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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第 141 章

    步入秋日之后, 中都内的天越发凉了起来,就连应时的花木都少了许多。

    沈瑞没隔个几日便却陆府上面挑选了,再由陆思衡身旁的仆役送到沈家来, 因而便是连春珰都说今年院子中要比着从前漂亮许多。

    见面的次数多了,陆思衡便好似摸清了沈瑞的习惯般,他偏爱的那几味茶点也都算常备着的。除了这个, 还在陆家那雅致的院子里摆了张镶金花的藤椅, 白琢头一次瞧见的时候,跟撞鬼了般惊诧。

    但时日稍一久, 先前的那点嫌弃便退散得差不多了,反倒是越发地跟沈瑞学了好些专由来享乐的法子。

    好的不学,专学那些个奢靡的, 不知道的还当他要成为第二个沈靖云。

    但显然他在陆家却全无沈瑞那般的待遇, 只能自己回去偷着富贵, 否则若是被他祖父知晓, 想来也是没什么好果子可吃。

    “小厨房新做的果酥,尝尝。”

    陆思衡抬手将桌案上的糕饼朝着沈瑞的面前推了推, 看着后者满脸倦怠地撑着腮,轻声问道:“听说陛下明你跟着江太傅学习箭术,这些时日可曾见了什么效用?”

    沈瑞闻言嗤笑一声:“最大的效用就是哄陛下高兴,好叫他知晓我还没完全烂掉, 着实是没意趣。”

    他捏了块糕饼咬了一口,果酥做得软嫩可口, 倒是合他的胃口, 于是便不免多吃了两口。

    陆思衡见他喜欢, 神情也缓和下来,只笑道:“靖云同陛下到底是亲舅甥, 挂念着也是有的,只是苦了你这般身子还要日日练习。”

    其实原本是不用的,沈瑞只每天拎着好吃的糕饼茶点,最好怀中再揣着本时兴的话本子到太傅府去报到便是了。人到了,府门再一关,凭他是皇帝也是管不着里面到底是何等做派。

    但耐不住沈瑞一剂药下得太猛,明帝一瞧见萧明锦便想到被自己养废的沈瑞来,心中的愧疚越发止不住,左右都已经是个不成器的纨绔了,不如好好练练功夫。

    既是不容易病死,也免得身边人带的不够多的时候,在外面惹祸再平白被人揍了。

    于是越想越是觉着此法可行的明帝当即便下旨,命沈瑞每隔五天便要御前展示一番,哪怕只是将弓扶稳了些,也有赏赐。

    此举看的朝堂内外无不眼热,只有沈瑞这个当事人苦不堪言,硬是要天天磨了江寻鹤练完后替他将筋骨揉开了才肯回家。

    但即便如此,身上也仍然是痛的,因而此刻听见了陆思衡的论调只觉着同明帝一样会诓人。

    可到底有些话是不可多言的,他只是轻嗤一声道:“最好是真的挂念。”

    几块糕饼下肚,他又去端桌面上的茶盏,却因着小臂酸痛,手上不慎一晃,溅出些茶水来。

    沈瑞下意识扯了怀中的帕子去擦,陆思衡的动作在他掏出帕子后顿了顿,随后状若无意道:“靖云的帕子瞧着可不是自己的,别是在哪处拿错了,被有心人瞧见了再生事端。”

    沈瑞听着他的话,才恍然觉出自己手中的帕子并不是他从前用惯的,而是江寻鹤留给他的,甚至凑近了还能闻着点熟悉的草药味。

    他瞧了那帕子一眼,姿态懒散道:“大约是练箭时,不慎将江太傅的带来了。”

    陆思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隐秘地打量了一番,心中却清楚沈瑞的话不过是个幌子。

    今日明帝带着储君去了镇国寺祈福,点了不少文武大臣同去,江寻鹤自然也在其列,若说是练箭时不慎带着的,也已经是昨日的事情了。

    隔了一夜,他不信更衣时沈瑞和他身旁的丫鬟会半点都没发觉,若当真是如此,那两个丫鬟只怕即刻便要被拖出去打死。

    这帕子只能是沈瑞自己心甘情愿揣在怀中,且还要常常拿出来才会有今日这般的举动。

    陆思衡虽心中有分辨,可面上只是故作不知道:“原来如此,不过既然已经擦了东西,不若便丢掉吧。事后同江大人说一声,赔给他一方便也罢了,想来他是不会介意的。”

    沈瑞捏着帕子的手指却忽然一缩,遮掩道:“不必了,就将这帕子收起来还回去便是了。”

    说罢,便将怕是团了团塞了回去,全不顾那帕子方擦了茶水,上面正是湿润的。

    仿佛验证了心中的猜想,陆思衡垂了垂眼,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唤了婢女换了新茶上来。

    待到婢女退下,他便已经想好了新的话头:“这些时日中都内也传了些风言风语,听闻此次中秋宫宴靖云也会去?”

    沈瑞将横生的情绪收敛起来,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随口道:“这消息也能传开?近日中都内是多没个趣事?”

    “旁人倒是也罢了,只是那些个言官妄念都提前半个月着人探听,看你究竟去了哪个酒楼,听闻你今年要进宫,个个扼腕叹息,倒也算是关心。”

    沈瑞轻“啧”一声道:“哪里是关心,分明是依仗着我来完成着一年的折子数额。也不知那个脑子里是不是装满了浆糊,全不想着若是我进宫,他们当面瞧着岂不是更能挑出许多错处来?”

    他的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仿佛什么慈师为着蠢笨的徒弟而伤神。

    陆思衡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惯会这些把戏,去了便也去了,只是有一点,按理你是应当跟在长公主身后的,可而今的景象……”

    沈瑞倒是不知道中秋宫宴萧瑜兰也会去,闻言下意识皱了皱眉,随后倒也缓过神来,中秋本就是给人团圆用的,萧瑜兰自然是回宫同明帝一起过节的。

    剩下的沈钏海要同他那些同僚坐在一起,沈瑞更是不伦不类,最后只好年年厮混于酒楼。

    “我当修得多好的一副禅心,原来也要过人间这些俗节。”

    沈瑞勾了勾唇角,意味不明地嘲讽了一句,随后算是应答陆思衡的话,懒声道:“陆兄何必忧心这些事情,总归我进宫去,就要有人给我安排个地界,否则我便自己端个板凳坐到陛下眼前去。”

    陆思衡见他神色无异,知晓他当真是不在意,便也不再多言,只叮嘱了句:“中秋那日我也要进宫,若遇见些什么事难料理,来寻我便是。”

    他同沈瑞总有不同,沈瑞虽然在中都内嚣张惯了,沈家眼瞧着也就他一个继承人,但一日没能掌权便一日只是沈公子。

    陆思衡却早在加冠之日便已然掌权,许多沈瑞不好料理的事情,于他而言都要轻便些,这也是为何先前沈瑞专捡着他“奴役”的缘由。

    沈瑞闻言一怔,随后勾起唇角笑道:“陆兄这般慷慨?那我倒是要好好想想应当寻些什么好的由头来诓骗。”

    陆思衡看着他全然没发觉胸前的衣襟已经被方才那帕子浸湿了一小片的模样,目光微动,面上却仍然是没变的笑意:“你许久不去宫宴,难免要撞见些上不得台面的,我能提供得的助力也不过如此,还需你自己小心些。”

    沈瑞见他神情认真,倒也略收敛了身上那点散漫。

    “陆兄放心,我心中自有分辨。”

    ——

    沈瑞从陆府中出来时,春珰瞧见了他胸前的水渍道:“公子怎么脏了衣裳?”

    沈瑞顺着她的目光低下头看了一眼,心中顿时便知晓陆思衡方才定然是瞧见了,只是不知道因着什么缘由没说。

    偏这缘由归根结底不过是对沈瑞同江寻鹤之间的猜测。

    沈瑞眼中生出些笑意,手上已经撩开了帘子,却忽然问道:“陛下祈福回来了吗?”

    “还没呢,按着从前的惯例,只怕要傍晚才会回来。”

    沈瑞不知心中想到了什么,略一颔首便进了马车。

    回了沈府,便在春珰的催促下先去换了衣裳,出来后倚在躺椅上,手中还捏着那方帕子瞧。

    帕子上的水渍已经分给了衣裳大半,眼下不过是剩些潮湿,偏它这般洗也不是,不洗也不是。

    春珰站在一旁,自然瞧出了这帕子不是沈瑞的,却也不敢多问,只等着沈瑞做出个决定来。

    片刻后沈瑞将帕子展开,平铺在了桌案上,又用话本子、茶盏压住了四角。

    他皱着眉,面上明显是好些不满,口中却只说了句:“先这么着吧。”

    日头还算足,帕子在外面晾了一个时辰后便已经大干,沈瑞屈尊降贵般将那帕子从四角的压制下解救出来,盯着瞧了半天,才勉强凑近闻了一下。

    偏他豁上了去闻的这一下,却只有很淡的草药气味,更多是的则是陆思衡给他泡的那盏茶,甚至就连果酥的香气都沾染了些,但就是没有什么太浓的草药味。

    沈瑞皱着眉瞧了半晌,似乎是在犹豫手中这半分作用也使不上的玩意是应当即刻便丢掉,还是勉强留着。

    帕子犹不觉般顺着风,贴着他的手掌鼓了鼓,沈瑞轻“啧”了一声,捏着那帕子起身进了里屋。

    挑选了半天,才在枕头边寻了一小块地方,将其安放妥当。

    第142章 第 142 章

    沈瑞的用度一向是最好的, 白琢往往前脚刚说完他处处镶金俗气得厉害,后脚就照着他的规格整出个一样的来。

    是以这一小块帕子大约也算是他同僚中顶出息的了,还能够在金丝软枕边儿上寻到一个能安放他的地界儿。

    瞧着跟他那衣服里三层外三层打补丁的主人一般无二, 皆是不知趁着多大的运气,才在沈瑞这么个金玉出身的旁边蹭上点边角。

    沈瑞将管湘君送回来的账册重新拢了拢后便已经时间不早了,春珂进来掌了灯, 见状轻声道:“家主方传了膳, 命人来问公子要不要去前院一并用晚膳?”

    沈瑞抬了抬头,才好似恍然发觉了天色般:“不去, 商船快回来了,不用猜也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心思。叫传消息的人回去告诉他,忙着呢, 少出幺蛾子。”

    春珂站在原地一步未动, 面上显出些诡异的惊恐, 她有些迟疑道:“公子看奴婢是活够了的样子吗?”

    沈瑞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你若是有春珰一半聪明, 便也不至于是而今的模样。”

    “没什么分别的。”春珂面色认真地反驳了一句,甚至还能瞧出些沾沾自喜来:“春珰姐姐的月钱同奴婢是一样的。”

    “是吗?”

    沈瑞看着犹不觉般的春珂, 哼笑了一句道:“那便从这个月起,你每月的月钱扣掉一两,直到你便聪明为止。”

    “那……”

    春珂还想要说些什么,对上沈瑞的目光后又犹犹豫豫地止了声, 闷头应了句“是”便出门去了。

    一转角的地方遇见了春珰,瞧见她委屈的样子多问了便多问了两句。春珂这会儿倒是不笨了, 一一说完之后又道:“可谁知道公子说的聪明是什么样的, 若是他一直都觉着我不够聪明, 岂不是一直都拿不到钱了?”

    “公子除了你之外可还曾说与旁人听?”

    春珂犹犹豫豫地:“那倒是也不曾。”

    “既不曾同旁人说过,那账房又如何知晓?给你多少银子你只管接着便是了。”

    春珰无奈地摇了摇头, 知晓府中其他的大都机灵,沈瑞这些把戏也就能下一下春珂了。

    春珂是个只管月钱不太顾得上生死的,若是叫旁人听了春珰的论调,定然要担心沈瑞怪罪下来该当如何,可春珂现下只知晓自己大约是亏不得银子便高兴。

    春珰见状心中微叹了一口气道:“且先去吩咐小厨房,公子今日未必有什么胃口,只管做些好入口的来,再备着些酥酪糕饼,免得夜里一时送不上来。”

    这个伙计春珂做得还算顺当,她一向是最适合做两件事,一个是只管听命去传菜,一个便是在那些个官员上门谄媚的时候狐假虎威刁难人。

    春珰见她听进去了,也就没再多说什么,抱紧了手中的册子进屋去了。

    “公子,这是楚家方才送来的,说是已经按照公子的要求将中都各类铺子的状况都查清楚了。”

    这事本不应当由沈瑞来管,只是楚家做惯了正经生意,还不曾如沈瑞这般无赖过,操作起来难免要束手束脚,处处留下些破绽。

    但这鬼主意既然已经应用上了,便势必要在第一批货回来的时候便先打一个措手不及,否则便失了效用。

    两边一合计,沈瑞干脆将这一摊子规划倒自己这边来,他给划出个大概,剩下的细节之处再有楚家去做添补。

    楚家现在由着叶梅芸掌管,楚老夫人不知是不是因着先前楚泓的事情,倒也极少出面了,凭着叶梅芸从前的手段,铺子中的人倒是也还算信服。

    但她能毫不费力地将挡在前面的楚泓扳倒不能说不是借了沈瑞和管湘君的光,因而倒是也愿意卖给沈瑞些便利,所以凡是沈瑞想要的消息,只要不触及到根本,大都给了。

    沈瑞从春珰手中接过叶梅芸派人送来的册子,随手翻看了两页便知晓是用了心的,他微微颔首便将册子放在了手边。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忽而开口问道:“陛下祈福回来了吗?”

    春珰大约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起这个,微微一怔后反应过来道:“奴婢不知,但可现下派人去打听一番。”

    沈瑞抬头透过窗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不清心中的感受,吐出口气道:“算了不必了。”

    春珰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想了想后也就吞咽了回去,只是问道:“那公子可还有什么消息需要传回楚家吗?”

    沈瑞闻言略想了想道:“暂且没了,只叫他们这些时日盯着些其他商户的动向,不要到了临近的时候再出岔子。”

    春珰合手应了声,便退出了屋子。

    出去后她命人传了消息后便独自去了后院的马厩,看马的仆役没想到她会亲自来,顿时显出几分无措。他还当自己是哪里出了什么岔子,沈瑞要命人来责罚他。

    来求饶的姿势都已经想好了,却不想春珰只是叮嘱他:“备好车马,以便夜里公子要出门。”

    仆役愣了愣,没想到沈瑞为何要半夜出门,但说到底主子的事情是由不得他们来管的,因而也连忙应了下来。

    春珰见他颔首,便又提醒了一句:“此事不要被旁人知晓。”

    那仆役若说原本只是略有些猜测,此刻便已经在脑子中臆想出了诸多刺激的情节,顿时便兴致盎然地应承了下来,拍着胸膛做保证。

    春珰看着他做的做派只觉着瞧见了第二个好骗的春珂,顿时也懒得再说些什么,左右公子夜里也未必就真的会出门,到底不过是他的猜测罢了。

    另一边的沈瑞用过晚膳,又将楚家送来的账册一一看了,心中对中都内而今的情景也算了解,提笔记了好些章程,只等着最后做好完善便可交给楚家去实施了。

    待到将写下的东西封好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起来,只剩下屋子中的烛火照出的光亮。

    沈瑞抬手瞧了瞧,忽而觉出些无趣来,干脆熄了烛火上床睡觉。

    明日还要早早入宫陪着萧明锦习武,否则他难免要折腾。

    床幔层层垂下,将外面仅剩的光亮都遮住了大半,原本宽大的床榻也在昏暗之中衬得狭小,气息好似都被密闭在其中,难以涌动而出。

    时间稍一久,枕边安放的帕子上便散出些熟悉的未到票,但很快这点味道便被茶香替代,只能在拢成一簇的茶香之中好生拨动才能找到丝丝缕缕的草药味。

    合着眼的沈瑞忽然翻了个身,转向了面对着帕子的一面,但涌入鼻腔的却不是他预料之中的气味。

    白日里还觉着好闻的茶香而今只作恼人,更是没了陆思衡那点平心静气的本领。

    熏地时间稍一久,沈瑞只觉着这床榻间的物件儿都不必留着了,合该打包好了丢出去。

    昏暗之中,他盖在被子下的手指动了动,却到底是贪恋那点隐藏着的气味,终究没能挪到帕子上将其捡起来丢出去。

    他原本不过是容易梦魇,睡着了便要一遍遍重复自己被杀死的场景,却不知是不是闻着江寻鹤身上味道久了,便是连睡着也成了一件难事。

    窗子没关严,夜风从缝隙中钻进来,将床幔吹动了几分,翻出微小的声响,但于昏暗之中偏又极易被注意到。

    沈瑞来来回回不知翻了多少次身子,分明已经困到一直打着哈欠,却硬是半分睡衣也没有。

    在他折腾的功夫里,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就连院子中都是一片寂静,好似众人都已经酣睡,只剩下了他自己一般。

    最后忍不急了,他猛地将被子一翻,坐起身来,气息也无意识地急促了几分。

    沈瑞掀开床幔穿上了鞋子,又从床边取了外袍披上,在要走的时候,才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最终任命似的将那帕子揣进了怀中。

    门扇被从里面推开,即便是在深夜之中也并没有发出什么响动,沈瑞有些心虚地四下瞧了瞧,确认没人才往马厩那边去。

    一进那院子倒是先瞧见了已经套好的车马,他脚上微微一顿,随即走上前去,便看见了倚着马车和衣而睡的车夫 。

    他轻轻敲了敲车壁,车夫被声音惊醒后见着是他来了,面上没有半分惊讶只是说道:“公子来了,公子放心,春珰姑娘都已经吩咐好了,今夜之事绝不会传出去的。”

    沈瑞在看到他的时候,心中便已经隐隐有了些猜测,而今他承认是春珰做的,心中也没什么太大的波澜。

    “走吧,去太傅府。”

    ——

    清泽睡梦之中隐约听见了些声响,一向习惯把中都妖魔化的他猛地惊醒过来,从枕头下掏出长剑决心要给东家斩杀奸人。

    可等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的时候,便同院子中坦坦荡荡的沈瑞正对上了目光。

    两人都怔愣了下,片刻后清泽先行开口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沈瑞一顿,实在是不想复述那车夫是怎么爬上高墙从里面把门打开的,因而干脆忽略掉他的问题道:“你家主子回来了?”

    清泽睡得脑子发懵,老老实实道:“早就已经回来了,现下已经睡下许久了。”

    惦念了半天、始终睡不着的沈瑞:“……”

    他干脆忽略掉清泽旁的话,抬脚便往主屋里走。

    第143章 第 143 章

    清泽一句“采花贼”都已经到了嘴边, 又被他自己生生吞咽了下去,总觉着喊出来的话大抵是他东家更丢人些。

    急着向前走了两步,却又不敢伸出手去拉扯, 生怕手上一使力便将沈瑞那本就岌岌可危的身子骨彻底拽散了。

    只能局促地跟在沈瑞身后,前边儿的走出一步他就紧跟着一步,不知道的还当他是跟着沈瑞来的般。

    略绕过了一小片花园, 沈瑞在树前顿了顿脚, 清泽一时不察险些撞在他身上,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了, 便看到沈瑞转过身来看着他。

    他出门应当是一时起意的,外袍只是松松垮垮地披挂在身上,细看下去, 便能看到领口处露出的大片莹白的皮肉, 覆着些深夜的潮气。

    清泽只略瞧了一眼, 便仓皇地垂下了头, 片刻后才想起自己的职责来,他咬了咬牙道:“东……我家大人已经睡下了, 沈公子不若先回去吧。”

    沈瑞难得好心地提醒了一句:“这话你方才已经说过了。”

    是吗?清泽揪着头发想了半天,才勉强从记忆中将这件事情给翻腾出来,好不容易想到的借口被轻易挑破了,他一时之间想不出别的由头, 只能干巴巴道:“那你便更不能进去了。”

    沈瑞双手环胸地看着他,眉间蹙起, 显出些疲态:“所以你就一直跟着我。”

    清泽下意识想要反驳, 他分明是想要阻止的, 但在开口之前倒是先瞧清了现下的局势。

    “不是……”

    沈瑞原本睡不着心中便烦躁,而今明知道能让他入睡的良方就在离着他不过百步的地方, 却偏被阻隔在庭院中同人废话,更是在原本的烦躁上平添了诸多筹码。

    “我去你主子的屋子里你也要跟着?”

    清泽噎了噎,说不出话,但却下意识抬了抬手想要比划些什么。

    沈瑞很轻地“啧”了一声,在原本的话上又添上了几分:“那床榻上呢?”

    清泽闻言顿时瞪大了了眼睛,他只知道在沈府时沈瑞夜里会到东家的屋子里去,他将这些事情全都拢成了江寻鹤寄人篱下的见证。

    分明事情就摆在他眼前,却硬是没琢磨过沈瑞进了屋子后要睡在哪里。

    猛地将上面遮盖的那层薄纱掀开后,清泽面上生出些惊愕来,难不成他原本以为的忍辱负重其实始终都是以色侍人吗?

    他原本还蒙在头上的睡意彻底被浇熄了,怔愣地看着沈瑞,只觉着手脚都不知道应当往哪里摆。

    沈瑞歪了歪头:“当真要跟着?睡在我们两个中间?”

    清泽:“!”

    谁要睡在他们两个中间啊,天知道他们两个是什么样的姿势睡在同一张床上。

    沈瑞轻轻打了个哈欠后懒散地点了点头,随后吩咐道:“那便回去吧,明日记得早些起来,不要耽误了时间。”

    清泽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垂手看着沈瑞堂而皇之地推开了江寻鹤的房门。

    月光正盛,即便屋中并未燃起烛火也并不算太过昏暗,沈瑞方一进屋子便闻到了帕子上被冲洗掉的草药味。

    他一脚跨过门槛的时候,便听见从床榻那边传来江寻鹤略有些无奈的声音:“小心些,不要摔了。”

    话音落下的时候,便听见了衣料的细微磨蹭声。

    短暂的停顿后,烛火的光亮便隔着丝绢的屏风透出来,拓成一个边缘有些模糊的光团。

    江寻鹤的影子由此而生,照在一旁的墙壁之上,沈瑞只消稍一抬眼便可将他的动向瞧清楚。

    这种还从未有过的体验让沈瑞下意识弯了弯眼睛,即便他几乎可以通过光影来辨别江寻鹤哪怕微小的动作,但跨过虚实后仍然让他生出些隐秘的期待。

    江寻鹤手持着烛台绕过屏风,两人间还隔着好些距离,沈瑞轻巧地眨了眨眼欣然颔首道:“太傅晚好。”

    江寻鹤走近了,抬手在沈瑞露出的脖颈处贴了一下,温热的手掌将那一小块皮肉上的寒湿气短暂地祛除了。

    “夜里风寒,来时应当披件外袍的。”

    他方才还睡着,此时说话间便难免带上了点微哑,沿着耳廓蔓进去的时候将耳鼓撞出些隐晦的颤动。

    他方说了沈瑞,可他自己身上也不过只穿了件里衣,此刻散着的发丝正沿着领口挑进去,沈瑞几乎能猜到在衣料的遮掩下发丝贴合着皮肉的形状。

    直至将沈瑞的外袍拢紧了些,他才轻笑一声问道:“阿瑞怎么忽然来了?”

    沈瑞抬眼看向他,江寻鹤却好似半点不觉般,可沈瑞却清楚他其实什么都知道,至少自己为何会深夜出现在这里的缘由,只怕除了自己便要属他最是明白。

    可他偏要端出这副好似半点都与他无关的模样来,等着人掏出心思来与他分说。

    没等到沈瑞的应声,他又将手中的烛火略凑近了些,将那点火光晃在沈瑞的眉眼间:“阿瑞怎么不说话?”

    沈瑞轻轻挑了挑眉,将揣在怀中的帕子递给他,行动间还不忘将责任通通推到陆思衡的身上。

    原还浸着茶香的帕子重新回到了被草药味包裹的环境之中,仿佛也不过瞬息的功夫便被重新浸润。

    江寻鹤垂眼看着手中熟悉的帕子,面上显出些讶异来,随后轻笑起来,没有再继续将沈瑞的那点面子挑破了。

    他微微侧过身子让开了一小条路径:“夜已经深了,阿瑞不若先留下来吧。”

    “恭敬不若从命。”

    沈瑞绕过屏风之时,江寻鹤的脚步声便挨着他的一并走进去,连带着他手中的烛火也随着影子前行。

    太傅府的东西大都是宫里面赏赐下来的,大约也知晓江寻鹤着实是困苦了些,搬家的前两日春和亲自带着好些物件儿来将府中装点了一番。

    左右而今不过他们主仆两个,打扫出两间屋子凑合便是了。

    虽不及沈府处处精致但毕竟是明帝亲自下令选的,已经注意叫旁人艳羡了。

    可而今沈瑞站在床榻边看着方才被拢开的床幔,没什么慈悲道道:“丑,我便是再活八十年也不及这般的喜好。”

    江寻鹤轻笑一声,抬手将他绾发的青玉簪取下来:“阿瑞喜欢什么颜色,我明日便寻来换上。”

    沈瑞侧目瞧了瞧他,心中估摸着他那点俸禄够买多点玩意儿,片刻后将忍道:“罢了,过几日商船回来,我亲自去挑拣两匹好的来。”

    在沈府的时候,沈瑞不知多少时日都是同江寻鹤宿在同一张床上的,而今不过是换了个地界,倒也还算是熟练地将外袍脱下来挂在一旁的架子上,随后便爬上了床。

    即便他着实是不愿意承认,但在被熟悉的气味包裹的瞬间,他到底是生出些心安来。

    仿佛为了掩饰般,他开始对床榻上的物件处处挑拣,明帝虽然也用了些心思,但也不过就是些面子工程,自然是比不得沈瑞那般骄奢。

    等到江寻鹤一样样应了,他才算是满足地往床榻里侧窝了窝,忽而动作一顿,他抽手从脖颈下取出个三角的玩意来,摸着是有些粗糙的料子。

    烛火早就已经熄灭了,床幔垂下来又将外面的月光遮掩地差不多,他抬手举到眼前摸着黑分辨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轻声道:“江寻鹤,我从枕头下摸出个东西来。”

    江寻鹤闻声微微一怔,胸膛间仿佛起了什么擂鼓,急急地催着他。

    沈瑞大约当真是困极了,甚至连表面工程的“江太傅”也没能喊出来,但即便如此,也非要瞧瞧手中摸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江寻鹤咽了咽,勉强将心中的震颤按捺而下,哑声道:“是平安符,今日去镇国寺的时候求来的。”

    “平安符?”沈瑞虽是在问着,可语调中更像是没什么意义的重复了一遍。

    但即便如此,江寻鹤也仍然认真地应了声“嗯”,随后接道:“给靖云求的,就在靖云同陆公子喝茶的时候。”

    他在佛像前跪求了许久,将心中的谋算细数了个遍,最后也仍然只有一个沈瑞摆在那。

    没个由来的,他便私自将“阿瑞”替换成了“靖云”,甚至在叫出口后也仍旧凑不齐个多正当的缘由,硬凑起来,只是一点隐秘又晦暗的嫉妒。

    嫉妒他从前和沈瑞隔着一道渡春江的时候,有人便已经在中都内同他在金玉之间,嫉妒他不得不奉了皇命出京的时候,这人仍旧能同他赏花饮茶。

    沈瑞倦极了,听到那声靖云的时候却下意识地身子僵了僵,世家之内何其凶险,他半是扮演半是转变到了现下,即便在被睡意包裹的时候,也仍旧要时刻谨记着他现下是沈靖云,而非什么从书外来的沈瑞。

    “不要……叫我靖云。”

    他用小臂撑了撑甚至,向着江寻鹤的方向靠拢了些,将额头靠在他胸前,却又将脖颈弓成一个弧形。

    似是不满江寻鹤的怔愣,他泄了一边的力道,将平安符强硬地塞在他手中,让后继续将身子撑成方才的样子静等着。

    他发丝散着,这会儿几乎要同江寻鹤的搅合在一起。

    交颈、结发。

    江寻鹤垂下眼看着手中的平安符,上面似乎还沾带着些温热,他将纠缠在一处的丝线解开,随后绕过沈瑞弓起的脖颈系好。

    沈瑞即便是这般别扭的姿势也能眯一会儿,直到江寻鹤的手掌在他颈后轻轻捏了捏,他才恍然发觉般一骨碌翻了下去。

    手指在胸前将那平安符捏了捏,不知是觉出了些什么,颇为满意地拍了拍,随后塞进了寝衣的领口之中。

    像是一个隐秘的奖赏,他听到沈瑞凑在他耳边很轻地说道:“现在,你可以给我取一个旁的什么小字。”

    第144章 第 144 章

    层层叠叠的床幔将床榻完全裹挟在其中, 圈出一个昏暗狭小的地界儿。

    江寻鹤有些怔愣,好似原本被那句“不要叫我靖云”烘烤干的地方重新被灌溉上点什么琼浆,而后便有新苗刺破了土层, 摇摇晃晃地生长起来。

    偏那个始作俑者说完这句话后便好似结束了自己的任务般,单手拢了拢软枕垫在脑后便合着眼要睡觉。

    太傅府里而今加上个沈瑞也不过三个人,夜里自然是再安静不过, 但江寻鹤却没由来地想起江东水祭的时候, 岸边以擂鼓震破云层之时。

    而今他心间便犹如此。

    很难说清这种心境,他分明从最初就知晓沈瑞接近自己, 无非便是要寻着什么时机将自己杀掉。

    这个事实便有如青锋悬颈,即便他已经放任自己陷入无涯的漩涡之间,却仍旧会时时提醒着他。

    即便被杀掉也没有关系, 但他不免要想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一定要杀了自己的缘由, 那沈瑞所表露而出的那些又应当要如何论处?

    可而今同样是将他置于刑架上的人又恩赏般将他从枯井之中拉扯而出。

    给了他一个全不同从前的选择, 明晃晃地告诉他, 即便没有这样一个缘由,他也不会被抛舍掉。

    好似这种选择到了今日之时, 便早已经失去了最初的那个混沌着的借口。

    秋日渐凉,偏他心口现下如温着酒般熨烫。

    同一层被子下,他同沈瑞之间所间隔的无非是两人身上那层薄薄的衣料。

    不过瞬息的功夫,他将自己毕生读过的书好似都细数了个遍, 可从南想到北,也寻不出一个什么字词值得他挑拣出来同沈瑞相匹配, 沦落到最后便又只剩下方才沈瑞将头抵在他身上, 等着他将求来的平安符系在颈间的情景。

    昏暗贴合之间, 他咽了咽,轻声道:“如意。”

    沈瑞的气息平稳而绵长, 好似早就已经熟睡了般,就在他为着自己长时间的迟疑懊恼时,身侧的人却合着眼轻嗤,一惯懒散的语调:“土气。”

    可到底没说出什么推拒的话。

    江寻鹤弯了弯唇角,将身旁的被子向上扯了扯,在沈瑞的颈间掖进去。

    ——

    沈瑞早上从来都是捱到日上三竿了,还要春珰三催四请才能勉强从床上爬起来,困极了的时候,便是扯着腕子往床下拽也未必便是好用的法子,更不必说而今每日跟着江寻鹤一并进宫。

    若是前一晚睡得好些也就罢了,偏他昨日折腾到了夜里才勉强算是安眠,连着从前的一半也未必睡够了。

    江寻鹤的手掌贴着他脖颈时,他皱着眉闭着眼,能哼哼出两句便已经算是不敷衍了。

    江寻鹤瞧见他直往杯子里缩的模样轻笑了一声,捏着被角往下扯了扯,小声喊着他新上任不久的小字:“如意。”

    沈瑞耳尖一动,勉强掀了掀眼皮看着坐在床边的江寻鹤。

    大约是怕他晃眼,江寻鹤并没有将床幔扯开,只是自己探身进来,但身上到底顶开一小片空隙,泄漏进来的光亮让沈瑞下意识眯了眯眼。

    原就瞧不清的人影这会儿更是只剩下模模糊糊的轮廓了,他勉强支起身子凑近了,试图将眼前的人看清些,嘴上却还不依不饶地说着些胡话。

    “你去同陛下说我病了,起不来床了吧。”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道:“恐怕陛下只能听得进后半句。”

    眼瞧着沈瑞就快合上眼摇摇晃晃地倒回去,江寻鹤伸出手托住他的后颈,手指拎着那处的皮肉轻轻捏了捏,姿态仿佛是在料理他从前养在江东老家的那只狸奴。

    “若是再不起来,只怕上朝的大人们都要看见停在院子外的马车了。”

    沈瑞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的马车这会儿估摸着还在院子外等着,江寻鹤的新宅子可不算偏,大约是为了显示皇恩浩荡,明帝特意选了一处地界不错的地方赐下来。

    沈瑞放任自己的脑袋完全被江寻鹤的手掌托着,甚至已经微微相后仰着,他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缓缓掀开点眼皮。

    大约是因着睡久了嗓子干,所以现下声音有些哑:“帕子。”

    江寻鹤却意外地没有立刻去取帕子来,反倒是先同他谈起了条件:“那如意要保证,我松开手后不会睡倒回去。”

    沈瑞原本就因着起床而厌烦,现下再一听见他这番讨价还价更觉着郁闷,但好在闹脾气前还能听见江寻鹤给他新换的小字,知晓自己大约是理亏点,于是胡乱地点着头应声:“不会的不会的。”

    感受到后颈的手掌一松,他还特意停了一会,估摸着江寻鹤现下应当是看不到他又睡回去了,才满意地往床上倒下去,还没挪腾出二寸,后颈便再一次落入某人的掌心。

    沈瑞没睁开眼,却能感受到江寻鹤很短促地笑了两声,得逞似的。

    他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根本就没听到江寻鹤走远的声音,还是没睡醒,否则也不会就这样地平白陷入江寻鹤的圈套之中。

    他有些不满地轻“啧”了一声,可他现下面前又没个镜子的,压根瞧不见自己睡得头发乱糟糟的样子,根本半点唬人的架势也没有,顶多叫人想呼噜一把。

    但这次他很快就听到了拿东西的声音,江寻鹤轻声道:“先擦擦脸?”

    沈瑞闭着眼咬了咬牙,这漂亮鬼分明早就已经洗好了帕子拧干了放在床边,还要装作一副要去取的样子,平白地坑骗了自己。

    但叫他自己抬手折腾倒不如给他一刀痛快的,因此只是非常短暂地犹豫了片刻之后,沈瑞便朝着江寻鹤胸前挪了挪,将脸摆在他面前。

    即便天气还不算冷,但洗帕子的水仍然是温热的,敷在脸上不激人,倒还算舒服。

    只是太傅府中没个正经的仆役,也不知道这水是江寻鹤起了多早烧的,沈瑞给自己没个边际的胡想画上了一个终止:“还是要尽快选些仆役送过来。”

    江寻鹤瞧着也没有将帕子递给他的意思,只是手上动作轻柔地将他睡了一夜的倦怠擦拭干净。

    擦过脸之后,沈瑞才算是清醒了几分,他小臂在身后支了支,半撑着身子四处打量了一眼,不甚明显地皱了皱眉:“春珰没有送衣服来吗?”

    江寻鹤闻言也略怔了怔,沈瑞见状便全明白了,他微叹了口气道:“罢了,就知道她们是指望不得的。”

    他掀开被子,从里面探出身子去够昨夜在架子上挂着的衣服,手指扯过来个衣角略闻了闻,随即有些嫌弃地撇开。

    他双目之中有些放空,片刻后才略带着些自暴自弃的意味道:“江寻鹤,寻一套你的衣服给我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略偏了偏身子,不知他昨夜怎样睡的,寝衣的领子已经被扯开了些,露出大片莹白的皮肉,江寻鹤闻言看过去的时候,只瞧了一眼便下意识错开了目光。

    沈瑞犹有不觉般,胡乱反驳着自己方才说出口的话:“要不还是进宫说我一病不起吧。”

    “那恐怕陛下要将整个太医院都派过来,瞧瞧你究竟是什么病症了。”

    还没成型的计划被彻底打乱,沈瑞面上显出些不满,他皱着眉反复强调:“我虚啊,肾虚不行?”

    江寻鹤听见他毫不避讳的话挑了下眉,难得显出几分失态,旁的男子对于这点隐疾大都避讳,就算是求医问药也只恨不得将那郎中给毒杀了。

    偏就有沈如意这么个另类,也不管自己究竟虚不虚,倒是先满口胡言地喊起来了。

    江寻鹤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般,掩唇低笑了声道:“沈如意。”

    见着沈瑞看过来,他才将后半句给添补上:“若当真如此,只怕不少人都能睡个安稳觉了。”

    沈瑞倒是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这个,在反应之前先怔愣了会,这个人肯定不会是沈钏海,但也一定跑不了明帝。

    他神色古怪地打量了下江寻鹤,不知道倘若那十分厚爱他的明帝若是知晓了他宠信非常的臣子在背后是这样编排他的,心中又当是如何论处。

    原书中的江寻鹤也会这样吗?

    沈瑞觉着不大可能,瞧着原书那架势,江寻鹤完全就是手握点家经典大男主剧本,前期饱受凌辱,后期强势打脸。甚至于他就是正道的光,他就是汴朝的救世主,他就是为寒门主持公道的贤相。

    总之不管是哪张面目都绝不可能是现下这般——与他坐在同一张床榻边暗暗地调侃明帝。

    沈瑞兴起了点兴致,他撑着身子凑到江寻鹤眼前,故作不明般:“是吗?太傅说得是谁?”

    江寻鹤太了解他的习惯,使唤人的时候就叫全名,一旦存着点什么坏心思的时候,就再巴巴地把“太傅”两个字从不知道那个犄角旮旯里翻腾出来。

    江寻鹤顺着他的意思稍稍垂下了头,两人的目光在狭小的床榻间显得粘稠。

    江寻鹤很轻地笑了一声,像是诱骗得逞,他用气声道:“我。”

    第145章 第 145 章

    江寻鹤大约是真的怕他迷迷糊糊磕碰到哪里去, 说话的时候还不动声色地将手掌在他的脸侧轻轻蹭了一下后,便小心地托在他下颌边。

    眼瞧着倒好似是他捏着沈瑞的下颌,强迫着他仰起头来般。

    沈瑞垂了垂眼, 大约因为离得太近了,目光之中只能看见从自己颈子边的露出的手腕,莹润的皮肉上系着熟悉的红玛瑙坠子。沈瑞瞧了片刻后, 懒散地收回了目光, 算是谅解。

    说不清用意的,沈瑞用下颌在他掌心轻磕了一下, 撞出一点不太明显的红。

    “太傅所言当真?”

    他轻巧地眯了眯眼睛,摆出副多好说话的姿态,可江寻鹤却敏锐地觉察出他语调中的不甚满意。

    江寻鹤指尖拢了拢, 贴着沈瑞的腮边欣然道:“自然当真。”

    沈瑞抬眼看着他, 两人目光对视之间, 早已经将江寻鹤的诡辩分辨清楚。沈瑞没多看, 却动作快速利落地在江寻鹤拇指下的软肉上咬了一口。

    他力气不算小,唇边和手掌上的薄茧摩擦而过, 一时之间竟分辨不出是哪个带来的细微粗砺感。

    沈瑞也不知道自己在泄什么气,但待到他撤开的时候,江寻鹤的手掌上已经留下了一个清晰的红色牙印。

    瞧着还挺规整。

    江寻鹤还没嫌弃,他自己倒是先往后撤了撤好, 避开了上面沾带的口水,一副生怕自己刚擦过的脸又被蹭脏的样子。

    江寻鹤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就着他方才擦脸的帕子擦了擦手掌, 沈瑞束手旁观, 眼中却生出了些狡黠。

    他俩在床榻间磨蹭太久,清泽隔着门扇有些局促地催促了声:“时辰已经不早了……”

    说完连句应声都不等, 便能听见他急促逃离的脚步声,摆明了是被昨夜沈瑞的话惊到了。

    沈瑞愰了个神的功夫,江寻鹤便已经寻出了自己的衣服过来,拢共那么大点的地方,稍一凑近便能闻到上面淡淡的皂角香气。

    江寻鹤似有所察道:“是浆洗干净的,若是不嫌弃……”

    沈瑞没应声,心中倒是先盘算了下他叫铺子里给江寻鹤做了多少件衣袍来着?细数下来,少说也要有二三十套,他见过江寻鹤穿过的不过一手之数,眼前的便是其中之一。

    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恐怕只有这漂亮鬼自己心中清楚。

    沈瑞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捻衣料夸赞道:“这件料子的确是极好,难怪太傅素来最是喜欢。”

    江寻鹤的手指贴着他的一并捏在衣料上,只是姿态更为拘谨些,仿佛方才捏着人逗弄的事情全同他无关般。

    “那些衣服大都收在了柜子中,还不曾浆洗过,只怕难免有什么污渍,总归是不够得体的。”

    给沈瑞穿没洗过的新衣服便是不得体,穿他自己穿过的便要欢喜不成?

    偏他话中又不肯分出另一条路径来让沈瑞选,摆明了是将姿态放低,却又寸步不让。

    沈瑞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一眼,片刻后才伸手接了过来。

    料子已经是中都之内能买到最好对策了,即便是被江寻鹤穿过而今也瞧不出什么来,沈瑞将寝衣上已经有些松散的系带扯开后重新系好,才拎着外袍的边角抖了抖。

    原不过是无心的,可沈瑞动作却一顿,有些迟疑地伸手将从衣袍之中掉出的物件儿捡了起来。

    看到熟悉的帕子,他险些气笑了。

    这方大约不是昨晚那个,明显是早就浆洗过的,上面还沾着江寻鹤身上的草药味,显然是送到他手边来做先前的替补。

    他捏着那帕子的一个边角,嗤笑道:“太傅倒当真是心细,这样也好,免得夜里还要我来回折腾。”

    说罢便将帕子放在一边,先起身穿好了外袍,就在他系腰带的时候,江寻鹤却不知从哪寻了方玉佩过来,小心地系在他腰间。

    末了还轻轻拍了拍,安抚似的。

    “而今我这府上处处欠缺也便罢了,只是临着御街,难免要引人耳目。”

    江寻鹤轻声解释着,又将被沈瑞抛下的帕子重新叠好递给他,瞧着沈瑞略带着些迟疑地接过去了,才将心中的谋算和盘托出。

    “若是帕子不足以让如意睡得安稳,也可去我曾经睡得屋子、”

    江寻鹤面上不动声色,目光却紧盯着沈瑞道:“我先前用的好些物件还留在那里。”

    他没明说,沈瑞却反应过来是他从前用过的被褥一类。

    按理来说他同江寻鹤而今在中都内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这自然不能不算做是个好用的法子。

    只是他们两个都清楚,为了那点气味睡在江寻鹤曾经睡过的屋子床榻之间,贪婪又渴求地嗅闻着那点气味,这样的举止本质上远比来寻他更为羞耻。

    沈瑞甚至心中难得地生出几分恼火,他这会儿便又觉着得体了不成?

    江寻鹤却好似浑然不觉般:“我先为如意束发吧。”

    可他手指略过沈瑞颈侧的时候,却分明轻贴了一下,沈瑞撇开眼,心中轻嗤:从哪里学来的逗猫的把戏。

    可身子却颇为乖顺地坐在了铜镜前,眼瞧着他连根簪子也没有,江寻鹤无奈地又寻了自己的给他填补上。

    沈瑞一向没有束发这样的技巧,若是叫他来伸手,不拧成一团便已经算是对自己下手有顾忌了。

    从前春珰和春珂为他束发时,只觉着还好自己不是穿成什么贩夫走卒,可眼下对着铜镜,瞧着其中映出的江寻鹤的身影,神情无意识地缓和了几分。

    散乱的发丝被拢在玉冠之中,他又被整理成了个漂亮利落的沈靖云。

    最后,江寻鹤将手掌递给他:“走吧。”

    清泽在门外来来回回拉磨似的不知转悠了多少圈,想要去催,又生怕听见沈瑞说些什么他压根不想听到的故事。

    可不催,眼瞧着时间也已经不早了。

    正当他绕过树干转了半圈抬起头活动脖子的时候,却正瞧见出了门的二人,原本终于松了一口气而露出的笑意也在看清沈瑞的衣着时彻底僵住了。

    沈瑞昨晚的那句“那床榻上呢”还回荡在他耳边,原以为过了一夜定然是能忘得一干二净,可现下只觉着越发地清晰起来,震耳欲聋那种。

    叠加在眼前的场景之上,他当真是半点也不想知道沈瑞原本的衣服究竟是历经了什么不堪又混账的事情。

    他猛吸了一口气,勉强将心中的胡思乱想压了下去,努力露出了点笑意。

    沈瑞一打眼瞧过去便知道他都揣了些什么心思,倒也懒得纠正,甚至因着那些个忽然生出的坏心思故意勾了勾唇角。

    清泽瞧见后只觉着浑身气血上涌,这是什么,这是挑衅吧?片刻后又蔫哒哒地垂下了头,是他想岔了,分明是主君的光辉。

    ——

    萧明锦今日有些不对劲,他即便是握着弓箭,身子也忍不住地扭来扭去,恨不得当场表演一个麻花大赏。

    武状元稍一移开目光,他便直勾勾地盯着沈瑞瞧,一眼还不够,若是目光有什么实质性的材质,便是玉石的而今也该给沈瑞搓破皮了。

    武状元早就已经发现他心不在焉,提点了几次后,萧明锦依旧是左耳进右耳出,逮着点什么机会便要往沈瑞身上凑。

    跟只小狗似的一个劲儿地嗅闻,半点储君的样子都没有。

    武状元忍了又忍,一张脸都快要憋成紫红色了,可奈何这院子中的都是祖宗,他一个都惹不起,只能不断地从鼻孔之中往外喷气。

    沈瑞实在是怕他一会儿将自己气晕过去,再将明帝惊动过来,少不得又要一通唠叨。

    “殿下大约是累了,将军不若放殿下休息一会儿吧。”

    左右站在那也是干浪费时间,武状元也并非是个要把自己台阶踩碎的,闻言倒也应允了。

    萧明锦顿时跟归巢的稚鸟般扑向了沈瑞,双手环住了沈瑞的腰身,面上还挂着明晃晃的笑容,可说起话来却是咬牙切齿的:“表哥怎么穿了江太傅的衣服?”

    江寻鹤大约是过惯了节俭的日子,几套衣服来回穿,只是沈瑞倒是没想到最先发现的竟然会是萧明锦,毕竟江寻鹤只要手上一握着戒尺,他便恨不得将自己埋在地缝中。

    回过了神,他不甚在意道:“殿下好生小气,难不成还不允许这世上有一模一样的衣服了?”

    萧明锦却没被他忽悠过去,还故意夸大了动作在他身上嗅闻的动作,摆明了故意做给他看的,甚至还偷偷抬眼去看他的反应。

    沈瑞也懒得去阻拦他,甚至还摊了摊手,由着他更方便地去闻,可萧明锦早就已经下了定论,眼下不过是故意做给沈瑞看得罢了。

    他气闷地撤回去了点,闷声道:“表哥身上现下全是江太傅的味道。”

    他素来贪玩,又不曾见过什么正经的深宫阴谋,因而即便是现下说起话来,语调也更像是小孩子被抢走了玩具般。

    沈瑞一挑眉,懒散地反问了句:“是吗?”

    萧明锦却忽然扯住了他的衣袖,目光紧盯着他:“你与太傅,究竟有什么是在瞒着孤的。”

    第146章 禁足

    沈瑞闻言看过去, 两人对视了良久后,他才有些敷衍地勾了勾唇角:“殿下不信我?”

    萧明锦大约是没想到他会这样明晃晃地倒打一耙,面上的神情的确是凝滞了一瞬, 想要解释又觉着这件事着实不是自己理亏,最后只能小声地嘟囔一句:“便是要孤相信,也总要搬出些由头来才好。”

    他先怀疑人的, 现下倒是要沈瑞自己寻些什么东西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沈瑞垂眼看着他, 将他话中的漏洞挑拣出来:“殿下,这世上何曾有过这样的道理?”

    可他自己这话说得也是荒谬, 君臣有别,合该他来同萧明锦逐字逐句解释清楚的,但他却好似吃准了萧明锦待他不同旁人般。

    从来顺遂的小太子莫名将自己深陷于僵局之中, 合时宜的不合时宜的都不大能说得出口, 绞尽脑汁也不过相处个实在算不得名目的借口。

    “孤待表哥一片真心, 若是表哥背着孤平白地就要同旁人交好, 孤日后便不与表哥好了。”

    他这话说得颇有些孩子气,可两人却都很清楚, 现下说出这话的可并非什么顽劣的孩童,而是汴朝的储君,未来要的天子。

    什么好与不好,听着像是打闹, 实则却字字都踩在生死要害之上。

    稍有句什么应答得不对,只怕便要在这未来的君王心中留下些什么抹不平的芥蒂了。

    现下瞧着当然是不作什么, 可时间稍一经久, 在贴上世家皇权之间的那些个腌臜事, 难说日后要发作成什么样子。

    指不定就是另一把悬挂在沈瑞脖颈上的利刃。

    他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面上却仍旧是姿态松散地“呀”了一声, 想要故意摆出几分惊讶。

    可还没等萧明锦戳穿,他自己倒是先经受不住般弯着眼睛笑了起来:“看来是瞒不过殿下了。”

    萧明锦哼了一声道:“果然”,可眉间却紧蹙着,目光紧盯着沈瑞,等着他将后面的话和盘托出。

    沈瑞的腰间还被萧明锦的手臂圈着,他却毫不在意地摊了摊手掌道:“如殿下所见,我的确是看不惯江寻鹤,寻着法子欺侮他。”

    萧明锦猛然瞪大了眼睛,他下意识唤了声“表哥”,却显然没能阻止打定了主意要将这件事情消磨在此的沈瑞。

    “唔,就连衣服什么的也要抢走,虽然这料子就是绞了给我做帕子也远远不够,可强取豪夺这种事情的乐趣又不全在物件儿上……”

    沈瑞还想给年幼的小太子好好科普下纨绔是怎么炼成的,便听见萧明锦急促地小声道:“别说了。”

    沈瑞从来听劝,他垂在袖口的指尖一颤,似有所感地转头对上明帝的目光,两相对视之间,沈瑞看见他身后的江寻鹤正垂着手好不可怜。

    整个东宫的院子中,大约只有他这么一个芝麻丸似的黑心坏蛋了。

    “臣沈瑞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站在明帝身后的春和挤眉弄眼地想要暗示他些什么,却又生怕被明帝瞧见再牵连己身,因而显得额外滑稽。

    沈瑞只看了一眼便彻底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那一脸褶子的模样着实是不堪看,更何况春和别管明面上如何,只怕宫墙内再没有这般忠心的狗,指望他向着旁人,不如指望江寻鹤一夜暴富来得利落。

    明帝不过是一时兴起,想要来看看两人的长进,却不想正正好好听见了沈瑞那一通混账的论调。

    若是私底下说说可也就罢了,左右满汴朝都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可而今当着不知多少宫人,甚至还要加上江寻鹤这个“受害者”,不责罚一通怎么都是说不过去的。

    理论很是冠冕堂皇,漂亮到明帝自己都没发觉心中的那点莫名生起的跃跃欲试。

    “你这样胡闹算什么样子?”

    明帝脱口而出后又觉着自己的语气大约是重了些,顿了顿才接着说道:“朕让你跟在太傅身边学习,那是希望你即便不能成才也总要磨一磨那些个野性子,你可倒好,仗着朕不能时时盯着你,在宫外兴风作浪,哪有半点世家子的样子!”

    世家子是什么样?沈瑞可不觉着满中都的贵门之中就生出他这么一个没出息的纨绔。

    可面上的周全总还是要给足的,沈瑞将语调拖长了些:“陛下也知晓臣不争气,沉疴弊病总归是难以祛除,今日之事也实在是难免。”

    “照着你这么说,此事还要怪朕思虑不周了?”

    沈瑞拢了拢手,语调显出些莫名的诚恳:“陛下如何会有错,依臣之间,大约是太傅不曾上心的缘故。”

    他这话实在是荒唐,就连萧明锦都禁不住侧目,装作自己与沈瑞半点关系也没有的样子。

    “胡闹,朕便是从前太惯着你了,才养你出这副性子来。”

    沈瑞垂下眼,叫人瞧不清他的情绪,片刻后抬眼摆出副死不悔改的模样:“可臣一惯如此,何以江太傅到了中都,臣便处处叫陛下不满,可见并非是臣的错,是江太傅实在来得不是时候。”

    院子中顿时限额如一片寂静之中,只能听见宫人小声地吸了一口冷气,萧明锦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大约是在提醒他赶紧认错。

    这东宫之内只怕人人都觉着沈瑞的错处在于比贬低了陛下亲封的太傅,可只有沈瑞知晓明帝此刻这般阴沉的脸色,八成以上是装出来的。

    从江东和乌州回来的商船已经快到了,彼时沈瑞少不得又要成为众矢之的,现下在明帝面前被打压一通,才不会显得风头过盛。

    而明帝在乎的也远不止一个江寻鹤,他而今不过是先凭着皇帝的名目,来替寒门在沈瑞这种世家子前挣点脸面出来罢了。

    明帝冷笑出声,抬手指着他:“我看你也是昏了头,既然不愿意来听学,那便回去禁足半个月,好好想想。”

    沈瑞似乎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萧明锦拦住了,赶在他前面开口道:“父皇,他已经知道错了。”

    沈瑞瞧着他竖着呆毛的急切模样,微叹了一口气。

    也成吧,今日之事若是再闹下去,只怕也是难以收场,看他面上仍旧没看出几分服气,只是稍一合手淡淡应下:“是。”

    ——

    宫中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条长舌头,还没等沈瑞出宫,消息便已经传了出去,街头巷尾都有人在议论此事,大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春珰有些担忧地转头看了一眼,却只瞧见了随着风微微颤动的帘子,半点也窥探不得车厢内的光景。

    沈瑞斜倚在车壁上,他算是使出了个耍赖的把戏,只要马车还没进沈府的大门,便算不得禁足的开始——他在等江寻鹤。

    先前在明帝面前将事态闹到而今的境地也算是一时兴起,若不是今日这般巧合,只怕他少不得还要寻些别的名目来惹祸上身。

    偏这其中若能算作偏差的,只有平白被牵扯进来的江寻鹤。

    沈瑞几乎能料想到后者那副柔弱无依的样子,昨日夜里还在床榻上亲密贴合,今日便在明帝面前被推了出去,难说那漂亮鬼又要生出些什么旁的心思来。

    再在半个月的禁足期里可劲儿发酵,待到他出关的时候,还指不定要发作成什么样。

    春珰隔着帘子小声道:“公子,江太傅来了。”

    片刻过后,帘子被掀开了一个边角,从外面泄进好些光亮,晃在沈瑞的脸上,让他下意识眯了眯眼,随后想起了什么般轻快地勾了勾唇角:“陛下赏了什么?”

    沈瑞对明帝太了解,今日闹出这般的乱子,除了要罚自己禁足,定然还要匀出好些奖赏来给江寻鹤。

    不单单是为了安抚他,更是为了消息传出去的时候,让他成为寒门朝官的代表。

    只有朝中寒门子弟的气势越兴盛,才能与世家有对抗之力,这样才算是帝王的制衡之术。

    江寻鹤垂着眼轻声道:“赏了好些绫罗古玩。”

    沈瑞闻言轻嗤一声:“我抢了什么他便要赏些什么,好没新意。”

    也就是江寻鹤,若是换了个心眼小的,还当明帝是站在沈瑞这边故意再羞辱一番。

    沈瑞忽而伸出握紧的手,江寻鹤微微一怔,但还是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又在半空中张开。

    沈瑞轻轻松开手指,掌心忽然掉落下一个青玉坠子,又被上面系着的细绳扯了回去,在半空中荡了荡,好不容易平稳下来。

    “哝,一个小玩意儿。”

    他将手低了几分,在坠子落在江寻鹤掌心后,才将手指上挂着的细绳脱下来,使其打了个转儿最后平稳下来。

    江寻鹤伸出的正是急着玛瑙坠子的那只手,而今红玛瑙坠子半遮着腕骨在袖口处若隐若现。

    沈瑞瞧了眼那块青玉的忽而轻笑了声道:“凑在一处倒是有点丑,罢了,随便拿回去做个扇坠子也好。”

    他的指尖在江寻鹤的掌心轻轻刮蹭了一下,随后略带着点调笑的意味道:“我而今落难,日后可全指望着太傅大人了。”

    第147章 第 147 章

    江寻鹤的指尖下意识蜷了蜷, 却无意识地将沈瑞的手指握在了其中,被触碰到的掌心好似沾上了什么燃着的火星子般灼人,一丝不苟地提醒着他而今的境地。

    沈瑞倒是被他的动作惊了一下, 回过神后便略歪了歪头垂眼看着两人莫名交叠在一处的手掌,眼中生出些笑意来。

    “太傅好生小气,难不成为着日后省下许多麻烦, 今日便要将我灭口不成?”

    他这话说出口自己也知道大半都是胡来, 所以干脆放任自己的指腹在江寻鹤掌心的薄茧处蹭了蹭。

    语调仍旧是一惯的漫不经心,他支了支身子没什么诚意的讨饶道:“我最是好养活, 太傅饶了我一条命吧。”

    他话还没说完,倒是自己先经不住似的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沈瑞这话若是叫春珰听见,少不得要说他装模作样, 毕竟中都之内无人不知晓世家子弟之中最为奢靡的便是他沈靖云了。

    反正没听见旁人哪个要如他一般在脚凳四角上镶上金花的。

    江寻鹤知晓他不过是故意摆出这般的姿态来逗趣, 瞧着像是在讨饶, 可却是个实实在在能拿捏人性命的。

    他喉间滚了滚, 声音有些微哑:“若是如意需要,倾尽家财也是应当的。”

    江东的那些个风浪, 他比沈瑞知晓地还要更清楚些,从前百般筹谋的生意放到而今,也显出些莫名的浅薄。

    沈瑞闻言微微一怔,没料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毕竟同沈家相比,着实是料想不到究竟是江家那个布庄能养起沈瑞, 还是被沈瑞扔了的一包袱补丁衣裳能在中都养活个纨绔来。

    可却不妨碍他觉着有趣, 尤其是江寻鹤这般越是没个什么物件儿的人, 却巴巴地从自己的东西来翻腾出些好的递给沈瑞时。

    沈瑞弯了弯眼睛,顺应地微微颔首道:“有了太傅这番话, 我大约便不用再顾忌如何才能不将沈家玩没了。”

    “就算是真的走到了流落街头的那一步,想来太傅也定然会将我捡回去的吧?”

    他眉眼含着笑意,听着像是在问,可却半点要江寻鹤亲口论证的意思都没有,好似早就已经笃定了般。

    江寻鹤怔怔地瞧了片刻后,好似才将自己从昨夜到今晨的莫名混乱之中揪扯出来,他勾了勾唇角好似在附和给谁听一般:“嗯,捡回去用金玉养着。”

    沈瑞从来知道自己吃穿用度是个什么德行,享受占一般,规避明帝的猜疑是一半,他在心中大概盘算了些,倘若江寻鹤想要将他捡回去用各色好物件养着,只怕光是封侯拜相恐怕不够。

    得登基。

    他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逗笑了,闷声笑了起来。

    笑意还未消解,便仿佛什么上级视察般地肯定道:“既然如此,便有劳太傅费心了,我尽量在一众乞儿之间显眼些。”

    “不用。”

    沈瑞不过是用一句玩笑将这段混沌的话做个收束,猛一听见江寻鹤的反驳还愣了一下:“什么?”

    江寻鹤抬眼对上他的目光,语调中有些分辨不清的情绪,说不清是句承诺还是旁的什么:“我定然一眼便能寻到。”

    沈瑞没禁住乐了一声,掩唇闷声“嗯”了一下,算作应承。

    马车已经逐渐从闹市中驶离,将人们那些或猜忌或嘲笑的话都抛在了身后,周遭只剩下江寻鹤那个没头没尾的承诺,荒诞又叫人心颤。

    穿过街巷,马车停在了太傅府门前,只能听见车夫将脚凳搬过来的声响,却并没有人出言催促。

    “挑了些仆役送过来了,先使唤着,有什么不妥当的就让你那个侍卫到沈府传信去,我禁足半个月出来还不知道要是如何的情景。”

    江寻鹤应了声,便起身去掀开帘子,日光从缝隙间泄露进来,原本应当出去的人却忽然停住了动作。

    他松开手,将外面的仆役们探究的目光尽数遮挡在外面,江寻鹤往回挪了一点,几乎是挨着沈瑞轻声道:“若是夜里难眠,可去我从前住着的屋子。”

    他像是在犹豫着什么,沈瑞的目光只从他眉眼间划过,并未费什么心思去揣测,只是轻笑着道:“太傅大人留下的那些东西,该不会是一早就盘算好的吧。”

    他口中说着“该不会”,实质上心中已经可以算作是笃定了。

    江寻鹤没应声,却伸出手扯着他的袖口,在那一小片繁复的绣花纹样中摸到了一小朵海棠,略带有薄茧的指腹在上面轻擦了一下,哑声道:“半个月后见。”

    沈瑞听着这话莫名觉着自己好似要进行什么思想改造般,闷笑了一声后,还是顺应着道:“太傅大人回见。”

    ——

    半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可若是被圈禁在府中寸步不离,便又是另一种场景。

    他忽然被明帝禁足,朝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即便明眼人都能看出明帝是在给寒门子弟撑腰,可换做从前也不过是敲打敲打,而今禁足便已经算是颇为严重的了。

    难保这就不是什么预示,更何况凭借着沈家而今的势力,若是明帝想要对其落刀,他们这些小世家们也未必就能苟活。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倒是颇为惊动,只有个沈瑞是真的清闲。

    他做纨绔子弟习惯了,经验堪称一大把,最是会在不可打破的规矩中钻空子。

    明帝只说了让他禁足,又没说要给整个沈府都贴上封条,那便自然还是允许人走进走出的,不然沈钏海也就不用上朝了。

    所以沈瑞闲了两天后,便派人在中都内搜罗各种的戏班子、说书先生、杂耍一类,把人请进沈府中来给他解闷子。

    难为他还能记得顾忌着点明帝的脸面,对外只说是沈钏海年纪大了喜欢热闹,全与他沈靖云无关。

    可外面的人到底不是什么傻子,沈钏海每天当值,总不能留着一个宅子自己个儿热闹去,只不过既然沈瑞都已经将这借口编出来了,他们便顺应着奉和罢了。

    左右还没到明帝当真要对世家赶紧杀绝的时候,沈瑞又从来都是这样的德行,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折腾去了。

    因而半个月的功夫,沈瑞将汴朝有名的戏目都看了个遍,就连有名的几个话本子也都听了个七七八八。

    “公子,这是外面新写出来的戏目,公子瞧瞧,若是满意,今日便可叫他们排上了。”

    沈瑞刚刚睡过午觉,神思还有些混沌,他皱着眉揉了揉额角,心中回想着方才做的梦境。

    他惯是个不会亏待自己的,江寻鹤夜里不能与他同床,他也没什么硬要撑着将自己再次拖出病症的心思,倒真遂了他的意,夜里睡在他从前的屋子里。

    说不清是因着寝具上的草药味,还是周遭与江寻鹤绑定的熟悉布局,倒也算睡得安稳。

    可今日不过是因着懒得折腾,便将那帕子放在枕边睡在了软榻上,便做了些光怪陆离的梦境。

    倒是不同先前频频梦到自己死于漂亮鬼的剑下,这次更多的好像是原身死后的事情,只是瞧着着实是要比他穿书这件事更不着调些。

    他虽没看过原书中沈瑞死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发展,但也知晓江寻鹤是真穷,恨不得补丁比原来的布料还多的那种。

    可梦境中的江寻鹤不能说是用度奢靡,只能称之为壕无人性,与他比起来,沈瑞那些什么镶金的椅子都略显出些单薄来。

    指尖按着额角那处的皮肉细细揉着,直到压出些红痕来,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将那些还在脑子中不断鼓噪的思绪压了下去。

    不过几日未见,倒是连梦中都在顾忌着那漂亮鬼会不会没有钱花,沈瑞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世上哪里还有比他还尽职尽责的金主?

    缓过神,他接过春珰手中的册子,原本的戏目看倦了,他便寻人写新的来,重赏之下倒是也有些文采斐然的。

    只是苦了戏班子,要日日排些新的戏目,瞧着怪叫人心疼的。

    沈瑞疼人的法子就是赏钱,给的赏银够多,眼瞧着那戏班子的班主累得都要抬不起胳膊了,连吃饭都有些困难,但仍然能笑得合不拢嘴。

    他粗略地瞧了一眼,觉着有些意思,尤其是讽刺的地方写得跟刀尖子似的,倒叫他原本的烦躁消解了些:“这本子有点意思,谁写得?”

    春珰探头瞧了一眼:“送过来时署名写的是清风,没真名。”

    “派人去寻寻吧,既然肯写了送过来那就是想要这笔银子,给了高价叫他多写几目吧。”

    春珰这几日不知道看了多少戏折子,难得有叫沈瑞满意的,心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自然也愿意寻个稳定的,因此闻言便应下了。

    沈瑞将本子递回去,屋中一安静,原本压下去的神思便又飘飘散散地漫出来,他无奈叹了一口气道:“近几日朝中宫中可有什么异动吗?”

    春珰下意识去想,还没想出个话头,便陡然明白过来沈瑞想问的绝非是那些个糟老头子,于是合手诚恳道:“江大人一切安好。”

    第148章 第 148 章

    沈瑞因着睡得并不安稳, 原本只不过是斜倚在床头,被子半堆在腰腹间,在加上颈侧的湿汗, 显出些莫名的柔弱来。

    这才叫春珰一时愰了神,连替他遮掩的由头都忘记想,便将自己心间的揣测说出了口。

    等到话音落下的时候, 她下意识闭了闭眼, 心中知晓是说错了话,可眼下再出言遮掩岂不是更给沈瑞难堪, 作为一个素来会替主子分忧的,她从来是不许自己犯下这样的错处的。

    沈瑞闻言一个骨碌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行动间腰带还被扯了一下, 在脖颈处露出一片皮肉来, 分明便是被猜中了心思, 偏偏还要嘴硬地反问:“谁问你江寻鹤如何了?”

    春珰觉着自己委实是太难了些, 不过是拿着贴身丫鬟的工钱,却偏偏要做的事情又远不止这一种,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是奴婢会错意了,不知公子是想要问谁的事情?”

    怕沈瑞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她还贴心地列举了几个人名出来,俱是依傍着沈家的朝官。

    这样即便沈瑞非要嘴硬多问, 也能解释成是为着家族之事担忧,不至于将面子里子都丢尽了, 甚至还救不回来。

    沈瑞抬手将垂散下来的头发挽起来, 可颈后鬓边难免要生出些漏网之鱼, 他顿了顿,忽而有些倦怠地呼出了一口气, 自暴自弃道:“说吧。”

    春珰都已经做好把那些个谄媚老臣的嘴脸都分辩一二的准备了,猛一听见沈瑞这话倒是愣了一下,话到了嘴边,又被她重新吞咽了回去。

    片刻后才迟疑道:“江大人……这些时日瞧着比教导公子的时候清闲不少,依着奴婢来看,同样的工钱却少出了不少的力气,应当是比着先前更畅快的。”

    沈瑞被她气笑了:“出息了,知道拿话点人了?”

    春珰还想要再解释些什么,还没来得及把编出来的话说出口,就瞧见沈瑞一挥手道:“得了吧,下去吧。”

    春珰只犹豫了一瞬,在想明白自己大约是既不能涨月钱也不会因此而丢了差事后,便果断地转身退出了屋子。

    想这种要把自己搅合进他们两个之间费力又不讨好的事情,聪明的仆役是绝对不会做的。

    门扇一开一合,屋子里重新回归了安静,沈瑞坐在床榻上有些愣神,说不清是掂量着春珰的话还是在想些别的什么。

    其实春珰说的话他差不多听完就忘了,没怎么进心里,毕竟他早就清楚院子里这俩脑子里除了月钱就是月钱,着实没什么要深思的必要。

    但不知道是不是这会儿脑子里想不出别的什么关联了,他竟然在怔愣之间,将春珰那句不着调的话重新念叨了一遍。

    唇齿碾磨之间,沈瑞干脆地将搭在身上的被子推了下去,但不过一个动作结束后又对着连着横纵合线的石砖怔了怔神,片刻后忽然笑了一声,觉着自己大约真是被半个月的禁足唬住了。

    ——

    不知道是不是众人的错觉,总觉着沈瑞被禁足的期间内,朝堂中都之内好似都消停了不少,除却偶尔能听一耳朵今日沈府内又排了什么大戏外,倒是也没什么旁的波澜。

    但半个月的时间总归是有尽头的,一晃过去大半,再一晃便要了了到头了。

    远行而归的商船也越发靠近中都,消息几乎是一天三次地往回传,先后进了沈府和楚府,倒是在这个已经略有些见凉的时节中烘出些燥意。

    就连中都内的那些个商铺也被迫着行动起来,中都内的经商多少年没起什么大变动了,却硬生生被沈瑞搅合出了点花来。

    商户们不能说是怨声载道,只是莫名的急躁,也明明不过是个富家公子在玩票,却硬是叫他们心慌,总觉着等到商船回来的时候中都便要掀起些什么风浪般。

    可他们却又揣测不出沈瑞究竟要惹出什么风浪来,只能将自己铺子中的物件儿收拾好,尽可能地不叫自己成为浪潮之中被掀翻的破船。

    但实质上大部分还是多虑了,沈瑞的目标绝不是叫这些商户活不下去,恰恰相反他是打算把蛋糕扩大,好叫人人都能吃顿饱的。

    但现下说出口,听起来便实在像是个不太靠谱的大饼,也就楚家愿意看他画饼了。

    叶梅芸几次送了消息过来,大约是有些话不好叫管湘君直接传信回来,才选了个能在中都内执掌的来同沈瑞商议。

    “而今中都内的形势,想来不必多言沈公子也是清楚的,即便在江东的一步总归算是稳妥了,但只怕更让人忧心的还是要在中都之内。”

    沈瑞难得没摆出那副不着调的模样,逐字逐句地读过了,才铺了纸认认真真地写了回信,看似好像洋洋洒洒地一大篇,实则中心思想只有一个——箭在弦上,不发就都得死。

    叶梅芸同沈瑞打过的交道着实是不多,猛一看见这番论调也不知是不是被气到了,几天都再没回过消息。

    磨蹭了三四天,才硬邦邦地回了句:沈公子聪慧。

    瞧着骂得挺脏的。

    但沈瑞瞧见了只是轻啧了一声,却也没在多说什么,他对叶梅芸的行事也略有耳闻,估摸着自己若是叶家子侄,只怕荆条都要敲折不知几百根了。

    能容忍他到现在,估计都是对于金钱诚恳且朴实的爱。

    多的,实在是不好强求。

    春珰从前院回来,递了个油纸黏合的信封给沈瑞,沈瑞拆开上面的蜡印瞧了一眼,果然还是一模一样的花样,就连露在最上面的绣花都是一模一样的针脚,也不知是那个铺子的手笔。

    但他还是伸手给掏了出来,也算是将帕子上绣着的翠玉色的小如意露了出来,心儿上绣着一小点金线,在日光下晃了晃,映射出一点光亮。

    沈瑞估摸着按着江寻鹤这般频率来送帕子,他那些个俸禄得有一小半都用来买金线了,这还不算上绣工和布料的价钱。

    在不解禁,明帝就要把他最心爱的臣子给饿死了。

    沈瑞从怀中掏出先前送的那一个递给了春珰:“拿去屋子里收起来吧。”

    原本是从库房中寻了个镶嵌着各色宝石的空匣子,现在也装了大半了,不知道的还当做是给江寻鹤存着些什么嫁妆。

    送到沈府的帕子每日都被沈瑞收下,又将先前的收到匣子中,但却一个字都不曾让清泽带回去过。

    哪怕清泽都已经跨越了自己心中的障碍,在府门前撒泼打滚,也仍然是被春珰毫不留情地关上门扇挡在外面。

    太过于黏人可不是金丝雀应当有的好品质。

    两人瞧着好似都心中有数般,只是平白叫清泽提心吊胆了好些天,一面觉着也实在是个叫自家东家回归正途的好时机,另一边又实在不忍心看见东家巴巴地上赶着。

    就连做梦都是沈瑞被禁足前一夜在太傅府的模样,只是这次清泽没有再试图阻拦,而是在沈瑞刚一踏进江寻鹤卧房的时候,他便不知从哪掏出了一个三斤重的铜锁将门锁上。

    犹觉着不够般,将钥匙丢尽了深井之中——锁死。

    醒来的时候都有些精神恍惚了,终于捱到了仔细数着的第十六日,一大早天还没亮,他便觉着府门外好一阵吵闹。

    终于缓过神来看出去的时候,就瞧见那些个百姓小贩们议论着:商船回来了。

    清泽一懵,一时之间没想到是什么个商船,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嗷”地一声高叫了出来,随后便在周遭百姓们看傻子的目光中跑回了院子中。

    “东家,东家,商船回来了,江东的商船回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个什么劲儿,反正等到他一溜小跑高喊着回去的时候,却同刚打开房门的江寻鹤对上了目光。

    他急促地喘了一下,最后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般道:“我这便出去雇一辆马车。”

    江寻鹤瞧着他一脸懵还不忘要想法子把自己送到沈瑞的样子,眼中生出了些笑意,轻笑一声道:“不必了,阿瑞今日解禁。”

    清泽迷茫地“昂”了一声,着实是没想明白这两件事情之间有什么关联,难不成沈瑞还能坐着七彩马车出现在太傅府门前不成?

    没想到也就算了,真想着了那个场景后,清泽下意识怔了怔,但很快又在脑子里将这个想法团成了一球丢了出去。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要是俩人当真这般黏糊,又何至于禁足半月,一个字都不曾穿回来?

    江寻鹤瞧着他脸上变化多端的神情,只是无奈地摇了摇退,转身将卧房的门扇给合上了。

    像是一种无声的预示,他再转身过来的时候,便对清泽道:“走吧。”

    清泽还想在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只是叹了一口气,跟在他身后。

    算了,东家现下的样子,给他些直观的打击也未必不是什么坏事。

    新修缮的门扇被从里打开,外面阔落的街道上只有些百姓,别说什么富贵的马车了,就是连个车轱辘都没看见。

    清泽刚想要说些什么,就看到街道的拐角处传来了的铜铃的清脆声,随后便是熟悉的马车晃入两人眼中。

    清泽原本筹措的劝慰人的话顿时哑火,闷了闷后难得真心道:“你们这样的人,属下真的是就不应当掺和进来。”

    江寻鹤闻言轻笑了一声,看着那马车缓缓停在了他身前,窗口的帘子被熟悉的手指掀开,露出神情懒散的沈瑞来。

    后者轻挑了挑眉,刚要说话,又好像想起了什么般,从怀中掏出了那方绣着小如意的帕子探出窗口,不伦不类的摇了摇。

    在清泽震惊的目光中,他开口道:“江大人,上来啊。”

    第149章 第 149 章

    中都的秋日着实是难捱的, 早上恨不得穿着夹袄出门,到了午间又巴巴地将外面的衣袍尽数剥下来,只差寻个无人的地方打赤膊了。

    是以大家都在平日穿的衣服外边儿额外添上一件好穿脱的袍子, 清泽身上那件外面瞧着没什么特别的,可里边的绒毛却很是精巧。休说是这个时候,便是再过些时日也是穿得的。

    但即便如此, 他看着马车上的沈瑞摇晃着那方自己不知道送了多少次的帕子时, 还是从脊骨中生出一种莫名的寒意。

    想不出什么缘由,但的的确确是被他们两个之间这些个莫名其妙的情趣给吓到了。

    他咽了口唾沫, 觉着自己应当说些什么——总不能叫沈靖云挥一挥帕子,自家东家就巴巴得上了他的马车。

    那日后若是论说起来,自家东家岂不是显得过于便宜?

    是以他颇为认真地清了清嗓子, 一边咳着一边还想着自己应当怎样说才能既显得东家很贵, 又不叫沈靖云恼羞成怒离去。

    可还没等他想明白, 他那便宜东家便自己带着笑意应了一声, 抬脚走了过去。

    这会儿已经不算特别早了。若不是休沐,只怕现下沈瑞只能到朝堂上去挥帕子。

    会不会被明帝下令杖毙另说。

    但清泽向外探头看了一眼, 觉着人也未必就比着现在街道上的百姓少到哪去,一时之间竟然分辨不出哪个更难堪些。

    春珰守在马车前,早已经去后面搬了脚凳过来,镶着金边的脚凳安放在马车前的石砖上, 好似主仆两人都已经笃定了江寻鹤一定会上马车一般。

    清泽好似个老母亲般忧愁地叹了口气,也就他那傻东家会把这当做是两人心有灵犀的见证, 可明眼人, 至少他吧, 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沈靖云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术将东家吃得死死的。

    他只觉着自己愁的脸上都要生出褶子来了,可总归是无用, 那沈靖云不过挥了挥帕子,自家东家便巴巴地送上去了,他有什么法子?

    倒显得他好似那啥不急,那啥急一般。

    呸呸呸。

    已经半月未见了,可江寻鹤坐在沈瑞身侧时,那点许久未见的情绪还未来得及生出苗头,便顺着茶盏中升起的热气彻底消散干净。

    方才沈瑞挥着的帕子还松垮地堆在小案上,旁边放着的是个紫铜镶红宝石的小香炉,但现下却是冷着的。

    休说什么熏香,就连半点火星子都没有,江寻鹤瞧见的时候微微一怔,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好似自从自己搬离了沈家之后,沈瑞就很少燃香了。

    他的目光隐晦地从那帕子上略过去——毕竟为了避免引人耳目,沈瑞只能倚靠着这些物件儿安眠,倘若再被熏香沾染了,定然是要难受的。

    也说不上是莫名的,甚至是带着些预谋的,江寻鹤心间为此而生出些隐秘的欢愉。

    他先前多次犹豫究竟要不要将那安眠的方子写给沈瑞,最终却都因着些隐秘的心思给按捺了下来,他所求的不过便是尽可能地融入到沈瑞最平常的生活之中去。

    但那些总归是虚无缥缈的,他甚至分辨不清,沈瑞在用着他的帕子安眠时,心中鸡精和欢欣更多些,还是厌倦难平。

    可而今猛一瞧见这冷冰冰的香炉,莫名的心中便安定了下来,好像终于在一片的虚无之中握住了些实在的东西。

    哪怕可能并非是什么主观上的情愿,却也足够了。

    沈瑞觉察到了他的目光,略瞧了一眼便懒懒散散地倚靠在车壁上,他今年害了场大病,府中的人好似都怕他一不留神就死了般,因而早早的就给他换上了许多保暖的东西。

    现下他向后一倚,便将自己窝在了柔软的兔毛毯子中,洁白柔软的兔毛在他颈边堆积,轻轻地戳在他的脸侧,最后又被压弯,显得他头上的红玉发冠都加的色泽艳丽。

    他端起桌案上车茶盏,将烫口的茶汤吹出细小的涟漪:“半月未见,太傅大人可还安好?”

    说着半月未见,可实际上好似只有他彻底失去了消息,江寻鹤能听到的只有他今日又点了哪个戏班子,明日又请了哪个说书先生,半点有关于他自己的都没有。

    帕子一连送了十几方,可却连半个字都没收回来。

    江寻鹤略垂了垂眼,在有些昏暗的车厢之中有些瞧不清神情,但却能分辨出语调中细微的失落:“托如意的福,平安无事。”

    听着多美满似的生活,可那点怨念却好似什么在铜锅里熬煮的米糊,黏答答地蔓延开,没个什么声响就将人圈在了极狭小的地界之中。

    沈瑞听着禁不住乐了一声,并不算多大的动静,可他面前的茶水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扑腾着往外溅出了点水,飞到了那绣着如意的帕子上,形成了几个深色的水渍。

    车厢中顿时陷入一种莫名的安静,沈瑞垂眼瞧了瞧手中的罪魁祸首,方要说些什么,便瞧见江寻鹤从怀中取出了方一模一样的帕子,将桌案上的那一方替换掉了。

    甚至替换下来的那个还被他仔仔细细叠好后才收起来。

    沈瑞见状愣了一下,随后弯了弯眼睛笑起来,这次倒是长了记性,还抬手将茶盏盖上了,不然恐怕江寻鹤是扯不出第二方帕子了。

    “你便日日带着这帕子?”

    江寻鹤抿了抿唇,没说是与不是,只是在很短暂的犹豫后开口道:“原是想着如意今日解禁,想要送帕子去沈府的。”

    沈瑞便是用他做幌子才挨罚,这半月内二人自然要尽可能地不产生什么纠葛,沈瑞一半是有意一半是无奈的,硬生生将人搁置了半个月。

    可今日一早解禁,他便好似将自己心中那个“冷落”的由头达到了般,几乎是毫无迟疑地便将其抛舍在脑后。

    沈瑞思及此处,有些恼怒地轻啧了声,可他抬眼瞧着江寻鹤低垂着眉眼,手指不住地摩挲着袖口的绣花时,又很无端地生出了些类似于“这么凑合着也成”的荒唐想法。

    片刻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顶着江寻鹤的目光将小案上的帕子收进了自己的袖子中。

    算作妥协。

    ——

    离开了闹市,马车行进得便更快了些,偶尔有些官员世家的,隔着老远瞧出了是沈瑞的马车便早早地避开了,谁都不想一大早上就触这小祖宗的霉头。

    出了城离开了石砖路便难免要颠簸些,沈瑞几次看向了桌案上的茶水,片刻后又妥协般挪开了目光。

    全不知自己这点犹豫都落在了身侧的江寻鹤眼中。

    江寻鹤将桌案上的茶盏端起来,甚至姿态悠闲地用盖子撇了撇上面的浮叶,随后抬手递到了沈瑞唇边。

    杯沿上的茶水先在沈瑞的唇上印出一点水渍,沈瑞垂眼瞧了会,压了压唇角的弧度,略低垂下头就着江寻鹤的手喝了小半杯。

    马车上只有这一盏茶,是春珰早上沏了给沈瑞往下顺糕饼的,现下又被江寻鹤喂了半杯给他,只剩下可怜巴巴的那一点儿。

    江寻鹤将手中的茶盏略转了转,覆压在略沾有水渍地一边,将剩下的慢悠悠喝了。

    放下杯盏的时候对上了沈瑞投过来的目光,他轻笑了一声:“如意的茶一向是极好的。”

    马车晃晃悠悠地停下来,听着外面的吵闹声,沈瑞知道是已经到了渡口,他轻轻挑了挑眉反问了句:“当真?”

    还不等江寻鹤应声,他便颇为认真道:“那看来陆思衡说他会选茶的确是没有诓我。”

    说罢,也不去看江寻鹤的神情,憋着笑先行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渡口这会儿已经聚集了好些人了,瞧着衣料好些地大都带着面具,依旧叫人一眼望去分辨不清究竟是那个家族里出来的。

    沈瑞心中忽而便升起些奇异的感觉,他穿来这么久,一天天地推移着叫他总觉着身边好些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转变。

    可眼下瞧来,汴朝还是汴朝,中都还是中都,就连这接货船地法子都没发生半点变化——就好像他自以为做了好些,可到头来还是一场空般。

    他甚至揣测不明白,在他盘算之中的那些个事情究竟会不会依照着他的预料持续发展下去。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稍一侧目便能瞧见江寻鹤身上的衣料挨着他的轻轻擦过,连带着藏在里面的皮肉都好似被惊起了一阵细微的战栗。

    沈瑞原本因着周遭而乍起的那点胡乱的心思好似瞬间便被抚平了,江寻鹤好似没什么声息地拉扯了他一把般。

    没什么响动的,就将他从没个踏实劲儿的地方重新扯了回来,甚至提醒了他一句,他谋算的那些变动还是在的,至少还有一个会叫他沈如意的江寻鹤。

    日光早就将天水连接的地方晕染出了一片暖色,两侧青山夹衬之下能瞧见一队货船推开水波缓缓驶来。

    便好似彻底推开了什么变动的齿轮,先前的铺垫谋划而今都已经露出些尖锐的边角。

    第150章 第 150 章

    楚家的人要比沈瑞来得还要早些, 这事若是折了,沈瑞无非是舍了些钱财,但对于楚家而言却是又一次杀出重围的计划被打了回来。

    世家经商, 楚家也算是汴朝之中独一份了,眼下摊子摆到这般大,难免要过于惹眼些, 虽是为了自保, 但早已经不是自己能决定行径之时了,是以才会在沈瑞一提出自己的计划时便果断同意了。

    现下明帝将世家视为眼中钉, 想要推动变革第一步定然是要选个世家动手,沈家自然是最合适的,只要先将沈家抄家, 之后再收拾旁的世家之时定然是要更为顺畅。

    但这世上从来都没有白白得到什么的道理, 明帝想要拿沈家开刀也得先把自己磨成利刃才成, 原书中还有个江寻鹤, 可而今这利刃尚且还说不清究竟是握在谁的手中。

    难保明帝不会退而求其次,将楚家先拎到前面来受死, 既能掀开料理世家的序幕,又能给国库补充一大笔银钱,何乐而不为?

    楚家现下的境遇甚至要比沈家更艰难些,是以早在很久之前便开始寻求一条生路, 只是处处堵塞,直到沈瑞穿了过来站到了管湘君面前。

    沈瑞只略瞧了一眼, 便看见了被掌柜账房围在中间的叶梅芸, 她面前遮着斗笠上的纱幔, 风过之时稍稍吹起来便能瞧见点下颌的痕迹。

    她身边瞧着还站着个女眷,身上穿着中都内最时兴的料子, 在日光映衬下能看见翻动的暗纹与波光,瞧着怪晃眼地。

    沈瑞眯着眼瞧了一小会儿,脑子里无端联想起那些个世家之内隐秘的传言,乐了一声在心中给那人的身份下了个定论——元香凝。

    周遭的人见他来了,倒是颇默契地给他让出了一条路径,他手中空落落地走过去,身后只带着个江寻鹤,不知道的还当他同那商船全然无关一般。

    走近了,叶梅芸大约是嫌看不清,干脆将纱幔掀开一个边角,从沈瑞的角度只能瞧见边缘凌厉的正红色口脂。

    “沈公子江大人,许久不见。”

    她说话的时候语调中略沾着点笑意,但却不太明显,与其说是和善,倒不如说是一种尽在掌控之间的游刃有余。沈瑞忽而便明白了为何她已经嫁到楚家多年,还能做掌管叶家生意的大姑奶奶。

    他合手道:“叶夫人安。”

    说罢又略侧过些身子对着遮住面孔的元香凝颔首示意,元香凝轻笑了声,也福了福身子。

    莫名的,沈瑞觉着叶梅芸似乎更高兴了些,但也就是一瞬的情绪外泄,很快便又重新遮掩了起来。

    商船一点点靠近,渡口周遭的人似乎被吓到了般齐齐向后退了退,但很快就重新围了上去,丝毫不怕水花溅在身上般,争抢着要从船上抢到第一批货物。

    离得近了自然便可瞧清船头上站着的人,管湘君似乎也看见她们了,略一颔首示意。

    江风不歇,将她身上的披风吹得猎猎作响,看起来想是个从江东凯旋的女将军。

    渡口处先凫下去几个会水的船夫,扯着船两侧的绳子带倒岸边的桩子上去,溅起的水花将整个河岸都覆上了一声深色的潮湿,叫人一大早就被兜头灌了冷水,直打哆嗦。

    但这点冷意很快就被人挤着人给烘干了,像是顺着脚往上攀升的潮气般,没一会儿就在日光下消散无踪,剩下的只有那些个商户买客叽叽呱呱地议论着。

    船上放了长板下来,管湘君在一众掌柜的围簇中从船上走了下来,她今日穿得轻便,走到沈瑞面前时倒是先禁不住笑道:“沈公子,幸不辱命。”

    从听到沈瑞的计划一直到商船靠岸,管湘君始终悬着的心才好似终于安放了下来,像是一个预兆般,不断地在她耳边提醒,曾经那些覆在她身上的质疑而今都显得万分可笑。

    她的目光越过了沈瑞在江寻鹤身上停了片刻后就极自然地看向了叶梅芸,二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

    “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叶梅芸指甲上涂着蔻丹色,她轻飘飘地拎起纱幔时便显着尤为惹眼些:“辛苦倒是未必,只是你那铺子被我看管了些时日难免要生出些怨气,赶明儿到你面前告状时别再牵扯到我身上便是了。”

    她管家素来是雷霆手段,从前在叶家虽是更严厉些,但好在都已经习惯了皮实得很,但楚家到底是不同,大约心中也是存着些侥幸的心思,却不想当头一棒,全砸碎了。

    现在管湘君回来了,少不得要明里暗里抱怨几句地。

    管湘君无奈地轻笑了一声:“这是哪里的话。”

    叶梅芸还想要在说些什么,袖子却被身旁的元香凝轻轻扯了下,随后接过话道:“二夫人不过是玩笑话,夫人不要放在心上,许久未归家,府中已经备好了接风宴。”

    管湘君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圜了下,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应承道:“有劳费心。”

    三人寒暄过了,才想起旁边还有个东家和金主。

    “这些货物搬下来还要些时候,沈公子和江大人不若到船上去看看?”

    沈瑞闻言抬眼看过去,远处地群山江水好似都成了那一道长板的背景,通向他从穿过来后便始终谋划的结果。

    即便早在货船离开江东前,他便已经从管湘君寄回来的书信中知道了结果,但当东西摆在他眼前,甚至给了他个去亲眼看一看的机会时,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心动了。

    大约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江寻鹤略向前蹭了一步,肩膀顶着他的,语调中却没显出什么旁的情绪:“如此,便有劳楚老板了。”

    沈瑞下意识感受了下贴着他肩背的温热,略怔了怔神才笑着应承了句:“有劳管夫人。”

    管湘君在江东不知听了多久的楚老板,就好像人人都在时刻提醒着她不要忘记身后的楚家般,而今又听到这句“管夫人”,几乎是瞬息的功夫便想起了同沈瑞初次在渡口遇见的时候。

    中都之内,大约只有沈瑞还当她是从未同什么有过牵扯的管湘君。

    商船之间彼此搭上了板桥,沈瑞从前面地一艘上去后便可穿到其他的货船上去瞧,前边的还是做工精美绫罗绸缎、珠宝玉饰,后边的就是满仓的粮食。

    有机灵的伙计办下来两袋当着沈瑞的面打开,露出里面饱满的米粮,沈瑞抓了一把放在眼前端详了片刻又放了回去。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似乎在等着他说些什么,夸赞也好、展望也好,总归是要有点什么振奋人心的。

    可他看了半晌,最后只是很轻道:“挺好,江东南北都能吃顿饱饭了。”

    从来谷贱伤农。

    管湘君才从江东回来,自然知晓那些农户原本都卖多少银钱,她现下收回来的价格与那些农人而言自然算是个丰年。

    至于中都的这些,粮食一层层抬价,到了中都便已经是个难料定的数目了,沈瑞的谋划倘若真能成功,大约这个始终被诟病的纨绔子弟也要出些声名了。

    “照着先前的计划开始准备造势吧,等到中秋宫宴一过,便可以开始卖了。”

    沈瑞没在船上待太久,大约指望着他能将那些货物数清楚着实是有些难为人,他不过是在管湘君提出“上船看看”的时候有了一瞬的松动。

    现下都瞧见了,即便没看得那么全,但仍然生出诸多的心安来。

    只是下船的时候却碰上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陆思衡的目光越过了沈瑞在江寻鹤身上顿了顿,才重新转回来看着沈瑞小道:“靖云,许久不见。”

    沈瑞轻“啧”了声,语调懒散:“若不是还有些交情,凭着你方才那话,还当是阴阳怪气地来落井下石的。”

    “你禁足的时候,我遣人送了些新茶,可尝了?”

    沈瑞从长板上下来,走近了才漫不经心道:“尝了几个,还有些在柜子里收着呢,春珰煮茶的本事没你好,下次倒不若送些煮好的来。”

    陆家的掌权人,他而今使唤得倒是得心应手,周遭竖着耳朵听的人面上都显出了些难名的神色,可陆思衡却好像浑然不觉般欣然应承道:“好,靖云想和,在下随时恭候。”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好似看管不住般看向了江寻鹤,可后者早在方才走下来的时候就已经贴着沈瑞站着了,颇为纵容地撑着沈瑞的肩背。

    瞧着倒好似沈瑞第一次来渡口的场景,大约也是这三人,只是那时候江寻鹤还是个时时刻刻要将沈瑞的性命剥离下来的利刃。

    三人稍稍走远了些,陆思衡才轻声道:“景王中秋宫宴是定然要回来的,名目上是去祭拜太妃,但难保有什么别的心思,你商船才从乌州回来,行事要小心些。”

    此事沈瑞倒是清楚,毕竟最初选择乌州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在景王的管辖之下,乌州已经快要被铸成个铁桶了。

    他想知道究竟是皇权能将其劈开,还是钱财能将其挑破。

    第151章 第 151 章

    离着中秋看似还有些时日, 但其实也就是一晃的功夫,沈瑞从解禁后照旧还是去宫中读书,也不知是不是被他气着了, 明帝再几乎没怎么去查过岗。

    就连考查萧明锦的功课都是在他出宫之后背着他查得,他大约自以为天衣无缝,但是大约忘记了萧明锦在沈瑞面前是个不太成熟的碎嘴子, 为了博得表哥的关心, 什么都能拿出来装可怜。

    他那点抠抠搜搜的小心思经不起半点推敲。

    越是临近中秋,中都内便好似续着一团火般, 不断有各色的人往里边添柴,只等着火气达到最旺盛的时候,将最不该的人舔进去烧毁。

    这样急躁的气息一直持续到中秋的前一天, 景王的车队进了中都城, 好似才将始终憋闷着的火气掀开了一个小口释放出来了些。

    沈瑞坐在元楼上看着底下浩浩荡荡的一长条车队, 忽而勾了勾唇角:“想不到阵仗竟这样的大, 我瞧着陛下那几次出行也没有这样大的排场。”

    江寻鹤提起酒壶为他面前的酒盏中添续上酒水,闻言轻声道:“景王在先帝地几个儿子中也算是受宠的, 若不是……”

    沈瑞端起酒盏嗅了嗅,随口接道:“若不是他有个一心为着他着想的好姐姐。”

    “只怕而今执掌天下的人还当真是难料。”

    江寻鹤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提醒道:“小心些说话,隔墙有耳。”

    沈瑞将酒盏中的梅子酒饮尽, 好似揣着万两黄金般道:“没有,两边的屋子我都包下来了。”

    话刚一说完, 他自己倒是先弯着眼睛笑起来, 目光掠过下面华丽的车马淡淡道:“就算是真的被听见了, 怕的也不应当是我,而是底下那位行事没个顾忌的景王殿下。”

    他将酒盏放下, 起身道:“得了,既然已经瞧见了,明日宫宴心中就有数了,不和他多浪费时间。”

    他手肘撑在桌子上,身子略凑近了江寻鹤,兴致盎然道:“我听白琢说中都有一家好吃的鲜肉馄饨,太傅大人可愿与我同去?”

    沈瑞眉眼含笑,将鲜肉馄饨说出口的时候就好像情窦初开的少年,将自己得到的好玩意儿都要献到心上人面前般,偏他自己却没个发觉,还当自己是倒了一杯小米去喂养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呢。

    却从来都没有想过,原书中的大佬为什么会轻易地被他关进笼子里。

    江寻鹤对上他含笑的眼,轻轻弯了下唇角,欣然道:“好。”

    ——

    “公子,您当真要带着这样多的东西进宫吗?”

    春珰看着那拎着大箱子的十几个仆役,声音都有些颤抖,这哪里是要进宫参加中秋宫宴的样子,分明就是要谋反的架势。

    沈瑞还弯着腰在铜镜前找合适的发簪,闻言挥了挥手道:“我已经跟太子打好招呼了,这些全都搬到车上去,等到过了今夜,商船上运回来的东西可就不愁卖了。”

    春珰明显没相信他的鬼话,但瞧着他打定了主意的样子,只能糟心地命人将东西都抬上马车。沈瑞坐的那辆是装不下了,另寻了个旁的来,把箱子码放整齐了才勉强塞下。

    “叫你背的那些个贺词都还记着吗?”

    春珰无奈地叹了口气:“公子放心吧,都记着呢,这三十两银子包管您花的不亏。”

    沈瑞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哼笑了一声,但却也没反驳她的话,只是又不知道从哪扯出了块玉佩系在腰间,带着满身玎了啷当的配饰道:“走吧,进宫。”

    一路上只要他一迈脚,身上的玉饰就撞出些清脆的响动,春珰跟在他身后,恨不得扯了帕子来将脸遮住才好。

    好在从院子里到宫门处拢共也没有多远的路是真的要这小祖宗亲自来走的,春珰稍稍安下心来。

    到了宫门处,大约是因着进宫的人颇多,生怕出了什么差错,所以专门拍了禁军侍卫来宫门前挨个搜身。

    此事已经算是个老传统了,是以朝官们都很配合,身上也没带什么值得仔细探查的,所以很快就搜查结束了。

    但人却都没走,挨着墙边站着,等着看沈瑞的笑话,内侍官同他道了声得罪后便细细搜查起来,但奈何他身上各种玉饰着实是不少,内侍官一抬手一玎珰,愣是在严肃的氛围中惊起一阵笑声来。

    好不容易搜查完了,内侍官又对着他身后跟着的十几个仆役心中犯难:“这些……”

    沈瑞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哦,这些也都是我的,难得来一次宫宴,给大家带点礼物。”

    内侍官面色如土,但也只能命人去搜查,即便为了不触他的霉头,动作利落隐蔽,但也难免要旁边看热闹的朝官们瞧见盒子里的究竟是什么。

    不知道是谁惊讶地“嚯”了一声,沈瑞听见了弯了弯眼睛,跟个显眼包似的合手道:“感谢诸位捧场,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众人当真是被他那点薄礼给唬住了,哪里能算得上什么薄礼,就说今日是来收买朝官的,估摸着也会有人相信的。

    好不容易搜查完,时间已经不早了,内侍官也有些急躁,毕竟若是耽搁了晚宴,他和沈瑞之间被开刀地定然是他自己。

    于是匆匆合手道:“都已经查过了,沈公子请吧。”

    沈瑞略一颔首便顶着众人的目光晃荡进了宫门之中,也不去管身后陡然惊起的议论声。

    今年的宫宴照旧是摆在御花园的,君臣同赏月,也算是一段佳话。

    萧明锦早早就安排了小太监过来等着,好将沈瑞领到他的位置去,原本小太监还紧盯着过来地路径,生怕把人错过去。

    可等到沈瑞一走进,那玎了啷当的声音一想起来,别说是他了,满御花园都知道是哪个小祖宗来了。

    “给沈公子问安,是太子殿下命奴才过来候着的。”

    沈瑞略打量了一眼,便跟在他身后落座,他周遭都是些世家的子弟们,左边的空位大约是陆思衡的,但他右手边还空出了个位置来,他多看了一眼,那小太监便立刻机灵地解释:“这边应当是白家的小公子。”

    哦,白琢。

    沈瑞懒散地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其他的地方,小太监似有所察般问道:“今日的朝官都坐在对面?”

    小太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略一愣又连忙应答道:“是,朝官们都在另一边,沈公子可是想要找谁?”

    今日他带着这般多的东西进宫,难免惹人耳目,自然是不能再带着那漂亮鬼一起了。

    看着另一边聚成一团的各色朝服,他轻啧了一声,有些百无聊赖地撑着腮,目光从人群中穿过去,看不出是在瞧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白琢才风风火火地跟在陆思衡身后过来,陆思衡看到他笑着颔首道:“靖云。”

    “我还当你们会来的更早些。”

    陆思衡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白琢瞪大了一双眼睛:“我们就排在你后边,眼看着你那些东西硬生生查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

    沈瑞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语调懒散道:“别把错处都推到我身上,但凡早一盏茶的功夫出门,何至于排到我后面去。”

    白琢同他素来是一副不对付的模样,闻言还想要狡辩些什么,忽而听到身后传来内侍的声音:“景王殿下到。”

    白琢原本嬉皮笑脸的神情顿时被他收拢了起来,小声道:“景王来了。”

    沈瑞漫不经心地往嘴里塞了块糕饼:“多稀罕似的,内侍嗓子都快要喊破了,倒叫你捡了功劳。”

    白琢被他气得牙痒痒,但又实在不想在这样的情景下再生出什么波澜来,只能磨着后槽牙强行忍了下来。

    众人纷纷起身合手行礼,景王跟在引路的小太监身后走进来,却忽而在沈瑞面前顿了顿脚,意味不明地笑道:“沈靖云,本王在乌州都听见你的声名了。”

    沈瑞闻言懒散地挪了挪身子,顿时身上挂着的那些个玉饰都跟着玎了啷当地响了起来,一阵清脆的声响后就连景王的脸色都难看了几分。

    他这才慢悠悠道:“那想来恐怕不会是什么好声名了,是欺男霸女了,还是欺行霸市了?”

    景王盯着他看了一会后,哼笑了一声:“靖云倒是谦虚了,本王瞧着靖云而今也是个青年才俊,想来那些个传言定然是有些误会的。”

    沈瑞看着他,目光中有些难以理解,他想要说些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他都脑子不清醒了,让让他怎么了?

    “殿下若是这样想,那便是这样吧。”

    景王突然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到:“靖云还当真是有趣,等到宫宴结束,本王定然要请靖云畅饮一番。”

    说罢,也不管沈瑞究竟愿不愿意,立刻便转头看向了陆思衡:“不知本王昨日送到你府上的信可看了?”

    他这一番举动顿时将沈瑞那句“大可不必”噎了回去,沈瑞轻啧了声,也懒得再同他分辨,只是转头看向陆思衡。

    说好一起防备,怎么有人偷偷投诚?

    第152章 第 152 章

    大约是觉察到了沈瑞的目光, 陆思衡面上生出些无奈来,但仍旧合手恭敬道:“已经看过了,只是臣品行粗陋恐难以承受殿下厚爱。”

    沈瑞闻言轻挑了挑眉, 低下头看了看真正品行粗陋的自己,总觉着不过是来宫宴蹭口饭,却莫名被点了句。

    景王脸上的笑意稀薄了些, 明显是对陆思衡这明摆着的托辞感到心中不痛快, 但却扯了扯嘴角,重新露出个十分虚伪的笑容来:“思衡这是说得哪里的话, 整个汴朝谁人不知你的风仪?那小女儿怀春也是应当的,依着本王来看便觉着你们是极其相配的。”

    陆思衡勾了勾唇角,眼中却没什么笑意:“婚姻大事自然应当听从父母之名, 还请殿下容许臣同家父商议才好。”

    满中都谁都能说一句不好自己做主, 唯独他陆思衡这话说出来就是专来诓人的。

    景王千方百计最后却讨了个没趣, 面色难看得厉害, 却也不想在宫宴上再闹出什么笑话来,因而只能咬着牙忍耐下来。

    他的目光在陆思衡和沈瑞之间来回转圜了一圈, 一甩袖子冷笑道:“好,本王便给你些时日。”

    直到他离开了,众人才齐齐地舒了口气,白琢小声嘟囔了一句:多少年了, 行事还真是一点没变。

    沈瑞对这位景王实在是没什么印象,这几日不过是换着法子从旁人耳朵里听说几句罢了, 闻言目光微动, 大约算是明白了为何他一回来, 中都内便人人自危。

    他偏过头用手肘轻轻撞了下陆思衡:“景王向你提亲了?这是将他府上哪位天仙似的千金下嫁了?”

    他说话阴阳怪气的,便连一脸凝重的陆思衡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轻声解释道:“不是殿下府上的,是於氏嫡女,景王膝下只有一位嫡亲的小殿下,多是庶女庶子。”

    乌州於氏

    沈瑞眼中生出一丝了然,都说乌州於氏现下被景王把持着,是条颇为好用的走狗,现下看来也并未有错。

    他面上不显,只是重复了遍那句“只有个嫡子”懒散道:“那还真是挺没用的,连个女儿都生不出来,现下就算是要联姻还要去抢别人的女儿。”

    周遭的太监满脸的冷汗,生怕自己因为听着太多东西而活不过今日,连倒酒的手都在止不住地打颤。

    陆思衡小声提醒了句:“靖云慎言。”

    沈瑞却不太在意地向后倚靠了下身子,他对景王没什么观感,凭着江寻鹤能做一辈子的贤相就知道明帝还不至于被推翻了。既然如此,那如景王这般人,只怕是没两年好活头了。

    他抬手拍了拍陆思衡的肩,哥俩好似的:“放心,他看不上我,若是来中都一趟将於氏嫡女说与我了,只怕於氏明日便要同他拼命。”

    他说得着实过于坦荡,就连素来不大看重面皮的白琢都叹为观止,片刻后才想起来自己方才想要说什么。

    “我倒是听说是因为王妃多年无所出,所以这些年景王倒是没少纳妾,自从前两年诞下小殿下后才算是有所收敛。”

    沈瑞尝了尝杯中酒水,觉着实在是不如江寻鹤自己酿的梅子酒好喝,便随手搁在了桌案上,闻言挑起眉眼嗤笑道:“多出息。”

    顿了顿,又用上了景王方才颇无礼的说话法子:“依我瞧着,分明是他基……”

    众人注视之下,沈瑞将那句“基因”咽了回去,轻笑道:“品种不行。”

    周遭顿时发出一阵憋笑的声音,品种素来都是用来形容犬兽的,沈瑞这话说出口众人当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陆思衡知道拦不住他,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片刻后轻轻笑了起来。

    众人都已经喝过一轮酒了,明帝才拉着皇后过来,园子中的氛围顿时僵硬了不少,明帝倒是满脸的笑意:“诸位爱卿不用太拘束,虽说是宫宴,但中秋就是团圆的时刻,因而也算是家宴,都放松些。”

    话虽是这样说着,但又不是活不过今日,倘若真出了什么岔子,今日不治罪,难保他明日也能放过。是以,众人就连倒酒的频率都低了不少。

    总归是难免的事情,明帝也不多计较,转头看向坐在下位的景王:“你也许久不曾回来了,此次中秋也算是团聚。”

    景王在他面前倒还算是能端出一副人样来,合手道:“皇兄治国有方,臣弟即便远在乌州也同样备受皇恩,自然是不必回京受累的。”

    园子中顿时陷入一片寂静,景王这话就差指着明帝的鼻子说:他才是先帝属意的天子人选了。

    周遭连吸气声都清晰可闻,个个低垂着头生怕将祸事引到自己的头上,四周落针可闻,只有沈瑞慢悠悠地吹了声清脆的口哨。

    凝滞的氛围好似瞬间便被这种无赖的手段给打碎了,别说脸如锅底的景王,就连明帝都一副被噎住了的样子。

    “成什么体统?”

    姿态懒散的沈瑞闻言顿时一挑眉,有些迷茫地探头看了看四周:“不是陛下说不必拘束吗?”

    明帝:“……”

    他厌烦地摆了摆手:“吃你的去吧。”

    是他自己没想周全,同个沈瑞计较个什么劲呢,平白将自己气着了,今夜回去得叫太医开个去肝火的方子来喝一喝才好。

    一通搅合之下,众人都选择性遗忘了景王和明帝之间的话,只有热闹没瞧尽兴的沈瑞颇没眼色地提醒了句:“方才景王说道他就不回京受累了。”

    明帝唬着一张脸:“显着你了!”

    “哪有哪有,臣只是初次参加中秋宫宴,内心实在是惶恐,生怕因着自己耽搁了陛下和殿下叙旧。”

    沈瑞没什么诚心地解释了一句,随后转头看向景王道:“殿下也知道臣地商船刚从乌州回来,听闻乌州在殿下的治理下也堪称蓬莱仙境。”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勾唇笑道:“遗世而独立啊。”

    短短的一句话简直要将景王多年筹谋都暴露而出,就连陆思衡都有些担忧的看着他,生怕他惹祸上身。

    景王沉默了片刻后才看着他露出一点不大诚心的笑容来:“靖云果真如本王所想,同那些个腐臭俗子不同。”

    在场的腐臭俗子们只能捏着鼻子把这名头认下来,不敢多说一句。

    只剩下个沈靖云懒洋洋地夸赞道:“不愧是殿下,就连夸赞人的本事都更高些,不像陛下只会说臣是个混账东西。”

    他这点说不清究竟是自知之明还是没个脸皮的姿态将氛围缓和了些,周遭的世家大臣们个个都是人精,一听见这话头便立刻笑了起来,别管真假,至少笑得都很欢欣。

    个个脸上都是一副“我家有喜”的样子。

    明帝的面色也和缓了些,笑骂道:“不想让朕说你,那便拿出些好样子来,整日招猫逗狗的想什么样子,还敢发牢骚,小心朕罚你板子。”

    板子是不会罚了,不过是面上摆出些样子唬人罢了,明帝生怕他还要说出些什么来,话音刚一落下便急忙摆手让他坐下了。

    沈瑞只是哼笑了声,倒也没再逆着他的意思,摇摇晃晃地坐回了椅子上去。

    白琢满脸敬佩地凑到他身边去小声道:“沈大公子可以啊,今夜的风头都叫你一个人出尽了。”

    他又怕被别人听到,只能一边说一边小心地张望着四周,试图在别人看过来之前就先挪走。沈瑞垂眼看着那个圆滚滚的脑袋抬手轻拍了下,白琢“咻”地一下便将脑袋收了回去,他瞪着眼睛:“你怎么还打人呢?”

    沈瑞本来是想要就着他抢风头那句话呛他一句,但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他一脸无辜地看着白琢摊手道:“很正常,我是纨绔啊。”

    “哎你。”

    白琢想要跟他争辩两句,又实在想不出什么更有伤害的话,只能憋红了脸,撤了回去。

    陆思衡无奈地看着两人之间的吵闹,在四下都好似忘了方才的事情时才轻声道:“靖云今日实在是太冲动了些,景王……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沈瑞叼着一块糕饼,说话的时候有些含糊不清:“谁叫他在乌州的时候卡我的船。”

    说罢,又瞅着陆思衡乐道:“放心,他要是也敢给我安排一桩亲事,我便即刻就命人手抄一万份‘景王逼良为娼’的告示贴满中都城。”

    白琢刚输了一场,心中颇不服气,现下听见他这番话顿时便来了兴致,阴阳怪气道:“就算是真安排了亲事,那也是人家姑娘倒霉,你作个什么劲儿?”

    “白琢。”

    沈瑞语调平静地喊了他的名字,白琢原本兴高采烈的反击顿时便安顿了下来,他有些犹豫道:“有什么事情说便是了,这般严肃做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沈瑞“啧”了一声,语调中颇有些不满:“我私以为就算我是个纨绔,也得有点自己选择的权力吧。”

    他有些不解地看着周遭人对白琢认同的目光诚恳道:“难道我的命就不是命了?”

    第153章 第 153 章

    白琢捂着肚子乐了半天, 想要再说出点什么,但实在是想不出来句什么正经话,只能摆着手道:“成, 也算是个歪理,那位要是给你说亲,你就问他‘混子的命就不是命了’, 且看他怎么答。”

    他自己在那臆想完了又觉着场景实在是好笑, 直“哎呦”着倒回到椅子上去。

    还没盏茶地功夫呢,纨绔就在他嘴里硬生生变成了混子, 没道理。

    但沈瑞懒得同他计较,从盘子里挑拣了一块还算顺眼的点心咬了一口,桃花酱的内陷拉扯出很细小的丝线, 最后崩断了粘在唇角。

    沈瑞似有所察般轻舔了下, 没太当回事儿, 又探头接着去瞧那边假模假样寒暄的朝官们。

    陆思衡坐在他身侧淡淡地收回目光, 他手边是小太监方送上来的茶水,随手取了个杯子倒了半杯递给了沈瑞:“既然不喜欢那酒, 不若喝点茶吧。”

    沈瑞闻言看向他的手中,笑着打趣道:“还得是当家人,我们这些个手里边没实权的,而今只能凄凄惨惨地在陆兄这里蹭一口了。”

    陆思衡无奈道:“今日宫宴都聚在这园子里, 难免有好事的,你们两个且小心些, 不要被抓了把柄, 枉生后事。”

    白琢从小就是在陆思衡的光芒之下长大的, 简直可以说是立在他人生路上的一道界碑般的人物——越过了他就可以即刻得道成仙似的。

    闻言顿时老实了不少,两只手都揣在了袖子当中, 在桌案前做得板板正正,至少比听学时的萧明锦瞧着态度好了不止一点。

    偏他还跟个小狗腿子似的,管好自己还不够,还一副非要替陆思衡管教好沈瑞的架势,目不斜视地瞅着前边手上却半点不含糊地来扯沈瑞的袖子。

    沈瑞手中那半盏茶还没喝尽,被他一扯,顿时洒了出来,好在陆思衡原本就没给他倒太多,只在脸边颈侧晃上了些。

    旁边的小太监这会儿算是找到了些自己得逞用武之地,连忙上去道:“奴才带着沈公子去更衣吧。”

    沈瑞偏过头瞧了眼衣料上不太明显的两处深色随意摆了摆手道:“不必,擦擦得了。”

    说罢便从怀中掏出一方绣着小如意的帕子,随手在衣料上蹭了蹭,将那点水渍压下去了些。

    陆思衡的目光落在那帕子上,莫名便觉着那帕子的主人应当是坐在朝官行列中的江寻鹤,而非面前一惯喜好奢华的沈靖云。

    再加上先前的那一方,叫他难免心生怀疑,真的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拿错帕子这样贴身的物件儿吗?

    他愰神的功夫,沈瑞已经三两下将理亏的白琢料理了,又将茶盏重新推回到他面前去:“神通广大的陆兄,再赏一杯吧。”

    陆思衡闻言回过神来,一边倒茶一边轻声道:“今日竟是不沾酒吗?倒不像你。”

    沈瑞伸了伸腿,在椅子上寻了个舒坦的姿势瘫着,漫不经心道:“喝酒误事,我今日在宫宴上可有个才艺要表演呢。”

    陆思衡皱了皱眉,猜测他这话中有几分幌子:“什么才艺?”

    正逢着这个时候,萧明锦在前面鼓起了勇气当着众人的面高声道:“今日中秋宫宴,正是大家同欢之时,儿臣以为不若诸位广献才艺,共庆佳节。”

    换做是从前,明帝定然是要猜测萧明锦的主意背后藏着多少个鬼精的沈瑞,但今日大约实在是同景王说话说得心累,略一沉吟倒也允了。

    萧明锦完成了沈瑞的嘱托顿时松懈了一口气,高声道:“那不知是哪一位先上前来?”

    众人还迷茫着呢,暗自揣测着下萧明锦是否是受了陛下的什么隐晦授意,此番上前究竟是机缘还是祸事,总归是难料,一时之间倒没人先出来应声。

    沈瑞脸上生出些笑意,提了衣料走上前的同时,还不忘回了陆思衡的问话:“表演个散财童子。”

    “臣愿抛砖引玉!”

    明帝现下这园子里最不想看见的就是景王,其次就是沈瑞。这是个说话没个顾忌的,又惯是中都内最会惹事的纨绔子弟,谁知道他今日这是又盘算了什么把戏。

    但话已经说出去了,此刻阻拦就显着太刻意了些,明帝只能唬着一张脸明里暗里地提醒他:“今日佳节盛宴,还望你不要让朕失望。”

    沈瑞弯了弯唇角笑起来,保证道:“绝不让陛下失望。”

    按理来说,明帝等着的就是这么句应答,但真听见这句话从沈瑞口中说出,明帝倒是先摸出了颗太医给他制的降火护肝丸吞咽了下去,免得一会儿被这混账气死。

    “那臣便献丑了。”

    沈瑞转过身去,看着底下坐着的世家权臣,目光在江寻鹤身上顿了顿,随后又若无其事地收拢回来:“诸位应当都知晓在下有几艘小船才从外面回来不久。”

    这话是谦虚了,底下地这些个人们即便没有自己去瞧过,也都听过手下奴仆的回话,自然知道那是个什么排场。

    沈瑞也不管底下的嘘声,朗声道:“自然也是带回来不少东西,今日既然是佳节,自然应当取出来些与诸位大人同乐。商船里带回来地东西有上百种,在下特意选了些与诸位大人适配的,每人一个种类。”

    说罢,便拍了拍手,早就安排在外面等着的春珰得了命令,立刻便领着一众小太监进来,走近了才福了福身子,命人将箱子都打开。

    原本十几个大箱子就够惹眼的了,现下再将盖子打开露出里面金光夺目的各色物件,顿时便听见些抽气的声音。

    春珰略沉了口气,才将身后始终捧在手中的托盘献上去,沈瑞从善如流地从袖子中掏出一早准备好的小抄,对着帝后储君好一阵夸赞。

    什么“陛下当如万古红日,御领四海”——红玛瑙手串,“娘娘如千秋明月,泽被万物”——夜明珠摆件,“殿下如玉,贤德柔润”——羊脂玉佩。

    一通溢美之词被他念得抑扬顿挫,若不是手上还有小抄,明帝差点就真的信了。

    他眯着眼打量着沈瑞:“你这又是什么把戏?”

    “陛下冤枉,臣只是反省从前行事多有不端,又感怀陛下与诸位大人德才兼备。但既然是想要学习,自然要先体悟。”

    他一扬袖子,将身后装满名贵物价的箱子露出来:“这便是臣体悟的结果。”

    明帝很想问他体悟的就是当众贿赂官员吗?

    但当着景王的面,他实在是不想同沈瑞分辨这些没个名目的事情,只能淡淡道:“罢了,你有些能学好的心思就已经是不易了。”

    这是松口了的意思,春珰闻言顿时便明白了,领着那些小太监去各个朝官世家面前送东西去了,贺词写得跟沈瑞方才念的一样恶心。

    春珰在走到江寻鹤面前时,声音要比着对旁人时压低了些,贺词好似也同旁人不大一样,递过去的是一柄青玉多宝如意。

    不用想便知道是暗藏了私心的。

    一轮送了下来,原本还存着些芥蒂的朝官们眼见着陛下都已经收了,瞧着那精美的物件儿再加上春珰那一套虽然恶心但是又叫人有些上头的贺词,倒也算是心中舒畅。

    春珰办好了差事,心中算着即将到手的银两,快步走到沈瑞身边小声道:“公子,都已经办好了。”

    声音倒的确是小,但奈何景王是个会读唇语的,他从座椅上支起了身子,语调懒散但又裹含着威严道:“都分发完了?看来靖云是把本王给忘了。”

    说罢还哼笑了一声,就差把阴阳怪气四个大字刻在脑门上了,原本有些嘈杂的园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谁都不想引火烧身,只有沈瑞合手道:“殿下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殿下的怎么好叫这些奴仆送上呢,自然是要臣亲自奉上才好。”

    他一招手,春珰顿时便会意地取出一个镶嵌着宝石的小匣子给他,景王顿顿地看了他片刻,随后扬了扬下巴示意身边的小太监去接过来。

    匣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开,景王看了一会,从中拎出来条青玉手串,除了材质色泽可以说同明帝那条红玛瑙的一般无二。

    景王似乎觉察出了些什么,他挑眉道:“靖云这是何用意啊?”

    “陛下将汴朝治理得上下一心、百姓和乐,自然可称之为万古红日,而殿下在乌州也是治理有方,想来是少不得陛下的教导的。”

    他故意顿了顿,给了众人反应的时间,随后轻笑道:“虽有才干,但到底青涩。”

    青涩对着青色,他这是明晃晃地要打景王的脸。

    景王闻言顿时面色难看至极,变动了几番都没能说出话来,倒是明帝先满意地笑了起来:“你虽然顽劣,但却颇有巧思,能够借着这些物件儿来比喻文武大臣,字词贴切,想来是用了心思的。”

    “有心学好实在是难能可贵,春和,赏。”

    沈瑞立刻谢恩,硬是赶在景王之前将那番说辞落实了,叫他再无翻身的余地。

    垂下头的瞬间,沈瑞目光晦暗,这般应当算是暂时保住了沈家周全。

    第154章 第 154 章

    景王回中都算是个意料之中的意外之事, 原书的笔墨大都落在江寻鹤的身上,至少在原身死掉之前,景王还没有彻底倒台。

    先前还好些, 现下商船一回来,就等于将整个中都的目光都落在沈家上。世家皇权之间原本就只差着根导火索,现下这么汇聚着, 只怕就算无人去点, 也难免要自燃。

    唯一的法子就是要明帝知道,世家只不过是想要维持着百年的尊荣, 但他那位好弟弟却恐怕是想要将他拽下马。

    当年为了他能在一众皇子中继承大统,原就因着萧瑜兰嫁给了沈钏海,硬生生在他身后立起一道支撑, 沈瑞现下做的这些不过是帮他回想一番罢了。

    在撕破脸之前, 沈家能帮他一次, 就能帮他第二次, 前提是他要想明白自己的敌人究竟是短时间内不会发作的世家,还是那个多年虎视眈眈的皇弟。

    春和手脚麻利, 没一会儿就端着一托盘的金子出来,沈瑞瞧了一眼倒是没想到明帝的奖赏会这般实惠。

    明帝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摆手道:“收着吧,也不知道你那几条船怎么样了, 别把自己折腾得连饭都吃不起了。”

    沈家好歹积攒了这么些年,前边大约也没有像沈瑞这般的败家子, 因而现下也还算家大业大。

    就是再往江东去几次也还是搬不空的, 至少饿不着沈瑞。

    明帝这番话就是对沈瑞示好的回赠, 别管这么一小会儿他心中究竟有没有想明白,但至少有了他的话, 这趟商船就也算是有了保障。

    算是个好兆头。

    沈瑞也不多跟他磨蹭,当即笑眯眯地命春珰收了起来,心中掂量着这些钱该买些什么各色金玉好挂在那漂亮鬼身上才好。

    一托盘的金子很沉,春珰接过去的时候,手臂顿时往下一沉。

    沈瑞偏头瞧了一眼,抬眼看了看上面坐着的那位满意打赏的甲方,面上笑意都更真诚了些,合手道:“多谢陛下赏赐。”

    他一动,身上那些个配饰就玎了啷当地撞出好一阵声响,恨不得有个什么绕梁三日不绝的回声。

    明帝合了合眼,一副瞧不过去的神情:“你挂着那一身,知晓的是来参加宫宴的,不知道还当是来逛集市的。”

    “臣这也是头一次参加中秋宫宴生怕露怯,没想到竟是用力过猛了。”

    在场这些世家子弟们中,就属他进宫次数最多,谁露怯也轮不到他头上来,但他偏就有些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说完了,还不忘扯了扯身上的衣料给明帝展示,周遭的大臣也探了探头想要凑个热闹,仔细一瞧,好家伙三串青玉珠子。

    先前还说一人一个品类,现下就来将景王的脸打得高肿出三丈。

    似乎是觉察出了园子里的气氛不大对劲,沈瑞还勾了勾唇角道:“臣这也是仰慕殿下威仪,还望殿下不要介怀。”

    景王沉着脸看了半天,随后沉声道:“放心,本王不是这般小气之人。”

    “有殿下这番话,臣就安心许多了。”

    沈瑞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胸膛,又转头对明帝说:“那臣就先告退了。”

    春珰领着一众的小太监跟在他身后走,众人总觉着玎珰声好像更大了些,借着园子中亮堂的烛火,仔细瞧了便能看见个个身上都吊着青玉串子,一个也没落下。

    看明白了,殿内安静了一瞬,随后又识相地推杯换盏起来。

    管他看见看不的,都拿自己当瞎子。

    沈瑞顶着众人带刺似的目光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刚一走近,就看见白琢凑过来比了个手势小声道:“厉害啊沈兄,不愧是中都内地纨绔头子。”

    夸完了,还不忘琢磨琢磨自己:“我若是也闹出这样一场,只怕祖父今夜便能送我去见阎罗。”

    “是么?那你挺可怜的。”

    沈瑞明知着他这般装模作样定然是得了族中的什么指使,懒得同他闹那些个虚与委蛇的把戏,随口敷衍了两句后便看向了身侧的陆思衡:“我今日这出散财童子如何?”

    陆思衡在听见那四个字的时候,心中便隐隐有了些猜测,只是没料到沈瑞做得远比他猜测得还要更决绝些,几乎没留出什么余地来。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避开周遭的耳目轻声问道:“闹出这样大的阵仗,值得吗?”

    沈瑞已经将头转了过去,目光在上位的明帝与景王之间打了个转,最后又轻飘飘地落在了下列的江寻鹤身上,闻言淡淡道:“陆兄应当清楚,这世上好些事情是由不得人来判定究竟值不值得的。”

    他们都不过是被权势裹挟着向前走的棋子罢了,就算前面明眼瞧着就知道是深渊万丈,也照样是停不下来的。

    陆思衡轻啜了一口手中的茶,没再说些什么。

    好在沈瑞之后的人都掂量着没闹出什么别地花样,就连原本想要出风头的,都歇了下来。

    一场宫宴,沈瑞瞧着也就中规中矩,没什么太大的意思,全不顾他自己便闹出好大的风波。

    景王直到退场之前,还不怎么真心地夸赞了他颇有才学,可见是真气着了。

    沈瑞表演完自己的戏份后心中便没了什么忌惮,一堆扶不上墙的纨绔分子来同他敬酒,倒也喝了许多。

    宫宴结束的时候,眼底好似盛着水光一般,耳尖也被催上了层薄红。他晃了晃,扒拉开身边黏着的白琢对陆思衡挥了挥手道:“陆兄,回见。”

    说罢,也不管陆思衡有没有回他的话,便在宫人地引领下出了园子。

    原本派去接江寻鹤的马车早就已经回去了,只剩下挂着“沈”字灯笼的还停在宫门处。

    沈瑞吹了会冷风已经清醒了些,春珰跟在他身侧扶了一下,他抬手掀开帘子,瞧见里面的人影时怔愣了一下,随后轻笑起来:“太傅大人好生听话。”

    养熟的金丝雀知道自己往家里飞了,听话得不行,沈瑞略歪过头想了想,这般乖顺的值得奖赏个漂亮笼子。

    “醒酒汤在来之前便已经煮好了,始终在炉子上煨着,如意先喝一点吧。”

    江寻鹤取了一只小瓷碗,盛了多半碗的醒酒汤放在了桌案上,这会儿正往外散着热气。

    沈瑞走过去坐下,盯着那热气瞧了片刻后忽然开口问道:“江寻鹤,你喝酒了吗?”

    江寻鹤垂眼看着他泛红的耳尖脖颈,喉间无意识地咽了咽,轻声道:“小如意很好看。”

    “嗯哼”

    沈瑞有些得意地应了声后才反应过来两人分明是在答非所问,他顿了顿,终于没经住似的扶着膝乐了起来。

    “也成,勉勉强强也算是个答案。”

    随后便用帕子垫着,小口捧着那碗醒酒汤喝,热气腾腾的醒酒汤在冷秋之中很能带来些慰藉。

    太傅府要比沈府离皇宫近很多,可马车晃悠了好半天都没有停下来,但车内两人却没有一个人疑惑。

    寂静的街道上,马车外悬着的铜铃声音格外清脆些,沈瑞抬手掀开帘子,看着外面越来越熟悉的景象忽然看向身边的江寻鹤开口问道:“倘若用醉酒当做借口,将你带回沈家,太傅觉着陛下会信吗?”

    江寻鹤抬眼看过去,车厢中昏暗,隔着些距离看过去,只能看见略有些模糊的轮廓和沈瑞那双很亮的眼睛。

    朝官与世家间的席位隔着好远,中间又是换了一茬又一茬的舞女,江寻鹤看不见沈瑞究竟喝了多少酒,要分辨不清这样多的酒比着沈瑞说出要杀他的那夜是多是少。

    片刻后,他稍稍移开了眼:“会。”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马车稳稳地停在了沈府门前,沈瑞单手掀开帘子透进了些光亮,他弯着眼睛笑道:“我猜也会。”

    在江寻鹤曾经住过的院子和沈瑞院子的岔路口,江寻鹤稍稍顿住了脚步,沈瑞走在他前面却好像什么都瞧见了一般,语调懒散道:“你那屋子里的东西今早都已经被收拾换洗了,若是现下回去大约只剩下个床板了。”

    明明是夜里才将人带回来的,却一早就命人将东西收拾了,可见是早早预谋好的。

    他半点不掩饰,江寻鹤也只当做没听出来,跟在他身后,两人的脚步声几乎要融合成一道声音。

    沈瑞的屋子里已经许久没有熏香了,两人一进屋子就立刻侵染进一股子酒气,不算浓重,但浮在空中没由来地醉人。

    床幔层层垂下,将床榻框定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身上的人水汽还没有干透,混着气息中的酒味显得潮湿而又粘腻。

    鼻腔中满是熟悉的草药味,被温热的身子烘烤得越发旺盛,比着先前用过的帕子浓重了不知道多少倍,莫名的,沈瑞心中生出了丝难解的绮念。

    床榻中太过于昏暗,叫他没由来地想到,某个昏暗的夜里,交叠的轻吻。已经隔着不知道多久了,却好似不过方才发生的事情。

    那点念头一旦生出来,就好似方一破土就被骤雨兜头浇下,生出诸多的惶然。

    沈瑞的手掌在被子似的遮掩下握了握,他忽然开口道:“宫中的酒浆为着那点体统,从来不甚醉人,太傅是江东人氏,想来酒量应当不错?”

    第155章 第 155 章

    大约是趁着好时候, 今年的中秋月朗风清,半点乌云都没生出,可江寻鹤趣闻莫名觉着应当下一场秋雨的。

    打在各色的枝叶上, 最后沿着屋檐滴落在门前石阶上,撞出一片没个止歇的声响。

    大约这样,便可将床幔内萦绕着的燥意逮着祛除干净。

    隔着两层锦被, 江寻鹤没能觉出那上面一层缀着一层的繁复织花, 却平白地捕捉到了沈瑞胸腔内的震颤。

    眼中生出些笑意来,但却又好似隔着什么被烘干了般地拥堵着, 倒流回腹腔之中,将里边的五脏六腑都一并作乱着点燃、焚烧。

    他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微哑:“江东每年梅子兴盛的时候, 便要多酿梅子酒, 封起来够喝许久。”

    他只讲了梅子酒, 却没说自己的酒量, 像是在层层紧密的包围之间隐秘地留出了一条狭小的通道。

    于筹谋之间论算,不应当也没必要, 可在他发觉身陷囹圄的是沈如意的时候,还是妥协着留了一条退路。

    手指扣在床榻边沿,将指腹压出得泛白,将人心中的那点鼓噪摊开了摆在明面上, 显露无疑。

    偏他身侧的囚犯好似半点都不觉察般,管不得脚镣是锁死的还是欠了缝隙的, 只是稍一翻了个身支起来些, 便同手握着生杀令的朝官将地位做了个倒转。

    凑近了, 两人的气息都彼此交融在一起,分辨不出是草药味更盛还是酒味更浓重些。

    昏暗之中, 沈瑞分辨了下眼前人的轮廓,语调裹着些漫不经心道:“宫中的酒太难喝,知晓的是过个中秋,不知道的还当是现巴巴地从太庙中端出来的似的,一股子焚香味。”

    将宫宴上的酒水贬斥得一文不值后,又好似忽然想起来什么般做了个收束:“远不及太傅上次送我的梅子酒。”

    手肘撑在床榻上,软软地陷进去一个凹陷,沈瑞几乎是笼在江寻鹤身上的,不只是谁的动作牵扯到了床幔,松散地了拉出一小条缝隙,遥遥地透进来些月光。

    将两人的身影晃出来个大概,光影之下,沈瑞的眼睛显出些晶亮,江寻鹤对上他的目光,将自己方才想的那些个又都一点点擦除。

    沈瑞懒散道:“不说的时候倒还好些,一说起来还当真有些想念太傅亲手酿的酒了。”

    他略歪了歪头,好似当真只是在好奇般:“太傅会常喝自己的酿的酒吗?”

    喉间不自觉地滚了滚,吞咽声在昏暗中被无限放大,但很快就如石子入江般投入了擂鼓般的胸腔之中,汇聚在一处,声声不歇。

    他声音中带着些情.欲,哑声应了句:“会。”

    可目光却在应声的时候朝着一侧偏转了过去,隐忍又克制地错开了沈瑞有意的胡闹。

    沈瑞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反问了句:“是吗?”

    撑在床榻上的手肘忽而发力,他支起身子在温热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眼中横生出些笑意来。

    远山孤鹤似的人,却在这样的情.事上显出些莫名的生涩与乖顺。

    他稍稍撤开了些,语调中带着些得逞似的狡黠:“梅子酒甚好,太傅明年若是还酿,不若多喝些,给我带来。”

    原本虚护在他腰侧的手掌蓦然收紧,好似隔着衣料便要将那处皮肉烫得发热般,莫名的酥麻沿着尾椎上升,直到蔓延在脖颈处。

    方才仓促、短暂的亲吻被胁迫着延长,齿关被压着探入,湿濡的舌在口腔中缠绵、搅合,惊动起淋漓的水声。

    气息在两人之间掠夺、转圜,最后只剩下近乎干瘪的胸腔潦草地裹着擂鼓般的脏器,衣衫不知被谁掀开了个边角,露出大片莹润的皮肉,月光之下,简直要晃眼。

    手掌沿着肩背蔓延到腰身,打着转儿地折腾人。

    沈瑞的手掌没个支撑地向前划着,没入枕头下面的时候摸到了个冷冰冰又硌认得小玩意儿,指尖稍一活动,便摸出来了是今夜送给江寻鹤的青玉小如意。

    而今正被他随身带着,就连睡觉也是压在枕下的。

    他合了合眼,纵容着直到近乎窒息地前一刻,才稍稍松懈开唇舌。

    两个人彼此拥裹着,几乎是骨头撞着骨头地使劲,没由来硌出大片的红来,彼此间夹着的那点缝隙被无限地压缩着,丁点儿的反应都无处掩藏。

    隔着衣料,沈瑞的手掌握了握,摸出了一片滚烫,他闷笑了一声,胸腔内的震颤几乎要蔓延到江寻鹤的胸腔内。

    沈瑞略撑起身子,附在江寻鹤的耳边,轻声问了句:“梅子酒也催.情吗?”

    说罢不待江寻鹤回应,他便自己先禁不住了似的笑了起来。分明元凶便是他自己,倒摆出一副多无辜似的样子来。

    江寻鹤抬手将他险些被压到的发丝拢在耳后,露出他有些泛红的耳尖,将他那层不动声色的面皮轻易地便挑破了:“梅子酒不催.情,是如意自己先经不住的。”

    两人几乎要完全贴合在一处,彼此间生出些什么反应简直是再清楚不过。

    沈瑞没料到自己三两句之间便被反将一军,心中莫名生出些恼怒来,将手掌收拢得更紧实了些,听着身下人的闷哼,眼中显出些得逞。

    “太傅大人——”

    他故意扯长了语调,还没等到将后半句说出来,倒是自己先禁不住笑了起来,片刻后又板起脸孔,多正经似的,偏偏口中说出的话却和正经半点都挂不上边。

    “真的不要我帮帮你吗?”

    窗外忽而起了秋风,将枝叶吹得上下颤动,牵扯出一阵猛烈的哗啦声。

    床榻边的案桌上已经燃起了火烛,将方寸的地界照得亮堂起来,沈瑞端着手任由江寻鹤垂眼用帕子一点点擦拭干净,还是那方绣着小如意的。

    他忽而闲下来,看着那被染上脏污的帕子忽然开口道:“这帕子已经送给我了,记得赔我方新的。”

    江寻鹤手上的动作略顿了顿,轻声应了一声。

    沈瑞在宫宴上周转了半天,回来又消磨了好些时候,便是江寻鹤端着水盆过来,他也不过是草草地洗了洗,便有些倦怠地躺回到床榻上。

    这会儿即便合着眼也都能觉察到头顶笼上了一层阴影,他懒散地睁开眼:“怎么了?”

    江寻鹤的目光在他身上略打量了一下,有些迟疑道:“你……”

    沈瑞顺着他的目光出下头看了看,随即又再次躺平:“由着他去吧,睡着了,自然就消停了。”

    他在心中掂量了一下,头一遭带着金丝雀见世面,总不能将人下坏了。

    沈瑞不是特别想要睡觉,只是有些疲乏,于是继续合上了眼。

    隐约之间,他觉着挡在眼前的阴影停顿了片刻后才慢慢挪开,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觉着腰上的系带忽然被手指解开了。

    身下覆上了一只手掌,沈瑞惊了一下,小声唤了声:“江寻鹤。”

    ——连句“太傅”都忘记装点了。

    偏后者还能分出些心神来应了他一句,不待他追问,便被纳入了一腔温热之中,原就没说出口的话顿时便掩盖在了气息交叠之中。

    床幔微微颤动,在烛火的映衬下,在石砖上显出些光影……

    ——

    白琢吃了酒,懒得再回家听祖父唠叨,干脆蹭着陆思衡的马车去了陆家。

    他瘫在躺椅上散漫道:“沈靖云酒量是有多差,出去的时候醉成那样,我瞧着连半壶都没喝完。”

    陆思衡煮茶的手微微一顿,随后淡淡道:“他酒量在中都不是也算有名?宫宴上的那种酒,就是再和二十壶,也未必会醉。”

    白琢闻言顿时来了兴致,一骨碌地翻起身:“你是说他在装睡?”

    “可是为什么啊?景王就算是心中再生气也不会宫宴刚一结束就来逮他吧。”

    陆思衡不置可否地轻挑了眉,没打算跟他在这样的话题上再继续说下去。

    白琢接过他递来的茶盏,捧着杯子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总觉着今日的宫宴暗流涌动的,你说沈靖云是不是备着我们知道了些什么?”

    宫宴已经结束快要一个时辰了,他好像才反应过来似的。

    “别问了,你不适合想这种事情。”

    白琢下意识应了一声,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损了,他炸着毛想要反驳,想了想又莫名停了下来,面上的神色正经了许多:“算了,换个事情说,你的亲事怎么说?”

    白琢已经习惯陆思衡不回他话了,也没那些个多愁善感,只是自顾自道:“其实依我来看,乌州於氏倒也的确算是个好的联姻选择,毕竟中都内牵扯得太多,乌州封闭,反而规避了许多麻烦。”

    “更何况,倘若你不同意,只怕景王那边少不得要折腾的。”

    陆思衡只是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没应声。

    白琢说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今日有些过分安静了,他盯着陆思衡看了半天,半晌才猛地瞪大了眼睛:“你该不会是在中都有心上人了吧?哪家的,长什么样子?”

    陆思衡忽而将茶盏放到了桌案上,起身道:“夜已经深了,早些睡吧”

    第156章 第 156 章

    屋子内只点了一盏昏暗的火烛, 在书桌前照出一小片亮堂的地界,景王差人送来的那封谈及亲事的信件便安放在上面。

    他取了一只描花的小酒盏,斟满了酒却没喝, 只是就着光瞧了瞧,透底、清亮。

    他自从做了陆家的掌权人后便不常饮酒,这壶酒还是上次沈瑞拎来从他这换茶叶走的, 在狭小的空间中萦萦绕绕出好些酒气, 同他原本地主人一般不讲道理。

    景王的用意他也算是早有猜测,近几年乌州那边越发地不安分, 今日这一出戏也算是迟早的事情,他同父亲一早便商议过,也算是做足了准备。

    但当事情真的摆在他面前时, 还是叫他生出诸多的迟疑来。

    他是陆家的长子, 现下又执掌陆家, 婚姻大事早就沦为了权势利益联合的筹码, 他从来清楚,这种事情是无法谈及什么真心的。

    娶回来也不过是相敬如宾地对待着便是了, 世家之中,男子女子都是一样的身不由己。

    好在他也从未对谁生出过什么情愫来,那些个儿女情长之事于他而言远没有陆家的兴盛重要。

    甚至可以说,这样的亲事在他加冠之后, 便是虚虚地摆在眼前的,只不过现下更落实了几分罢了。

    可是, 陆思衡看向桌案上的信件, 安放着的那薄薄一层纸却好像在后面夹着什么锁链般, 趁着他稍一愰神的功夫,便要连着他的脖颈将他锁在一个早早就框定的架子之中。

    他端起酒盏, 一饮而尽。

    倘若他不曾见过更张扬的景致,大约也不会觉着这高墙之内是个什么无涯的牢笼吧。

    他注定要在这高墙之中守着陆家 ,直到培养出下一任的掌权人,可倘若能将更漂亮的景色一并收拢进来,陪着他一起圈禁在这里呢?

    ——他实在是好奇,沈靖云那样地人,若是身上套上了枷锁,会不会还如同现在一般。

    陆家需要一个家世相当、利益牵扯的当家主母,是人是鬼、相貌才情一概都不重要。

    那为什么不能是沈靖云呢?

    陆思衡轻轻晃了晃头,他终于觉出自己大约是从宫宴回来后便有些醉了,往日克制的那点难堪的心思都在这场联姻面前显露无疑。

    可偏是这样,却叫他在心里将自己放过了,大约他只有这一次的机会,即便沈瑞是男子,他身后的沈家也足以将这空缺给添补上了。

    沈瑞同江寻鹤之间那些把戏他并非是没有看出来,但世家之内人人如他,就算真到了不可转圜的一步,江寻鹤这般的出身于沈瑞而言也绝非良配。

    世家之间,何曾有过一丝半点的真情。

    他将烛火吹灭,整个屋子中都陷入了昏暗之中,渐渐安定。

    ——

    汴朝官员中秋过后又照例放了三天假,沈瑞在听说的时候便夸了句:人性。

    等到他想起来自己原本就不用上朝的时候,顿时便话锋一转,暗中琢磨着要怎么能让明帝知道“调休”的存在,好带给这些朝官们一些小小的震撼。

    但他惯是会给自己找清闲的,早赶着中秋前便向着宫中递话请假三天,只留了萧明锦一个人饱受听学的折磨。

    宫宴上闹出的动静已经传遍了中都,他散财童子的名目算是打了出去,一时之间连带着他商船上的那批货都被炒得火热起来。

    景王在宫宴上的心思堪称昭然若揭,又有个如沈瑞这般混账的打了头阵,这些个大臣即便面上不显,为了彰显自己对明帝的忠心耿耿,总要买一串回去地。

    糟践景王的都买了,哪里还差买一串明帝的红玛瑙手串回去摆好,因而这两种近乎抢疯了,即便沈瑞阴险地开出了十余倍的价格,也照样有人趋之若鹜,生怕自己落了人后。

    毕竟旁人售卖的手串也并非没有红玛瑙的,可一旦脱离了沈瑞那散财童子的名目好似瞬间便缺了味道般。

    其余的那些个,想让自己家女儿进宫为妃或是掂量着还没长大的小太子的,就买皇后同款。

    哪位大臣的门生,想要趁机攀附某位大臣的,别管旁的如何,先照着买了同款才是正经事。

    一时之间,围堵在楚家铺子前的人能从长街这边排到另一边去。

    估么着那个个朝官整个休沐期都在研究这件事了。

    沈瑞去铺子前看了看众人抢购的盛况,转头进了后院没有一刻钟,楚家的伙计就出去宣布了限购。

    眼瞧着价格越来越高,后院之中又钻出去了几个人混在人群之中,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干起了黄牛的勾当。

    即便可恶,但也总比买不到要好些,因而楚家的伙计装模做样要去阻拦的时候,还被抢购的人群包庇着溜了。

    沈瑞看着伙计不断搬进来的白银,满意地点了点头,给这些古代人一些小小的资.本震撼吧。

    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对着管湘君道:“船上应当有一尊珊瑚摆件,且先留下来吧。”

    保不齐再过些时日,便可送给陆思衡当做订婚的贺礼了。

    比着这边金银的价格,楚家的米粮却要远远低于市面上的价格,成色上也没差出什么来。

    中都内的百姓得了消息都连忙过去排着长队屯买,生怕错过了,沈瑞的名声都连带着好了许多。

    “公子这样下去,只怕中都内的商铺都要对我们心存不满了。”

    沈瑞端着茶盏轻啜了一口道:“我们既然这般做了,目的便从不是要剥夺了谁的生路,由着他们来闹,先送到我面前来瞧瞧。”

    茶盏放在桌案上,磕出清脆的声响,他掏出帕子擦了擦嘴道:“中都内的商会,我也算势在必得了。”

    管湘君知晓他心中的筹谋,也并未再多言,只是轻声道:“江东的也都已经安顿好了,周管家改名换姓,生意也已经逐渐兴盛起来了,只等着中都这边的消息,便可时时往来通运了。”

    沈瑞站在二楼的窗子处,看着底下排着长队的百姓们轻叹了一口气道:“即便是再兴盛的王朝,也总会有人吃不饱饭。民生安定远比固化的阶级重要得多,但这世上总是有人不懂。”

    管湘君抬眼看着他,日光从窗子内晃进来,将他侧脸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

    瞧着神色,好似还是那个在中都城内为非作歹的世家纨绔,可他却好像远比那些个道貌岸然、满口仁义道德的人更能看得见生民苦楚。

    又或许偏得是这般的人,心性才最是澄澈吧。

    商户们的反应比沈瑞预料得还要快上许多,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冲进了楚家的铺子,连一旁抢购的人都被吓住了。

    偏话还没说几句就被诓上了马车,仗着人多不至于被杀人灭口罢了。

    赶马车的人早就得了吩咐,将他们从沈家的后院拉了进去,等到反应过来自己进了狼窝的时候,身后围着二十几个彪壮护卫,早就一步都逃脱不得了。

    方才在铺子里还个个怒气冲天,这会儿见了沈瑞又将头埋得跟鹌鹑似的,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最后还是个脾气暴躁的先开了口:“左右便是今日不得罪贵人,再过些时日我们也是要饿死的,那小人也便顾不得什么周全了。”

    沈瑞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道:“请说。”

    “沈公子是贵人,自然不懂我们这些升斗小民的难处,您现下铺子中的米粮如此价廉,却叫我们这些人全没了活路。”

    沈瑞放下茶盏淡淡道:“可百姓们选择更省钱的法子总归没什么错处,更何况现下只不过是头一遭,我后面的商船是要源源不断地从江东运过来的。”

    众人一听,顿时面色如土,若当真如此,只怕他们全都没了生路。

    沈瑞的话还没有停,还在细数着自己的业务范围:“米粮、布料这些都是要一一填补上的。”

    “小人等不过是赚个糊口的钱,若不是生活所迫,谁又会来行商,便是沈公子这般的价格只怕也是要赔本的,又是何必呢?”

    沈瑞看了眼那说话的人,脑子灵活,可堪大用。

    他笑了一声道:“我这些米粮只怕便是购入的价格也要远远低于诸位所花费的 。”

    彻底没了希望,若是非但不亏本,反而大赚一笔,他们便再寻不到什么更妥帖的话来同沈瑞分辨了。

    “小人们知道了。”

    众人都要走,只有那最开始暴脾气的人还是不甘心,他转头问道:“可沈公子今日既然愿意见我们,想来定然是有自己的用意,绝不应当只是告知我们。”

    沈瑞弯了弯眼睛夸赞了句:“聪明。”

    “春珰,拿契约来。”

    一摞古早的资.本主义联盟合同被摆在了众人眼前,沈瑞单手撑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我借给你们进货的渠道、往来的商船,你们按照我的价格来卖,赚的钱分我三成。”

    他环视了一周,没错过众人脸上掩藏在迷茫之后的惊喜之情。

    蛊惑似的,他轻笑了一声说道:“白赚,干不干?”

    第157章 第 157 章

    几个粮铺掌柜从沈府离开的时候神情还是恍惚的, 一个个面目呆滞,对着周遭的围观浑然没了反应。

    “掐我一下,是真的吗?”

    “嗷——”

    被掐的人痛呼了一声, 但片刻后又嘿嘿嘿地乐出了声,越笑越大声,最后干脆叉着腰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

    他声音洪亮, 让身边地几个掌柜也都纷纷回过神来, 把手揣回到胸口,直到摸到了那一张纸, 才算是安定了下来。

    他们去楚家铺子里找茬的事情并不算是什么秘密,很多人更是看着他们被马车送到沈府地,对他们能活着出来压根没报什么期望。

    现下还守在沈府外面, 无非是为了看看如沈府这般家大业大, 往外运送尸.体的时候用的究竟是草席还是薄棺。

    万万没想到, 几个人竟然是自己腿儿着出来的。

    但也没好到哪去便是了, 一出来,便跟疯了似的, 虽说外面瞧不出什么来,但谁知道内里受了什么暗伤?

    几个掌柜还没等着从沈府走回到自己的铺子呢,沈瑞那“狠辣”的手段就已经从城南传到了城北。

    原本张望着的掌柜立刻将铺子大门紧紧地关上了,生怕祸及己身。

    沈瑞等了两天没等到新的鱼上钩还疑惑了下, 不过很快就将这件事情抛在了脑后,毕竟这件事也算是长久的态势, 不必急在一时。

    反倒是陆思衡的事情先摆在了他的眼前。

    景王那边不知起了什么心思, 将亲事闹到了明帝的面前, 若是於氏只是个商贾,那於氏长女嫁给陆思衡为妻他自然是乐见其成。

    可偏偏明眼人都清楚得很, 什么於氏长女,不过是景王手底下地一枚棋子罢了。

    一旦同陆家联姻,那便是亲手将景王的势力扩张了。

    但无论他心中是如何盘算的,至多也不过私底下偷偷给陆家些暗示,还要以一副站在陆家的角度上思考的样子,不好落了人话柄。

    明帝为这件事忧心了好些天,心情差到就连路过的狗都要被他踹一脚,更不用说趁着中秋玩疯了,半点功课都没看的萧明锦了。

    挨了一顿训斥后,被打入“冷宫”,已经几天没有过问了。

    萧明锦虽然顽劣,但到底没有沈瑞这般混账,虽然从前也因着功课被训斥责备过,但到底还没有连这几日都不见他的时候。

    现下正巴巴地蹲在沈瑞面前抱着小腿哭诉呢。

    “表哥嗝——”

    他哭了半天,大约是气不顺,现下一个劲儿地打嗝,连带着那句表哥都被拖出了奇怪的音调。

    “你说,父皇是不是嗝不喜欢孤了。”

    沈瑞大约能猜到明帝现下的心境,火快要烧上房梁了,一转头再瞧着萧明锦不上进,自然要生气。

    他略俯下身子拍了拍小太子的肩,安抚道:“放心吧,陛下不过是这些时日事务繁忙罢了,再过几日有了定数就好了。”

    即便现下朝堂上下流言四起,但沈瑞也很清楚,储君的位置不会轻易产生什么变化的。

    就连明帝这般费尽心机地想要除掉沈家,也不过是在给萧明锦铺路罢了。

    萧明锦用帕子拧着鼻子擦了擦鼻涕委屈道:“可是以前也从不曾这般不理孤的。”

    话还没说两句,又是一阵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流,大有一副要将沈瑞淹死的意思。

    沈瑞低头瞧了一眼,有些嫌弃地往外抽了抽腿,很小的动作,但奈何萧明锦现下神经再脆弱不过,顿时顶着满脸的泪水抬头质问他。

    “嗝——”

    一开口先打了一个嘹亮绵长的嗝,他擦了擦鼻涕,面上显出几分羞赧,但仍然大声质问:“连你也嫌弃孤?”

    沈瑞很想承认,但理智告诉他,若是他当真承认了,只怕萧明锦的泪珠子能将沈府给淹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方要说话,手边的石桌上便落下了茶盏。

    江寻鹤轻声道:“殿下哭了许久,难免要难受,先喝点茶吧。”

    萧明锦原本没觉着,但一听见这话,又忽然觉着喉咙好似的确是有些干,所以倒也恋恋不舍地将手松开,去够茶盏了。

    他蹲了半天,腿都麻了,干脆捧着茶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往里硬灌。

    不像是在喝水,倒好似在给自己续航一般。

    沈瑞瞧了两眼只觉着心累,明帝不会易储是明摆着的事情,不会不喜欢萧明锦也同样摆在了明面上,他着实是想不通为何会有人为着这种一眼望得到尽头的事情折腾。

    喝够了,萧明锦哭得有些发懵的脑袋好似才正儿八经地运作起来般:“太傅为何会在沈府?”

    沈瑞:“……”

    萧明锦看了看江寻鹤来时的路径又填补了句:“还是从表哥屋子里出来的。”

    沈瑞觉察到前后夹击的目光,抬头看了看天,说什么,说他们两个如何在床榻上互帮互助吗?

    提起这个来,倒叫他想起自己不大顺利的温水煮金丝雀的路径,他怕将那动辄泫然欲泣的雀吓飞了,因而至今不曾进过半步。

    他幽幽叹了口气,一时之间倒是分辨不清自己同这漂亮鬼究竟是金主与金丝雀的关系,还是什么战斗友谊关系。

    就在他满脑子都是那些个不能说的场景时,萧明锦那边已经从单纯的好奇进化为两人偷摸成为好友,整日背着他在屋子里玩了。

    沈瑞在一片颜色之中勉强分拨开一条缝隙,抽空在脑子里回了句:嗯,的确是在玩。

    萧明锦见两个人没说话反驳,顿时更来劲了,将自己同沈瑞从小的那些个交情细数了个遍,一副势必要压过江寻鹤一头的架势。

    最后干脆扯着嗓子高喊了句:“我也要和你们一起玩!”

    沈瑞被他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嘴比脑子快地反应了下:“那可不行。”

    他们敢吗?道德的底线,皇权的制约都在一瞬间化为了实质般堵在两人面前,磨刀霍霍地威胁着。

    萧明锦其实知道俩人大约是有什么正经事在做,只不过父皇这几日冷落了他,叫他心中冒着委屈,好不平衡。

    折腾这一阵,也不过是想要听两人好好拿出正当理由同他解释,这样也好叫他代入一下父皇。

    谁知道计划还没实施到一半,就被沈瑞一句“不行”给彻底溺毙了。

    他震惊地瞪着一双眼,连反问都给忘了。

    沈瑞回过神来,心里边第一个念头就是:完蛋。

    好在江寻鹤救场还算及时,轻声解释道:“这几日铺子中的账册数额过大,臣是来帮沈公子一并看账的。”

    大约是为了顾忌萧明锦现下弱小的心灵,江寻鹤换了个生疏的称呼,一个除却最初见面,再也不曾夹在在两人之间的称呼。

    萧明锦吸了吸鼻涕,有些期望地看向了沈瑞:“是吗?”

    “正是如此。”

    沈瑞敢对天发誓,他应承得斩钉截铁,绝无半分迟疑,但萧明锦的眼睛中还是一点点堆聚出了好一汪眼泪。

    “你骗人!倘若是真的,你现下早阴阳怪气地骂人了,分明就是心虚!”

    沈瑞还当真配合着愣了片刻思索自己从前的行事风格,最后得出结论:是的,他就是这么个混账。

    沈瑞无奈地叹了口气:“总要有些事情是不能拿出来说的,我又不曾薄待殿下。”

    萧明锦还想再同他争辩什么,可一抬头看着前后贴在一起的两人,只觉着一阵心冷。

    爱的反义词不是恨,是漠视!

    他猛吸了一口气,将原本已经顶在唇边的话硬生生给吞咽了回去,也顾不上将屁股后面沾着的土拍干净就跑了出去。

    好像沈瑞是个什么负心汉似的。

    沈瑞扶额叹了口气,有些心累:“罢了,我去瞧瞧,别人出了宫在我这出了事,总归是说不过去。”

    江寻鹤的手掌摁在他的肩上,不算使力,但却成功将人拦了下来:“我去吧,他现下心中委屈,只怕未必听得进你说的话。”

    沈瑞想了想萧明锦方才的举动,又垂眼看了看自己被糊上眼泪鼻涕的衣料,摆了摆手:“罢了,你去看看,只要平安上了回宫的马车便罢了。”

    萧明锦也不是真就一鼓作气地跑上了马车,实质上还有些磨磨蹭蹭地等着沈瑞追过来哄他呢。

    等了半天,好不容易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一回头却只看见了个同他抢表哥的江寻鹤,顿时怒上心头,屁股一扭就上了马车。

    连声催促着赶紧走。

    赶车的小太监有些抱歉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在萧明锦地催促下抖了抖缰绳。

    跟着萧明锦出宫的是他从御花园里救回来的安平,他们年纪相仿,安平又不像那些东宫中原本的小太监那般死守着规矩,因而最近很是得萧明锦的心意。

    见着他满脸眼泪的回来,顿时心疼地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在沈府中受了什么气?”

    萧明锦底边是生气也还是有分寸,只是含糊地说父皇和表哥好似都不喜欢他了。

    安平闻言目光微动:“殿下若是不嫌弃,奴才倒有个主意。”

    第158章 第 158 章

    萧明锦打了个响亮的嗝, 勉强将眼泪止住了,安平看着他的样子有些无奈地拿着帕子给他擦了擦:“殿下还是小心些吧,若是被陛下看见了, 少不得又要一番训斥的。”

    萧明锦哼了一声,赌气道:“训斥便训斥吧,反正父皇现在也不喜欢孤。”

    话虽是这么说着, 但还是由着安平将他脸上的鼻涕眼泪都擦干净了, 才小声地抽了抽鼻子道:“你方才说的法子是什么?”

    安平抿了抿唇想要说些什么,但片刻后又微叹了口气道:“陛下大约只是一时生气, 未必是不喜欢殿下了,此事多生变数,殿下还是不要多问了。”

    萧明锦原本还真没指望他能说出什么有用的法子来, 偏他现下扭扭捏捏的, 倒还真就叫他生出了点兴趣。

    他唬着一张脸, 瞪着安平道:“你敢在孤面前藏秘密了?你要记得是孤把你从御花园救回来的!”

    安平见着他这般模样, 顿时面上显出了些为难。

    萧明锦见状顿时便打算乘胜追击,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戳着他:“快说快说, 不然等孤回了宫非要治你的罪不可。”

    安平这才有些迟疑道:“此事原就有些虚无缥缈,奴才便是说了,殿下也只当做个乐子听听便好,不要当真。”

    直到看着萧明锦点了头, 他才轻声道:“自从殿下在御花园将奴才救走后,那些欺负人的太监们便因见到了殿下的威风而心有余悸。”

    萧明锦闻言也不顾上哭了, 立刻便有些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紧接着便听到安平说:“他们生怕奴才在殿下面前说他们坏话, 便一直想着要讨好奴才,殿下也知道的, 宫中的太监们大都有些千奇百怪的门路,此事便是他们告诉奴才的。”

    他还没说什么事情呢,萧明锦便先皱起了眉,小太子没见过什么人间疾苦,前边十几年也就跟着沈瑞去渡口的时候算是瞧了眼民生,但反倒是叫他更嫉恶如仇了些。

    “他们说得话能信吗?会不会是故意诓你的。”

    安平垂眼道:“诓骗奴才倒是也不至于,毕竟他们原就是为着在奴才面前卖个好罢了。这些太监们在宫中的时间久了,难免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只是真假奴才的确是核对不上,所以也就是当做个乐子说与殿下听听便罢了。”

    萧明锦眉心这才算是舒展了些:“那你接着说说吧。”

    “殿下应当听闻过冷亭居士?听闻他前不久正出现在中都城郊。”

    萧明锦顿时瞪大了眼睛,冷亭居士乃是汴朝有名的大儒,听闻若是能够得了他的教导,日后定然是大有作为的,只是他素来喜静,爱好云游,极少有人能觅得他的踪迹。

    “此事可当真?”

    安平无奈道:“汴朝上下都知晓冷亭居士最是难寻,这消息实在是难以辨别真假,远不应当拿到殿下面前来说的。只不过方才听了殿下的话,奴才一时心急才说出来的。”

    “想来陛下之所以发怒无非便是因为殿下功课懈怠,若是殿下得了冷亭居士的教导,陛下定然是要高兴的,彼此也就不会冷落殿下了。”

    萧明锦闻言一怔,对啊,若是他能得了冷亭居士的青眼,父皇非但不会同他生气,说不定还要好好夸奖他一番呢。

    思及此处,萧明锦顿时兴致勃勃道:“那几个小太监可曾说过冷亭居士出现在何处吗?”

    “原不过是说些闲话,奴才并没有仔细问过。”

    看着萧明锦有些失望的眼神,安平又道:“此事尚且不知道真假,殿下不要急,等到回宫后奴才再去仔细问问。”

    “好,若是此事办得好,孤要好好地赏你。记住,不要被旁人知晓了,若是叫父皇知道了,便算不得惊喜了。”

    安平颔首道:“殿下放心。”

    萧明锦现下已经不伤心了,他要振作起来,找到冷亭居士,给父皇和表哥一个大大的惊喜。

    ——

    “主子,陆家那边几天都没有消息,只怕要出岔子。”

    景王将靴子搭在矮桌上慢悠悠地品了口茶,看着下首的侍女道:“陆思衡行事最为谨慎,同於氏联姻也算是他眼下最好的选择了,且先等着看吧,不必急于一时。”

    “只是奴才担心,他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回应,会不会是有了什么心上人?”

    景王嗤笑一声道:“你太不了解他,他这种人生来就是要为着陆家卖命的,就算真的对谁动了心思,也永远有一个陆家挡在前面,他不会不考虑的。”

    侍女也知道自己说了多可笑的话,闻言也便不敢再多说些什么。

    “那位江太傅查得如何了?”

    侍女垂头道:“已经查清楚了,是今年的新科探花,商贾出身,原本是要往着翰林院去的,结果被沈家的公子从中作梗,摇身成了太子太傅。”

    “翰林院?”

    景王沉吟了片刻,忽而笑道:“看来我这位好皇兄是打算将他养成刺向世家的一柄刀刃了。只可惜,现下棋子已然费了大半,这样好用的刀被他放到他那宝贝儿子身边教书,可见妇人之仁。”

    侍女是从於氏选上来的,素日里做的便是调查收集消息的事,虽不常在景王面前行走,但却对他颇有畏惧,又或者说整个於氏早已经在这些年中成为了景王麾下的爪牙。

    “沈靖云同他的关系据说并不算好,在中秋前还因为当众顶撞而被禁足半月。”

    此事景王原也有所耳闻,毕竟沈家摆在那,一举一动都自然有人紧盯着。

    他向后倚了倚,慢悠悠道:“我瞧着倒是未必,面上越是看见了什么,便越未必是真的,我倒是有些期待我那皇兄如何亲手给自己养出一个祸端来。”

    ——

    “请你出去喝茶你又不肯,我便只能带着好茶来寻你了。”

    沈瑞姿态懒散地斜倚在藤椅上,捏着个桂花糕饼在吃,闻言略一挑眉道:“我而今风头正盛,少出去些大约还能消停点。”

    陆思衡轻笑了声:“听说了,而今中都内大半的珠宝米粮生意都是楚家的,宫宴上一步走得的确妙极。”

    “原想着过来瞧个热闹,倒是不曾想江太傅竟然也在。”

    陆思衡将茶盏向前推了推,移到了两人的手边,目光却紧盯着江寻鹤的神情。

    沈瑞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心中生出些莫名的猜疑,可面上却不显露,只是懒声道:“这样不好?一次见着两个人,平白叫你占了好些便宜。”

    陆思衡闻言收回了目光,有些无奈道:“数你最是有些歪理,说起来阿瑞不猜猜我今日来所谓何事?”

    沈瑞还在吞咽最后一口糕饼,便听见江寻鹤在身侧道:“想来是为了陆於两家的联姻,还不曾恭贺陆公子。”

    沈瑞乐得有人替他答这些猜来猜去的把戏,只在最后添补道:“我可是连贺礼都已经备好了,绝对是中都内难寻的稀罕物价儿。”

    不论原主同陆家关系如何,单瞧着现在他同陆思衡即便不是什么至交好友也多少有些利益牵扯,甚至还牵扯得很漂亮、场面,于情于理他都要准备个贵重的贺礼才好。

    陆思衡看着他,眼中情绪难明:“靖云希望我同於氏联姻?”

    沈瑞桂花糕吃腻了,正掂量着要不要再吃个槐花馅的,下一刻江寻鹤便捏着边角递到了他唇边。

    即便有些不妥当,但他惯会偷懒,干脆就着江寻鹤的手咬了口,在口中品了品后便皱眉道:“太甜了,定然是厨房依着你的口味做的。”

    “是吗?”

    江寻鹤将剩下的半块糕饼吃了,喝茶润了润喉才轻声道:“的确有些太甜了,一会儿叫厨房换些上来。”

    沈瑞无可无不可地“嗯”了声,方才地糕饼太腻,叫他顿时没了胃口,重新倒回了藤椅上,看向陆思衡道:“不是我期望与否的事情,难不成陆兄娶亲还要挨个问过我们这些友人不成?”

    “对于现下的局势而言,於氏虽然风险大,但也未必不是好的选择。世家现下要想的不是如何扩张而是如何守成,中都内的那些大都势力盘根错节,不好选,商贾现下正合适。”

    沈瑞灌进去半盏茶,才算将喉间的甜腻压了下去:“江东的我也算是有些了解,那些商人利益心太重,不适合联姻,於氏始终守本,倒算妥当。景王虽跋扈又有些心思,但对于联姻影响并不大,成也制衡,败也制衡。”

    “我猜陆兄应当不会拒绝吧。”

    他促狭地眨了眨眼,口中说的是猜测,实则已经是笃定了,此事对陆家百利而无一害,依着陆思衡的性子,他定然会同意。

    陆思衡从方才开始目光便在他和江寻鹤之间转圜,两人分吃糕饼的举动被瞧了个清楚,动作间自然熟稔总归是做不了假的。

    听到沈瑞的话,他轻轻勾了勾唇角,可眼中却并没有什么笑意,只是很平静道:“看来靖云要失算了,我并不打算同意与於氏联姻。”

    第159章 第 159 章

    沈瑞倒是没料想到这一出, 他眨了眨眼,神色有些古怪道:“难不成陆兄是背着我寻了个什么更好的联姻对象,直到纸包不住火了, 才想着主动上门请罪?”

    陆思衡闻言微微一怔,片刻后无奈地轻笑了一声:“没有。”

    沈瑞用怀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番,半晌才又懒散地半搭着眼睛倒了回去:“成吧, 若是叫我知道你这会儿了还诓骗我, 我便叫人去喊了白琢,到你门前哭去。”

    在白琢的心里, 陆思衡简直是标杆似的存在,也是难为他了,自小活在陆思衡的光环之下还没有长歪, 反倒是对着陆思衡的时候跟瞧见了什么偶像般。

    若是叫他知道了陆思衡背着两人偷偷有了心上人, 不蒙头大哭都算是坚强的。

    陆思衡大约也是想到了白琢那副样子, 下意识皱了皱眉显出了些无奈道:“只是有了中意的人选, 但还尚且没有遣人去谈,大约还要些时日。”

    “瞧瞧, 还是白琢更有效用些。”

    沈瑞阴阳怪气地说完后,又撑起身子凑近了问道:“哪家的姑娘?”

    陆思衡没有立刻回他,目光反倒越过他看了看他身后的江寻鹤,后者原本在喝茶, 却立刻敏锐地觉察到了,抬眼看过来时, 两人的目光撞在了一处。

    陆思衡勾起唇角笑了笑, 随后收拢回目光对沈瑞道:“现下还没个定数, 待到有了分辨,你自然是头一个知晓的。”

    “藏得这般仔细?”

    沈瑞轻挑了挑眉道:“难得, 除了陆家之外竟也有旁的什么人叫陆兄上心了,那我便静等着陆兄的好消息了。”

    他话虽是这么说着,但心中已经将中都内各家细数了个遍,揣度着陆思衡中意的究竟是谁。

    他同陆思衡现下只能算是有些交情,连利益的共同体都算不上,他也懒得费出更多的心思来将两人的关系拉扯得更深。

    他心中清楚,由着他费出多少心思,一旦触碰到了陆家的利益,他同陆思衡也早晚是要分道扬镳的,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他钻研看了身侧正安安静静喝茶的江寻鹤,心中分辨出了点高低——远不如他而今养在府中的金丝雀更叫人欢喜些。

    沈瑞目光微动,但面上却没显出什么多余情绪来,只是状若无意道:“这些时日陛下只怕要为你这件事愁死了,你倒是忍得下心晾着。”

    不但是受了委屈的萧明锦,听闻太医已经一连开了几副败火安眠的方子了,可见心中是多犯愁了。

    陆思衡轻笑道:“在旁人眼中大约陆家和於氏联姻在所难免,现下其中又搅合了个景王,陛下难免要伤神。”

    “我虽不会同意联姻,但太容易得到的东西难免无趣,再晾着些时日,于世家、你我而言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景王的心思明帝并非不清楚,只有让他的担忧达到了阈值,才会越发能看清,只要景王的威胁还在一天,他就必须要仰仗世家的势力。

    沈瑞弯了弯眼睛:“太狡诈。”

    ——

    萧明锦紧张地在屋子中踱着步,恨不得没走两步就要往外张望一眼 ,生怕不能立刻瞧见门口处进来的人。

    他已经在这晃了许久了,却始终都没瞧见一直等着的人,虽是秋天,但身上已经急得有些发汗了。

    终于,安平从门外一路跑进来,冲进屋子的时候,已经连话都说不出了,萧明锦虽然心中焦急,但还是倒了茶叫他稳一稳再说。

    安平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问……问到了。”

    自从萧明锦得知了冷亭居士出现在中都城郊后,便命安平去问,只可惜那两个小太监原本对这件事也不上心,直到萧明锦差人去去问了,才急慌慌地打探消息去。

    耽搁了好久,才终于闻着点味儿。

    “据说是在云山上出现的,此次到中都来是来求医问药的。”

    萧明锦一把握住了安平的小臂,惊喜道:“当真?”

    冷亭居士这么多年云游在外,也不是完全没被人寻到踪迹,不然着消息也就不会传到他耳朵里了,只是就算将人逮到了,但除了继续云游外别无所求,任凭你怎么抓耳挠腮地着急,就是留不住人。

    可倘若他此次来是求医问药的,那萧明锦便有了将人留下的可能,不管是要医治谁,他都可命太医去瞧瞧。

    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因祸得福到这般田地,喜上心头,他当即便起身道:“孤要即刻出宫!”

    “殿下,且先等等。”

    安平及时地拦住了他,轻声解释道:“就算打探到了消息,也未必便是真的,若是假的便也罢了,无非耗费些力气,可若是有奸人从中作梗,只怕殿下要陷入险境啊。”

    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萧明锦顿时便冷静了下来:“那你说应当如何?”

    “不若殿下先派人去云山寻着一番,若是的确找到了冷亭居士的踪迹再前往也不迟。”

    萧明锦面上显出些明显的犹豫:“可若是孤不去的话,只怕多有冒犯……”

    “冷亭居士既然是来寻医问药的,那想来在医治好之前是不会离开的,再者也好叫人小心些,只远远瞧见了便来汇报给殿下便是了。”

    安平见萧明锦面上还有些迟疑,于是平静地掏出了自己的杀手锏:“殿下若是不放心,奴才愿带人前往,定然不叫殿下失望。”

    萧明锦看了看他,知晓他素来行事妥当,应当是不会出差错的,迟疑了片刻后还是理智占了上乘,他紧紧地握住了安平的手腕,大有一副要将自己后半生都托付出去的架势:“那便全都交给你了,一定不要让孤失望。”

    安平垂下了眼,叫人看不清眼中的神情,他轻声道:“殿下放心。”

    ——

    这些时日中都内的商户几乎被楚家伤害了个遍,楚家铺子颇多,商船带回来的货物又种类冗杂,除了米粮和金玉饰品外自然还有布匹绸缎、茶叶美酒。

    凡是中都内生意还凑合的都被楚家平等地刺痛了,若是强忍着不冒头也就算了,但凡探出一点心思的,都被抓走送到沈瑞面前,先恐吓再利诱,最后都成了资.本家的卑微打工人。

    好在沈瑞还没到丧心病狂的地步,给这些商户们的利益也足够多。

    商户也是普通百姓,他们自然也是要生活的,卖布匹的自然就需要买米粮,现下沈瑞非但是给了他们足够的利益分成,甚至还将这些生活用品的价格完全压下来,他们自然是更好生活的。

    甚至在沈瑞的话中,他们当真瞧见了点生活富裕的影子——这是普通百姓从来不敢想的。

    即便明帝当真是个仁善贤明的君主,汴朝也还算兴盛,但无论多兴盛的王朝,底下都有难以果腹的百姓垒成骨阶。

    不过半月的功夫,原本义愤填膺的商户便被策反了大半。

    马车停在楚家的铺子前,掌柜早早就得了消息在外面等着,他这些时日看着铺子中的进账只觉着做梦都是在数钱。

    见人下来了,他便连忙迎了上去:“沈公子,江大人。”

    周遭不少人在偷偷观察着他们的动向,毕竟沈瑞自从中秋宫宴之后便极少出门了。

    掌柜连忙从伙计手上拿过账册递过去,陪着笑脸道:“这便是这些时日的进账,都在此处了,绝无半点差错。”

    春珰立刻接了过去,抱在怀中。

    掌柜在前面领路,沈瑞便听着他一路解释着而今铺子中的现状,几人间的阵仗并不算小,因而几乎是他在这边一路走进去的功夫,消息便已经传到了各家。

    沈瑞余光看见周遭往来探听消息的人,目光微动,面上生出些笑意来。

    这才是他真实的意图,毕竟商船回来是一回事,之后的售卖又是另一回事,楚家而今风头正盛,难免有想要分一杯羹的,沈瑞的作用就是及时出现,做个明晃晃地摆在那的威胁。

    无论是谁想要动手,重要先掂量一二。

    几人在铺子中逛了好一会儿,确保所有人都瞧见了才离开。

    马车上,沈瑞倚着车壁将账册丢在矮桌上,偏过头去瞧身旁的江寻鹤:“你瞧着,心中可有什么分辨?”

    江寻鹤知道他说的并非完全是账册的事情,略顿了顿后轻声道:“这其中利益巨大,得知消息的商户越来越多,只怕在中都世家之内早已经传遍了,其余的还要好些,白陆两家只怕不会错过。”

    “尤其是白家,迟早是要传到白琢手上的,若是沈家可以以此而获利,他便难免是要借此机会分一杯羹的。”

    沈瑞闻言点了点头,白琢这些时日出现在他眼前的频率明显变高,两人都知道彼此的心思,不过就是在等一个撑不住的先开口而已。

    沈瑞接过江寻鹤递给他的茶盏,轻啜了一口道:“沈家风头太盛不是什么好事,分一杯羹走也是分走一部分危险。”

    “但陆家绝不会搅合进来。”

    他轻巧地眨了眨眼,适时地显出几分狡黠:“赌一百两银子,如何?”

    第160章 第 160 章

    沈瑞今日要将楚家那几个大点的铺子都走个遍, 因而现下马车也不过是晃晃悠悠地在闹市之中穿梭罢了。

    他的马车一向高调,若不是沈钏海“苦口婆心”地阻拦了几次,只怕他非得将先前萧瑜兰生辰之时旁人送的那尊金身菩萨熔了镶上去不可。

    长街上的百姓见惯了世家权贵, 因而远远一瞧见便避开了,只是少不得还要小声讨论几句。

    声音沿着车窗蔓延而入,听在耳朵之中便显得不大清晰。

    更何况沈瑞现下目光直瞧着江寻鹤, 那点无关紧要的动静便更成了些什么背景音般的东西。

    沈瑞弯着眼睛, 姿态懒散地将自己窝进车厢内的一个角落,瞧着多无害似的, 偏目光半点不偷懒,好似非要从江寻鹤的神情上分辨出什么般。

    后者迎着他的目光,眼中生出些淡淡的无奈:“如意知晓的, 我并没有这么多的银两。”

    沈瑞见过太多时境窘迫的人, 无论在原因上有什么分别, 只要一旦同心性上有了什么不同, 面目便立刻变得丑陋可憎。

    沈瑞笑眯眯地看向身侧荷包里拢共翻不出十两银子的江寻鹤,有些漫不经心想着:还是这只漂亮鬼更好看些。

    他有意睁了睁眼, 有些夸张地反问了句:“那可如何是好,这赌约易经定下了,自然就是不好更改的了。”

    他诓人的时候,能叫人一路歪到坑里还浑然不觉, 甚至还要回头谢他好意,可他每每将这些小把戏用到江寻鹤身上的时候, 常常是自己还没说几句, 便先经不住似的笑起来。

    他向一旁偏了偏头, 试图将面上的笑意遮掩起来,偏唇角的笑意再清晰不过, 实在是叫人难以忽视。

    江寻鹤眼中生出些笑意,顺应着他的话道:“那如意以为应当如何呢?”

    沈瑞轻挑了挑眉:“听闻外面的赌坊之中倘若没钱了,总是要那处些旁的什么来抵押的。”

    他的目光在江寻鹤身上游移了一遭,状若无意道:“这抵押也是有说道的,自然是有田产便抵押田产,有地契便要抵押地契,若是什么都没有——”

    他有意将语调拖长,甚至支起身子,朝着江寻鹤那边凑了凑,凑得近了,便跟更好闻见那熟悉的草药味,没由来地叫人安心。

    但纨绔始终是纨绔,指望着他去顾念那安眠的旧情恐怕是不大成的,甚至因着闻着那味道而不自觉想起的那些个同榻而眠的夜晚,而越发生起些欺负人的心思来。

    他在离着江寻鹤不过半尺距离的地方停下来,半搭着眼只能瞧见那交领之间显出的喉结之上,看着它因着自己的靠近而有些不安分地上下滚了滚,才好似终于满意般:“那便只能拿身子来抵债了。”

    觉察到了那有着片刻慌乱的气息,沈瑞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撤了支在小桌上的手肘,重新窝回了车厢内的小角落中。

    他捻起桌案上的棋子捏在手中把玩,漫不经心道:“不过江太傅也不必太担心了,这拿身子抵押自然也是有两种抵押的法子。”

    “一个是取了什么胳膊腿儿的,这种的太血淋淋,在秋日之中看起来难免觉着燥热,我不大喜欢。至于另一种嘛……”

    他顿了顿,随后勾起唇角轻笑了起来:“自然是要论着这张脸和好身段来说定的。”

    “太傅大人可想好要选哪一种了吗?”

    面上好似还在句句解释,句句过问,可实质上只差将自己欢喜的那句答案摆到人面前去等着。

    江寻鹤手指碾过袖口平整的纹样,略垂着眼,叫人分辨不出神色来:“在下寒窗苦读考取功名实在是不易,四肢若是缺断了哪个,只怕日后是做不得朝官了。”

    他抬眼对上沈瑞的目光,面色沉静地好似在同他商讨什么朝政大事般:“如此细算下来,恐怕便只有依着第二个法子来抵债了。”

    “太傅大人这般的好颜色,若是只抵押出一百两银子,只怕太亏,要交旁人说我是奸商的。”

    江寻鹤将身前衣料的褶皱一点点扯平,动作轻柔悠闲:“无妨,江某并不了解中都市价,由着沈大公子处置便是,旁人不管说出些什么闲话来,江某都只说一句是自愿的便是了。”

    他那句“沈大公子”一出声,沈瑞的指尖便下意识轻颤了颤,心中有些说不清楚的论调,叫他一时难以分辨究竟是因着这只漂亮鬼那些个任凭处置的话,还是他顺应着话将他自己放在低位更叫他心中畅快。

    沈瑞垂下的长睫一下下地颤动着,他倒是自己先避开了目光,只道:“若是这般,只怕太傅大人的声名便全都毁于一旦了。”

    “无妨。”

    江寻鹤从棋盒中捻了颗异色的棋子放在沈瑞方才拿走那颗的旁边,紧挨着的,他弯了弯眼睛轻声道:“江某愿赌服输。”

    ——

    沈瑞近日也有好些烦恼,甚至商铺里越发扩张出去的生意都只能算作是小头。

    春珰眼瞧着一箱箱金银搬进了库房之中,但那金银的主子还是见天儿地发愁,头几天的时候,还凭着那些个月钱带来的良心好言劝慰几句,可周旋了几天都不曾见着什么进展的时候就干脆装瞎,全作瞧不见。

    左右那么些金银入府,也不见给她张月钱,出来做活的难不成便是做善事的不成?

    秋天气燥,本就已经够烦了,还要忍受着他的脸便宜卖乖。

    “公子,这是铺子里新送来的账册。”

    春珰神情麻木地将账册递了过去,按着先前的步骤,这边核对了账册没出错,那边便即刻有人将金银封箱搬过来。

    沈瑞只略瞧了一眼,便随口道:“先放桌子上吧。”

    话刚一说完又好像用完了所有的力气一般,懒洋洋地窝回了藤椅之中,那藤椅上不知摆了多少绸缎缝制的软垫,倒成全了他见天儿地待在上面,恨不得脚不沾地。

    春珰忍了忍,最终还是问道:“公子究竟是为了何事烦忧?”

    没办法,账册不核对完,银子就没法子入库,

    沈瑞闻言只是略抬了下眼皮,便又自己个儿窝着去了,说不上是烦忧,只是实在有些事情叫他想不清楚。

    从他穿书过来,心中不知谋算了多少法子,一步步如何应对,若是出了岔子,又当如何转圜,他心中都已经早有些预料。

    就连同哪一个交好,将哪一个拉扯到自己的船上也都是依着谋划行事。

    人心纵然复杂,但却也并不难猜,只管掐着人的利益,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变成了,又不是非要人心甘情愿——他是来算计人的,又不是来传教的。

    偏他想不明白,怎么原书中杀伐果决的,而今就这般乖顺地自己个儿进了笼子中,心甘情愿地做只什么被娇养的金丝雀。

    他从不觉着依着江寻鹤那般的人,会看不透他算计的那些把戏,即便当时不清楚,后面总是要觉出些味道的,否则原书中他那般名垂青史,便只有他自己做史官一个缘由可以解答了。

    便是瞧清楚、看明白了,却仍然要巴巴地将自己尾羽剪了,蹭在人手心中讨食,没得叫人想不通。

    沈瑞从来喜欢算无遗漏,太不安定的事情素来是敬而远之,偏剩下这么个江寻鹤,叫他没由来的手痒,总想将人从鸟笼中抓出来捏在手掌中逗弄。

    想要他主动将鸟给放了,大约是不太成。

    春珰眼瞧着他又自己个儿琢磨去了,便只能无奈道:“那奴婢便先退下了,公子若有需要只管唤奴婢便是。”

    还没走出去两步,便被喊住了。

    片刻后,一个倚在藤椅上,一个坐在石凳上,俩人四目相对。

    沈瑞犹豫着道:“我养了一只鸟。”

    春珰立刻将府中各处都想了个遍,确定没有这只鸟后,心中生出了些爱怜,完蛋,公子这莫不是生了癔症?

    但她面上却万万不敢显露出来,只是配合着应承了声。

    “这鸟性子十分凶狠,估摸着难免要抓伤人,我便琢磨着将其杀了,偏这鸟生得再漂亮不过,我便又想着抓了回来养在笼子里也好,我设下了不知多少关窍,可而今它明知有诈却主动进了笼子,到我手心里来蹭。”

    “而我,明知他或许是想要趁着我懈怠的时候,将我掌心啄烂,但却只是在笼子上又添了一道锁……”

    沈瑞说着说着,自己倒先止了声,不必再说下去了,他心中早已经是再清楚不过,只不过一直绕不过死了多次的梦境,和好似始终逃脱不得的命数罢了。

    他又回到了那副懒散的样子,倚在藤椅上,好似无所事事般晒着日光。

    春珰却忽然开口道:“奴婢不知您这是又瞧上了什么鸟,但也不必如此隐晦,您从前买了十几只蛐蛐回来,不给奴婢长月钱,奴婢也没饿着它们。”

    “只要您将账册清了,赚的钱够您买凤凰了。”

    沈瑞微微一怔,随即摆手道:“得了,少同春珂厮混,已经蠢成一对儿了。”

    看着春珰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沈瑞合上了眼养神,是他想岔了,既然是喜欢的,一个笼子不够那便外面罩上千八百个,哪怕是金子做的,他也是养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