的?”

    他正准备过去打乱他们的交谈,身后忽然靠过来一人,没骨头似的挂在他身上,“哎呀呀,咱们苌濯好大的脾气啊,你这恋师癖什么时候能改改?你师父跟别人说说话而已,你不至于吧。”

    苌濯瞪他一眼,“你来做什么?”

    裴纪堂转着手上的新扳指,骚包又爱显摆,“自然是,给寒雀宗带来好消息的。”

    “你能有什么好消息?”

    他将精心打理的头发拂到身后,满眼骚气地望向亭子里的嬴寒山,“苌濯啊,你说我做你师丈好不好?”

    好好的人怎么长了张嘴?

    冰莲解了齐陵的毒,医官只说无甚大碍,留下几贴药便离开。

    嬴寒山不再去看望他,看热闹的人也逐渐散去,只有他的小妹还坚持守在他身边。

    齐陵醒来,便看到这样一幕。

    小妹趴在他床头熟睡,满屋子的滋补疗养药品,却一个人都没有。

    齐陵咳嗽了两声,艰难下床。他喉咙发疼,想给自己到了一杯水,水却是冷的。

    “咕噜”灌下,凉透心窝。

    他还以为,至少嬴寒山会来照顾他。

    齐陵看着手中的杯子走神,想起焱兽朝自己冲过来的瞬间,他其实是可以躲的。

    但是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想验证一下嬴寒山对他的态度,就是这一走神,被咬中了肩膀。

    疼痛开始蔓延,他强撑着打开门。

    刺眼的光芒洒落在他身上,却一丝温度也没有。好像从他跳下悬崖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开始变了。

    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感觉,就是有种窒息感,缓缓扼住他的咽喉。

    第 316 章   可称大事

    千机宗,炼丹房。

    炼得好好的丹药忽然“砰”的一声炸开,散落无数灰烬,呛得众人睁不开眼。

    “咳咳,少宗主,你没事吧?”

    “咳咳咳……”裴纪堂也被呛得不行,赶紧从炼丹房离开,精心打扮的衣物全扑上了灰。

    他一边拍一边喊:“你们赶紧把这里收拾干净,重新再炼一锅,千万别被老头子看见,否则等会儿又要骂我一顿。”

    “少宗主,这都炸多少锅了?宗主迟早要发现,要不这个白什么丹,咱们先不要炼了。”

    裴纪堂斩钉截铁:“不行,我缺钱。”

    “少宗主!”严叔苦口婆心,“咱们千机宗又不缺钱,您挣点自己够花就行了。”

    “我自有用处。”谁劝他都不听,说着就要离开,“严叔,你们继续炼,我去换身衣服。”

    裴纪堂打开房门,脱下满手的扳指丢在桌上“哐当”几声,也不心疼。

    他不紧不慢地解开扣子,脱下外衣,慢条斯理,需换的衣服就搁在手边,他拿起正准备换,忽然听到什么声音,又放下。

    “谁在那里?”

    窗户被打开,嬴寒山翻进房中。隐约还能听到外面巡逻的声音:“人去哪了?”

    “不知道,追到这里丢了。”

    裴纪堂一见嬴寒山,眼珠子瞪得老大,“你来千机宗做什么?”

    她关上窗户,等巡逻的人离开,才道:“我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

    嬴寒山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这件事有点复杂,你坐下来我慢慢跟你说。”

    她笑得他心里发怵,胆战心惊刚落座就听到她说:“你上次说要借钱给我,还算不算数?”

    他的屁股还没坐稳,赶紧抬了起来,“你要借多少?”他就知道,这女人没安好心。

    “你坐下说话,”嬴寒山哄他坐下,又道:“不止是借钱,我还想赊点东西。”

    裴纪堂刚落下的屁股再次抬起,看来这板凳坐不得,“你想赊什么?”

    “听闻千机宗有一种叫鸣笛的锁,可在触碰时发出警铃声,最近寒峰山接二连三发生盗窃,我想跟千机宗赊一批这样的锁。”

    裴纪堂实在是没想到,她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就是要鸣笛锁。

    “小嬴寒山,不是我不帮你,而是这个锁产量不高,本来就供不应求。况且我家老头不喜寒雀宗你是知道的,这个我真没办法帮你……”

    他正说着,房外正好传来千极老头的声音:“裴纪堂!你这个兔崽子!你又在炼什么鬼玩意儿?半个千机宗都要被你炸没了,败家玩意儿!你信不信我把你脑袋给你扭下来?”

    裴纪堂一脸无奈,小声跟嬴寒山说:“你看,我家老头的脾气这么爆,我炸了两个锅就把我骂成这样,怎么可能赊给你一个外人。”

    “臭小子,把门打开!”外面的骂声越来越逼近,千极老头踹了两脚门,门闩被踹得摇摇欲坠。

    眼看着人就要进来,裴纪堂终于意识到不对,赶紧让嬴寒山:“你快躲起来!”

    嬴寒山坐着一动不动,“你还没回答我。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跟你爹说是你邀请我来的。”

    “我!”裴纪堂觉得自己掉进了坑里,赶紧哄着:“我尽量帮你,小嬴寒山,你先躲起来,那事咱们等会儿再议……”

    嬴寒山终于起身,可是一看周围,衣柜是镂空的,床是实心,连道屏风都没有,往哪里躲?

    就在这愣怔的当头,门被一脚踢开。

    情急之下的裴纪堂,连忙将桌上准备换的衣服披到身上,嬴寒山连忙蹲下,散开的衣袍正好挡住她,裴纪堂动都不敢动,衣袍半挂在他手臂上。

    千极老头踹开房门,看他衣衫半挂,遮遮掩掩不像个好东西,“你换衣服怎么不吱一声?”

    裴纪堂心跳轰鸣,他低头看着躲在衣袍底下的人,出乎意料地紧张,“我没听见。”

    这话又点燃了裴千极的暴脾气,“你是不是把老子的话当耳边风?裴纪堂我告诉你,你再炼那些破丹,把千机宗弄得乌烟瘴气,我就把你腿给你打断!”

    又是拧脑袋,又是打断腿。看来这千机宗少宗主的日子也不是那么美滋滋。

    嬴寒山抬头他,忍不住笑了。

    裴千极听到,“你还敢笑?”

    裴纪堂瞪她一眼,火急火燎地像热锅上的蚂蚁,“我没有笑!爹爹爹,我换衣服呢,你先出去好不好!”

    “敢撵你老子走?”裴千极哼了一声,“我来是警告你的,最近寒雀宗要修缮,到处收债。你警醒点,千万不要借钱给他们!”

    嬴寒山:?

    裴纪堂:!!!

    她正要冒头,裴纪堂赶紧把她按住。

    前面是嬴寒山,后面是他家老头,这要是打起来,他护着谁?

    裴纪堂头都要疼得裂开了,“爹爹爹,我求你了,我叫你爹,你先出去,让我把衣服换上好不好?”

    “哼,臭小子,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你换你的,我骂我的。”

    “爹!!”裴纪堂声音都有些颤,脚下蹲了个人,他很不自在,“你快出去吧!”

    裴千极终于发现他的奇怪,没好气道:“你换个衣服脸红什么?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本来就心慌的裴纪堂,听到这话更慌了。

    嬴寒山抬头看他,还真是脸红了。

    有这么害怕吗?  华二姑娘总算出了口恶气,对隔壁方才嘲笑她是傻子的人,毫不客气地还击:“真是什么样的人买什么样的东西,人穷就养犬,别学别人养什么灵宠,简直是贻笑大方……”

    隔壁被打脸的姑娘尴尬到死,本来还在炫耀,结果瞬间成了贪图小便宜的人家。她坐了一会儿实在坐不住,赶紧找借口离开。

    嬴寒山回答完他们所有的提问,又道:“不过我在此也要告诫大家,千万不要买来历不明的灵宠。因为只有万中选一、经过寒雀宗认定的灵宠,才能健康漂亮地长大,大家应该也不希望自己花费了钱财、用心养育的灵宠,最后一场病就带走了吧?”

    台下多数为认同的声音,但是仍然有质疑,“寒雀宗的防盗就如此薄弱吗?如果经常有盗窃的情况出现,世人又分辨不清,以后谁还敢买你家灵宠?”

    “这个问题,我在来的路上已经想过了。”她不慌不忙,娓娓而来:“寒峰山修缮即将完善,我本人也在千机宗购买了一批锁,可以杜绝盗猎。还有,寒雀宗从今日起退出拍卖会,以后只在本宗门售卖灵宠、灵兽,从根源上杜绝假冒之事。”

    这样一来,确实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台下开始窃窃私语,又听嬴寒山说道:“这件事也是我寒雀宗疏忽,为表歉意,从明天开始的三天内,凡是来我寒雀宗挑选灵宠的客人,全部减两成价格。”

    本来是来听个八卦的,结果还有这样的好事?众人听到全都跃跃欲试,总觉得买到肯定就是赚到,商量着明天要不要去看看。

    裴纪堂听完她解释,醍醐醒脑。

    他终于知道嬴寒山为何迟迟不处理此事,因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件事发酵得越快,关注的人也就越多,再等她解释洗白,一传十十传百,等于整个修仙界都在帮她免费宣传。

    裴纪堂一边恨得牙痒痒,一边也替她高兴。寒雀宗有钱了,应该就不会出现他梦里那番场景了吧?

    可是云隐集市背后的老板却不高兴。他从暗门透过缝隙看着这一切,目光越发阴鸷,“这次偷猎不仅打草惊蛇,还落入了她的圈套,真是得不偿失。”

    身旁的人传来消息,“少主,林孖已经脱身,你是否要见他一面?”

    苏隐收回目光,“让他来暗室见我。”

    穿过幽暗的隧道来到暗室,林孖附身一拜,“少主。”

    苏隐转过轮椅,脸上一道疤痕划到嘴角,左腿下空空落落,那是当年被灭门时留下的残疾。

    他转动轮椅,停在他面前,阴冷地笑了起来,“林孖啊,你是不是暴露了?我看她根本就不信你,反而还在利用你。”

    林孖沉下神色,“这次若非少主太过着急,此事本可以寻循渐进。”

    “你在怪我?”苏隐冷哼了一声,“好不容易让寒雀宗亏空至此,嬴寒山上位不过一年,就开始补上窟窿,我能不着急吗?”

    林孖垂眸,“少主叫我来,只为抱怨?”

    “我是在提醒你。”他划到他面前,阴测测地笑了一声,“林孖,你一向小心谨慎,从不出差错,可你在嬴寒山面前却连职位都快保不住了,我真替你担心。”

    “少主若能沉住气,”林孖抬眼,“我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苏隐冷哼,但这件事确实是他操之过急,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第二次偷猎之人,保不齐就是嬴寒山自己人,她比她母亲聪明灵活,不好掌控,不如我们换一种方式对付她。”

    “少主想如何?”

    “她不是喜欢美人吗?我送她一个。”

    林孖皱眉,“她并非贪图美色之人,少主最好不要再打草惊蛇。”

    “不贪图美色?只是没遇到喜欢的罢了,我选的这个……”

    “少主,”林孖加重语气,“没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看着他的背影,苏隐沉下眸色,“林孖,希望你别忘记你身上流着和我一样的血,我们才是一个阵营的人。”

    林孖头也不回地离开。

    嬴寒山下台遇到很多提问之人,她耐心解答,等她回去林孖已经归位。

    裴纪堂“啧啧”了两声,酸得不行,“小嬴寒山,你平日里看着闷不吭声,结果是个经商天才,我真是看走了眼。”

    “寒雀宗生意好了,我才能早些还你的钱。”不过说起这个,嬴寒山忽然想到:“你爹会看察管会的公告吗?”

    “看啊,每天都看。”

    “我觉得你可以先把那批锁给我了,今天察管会的人也在现场,保不齐明天就得出公告,你赊锁给我的事就败露了。”

    裴纪堂猛地弹起,连忙带着随从回去。

    跑到一半又回来,“嬴寒山,我要是挨打了你要补偿我!”

    嬴寒山想起小时候看到他被拧耳朵的事,无辜地摸了摸鼻子。如果他真为她挨了一顿毒打,那她就勉为其难原谅他之前的过失好了。

    第二天,裴纪堂命人将锁抬到她宗里,嬴寒山清点了一下,一个不少。问起他们少宗主如何了,都是一脸讳莫如深、惨不忍睹的表情。

    寒雀宗生意火爆,嬴寒山忙得不可开交,丝毫不知道另一边的裴纪堂正在遭受毒打。

    “我打死你这个兔崽子!”

    裴纪堂一边跑,一边哀嚎着:“人家刚死了娘,很可怜的!你就不能发发善心,体谅体谅她吗?”

    “老子养你这么大,没见你体谅过我,还跑去体谅寒栾的女儿?居然还骗我是你朋友来赊锁……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不孝子!就当老子没生过你!”

    “啊—!臭老头你别打了!”

    与千机宗一片痛哭哀嚎相对的,是寒雀宗火爆的生意。嬴寒山亲自带着寒黛布防巡逻,叮嘱她千万不能出事。

    寒黛拍着胸脯保证:“宗主你放心,有我和阿蟒在,绝对不会有人闹事!”

    她身后巨寒蟒伸着脑袋,审查入门之人,吓得他们都不敢进来。嬴寒山无语,“你能把你这条蛇弄走吗?”

    “嘶——嘶——”

    这几天嬴寒山收钱收到手软,账本看到眼抽筋,她出去放松下心神,意外遇到华家姑娘口中的柳慧。

    她一身素衣,五官清雅,一举一动皆透着大家闺秀的气质。她所在的盛柳宗属于书香宗门,教导出的女儿确实气质非凡。

    “寒宗主,我上次在你这买的灵宠,我弟弟甚是喜欢,我今日来想帮他挑选一只。”

    “想选什么样的?”

    柳慧似是不好说,等旁人走来才凑到她身边轻声道:“我弟弟先天失声,只把自己关在屋中不见外人,谁也不理。我爹娘为此忧心忡忡,前几日见他逗我灵宠玩,便觉得是个好征兆,便让我前来为他挑选一只。”

    嬴寒山想到前世盛柳宗是唯一帮她说过话的宗门,对柳慧的好感也特别高,“挑选灵宠,需与主人心意相通才行。柳姑娘不妨先带一只回去,他若是喜欢便留下,不喜欢就重新给他换一只。”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嬴寒山笑着摇头,“不麻烦,只是累得柳姑娘多跑几趟。至于价格,等小公子有中意的,咱们再来协商便是。”

    柳慧俯身行礼,“那就谢过寒宗主了。”

    “小事而已。”

    嬴寒山停下脚步,望着络绎不绝的人群,她总算放下悬着的心,寒雀宗应该很快就能还清欠债。

    千极老头看他脸红成这样,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心想孩子长大了,最终还是出去了,顺便给他关上门。

    裴纪堂赶紧跑过去把门闩上好,急忙扣上扣子。一边扣一边说:“嬴寒山,你先回去吧,刚才我家老头的话你也听见了,我也帮不了你……”

    “既然你帮不了,那我就只好喊你爹了,他应该也没走远。”她说着就要出去。

    裴纪堂心慌,连忙回身捂住她的嘴,把她抵在门板上,“别别别,你要借多少?”

    她拨开他的手,“三百万。”

    “这么多?”眼看着她又要喊,裴纪堂赶紧把她捂住,“借你借你。但是说好了,鸣笛锁我真没办法搞到手,我爹要是知道了,肯定得把我打死。”

    嬴寒山笑了起来,薄薄的嘴唇贴在他手心上,像棉花一样柔软。

    他身子微微僵硬住,这才发现自己和她的姿势不太对劲。

    他将她抵在门上,手臂上尽是她柔软的身体。她像柳条一样纤细柔软,白净的面庞如玉,神色干净地望着他,一尘不染,仿佛他一低下头,就可以采摘到手。

    裴纪堂按捺着心思,咽了下喉咙。

    终究是有贼心没贼胆,松开了手。

    嬴寒山感觉到他不会帮忙,有些失望。

    看着她微微垂落的睫毛,裴纪堂想起曾经食言一事,连忙道:“不过我可以试试。”

    嬴寒山顿时笑了起来,“你不怕他打你吗?”

    “没事,我皮糙肉厚。”裴纪堂被她调侃了一番,自己也跟着笑了,“我经常挨打的事你可别跟外面人说,不然我裴爷的形象,要碎一地了。”

    “好好好。”

    看她终于开颜而笑,裴纪堂也觉得心里暖暖的,“这事要是成了,你陪我过生辰的地方由我来选可好?”

    “那当然好了。”不过。嬴寒山有些怀疑,“你最近怎么,对我态度越来越好了?”

    裴纪堂收起嬉皮笑脸,“我说了你别揍我。”

    “不揍你,你说。”

    “我之前是不是跟你说,我梦见寒雀宗起火了吗?更诡异的是,我前段时间又梦到了,而且比之前的还完整,说是寒雀宗欠了外债,他们要灭宗抵债,我骑着千灵马去救你,但没救上……我就想着,梦一次是巧合,梦两次感觉是预示着什么,所以我就很担心,这是个预示梦……”

    嬴寒山听他说完,脸色骤变。

    若非熟悉他,觉得他不会说谎,她都要以为他和自己一样重生了。

    难道这真是预示梦?

    即便她重生也改变不了这一切吗?

    怎么可能。

    嬴寒山惨白着脸,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裴纪堂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应该,不禁懊悔,下次得跟她赔礼道歉。

    他穿好衣服,组织好语言,然后来到千极老头的殿中讨好道:“爹,是这样的,我有个朋友他对你的鸣笛锁很感兴趣……”

    嬴寒山回到寒雀宗,第一件事就是来到藏书阁翻找那本《预示录》。她记得小时候看过一眼,上面清晰记载着所有预示的事件,其中也包括预示梦的注解。

    如果裴纪堂没有说谎,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预示,一种是恢复记忆。

    他是不是跟自己一样重生了,只是没恢复记忆?那么除了他,还有别人吗?

    她心慌意乱地翻找书籍,原本放置《预示录》的位置竟是空的,来到藏书弟子那里查询,才知道这本书之前被人借走了,刚归还,还未入柜。

    嬴寒山警惕,“谁借走的?”

    弟子翻看记录册,竟说:“奇怪,怎么没记录?”

    嬴寒山翻看《预示录》,发现里面竟被人撕了两页,顿觉不妙,“帮我查,到底有谁借过这本书。”

    弟子查得很慢,嬴寒山眼尖,一眼就看到还书的同一天,有人借走了《转生录》,同样没有留下名字。

    这两本书,是不是同一人借走的?

    被撕毁的两页,写了什么?

    第 317 章   狸猫子

    上面只刻了姓氏,没有刻名字,嬴鸦鸦想了想,宫闱中夭折的婴儿,在下葬的时候是会有这样一枚无名玉佩的。

    不管它送给谁,至少在送出它的那个人心中,这个孩子已经死了。

    就在她接过玉佩的那一刻,所有人突然一撩衣袍,齐刷刷地跪下了。  箱子打开,装着满满当当的灵石。嬴寒山大略清点了一下,写下欠条给他,裴纪堂收下,“没问题我就先走了。”

    “那鸣笛锁之事?”

    “那事呀。”裴纪堂转着扳指,吊了她些许胃口,才道:“应该就这两天了。”

    嬴寒山顿时笑开,给他倒了一杯茶,“辛苦了,要不要留下吃顿饭?”

    “不留了,我回去监督进度,早些完事好安心。不过这事你别告诉别人,我没跟我家老头说是你,他要是知道了肯定就不赊了。”

    “好好好,知道了。”

    嬴寒山送他到门口,发现有人闹事。

    寒黛怼在门口跟他们对骂,那头的人骂不过,气得手都在抖:“你!你们寒雀宗欺人太甚!卖生病的灵宠给我就算了,还死不承认如此嚣张!”

    嬴寒山早就跟寒黛交代过,凡是上门讨要灵宠生病说法的,一律按闹事处理。寒黛也没跟人客气,带着弟子就要将人撵出去,“来人!把这些闹事的给我叉出去!”

    本来买到生病的灵宠就很闹心了,结果上门讨要说法,还被人如此羞辱。其中一人起了杀心,一把抽出法器,打退周围的弟子,直冲寒黛面门。

    掀起的狂风吹开寒黛长发,就在灵器抵达的瞬间,她浑身灵力暴涨,灵光在她眼中流传,瞳孔大开,指尖瞬间结印:“契兽速来!”

    她身后瞬间窜出一头大蟒,一声怒吼,强大的威力连人带法器,震飞了老远。

    裴纪堂“啧啧”了两声,“许久未见,你家大护法还是这么厉害。”

    嬴寒山笑了笑。寒黛这人没别的本事,在武力这一块尚未输过他人。她早就突破《唤灵诀》第六重—召唤,可以随时随地召唤她的契约兽:巨寒蟒。

    巨寒蟒吓退众人,乖乖回到寒黛身后,它睁着金色的瞳孔,吐着蛇信,头顶上带着和寒黛一样的同款的盔甲,看起来威风凛凛。

    “还有人敢闹事吗?”

    这么大只蟒在面前,谁敢闹事?那几人吓得丢盔弃甲,爬起来就跑了。

    “不过,”裴纪堂也说出了他的担忧,“灵宠之事,还是要早些解决,我怕你压出事。”

    “无妨,我自有分寸。”

    那几天闹事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愈演愈烈,就连华家姐妹都坐不住,找上门来。

    嬴寒山设宴款待,三人心思都不在这之上,华二姑娘先扔了筷子,不满道:“我吃不下,寒宗主,你还是跟我们解释一下病宠是怎么回事吧。现在外面都在传,说你们寒雀宗在卖病宠,有些买回去几天就死了,我们花了一百万在你这买的灵宠,现在每天都提心吊胆!”

    华大姑娘还算稳得住,“妹妹,寒宗主肯定会给我们一个交代,你先别急。”

    嬴寒山笑了笑,放下筷子,“两位姑娘,别人不清裴,你们应该是清裴的。”

    “那日在寒峰山也见过灵宠饲养,当知每一只都是精挑细选、万中无一,根本就不可能售卖病宠。市面上出现的病宠,皆是偷猎者偷猎售卖,虽便宜,却是病宠居多。”

    “不过二位姑娘放心,从我寒雀宗出去的灵宠绝无病态,若是姑娘们的灵宠生病了,我寒雀宗都是免费治疗,再者还有千机宗少宗主做担保,二位大可放心。”

    话虽如此,可华二姑娘还是觉得不满。本来觉得自己买了只稀有灵宠,可劲威风了,结果灵宠风评被害,别人看她的眼神都像看冤大头,气死她了。

    “这事你跟我们解释没用,你得跟外面的人解释清裴,不然他们天天说我买了只病宠,我都不想带出去了。”

    嬴寒山等了这么久,就是等这句话,她不慌不忙道:“此事不难,过两天我会亲自去拍卖会解释清裴,不知两位姑娘能否请到察管会的人?若是有察管会亲临现场,回去登记造册,届时整个修仙界的人都会知晓此事。”

    察管会的人可不是说请就请的,华大姑娘还在犹豫,二姑娘已经迫不及待答应了:“我娘跟他们有交情,肯定能请到。到时候寒宗主一定要解释清裴了,不能丢我们的脸。”

    嬴寒山达到目的,淡淡笑了,“姑娘放心,丢脸的是那些买到病宠之人。”

    华二姑娘这才吐出一口恶气,“对,让他们丢脸!这种贪小便宜的人,活该他们把脸丢干净!”

    送走二位姑娘,嬴寒山连忙交代弟子,马上将她要去拍卖会解释病宠之事的消息散播出去,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到了拍卖会那天,她早起梳妆,换上新衣,带上寒黛和林孖来到会场。

    场内人满为患,皆是来听八卦的。寒雀宗售卖灵宠之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大半个修仙界都等着这件事的结果,对于拍卖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只顾着聊八卦。

    “我早就说过寒雀宗缺钱了,到处收债,还说什么寒雀神要降临了?我看八成就是没钱,出来骗钱来了。”

    “但是她也太丧心病狂了吧,生病的灵宠也拿出来卖,昧着良心赚钱。”

    “一只灵宠买几万就算了,听说卖给华家姐妹的,整整一百万!”

    “天哪,一百万?这华家姐妹莫不是傻子。我姐昨天在云市买了一只才六百多,我看跟她们家的也差不多啊……”

    华家二姑娘听到这事,气得帕子都拧紧了,她气不过想去骂那些嚼舌根子的人,华大姑娘将她叫住,“沉住气,看寒宗主怎么解释这事。”

    “她要是处理不好,我要她寒雀宗好看!”

    另一边的嬴寒山也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她淡定喝茶,告诫寒黛莫要惹是生非。就连林孖也觉得此事棘手,频频看她。

    隔间的帘子被人掀开,是裴纪堂来了。

    “小嬴寒山,你还真是沉得住气。”他坐下给自己倒一杯茶,“我光是在外面听那些闲言碎语,都要火烧眉毛了。”

    “还行。”

    “我听说华家姑娘去找你麻烦了,你怎么说服她们的?”

    “我就说有你作担保,不用担心。”

    裴纪堂喝到嘴边的茶一喷了出去,“你拿我作担保!?”

    嬴寒山笑,“你不是也分钱了吗?”

    “我分的是其他人的,华家姑娘的我可一分没分着。”

    “少宗主此言差矣,我都答应陪你过生辰了,那自然是你也得到好处了。”

    他费时费力费钱想跟她过一个生辰,他捞着什么好处了?裴纪堂气得胸口疼,手上扳指转得溜快,但冷静下来又想,她看起来不像没有准备的样子。

    “嬴寒山,你应该有所准备吧?”

    嬴寒山笑而不语,她看向拍卖场,拍卖的下一件物品正是灵宠,底价九万灵石。

    人群中一片哗然。病宠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寒雀宗还敢顶风作案?

    叫骂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往台上扔东西,都叫嚣着让她出来解释。

    就在这时,嬴寒山起身掀开了帘子。

    裴纪堂:“你就这样上去?”

    她回头笑道:“我要是打不过,少宗主记得救我。”说完便上去了。

    底下的骂声瞬间将她淹没,她落在台上,用灵气扩散自己的声音:“诸位安静,我是寒雀宗宗主嬴寒山,最近听到一些不实言论,故而今日来此,将解释有关灵宠的所有问题。”

    有人质问:“你们寒雀宗是不是卖病宠?”

    嬴寒山回答:“绝对没有。”

    “胡说!我那位仙友就买到了病宠!买回去几天就病死了!”

    嬴寒山笑,“那他一定不是在寒雀宗购买。”

    “我敢保证,就是在你们寒雀宗买的!”

    “寒雀宗出售灵宠,皆会配备木匣,上面印有寒雀宗的特殊印记和编号,意为万里挑一、独一无二。”她不慌不忙打开拍卖的匣子,果然每一只灵宠都有它们自己的编号,“敢问你那位仙友购买的灵宠,可有木匣和编号?”

    那人许是拿不出,支支吾吾,“谁、谁会注意这些?”

    “你若是能拿出,我全额退款。”

    华二姑娘听到此处,终于放心了一些,扬眉吐气地跟身旁的好友说:“那人拿不出编号,必是低价从别处购买。我家灵宠的编号是三位,寒宗主说了,编号越短代表品质越高。”

    好友吃惊道:“我听说柳惠家的是六位,你们竟是三位?”

    “那是自然,柳慧如何与我相比?”

    嬴寒山见那人心生退意,连忙乘胜追击:“半月前大雨冲垮山崖致使灵宠被盗,一部分灵宠流入市场,廉价出售,你那位仙友大抵是贪图便宜被骗了。我寒雀宗向来痛恨偷猎者和购买赃物之人,此事必会追查到底,在此也奉劝各位,莫要因小失大。”

    说是他仙友,其实就是他本人。

    周围的人开始嘲笑他,脸上无光,只能骂骂咧咧地退场。

    台下风向骤转,转而纷纷嘲笑那些贪图便宜的人,白白损失了灵石不说,还把脸给丢光了。

    “此天地之间,天家永为正统,今少帝痴愚,诸王无道,第五家血脉,唯系君一身!”

    “我等愿敬奉皇女为臧沉之首,举大事,鸩祸首,为刺史昭雪,统领我等中兴!”

    一点天光从外面照进来,绕过托盘上堆垛的那些器物,冷冷地在那个小瓶子上镀了一层淡光,上面殷红如朱砂的三个字亮起来,是极为风流婉转的一个词——

    ——桃花面。

    第 318 章   棠棣问

    “今晚我想住在阿姊这里,”她说,“我房间里漏风,窗户被蛀了一个眼,好冷。”

    “好,好,你乐意住多久都行。”

    就像当初和阿姊刚刚到淡河一样。嬴鸦鸦小声嘟囔了一声,闭上眼睛。

    嬴寒山把她盘起来的头发梳开,慢慢地按着她的头皮。半晌,她听到嬴鸦鸦小声叫她。

    “阿姊,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原谅我吗?”  寒雀宗的账目一直都有问题,尤其是母上死后,问题逐渐暴露,前后不过六年,就到了人神共愤全宗被屠尽的地步。

    她合上双眼,思绪翻飞,想到自己回来还不曾见过她的徒弟,又睁开了眼,“苌濯呢?”

    寒黛正在蹲在旁边玩着小兽,“少主回来去了小峰山修炼。”

    “让他来见我。”

    “哦。”寒黛放开小兽,起身去找人。

    苌濯来得很晚,他站在门外不肯进来,只有态度还算恭敬,“师父,你找我什么事?”

    嬴寒山停下抚摸小兽的手,她背对着他而坐,互相都看不到对方的神情。

    但是不看她也能大概猜到。

    他一定是满不在乎,死不认错的样子。

    “苌濯,你可知错?”

    苌濯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

    她一心扑在齐陵身上,对其他人满不在乎,就算他在外面过个十天半月回来,她也根本不会在意。

    今天这是……?

    还没等他回应,嬴寒山又道:“你身为寒雀宗的少主,身为我唯一的徒弟,却对宗内之事毫不过问,整日在外结识其他宗门之人……可知错?”

    苌濯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知错。”

    “既然知错,那你就收拾东西离开吧。”

    他愣怔抬头,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你要撵我走?”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嬴寒山对他都已经仁至义尽。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徒弟整日往别的地方跑,对宗门之事毫不关心,在她被逼死的时候见不着人影,到死的那一刻倒是勉强赶上。

    可她那个时候,已经不需要了。

    嬴寒山垂下眼,小兽蹭着她的手,发出舒服的咕噜声。养灵兽可比养人简单得多,不需要她去猜测心思。

    苌濯心思百转,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不断地忤逆她就是想让她生气在乎,可她真的生气了,他又开始惶恐不安,怕她真得将自己撵走。

    他只能认错:“这件事是我做错,以后不会再如此。”

    前世嬴寒山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哪怕那段感情已经变味,她仍然会看在往日情分上再三给他机会。但是重生一世,知道了仁慈的代价有多惨烈,她必须要痛下决心。

    “你收拾东西,现在就走。苌濯,我不废你修为,你也不要将属于这里的东西带走,就当你本来就不是寒雀宗的人……”

    苌濯攥紧拳头,一时间想了很多恳求她的话,最终还是自嘲地笑着松开,“好,我这就离开。”

    反正她从未将他当过自己人。

    她的眼里心里都只有齐陵,他在她心里早就不重要了。哪怕他整月不归,哪怕是死在外面,她也懒得过问。

    苌濯转身离开。

    嬴寒山怀里的小兽似乎是感觉到什么,从她怀中跳下去,咬住苌濯的衣袖不让他走。

    区区一幼兽都会对他心怀不舍,他的师父却从来不会。

    他强忍住难过,想将它带走,嬴寒山一声:“阿灵,回来。”

    小兽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嬴寒山,虽然对他也不舍,但最终还是选择回到嬴寒山身边。

    他忍不住回头,问她:“你送我的焱兽我能带走吗?”

    “不能。”

    她真的什么都不让他带走。

    苌濯强忍着崩溃的情绪离开。

    门外的寒黛送他回去收拾东西,看他面色不佳,便宽慰他:“今日宗主心情不太好,没准过两天就让少主回来了。”

    苌濯慢下脚步,“发生了什么事?”

    “今日齐公子要跳崖,宗主把他从崖下救上来之后就变得奇奇怪怪。”她说完又想起一件大事,咋呼道:“对了,宗主还把凌霜剑还给他,把他放走了。”

    他顿住脚步,听完耳朵有些发麻,第一反应就是觉得这件事不可信。

    “是真的放走了吗?”

    “嗯,宗主解了他身上的封印,把他的凌霜剑还给他,林孖送他下的山。”

    “血契呢?血契还在吗?”

    “血契……血契肯定还在啊!这是前宗主结下的契约,没这么好解的。”

    苌濯听完讥笑出声。

    血契没解,算哪门子的放走?

    嬴寒山最爱和齐陵玩这样的游戏,逃走又抓回来,抓回来又逃走。

    他看了这么多年,真的看腻了。

    齐陵整天要死要活想离开寒雀宗,可只要他离开,血契便会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他迟早会乖乖回来。

    而嬴寒山,想必也在等他回来。

    只有自己,走了就真的走了。

    她根本不会在意他。

    苌濯想到这里加快了脚步。她都不要他了,他还留念这里做什么?

    “诶,少主你等等我?”

    他回去迅速收拾好贴身衣物,准备离开。趴在门外的焱兽似乎感觉到什么,“呜呜”叫着,它力气太大,崩断了绳索,还像小时候一样扑到他怀里。

    苌濯抱着它,突然就委屈得想哭。

    她送的灵兽都比她在乎他。

    他抱住它庞大的身躯,想带它走,焱兽也听话地跟他走,没走几步就被寒黛给拦下。

    “少主,宗主说你不能把它带走!”

    是啊,她什么都不让他带走。他来的时候是一个人,走的时候也是一个人。

    苌濯抱住焱兽的脖子,把脸埋进去,遮挡住快要崩溃的情绪。

    当初她为了送他这只焱兽,险些从天梯上摔下来,还被她母上训斥了一顿。

    他心惊胆战地在殿外等她,以为她会被骂得哭鼻,后悔帮他抓灵兽。

    可她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跑过来勾住他脖子,跟他说:“我帮你抓的那只灵兽可威风了,你以后绝对找不到比这更威风的灵兽!”

    当他看到高大威猛的焱兽站在她瘦小的身体旁时,他不知道她是怎么驯服它的,他只知道,她是这世间唯一为他拼过命的人。

    可如今,再也不会有了。

    苌濯到底还是忍住了想哭的冲动,他松开焱兽离开,背后传来阵阵不舍的哀嚎,引得周围的灵兽也跟着嚎叫。

    寒黛跟在他旁边喋喋不休,不停地让他放宽心,她还在以为他过几天就会回来。

    苌濯停在衍水桥上,从这里跨过去,就彻底离开寒雀宗,他从未想过自己是被她赶出去的。

    寒黛像是意识到什么,忽然闭了嘴,“少主,要不你……回去求求宗主?”

    可是他不想求她,本来就已经卑微到了尘土里,最后的自尊他想留着。

    苌濯还是跨出了这一步。

    走上衍水桥,脑中忽然一阵晕眩。

    寒黛还在喋喋不休,旁边的苌濯后退两步,从桥上摔下了衍水河。?

    嫌她烦也不用跳河吧?

    水,淹没过喉咙。

    白光在他脑中炸开,周围熟悉的场景变成漫天大火,衍水河也烧成一片火海。

    冰冷的衍河水像火焰一样将他包裹,无数场景从他眼前闪过。

    苌濯猛然浮出水面,大口喘气。

    刚才、刚才他在水里看到寒雀宗覆灭,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可是寒雀宗明明就毅然耸立着。

    他在想些什么?

    苌濯从冰冷的衍水中爬出来,刚才的一幕幕在他脑中盘旋不去。

    寒黛咋咋呼呼地说着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然后突然停住脚步,折身往回跑。

    “诶,少主你怎么回去了?”

    宫殿的门被用力推开,浑身湿漉漉的苌濯就站在门口愣怔地看着她,他看了她很久,而后冲到她跟前。

    嬴寒山以为他气急败坏,想以下犯上。

    他却忽然停住了脚步,跟她说:“师父,我不想离开。”

    刚才看到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忽然觉得如果寒雀宗真的覆灭了,他一定会后悔今日的离开。

    “为何?”

    “我……”他惶恐不安地看着她,“我舍不得焱兽。”

    苌濯抬头看她的模样,竟意外和前世拉住她时重叠在一起。

    嬴寒山想到前世种种,沉默了。

    念在她濒死之际,他拉过她一把的恩情。

    嬴寒山松了口:“你舍不得焱兽,也可以将它带走。”

    他不是舍不得焱兽,他是……

    子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我可以多留几日吗?”

    这话倒是让嬴寒山有些意外,她以为他会迫不及待地离开,没想到他这般不愿意。

    嬴寒山抱着小兽起身,站在高处看了他良久。

    最后道:“可以。”

    苌濯不禁欣喜。

    嬴寒山来到他身边,轻抚怀中的小兽,“不过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我徒弟,我寒雀宗也不养闲人,你想留下来,便要和外门弟子一样喂养灵兽,你可愿意?”

    他愣怔住,想到以后不再是她的徒弟,怎么也不愿意应下。

    嬴寒山以为他不愿吃苦,摇头离去。

    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他坚定不移的声音:“我愿意,但是这声师父我还是要喊。”

    怀里的小兽“嗷嗷”叫了两声,想从她怀里跳下去。

    嬴寒山没有阻止,它跳到苌濯身边,围着他蹦跳,亲昵地蹭着他的手。

    似乎也知道他不会再走了。

    他环抱住小兽,低垂的眼中露出属于少年的坚毅。

    长风吹起嬴寒山的衣袍,寒衫如水。

    她静静地看着蹲在脚下的少年。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寒黛的大嗓音:“宗主,不好了!齐公子晕倒在半路了!”

    嬴寒山笑了一下:“你这个鸟宝宝能做什么呀。”

    “说嘛。”

    “嗯嗯,”她摸摸嬴鸦鸦的额头,“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恨你的。”

    嬴寒山把嬴鸦鸦梳理好的头发放下,再去看她的脸时,她已经靠着自己睡着了。

    “有你这句话就好了,阿姊。”

    第 319 章   一杯鸩?

    夜中有客来访。

    乌观鹭匆匆穿了官服出门,看到来人时还是愣了愣。

    崔蕴灵没有乘车,只带了两个随从,三人都是骑马来的。

    苌濯怎么也没想到,嬴寒山竟然没穿鞋。

    她抬起细白的脚,“啪”的一下杵到他脸上,把他整个人都杵懵了。

    她不光是没穿鞋,还没穿长袜。

    抬脚的瞬间衣裙散开,连细嫩的腿都露了出来。精致的脚趾不偏不倚踩在他脸上,玉髓似的冰冰凉凉。

    苌濯只感觉脑子里“哄”的一声,涨红着脸冲出去。

    嬴寒山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寒黛“啊”地一声捂住脸,她才低头看着自己赤辣辣的双腿。

    “宗主,你你你、你们在做什么?”

    她不问还好,一问更显得他们之间有问题。额头寒筋暴起,嬴寒山用力砸下信封,“把苌濯给我抓过来!”

    寒黛又想起,“宗主,这封信怎么回?”

    怎么回?前世他们以此来讨伐她,声嘶力竭叫嚣着让她放人,今世送还回去,他们倒是不肯了,虚伪得让人恶心。

    嬴寒山随手写了下一句“大可不必”,她还不知道此时的齐陵正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齐陵被送回宗门的第一天,就遭到了万经宗宗主齐万山的诘问。他并不关心他这些年过得如何,只在意:“嬴寒山怎么让你回来了?”

    齐陵握紧凌霜剑,“我娘和小妹在哪?”

    齐万山焦急道:“陵儿啊,你先告诉我嬴寒山有没有让我们还钱?最近寒雀宗到处催人还债,我们万经宗现在正在发展的关键时候,你可千万不能意气用事!”

    对这个三百万灵石便将自己卖出去的父亲,齐陵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他不再询问,转身自己去寻,周围的弟子却齐齐抽出灵剑,将他拦住。

    齐万山见他如此桀骜不逊,瞬间变脸,“齐陵,你要是还想你母亲和小妹好好的,就乖乖回去跟嬴寒山赔礼,听到没有?”

    齐陵气得手都在抖,却要逼迫自己克制。母亲从小就教导他要忍耐,可是面对这样的人,要如何忍耐?

    十五年未曾见过的父亲,关心的只有钱。自己和母亲在他眼里都只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比之寒雀宗,这里的人更让他厌恶万分。

    “从你将我卖给寒雀宗起,你就没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我要带我娘和小妹离开。”

    齐万山还想拦他,齐陵直接一句:“你就不怕我是逃回来的吗?到时候寒雀宗问责,万经宗必会担上包庇之罪。”

    这话果然让齐万山有所忌惮,他眼珠子一转,立马想到了解决办法。好言跟他说:“你娘病重,需要仔细修养,你要带她走至少也要等她病情有所好转再说。”

    齐陵心急如焚去看望自己的母亲,根本不知道齐万山扭头就给嬴寒山书信一封,将自己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甚至为了讨好嬴寒山还要将他扭送回去。

    他守在病重的母亲身边寸步不离。

    小妹从门外跑进来,哭着扑到他怀中,“哥,他们说你是跑出来的,要把你送回去。呜呜,你是不是又要离开我们了?”

    齐陵摸到她满脑门的汗,安慰她:“别怕,我不会再离开你们。”

    “哥,你保护我们好不好?他们打我好疼,娘生病了他们也不请医官呜呜……”

    看着她满手被虐待的伤痕,齐陵更加坚定了要带她们离开的想法,他安慰完小妹,探查到周围多了很多看守的弟子。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齐万山那样一个自私之人,转头再卖他一次也不是不可能。

    他当夜迷晕看守的弟子,带着母亲和小妹逃离。

    逃走的路上并不轻松,被万经宗的弟子追上便要杀出一条血路,夜里也不敢入睡。

    母亲病得厉害的时候,连路都走不了,全靠他用板车一点点地拉着走。

    血契发作,他只能找个没人的地方硬扛。

    每次疼到想死的时候,听到小妹的哭声和母亲的呼唤,他只能咬着牙挺过去。

    他死了,她们又该怎么办?

    日子走到最艰难的时候,穷途末路,他脑子里想到的竟全是寒雀宗的好。

    如果实在撑不下去了……如果实在……

    齐陵用尽全身力气将母亲拉上山坡,眼前竟是出现了幻觉。他好像看到了寒雀神像傲然耸立,一片清秀靓丽,一派繁荣似锦,美不胜收……

    “哥……我们怎么来到寒雀宗了?”

    齐陵也不知道,似乎他的潜意识告诉他想活下去,就只能回到这里。

    他望着头顶的寒天白云,无力地倒在地上。

    “哥?哥——!”

    嬴寒山好不容易睡个好觉,尚未睡醒,便听到寒黛的大嗓音又在嚎叫:“宗主!齐公子又又又晕倒了!”

    她现在一听到齐陵的名字就开始头痛,偏偏寒黛还没感觉,还冲到她床边拉她起来,“宗主!他还把他的母亲和小妹都带过来,这是要在我们寒雀宗安家了吗?这事我要怎么处理?”

    嬴寒山把头蒙进被中,“让林孖处理。”

    寒黛又急急忙忙找到林孖,“不好了,我觉得宗主生病了!”

    林孖放下算盘,“怎么了?”

    “我跟她说齐公子晕倒在宗门外边,她居然只想睡觉!”

    他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林孖笑着起身,“宗主这几天累坏了,你让她好好休息,无事不要去打扰她。”

    “哦。”寒黛还以为宗主是相思成疾才卧床不起,结果不是啊。

    林孖跟随寒黛来到宗门外,一眼便看到怯生生的丫头衣衫褴褛地跪在门外,怀里抱着晕过去的齐陵,他们的母亲坐在板车上不停地咳嗽,看着像是生了很重的病。

    “我……我叫齐秀,是齐陵的妹妹。我们刚从万经宗逃出来……”

    林孖将齐秀扶起来,声音温和如水:“别怕,我马上带人给你母亲看病。”

    他说着便将他们带进去安顿好,齐秀母亲强按着她给林孖磕头,“多谢仙官收留,你若是不嫌弃我这丫头粗笨,就让她帮你们做些事。”

    “我什么脏活累活都可以干!”齐秀惶恐地看着他,生怕被拒绝。

    看着眼前干巴巴的小丫头,林孖笑着摇头。

    倒是寒黛多嘴:“那正好,小峰山需要人手割灵草,你可以去帮忙。我们宗主说了,寒雀宗不养闲人!”

    能用劳力换得安稳,齐秀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她又跪着给林孖磕了两个响头。

    林孖赶紧将她扶起来,“快起来,这要是让你哥知道了……”非得把他剥皮不可。

    他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齐陵的声音:“林孖,你让我小妹给你磕头?”

    齐陵撑着门板,每走一步都剧痛难耐。

    可他吃不下这嗟来之食,一把拉住小妹的手想将她带走。

    齐秀握住他的手:“哥!我帮他们干活可以换取娘亲的医药钱,是我自己主动要求的!”

    他的母亲气得咳嗽,斥责他:“陵儿!你可还记得为娘教过你什么吗?人要懂得知恩图报,否则便是白眼狼。寒雀宗救了我们,就是我们的恩人。”

    齐陵却不肯听,他很早就没在亲娘身边受教。他不知道什么是知恩图报,他只学会了睚眦必报。

    被血契折磨的每一次,他都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将寒雀宗整个踏平。

    他固执着要走,林孖伸出羽扇阻止了他,“齐陵,我还是奉劝你一句,不要意气用事……”

    眼前是惶恐不安的小妹和病痛缠身的母亲,这一路风餐露宿、刀尖舔血把她们吓坏了,好不容易获得了安稳都在害怕失去。

    齐陵最终还是选择了松手。他伸手将小妹揽入怀中,“哥和你一起。”

    嬴寒山醒来听闻此事,额头又剧痛了几分,“不行,让他们走。”

    林孖想说什么,最终没说。

    反倒是咋咋呼呼的寒黛看不懂脸色,“宗主,你就收留她们吧,他们很可怜的!你都没有看到,齐公子一双细手全是水泡,母亲都病得要死了,他妹妹也饿得面黄肌瘦,为了留下来还给林孖磕头了!”

    嬴寒山:“?”

    这不至于吧?

    为了验证她的说法,嬴寒山看了他们母亲一眼,确实病得不轻。

    她从小峰山路过,齐陵听到她来了埋头割草,他的小妹果然跑过来给她磕了三个响头。

    听到磕头声,齐陵割得更用力了。

    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只怕心里已经把她砍了八百回。

    嬴寒山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愉悦。她扶起齐秀一双小手,跟她说:“这种脏活累活交给你哥就好了。”

    齐秀惶恐道:“宗主人美心善,收留我们一家人,秀秀感激不尽,唯有努力干活才能报答宗主的恩情。”

    这话听着真是太舒服了。

    前世她天天拿热脸去贴齐陵的冷屁股,没想到今世还能听到他的妹妹拍自己马屁,更绝的是,齐陵他也在现场。

    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感受?

    她瞅了齐陵一眼,他埋头苦干不肯抬头。

    他心心念念想离开的地方,没想到成了他们唯一的容身之所。他最厌恶的人,成了他们全家的恩人。

    真是报应不爽。

    嬴寒山轻笑了一声,转身离开。

    她改变主意了,她要把他留下来。

    前世捧着护着怕他摔了,今世就让他尝尝摔在地上是什么滋味。

    齐秀回到齐陵身边,小声说:“宗主好像很高兴,我看她走的时候还笑了。哥,她是不是真的很喜欢你?”

    齐陵停下手中的刀,“嗯”了一声。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件事。

    几十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她的手,她的酒杯,她的口,目光随着杯子的颤动而战栗。

    他们嬴寒山接过酒杯,就这么喝了下去。

    烛花颤抖了一下。

    酒杯触及桌面,发出很轻的咔哒声,嬴寒山对嬴鸦鸦笑笑,招手喊她过来:“鸦鸦,你靠近些,阿姊……”

    那话并没有说完。

    第 320 章   为王献剑

    ——在他的预想里,一切应该是这样的。

    直到他眼看着那个面容秀美,脸色苍白的文官扶住了灯台。

    谁也没有看到苌濯是怎么过去的,他们只看到藤蔓盘上金色的灯枝,灯焰中开出白花。

    苌濯玉色的衣袖扬起来,底下伸出的不是手,是大朵连缀在一处的昙花,它拉住这倾倒的火树,只轻轻一旋,就把它推回原位。而那昙花的主人则代替了倾倒的灯挡在主位前。

    帐篷的门被踹开,一个影子被砰地丢进来,地毯上顿时溅开一片暗红色。

    那是具没有头颅的卫士尸首,四肢尚且挛缩着颤抖,血已经慢慢蛇行着在地上淌开。

    “呜啊!”

    嬴寒山猛地坐起,发现窗外已经天光大亮,而自己现在正坐在不论是林色还是装饰都有点不太正经的床上,旁边是正在对茶壶发呆的苌濯。

    她想说话,喉咙却哑成一片,一开口就是凄厉的咳嗽。

    见她苏醒,苌濯赶紧走过去。

    “唔?寒山?”他动作轻缓把她扶起来,同时递过去一杯水,“你哭了一晚上呢,感觉还好么?”

    嬴寒山借着他的手喝了一杯,感觉嗓子稍微能说话后,便慌慌张张地抓着他的胳膊发问:“你先别管我,林孖呢?”

    她现在脑子里乱的不行。

    昨天,她用灵心术进入了裴纪堂的梦里,看了一段记忆后林孖就开始哭,还把她的眼睛哭肿了,哭着哭着她就失去了意识,只隐约记得昏迷前手里死死抓着双鲤玉佩不放等等,玉佩呢?!

    她在自己身上胡乱摸了几下,发现噬情蛊也不见了。

    嬴寒山心下一慌,鞋也不穿地就从床上跳下来,然而她把枕头翻个遍都没找到双鲤玉佩的一根毛,就像人间蒸发一般。

    半晌,她突然想起什么,缓缓抬头看向屋子里的另一个人。

    对方赶紧把脸别到一边去假装吹口哨。

    “别装蒜!你老实交代我昏过去以后发生了什么!”

    她就说好像有什么不对。

    问玉轩还是那个问玉轩,可地上的阵法乱了,家具被踢的到处都是,最重要的是她闻到了一股极其“刺鼻”的气味。

    她虽然没接触过这些人,但架不住童蕊天天和她骂,这味道,想记不住都难。

    “监天司!是不是监天司的人来过了!”

    苌濯支支吾吾。

    嬴寒山焦急地捏住他的领口,声音也渐渐大起来:“说话!是不是!”

    “是,是我把他们叫来的。”苌濯抱着胳膊看她,神色淡淡,“你不会想去追他们吧。别想了,你追不上的。”

    嬴寒山的眼珠子快要瞪出来。

    “寒山。”他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耐心解释,“你应该知道,这件事交给监天司来处理是最好的。于情,我们能多赚点。于理,她的状态极不稳定,由我们带回去这一路上恐横生枝节,让监天司负责羁押再合适不过。”

    她当然知道!

    但是这帮家伙就是一群疯子,主打的就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哪怕是在仙盟,都是最臭名远昭的存在。

    “而且她被定的罪越重,我们得到的赏钱就越多,反正本就是通缉犯,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可他却说的坦坦荡荡,好像一切都是如此的理所应当,让嬴寒山心中生出一股无名之火。

    她咬牙切齿地瞪着他:“钱,钱,钱,你脑子里都只有这种东西是吗!你就那么希望她会被重判?!”

    “我希望?别说笑了。”少年眼皮轻撩,“我不认为缉拿逃犯有什么问题,况且她本就该死。”

    若不是考虑到活口给的灵石更多,他早就在发现她重伤嬴寒山的时候将其就地抹杀。

    “杀人?夺舍?真是好大的罪名,你甚至等不到我醒,就迫不及待地把监天司的人叫来了。” 她摇摇摆摆地从床上站起,打开苌濯想要扶她的手,冷淡地盯着他,“你连他们的记忆都没有看过,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都不寒楚,凭什么就认为她是穷凶极恶之人!”

    “寒山,别做多嬴的事情。”苌濯抿唇,把她重新按回床上,语气严厉不少,“替师尊守好云丹门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至于其他的事情,其他人的命运,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滚啊!”

    站在门口目睹一切的乌观鹭转身就跑,看也不敢再看一眼,生怕被卷入其中。

    房间里,嬴寒山气喘吁吁的看着苌濯脸上的巴掌印,只觉手掌酥酥麻麻,心里砰砰乱跳,

    她咬紧下唇,想说两句软化打破这僵持的氛围,却无意中瞥了到他手背上的噬情蛊。

    蛊虫在他手上爬来爬去,也不知在身上待了多久,可苌濯看起来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她的手在距他半寸的位置硬生生停下,迅速藏到身后。

    也是。

    怪不得他不理解自己,毕竟本就是无情无义之人,她还指望他同常人共情么?

    噬情,噬情,也得有情才能噬啊。

    在心口堆砌两世的怨与情在这短短一眨眼间被泄了个干净。

    “苌濯。”嬴寒山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他从未见过的漠然,“你冷情冷肺,什么都不在乎,就连噬情蛊在你身上都要被饿死。

    “你这种人!怎么懂得百年之约!”

    眼眶中涌起热意,她不敢再看他,转身便走。

    走到一半后又折返回来,从桌上拿个馒头后,换了个方向改从大门出去。

    期间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他。

    木门被重重关上,落下一层灰。

    苌濯呆呆地站在原地,依旧保持着脸被扇偏到一边的姿势。

    寒晨的夕阳晒在他的发梢上,他茫然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留步!”

    吃饱后的嬴寒山现在灵气满满,只几个诀就把她送到了囚车面前。

    马匹被她吓了一跳,后退两步,负责驾车的青年赶紧抓住缰绳,吼道:“干什么呢!

    不是说让你们回去等消息么?仙盟不会少你们赏钱的,还追上来干嘛?”

    说罢驱车便想走,可嬴寒山却不依不饶,依旧死赖在马车前。

    “我要见见林孖。”

    “唉我说你别无理取闹。”青年骂骂咧咧地就要往下跳,还没动弹就被人按住了肩膀,他僵硬回头,“南宫大人?”

    南宫无相三步并作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眼,薄唇轻启:

    “你是嬴寒山?”

    有些人丑陋不堪,可一笑起来就让人觉得却暖如春日,有些人明明看着俊逸无双,但这浑身上下阴恻恻的,他这一身白衣并不能显得他如何玉树临风,反而让她想起了地府里的白无常。

    “啊?”她还没搞懂情况。

    南宫无相剑眉拧紧,明摆着有些不耐,催促似的在剑柄上敲敲。

    嬴寒山怕再多说两句他们就要改主意了,赶紧往马车里钻。

    期间还听到门外两人的对话声。

    “南宫大人,您这这不符合规定啊!”

    “无妨,自己人。”

    来不及细想她何时与监天司有的交情,嬴寒山就被马车里的场景震撼住。

    与她想象的不同,马车里其实是一个临时监牢,里面很安静也很宽敞,有着无边无际的黑。

    想来大抵是监天司深知,在凡间行事不能太过引人注目,放弃了传送法术,用特制的囚车押着凡人步行到仙盟。

    嬴寒山在林孖面前蹲下。

    她坐在暗牢最中间,手脚上皆戴着脚镣,眼底是灰蒙蒙的一片。

    与梦中的那个活泼少女简直判若两人。

    见她来,林孖抬起头,对她笑笑。

    “你来了。”她挪动身子,锁链发出寒脆的响声,“昨天替你解掉噬情蛊后你就昏过去了,还没来得及谢你。那场梦很好,我很满意。”

    “监天司的人怎么说?”

    “说是回仙盟以后再提审定罪。我估摸着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无所谓了。”林孖耸耸肩,修长的手指在下巴上点了点,“我家里应当还有一些银票和灵石,你替我转交给乌观鹭和符汇,就说是我补偿他们的。

    至于你若是不嫌弃的话,我屋子后面的百亩药田就送给你了。”

    她垂下眼眸,声音很轻:“我为一己私欲伤了太多人,得去赎罪。”

    马车用力颠簸一下,门外传来青年的咳嗽声,嬴寒山知道时间已经不多。

    “林孖。”

    她突然向前一步,迅速捂住对方的手,又马上松开。

    林孖刚想询问,就见掌心多了一簇小小的火苗,虽不大,却足矣照亮整个漆黑的牢狱。

    “夜寒露重,拿着取暖。”

    嬴寒山拍拍裙子站起,漫不经心地走到马车门前,回头看向她。

    “还记得我们的赌约吗?”

    “记得。”

    “你说是你赢了还是我赢了?”

    “都赢了,算是打个平手。”

    随口定下的赌约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达成,也以极其出乎意料的方法兑现了筹码。

    二人对视一眼,勾起唇角。

    站在那里的人是苌濯。

    月亮不那么亮,四周的光影影绰绰的,苌濯站在那里,像披了一层积灰的纱。

    他慢慢地走出来,步幅很小,有些像是在飘。淳于顾仍旧仰在稻草上,没什么正形,仿佛真要等他来喝酒。

    “明府在寻你们了,回去吧。”苌濯说。

    “这才几时,月还没到中天。”淳于顾指了指天,“横竖没有事,一起来躲闲吧。”

    苌濯没动,两个人一个歪着一个站着,一个谁也不看一个抬眼看天,却好像隐隐有点相对的架势,半晌后终于是躺着的那个慢慢爬起来,拎着酒坛迈着醉步过去,一把揽住苌濯脖子。

    “苌小哥还是今晚喝得不够多,”他笑嘻嘻地用肩膀推着苌濯,“寻个地方与小生再去喝一坛吧!应该还有炙肉能拿来下酒。”

    苌濯回过头来看嬴寒山,淳于顾用肩膀推得更用力了。

    他真醉了一样挂在他肩上,拉着他向回营的路走过去,直到两人快要走出嬴寒山的视野,淳于顾突然回头,直起身来,对嬴寒山招招手。

    “小生今晚对寒山说的话,寒山千万不要忘记啊。你要是忘记了,小生会伤心的。”

    他们两个有点古怪。嬴寒山想,淳于顾就像是刻意要把苌濯拽走。

    系统漠然不应,在她也收拾酒坛准备回去时,很轻地冷笑了两声。

    苌濯和淳于顾那天晚上发什么神经,究竟是谁发神经,这个问题嬴寒山没有研究出来,她也没时间研究了。

    白门人四十六个,现存四十一个,是一支不大不小的队伍。

    一个排多了,一个连不够,如果放在现代社会,应该称呼他们为淡河水军特种小队。

    她需要单独给这个特种小队搞个编制。

    按规矩来讲一支四十几人的队伍是不应该有这么大特殊待遇的,但白门人不一样。

    他们奔着承诺而来,他们理应获得这样的对待。

    但旗子还没定下绣啥,编制还没倒腾明白,突然有人找到嬴寒山,跟她说出事了。

    一个白门人和淡河本地的兵打了起来。

    她赶过去时两边已经把斗殴的人拉开,林孖和海石花拽着那个白门青年,他脸上还有点血迹,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那个淡河兵扭手扭脚地想拒绝,在场的白门人立刻炸了锅。我们是拿海姆阿妈发了誓!叫你去祖坟前发个誓怎么了?

    “骂了没有?”嬴寒山问。

    不想见祖坟的淡河兵默了一会,把脸别过去。“骂了。”

    “军中寻衅,二十杖,去领。”

    淡河兵发出一阵懊恼的噢声,那群白门的大小伙子欢呼起来,又被嬴寒山兜头一捧冷水浇灭:“那个打架的,你占理,但你也军中斗殴了,十杖去领。”

    菱眉的青年低头直了直腰板,表示自己服气,然后在同伴看英雄一样的目光里昂首挺胸地去找军法官。

    事情解决了?事情没有解决。

    这件事情不是两个年轻士兵打起来那么简单。校场上的人散去,杜泽拉着嬴寒山到一边,一边道歉给她惹了麻烦,一边说明现在这个状况

    这几天淡河兵和白门这些人已经不止一次起了冲突,白门人团结但排外,当他们形成一个群体时,很难容纳外部介入,也很难被外部容纳。

    笑里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车辙轨迹不断向前延伸,直至云端。

    ****

    师妹生气了。

    这是苌濯拉着杜榆彻夜长谈之后得出的结论。

    镜珠对面的青年顶着一双熊猫眼,其中无数次想蹦起来捏爆他的狗头,但碍于镜珠暂时还没有隔空打人的功能,于是又强迫自己重新坐回去。

    “那你就去道歉啊!”杜榆猛抓一把头发,把木材一脚踹到剑炉里,想象这是苌濯的头,“道歉会不会,你憋告诉我你不懂什么叫道歉,面对面说不出口你就到镜珠上去说!不会说你就给灵石,谁他娘的会和钱过不去啊!”

    气的他口音都出来了。

    苌濯歪着头听他讲,非常认真:“可我没有她的镜珠号啊。”

    杜榆嘴角抽搐,合着他刚刚说了那么多都白说了。

    “你去死吧!我不管你了!”

    “再加三块玄晶铁。”

    “成交。”

    他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拖着下巴道:“你要实在不行,你就去逛逛元灵境上的感情板块,学学怎么哄嬴寒山,我记得好像叫什么‘失恋你就来’。”

    他之前听说玉轮大师有喜山的人之后伤心了好久,可是白天还要维持高冷形象,只好晚上当伤心小狗。

    苌濯若有所思地朝师妹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也不知道这回听懂没有。

    “那我试试。”

    他搓搓手,试探性地点进元灵境,这刚一点进去,就被最上方的帖子吸引了视线。

    “扒一扒我爱而不得的那些年?这是什么?”

    里面骂的还挺真情实感的,而且……这语气,总觉得有点眼熟啊。

    “不急,”无宜说,“如果你决心称王,那我就留下来见证。”

    她的手按上不识剑,轻轻翻过手腕,把它向着嬴寒山推了一下。

    “然后,作为无家的传承者。”

    “我将为你献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