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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落日熔金,尽数没于山水迢递之中。

    回望亭下传来一阵急促马蹄,沈霜野纵马而来,霜风与青山都被他抛在身后。

    烈马在谢神筠身前止步,亭外隐藏的弓箭手在此刻调转箭锋,齐刷刷对准了沈霜野。

    “谢神筠,”沈霜野语中杀意如刀,刺透层云,“你是准备杀谁?”

    定远侯府困不住谢神筠,玄铁锁链也从来锁不住她的算计和野心,谢神筠这个人,仿佛出现就带血雨腥风,这些时日的平静温顺才是假象。

    谢神筠在箭锋之后仰头看他。

    沈霜野立在明暗的晨昏线上,灿烈明亮的天光自他身后投射而下,浓重的阴影也在他身前铺开,似乎随时都会将他吞噬。

    但他依然那样灼目。

    “原本是准备杀掉张静言的,”谢神筠坦然道,“现下就不好说了。”

    此刻沈霜野只有一人一马,若是谢神筠下令让万箭齐发,这连绵青山、回望长亭,就该成为他的埋骨之地。

    “你尽可试试。”沈霜野握住缰绳,凌于千山之上,他一人便抵千军万马。

    “试试就……”谢神筠缓缓抬手,弓弦随着她的动作绷紧如满月。

    沈霜野动了!他纵马长驱,顷刻逼至谢神筠身前,下一瞬就将她拦腰抱起,霜风与云霞穿透了谢神筠的薄衫,横亘在沈霜野胸前。

    马蹄踏溅飞尘,疾追落日而去。

    漫天云霞都被甩在了身后。

    藏在密林之中的弓箭手面面相觑,为首那人掌心出了汗,问:“……追吗?”

    杜织云在弓箭后冒头,片刻后摆摆手:“算了吧。”

    那听起来很像“散了吧”,近卫首领吹了哨,弓箭手齐齐收箭,盘旋在云端的苍鹰落在他肩上,很乖巧的“啾”了一声。

    “回去给你吃肉。”他摸了摸它脑袋上的毛。

    ——

    夜幕追在他们身后降临,上弦月在云间浮出一轮朦胧的轮廓。

    深帐之中没有点灯,沈霜野扯着四柱的铁链,问:“怎么打开的?”

    “用钥匙啊。”谢神筠微微一笑,“你不会以为我把钥匙还给你之前,没有另外打一把吧?”

    沈霜野是骑马回来的,但谢神筠不是,她被搁在身前,在颠簸中哪里都痛。

    但她没有表露出来。

    “钥匙呢?”沈霜野问。

    “我身上。”谢神筠仰面枕在云锦之中,那目光逡巡在沈霜野面上,“你要来摸吗?”

    隐秘的欲望一点点从她眼里渗出来,渐渐沁湿了眼底。

    春潮漫浸。

    那一瞬让沈霜野觉得好短,又无比漫长。他不可见人的欲望,难以言说的阴暗,都在谢神筠的眼波流转间被剥开。

    渗透了。

    黑暗和锁链都意味着掌控,这是沈霜野熟悉的东西,他不止想要摸出钥匙,他还想要更多。

    沈霜野摩挲指腹,再次感觉到了痒。

    “在哪?”他的声音低下去,目光如有实质,重重落在谢神筠身上,顷刻就能找到那把钥匙的去处。

    谢神筠颈上挂了一条红绳,被两指宽的兰色绢绫截断,没入雪领。

    她露出的那截颈几如瓷玉,釉上渗了一层薄密的汗,但好奇怪,她看上去仍然是凉的。

    谢神筠是冷玉,而沈霜野现在只想要她热起来。

    谢神筠在沈霜野的注视间热起来,她摸到了那条红绳,轻轻点了点,又轻又缓地说:“在这儿呀。”

    她仿佛笃定了沈霜野不敢来拿,又在希望他来拿。

    片刻后,沈霜野蓦地笑了:“谢神筠,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拿你没有办法?”

    “啊,”谢神筠声音很轻,“你有没有办法,我怎么知道?”

    她面上是全然无辜的天真纯善,但那双眼睛则完全相反。

    恶意如潮水漫卷,掩盖掉了疯狂。

    冷静被淹没了,痛苦和疲惫在昏暗之中浮上来,无处宣泄的恨仿佛焚掉了谢神筠的理智,让她只想拉着沈霜野陪她一起沉沦。

    沈霜野眼神很重,那里头的疯狂压抑被谢神筠看得清楚,但谢神筠不在乎,她知道自己有逼疯一个人的本事,此刻也想要这样做。

    太痛了,怎么能只有她一个人痛。

    无论是张妙宜还是梁行暮,谢神筠只想把她们统统忘掉。

    但下一瞬沈霜野把谢神筠翻过去,那巴掌落了下来,让谢神筠立时僵住了。

    腰背之下灼热的疼痛昭示着沈霜野对她做了什么,那热甚至比痛更明显。谢神筠被埋在锦被之间,丢掉了有恃无恐:

    “沈霜野!你混账!”

    沈霜野无所谓,那眼神很黑,仿佛能把谢神筠吞噬入骨。

    他贴着谢神筠耳边,缓缓道:“我还能更混账。”

    每落下一个字就让谢神筠咬得更深。

    黑暗中放大了那种触觉,让谢神筠不自觉地颤抖,冷静被羞耻吞没了,让她终于忍不住挣扎起来,但又统统被沈霜野更强硬地压了回去。

    委屈或者愤恨都不重要,那些都被轻飘飘地击碎,落在了软被之中。

    谢神筠在昏暗中仰首,侧过的脸被逼出潮红,那点似露非露的含情诱惑落在她看来的眼尾,成了昏光水色。

    太羞耻了,谢神筠受不住,在余韵里被逼出了泪,无论是击打臀肉时的声响还是灼热的疼痛,都让她羞耻得不得了。

    沈霜野勾掉了她颈上的红绳,摸出了那把钥匙,钥匙入手很烫,但他没有拿走。

    钥匙已经不重要了,沈霜野看透了她,圈禁和掌控对谢神筠来说不值一提,她是仍然握着权势的人。

    沈霜野指腹重重抹上谢神筠的眼尾,继而在自己的唇上沾了沾,尝到了谢神筠的泪。

    沈霜野不想吻她,因为那意味着他要对谢神筠认输。他不会天真地以为谢神筠对他有什么难以言喻的感情,狗套上了链子就只会摇尾乞怜,谢神筠要的是对她言听计从的裙下臣、掌中刀。

    但狗是会咬人的。谢神筠被他锁住的那日起,就该想到今天。

    谢神筠反手给了他一耳光。

    沈霜野很平静:“爽吗?我也很爽。”

    他有种可以把另外半边脸凑上去给谢神筠打的冷静疯狂。

    一个耳光换一个巴掌,说不清是谁吃亏。

    沈霜野没有心软,冷酷无情道:“再有下次,次数翻倍。”

    谢神筠闭眼,恨恨把脸埋进了掌心,说:“没有下次。”

    他们心知肚明,谢神筠再次解开了锁链,不是挑衅,而是她已再无掣肘。

    幼帝即位,太后临朝,谢神筠距离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她绝不会甘心就此困在这方深院之中。

    就算是这世间当真有什么东西能成为她的牢笼枷锁,那也只会是太极宫中的无上权势。

    “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沈霜野道,“谢神筠,纵你大权在握、尊贵无双,可你到底姓谢不姓李。”

    沈霜野一眼看透了她的未来。

    甚至比起拥兵自重的沈霜野,谢神筠才是那个更难得善终的人。

    太后能临朝称制是因为她是礼法上的正统,大周江山她能与先帝共坐,如今也能成为今上的顶头天。

    可谢神筠不是,若她是正经的李氏公主还能有一争之力,但她偏偏姓谢,上官韦氏之流就是她的前车之鉴。

    试图染指权力的人也必将被权力吞噬。

    沈霜野撩开帏帘,在那缝隙里停了一瞬,也只有一瞬。

    侧旁的鸾镜台上放着一方托盘,里面是谢神筠第一日换下的衣衫。

    她该走了。来时是什么样,走的时候也该是那样。

    ——

    晚间谢神筠出了东院,在离开时遇见了沈芳弥。

    “暮姐姐要走了吗?”沈芳弥独身一人坐在水榭之中。

    谢神筠颌首。

    她被囚沈府这些时日,沈芳弥从未来过,也绝口不提谢神筠是被囚禁在府中的事,如今见了也神色如常,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

    从前谢神筠觉得这对兄妹生得不太像,但他们倒确实有相似之处。

    沈芳弥递来一卷书,道:“暮姐姐,这是前两日你身边的杜娘子找我借的医书,我今日没有看见她,这书贵重,是我一位长辈的遗物,不好让人转交,便只好请你拿给她了。”

    谢神筠的目光在那卷医书上凝了凝。

    是她母亲的医书。

    梁蘅是个大夫,她穷其一生都在追求医术上的进益。她死前,这些书都还只有手稿,后来是沈芳弥的母亲陆夫人将其编撰成册。

    谢神筠没有继承到她母亲医术上的天赋。梁蘅一生都在救人,而她只会杀人。

    谢神筠没有接:“既然是长辈遗物,便不好再借阅了,还请沈娘子收好。”

    沈芳弥犹豫了一瞬,说:“杜娘子医术很好,梁夫人应当也是希望自己的医术能够传承下去的。不过是我想得不周到,长辈遗物确实不好出借,既如此,我让人另外誊抄一份,抄好之后再送去谢府。”

    谢神筠这次没再拒绝。

    她出了沈府,重新坐上了瑶华郡主的车架。

    梁行暮死在端南寂静的春光里。

    既已做了谢神筠,她便再做不回梁行暮。

    车帘垂下,外悬琉璃宫灯,近卫驾着马车,驶离了侯府。

    片刻之后,谢神筠将一袋银子递给阿烟,道:“用这笔钱把梁园修一修。”

    阿烟接过一看,发现数目不小:“娘子,你哪里来的银子?”

    “定远侯藏起来的私房钱,”谢神筠淡淡道,半点没觉得自己做得不对,“他烧了我的园子,总得赔。”

    阿烟欢天喜地地接过了:“欸,怎么还有张地契?”她打开看了,“是兴庆坊的宅子?”

    连杜织云也凑过来看了:“这不会也是定远侯的宅子吧?”

    谢神筠竟然真的点了点头,道:“你让人去收拾收拾,梁园没修好之前咱们住在这儿。”

    谢神筠很是理直气壮。

    沈霜野是她母亲给她定下的未婚夫,原本梁行暮死了之后这门婚事便算是作废了,没想到沈决重诺,还是给自己儿子取了一个死人。

    既是如此,沈霜野的钱自然也是她的钱,他的宅子也是她的。就算沈霜野不知道她是梁行暮,那也是她的。

    杜织云默默替沈霜野叫了声惨。

    分明梁园也不是他烧的,可谢神筠偏要把这笔账算在他身上,她家娘子记仇的功夫……定远侯还是自求多福吧。

    杜织云敛起幸灾乐祸,道:“宣盈盈今日回京,听说敬国公病重,这次回京就该上书致仕了。”

    “未必。”谢神筠有点不舒服,但她没有表现出来,“我且问你,敬国公病重已有多久了?”

    杜织云一怔,三年前谢神筠秘密出京,去到黔州见宣盈盈时也带上了她,正是因为听说敬国公病重,借此机会让她替敬国公看诊,让宣盈盈欠下一个人情。

    再往前追溯,敬国公这一病,竟已病了近十年之久,这十年来,黔西道军政皆过宣盈盈之手,她如今才是黔州的无冕之王。

    谢神筠拆开这些天堆积的密函,一目十行地看了,口中道:“敬国公如今退不了,他一退,朝廷便会立即另外指派节度使,宣盈盈虽有昭武将军之名,但能继承敬国公爵位的却是宣蓝蓝这个草包,黔州军也会随即落入他人之手。”

    “如今摆在宣盈盈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她捏着手中薄纸,说,“要么是去西北河东之地掌兵,要么就是入宫。”

    “入宫?”杜织云想岔了,眉心微皱,“宣将军同陛下,年纪差得有点大吧……”

    “……”谢神筠道,“我说的是入宫接掌神武卫或者禁军。”

    “隋定沛如果要去黔州接任节度使,那殿前都指挥使的位置就空出来了,再来,她在黔州多年是因为敬国公压在她头上,有沈霜野这个前车之鉴在,朝中不会再留她在西南,河东、燕北两道藩镇节度使的位置她也能坐。”

    “那宣将军会如何选呢?”

    “这就要看宣盈盈想找谁合作了。”

    如今朝堂之上以贺相为首的清流直臣和以太后为倚仗的后党分庭抗礼,中间又还有以裴崔两家为首的世家之流,局势难明。

    “但我要是宣盈盈——”谢神筠眉眼皎洁,她背后是枕屛上的神仙图,那些朱绘彩饰在烛火间压住了她的艳色,寒芒顿显,“太极宫可只有一个名正言顺的主人,她如今声名已望,就缺一个能报君恩的黄金台了。”

    ——

    六月已入酷暑,今年天热,将太极宫晒得一片明晃晃的白。

    沈霜野再见到谢神筠是在太极宫中的朝会,她随侍太后身侧,云鬓花颜更甚往昔。

    但瘦了。

    沈霜野挪开眼,没有再看。

    往年的这个时候,神宗皇帝早已携阖宫上下去到清泉宫避暑,但正值先帝新丧,朝局未稳,太后不提移宫,群臣自然也不好以避暑为由上书让太后移居行宫。

    含元殿中置着数个冰鉴,如今上下政事都经太后的春台,再下到凤阁政事堂,殿中议事也是如此,皇帝李璨不过是个高坐在庙堂之上的吉祥物,他有听政之权,却没有议政之力。

    今日殿上一来便在议黔州节度使的人选。敬国公宣从清人一至长安,先去先帝灵前哭诉了半宿,而后果真以年老多病为由上书致仕,折子入了中书省,却被贺述微留中不发。

    黔州节度使不算什么好位置,但它东临蜀州,西靠剑南,又有宣盈盈经营多年,必须挑一个合适的人去。

    黔州节度使的人选吏部那边举荐了几个人,但贺述微压着没肯答应,又以节度使一职事关重大为由,向太后奏请容后再议。

    珠帘之后静了片晌,太后道:“贺相所言极是,黔州节度使一职事关重大,确实应当仔细人选。”

    散朝后政事堂中,秦叙书来寻贺述微:“方才在朝上,傅尚书提议让孟希龄接任黔州节度使,贺相为何不应?”

    孟希龄是先帝一手提拔的左骁卫大将军,不涉朝堂党争,换言之,他几乎可以算是忠于天子的人。

    傅选提议这个人选,太后和谢道成都没有反对,在秦叙书看来,他便再合适不过。

    “孟希龄不行。”贺述微道。

    秦叙书是明宪十三年的进士出身,御前奏对穆宗皇帝惜他才华,钦点他为第一,他从那时起入察院,至今二十余年,性情始终耿介如一。

    他只看到了黔州,贺述微看的却是太极宫。

    “孟希龄若去黔州,谁来接替左骁卫大将军一职?”贺述微道,“宿卫轮值太极宫,陛下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秦叙书一惊,想到了被逼杀的太子。

    先帝死时追封废太子为昭毓太子,迁葬入昭陵,提起昭毓太子时也多有痛悔,但太子被逼杀却是不争的事实。

    秦叙书道:“不至于此……陛下可是太后的亲生子。”

    况且太后也只有这一个儿子。

    贺述微平静道:“孝宗皇帝也曾是大圣皇帝的亲生子。”

    秦叙书悚然。

    对于太后来说,天子听话比血缘更重要。

    她尽心竭力杀太子弑君王,扶持李璨上位,可不是因为李璨是她的儿子,而是只有李璨登基,她才能握住更大的权力。

    如今只是因为李璨是神宗皇帝唯一的血脉,又尚且年幼,若是等日后皇帝亲政,那太后是会还政于天子还是仍然揽权自重?

    “惟礼啊,朝堂风雨一刻未止,日后……谁也不知。”贺述微起身,望向巍峨连绵的太极宫阙,这宫城便如困兽之笼,人人都在厮杀。

    贺述微老了。

    但他还是天子臣。

    ——

    谢神筠散朝后去了春台,一入明堂便有凉意袭面,冰放得很足。

    她今日召见荀诩和许则,两人早早便在春台候着了。

    “郡主。”许则着圆领银花襕袍,腰佩银绯,恭恭敬敬地见礼。

    谢神筠如今有诏敕政令的资格,仪同内制舍人,是真真正正的位比公卿。

    荀诩虽有临川郡王的爵位,但连天子见谢神筠都要口称阿姐,他对谢神筠自然也是恭敬仰慕至极。

    荀诩道:“吏部选试的名单已经出来了。”

    先帝提荀诩入吏部清吏司,又点裴元璟担了铨选考功郎中一职,今岁选试的第一场文考尚在三日之后,但荀诩已经拿到名单了。

    其中各方势力舞弊左右,自不用提。

    荀诩肖似其父,生如庭兰松玉,如今面上却隐有强行压抑的愤然之色:“吏部选试七十九人,其中五十八人出自世家望族,剩余二十一人也皆是朝中公卿举荐之辈,此份名录便是通榜所得,几无公正可言。”

    那份名单被呈到谢神筠面前,她先看到了雪白宣纸上那些熟悉的姓氏。

    河东裴氏、陇西李氏、范阳卢氏……谢神筠指尖微顿,在谢谌这个名字上点了点。

    甚至还有谢氏族弟。

    穆宗皇帝科举改制之后,真正实行下去倒也并未如他所想那般尽取寒门子弟。

    科举刚实行的那几年,因为不曾糊名,加上阅卷官员又尽出自礼部,稍有门路的学子遍访公卿行卷,主试官在拟名次时也会参考所谓文坛大儒和显贵的推荐,制成通榜,取士基本仍以门第和名望论,与成绩无关。

    后来贺述微整顿科举,推行糊名制,大力整顿行卷通榜之风,这才让寒门子真正有了晋升之途。

    可是考中进士也不意味着能做官了,其后还要参加吏部选考,过了之后才能褪去白身,正式踏上官途。

    但如今天子登基之后的第一场选试,文考尚未开始,录取名单便已经出来了。

    “太子谋逆加上先帝新丧,朝中空了许多位置出来,如今人人都想来分一杯羹。”谢神筠平静道,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

    正经的官员提拔升迁虽然是吏部说了算,但文书都是要经中书门下的,贺述微虽然没到眼里不揉沙子的地步,但也称得上公正无私,既如此,要在朝中安插人手,自然要走别的途径。

    再没有什么比正经的吏部选试更好了。

    许则是寒门出身,入朝之后仕途也不算顺遂,若非他背后有瑶华郡主秘密相保,只怕也早被人挤了下去,对此再是悲哀不过。

    但今日他却一言未发。

    谢神筠同样出身世家,吏部尚书谢道成还是她父亲,许则在没有弄清楚今日谢神筠召他前来的目的前,绝不会轻易开口。

    “许大人,我若是让你以此为由上书弹劾,你可敢做?”谢神筠直截了当道。

    许则一惊。

    谢神筠要他弹劾的可不是一次铨选舞弊,名单之中的人皆背靠世家公卿,许则这一弹劾,就是得罪了大半个朝堂!

    遑论其中还有谢神筠的父亲,太后的亲兄长!

    但许则一惊之后就迅速冷静下来,他直视谢神筠,异常平静地问:“吏部尚书谢大人和考功郎中裴大人,也要弹劾吗?”

    吏部选试的这份名录,吏部尚书谢道成和考功郎中裴元璟都不可能置身事外,但这两人偏偏又都和谢神筠亲密至极。

    一次铨选舞弊未必能拿下他们,但许则需要知道谢神筠的态度。

    “我保你安然无恙。”谢神筠道。

    这就是不管许则做到什么程度,都不必担心后路的意思了。

    许则拜下去,郑重道:“臣,定不负郡主所望。”

    “不用着急,”谢神筠道,“我不是要你直接上书弹劾,在你上书之前,先把这份名录交给右都御史秦大人,再由秦大人率御史台众上书。”

    谢神筠轻言细语道,“否则,仅凭你一人,这折子只怕还未入中书省,就该消失了。”

    侧旁的荀诩面色忽然微微一变,又被他迅速地收敛起来。

    倘若他没记错的话,这份铨选名录里还有一个叫方鸣羽的人,正是右都御史秦叙书的女婿,秦宛心的新婚夫君。

    四月时他去秦家喝了喜酒,谢神筠那时也在。

    荀诩不着痕迹地朝谢神筠投去一瞥,此刻天光照彻,谢神筠落于灿阳之中,容色摄人心魄。

    却无端地让他觉得冷。

    第52章

    谢神筠又同许则敲定了其后弹劾的种种细则,这才让他离开。

    谢神筠同荀诩一道下了春台:“阿诩,听说永宜公主又要离京了?”

    她换了称呼,便是亲近之意。

    谢神筠的嫡母荀夫人是荀诩父亲荀樾的亲妹妹,他们又自小一起在宫中长大,关系算得上亲近。

    永宜公主年轻时便出家做了女冠,后来嫁给荀樾没两年,荀樾死了,她便又出了家。

    先帝怜惜自己的妹妹,在枫山给她建了一座永安观,自此永宜公主便长住观中,又时而云游四海,说是去访仙求道。

    荀诩倒已经习惯了母亲这样,他父亲早逝,母亲又不着家,虽是锦衣玉食,但到底活得像个孤家寡人。

    “母亲想让我与她一道去云游。”荀诩低声说。

    太极宫不是好进的地方,昔年先帝与靖王相争,靖王被诛,永宜公主便死了一个兄长,后来又死了夫君,她只有这一个儿子,不想他也把命丢在这里。

    临川郡王又如何,皇帝和太子也能说死就死。

    做个闲散宗室还能一生富贵。

    “云游也好,朝堂也罢,心在何处,何处便是安乐乡。”谢神筠沉默片刻,道。

    她眸光一转,看见了沈霜野。

    “阿诩!”宣蓝蓝兴冲冲地过来,见了谢神筠脸色立时变了,讪讪道,“郡主……”

    他尴尬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显然还没忘记上次见面时谢神筠被锁住的情形。

    谢神筠倒是面色如常:“侯爷,宣世子。”

    “哈哈,今儿天真热啊……”宣蓝蓝打了个哈哈,“郡主,我们就先走了……”

    荀诩被他扯住袖子,只好仓促地和谢神筠道了声别,被宣蓝蓝拉着离开了,那背影逃得匆忙,像是身后有什么要吃人的恶鬼。

    “侯爷这是去兵部?”谢神筠不甚在意,看了沈霜野去的方向,问。

    黔州节度使的人选贺述微原本该参考兵部尚书傅选的意见,但傅选又同沈霜野一贯交好,而兵部侍郎徐季遥又是谢道成的人,贺述微将这件事拿出来说,与西南一向守望相助的沈霜野也该得到消息了。

    “去礼部。”但沈霜野倒还真不是为这件事来的,“舍妹的婚事定在下月初三,这桩婚事是昔年先帝赐婚,又令礼部操办,今日魏尚书来寻我,说要同我商量仪程。”

    谢神筠想起来了,沈芳弥同崔之涣的婚事确实定在七月初三,原本国丧期间该禁三月嫁娶宴乐,但这桩婚事本就是先帝赐婚的,礼部尚书魏东明请示太后的意思,而太后便让他们照办。

    她如今在朝上要握稳临朝称制的权力,需要北境稳固,更需要世家助力。

    “郡主如今春风得意,不必在乎这些微末小事。”沈霜野的眼神在她身上一过即分。

    她鬓边浮了点薄汗,沈霜野想帮她拭掉。

    离得近看,谢神筠的确瘦了。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二两肉在连轴转的政事中消磨下去,沈霜野有点可惜。

    “先帝赐婚,如何能称得上小事。”谢神筠仿佛没察觉到他的目光,也忘记了那日的羞耻,粉饰太平这种事没人比她做得更好,“侯爷若是对礼部拟出的婚仪有什么要求,尽可以向魏尚书提。”

    但日光太热,连带着沈霜野看过的地方都在发烫。

    谢神筠想摸,但到底在沈霜野的目光下忍住了。

    “礼部操办得很好。”沈霜野没有什么不满,他倒是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说起来,难道没有人好奇瑶华郡主是如何活着回来的吗?”

    “人生在世,敷衍二字。旁人于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东西,敷衍敷衍便罢了,难道还有那不长眼的人敢来我面前问我怎么没死吗?”她瞥了沈霜野一眼,“哦,你除外。”

    不长眼的东西——沈霜野:“……”

    隐约的试探都被晒化了,变得黏腻。

    谢神筠指桑骂槐地骂完一通,顿时神清气爽,看人都顺眼许多。

    “侯爷慢走,下次再会。”谢神筠温声道。

    也可以下次再来让她骂一骂。

    不过谢神筠想到自己如今住的那个宅子,沈霜野似乎还没发现另外换了主人,便善良地把这句话藏了回去。

    ——

    沈霜野入了礼部大院,礼部却忙成了一团。

    尚书魏东明抹着汗,要求底下的官吏事事详备,事无巨细都要先来问过他。

    “这是怎么了?”沈霜野和魏东明打的交道不多,但礼部的典仪自有一套章程,近来除了国丧和铨选是大事,其他也没有魏东明这个礼部尚书需要操心的了。

    沈霜野这时尚且从容。

    魏东明见他来了,急忙请他上座,道:“是瑶华郡主下嫁河东裴氏的婚仪,司天监测算的日子,定在十月十九,距今也就三个月的时间了。”

    沈霜野神情骤冷。

    “是吗?”沈霜野笑笑,“怎么赶得这样急?”

    “倒也不算急,侯爷有所不知,这桩婚事说起来也足足准备了三年之久了,若非瑶华郡主此前为荀夫人守孝,只怕谢裴两家早已完婚。”

    魏东明半点没有察觉,还道,“那时侯爷应当已经不在长安了吧,否则还能去观礼。”

    “是啊,可惜了,不过观礼就不必了。”沈霜野眸光莫测,温和道,“我这人不爱凑热闹。”

    ——

    谢神筠入了琼华阁。

    虽则议政之所改设含元殿,但太后已习惯了在琼华阁日常起居理政,至今没有改动。

    难得的是今日李璨也在。他继位之后每日除却朝议,都要在麟德殿听诸位大学士讲书,今日却被太后揽在身侧。

    “阿姐。”李璨一笑,很是高兴的模样,“阿姐与裴大人的婚期定了呢,母后欲为阿姐备下十里红妆,我却不知道能送阿姐什么。”

    谢神筠微怔,她反手摸到鬓边,那被沈霜野看过的地方迅速凉下来,但还是在指腹留下了一点微湿。

    案上的奏折被悉数挪开,搁的果真是一份嫁妆单子。

    珍奇异宝、金银丝帛,数不胜数。

    谢神筠在刹那间分神,想到了梁蘅。

    梁蘅虽为医者,却是个极其刻薄冷情的人,她最开始定下梁行暮和沈霜野的婚事,不是出于什么慈母之心,而是单纯地觉得梁行暮是个累赘,影响她游历各地医治疑难杂症。

    但同时她又觉得自己的女儿是个宝,把她嫁到沈家沈霜野就该感激涕零。

    就像是一开始定下这桩婚事的起因,不过是某天她看到沈霜野,然后就对陆夫人说:“你儿子挺有意思的,给我当女婿吧。阿暮性子太弱了,跟着我不合适。嫁妆我没有,聘礼你也不用出,你要愿意我这次就把她留在你们家,等他们成亲的时候你写信让我来观礼就行了。”

    让陆夫人哭笑不得。

    那些细枝末节如云烟俱散,谢神筠记不清了。

    她微微笑起来,摸了摸李璨的头,温声道:“你什么也不必送,阿姐什么也不缺。”

    “裴元璟今次任铨选省眼一职,过后就该再往上提一提了。”太后叹息似的看着谢神筠,“你父亲的意思竟是还想要他外放去几个上州之地熬几年资历,哀家可不愿意,你就留在长安,陪着哀家。”

    裴元璟从前唯一的缺点便是东宫属臣,但是在东宫后党相争的数年里,他却变成了中间的缓和地带,如今李璨登基,他的立场自不会再有摇摆,于是这唯一一个让太后不满的点也消失了。

    “我都听圣人的。”谢神筠道。

    太后又与李璨说了几句话,道:“送陛下去麟德殿吧,勿要耽误功课。”

    太后虽然揽政,但也是按照帝王之道来教养儿子。李璨一去,太后便让人收起了案上的文书,道,“你把张静言送出了长安。”

    郑镶如今高升做神武卫将军,负责宿卫宫禁,随侍在太后身侧,闻言上前一步,道:“是臣有负圣人命令。”

    谢神筠默不作声地看过郑镶,迅速梳理出前因后果。

    郑镶设局伏杀她和张静言的事自然不能让太后知晓,但那日他奉命送张静言出京,之后梁园被烧、谢神筠失踪,他该如何向太后回话?

    ……自然该是说郡主发现了张静言的身份,带走了他。

    谢神筠只微微垂首,便听太后叹息一声:“你若是愿意,也可以让他留在长安,等你成亲之后再走。”

    “不必了。”谢神筠在这时淡淡道,“总归是要走的,况且张静言是已死之人,本来就不该活在世上。”

    太后默然。

    原本张静言这个人本身就是端南水患案中活着的证据,太后决容不下他,但她还是放过了张静言。

    “到底是……”太后端过茶,道,“离开长安也好,不必再回来了。”

    ——

    落日西败,谢神筠近来不住宫中,宫门落钥之前必会出去。

    郑镶送她出宫。

    “……郡主。”郑镶咬着牙,低声道,“你不该放过张静言的。”

    宫人都离得远远的,无人敢窥伺他们的谈话。

    “我不用你来教我做事。”谢神筠冷淡地说。

    “谢——”郑镶生生忍了下去,杏子林中他没有杀掉张静言和谢神筠,此刻他们就仍是一条船上的人,谢神筠是个不要命的疯子,但他不是。

    他要的是权势富贵,还有身家性命。否则当初他就不敢瞒天过海、李代桃僵。

    那时张妙宜死了,而郑镶也染上了疫病,九死一生,若他当真死了还好,可他偏偏活了下来。

    若他独自回了长安,皇后不会放过他的。

    郑镶自然不甘心。为了不被皇后责难,也为了他的富贵青云,便从洪州府带走了梁行暮,将她充作皇后与张静言的女儿。

    皇后果然没有发现。

    郑镶要杀张静言,便是因为张静言一旦认出谢神筠不是他与皇后的女儿,将此事捅出来,那他不仅是官位到头了,命也到头了。

    “郡主,你得清楚一件事,你我才是一条船上的人,张静言活着对我们都没有好处!”数日来的焦躁都被郑镶压下去,但在此时又有隐约浮现的迹象。

    “谁说对我没有好处?”谢神筠半点都不在乎,她在暮色里轻飘飘地笑起来,“郑镶,你以为张静言是为什么要改头换面成章寻混进庆州矿山?他在查端南水患的案子啊。”

    郑镶背后一凉,头皮倏然炸开。

    谢神筠轻声道:“死在洪州府的人可不止是我阿娘,你不会忘了吧?”

    “郡主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郑镶一字一句道,“你不要忘了,你的母亲是大周太后!”

    谢神筠的母亲是太后,也只能是太后。

    “是吗?”谢神筠忽地微微一笑,“郑统领许是记错了,我如今这位母亲是荀夫人,出自颍川荀氏,是荀司空的亲妹妹。”

    郑镶僵住。

    荀樾。被勒死的荀樾。

    “张静言想查荀樾的死。”郑镶喃喃道。

    谢神筠没有否认,而是说:“你看,郑镶,你怕不怕?”

    郑镶忽而笑起来,神情阴狠,他其实生得俊秀,玉面红袍,竟有种狠辣的艳丽:“该怕的不是我,勒死荀樾的也不是我。”

    “谢神筠,你别忘了,是我救了你!”郑镶道,“倘若不是我,你早就和荀樾一起死了。”

    “是啊,我谢谢你。”谢神筠神色温软,声音也轻柔,“我很感激你们的。”

    最后一缕余晖也被宫城吞没了,谢神筠立在夜幕之中,愈见神清骨秀,但她肌骨冷白,冲淡了眉眼的秀丽,只剩让人不敢直视的森寒凌厉。

    “郑镶,张静言活着对你我来说才是件好事啊,”谢神筠轻声道,像是诱惑人心的鬼魅,“杀掉他有什么用,你爬得越高,就越害怕。你活一日,便要担心秘密会被揭露,永远胆战心惊。”

    郑镶道:“害怕的不止是我。”

    谢神筠才应该比他更恐惧身份被戳穿。

    “是啊,”谢神筠意味深长道,“但杀掉被你欺骗的人,才最容易。这样就再也不必害怕谎言会被戳穿了,是不是?”

    谢神筠眸光转向天子堂,从含元殿到琼华阁,瑶霄丹阙、重殿飞檐在暮色中一点点被阴影蚕食。

    六月酷暑,郑镶背后却陡然窜上一阵凉意,直冲天灵盖:“你想……”

    她在郑镶不敢置信的目光里缓缓笑起来:“郑统领,有件事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你我才是一条船上的人,阖该同舟共济。”

    太狠了。郑镶挪开目光,瞬间洞悉了谢神筠的暗示,谢神筠比他想象的还要狠辣。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忽然从谢神筠的话里找到了另一条路。

    另一条青云路。

    第53章

    数日后,吏部选试结束,所出名录竟与早前许则呈递给秦叙书的名单一般无二。

    太极宫在酷暑里晒了半个月,每日上朝前都有内侍宫人在清静殿前泼水降温,等日头一出来,那暑气就被晒成了水汽。

    今日群臣入殿,显见的压抑,待得天子坐稳明堂椅,秦叙书便出列,掷地有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臣要参今次吏部铨选,所录七十九人均为门第、声望显赫之人,主试官不仅以门望取士,还皆为事先择定,毫无公正可言,”秦叙书道,“其中舞弊徇私之处,还请陛下明察!”

    此言一出满堂震动,殿中文武百官面面相觑,皆是窃窃私语。

    秦叙书为防走漏风声让今次主持铨选的官员知晓之后有应对之策,那份名录从许则那里过他的手,再没有让第三个人知道,连贺述微那里他都瞒住了。

    此刻贺述微侧首过来,肃声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贺相,微臣所奏句句属实,铨选所录七十九人的名单已于昨日呈递到御前,但微臣这里还有一份与之一模一样的名单,却是在铨选数日前就已经定下来了,臣已将此案详情写于奏表之中,陛下与圣人一阅便知。”

    “绝无此事。”裴元璟立时出列,“铨选名录是我与吏部、礼部诸位主试官一同择定的,按照参选人员的成绩排名,绝没有徇私弄假之处!”

    铨选名录是要由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共同确定之后才会上报,谢道成与魏东明也出声附和,道绝无此事。

    “那在铨选开试之前便已流出的录取名录作何解释?”秦叙书道。

    殿中女官已找出了秦叙书的折子和昨日吏部呈上的名单,两厢对比,那份名录果真是一样的。

    “实乃诬告!”谢道成肃然,“待选士子中凡有才有志之士在长安城中早已声名远播,是以名单上所录才尽是有名望之辈,便说这两份一模一样的名单,要是有心之人暗中拿到了吏部的名单,再以此污蔑名录上的人早已内定也不无可能,秦大人还是要兼听则明,勿要以捕风捉影之辞行排除异己之事!”

    若是换了以往,以秦叙书的性情被他这样一激必定怒不可遏,但今日他沉住气,反问:“捕风捉影之辞?”

    “太后身边的瑶华郡主亲自核实的名录,在谢大人看来也是捕风捉影之辞吗?”

    谢道成蓦然震住。

    连殿上天子都不安地看向侧旁珠帘中的太后。

    两日前,许则将铨选舞弊一事告知秦叙书时,谢神筠也在。

    “无论是科举入仕还是铨选授官,都是为了朝廷选拔良才,”谢神筠恳切道,“我虽是女子,但也知十年寒窗苦读的不易,不愿良才没于政斗之下,也不想见朝中舞弊成风,还请秦大人直言上谏,还今科士子一个公道。”

    秦叙书神情复杂:“你……”

    谢神筠自幼长在宫中,与太子一道在麟德殿听书,秦叙书也是教过她的。

    从前朝堂相争只是立场不同,在谢神筠逼死太子之前,政事堂诸位宰相对她的评价都极高。

    即便是现在,她观政于太后左右,群臣也挑剔不出她的错处来。

    “我知晓秦大人必有疑虑,”谢神筠道“仅凭御史台上谏,或许这桩舞弊案最后便会被打为党争,但若是我与秦大人同时揭露此事,自然能取信于人。”

    何止能取信于人!这简直就是做女儿的亲自状告自己父亲徇私,就算是假的旁人也会信上三分了。

    秦叙书在此刻长叹一声,从前因为谢神筠逼死太子的那些芥蒂淡去些许,他郑重道:“郡主高义。”

    谢神筠在此刻下到殿中,没有辜负秦叙书的期望:“陛下、圣人明鉴,秦大人所奏确有其事。”

    秦叙书此前或许还会怀疑谢神筠会当堂反口,陷他于不义之地,现在心中最后一丝隐忧也散去了。

    满堂哗然!群臣各自隐晦地对了个目光,难得地看着这场父女相斗的大戏。

    谢道成面已青紫。

    谢神筠神色如常,平静道:“数日之前长安一酒肆之中有数个士子酒后狂言,言是此次铨选已上下打点好官员,甚至连录中之后所授官职如何都说得清清楚楚,北司探查长安,自然将此事呈了上来。我着人暗查之后发现确有此事,吏部文试尚未开始,名单便已出来了。人证物证俱在,详情皆呈于北司卷宗之中,请陛下明察。”

    贺述微反应极快:“陛下初继位,取士选官本应是天子恩泽天下,如今竟有奸佞乱政,不仅是损害陛下盛名,更是要坏我朝堂根基,请陛下彻查此案!”

    殿中百官齐跪:“请陛下彻查此案!”

    ——

    朝堂风雨一夕吹彻长安。铨选舞弊的风波乍起,引起朝野内外无数士子议论。

    沈霜野那座落在兴庆坊的宅子正挨着国子监,左右多为各州士子,这两日群情激愤,都在议论此事。

    谢神筠今日在东晴阁约见裴元璟。

    她戴帷帽、着道袍,缓步上楼时听到了楼下堂中的喧闹。

    楼下所坐多为学子儒生,一圈的深青襕袍,头戴幞头,还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座中有人激昂道:“陛下继位后改元昭明,开恩科以揽天下才,本是德昭宇内的好事,可竟也全成了世家之流抢夺官位的踏脚石,叫人如何不怨、不怒?”

    旁人皆附和道:“是啊,科举取士晋身之途,看似公平公正,可到头来还是以门第声望择人,这些年若非贺相在朝上苦苦支撑,朝堂早变成世家的天下了。”

    “如今陛下尚且年幼,上有太后专政揽权,下有世家谢党乱政,岂有我等寒门学子的出路!我辈前途已渺!”

    有人道:“此言差矣,朝堂虽有奸佞横行,但亦有贺相与秦相为百官柱石,况且,我听闻此次铨选舞弊一事,正是由瑶华郡主向秦相揭露的,郡主虽为女子,却也心怀天下。”

    “我听说郡主年幼时与昭毓太子一同受贺相教导,外通贤德、内修清正,连贺相都曾赞她是竹骨兰心,有君子之风。”

    “你看,如今你在长安士子眼中便是大义灭亲,一心只为朝廷政治清明的女君子。”裴元璟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显然也听到了楼下学子的议论,“好手段。”

    “我不是吗?”谢神筠淡淡道。

    裴元璟沉默瞬息,吩咐人上茶。

    雅间内屏风围座,菱窗半阖,隔绝了楼下喧嚣。

    “你不是。”裴元璟倒茶,一壶君山银针注杯,配两碟银红樱桃酥糕,是明丽温软的颜色,屋中气氛却全不是如此。

    “哦?若非如此,我图什么呢?”谢神筠没动,侧首看向窗外。

    厅中学子已讨伐到了世家之流,有人激愤无比,有人隐忍不言,还有人担心惹来口舌之祸,惶惶难安,端的是一副众生百态。

    裴元璟淡道:“不如此,你如何能在朝野内外赚得一个好名声呢?”

    “你联合秦叙书捅出铨选舞弊,引起群情激愤,要的就是传颂你瑶华郡主的声名,”裴元璟道,“经此一案,你便不再是出身谢氏的高门贵女,而是清正不屈的内制舍人,清流文臣不会把你再看作谢党,但他们也不会接纳你。”

    谢神筠一时的倒戈不意味着立场的转变,以秦叙书为首的直臣仍然会审视她,她姓谢,这就是她抹不掉的出身。

    正如裴元璟出身河东裴氏。

    “我不需要他们的接纳。”谢神筠摇头道,一如既往的条理分明,“直臣和佞臣在我这里没有区别。秦叙书是清流之首、享誉天下的直臣,可他不是孤臣。他的女婿方鸣羽借着秦叙书的名头先后以行卷拜访了主试此次铨选的武英殿大学士和礼部的主试官,”

    谢神筠意味深长道,“——还有你。”

    裴元璟面容平静:“士子以行卷拜访权贵荐官是由来已久的惯例,今科文考的名次以成绩论,我不曾徇私。”

    谢神筠道:“前日之后,就算你没有徇私,也会变成徇私。”

    “你的目的是秦叙书。”裴元璟了然地看着她,“既是要借他的声望,更是要踩着他的声望上位。”

    谢神筠道:“秦大人坐右都御史的位置太久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裴元璟指腹点过杯沿,轻声道,“太后容不下他了。”

    秦叙书可不止一次地上书抨击过太后主政,他在朝堂之上既没有贺述微手段圆润柔和,也没有岑华群左右逢源,早便成为了太后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太后不会容许你以这种方式。”

    如今的朝堂风波可全是冲着世家去的,首当其冲的就是任吏部尚书的谢道成。牵扯之大,已近挑起了天下寒门学子的怨怼,连带着对临朝称制的太后也多有不满。

    片刻后,谢神筠冷漠道:“因为太后也不会容许我对你下手。”

    原来如此,裴元璟瞬间了然,今次的铨选他为省眼一职,舞弊弹劾案一出,他立时便被停职留查,脱不了干系。

    裴元璟神色平静无波,仿佛谢神筠的话没有掀起任何波澜。他道:“这桩婚事,你不愿意。”

    四年前他们初议婚时,裴元璟刚得进士科第一,御前赐红绯,打马游长安,风光无限。

    那时东宫与太后的关系已日趋紧张,裴谢两家定下这门婚事,其中的缓和之意却是做给先帝看的。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愿意嫁给一个一心要杀我的人?”谢神筠道。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裴元璟说,“从前你我立场相悖,生死各安天命,但如今不然。赵王殿下登基之后便是我要辅佐的大周天子,你我也可以是同路人。”

    “你要外放去做青州刺史了。”谢神筠道,“河洛之地虽好,我却不愿意去。”

    “出了铨选这桩案子,我未必还能去青州。”

    “去哪里都跟我没关系。”谢神筠道,“你如今若想从铨选舞弊案中抽身,只能向方鸣羽下手。”

    “你是要借我的手来把秦叙书踩下去。”裴元璟点点头,“铨选舞弊的名单中不仅有河东裴氏,还有你谢氏的人,太后为了将谢氏从舞弊案中摘出去,一定会避嫌。”

    裴元璟看得透彻:“况且此案涉及人员众多,我为铨选的考功郎中,却是无论如何也摘不干净,此案过后,我势必会被贬斥,这桩婚事即便还能成,婚期恐怕也要往后拖了。”

    “一石二鸟,祸水东引,好手段。”他下了结语。

    谢神筠不为所动:“你没能杀掉我的时候就该想到今日。”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杀了我?榨干我的利用价值之后?”裴元璟问,“陆庭梧死前你用他扳倒了太子,太子妃死前你又让她留下了皇嗣。”

    裴元璟微微一笑,笑容却冷:“如今你要用我扳倒秦叙书了,谢神筠,你还真是唯利是图、物尽其用。”

    “多谢夸奖。”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谢神筠起身欲走,临走前不忘说,“记得明日上朝的时候弹劾方鸣羽。”

    她起身时脚步微滞,被裴元璟看在眼里。

    桌上那杯君山银针她没有动,糕点也没有尝,失去了热气,变得冷。

    “太后罚你了?”裴元璟忽然道。

    前日朝议过后,太后大动肝火,谢神筠在琼华阁中跪了半个时辰,不是秘密。

    太后待她从来如珠如宝,这次是气得狠了。舞弊案结束之前,谢神筠要再想像从前一样在宫中行走,只怕是不易了。

    谢神筠道:“跟你没关系。”

    裴元璟仍旧坐在原位,不曾抬眸看她,侧影临摹于窗纸,恍如玉山将倾:

    “圣人或有凌云之志,但陛下才是大周正统。朝堂从来都是兵不见血的厮杀,纵观大周百年数次政变,能以女子之身临朝辅政的终究寥寥无几。太后至少还占着孝道二字,可你最后也只能是佞幸之流,你如今不居高思退,他日恐怕难得善终。”

    谢神筠背影稍顿,说:“从我站上这个位置,就没想过善终,你也该是如此。”

    ——

    雅间在长廊尽头,栏上挂深紫薄纱,雕金彩绘,底下的士子还没散,高谈阔论时声穿层楼。

    侧旁的门忽然开了,一只手伸出来强硬地把谢神筠拉了进去。

    疾风袭过来人鬓发,薄刃穿袖而出,被迅速挡下,房门一开一合间谢神筠被撞上了门内侧的镂空条棱。

    沈霜野道:“下次谈事情的时候别挑在这种地方。”

    薄刃贴在他手腕内侧,沈霜野还握着她的腕,她认出来人的时候就没有动了,任由他挑起自己的帘纱,说,“容易被人盯上。”

    谢神筠今日没带侍从,暗卫却是一直隐在暗处,谢神筠一从廊上消失便有人在翻身下来,轻叩房门:“郡主?”

    “没事。”谢神筠道,抬眼看向身前人,“也不是人人都像你这么闲。”

    “是我多管闲事了。”沈霜野放开她,“你近来风头正盛,今日约见的是谁?”

    “盯我盯得这么紧?你追着我来的?”薄刃收回袖中,谢神筠推开他,环视过这间雅室。

    附近这几间屋子被她吩咐过一早空了出来,也不知道沈霜野是几时混进来的。

    “巧合而已。”沈霜野不认。

    “听到了多少?”

    “不多,恰好听到一点你要人上书弹劾秦大人的事。”沈霜野道,“赚名声的事自己来,得罪人的事就让旁人去做,前脚刚赚足了秦叙书的感激,后脚就要对他下手,郡主果真是好手段。”

    谢神筠奇怪地看着他:“得罪人的事不让旁人去做难道还自己亲自去吗?我虽然算不上聪明人,但也不傻。”

    裴元璟还在隔壁,谢神筠不想在这里说话,重新戴好帷帽,推门出去。

    “郡主太自谦了。”

    他们穿过大堂,出门之后沈霜野话锋一转,道,“你就这么笃定能用方鸣羽拿掉秦叙书?”

    “我笃定的不是方鸣羽,而是秦叙书。”

    他们穿过大街,两侧是些杂物铺子,来往的人更杂。各处都热闹,摊子挤摊子,商铺挨商铺,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

    谢神筠一身月白道袍,尤其招眼。

    沈霜野侧过身,扶刀挡住周围窥探的目光。

    谢神筠恍若未觉,道:“秦大人这个人你该比我了解,他出身沧州,早年家贫,心怀报国之志却两次科举不中,都是因为行卷通榜,因此后来贺相改科举为糊名制,也有他的大力推动。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许他们在他任职政事堂宰相时去参加科举,就是因为担心旁人会看在他的名字上录用,何况如今是他的女婿卷进了舞弊案。”

    “秦叙书这样的人,打压、弹劾甚至构陷都没有用,”谢神筠道,“羞愧才能压倒他。”

    沈霜野沉沉地看着她,谢神筠眸光清澈,容色雪白,干净得像是随时会被日光晒化的新雪。

    但她这样的人恰恰和秦叙书相反,羞愧似乎是她身上最不可能出现的东西。

    “我记得三月临川郡王生辰宴,”沈霜野道,“席上你提起秦娘子的婚事,那时你就在筹谋今日了。”

    谢神筠一顿,没料到沈霜野将数月前的一桩小事都记得这样清楚。

    她看着屋檐上的日光,目光落下来时又看中了路边摊位上一个坠子,玉是边角料,难得雕成了个睚眦的模样,谢神筠瞧着和沈霜野刀柄上的花纹有些像。

    她拿起来把玩片刻。

    “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郡主也看得上眼?”沈霜野多问了一句。

    “我瞧着好看,”谢神筠付了钱,手指灵巧,三两下就打好了一个穗子,“来,给你做个穗子。”

    不是对着沈霜野,反而是对着他腰间那把刀说的。

    沈霜野觉得她语气像逗狗,像是在说:“来,给你打条链子。”

    沈霜野一晃神的功夫谢神筠便凑近了,她慢慢将坠子挂在他刀上,浓密的眼睫似振翅蝶。

    谢神筠今日弃了浓墨重彩,像道孤白月光,剔透且冷。但月白也太清淡,让她低垂眼睫时恍惚给人温柔的错觉。

    也只是错觉。

    温柔刀最伤人。

    沈霜野蓦地错开眼,拦住她手,说:“郡主不如自己留着用。”

    谢神筠没退开,打好了结扣:“这坠子衬你——”她伸手拨了拨穗子,一眨眼的功夫谢神筠竟然已经系好了一个结,

    “……的刀。”

    沈霜野手指动了动,还是当着谢神筠的面解了下来:“同我倒是不大相配。”沈霜野将坠子握在掌心,玉纳五德,睚眦嗜血,都跟他沾不上边,他抬眼看着谢神筠,说,“我这么善良。”

    “是啊,”谢神筠眼眸流转间带出点笑意,道:“你这么善良。”

    谢神筠在笑,语调却冷:“新亭之乱后你受封定远,秦大人上书力陈藩镇之患,矛头直指北境,那时边境未稳,先帝虽然没有撤掉你的兵权,却以教养为名把沈娘子留在了长安。”

    “延熙十八年,你在灵台一战中负伤,秦大人再次上书言你拥兵自重、目中无人,因此那年除夕夜你带伤独自入京自辩,政事堂诸位宰相齐齐上书想要换掉你,你在长安赋闲半年,若非后来鹿野之战你再度立功,只怕如今你就只剩下一个定远侯的虚名了。”

    “沈霜野,你好善良啊。”谢神筠平静道,听不出嘲讽。

    第54章

    大周以武定邦、以文治国,沈霜野年少时也曾意气风发,他自幼学守正安民匡社稷的君子之道,知道刀剑既要有杀伐果断的冷酷,也要有守护万民的温柔。

    但那些在他胜仗后的称颂短暂得有如昙花一现,接踵而来的是数不尽的猜忌和打压。

    “为君要慎,为臣当孤,各司其职而已。”沈霜野平静道,“没什么好说的。”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谢神筠戳到痛处,最开始他或许还有被剖析彻底的愤怒狼狈,但现在他已经看透了谢神筠和他同病相怜的悲哀。

    谢神筠看着他。

    他们是这样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沈霜野的冷酷残忍尚有道德礼义作为束缚,谢神筠却已经率先撕掉了那层假面。

    “朝堂之上没有恩义,昔年携手交好的朋友顷刻之间就能反目成仇,与你不死不休的政敌也能为了利益对你笑脸相迎。”谢神筠倏然冷下去,她身上的颜色也淡了,像是碰一碰就会碎掉。

    “你想匡扶太子,但太子败了,你想稳定朝堂,但朝堂争斗永远不会停止。你分明做不来改天换地的事,也当不了踽踽独行的孤臣,沈霜野,你不是孤臣,你只是天真。”

    天真。

    太子死的时候也说他天真。

    “谢神筠,做人立世,总是需要一点天真的。倘若连我自己都觉得世道本坏,人性皆恶,所见皆恶鬼,那身边自然便全是恶鬼。”沈霜野道,“若你所见皆是日月照九州,浩荡百川流,那无论是身处庙堂还是江湖,皆是自在随心而已。”

    “长安虽繁华锦绣,但人在这座四方城待久了,就成了困字。”看在谢神筠送他的那块睚眦玉坠上,沈霜野勉为其难道,“郡主该多去看看天下。”

    “侯爷难道忘了,去年我还曾赈抚庆州,”谢神筠瞥他一眼,暗含讥嘲,“黔西剑南东冶港,我去过的地方约莫还是要比你多一些的。”

    “若所见皆恶鬼,那鬼也能为我所用,若头顶日月,那日月也该入我囊中。”谢神筠淡道,“世道无论好坏,人却分有志无志,你我志向不同,多提也是枉然。”

    江沉赶着马车停在他们面前,谢神筠上车之前想了想,回头郑重道:

    “我没记错的话你十六岁远赴北境,之后就没离开过燕凉三州,我觉得你才应该多出去走走。”

    ——

    数日之后,贺述微当庭参奏谢道成借吏部尚书一职铨选舞弊、结党营私,太后当庭斥责谢道成,在这时,裴元璟上书弹劾秦叙书的事却再度引起轩然大波。

    秦叙书入朝二十余年,为了避嫌二字他连自己的儿子参加科举都不准,二十余年的清名却一朝毁在他精心为女儿挑选的夫婿上。

    秦叙书在殿上百口莫辩,到最后竟脱去官帽伏地请罪,字字泣血。

    而太后不见恼怒,恰到好处地体恤到秦叙书一片爱女之心,又说人无完人,谢秦二人今日之失只是于私宅之事上稍显大意而已,让他们回家思过。

    回去之后秦叙书便病了,从前他因为清正廉洁得了多少赞誉,如今就有多少人指着他的脊梁骨议论。

    他迅速衰老下去,甚至病得起不来身。

    方鸣羽下狱,秦宛心已经同他和离了,她回来时跪在秦叙书榻前侍疾,顷刻便泪流满面。

    “阿耶,都是我的错……”她从前觉得方鸣羽不过一介寒门士子,阿耶要她嫁,她便嫁,但总归是不甘心,因此四处筹谋运作,想要为他铺出一条青云之路。

    她与谢神筠交好,谢神筠与裴元璟又是未婚夫妻,因此她在知道裴元璟为今次的省眼时便有意让方鸣羽与其结交。

    谁料惹出了一桩祸事。

    秦叙书没有怪她,甚至隐有愧疚。

    “二娘,是我对不住你。”秦叙书摇头,自延熙年间他一力拥护东宫开始便知道自己会成为太后的眼中钉,因此他约束家人,从不与朝臣结交,连儿女的亲事都是慎之又慎。

    女儿他为她选的夫婿是未入仕的寒门士子,儿子娶的夫人也是清白人家的农女。

    秦叙书若是有意依附太后,抑或是愿意结党造势,也不至于会落到今日这步光景,但他偏偏不愿意。

    堂前落了雨雾,青檐影壁都沾湿在风雨之中,这宅子是昔年先帝所赐,长安物贵,所居不易,他感念先帝提携,所愿唯朝堂清明而已。

    秦叙书看了良久,长叹一声,叫人扶他起来,落笔写了辞官的折子,言有愧昔年先帝重任,已无颜再任御史,请求放他还乡。

    谢神筠就是在这个时候上门的。

    谢神筠从前没有来过秦府,因着秦叙书右都御史的身份,他从来都是闭门谢客,连长安儿女之间惯常在家中举办的赏花诗宴都没有过。

    她被秦叙书的长子引着进去,秦叙书病得厉害,听说瑶华郡主登门,却还是强撑着起身,衣冠整齐地在正堂见她。

    “郡主。”他已经不再是去岁那个率领群臣西苑进谏的右都御史了,石白的圆领袍衫显出陈旧色泽,一如他如今的处境。

    “秦相不必多礼。”

    秦叙书正色道:“郡主慎言,我如今已不是政事堂宰相了。”

    谢神筠却道:“秦相身上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职务未除,便仍是我大周宰相。我此来是听说相公有意辞官?”

    “我治家不严便是私德有亏,纵容旁人以我的名义舞弊谋官,更是损害了御史颜面,我已无颜再在朝堂立足了。”秦叙书肃然道。

    “秦相此言差矣,”谢神筠恳切道,“秦相为朝堂栋梁,既是栋梁便难免有虫蛀之患,非你之过。舞弊案中结党营私的世家权贵尚且不觉得羞愧,秦相又何错之有?”

    谢神筠暗中逼迫裴元璟上书弹劾,却在秦叙书面前做足了谦卑姿态。

    秦叙书摇头,端茶轻抿,便是送客的姿态:“郡主不必再劝,我意已决。”

    谢神筠沉默片晌,道:“如今朝中少帝尚幼,秦相公若退,便只有贺中书勉力支撑,若元辅再退,陛下便再无明师良臣。我知秦相有辅佐明主之志,亦有匡扶朝政之心,如今北境未稳,西南生变,陛下潜龙在渊,日后恐生动乱,我请贺相督政燕北,再为大周、为朝堂尽一尽心力。”

    秦叙书闻言面色复杂:“你怀疑会再起藩镇之祸?”

    谢神筠道:“如今不会,那日后呢?陛下尚幼,再过两年陛下便有亲政之资,正是潜龙出渊之时,届时长安必会再起风云,京都若是生乱,藩镇焉能平稳?”

    秦叙书似有触动,但仍是冷漠道:“郡主,你七岁起就入了太极宫,受圣人亲自教导,入朝参政。昭毓太子政变伏诛,更是由你一手策划,若非你助太后弄权乱政,朝堂何至于此!”

    谢神筠坦然无畏地迎视秦叙书的审视:“秦大人,我先是大周臣子,再是谢氏出身,昭毓太子之乱不在我,他能因一己之私炸毁矿山,便再无储君之道,储君无道,便不是我追随的良主。”

    秦叙书一震,良久慨叹出声,颓然倚在座椅之上。

    他复杂难掩,道:“郡主,你确有经世之才。我虽不结党,却已身在党争之中,你我皆为大周臣子,便不该有立场之分,若论心胸,我不如你。”

    ——

    待他们交谈结束,外头已有暮色,谢神筠起身拜别,道:“燕北之事便全仰赖秦相了。”

    “郡主放心。”秦叙书客气地说。

    谢神筠在堂前止步,没要他送。秦宅不大,花木错落有致,待谢神筠穿花拂柳而过,却见前面等着一个人

    是秦宛心。

    她憔悴许多,仍有月前嬉笑怒骂皆是风情的模样,出口的话却不再是玩笑似的软刀子。

    “谢神筠,是你设计弹劾我阿耶。”秦宛心眼中似有恨意。

    那种恨让谢神筠觉得眼熟。昔年每一个入狱北司、获罪被贬的官员,或是他们被没入掖庭教坊的家眷都会有这种恨意。

    仇恨是最无用的东西,报复才是更直截了当的手段。

    谢神筠平静道:“二娘,自我入朝那日起,我与你父亲之间便只会是政敌,我以为你应该清楚。”

    秦叙书曾率众弹劾太后,逼先帝废后,今上登基之时也曾逼太后移宫洛阳,谢神筠以为秦叙书与她在朝中不合这种事不需要她另外提醒。

    她没有对不起秦宛心的地方。

    秦宛心眼中有一瞬茫然。

    她是被娇养的闺阁女儿,对朝政大事几乎没有参与,甚至对政治风向也没有敏锐的嗅觉。她或许知道秦叙书与后党相争,但那都离她太远了。

    方鸣羽舞弊背后也有秦宛心的影子,但没有人在意她。

    谢神筠没再开口,秦宛心也没有拦她。

    ——

    “娘子怎么要让秦大人去北境?”阿烟问。谢神筠想要让秦叙书出任燕州刺史,掐住北境命脉,这个位置与监军无异,她总感觉谢神筠对沈霜野的态度不一般,如今却还要派人去掣肘,她实在是弄不明白了。

    谢神筠身边之人,阿烟年纪最小,却跟她最久,秦和露常年在外奔走,杜织云处理内务,唯独她是被谢神筠带在身边教导。

    “你还记得定远侯在燕州截获了我们的那批兵甲吗?那是捅向我的一把刀,幕后之人却一直没有查到是谁。”这是梗在谢神筠心里的一根刺。

    阿烟恍然大悟:“娘子是怀疑定远侯?可您不是说宣将军更有可能吗?为此还把瞿将军派去了锦州。”

    “这两个人都有嫌疑。”谢神筠道。

    谢神筠对沈霜野说怀疑宣盈盈背后反水,也怀疑燕北铁骑中有人设局害她,但她最怀疑的人就是沈霜野。

    因此她不仅派了瞿星桥节制西南,也要让秦叙书督政燕北。

    藩镇之祸从来都是梗在秦叙书心头的隐患,这个人再合适不过。

    数日之后,朝廷贬斥的旨意下来,吏部尚书谢道成只是因为督查铨选不力被降为户部侍郎,身上的宰相头衔却没有被撤,反而是秦叙书,被贬出京去做燕州刺史。

    他宦海沉浮多年,虽在朝野内外惯有刚直之名,但得罪过的人却更多,他出京的时候只带了两个忠仆,甚至不许家人来送。

    谢神筠今日独身前来,到长安城外的回望亭时便见贺述微和秦叙书已在亭中了,两人正在下棋,不仅是贺述微,亭中还有好些熟悉的人,岑华群、沈霜野和卢思吟也在其中。

    “阿暮。”卢思吟正和沈霜野说话,见到谢神筠便迎上来。

    “郡主也来了。”贺述微道。

    “倒是许久不见两位相公对弈了,”谢神筠看了一眼棋盘,“不知这局输赢如何。”

    “此时还看不出来呢。”卢思吟道。

    两人再度执子。

    谢神筠和卢思吟在亭外说话。

    卢思吟师从贺述微,十二岁时便出家做了女冠,同永宜公主是忘年之交,两人时常清谈论道、结伴云游。

    “秦二娘子今日也没来。”卢思吟叹息一声,她原本还想缓和秦宛心与谢神筠的关系。

    青山依旧在,故人何处寻,回望亭是送别之地,卢思吟心思细腻,此刻见山便惘然。

    “前日我上门拜访秦相时见到了她,”谢神筠道,“秦相既已退下去,这桩案子就翻篇了,没人会为难她。宫中女官遴选不日开始,我听说你拒绝了太后征召,二娘或许可以一试。”

    论才华品貌,长安公认的京城双姝是卢思吟和秦宛心,秦宛心从前便暗暗存着和卢思吟较劲的心思,卢思吟却每每避让。

    “你又不是不知我,我无意于此。”卢思吟沉吟片刻,道,“你在铨选舞弊案中表现出来的不乖顺已经让太后对你心怀不满了,但她身边的杨蕙王元秋等人都和你关系亲厚,要用她们来打压你不太合适,七娘与我都是个好人选。”

    卢思吟自幼拜入贺述微门下,贺述微做了两朝帝师,但真正能与他以师徒相称的却只有这一个。她十二岁时才名动长安,太后召她入宫对答,便有提携之意,但卢思吟拒绝了,之后便出家做了女冠。

    卢思吟一身雪青道袍,风吹薄袖,让她似有乘风欲去的飘然之姿,她道,“二娘若当真入选,她父亲因你之故被贬,就不担心日后她会针对你?”

    “我怕什么?”谢神筠淡然道。

    卢思吟点头,倒是想起来:“是了,太后身边的元秋姐姐也曾是昔年的宰相王兖之女,你在这点上倒是与她颇为相似。”

    谢神筠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朝堂之上也是如此。”她对卢思吟眨眨眼,“不过我的胸襟可不如圣人,我这人小气得很,你上次离京去游访太行山时答应给我带一壶桃花酿,卢娘子,我的酒呢?”

    卢思吟肃然道:“喝酒伤身,喝酒误事,阿暮勿沾这黄汤。”

    话说得正经凛然,其实就是忘了。卢思吟过目不忘,平日里却时常丢三落四。

    “我还不知道你么,一准是忘了。”谢神筠久久等不来她的礼,便知她是忘了,“你这记性,倒是与沈疏远是一对卧龙凤雏。”

    “背后说人闲话,非君子所为。”沈霜野何等耳聪目明,隔了一间厢房说话都能被他听个七七八八,何况山间这开阔之地。

    他缓步过来,意味不明地看了谢神筠一眼。

    “我又不是君子。”谢神筠微微一笑,半点没有窘迫。

    “咦?”卢思吟却轻咦一声,看看谢神筠,又看看沈霜野,面上便有些疑惑,“阿暮与侯爷相熟吗?”

    这样背后调侃的话被当事人撞了个正着,这两人都以玩笑的口吻说话,倒像是十分熟悉的样子。

    卢思吟与沈霜野也十分熟悉,她曾游历北境,在灵台住了数日,作《登阙台》传颂天下,边境那时不算安稳,沈霜野拨了一对人马照护她。

    沈霜野不答,先去看了谢神筠。

    “不熟。”谢神筠面色如常道。

    也就是被他关了区区数日而已。

    卢思吟心性单纯,谢神筠如此说她便信了。

    回望亭这个地方对他们二人来说都不陌生,上次沈霜野来的时候还是被密密麻麻的箭锋对准了,这次一见谢神筠,他便下意识地看了眼四周。

    空的。

    谢神筠唇角扬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转瞬即逝。

    沈霜野装作没有看见她笑了。

    “呀,秦大人此次就任燕州刺史,那正是侯爷所辖之地呢。”卢思吟道,难怪沈霜野要来送秦叙书,日后他在燕北的治军考绩可都是秦叙书说了算。

    话一出口她忽然又想起来,秦叙书此次就任燕州刺史,背后约莫是谢神筠推动的,但沈霜野又同秦叙书素有嫌隙,今日回望亭中这几人的关系,可十分让人头疼。

    卢思吟想赶紧岔开话题,沈霜野却已经点了头,面色十分平静。

    “我再有一月便要返回凉州,可惜秦大人急着赴任,否则倒是能和我一起上路。”沈霜野道。

    “朝臣勾结边将是大忌,秦大人可不见得会愿意和你一起上路。”谢神筠睨他一眼,话虽是笑着说的,可怎么听都有针锋相对之意。

    沈霜野眉梢微挑:“勾结两字太重了,日后我与秦大人同在北境为官,自然要守望相助。”

    谢神筠想把秦叙书放在北境做看着沈霜野的眼睛,那也要看他愿不愿意。

    他们目光有一瞬交错,在那对峙间看到了双方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杀机。

    半个时辰后,秦叙书看了眼天色,搁了棋子叹道:“今日这棋只怕是下不完了。”

    “人有相别之日,棋局可待来时,”贺述微起身道,“惟礼,我等着你再和我下完这局棋。”

    秦叙书走了,贺述微和岑华群也先行离开,回望亭离小孤山不远,远眺时能看见落于山上的梁园:“原本还想去你的梁园一观,谁知竟被烧了,可惜了。”

    谢神筠道:“已经在重新修缮了,你今次回来会在长安留多少时日?”

    卢思吟不涉党争,对自己的事倒是从来不避讳:“我原本想多留一些时日,但老师不欲我在长安久留,已经在催着我走了。”

    “贺相久浸朝堂,自是清楚如今是多事之秋,他不让你留在长安,是为你好。”谢神筠道。

    范阳卢氏子弟这次也有卷入舞弊案的,正是卢思吟的两个族兄,舞弊案的处置下来,犯者皆夺去功名,永不录用。

    涉案门庭多权贵,皆有怨言。

    但贺述微已经在秦叙书的贬谪上退了,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太后保住了最要紧的谢道成,便也对他的处理各让了一步。

    也是因着此事,卢思吟近来在家中也住不安生,搬去了永宜公主的永安观。

    卢思吟神色郁郁,朝堂风雨一刻未止,她想游离云外,最终还是免不了沾衣红尘。

    “走吧,今日请你们喝酒,”卢思吟一扫心中郁气,豪迈道,“三年前我离京时在这回望亭下埋了两坛好酒,今日你们有口福了。”

    她忽而狡黠一笑,“我可是专门等着老师和岑大人他们走远了,否则两坛酒可不够分。”

    卢思吟爱酒成痴,一日不可无酒,平日所好也是寻人喝酒、喝酒、喝酒。长安大小酒肆的酒被她尝了个遍,说是云游访仙,其实也是遍访天下名酒。

    “哦,我忘了,阿暮不善饮酒。”两坛酒被挖出来,一揭红封便有酒香四溢,卢思吟道,“不过疏远却是海量,对了,况春泉和林停仙今日怎么没来?林停仙是酒仙,我俩是酒鬼,今日不能一起喝酒倒是可惜。”

    谢神筠笑容已经隐隐挂不住了,从前但凡与卢思吟一道喝酒的经历可算不上好。

    她小声问沈霜野:“你们一道喝过酒?”

    沈霜野目不斜视,很冷静地点点头:“只有一次。”

    那时他对卢思吟的酒量没有认知,喝到一半见势不妙,寻了个借口走了。

    “好在这里只有两坛,”谢神筠轻声道,“我只能喝半杯,剩下的交给你了。”

    卢思吟已经摆好了酒具,招呼他们过去了。

    两坛酒见底,天色已晦暗下去,亭外落起了山雨,青山皆隐于雨雾之中,湿润了草木。

    谢神筠这个只喝了半杯的人红潮染颊,眼底似有潋滟水光。另外两个人却双目清明,喝得尽兴。

    “阿暮酒量怎么还是这样不好。”卢思吟道,“今日还好有疏远在,总算喝得尽兴,走吧。”

    片刻后,三人还在亭中面面相觑,卢思吟沉吟道:“怎么走?”

    山中的天气说变就变,暴雨倾泻而下,顷刻沾湿了亭前石阶。

    今日卢思吟惯常是骑着她那头大青牛来的,谢神筠倒是坐了马车,但观这雨势,只怕马车也走不了了。

    “我倒是无妨,幕天席地我也能睡。”卢思吟满不在乎道,她在外游历时枕风看月都是寻常。

    “我也无妨。”沈霜野在外行军,更是不用说。

    两个人齐齐看向谢神筠。

    谢神筠:“……”

    她不行。

    第55章

    谢神筠倒是也曾有过风餐露宿之时,但那都是从前随梁蘅四处行医时候的事了。

    夏衫单薄,谢神筠拎着衣袖,已摸到了润意,这亭子四面开阔,要想挡风遮雨却是徒劳。

    “不然去阿暮的马车里避一避吧?或许再等些时候雨就能小了。”卢思吟道。谢神筠的马车停在树下,车夫早在雨势一大时就进去避雨了。

    “看这风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谢神筠微微蹙眉,转向沈霜野,“我记得你在这附近有一座别院?”

    卢思吟大喜,能有处挡风遮雨的屋檐自是更好。

    沈霜野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黑沉沉的眼珠盯着她:“你怎么知道?”

    ……谢神筠当然不会说她如今住的那座宅子是从沈霜野名下仅有的两间宅子里选的。

    “你回京述职必会经过此地,回望亭附近的别院再适合歇脚不过,”谢神筠镇定自若,她执掌北司,擅刺探隐秘,此时说来也不算骗人,“往年你带兵回京时偶尔会在长安城外休整一夜。”

    沈霜野没有全信,但点了点头,此刻那座别院确实能做挡雨之用。

    说是别院,其实是掩在一片清泉松林间的竹楼。山间清寒,夏日里是纳凉避暑的好去处,沈芳弥畏夏时偶尔会来这里小住。

    今年主家有喜,不曾来过,竹楼里只留了两个洒扫的侍从,见了主人前来急忙点灯迎人,见他们衣衫皆湿,又备好热水,煮上姜茶。

    好在谢神筠车上常备干净的衣物,卢思吟与她身量相仿,也能穿。

    “醉枕山月去,松风听雨眠。”卢思吟着木屐穿在竹廊之上,从廊上望去能见幽林松山尽数隐于青青水墨,“你这别院倒是一处清幽所在。”

    她此时困意上涌,就要去睡了。

    山雨敲了半宿,沈霜野夜半醒了,看见谢神筠的房间还亮着灯。

    “睡不着?”竹门没有关紧,松风入户,沈霜野看见谢神筠未寝,面前是今日那场残局。

    谢神筠摆弄着案上棋局,道:“来吗?”

    沈霜野落座,执白子,道:“你把秦叙书放到燕州是冲我来的。”

    一灯如豆,辉映满室暖光,风雨都被阻挡在外,雨敲竹檐时的声音格外让人静心。

    “是啊。”谢神筠执黑,眼神落在棋盘上,口中坦然道,“毕竟你很难让人放心啊。”

    沈霜野摩挲指腹,感觉到了一丝不快,同时又有一种极其微妙的快意。

    沈霜野虚心接受:“多谢夸奖。”

    “但你如今已是孤立无援。”沈霜野道,“铨选舞弊案撕开了世家的遮羞布,但谢道成没有被打压下去,你不仅得罪了你父亲,还得罪了太后。”

    他棋风激昂,布局间隐有风雷,白子渐成围杀之势。

    谢神筠在琼华阁中的罚跪已人尽皆知,她近日来的失宠也有目共睹。她不再能自由出入宫禁,随行也无禁卫护持左右,今日来此她独身一人,冷寂得有如天涯客。

    “我只是没想到谢尚书居然没有因此被打压下去。”谢神筠凝眸思索间瞧不出情绪。

    铨选舞弊案被揭破,首当其冲地该是谢道成这个吏部尚书,但太后力排众议也要保他。

    “贺相在前朝步步紧逼,谢尚书暂且倒不了,只要太后尚在,他就能稳如磐石。”沈霜野问,“你想扳倒谢道成,是因为想为张静言翻案?”

    沈霜野思及谢神筠曾提过的当年的端南水患案,背后有太后和谢道成的手笔,便只当她是想要扳倒谢道成为张静言翻案。

    但张静言在定远侯府养伤谢神筠却没有表现出亲近,甚至在送他出长安时还埋伏了弓箭手想杀他。

    谢神筠的心思太难猜了。

    她棋风也诡、峭、奇,落子杀伐果断,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

    “如果我说是呢?”谢神筠道。

    窗外风雨大作,下一瞬风雨扑窗而入吹熄烛火,屋中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这盘棋还未分出胜负,但已不必再下了。

    沈霜野在黑暗中摇头,把手中的棋子扔回了棋盒。

    “谢神筠,你或许会想为张静言翻案,但更多的却是要以此攫取更大的权力。”沈霜野道,“你对付旁人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他们挡了你的路。”

    谢道成如此,沈霜野也是如此。

    秦叙书不仅是放在北境的眼睛,还是悬在沈霜野头上的一把刀。

    对于太后和谢氏来说,谢神筠也只是一把好用的刀,是刀就逃不过卷刃被弃的命运。

    从前先帝尚在时,还能压着皇后与外戚,如今太后掌权,自然要培养谢氏子弟入朝,谢神筠是很好用,但朝堂人才更迭,最不缺的就是才华与谋略。

    能够代替谢神筠的人多的是。

    “你好生了解我。”谢神筠没有否认,她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黑暗慌乱,“你不也是如此吗?挡我们路的人,都该去死,是不是?”

    惊电白流滚入屋中,耀得惨白一片,谢神筠端坐的侧颜被照得霜白。

    她是手执白刃孤峭险峻的杀人客,要在朝堂上杀出一条通天途。

    天边惊雷炸响,谢神筠在雷声中掀掉了棋盘,黑白棋子滚落一地,沈霜野仰身时握住了她的手腕,但旋即被谢神筠回肘拧掉了。

    那冰凉的刃抵在他颈侧,谢神筠翻身坐了上来。

    静夜绷紧如弓,似乎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沈霜野岿然不动:“你想杀我?”

    颈侧传来的触感冷而软,那不是什么刀刃,而是谢神筠冰凉的手指。他遭遇过比这艰难百倍的生死一瞬,却没有哪一刻能像谢神筠一样让他觉得危险。

    “杀你多没意思啊。”谢神筠轻轻笑起来。

    那杀意却如潮水漫涨,顷刻盈满这方软榻。

    沈霜野没有放松。

    谢神筠微微俯身,尾音轻得像是一抹喘息:“你握得好紧,弄疼我了。”

    那压抑了太久、毫无纾解的渴望就在谢神筠轻飘飘的一句话里硬起来。

    但昏暗的夜色替沈霜野藏住了堪称暴戾的情绪,又被他缓慢而坚决地死死压下去。

    他声音甚至平静得听不出端倪:“我是不是说过,再有下次,次数翻倍。”

    “你何不在别的地方讨回来呢?沈郎?”谢神筠轻飘飘地说,又是那种诱哄的语调。

    伪装和克制对谢神筠来说没有用,她从窥探到沈霜野难以启齿的隐秘开始就永远落于不败之地。

    他握着谢神筠的力度已让她觉得疼痛。

    屋外响起木屐踢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谢神筠门外。卢思吟叩门:“阿暮,你睡了吗?今儿晚上打雷,你怕黑是不是?”

    漆夜中谢神筠唇瓣微动,无声道:“我好怕啊。”

    冰凉的吐息落在沈霜野唇上,凉得像是一粒雪。

    那根绷紧到极致的线猝然断裂。

    沈霜野在敲门声里抬手把人狠狠地压向自己,那是个极度凶悍血腥的吻,撕咬过谢神筠的唇舌,掠夺她的呼吸。

    他们连亲吻都像是撕咬。有如权力倾轧中的兽,只有在相互撕咬时才能变成支撑着对方的人。

    谢神筠红艳的皮肉下藏的是坚冰霜雪,沈霜野此刻只想要她化掉,化在自己身上。

    屋外的敲门声停了,木屐声踢踏着远去,惊雷与风雨掩盖掉了黑夜里的燥动。

    太挤了。

    谢神筠仰首,容纳得吃力。

    窄小的榻是偷欢地,能装一对有情人。

    最后一次的时候沈霜野从背后抱住她,臂膀强硬地将她锁在自己怀里,于是谢神筠连仰头也吃力。但她还要就着这个姿势艰难转头,那雾蒙蒙的眼分明受不住潮气,里头却还是冷的。

    “不许弄进来。”连说话也是命令,颤音都被她压下去了。

    沈霜野和她对视,那长久的一瞬两个人都停止动作。

    下一瞬谢神筠的话换来的是更重的碾压,沈霜野握着她的后颈,那力道将她整个人都揉碎了。

    她闷哼都被堵在了喉间,唇齿间溢泄出来的是盛不住的滚烫。

    太烫了。谢神筠仰颈,她受不住,咬住了自己两指,而沈霜野含住了她蝴蝶骨上的那粒红痣。

    风雨止歇。

    翌日卢思吟起身,谢神筠和沈霜野已经坐在厅中用早膳了。

    卢思吟一无所觉地落座,先去看了谢神筠的脸色:“昨儿晚上雷雨太大了,你被吓住了吗?我记得你最怕打雷,担心你害怕,去敲你的房门时你却已经睡下了。”

    谢神筠容光胜雪,眼波潋滟处更胜青山碧水,倒是没有梦靥憔悴的迹象。

    她细思了片刻:“头先那道雷是有些怕,我只好捂着耳朵没去听。许是风雨太盛,也把你的敲门声一并盖下去了。”

    谢神筠见千人就有千面,是个非常善于洞悉别人喜好又能伪装自己的人,只是平素全看她愿不愿意装一装。

    比如卢思吟虽生就金尊玉贵,性情却豪迈,爱怜老惜弱,因此谢神筠在她面前总是会恰到好处地展现出一点柔弱。

    那点柔弱因为她平时的刚强冷酷而更显脆弱。

    果然,卢思吟道:“你没被吓住就好。这雨也太急了,还好昨日得借疏远的地方避雨,否则真要是露宿荒野,还真不知道如何过。”

    谢神筠道:“长安城外贵人的别院山庄甚多,倒也不至于真露宿荒野。”

    两人闲话几句,沈霜野一直默然不语。

    早膳用完一行人便准备返回长安,卢思吟这次不再与他们同路,她住城外的永安观,再有两日便准备离京。

    谢府与定远侯府离得不远,两人原本该是同行,但那马车一转却是七拐八拐地入了兴庆坊。

    兴庆坊挨着国子监,虽算不上鱼龙混杂,但来往的人身份也是极其复杂,况且——

    沈霜野记着来时的路,却觉得有些熟悉。

    长安仍飘细雨,青檐飞瓦皆笼于细密雨雾之中,沈霜野见了那宅子,熟悉的感觉更甚。

    马车停下,谢神筠掀帘出来,竹骨青面油纸伞已率先一步遮去了她头上细雨。

    谢神筠看着伞下人,两指推开了伞柄,那是个轻而坚决的动作。

    细雨顷刻沾湿鬓发,她夜间含情的眼在白日里冷却下去,显出霜雪似的凉意。

    沈霜野眼眸微沉,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谢神筠入了内院,丫鬟仆婢尽皆忙碌起来,谢神筠沐浴出来,伏案写了一张拜帖:“敬国公的身体如何了?”

    “敬国公回京之后除了去先帝灵前跪了两日,此后便一直闭门谢客。”杜织云道,“那日在宫中我观其面相,已有将死之状,只怕是用了什么虎狼药勉强撑住,拖不了几日了。”

    “敬国公上书乞骸骨的折子留中不发,贺相与太后都还在观望。”谢神筠道,“但不管最后黔西道节度使的位置给谁,宣盈盈都与其无缘。敬国公一死,宣盈盈就得斩衰三年,这对她来说不是好事,除非她能夺情留用。”

    三年的时间可以让宣盈盈避开朝堂的风起云涌,但也足够让她被人遗忘。

    敬国公拖着病体也要奔波回京,未尝没有要在死前替她谋划的意图。

    “舞弊案没有将谢道成打下去,太后保他的态度斩钉截铁,势必已经引起了贺相的不满。”谢神筠道,“今时不同往日,太后即便是代天子理政也是与从前有区别的,朝臣们如今最担忧的事就是母强子弱,日后取而代之,太后要是在这件事上稍退一步,或许还能降低贺相的警惕。”

    但太后不肯。

    昨日贺述微亲自送秦叙书出京,除了因为两人私交之外,还有对太后不满的一层缘故。

    如今这局面长久不了,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谢神筠将写好的名帖递过去:“去送给宣盈盈,我要约她见面。”

    铁画银钩满纸淋漓,谢神筠写给宣盈盈的拜帖学的是张旭贴,但收笔处圆融宛转,有她自己的风格,宣盈盈一见便知。

    “宣将军会答应吗?”杜织云问。

    谢神筠和宣盈盈的合作是各取所需,但两个人又都彼此防备、各怀鬼胎,谁也不能真正信任对方,春明湖刺杀之后两人互相怀疑对方的事几乎已经摆在了明面上。

    谢神筠提腕在青瓷莲花鱼台盏中洗笔,墨色晕开于水,染黑了莲瓣。

    “我要送她黄金台、青云路,她焉有不应之理?”

    第56章

    宣盈盈递了回信来,约见的地方却改在了平康坊的挹翠楼。挹翠楼在今年的春评中出了两位都知娘子,如今风头正盛。

    时入六月,天色尚明,平康坊临着曲江水,各处彩幡招展,胡姬丽人倚楼,水岸连楼雕梁画栋,尽贴珠翠金箔,曲水畔往来之间多香车华服,流水似的涌入翠楼彩瓦之中。

    谢神筠在挹翠楼前下了马车,她换了雪青道袍,外罩一顶深紫帷帽,浓纱曳地,融在往来人群之中毫不起眼,细看却又格格不入。

    长安贵女时常结伴入乐坊赏评歌舞,只是大多自持身份,来时总要乔装打扮一番,扮个儿郎模样,又或是马车直入楼内后门,从给贵人专设的廊道进去,直入雅苑。

    帷帽遮面的谢神筠自然格外显眼。

    主事娘子急忙迎上来,长安城里权贵官员多如牛毛,敢独上挹翠楼的娘子,要么是不懂规矩,要么就是毫不在乎,无论是哪种,要是让楼里的客人冒犯到她,倒是会平白招来一场祸事,她自然不敢轻忽。

    谢神筠递了宣盈盈的帖子过去,上书“旧来流水”四字。

    主事娘子接过帖子便殷勤许多,满面堆笑:“原是沈侯爷的贵客,贵人请随我来。”

    长安城里公侯世子无数,姓沈的也不独那一人,谢神筠闻言却是觉得有些蹊跷,眉尖微蹙。

    但她并未出声询问,只是跟着那主事娘子一道去了。

    “旧来流水”原是画舫游江,游到何处便歇在何处,既合了率性而为的名士风范,又颇有几分“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意趣。

    主事娘子引她过去,便见那星河入水处停了艘锦堆花簇的画船,船中人身姿隐约,高挑纤细,月洞窗上的珠帘微掀,露了半张美人面,挹翠楼的颜都知俯身倾酒,露出了侧面的宣盈盈来。

    谢神筠上得船去,便见船中一扇白面屏风映了窈窕倩影,薛都知一身流云广袖且歌且舞,道不尽的宛转曼妙。

    挹翠楼的两位都知娘子今夜竟都在这艘小小的画舫之上了。

    舱中宣盈盈独坐,屏风点翠,金盏玉盘,颜都知正素手执霜刃,刃下落肌白红花,再点以梅汁橘酱,便是一道再新鲜不过的鱼脍。

    谢神筠摘了帷帽,落座在宣盈盈对面:“外头的主事娘子说船上是沈侯爷,我险些还以为是走错了路。”

    颜都知为宣盈盈呈上玉盘,眼波流转处满是柔婉仰慕,昭武将军盛名,从前她回长安过朱雀大街时不知有多少男女挤满两侧高楼,只为瞻仰她的风姿。

    而从来只听说宣世子爱听曲,却未曾见过宣将军出现在平康坊,谁料前日楼中有人下帖,借的虽是定远侯的名头,但来的却是宣将军,是以今夜她与薛都知便是主动请缨前来侍宴。

    这等殊遇,谢神筠从前都只能借着卢思吟的面子才能见到。

    “两位贵人请用。”颜都知道。原以为宣将军宴客必是请武将王侯,未料到来的竟还是一个云鬓花颜的贵人娘子。

    宣盈盈着窄袖胡服,坐姿随意,烛火跃动于她眉眼之间,却是难以描摹的姝光瑰逸,她撤了谢神筠面前的冷盘,道:“她不吃生食,都知娘子请去替她削只梨来吧。”

    又转向谢神筠,说,“我原是想以宣蓝蓝的名义下帖子,可不知怎么回事,这平康坊大大小小的乐坊舞馆一听宣蓝蓝的名字便避之唯恐不急,跟见了鬼似的,”宣盈盈十分纳罕,“他从前不是乐坊常客,长安有名的散财童子吗?”

    宣蓝蓝这个浪荡子,再多的金银珠宝都被他流水似的撒在销金窟里了,平康坊里一提,谁不知道他是个冤大头。

    话音刚落,侧旁的颜都知便抿唇一笑,柔声道:“宣将军有所不知,去岁冬月,宣世子在朝云坊闹了一场,惹得金吾卫都出动了,还是定远侯带着凉州骑来叫停的,自那之后定远侯就放了话,不许长安的乐馆楚坊再放宣世子进门。您拿着宣世子的帖子来,楼里的妈妈自然不敢接待。”

    宣盈盈没听说过,她对这个弟弟从来都是不管不问,闻言眉梢微挑:“闹得这么厉害?”

    心道这次回长安来还是揍他揍得太轻了。

    谢神筠道:“同崔之涣打了一架。”

    崔之涣是谁宣盈盈自然知道,那是沈芳弥的未婚夫婿,两日后就要成亲了,能与宣蓝蓝在平康坊打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宣盈盈立即道:“那打得好——”

    话音未落,谢神筠补充:“没打赢。”

    宣盈盈便默默地闭嘴了。

    她夹了片鱼脍入喉,想想还是生气:“居然没打赢。”

    黔州节帅宣从清的儿子,昭武将军的弟弟,居然和一个小白脸打架没打赢,还要让定远侯来捞人,说出去真是长安三年的笑柄都被他们一家子包圆了。

    好气,还丢脸。

    宣盈盈吃完了冷盘,也冷静下来了,就叫人撤了下去,两位都知娘子也被请下了船,船随水动,立时离岸漂江。

    “听说你失宠了?”宣盈盈上来就问。

    谢神筠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左右环顾,叹了一声:“上次乘船游湖,还是春明湖刺杀,你故意挑在这里,是想提醒我什么?”

    “春明湖刺杀时你我尚是盟友,”宣盈盈道,“自是提醒你念一念往昔旧情。”

    “宣将军与我竟还有旧情?”

    “到底你我也曾同舟共济,我还是想帮你的。”宣盈盈话说得好听,实则只是因为双方都捏着对方的把柄,要是谢神筠当真跌落谷底,宣盈盈只怕会是第一个把她摁死的人,“说说吧,想让我做什么?先说好,要是让我带兵政变,这事儿我做不来,不过你把瞿星桥放去了西南,想来也用不上我。”

    谢神筠全当她说了个冷笑话:“从黔州起兵,那就不叫政变,叫谋反,我还没那么大的本事。我如今在朝中的处境,你应当也是清楚的。”

    宣盈盈审视她。

    她们相识已久,彼此都知道对方是什么秉性,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就不必说了。

    “你不该逼死太子的。”良久后,宣盈盈道。

    逼死太子才是导致谢神筠如今处境不妙的根本原因。

    太子若死于谋反,那就是罪有应得,但死于逼迫,谢神筠从此就会变成朝臣的眼中钉,甚至连先帝都没有放过她,那毕竟是受命于天的大周正统。

    谢神筠淡淡道:“我没得选。”

    为什么逼死太子这件事最后会是谢神筠出面?因为只有她是太后抛弃起来毫不费劲的卒子。

    这个人如果手段不够强硬,那就根本绕不过要保太子的宰相和定远侯,而谢神筠即将出嫁,太子死后登基的就只能是赵王,谢氏子弟尽可入朝,谢神筠唯一的用处就只剩下联姻。

    “嫁给裴氏子是个不错的选择。”宣盈盈道,“太后还是喜欢你的。”

    “让你嫁,你愿意吗?”谢神筠眉目冷淡,“喜欢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太后不会因为喜欢你让你担任黔西道节度使,裴元璟也不会因为喜欢我而背弃天子。”

    宣盈盈正色道:“愿意啊,裴元璟长得不错,我喜欢美人。”

    “那你就得警惕他会在枕侧捅你一刀了。”

    “那还是算了,美人虽好,我更惜命。”

    这就是宣盈盈还肯来见谢神筠的原因了。

    谢神筠如今地位很是尴尬,论能力,前朝有以谢道成为首拥护太后的朝臣,太后身边有杨蕙王元秋等人,戍卫宫廷的禁军中也有郑镶和江沉可以和隋定沛抗衡。

    在这种情况下,谢神筠的位置就变得可有可无起来。甚至把她嫁给裴元璟用以笼络关陇门阀是她更有用的地方。

    宣盈盈和她处境相似,她们都有能力,但远没有到不可替代的地步。

    “如今朝上没有你我的立足之地,”谢神筠道,“你我皆是笼中困兽,自当倾力合作各寻出路。”

    “说错了,是你不是我,”宣盈盈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我还是很多人喜欢的,岑相公来找过我阿耶,太后身边的杨蕙姑姑也来找过我。”

    “我猜他们想给你的都是同一个位置。”谢神筠道。

    宣盈盈面上的笑容淡下去,谢神筠说对了。

    “左骁卫大将军,”谢神筠道,“这是孟希龄退下来之后空出的位置,负责戍卫宫禁统率两千左骁卫的大将军,太后和贺相公都不会想它落入旁人手里。”

    昔年建元政变,英宗皇帝只带了八百勇士就敢逼迫明帝退位,何况是天子卧榻之侧的左骁卫。

    宣盈盈点点头,面上看不出喜怒:“这位置不错。”

    “但朝堂不是战场,你不会想留在长安。”

    做天子近前的看门犬哪有当重兵在握割据一方的节帅来得更好,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宣盈盈玩味道:“那可未必。”

    “那便不谈合作只谈买卖。”谢神筠干脆道,“三年前我给了你一车黄金,向你买荀樾的死因,现在我想请你把证据交给荀樾之子、临川郡王荀诩。”

    宣盈盈原本懒散的坐姿正了。

    十四年前,洪州府流民作乱,被拦在亭城明月峡之前,是宣盈盈率兵平叛。她自然也清楚里头到底有哪些蹊跷,甚至荀樾死前,宣盈盈还见过他。

    宣盈盈简直不敢相信谢神筠是要这么做:“你要对谢氏下手?”

    宣盈盈第一次见谢神筠是三年前,黔州。

    黔州自来民风剽悍,境内多山,又多山匪借天险便利劫道,那日宣盈盈原本是定了计划要剿灭石山道上的山匪,但计划尚未开始,便有一伙山匪下山试图劫掠道上驶来的一辆孤零零的马车。

    谢神筠只带了两个人,将敢来劫车的山匪悉数剿灭,宣盈盈带兵赶到时只看见她站在血泊之中,剑光犹寒,垂眸拭去腕间一点血污的模样美得惊心动魄。

    “昭武将军?”谢神筠抬眸,眼里敛尽霜雪。

    随后宣盈盈带她到营帐之中,谢神筠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道:“荀樾死前,曾给了你一份证据,是如今的吏部尚书谢道成与左仆射陆周涯合谋在灵河渠修建中截留银两,灵河渠垮塌后又嫁祸给负责修建事宜的都水监司丞张静言的证据。”

    宣盈盈脸色立时变了,寒光出鞘,顷刻架于谢神筠颈侧:“你是什么人!”

    谢神筠容色未变:“我姓谢,谢道成的谢,也是谢皇后的谢。”

    “延熙七年洪州府,荀樾死的那个晚上,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谢神筠道。

    观谢神筠的年龄,她那时约莫也就七八岁左右。

    那晚发生的事太多,重点根本不会在一个小女孩身上。宣盈盈一怔,几乎是从犄角旮旯里才回想起来一点:“有点印象。”

    她警惕地不肯透露更多,以免让谢神筠找到把柄。

    “不用告诉我你不记得了或者不肯承认荀樾给了你证据,”谢神筠冷淡道,窄薄的一寸刀锋竟还不及她眼中寒凉,“我不是来逼你把证据交出来的,也不会威胁你。”

    “你也威胁不了我。”宣盈盈自负道。

    “荀樾死前求你向朝廷揭发此案,但端南水患之后圣人在朝中如日中天,你因为忌惮圣人的威势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谢神筠道,“我带了一车黄金,想跟你做个交易。”

    宣盈盈直截了当道:“不卖。”

    谢神筠道:“我是替荀樾的儿子,临川郡王买的。你不敢得罪圣人,但他不怕,你尽可以把真相告诉他。”

    “我不怕得罪圣人,但我怕证据交出去之后没有用。”宣盈盈握刀很稳,刀锋贴着谢神筠颈侧滑动,挑起她下巴,“你说你姓谢,据我所知,长安城里只有一个人符合你的身份,瑶华郡主是吗?”

    谢神筠被迫仰首:“是。”

    “你来找我对付你爹和圣人,你觉得我会信吗?”

    “你不需要信任我,”谢神筠缓缓推开了刀锋,指腹划出一道血痕,落在刀侧宛如红花,“最想完成荀樾遗愿的是他儿子,不是你我。”

    宣盈盈看着她,片刻后粲然一笑:“我信你了。”

    三年后,她们之间已无信任可言,但在荀樾这件事上,宣盈盈不怕谢神筠算计她。

    谢神筠道:“谢氏不倒,太后身边就不会有我的位置,朝堂龙争虎斗才有我出头之机。”

    “我以为似你们这种世家大族,最看重家族的兴旺与传承。”

    “那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求人生百年。”谢神筠很是平静地说,“更何况我是个十分善良的人,见不得这世上有人蒙尘含冤,真相不见天日,愿意大义灭亲。”

    宣盈盈和她对视片刻,蓦地放声大笑。

    “我果真没有看错你,”宣盈盈道,“合作也不是不能谈,你说得不错,我不想留在长安,因此我要河西节度使的位置。”

    她目光灼灼,里面是毫不掩饰的野心。

    河西节度使一般由凉州都督兼任,宣盈盈这是想从沈霜野的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谢神筠缓缓道:“成交。”

    再度谈好了合作,关系便不同以往,宣盈盈率先表露了善意,将都知娘子切好的雪梨推到谢神筠面前。

    谢神筠自然也要有所回应,她以银签拿起一块,还未放进嘴里,画舫船身忽然猛地一动,那块梨顿时滚落在地。

    宣盈盈轻啧一声:“怎么把他招来了。”

    另外一艘画舫撞过来,站在船头的正是沈霜野。

    宣蓝蓝可怜兮兮地躲在他身后:“阿姐!我不想出卖你的,都是疏远逼我的!”

    沈霜野已经跨上船来:“两位今夜是在密谈何事?”

    宣盈盈不想和他说话。她平生最不待见的人,沈霜野当排第一。

    沈霜野十二岁的时候到黔州,住了半个月,骗走了敬国公大半的私房钱,说是要拿去买马。可就黔州那块破地,马根本跑不起来,最后全部让沈霜野折价又买了回去。

    后来他随口念叨了一句想看看黔州节度使的鱼符长什么样,宣蓝蓝那个胳膊肘朝外拐的,跑去偷了他爹鱼符,当个宝贝似的拿给沈霜野,气的敬国公要大义灭亲。

    谢神筠也不想和他说话。

    “你怎么来了?”宣盈盈问。

    “你用我的名义上花船吃酒,问我怎么来了?”沈霜野温声道。

    哦,宣盈盈险些忘了,沈霜野还是个贞洁烈男,最恨别人败坏他的名声。

    宣盈盈敷衍道:“对不住,谢谢你。”

    “阿姐怎么请人吃酒就光吃一盘梨?”沈霜野点点桌上的梨盘。

    姐弟多年,宣盈盈还是了解他的,他笑得越温和便代表越生气,叫她阿姐也是被气得狠了阴阳怪气,要报复了。

    “她就爱吃这个。”宣盈盈决定祸水东引。

    才敲定好了合作,谢神筠不会转头就和宣盈盈翻脸,当下认真点了点头。

    沈霜野又环顾了一圈四周:“怎么也没个唱曲陪酒的人?”

    这话就问得很有些古怪了。

    宣盈盈惯经风月,那点幽微深怨的味道被裹上了冷静自持,让宣盈盈品了又品,终于咂摸出来那么一点。

    她目光落到对面的谢神筠身上。

    谢神筠依旧是八风不动的模样,只烛火照进眼底,隐约有点笑意,再一细看,便半点痕迹都捉不到了。

    宣盈盈便气定神闲道:“唱曲陪酒的人,这不是来了吗?”

    她起身,拎着宣蓝蓝走了,留下一句,“好弟弟,酒钱记得帮姐姐付了。”

    ——

    宣盈盈拎着宣蓝蓝去了他们来时的那座画舫,临靠岸时宣盈盈让他在船上等着,自己燕子点波抄水顷刻钻入了另一艘小船。

    船上黑纱糊窗,笼起的灯下坐了个风骨如玉的人,裴元璟等候许久。

    “劳裴大人久候,”宣盈盈坐在他对面,那点落拓不羁的气质顷刻收敛,神情沉冷如渊,“在你之前,正好谢神筠来找过我。”

    裴元璟握着竹扇的手骨节也如玉:“她许了你什么位置?”

    “河西道节度使。”

    “她拿不出来。”竹扇一点,裴元璟笃定道,“河西道节度使如今是由宗亲遥领,实际控制在定远侯手中,将军若想要这个位置,除非燕北铁骑换个主帅。”

    宣盈盈道:“若是燕北铁骑当真能换个主帅呢?”

    “宣将军要赌吗?将军勿要忘了,大周天子姓李,非是姓谢。”裴元璟从袖中拿出一块毫无瑕疵华光通透的白璧,轻轻搁在了两人之间的几案上,“如今陛下虽潜龙在渊,但仍是大周正统。”

    岂伊白璧赐,将起黄金台1。

    裴元璟送她一块白玉璧,便是要她效忠天子的意思。

    宣盈盈没有动:“据我所知,裴谢两家早定婚约,而你昔年领东宫左春坊学士,是昭毓太子最为信重之人。”

    昭毓太子死后,裴元璟不日又要同谢神筠完婚,怎么看他都应该是太后的人。

    裴元璟神色平静,担得起昔年先帝赞他其骨如雪竹:“在为裴氏子之前,我先是大周臣,自当维护大周天子与正统。”

    他一瞬望过来,眼神竟锋利如刀,“宣将军,你呢?”

    宣盈盈沉默片刻,缓缓道:“臣乃李氏臣,自当效忠陛下。”

    回去时宣蓝蓝还等在船上,倾着耳朵去听挹翠楼中传来的笙歌曼舞,见她回来顿时眼巴巴地看着她,讨好道:“阿姐,我……”

    宣盈盈冷酷无情地打断他:“不行,没钱。”

    宣蓝蓝只好乖乖地坐好。

    水波轻晃,画船驶入星海,隐约翠楼袖舞,歌声渺渺。

    夜色中宣盈盈摸着袖中那块温润白璧,露出一个隐约的笑:坐庄的人才能通吃全场啊。

    ——

    画船随波,潋滟千里。

    “说来有桩蹊跷事,”沈霜野道,“那日我送你回去,见了你如今住的那座宅子,竟十分眼熟,有些像是我从前购置的私宅。”

    “是吗?”谢神筠面不改色。

    “更蹊跷的是,我回府之后想要找一找我那私宅的地契,发现竟然不见了。”沈霜野紧盯着她,“连带着不见的还有我辛辛苦苦攒了多年的银子。”

    “郡主,你知道它们去哪儿了吗?”

    谢神筠迎上他目光,慢条斯理道:“我怎么知道。”

    沈霜野轻轻笑了,那声轻笑被屏风围挡,似乎直接钻进了耳朵,听得人心里一颤。

    “我那银子藏的地方隐秘,”沈霜野淡淡道,“在我放里衣的箱子里。”

    “谢神筠,我的衣服,你都摸过了吗?”沈霜野斜过桌上杯盏,看那澄亮茶汤横流,他伸手,将茶水抹在了桌上。

    嘀嗒、嘀嗒,水声淋漓。

    谢神筠的脸色细微变了。

    欲是两个人的事。沈霜野的眼神让谢神筠想起了被侵占的时刻。

    只在这种时刻,只有沈霜野能俯视她的美。

    “你说的是哪件?”片刻后,谢神筠隐约笑了。

    她轻轻点了点茶汤,指腹蹭得晶亮一片,意味深长道,“你如今穿的那件,我没摸过。”

    第57章

    燎原的欲望在她这句话里烧起来。

    “要摸吗?”沈霜野盯着她,意味深长地说。

    他目光很深,吞噬过谢神筠冷淡的眼、雪白的颈,最后从她衣袖滑下去,落去了她搁在桌上的手腕。

    她没佩金玉,雪白的腕落在檀木小案,沁出了玉色,仿佛在诱惑着人去把玩。

    谢神筠果真抬了手,缓缓落在了沈霜野的凝夜紫襕衫上。细白指尖如同上好的美玉雕成,毫无瑕疵。

    “你今夜来得这样快,是盯着宣盈盈还是我?”谢神筠有些漫不经心。

    她垂眸,目光顺着自己的指尖滑动,点过襕衫的纽襻扣,却只肯在边缘摩挲。

    “宣盈盈可不像我这样对你不设防,”沈霜野喉结滚动,那领子似乎紧了些,带起一阵细微的痒,“你和她合作,是在与虎谋皮。”

    “可我没办法啊。”谢神筠蹭着襕衫上的纽襻,像是束手无策,只能思索要怎么进去。

    太可怜了。

    她垂下的睫仿佛含着水光,让沈霜野想到她可怜无助的时候。

    “你有的是办法。”沈霜野抵着她的手,教她两指探进去,摸到了细滑的里衣,“你和宣盈盈合作私囤兵甲,但太后要掌权,控制皇城和京畿附近的卫兵即可,没有必要去拉拢远在黔西的敬国公,对此只有一种解释。”

    谢神筠要养的那支兵,是她自己的。

    所以她才会在和宣盈盈的合作破裂后迅速派瞿星桥去了锦州。

    “什么解释?”谢神筠却说,“我解不开。”

    太卡了,她动不了,只能用手指徒劳地绕过扣子系带,试图摸得更深。

    沈霜野替她解开了领上的第一粒扣,露出了里面一寸月白。

    “不管是拥兵自重还是私养亲兵都是意图谋反的重罪,你就不怕宣盈盈反咬你一口?”

    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谢神筠指下的皮肉烫得似乎能将她融化。

    “谁说我是在私养亲兵了,”谢神筠的目光落去了手指摸不到的地方,“我是世家贵女,又有郡主品阶,按例可以有自己的部曲。我不过是以银钱相许,请宣将军为我训练一支护卫队罢了。蜀中乃天府之国,物资丰饶,可惜天堑太险,又多山匪,我想做黔蜀一带的茶马生意,自然需要一支能保护商队的人。”

    沈霜野被她摸得热了。

    他不信谢神筠的话:“那宣盈盈呢?”

    “宣盈盈自然也有她的难处。”谢神筠意味深长道,“毕竟黔州宣氏的宣,是宣从清的宣,可不是宣盈盈的宣。”

    做个将军,可不止是只会领兵打仗就行了。军费粮饷支出,兵甲武器损耗,桩桩件件都要操心。底下的士卒都是在提头卖命,自然是谁能让他们过得好,就更听谁的话。

    黔州由来贫瘠,又不似北地东南能与外通商,靠榷税填补漏洞。宣盈盈这些年在西南的经营,离不开谢神筠在背后的大力支持。

    但她当然也没有完全信任宣盈盈,送去黔州的所有兵甲和军费谢神筠都有数,这是她能拿来威胁宣盈盈的东西。

    宣盈盈今夜还肯来见她,就是知道撕破脸谁也得不了好。

    更何况,谢神筠轻描淡写道:“你养兵多少,也是如实报给朝廷的那个人数吗?”

    谢神筠蓦地收手,沈霜野却强行按住她的手腕,没让她动。

    她被迫倾身过去,抵住了沈霜野的肩膀。

    谢神筠说到了重点。

    昔年藩镇之祸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募兵制的实施。各地节度使将军政财权一揽,能募多少兵、能养多少兵几乎都是他们自己说了算,贺相以州府治藩镇、改兵马调遣的方式才勉强缓解了藩镇割据的局面。

    “太聪明不是件好事。”沈霜野眸光已然冷下去,“你给了宣盈盈什么承诺?”

    拇指贴在她手腕内侧,摁出了一片绯色。

    谢神筠手指微蜷,揉皱了领边,又被他一根根松开。

    “她向我要河西节度使的位置。”这个姿势让谢神筠悬在他上方,跪不住,膝盖隐隐发颤。

    “你在发抖。”沈霜野像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困境,岿然不动,他声音低下去,“要我帮你吗?”

    “不用。”在落下去之前谢神筠强行挣脱了他的手,重新坐回原位。

    沈霜野接着方才的话:“你答应了。”

    “你猜?”谢神筠的呼吸不似方才平静,绯红蒸出了雪白双颊,染上了桃色。

    “我猜你答应了。”沈霜野道,“她是空手套白狼,你是慷他人之慨,做的都是无本买卖,自然没什么不能答应的。”

    谢神筠取了帕子仔仔细细地拭过手指,对此不置可否。

    沈霜野望着她,目光再度冷了几分,她擦拭手指的动作就像是方才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可是更多的地方沈霜野都碰过了。他不仅要碰,他还要绝对的占有。

    沈霜野伪装得很好,没有流露出更多的占有欲:“你找宣盈盈,不如找我,毕竟我要价比她便宜。”

    谢神筠似是在考虑:“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倒是你,”沈霜野意有所指,“骗得我好惨。”

    “是吗,”谢神筠不为所动,“那你下次得多留个心眼。”

    “可对上你还是毫无胜算怎么办?”沈霜野食指轻叩桌沿,“毕竟你八百个心眼子,得有一半用在我身上了。”

    想明白谢神筠的举动太难了,她是个极端自负冷静的人,那些若有似无的暧昧与推拒或许是裹在她冷酷手段外面的糖衣,甜头让沈霜野尝完了,就该露出她凉薄无情的本色。

    人心和欲望都是谢神筠可以肆意玩弄又随手丢弃的东西,不值得一提。

    那夜更像是她的酒意上头,或者是一时兴起,得手后便不再珍惜,仓促得如同沈霜野的错觉。

    “你要的东西我才是给不起。”谢神筠冷漠地说道,“我记得某人曾经说过他不卖身的,怎么,你如今是改了主意,准备挂牌接客了吗?”

    “那得看客人是谁。”

    “好男不侍二女,烈夫不嫁二妇,我深以为然。”谢神筠毫不留情地扔开帕子,就像是轻飘飘地扔开了沈霜野,“沈侯爷,别忘了你有妇之夫的身份,请自重。”

    ——

    画舫靠了岸,重新回到红袖翠楼、笙歌曼舞的销金窟。

    谢神筠戴好帷帽,紫纱曳地,便自将红尘俗欲都挡在了外头,也将沈霜野窥探的目光悉数挡了回去。

    她太冷。

    谢神筠是瑶台仙、天上月,落下来就是掌中物、帐中娇。

    无数人想把她拉下来,俯视她、把玩她。

    沈霜野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薄纱拂过沈霜野膝头,他忽然道:“宣盈盈如果向你要河西节度使的位置,十有八九是在诓你。”

    他收敛了方才的佻达放纵,重新做回了正人君子。

    “怎么说?”谢神筠停步。

    沈霜野平静道:“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会把这个位置拱手让人。”

    河西道节度使如今由河间王遥领,凉州都督一职却还空着,军政一向是由灵台镇将燕流云暂管,他是沈霜野一手提拔的心腹。

    “话别说得太绝对,”谢神筠挑开帘纱,看过来的眼尾薄情又讥诮,“毕竟想你死的人可不少。”

    “也包括你?”沈霜野问。

    谢神筠没回答,自顾自下船了。

    ——

    数日后,敬国公宣从清再度上书恳泣,表示力不从心,无法再领黔州节度使一职,乞请告老还乡。

    太后召集政事堂宰相复议,旨在商议接任黔州节度使的人选。

    “隋定沛自延熙年间起便一直戍卫宫禁,从无纰漏,深得先帝信任,”谢道成在朝上力主让隋定沛外领黔州节度使,“若要督抚黔州,隋将军再合适不过。”

    贺述微却深知太后的用意,舒国公隋定沛是深得先帝信任有勇有谋不假,但正是因此,他也是先帝留给今上的辅政大臣。隋定沛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禁军和神武卫皆要听他调度,他若外领黔州,宫禁之中便彻底是太后说了算了。

    “不妥,”贺述微肃声反驳,“舒国公为国之栋梁,自当是守卫天子安危为重,况且黔州多匪祸,舒国公年事已高,恐锐气不足,吴祢将军驻守幽州多年,领兵作战的经验丰富,不如调他为黔州节度使。”

    两方各持己见,彼此都不肯退让。

    谢道成忽然道:“傅尚书如何看?”

    节度使人选隶属军政,本该是由兵部尚书傅选推荐人选,再由政事堂商议定夺。但傅选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一直打哈哈蒙混过去了,半点不肯沾手。

    此刻在朝上被谢道成直接了当地问到面前来,却是再也躲不过去。

    “舒国公是国之栋梁,吴将军也是英才良将,”傅选选择谁也不得罪,郑重道,“我大周良将如云,黔州节度使的人选自是不用担心。”

    散朝后贺述微回了政事堂。

    秦叙书被贬,岑华群见势不妙,这几日都称病不朝,谢道成虽被降为吏部侍郎,但身上仍担左相之称,根本无损他在朝野的势力。

    此刻贺述微捏着那张写着数个人名的纸,忽然问:“你觉得昭武将军如何?”

    傅选被贺述微单独留在了政事堂,本就心中忐忑,听贺述微问起昭武将军宣盈盈,心道:难道贺相有意提拔她为黔西道节度使吗?

    大周建国以来,虽有过战功彪炳史册、列户封侯的女将军,却还没有哪任节度使是由女子担任的。

    “昭武将军自然是战功赫赫,英勇非常,巾帼不让须眉,有其父之风。”傅选任兵部尚书多年,从来与各地驻将十分和睦,此刻当然也实话实说。

    “好。”贺述微平静地颌首,却是没有再多说。

    数日之后,太后在琼华阁中召见宣盈盈,有意让她领左骁卫大将军一职。

    “敬国公年事已高,该在京中颐养天年,”琼华阁高在九重,琉璃瓦透射天光,照得太后珠冠上的凤凰点珠振翅欲飞,“昭武将军在黔州驻守多年,也是劳苦功高。从前戍卫宫禁的大统领均是男子,行走内廷却是多有不便,哀家有意让你领左骁卫护卫左右,你可愿意?”

    宣盈盈立时跪地接旨,感念天家恩德。

    与此同时,朝廷任命下来,孟希龄领黔西道节度使一职,即刻赴任。

    七月初三,沈崔大婚。

    这桩婚事原本因为先帝大丧该暂缓,但今上力主这是先帝赐婚,不该延后,仍是让其如期举行。

    亲迎前一日,宫中太后与皇帝为表恩宠,都赐了重赏下来,礼部官员鱼贯入沈府,各色珍奇异宝金盏如意流水似的堆了满盘。

    为首的女官正是谢神筠与杨蕙。

    因其明日就是亲迎,礼官要在侯府住下,待到明日礼成再行回宫复命,侯府的管事不敢怠慢,对各位礼官皆是隆重以待。

    待得诸般细节都一一核对好,已是夜阑人静。

    明日寅时就得起身,沈芳弥本该早早睡下,却忽然起身点灯,对谢神筠央道:“暮姐姐,你能不能陪我去一个地方?”

    谢神筠看着沈芳弥,隐隐猜到了她要去何地。

    谢神筠让守在外间的女官不必跟,提灯跟着沈芳弥去了侯府祠堂。

    沈家并非诗书传家,上数三代还只是越州地里刨食的小农,因边患被召入伍,赶赴北境,因此这祠堂之中的牌位也只有三代,再往上的却不可考了。

    与谢神筠在谢府看到的供奉上百灵位的祠堂不同,但自有谢家不能相比的英烈之气。

    祠堂中明灯昼夜不熄,谢神筠的视线越过沈芳弥父母的灵位,忽然一怔。

    她在府里住过许多时日,但从未来过祠堂。

    因此也不知道这里竟还供着两座灵位,落的是梁蘅还有……梁行暮的名字。

    谢神筠陡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之感。

    第58章

    “出嫁拜父母,这一拜本来该明日出阁之前来,但明日人太多,也太仓促了。我情愿今夜过来先拜一拜他们,让他们不必为我担忧。”

    沈芳弥点了一炷清香,像是在对谢神筠解释。她年不过十五,尚是稚弱之龄,面似白梨,眼如秋水,是和兄长全然不同的弱骨纤形。

    “阿娘去时最担心我,”沈芳弥低声道,眼中盈盈有泪,“以后女儿便不能常伴在阿耶阿娘左右了。”沈芳弥跪于蒲团上叩首,一连拜过去,谢神筠也随她点香跪拜,默然无语。

    待到梁行暮的牌位之前,因梁行暮与沈芳弥是同辈之人,倒是不必拜下去。沈芳弥只点了香,忽在袅袅青烟中问:“暮姐姐可知她二人是谁?”

    明灭烛光在谢神筠面上投下半分晦暗阴影,她逡巡过那两座灵位,神色如常:“既是供奉在侯府祠堂,那应当也是沈氏中人。

    不过梁蘅这个名字我听说过,她是个极有名望的大夫,治好了洪州时疫,端南一带还多为她建观立祠,称为桃花娘娘。沈府供奉她的灵位,也是因为有人被她救治过吗?”

    桃花一词,是因为洪州所发时疫症状便是身上会起一团一团的红疹,而后颜色转黑,肌肤溃烂致死,梁蘅找出了治疗桃花疫的法子,端南一带的人为感激她而建了桃花观。

    后来许是因为名字的缘故,这桃花观却变成了男女求姻缘的地方,据说灵验得很,倒是令人啼笑皆非。

    沈芳弥道:“梁夫人与我阿娘是好友。”

    谢神筠点点头,似是想起来:“是了,你曾经赠我梁蘅写的医书,便说是家中长辈的遗物,原来还有这层渊源。”

    “不过梁夫人被供奉在这里不止有这个缘故,”沈芳弥踌躇一瞬,道,“暮姐姐应当也知道我兄长曾经结过一门亲,那位嫂嫂便是梁夫人的女儿,她的灵位也在这里了。”

    “说来也巧,那位嫂嫂闺名里也嵌个暮字,倒是同暮姐姐十分有缘,”沈芳弥道,“可惜洪州时疫里同梁夫人一道没了。阿娘重诺,又钦佩梁夫人的为人,便叫阿兄办了亲事,好叫那位嫂嫂不至于沦为客死他乡的孤魂野鬼。”

    谢神筠叹息一声:“原是还有这层缘故。卫国公与陆夫人皆是重情重义之人,想来梁夫人与这位梁小娘子在天有灵,也足以安慰了。”

    沈芳弥轻声说:“只是日后,家里就只有我阿兄一个人了。”

    她们出去时外头飘了细雨,不凉,谢神筠提灯出门,思索着这雨大不大得起来,会不会影响明日的昏礼,还是得早做准备。

    但她们来时没有带伞,谢神筠淋一淋倒无妨,沈芳弥体弱,只怕受不住。

    正在檐下犹豫,雨势渐变急促,谢神筠正要让沈芳弥进屋去避一避,雨幕中却渐有游光由远及近。

    沈霜野穿过雨幕,鬓发沾了些微水汽,眉峰处攒着烦躁,气势愈显沉冷,见到檐下的谢神筠与沈芳弥时才渐渐放松了些许。

    “哥哥!”

    丫鬟仆婢鱼贯入廊下,沈芳弥的贴身丫鬟芍药抖开带来的薄披风,便给她围上了。

    沈霜野看了一眼身后的祠堂,许是知道妹妹的心思,没有说什么,只是对谢神筠道:“有劳郡主了。”

    态度疏远客气,挑不出错处。

    谢神筠摇头,同样是如出一辙的冷淡疏远:“侯爷客气了。”

    夜幕漆黑,仆婢提灯在前,在雨中蜿蜒出一条星海,谢神筠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说不出的古怪,一行人穿庭而过,待绕过镂空花窗游廊,她忽然被人扣住腰,撞在了石壁上。

    隔着漆黑夜幕和镂花青壁,沈霜野扔掉了手中的伞,俯身扳过了她的下颌,抵着她的唇瓣轻声问:“去祠堂做什么?”

    谢神筠唇色鲜红,水光隐现,那气息抵着她唇缝钻进去,似乎随时都能深入。

    她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却被沈霜野箍着不能动。

    “阿昙去拜别父母。”谢神筠唇瓣微抿,道。

    “我问的是你。”

    “我陪她去的。”

    拇指贴着她的唇缝摩挲,谢神筠的任何动作都像是在含着他的手指轻抿。

    沈霜野气息灼热,开口时喉头微动,声音很沉:“我从前结的那门亲事……”

    谢神筠不想听他说话,只好故作冷淡道:“跟我没关系。”

    沈霜野定定看她半晌:“确实跟你我之间没有关系。”

    他箍住谢神筠下颌,毫不留情地吻了下去。

    唇齿相依时没有缠绵悱恻,只有强势的掠夺和索取,他堵住谢神筠的唇舌,夜雨亦被沈霜野覆下来的身躯挡得严严实实,力道大得似乎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谢神筠下意识地挣扎,太近了!

    隔着镂空花窗,那些脚步声仿佛近在耳畔。

    但她仓促间揪紧沈霜野衣衫的手指被强势打开,扣去了身后,沈霜野不仅要吻她,还要她抱他。

    衣衫间的摩擦被隐藏在雨打疏竹的簌音中,随即被更深更重地淹没了。

    太深了,谢神筠仰颈,被沈霜野吻了个彻底。

    ——

    待回了沈芳弥的院子,一院子的人顿时忙碌起来。

    “厨下的姜汤得吩咐尽快熬煮好送来,”沈霜野没有进妹妹的屋子,而是在廊下道,他顿了顿,又招来钟璃,“今夜落雨,诸位女官恐有不便之处,你去盯着一些。”

    谢神筠回来时鞋袜湿了,随行的宫人正要去取干净的衣物,钟璃却捧了木盘进来,衣物鞋袜一应俱全。

    “娘子见郡主的鞋袜湿了,恐您没有换洗的衣物,特让我送来。”

    宫人知道谢神筠的性子,不会穿旁人送来的衣物,正要开口拒绝,却听谢神筠淡淡道:“替我谢谢沈娘子。”

    钟璃便放下了衣物,恭敬退出去了。

    衣物鞋袜俱是簇新,宫人伺候谢神筠换上,忍不住疑惑:“咦?这尺寸竟正合适呢。”

    她听说侯府没有女眷,沈芳弥的身量又同谢神筠差了许多,还以为这衣服会不太合适,已经遣了人另外去取了,如今看来倒是多此一举。

    谢神筠淡淡应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自然会是合适的,这是从前谢神筠被关在这里时府里绣娘做的衣服,沈霜野竟然也留着。

    厨下煮了姜汤送来,谢神筠端过来要喝,却被温热的姜汤陡然烫了一下,刺痛从唇瓣麻到舌尖,仿佛还残着被蹂躏的触觉。

    谢神筠顿了顿,随即一饮而尽。

    她喝完之后便叫众人来商议若是明日雨还未停如何是好,这是先帝赐婚,自然想着应当尽善尽美。

    杨蕙叹口气,道:“也不知司天监是如何测算的吉时,现在只盼着明日天公作美,勿要耽误这一对佳儿佳妇。”

    好在夜里雨便淅淅沥沥的停了,待得翌日黄昏时崔府上门迎亲,天际竟有霞光万丈,一如火烧。

    又经催妆障车,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回了崔府,门前早置火盆,跨过火盆后又设有布袋,崔之涣以红绿彩绸牵引,小心翼翼地引着沈芳弥从布袋上走过,这才入了青庐帐。

    合卺之后崔之涣自去前院迎客,沈芳弥换下了礼服金冠,由婢子服侍着净手用膳,喧嚣渐散,崔之涣却迟迟未归。

    眼见着就要误了时辰,芍药忍不住出去打听,却眉头紧锁地回来了。

    “娘子……”芍药欲言又止。

    “怎么了?”沈芳弥双目沉静,她因着体弱,从来情绪很淡,便连笑亦是清浅虚薄。

    芍药瞥了眼帐中伺候的崔府下人,也不避着人,道:“方才我去寻姑爷,正见有人在姑爷面前回话,我隐约听见说是关在苍梧院里的人闹起来了,请姑爷去看呢。”

    沈芳弥一怔。

    晚间入寝时,崔之涣终于回来了,他已经除下了着绯的大袖袍,另换了一身朱色薄绫衫,立如庭兰生阶,行似朗月入怀,光映照人。

    “阿昙。”他轻声唤道。

    沈芳弥坐于榻边,仍是娇弱不胜衣的模样,面上胭脂色为她染上新嫁娘的羞郝,目中盈盈一点波光,叫人一见她便情不自禁地生出呵护之意。

    两侧的龙凤烛燃尽了。

    ——

    三日后,沈芳弥携崔之涣回门,沈霜野在正厅见他们夫妻二人,见沈芳弥气色好,同出嫁之前没有多少不同,便也放下心来。

    “我不日便要离开长安回到北地,”沈霜野同他在书房谈话,“日后阿昙就要托付于你了。”

    崔之涣道:“自当如此,侯爷不必言托付二字。”

    他沉吟片刻,说,“但如今北地尚无边患,贺相才以敬国公病重为由拿掉了黔州的兵权,只怕不会轻易放侯爷回去。”

    “贺相的确不会轻易放我走,”沈霜野平静道,“但秦叙书月前被贬至燕州,再有一月,应当也要到了,有他掣肘北地,贺相自然放心。”

    崔之涣眉眼淡然,没有因为沈霜野提及秦叙书而起波澜。

    但沈霜野不提,不代表他不知道崔之涣是秦叙书的学生。

    秦叙书离京时崔之涣没有去送,他如今已居殿中侍御史,再往上一步便可以拿掉前面的“殿中”二字,入阁拜相了。

    沈霜野审视他。

    崔之涣与裴元璟并称长安双璧,指的自然不仅是姿容风度,还有能力。在沈霜野看来崔之涣却远比裴元璟懂得审时度势明哲保身,此人手段圆滑、心思缜密,面上表现出来的却是与性情截然相反的光风霁月、孤直清高。

    昔年朝中东宫与后党之争他尚能独善其身,是个看不透的人。

    崔之涣道:“贺相放心了,圣人就该起疑了。”

    “就是因为圣人起疑,所以她更会把我放回北境。”沈霜野坐在椅上,姿态如鹤停行云。

    沈霜野自延熙朝开始便已经表露过对圣人掌权的不满,他从前忠于的是大周天子,如今仍然是。

    留这样一个对自己心存不满又有燕北铁骑为倚仗的人在长安,无异于卧榻之侧栖息猛虎,宫中有一个隋定沛已经够让太后忌惮的了。

    放他回北境,近有秦叙书监视,远也有沈芳弥作为掣肘,不怕他挣脱颈上的铁链子。

    “朝中云波诡谲,侯爷在此时退回北境也好,”崔之涣道,“如今龙虎相争的局面最多还能维持两年,朝上就要变天了。”

    崔之涣一语成谶,数日之后,宫中让沈霜野返回北境的旨意还未下来,林停仙却在匆匆迈入侯府,道:“疏远,张静言失踪了。”

    入了七月之后长安越发地热起来,林停仙在张静言走后便搬去了玄都观,换了云虚道长的皮子,整日坑蒙拐骗——不是,打卦算命。

    但张静言临行前曾与林停仙约定,每到一处驿站便会送信回来,但至今日,林停仙不曾收到只言片语。

    “我昨夜观星掐算,见他命星黯淡,若有若无,恐遇危机。”林停仙道,“张静言想去洪州走一趟的决定是临时起意,但想杀他的人可不会是临时起意,我担心他出长安之后就被人盯上了。”

    沈霜野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谢神筠。

    张静言出城那日,谢神筠便带弓箭手欲将他诛于回望亭下。

    沈霜野望向林停仙:“你觉得会是谁?”

    ——

    辰时末谢神筠才从宫里回来,舞弊案过了一月有余,太后罚过她之后似乎待她一如往昔,政制诏书仍旧要她参与,但谢神筠近来已不再在宫中过夜。

    兴庆坊的宅子不大,两进的院子,谢神筠住进来时让人改了格局,庭前砌了小桥流水,碧水上凿了座青白花壁,星月夜沉时水波月华便随青壁流动,映了满室摇曳清影。

    丫鬟掌灯而入,灯覆月影,辉光渐次盈满室内。

    窗外种了株垂丝海棠,花红渐谢,绿丝垂窗,窗下一张紫檀木贵妃榻,谢神筠一个人躺在上面时尚觉合适,换了个人就显得逼仄了。

    “你怎么进来的?”

    谢神筠挥退了伺候的婢子,不动声色地望向沈霜野。

    她才回来,屋中置的冰鉴没有散尽暑热,沈霜野着青,冰裂梅花的暗纹干净,应是才来没多久,或许还是和谢神筠前后脚,也只有她回来的时候院中的防守会有一瞬懈怠。

    谢神筠想着该补上这个漏洞。

    “翻墙。”沈霜野饶有兴致地打量屋中的陈设,“这宅子知道的人少,我没来住过。你倒是很会挑地方。”

    谢神筠手指忽然一紧,怕沈霜野看出什么,自然地越过他转入屏风后。

    夏季天热,纵然宫里用冰很足,但一日下来谢神筠也难免觉得黏腻燥热,她在屏风后换下衣衫,像是不知道屋里还有个盯着她的人,自顾自地动作。

    沈霜野看到了屏风上的影子,谢神筠背对着他,正褪下广袖。

    那道阻隔过两人的屏风丝绢雾面微透,窗外静水流波横过朦胧剪影,像是一枝从水雾里探出的千瓣兰,柔润可欺。

    谢神筠毫不设防地任由他看,没有回头,却像是从背后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你在看什么?”

    她肩颈白得耀眼,似融进了一段月光,一点红痣沉在月光里,丽得惊人。

    但都被雾绢薄纱悉数挡去了。

    “你肩后有颗痣,在这里,”沈霜野点过屏风上一点丽色,正落在谢神筠肩上那点绯艳处,“你自己知道吗?”

    谢神筠绷紧了腰,被他的眼神摸了个透。

    第59章

    “是吗?”谢神筠微微侧首,眼睫微垂,仿佛要顺着沈霜野的指尖看过去。

    但她自然是看不见的。

    “在这儿?”谢神筠反手用指尖摸到了沈霜野方才烫过的地方,慢条斯理地说,“我看不见。”

    语调幽微莫测。

    谢神筠吃透了他,能把三分的暧昧勾成十分的旖旎,再将那些冷酷算计都藏进红粉美人面中。

    “不过是颗痣而已,”沈霜野倏然收手退后,“你要是想看,你手腕内侧还有一颗。”

    “右手。”他补充道。

    他分明做尽了坏事,临了却还要当个正经人。

    谢神筠半抬雪腕,果然在内侧见着了一点胭脂色。

    沈霜野喜欢抵着她的腕,那个姿势能让他将那点绯色磨得更红。

    谢神筠对此不予置评,她换了件月白丝罗半臂,遮住了那粒小痣,漫不经心地反问:“是我想看吗?”

    她转出屏风,摇铃让婢子进来。

    两侧槅门大开,夜风送起一室清波,谢神筠让人撤掉了月洞窗边的矮榻,铺上凉席,问:“找我什么事?”

    沈霜野在她对面落座,道:“张静言失踪这件事,你知道吗?”

    谢神筠神色蓦地一变。

    “看来是不知道了。”沈霜野端详她的神色,了然道。

    “织云,”谢神筠立即叫杜织云进来,“当日派去跟踪张静言的两个暗卫是谁?最近可有传信回来?”

    杜织云细思片刻,说:“是直接从府里拨出去的暗卫,按照规矩,每旬该有一次回信,上次的回信是在八日前,算算时间,他们若是走官道,此刻应该至潭州城了。”

    “先派人按照他们回信里留下的路线去寻,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谢神筠道,“若是有回信传来,立马送给我。”

    “是。”杜织云立即着人去办。

    张静言失踪的消息对谢神筠而言不亚于晴空惊雷,她按捺下心中焦躁,没有在沈霜野面前表现出来。

    张静言的失踪到底意味着什么?倘若他是被人盯上了那幕后之人会是冲着张静言去的,还是冲着谢神筠来的?

    谢神筠转向沈霜野,眼里暗含探究:“你是怎么发现张静言失踪的?”

    “不是我,是林停仙,”沈霜野道,“他和张静言约定传信,但张静言离开长安后就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沈霜野隐去了林停仙观星打卦那一块,他如今回了玄都观,准备和玄都观的观主子虚真人一起试试能不能推演出张静言的方位。

    沈霜野对此不作评价。

    “你怀疑我?”谢神筠问。

    月影横过凉席,窗外流水潺潺,垂丝海棠落于窗棂,随风而动。

    因着天热,婢子没有沏茶,而是上了拿冰镇过的紫苏梅子饮,以白玉琉璃盏盛了呈上来,杯壁沁出玉露。

    沈霜野握住杯壁,感受到了凉意,方才道:“我不怀疑你。”

    谢神筠望他片刻,了然地点点头:“你查过这座宅子了。”

    沈霜野早她进来,谢神筠回来时他已经等在这间屋子里了。至于早她那片刻是多久,就只有沈霜野自己知道,但想来这片刻也足以让他查清这院子里有没有关着人。

    这宅子又是沈霜野的,即便是有暗室密道一类的东西也藏不过他的眼睛。

    沈霜野果然没否认,而是道:“你觉得张静言的失踪会是什么原因?”

    这个问题才是重点。

    张静言不仅涉及到了昔年端南水患的案子,还是谢神筠真实身份的知情人。

    后者才是谢神筠最为担心的问题——她有种直觉,张静言的失踪是冲着她来的。

    谢神筠顿了少顷,道:“第一,他是端南水患案中本该被灭口的幸存者,他改名换姓混进了长安城,又在北军狱里被关过一遭,既然太后与郑镶都能认出他就是张静言,那是不是还会有旁人把他认出来?”

    她看着沈霜野,问,“当年张静言是怎么从洪州活下来,又找到你父亲的?”

    沈霜野沉默片刻,构思好了措辞方才开口:“他当年在洪州府染疫确有其事,不过后来被治好了,那个时候每天都有人因为疫病身亡,因此对尸体的核对上没有那么仔细,后来朝廷镇抚洪州,是从临近的黔西道和剑南道调兵治灾、震慑百姓,带兵前去的正是宣盈盈,张静言同敬国公也有数面之缘,自然认得宣盈盈——”

    说到这里,沈霜野突然一顿,有一条被他忽略的线索串起了前因后果。

    “你和宣盈盈,”他沉声道,“宣盈盈曾经告诉我,你和她合作的开端是你带了一车黄金去贿赂她,但那其实不是贿赂,而是交易。”

    谢神筠在画舫上的说辞有问题。

    宣盈盈不会轻易地相信一个人,敬国公病了十年有余,而宣盈盈三年前早已受封昭武将军,执掌黔西的武泰军,她根本不需要谢神筠的支持。

    谢神筠能和她达成合作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有古怪。

    她在说谎。

    “你知道她去过洪州,也知道她见过张静言。”沈霜野缓缓道,“更甚者,你知道她见过荀樾,因为你当时也在洪州。”

    无论谢神筠说得如何冠冕堂皇,她在黔州私养部曲这件事就是足以抄家灭族的谋逆大罪,这样的把柄,以谢神筠的为人,就算是信任至极,也很难直接和宣盈盈合作。

    但若是从一开始谢神筠就根本不是为了拉拢宣盈盈,而是拿着她的把柄威胁她去的呢?

    洪州府时疫时谢神筠也在,谢道成那时赈灾洪州,应当也能知道皇后要郑镶带她回京的命令,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能翻出多大的风浪,她们天然就能让别人降低戒心,况且这个小女孩还算得上自己人。

    因此谢神筠到底见过多少人,知道多少事,除了她自己,只怕没人清楚。

    谢神筠的话永远真真假假分不清楚,她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最后把自己和身边的一切也变成了谎言。

    “我的确知道宣盈盈见过荀樾。”谢神筠承认得很快,“但我不知道她见过张静言,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张静言居然还活着,否则的话至少谢道成会想方设法地追杀他。”

    “但矿山案之后就不一样了,”谢神筠说,“张静言在朝中到底有多少故旧我不知道,但矿山里他露了脸,因此被人盯上也不无可能。”

    花丝垂落于席,谢神筠在月影横波间朦胧了神情,彼此都看不出对方心中所想。

    “还有第二,那就是张静言的失踪可能不是冲他或者灵河渠一案去的,”沈霜野沉静道,“而是冲你来的。”

    他说完这句话,屋中沉默良久,谢神筠没有避开沈霜野的目光,她已经学会了在他似乎能剖开人心的目光下表现镇定。

    “你说得不错。”片刻后,谢神筠颌首,没有多说。

    “如果是冲你来的,那张静言暂时不会有危险,”沈霜野道,“但如果是冲着灵河渠一案来的,那他此时就生死难料了。”

    不。

    谢神筠心道,如果是冲着她来的,那就还有一种可能——郑镶。

    如果不是郑镶,如果还有别人知道谢神筠不是张妙宜的事……

    “你希望是哪种?”沈霜野问。

    “我的意愿不重要,”谢神筠道,“我会让人去查。”

    “别让北司参与进来,”沈霜野点着琉璃盏,直截了当道,“郑镶或许会对张静言下杀手。”

    谢神筠握着琉璃盏的手指紧了紧,少顷,颌首道:“我知道了。”

    夜色已深,沈霜野没有多留,他将琉璃盏中的梅子汤一饮而尽,说:“太冰了,少饮些为妙。”

    “多放会儿就温了。”谢神筠送他出去。

    临出门时,沈霜野突兀问:“睡不好?”

    谢神筠脚上踩着木屐,缀在他身后,被他突然的转身堵住了去路。

    她仓促地捏着袖子,巴不得早点把他送走,面上仍旧冷淡:“没有。”

    沈霜野垂眸看下来:“香炉里燃的是安神香。”

    “晚上安寝,适合点这香。”谢神筠避开他的目光,看去了香炉。

    谢神筠不怎么喜欢点香,她更喜欢草木繁润茂盛的自然生气,因此总会在屋外遍植香草,屋中也多陈花枝。

    沈霜野靠在门边,闻言再度逡巡了一圈屋中的摆设,谢神筠看见他似笑非笑的眼神便心道糟糕。

    果不其然,沈霜野眉梢微挑,神色逐渐微妙:“你把这屋子布置成这样,也是安寝?”

    小桥流水,珠帘屏风,垂丝海棠,还有那张贵妃榻。

    乍一看没什么联系,但组合到一起时却有种说不出的、微妙的眼熟。

    其实和谢神筠在侯府时住过的那个屋子没有多少相似的地方,至少不会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但沈霜野太敏锐了,而谢神筠又太心虚。

    谢神筠是个极度谨慎的人,她天然地对所有东西都失去了信任。这种不信任让她不愿意改变熟悉的环境,喜欢用旧物,也喜欢一成不变的东西。

    因此她衣服可以穿很多次,帕子也总是用一样的。

    沈霜野站在光照进来的地方,眉眼似被暖光剥去了那种凛冽到极致的攻击性,变得深邃含情。

    他俯身下来,问:“我看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谢神筠下意识地就想要避开,却被沈霜野扣住了腰。

    那种灼烫热烈的气息再度袭来,让人窒息。

    “我在想……”谢神筠抵住了他的胸膛,慢慢说,“你什么时候会绕过那道屏风?”

    沈霜野望着她,忽而一笑,放开了人:“你也就只能在口舌上逞一逞厉害了。”

    “是吗?可要论及口舌之力,我远不如你啊。”谢神筠眼尾晕出薄红,飘飘荡荡地从沈霜野面上滑了过去。

    微渺的轻叹像个钩子,又轻又软地在沈霜野心头挠了一下。

    他忽然渴得厉害。

    “想学吗?”沈霜野慢条斯理道,“我可以教你。”

    谢神筠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定定地瞧他半晌,方才若无其事道:“不用了。”

    “想学的时候记得找我,”沈霜野道,“毕竟你从前教了我那么多,我总该回报一二。”

    “走的时候别走正门,”谢神筠冷酷无情道,“翻墙出去吧。”

    ——

    谢神筠盯着沈霜野翻墙出去了,这才往回走。

    她绕过月影屏风,婢女迎上来,道:“娘子,热水已经备好了。”

    谢神筠往常回来都是先沐浴换衣,今夜耽搁了许多时间,已有些晚了。

    她应了一声,上了台阶,转过月窗海棠先看见了那扇屏风。

    蓦地,沈霜野的问话再度在她耳边响起:我看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片刻后,谢神筠极其强硬地闭眼。

    她想要沈霜野看她。

    人在黑暗里待久了,就会想要光,一点点也好。

    ——

    翌日,沈霜野散朝归家,却见管事来禀,今日一早林停仙就来了。

    林停仙坐在花厅,已等了些时候,况春泉捏了张黄麻纸,正在和他细细辨认上面的地方。

    “这布局看着像是长安城崇仁坊的,这儿有些像青玉巷到浮春巷那一片地……”况春泉遍识长安大小酒肆,还真看出了一二。

    “什么布局?”沈霜野随口一问。

    “就是张静言的方位啊,我算出来了。”林停仙没抬头,道。

    “算出来了?”沈霜野有些惊讶,他一直以为林停仙那些本事都是拿来坑蒙拐骗混吃混喝的。

    林停仙大怒:“你根本就不相信我!”他没好气地把纸往沈霜野面前一递,说,“算出来了,大致就在这片地儿,差不离。”

    沈霜野接过一看,对上况春泉所说的崇仁坊,倒还真是有几分相似。

    “崇仁坊?”

    那个方向……

    那条线上的宅子在沈霜野脑海中由近到远渐次延伸出去……伍侍郎府,太常卿府,还有……崔府。

    沈霜野蓦然转头望向林停仙,林停仙恍无所觉,还在和况春泉争论哪家酒肆的酒最好喝。

    沈霜野沉默少顷,没再开口。

    ——

    崔府。苍梧院绿桐青青,高大的树遮了艳阳,落下一片细荫。

    崔之涣自院外踏入,廊下值守的护卫立即便迎上来,口呼“公子”。

    “人不见了?”崔之涣还未换下官袍,一身朱色襕衫,腰佩银绯。

    守卫似有迟疑,道:“夫人把人带走了,属下等不敢拦。”

    崔之涣稍顿,道:“我知晓了。”

    待回了沈芳弥住的百花深处,崔之涣先去换了常服,这才去见她。

    长安近来天气算不得好,一到晚间便有阴雨。沈芳弥看今日日头正好,在院里晒药。

    崔之涣默不作声地上前帮忙,他不通药理,因此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忙完后沈芳弥额间渗了细汗,她体弱,屋中不能久置冰鉴,只在两处角落各放了一盘,让寒气慢慢透出来。

    “阿昙,你把张静言送走了?”崔之涣有些无奈。

    沈芳弥捏着帕子,仍是娇娇怯怯的模样,神色却十分认真:“你们关着张静言,是想拿他来如何对付暮姐姐呢?”

    “谢神筠既无视礼法,也看轻情谊,来日必为心腹大患。如今她同宫中太后已有嫌隙,面和心不和,这就是个难得的机会。”

    崔之涣道,“不管谢神筠是因为什么放过了张静言,但他如今就是用来牵制谢神筠的最好人选。”

    无论是以张静言作为威胁,还是在太后面前揭开谢神筠的身份,都足以除掉谢神筠这个心腹大患。

    话音刚落,魏紫从外面进来,道:“娘子,信送出去了。按娘子的吩咐,一封送去了裴府,一封送去了禁军。”

    崔之涣神色一变,眼中浮出讶色。

    沈芳弥颌首,转向崔之涣,道:“暮姐姐不会接受威胁的。张静言留在这里没有大用,你们想用他,就得把饵撒出去。况且张静言人在这里,哥哥迟早也会知道的。”

    “但你还把信送去了禁军,”崔之涣道,“如果是郑镶先找到张静言,他一定会杀了他,那张静言就没用了。”

    “那就是暮姐姐命好,天也要助她。”沈芳弥拭去额间薄汗,将帕子叠了起来,道,“命这种东西,强求不来的。”

    崔之涣看她半晌,摇头:“我不信命。但凡天命都在人为,就像孤山寺刺杀那次,倘若不是你换掉了箭上的毒,谢神筠那次就该死了,你在帮她。”

    “我帮的不是谢神筠,而是暮姐姐。”沈芳弥道,“哥哥那样喜欢她,暮姐姐死了,哥哥会伤心的。”

    沈芳弥想,她从前已经帮过谢神筠两次了,这是第三次。

    但这一次暮姐姐的命运,应当由天意来决定。张静言到底是会落到裴元璟还是郑镶手里,就看她的运气了。

    她惆怅地叹了口气,如果暮姐姐愿意做回梁行暮就好了,那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第60章

    七月初七,正值七夕佳节,圣人在曲江池开宴,銮驾出宫时浩荡如云。

    澄江映青山,锦绣结高楼,江边搭了伴仙桥,苑中有幻戏台,后头还办着马球赛,处处都是笙歌软语。

    谢神筠同圣人和陛下一齐来此,皇帝年幼,又甚少出宫,倒也稀罕这曲江池宴明灯千照、红粉熏黄美人列席的风光,一时颇有些新奇,但又自持着天子威严,只在眼中流露了些许好奇。

    “今日俱是年轻男女,哀家见裴元璟也来了,你们也一道去玩乐吧,不必跟在身边。”太后道。

    谢神筠到时便被几位相熟的贵女拉过去与她,都在说最近难得见她,又说今日要去好好逛一逛,晚上再上摘星楼乞巧。

    又约着一道去西苑看新排的幻戏。

    杜娘子素来胆小,又信鬼神之说,道:“听说今儿新上了一出骷髅幻戏,吓人得很,我都有些不敢去看呢。”

    杨四娘便道:“知晓你怕,但咱们人多,气势上便压过去了,我今日瞧着卢七娘似乎也来了,叫上她一起,阿吟素来胆大得很,才不怕这些。”

    “秦娘子胆子也大得很呢,”又一个小娘子捂嘴笑道,“还记得当时在归山书院求学那会儿,卢娘子和秦娘子谁也不服谁,阿吟每试都是第一,知晓秦娘子起了与她比较的心思,便说不比诗词歌赋,比胆量,还叫阿暮去做裁判,结果那晚她俩夜探荒宅没分出胜负,倒把我们这群凑热闹的吓得够呛。”

    “阿暮也害怕这些,还硬要被拉了去,”杜娘子偎着谢神筠,很是不平,“思吟娘子就是个促狭鬼,惯会捉弄人的。”

    杨四娘便左右看看:“秦娘子今日怎么没来?我方才似乎还看见她了。”

    “秦娘子如今做了太后身边的女官,这种时候自然要随侍在侧,怕是不得闲了。”

    秦宛心受召入宫,她先为秉笔的司言,又被迅速提拔为掌录奏承制的中使,近来很得太后看重。

    杜娘子岔开话题:“先前来时我见着上清观那边有人在卖糖人,我们去瞧一瞧好不好?我见那糖人做得栩栩如生,甚是灵动好看呢。”

    “翾娘就是怕了,不敢去看那幻戏。”

    杜翾咬着唇,被人一激便头脑发热:“谁说我怕了,那卖糖人的地方正好挨着幻戏台,待去买两个糖人边吃边看也行。”

    谢神筠听得“骷髅”两字便不想去看,无奈杜翾死死拽着她的衣袖,一双明眸又把她看着,只好随他们一起去了。

    幻戏台边果然簇拥着许多人,远远便听见了叫好声,那高台之上骷髅牵丝而动活灵活现,谢神筠步子慢了下来。

    忽听身侧有人惊道:“梁夫人?梁夫人!”

    那夫人一身绛色罗裙,梳望月髻,鬓上插两支金梳,身边带了一个小丫鬟,动作也甚是无礼,拦住谢神筠时神色惊讶得很。

    杜娘子立时皱眉道:“这位夫人好生没有礼数,你认错人了,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梁夫人。”

    那夫人见她们一行人皆是衣饰华贵、云鬓高挽,身边环绕的仆婢马上便上前来将她隔开,便知定是京中的贵女,连忙致歉:“是我唐突了。”

    她目光却还落在谢神筠身上,忍不住道:“是我见这位娘子实在生得有如神女娘娘,实在眼熟,情急之下这才冒犯了。”

    杨四娘忍不住嗤笑一声,从前只见过倾慕人的少年男子敢千方百计偶遇献殷勤,可今日竟还遇见一个夫人也敢拿这套说辞来搪塞,当下便道:“你方才拦人时分明喊的是梁夫人,现下又说是见她生得有如神女,夫人就算要编也得编个能说得通的话来吧。”

    她只当这人是认出了谢神筠的身份,欲要来逢迎攀附之人,见谢神筠神色淡淡地叫婢子把她隔开,没与她计较,便也不再多说,抬步欲走。

    却见那夫人犹不死心,追着道:“这位娘子觉得我是胡言乱语有意冒犯,但妾身来自衢州,今次是随夫调动入京,在南地确有一位建观受供香火鼎盛的神女娘娘,她尊号为灵宝天女,我们平日却多称她为梁夫人,是以方才一见这位娘子,竟和观中的神女像十分相似,这才惊讶。”

    旁边的许娘子倒是轻讶了一声,似乎也听说过这位灵宝天女:“确实有这样一位灵宝天女,我倒也听说过,原是位济世救人的女菩萨,俗家姓名好似就是姓梁,”她面上晕了点红霞,许是也曾去拜过,问,“可是那位桃花娘娘?”

    夫人顿时喜上眉梢,道:“那位夫人的道观传出南地后便被以讹传讹供成了桃花娘娘,可在我们衢南一带,还是多称她为梁夫人的。”

    杨四娘纳罕:“竟还真有这样一位神女?”

    夫人道:“我正是觉得不可思议,才冒犯地叫住了这位娘子,实是相似非常呢,尤其这位贵女眉间竟似还有神女宝相的庄重威严,我一时竟觉得是那观中的神女像活了。”

    谢神筠神色未变,只冷淡地看着那把自己拦下来的夫人,一番唱作俱演便把她和梁蘅扯到了一起。

    哪里有这样巧的事,恰好来了个南地的夫人,又恰好觉得谢神筠生得像那观中的神女。

    要真是这种巧合便罢了,谢神筠一行人俱是彩裙金饰,又有仆婢拥簇,一见便知是长安的高门贵女,那夫人自称是随夫调动入京,那也是官眷,不会不知礼数,上来便拦人,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一位未出阁的贵女像观中的神像。

    既与谢神筠素不相识,便是觉得像,也该闷在心里,顶多日后拿出去与相熟的人闲聊。

    张静言的失踪,想来就是该应在这里了。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嗤笑:“什么神女,不过是个卑贱的乐伎之女,竟也被人捧高称神了。”

    今日曲江池边本就往来许多人,今上记挂百姓,来时没有让禁军封道,特许百姓也能入内观礼,加上本就相携来往的贵女夫人,因此方才那场风波已惹来了不少人的注意。

    当下四周齐齐一静,便见说话的是个着浓紫锦袍的俊俏郎君,显然出身尊贵至极。

    有那觉得眼熟的当下便认出了他正是当朝右相谢道成的第三子,谢兆灵,月前因着铨选风波一事,被夺了功名,如今怕是深恨谢神筠的时候。

    瑶华郡主的出身在长安不是什么秘密,她母亲据说只是一个乐伎,因此旁人皆对此讳莫如深,也正是因此,谢氏子弟与她也多有不合。

    谢神筠指尖掐进了掌心。

    “我确实担不起夫人这样的赞誉,”谢神筠冷漠道,“夫人今日见我便觉得我像观里的神像,来日再见了个相似的娘子,是不是就要把她供上神坛了?夫人既知冒犯了我,便该速速离去,勿再纠缠。”

    谢神筠虽生得清冷勿进,但也甚少这样不留情面,她话音一落,仆婢便要将那夫人撵走。

    夫人神色一变,面上便带出了些屈辱之意,仍是低声下气道:“是妾身的不是,妾身一时心急,冒犯了这位娘子,还请娘子不要动气,我这便离去。”

    话中实在将自己放得委屈至极,隐隐暗指谢神筠仗势欺人。

    “你既知冒犯,道歉便算了,还要让人不要动气,哪有这样的道理。”人群之外遥遥传来卢思吟的声音,她今日惯常一身道袍,刻薄至极,“这位夫人好会演的一出戏,前头幻戏台上的至少还只剩个骨架,一眼就能让人瞧出来是具骷髅,夫人这样的,披上人皮还真看不出来你是人是鬼呢。”

    那夫人被堵得面色青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卢思吟这人素来刻薄惯了,对着女子还能温柔上两分,今日这两分温柔却也没了。

    她上下打量着那夫人,鄙夷至极:“我从前游历各地,见过衢南一带还有传说少女是神仙转世,被逼着出家侍奉神像的陋习。你今日敢在这里说阿暮同观中的神像相似,来日传遍长安,阿暮若真被奉为神女转世,岂不是也要被逼着出家了?”

    “你若非面慈心狠,便是又蠢又坏。”卢思吟下了定论。

    这夫人径直冲着谢神筠而来,被指责之后也不走,还想要暗里给谢神筠安上一个仗势欺人的名头,实在让人不得不防。

    甚而卢思吟想得更多,谢神筠不是正经朝官,虽在太后身边秉笔多年,能与凤阁宰相并论,但若是有人想把她拉下去,能用的手段可就比对付一位宰相简单多了。

    卢思吟非要如此坦荡指责于她,便是为着谢神筠的名声着想。

    “我看不如报官吧,”卢思吟道,“把她扭送京兆府,让府尹好好查查,万一她还是借了官眷名头的拍花子呢,专找无知少女下手。”

    卢思吟一身道袍,气度高华清彻,凛然难犯,叫人不由自主地便信服她的话。

    当下身边一圈女眷便齐齐退了一步,惊慌道:“确实听说过这样的手段拐人呢,先是把人盯上,再做困苦可怜或讨好赞誉的模样让人放下戒心,最后再把人骗去偏僻的地方下手。”

    “方才阿暮要是应了,是不是她就该说请阿暮一同去那供奉神女的观里拜拜,好借机对她下手了?”

    卢思吟偏过头来便对谢神筠眨了眨眼。

    谢神筠眼里晕了点笑意,唤人来:“去叫今日执防的金吾卫来,查一查这位夫人的身份吧,勿要冤枉了好人。”

    一场风波消弭,众人担心谢神筠因此郁郁,便热热闹闹地说起了长安城中的新鲜事,又招呼着去看幻戏。

    倒是谢兆灵,临走前盯着谢神筠阴沉道:“谢神筠,我看你能风光到几时。”

    他自然亦是知晓因为铨选一事太后已经对谢神筠心怀不满的事。

    “至少能比你风光得长久。”谢神筠道。

    她蓦地上前几步,干脆利落地甩了谢兆灵一个耳光。

    谢兆灵大怒,就要动手,却被谢神筠反手卸掉了手腕。

    “我的手——”他瞬间痛得冷汗涔涔。

    “三郎,姐姐今日就教教你,祸从口出的道理。”谢神筠挨近他,又轻又冷道,“下次再犯,你的舌头也别要了。”

    谢兆灵心头陡然窜出一阵寒意。

    谢神筠绝对说得出做得到!

    他被放开了手,一张脸被吓得煞白,当下不敢再开口。

    一行人往幻戏表演的方向去,谢神筠摸出了帕子拭手,卢思吟同她落在一侧,道:“我瞧着今日这事恐怕不是巧合,约莫就是冲着你来的,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卢思吟并不知道谢神筠身世有问题,她只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如今看似平静的朝堂下暗流涌动。

    谢神筠面容平静地点点头,说:“我知道。”

    卢思吟叹口气,真心实意道:“阿暮,何必要撞得头破血流去挤那条青云路呢,就算站得再高,生死荣辱也皆系于贵人之手。前朝的蔺相,神武朝的薛采月,俱是以女子之身得登高位,有宰相之实却无宰相之名,始终得不到名正言顺四个字,一朝改天换地,便都零落于尘泥了。”

    “这便是你出世离尘的原因?”谢神筠问。

    “我情愿做个山水逍遥客。”卢思吟平静答。

    卢思吟看似离经叛道,实则她是贺述微教出来的学生,正统二字便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她若想在朝野建功立业,便只能攀附太后,做佞幸之流,这于她所学治世之道无异于背道而驰。

    “阿吟,这日子还长着呢。”谢神筠沉默少顷,转而看向卢思吟,道:“兴许百年之后,史书刻写,我为佞幸,你是贤臣。”

    那头杜娘子杨娘子已经在叫她们去捉蜘蛛了。

    许娘子兴致勃勃道:“今夜要以蛛丝乞巧,咱们便看看谁的蜘蛛结网最好,那就是能觅个如意郎君呢。”

    “那阿暮便不用参与了,她已经与裴珩之定了亲,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如意郎君了。”杜娘子道。

    杨娘子忽说:“那可不一定。”她朝那个方向看了看,“定远侯不也没成亲吗?”

    不远处的花树之中,沈霜野一身月白襕衫,正分花拂柳穿林而过。

    果真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年轻郎君,如拨云见光,叫人眼前一亮。

    谢神筠看他片晌,笑了一声,道:“他不是早早就成了亲了吗,同他夫人恩爱得很呢。”

    此言一出众女便想起谢神筠同沈霜野之间有过的那场拒婚风波,心道,如今看来谢神筠果真还是记恨着人呢。

    ——

    晚间摘星楼开宴,太后携皇帝落座。能上顶楼与天子一同入席的皆是宗室和近臣家眷。

    席上皇帝赐菜,有道炙羊肉说是做得极好,叫宫人切开分了赏给众人,果真是外酥里嫩,鲜香扑鼻,人人都说好。

    谢神筠陪坐在太后身侧,秦宛心今夜随侍,见谢神筠没有动筷,便悄声问:“郡主怎么不吃?可是身体不适?”

    她态度恭敬,声音也轻,但这样近的距离,上座的太后与天子自然也听见了,李璨侧眸望过来,果见谢神筠面色皎然,似是有些泛白,便关切道:“阿姐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先前与几位娘子一道去看了骷髅幻戏,现下犹觉得有些怕呢。”谢神筠笑笑。

    李璨一听便也来了兴趣:“那骷髅幻戏这样逼真吓人么?朕倒是也想看看了。”

    太后道:“陛下要是想看,一会儿将那幻戏师召来表演便是。”

    李璨已经兴致勃勃地问起了左右幻戏的事,谢神筠盯着桌上那道炙羊肉看了片刻,终是提筷夹了一片,面色如常地送入口中。

    片刻后,谢神筠起身离席,没让宫人跟随,只说宴上太闷,要去散散。

    待她独自提灯没入池苑寂静之处,便再也忍不住,扶着花树几欲作呕。

    “知道什么是两脚羊吗?”

    “你现下太小了,养着也没什么用处,但是肉嫩,吃起来正好。看见她了吗,她比你大一些,养着还有用……”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原来她还是一直站在那口冒着热气的锅前。

    身后传来脚步声,谢神筠猛然抬头,抵住了来人咽喉。

    “你在发抖。”沈霜野道。

    谢神筠捏着薄刃的手从来又平又稳,此刻却在微微发颤。

    片刻后,谢神筠放松下来,几不可闻地出了一口气。

    “带糖了吗?”她问。

    谢神筠穿一条玉色丝罗广袖,描着丝缕不绝的云山重雾,此刻那些重雾都像是攀上她的双鬓,湿漉漉的化掉了。

    她霜白的侧颜浸着凉汗,终于在这静夜里显出一点脆弱。

    沈霜野摸上荷包,想起包里的糖被他倒空了,他头一次生出了后悔。

    “没有就算了。”谢神筠说。

    语气平静,不见失望。

    “你等等。”沈霜野忽然道。

    他往来时的路看了看,疾步过去,月白色的襕衫在宫灯映照下有如一道灿灿月华,纵然离得很远,也能看见那道光游曳在漆夜。

    沈霜野回来得很快,手里攥了一把小黄花。

    “这个是甜的。”

    是说不出名字的野花,但能尝出蜜来。

    谢神筠一朵一朵的抿干净了。

    “甜吗?”沈霜野垂眼看她。

    谢神筠没说话。

    她扔掉了最后一朵花,攥着沈霜野的衣袖,抬首吻了上去。

    冰凉的唇轻轻贴过,还带着花蜜的甜香,谢神筠裹在沈霜野的衣袍里也在瑟瑟发抖,沈霜野握过她的手腕时只觉得冷得像冰。

    但她很快热起来,喘息都被吞没下去,在纠缠里变了味道,谢神筠紧紧攥着他的衣袖,逐渐挤压的怀抱和撕咬都让她觉得疼痛,唯有面前的人是欢愉的来源。

    他掠夺着谢神筠的唇舌,如过境的风雪寒霜,但那肩臂却好似巍峨高山,将霜雪都挡在了身后。

    如今这山拥着谢神筠,沈霜野抛掉了浅尝辄止,在绝对的侵占里让谢神筠忘掉了所有。

    谢神筠被吻得眸含春水,忽然感觉掌下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唔……”她被放开,犹自不能平复,眼里还有失神的懵懂,却在喘息里抿掉了唇上的水润。

    “你袖子里是什么?”谢神筠问。

    沈霜野眼神很深,他扫过谢神筠的唇,从袖里摸出了他装糖的荷包。

    荷包里倒出了一只小蜘蛛。

    谢神筠默了默:“你哪来的这个?”

    “你们下午的时候不是在那边找蜘蛛吗?”

    谢神筠定定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

    沈霜野约莫是没见过长安的乞巧节,真要蛛丝乞巧哪里用得着她们去寻,自有仆婢准备好,到时候让她们去挑,聚在一起寻蛛的过程不过是以此玩乐罢了。

    沈霜野正要说什么,前头摘星楼的方向忽然喧嚷起来。

    “死人了!”

    摘星楼前,天子原本召了那耍骷髅幻戏的大师登台表演,但那被幻戏师操纵着的骷髅甫一登台,其中两具在烟雾散去后竟变成了两具真尸体。

    一男一女,死状可怖。

    “哐当——”人群顿时慌作一团。

    “护驾!”金吾卫立时拔刀护卫天子与圣人左右。

    忽然有人颤着声说:“这、这不是谢三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