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第 31 章

    暮色笼罩着整座小城, 行人匆匆,争相在城门关闭前交出路引,通过检查后方得入内。

    唐青一行人在傍晚前来到梧郡, 因低调出行, 只用路引交予驻城兵检查, 同多数行人一样, 赶在天黑时顺利抵达城中。

    大邺极少数地方不设宵禁, 天色刚暗, 街头已不见几个人影, 颇为萧条荒冷。

    经过商议,他们决定先寻一座客栈落脚,不去官驿, 更未让人通知梧郡郡守,打算先以普通百姓的身份在郡城四处转转。

    待大致查探城内的情况后,再找官府的人不迟。

    几人在客栈订好房间,进门不久, 唐青便下榻休息。

    他的头沾在枕上, 昏沉无力, 模糊中似乎听到门外来了人,兰香与对方小声说话,接着把人请进屋内。

    来人应当是李秀莽,替他诊了脉象,动静十分轻巧。

    唐青想说句话,可浮起的意识又沉回了一片深渊般的黑暗里,彻底睡死过去。

    到梧郡的前两日, 唐青闭门不出,卧榻休息了足足十几个时辰。

    这日缓缓转醒, 趴在桌面的兰香瞧见他睁眼,忙去请了李秀莽过来。

    唐青仍安静地枕在榻边,左手放在薄褥外让李秀莽探脉,肤色有些苍白。

    只短短两日,他已清减几分,眸里盈动着憔悴的光。

    兰香问:“先生身子如何?”

    唐青微微笑道:“理当无甚大碍。”

    兰香嘟囔:“先生又不是大夫,怎地还自个儿说上了。”

    李秀莽道:“大人劳累过度,近日切勿累着了,否则恐会心疾复发。”

    唐青不做勉强,应下医嘱。

    **

    夏至,总是晴一阵雨一阵。在反复无常的天气变化中,唐青卧在房内安然调养。

    探访梧郡的工作,自然就落在随行的几人和李秀莽身上。

    傍晚前,唐青倚在榻前喝了碗鸡丝粥,适才简单洗漱,青丝未挽,李秀莽就过来敲了门。

    他道:“请进。”

    人坐椅子上,等李秀莽检查过身子,便与对方叙谈关于梧郡的事宜。

    李秀莽和几名同僚分头把整个梧郡城区转了一圈,所见所感,皆为一个“空”字。

    绝大多数的普通百姓天不亮就去地里忙活,街上的商贩少之又少,没半点活气。

    他们买过几次东西,粮食方面,价格每日都会有所波动。

    莫说邺都,纵使与陇州比较,也少不了多少钱,怨几声价钱不便宜,商贩们嚷着都这个价,爱买不买。

    李秀莽道:“我们猜测与梧郡缴收的杂税地税有关,这么一个小郡城,在百姓们终日难以裹腹时,繁杂沉重的税让绝大部分人都无法承受。”

    唐青心想:何止承受?连活着都勉强。

    他问:“近郊如何?”

    李秀莽道:“近郊遍布田地,打算这几日去瞧瞧。”

    唐青:“我们分头行动。”

    李秀莽:“可你的身子才有起色。”

    唐青道:“养了一周,也该走动走动了,适当活动筋骨,于身子有些益处,不是么?”

    李秀莽知唐青想做的事,纵使寇大人在场恐怕也劝不住,甚至可能会被对方说服。

    是以道:“那大人同我前去,有个照应。”

    **

    次日一早,唐青穿了身灰色布袍,以同色长带束起落发,轻装朴素,随李秀莽同往梧郡近郊。

    襄州多山地,地势与涿州甚为相同。

    梧郡近郊皆呈山岭包围平地的环境分布,不论山上山下,皆为耕种的田地,至于尚未开荒的废乱之地,亦有农民在开垦。

    就如李秀莽前几日查探的一样,梧郡的平常百姓,天不亮便干活,一干就是整日,终不得闲。

    可就是这样勤劳的农民,大多数都填不饱肚子。

    唐青和李秀莽沿近郊田地直向而走,已泛了青黄的稻似望不见尽头,夏风吹过,青涩的稻味很快充斥鼻息。

    李秀莽前方引路,忽然停了脚步,领着唐青从另外的小路绕行。

    唐青问:“为何不接着走?”

    再看李秀莽似有难言之隐,欲探身打量,眼前再次被对方遮拦。

    唐青好笑道:“这是何意啊?”

    周围青山水碧,农民把锄耕作,有何需要遮掩的?

    李秀莽无奈:“前路有不雅之物,莫要看了去。”

    唐青顿悟:“粪便?”

    李秀莽:“……”

    唐青颔首,轻摇了摇头:“咱们也无需转道了,就这么走吧。”

    李秀莽仍在犹豫,唐青绕过他,径直徐缓前行。

    他面色洒脱,田垄小道崎岖,经水冲刷,夹道泥泞。他鞋底沾着泥巴,袍摆也脏了,步行间却如履平地,怡然自得。

    “我非高雅脱俗的人,再者,无论身份贵贱高低,谁不都有此五谷轮回,万物生长的规律,皆为平等。秀莽兄,莫要把我想得太出尘高洁啊。”

    田垄旁落下的几坨硕/大牛粪很是瞩目,从一旁走过,空气里还有残留不去的味道。

    李秀莽观唐青神情闲适,有些发怔。

    适才的一番言论中,唐青说人人不能免俗,还把不雅脏秽的话挂在嘴边。

    可就算这样,他只觉素灰布袍的青年越发离尘世很远,纵使嘴里论述秽语,亦是高洁出尘的。

    让人忍不住看着他,心向往之。

    **

    一连三日,唐青晨起晚归,专注看农民下地,记录他们的劳作时辰,观察生活规律。

    绝大部分农民朝食留在晌午前后吃,多是粗粮和些糙米饼,傍晚结束劳作后,方才食用辅食。

    辅食多是些素菜汤,菜叶糊糊,半个月来不沾荤腥。

    唐青与他们打听过,知晓唯有逢年过节,一家几口才有机会尝点些肥肉的味道。

    百姓们平日饿了只能多喝水,将裤腰带勒紧,而近郊周围大片农地的消息,唐青也陆续打听清楚了其田地归属。

    **

    这日巡地的管事经过,听到唐青在打听农田归属何家,将他当成闹事的,通报给地主后,地主命他把事情上报给官府。

    晌午过了不久,走访农民的工作进展过半,唐青和李秀莽提回到客栈。

    临到大门,却发现官兵将客栈围得水泄不通,见到他们,扬声下令,官差们上前把他们包围起来。

    为首的官吏道:“就是你们,去田边寻衅滋事?”

    面对恶意找茬的官吏,李秀莽皱眉,欲待上前,袖摆被唐青轻轻扯住。

    唐青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必动,向来温和清雅的面庞一冷,紧接嗤声一笑。

    “莫知遥好大狗胆,本官在此,还不前来接见。”

    他抬起左手,素白修长的指尖亮出一枚金牌。

    那官吏见到金牌,瞬间色变,口齿结巴地开口:“巡、巡察……”

    唐青厉声一呵:“回去给莫知遥传话,让他来见本官。”

    官吏们纷纷离散,唐青疾步返回客栈,李秀莽方才关门,瞥见身边那抹素影微微摇晃,下意识伸手,将就要倒下的人扶稳。

    “大人……!”

    唐青靠着他稳了片刻,眼睫憔悴,哑声道:“无事,回来匆忙,似乎有些中暑了。”

    又交待:“一会儿若是郡守过来了,替我拦着,今日不见他。”

    李秀莽会意:“大人要给他下马威。”

    唐青点头。

    短短几日,他们在街上遇到几起平民斗殴,却迟迟不见官府派人来处理。

    而他与李秀莽悄悄打探田地归属,回来便遭遇官差包围。

    可见官府与地主乡绅的关系甚为微妙,他若不先立个下马威,今后行事恐有不便。

    李秀莽不赞同道:“大人虽有自己的计较,可不该拿身子开玩笑。”

    唐青无奈:“我这具身子……实话实说,我也奈何它不得”

    又道:“只是要劳烦秀莽兄照顾我了。”

    李秀莽心跳怦然一动,想起那日在林间所见,只得压下心绪。

    “大人言重了。”

    第032章 第32 章

    时正炎热, 唐青的确有些中暑迹象。

    李秀莽在一旁照顾,见他恢复几分体力和精神,想替他把汗湿的素袍换了, 动作却僵在原地。

    虽同为男子, 可对着眼前这般的雪玉一样的人, 李秀莽直觉束手无策。

    兰香闻训赶来, 李秀莽便唤她伺候唐青。

    待唐青在兰香的帮助下换了另一身干净清爽的衣物, 便又靠在榻边, 气息微喘, 倒是有些体力不支了。

    唐青叹道:“我这副身子……”

    兰香道:“先生定会好的。”

    她转头去奉茶水和点心,不久,客栈外有了动静。李秀莽目光越过窗檐, 对唐青微点了点头,下去应对。

    很快,李秀莽照唐青的吩咐,以巡察使大人受惊需得静养休息为由, 强硬地将梧郡郡守莫知遥打发了。

    随行的同僚道:“大人有所不知, 那莫知遥离开时, 脸拉得那么长,黑如锅底,好不难看。”

    唐青指尖在茶盏上沾水,于桌面写下几行字。

    “等明日莫知遥过来,大伙儿便有得忙了。今儿咱们也不休息,先行整理从邺都出来后所记的文卷,把信息核对核对。”

    唐青几人整个午后闭门不出, 每人面前一张案桌,伏案核查, 时不时低语交流信息。

    兰香看茶水空了,便下去跟掌柜要了新茶,逐一为每个人续上。

    **

    次日,唐青着了身素雅竹纹常服,面前一本《襄州合志》,茶水两盏,书过大半,客栈底下方才有了动静。

    梧郡郡守莫知遥一身绯红官服,现于门外。

    “下官莫知遥,前来迎见襄州巡察使大人——”

    唐青含笑,道:“莫大人不必客气,进屋一叙。”

    几番官场的客套话你来我往,郡守瞧这位襄州巡察使好似忘了昨日一事,心神便定了下来。

    他暗中观察这位巡察使,年纪不大,容貌堪称绝色,想来是个花瓶架子,没什么手段,或许用了某种手段才受封了巡察使一职,底气不由更足。

    可到底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他一介梧郡郡守,不管这位巡察使想做什么,他把人伺候舒坦了,再让对方舒舒服服地离开就好。

    打定主意,郡守笑道:“客栈到底不便行事,大人还是转至官驿休息如何?”

    唐青颔首:“那就有劳莫大人带路。”

    莫知遥谦虚笑道:“不敢不敢。”

    **

    官驿距离府衙不远,在同一条街上,徒步的脚程约莫二刻钟。

    唐青一行人收拾了行礼,乘坐马车抵达官驿,选了房间落榻,休息至晌午,简单洗漱后,便起来做事。

    唐青见了郡守莫知遥,向对方要梧郡鱼鳞册和户籍登记册。

    莫知遥一口应下,道:“过后便差人把它们从官署到大人手上。”

    唐青笑道:“如此,便麻烦莫大人了。”

    莫知遥嘴上说着“不麻烦不麻烦”,眼神里却有些不耐烦。

    不到半时辰,官吏送来唐青要的梧郡鱼鳞册和户籍登记册。

    这半摞册本陈旧,翻开时,纸卷泛黄,还有的页面漏字,墨迹模糊,更有甚者,虫子啃了大半页的纸,上面记载的信息早已消失。

    唐青与李秀莽稍作翻阅,他示意对方继续看,转头向郡守询问。

    “莫大人,此户籍和鱼鳞册已年久甚远,许多信息已经消失不见。”

    且经过几年战乱,每个地方的人口都有变动,有的人死于战争,有的人在大邺平定后流落于其他州郡,人口流动太大,以致户口混乱。

    而今元朔三年,官府却不曾重新核查人口登记,至于鱼鳞册,情况和户籍大差不差,只是田地绝大部分都归属在地主乡绅的手上,核查起来没有人口登记的难度大。

    可这些田地在战乱后也早已变更,需得重新丈量所有,把多余的归还国家,届时再按户籍人口授给百姓。

    唐青口条清晰,莫知遥不晓得这位襄州巡察使竟如此心细能言,冷汗涔涔。

    唐青别有深意道:“此番梧郡试改,乃皇上亲自授意,从那么多地方选中梧郡,可为天选。梧郡如若进展顺利,届时在大邺内推行效仿,梧郡的成功,可为第一,这第一的份量,还怕不得皇恩眷顾?”

    须臾后,莫知遥心中有了一计,道:“大人有所不知,梧郡的地主乡绅,早就拧成一股绳,他们若有心隐瞒,只要不松口,咱们也拿他们没办法呀。”

    “至于……户籍登记一事,最近着手在办了,下官定会尽力办妥……”

    唐青看出莫知遥明显想亡羊补牢,但不管对方意图如何,只要开始做事就好。

    此番从邺都南下,他带的人并不多,几个人真要干那么多活,恐怕半年无休都干不完,还得借郡守的势力一用。

    他道:“我遣几位随行的下属指导,莫大人,没有异议吧?”

    莫知遥讪笑:“没有异议,大人尽管吩咐。”

    核查人口是一项大工程,此工作交由除了李秀莽以外的几人,让他们带领官府的机构人员,重新核实定居、久居在城内所有人的身份并进行登记。

    至于田地清算和登记……

    唐青向李秀莽示意:“咱们先把过去的鱼鳞册看完,之后再做打算。”

    不过两日,唐青便把旧版本的鱼鳞册阅览完毕,他挑了个时辰,准备跟李秀莽去拜访梧郡内比较有代表性的几家地主。

    如果能说服这几家大户,待他们有了表率,要带动起另外的人,难度就会减轻许多。

    就如郡守所言,这些地主乡绅,自前朝起就掌控着田地。为了守住地产,他们选择抱团,早已同气连枝,就算官府找上门,也抵不住他们的地头势力,拿他们无可奈何。

    是以,唐青打算先探探他们的态度,再做决断。

    **

    未过正午,唐青和李秀莽来到地主朱富贵家门前。

    朱家在城东建了一座大宅,白墙乌瓦,马头檐高低错落,百态千姿,日色落在上面,投射而成的光影都带着精致。

    外围观之雅致,有着襄州建筑的婉约风格,可大门却修得十分宽阔,一户人家看其底子如何,从大门的规模程度就可窥出几分。

    唐青在门前扣了扣锁,看门的管事很快迎接。

    他道明来意,管事揣手入兜,道:“回禀大人,咱家老爷前几日带着夫人回乡探亲去了,无法见您,望大人见谅。”

    唐青问:“几时能归?”

    管事摇摇头:“这就不晓得了,听闻老爷家中的长辈病重,这一去,有得忙呢。”

    唐青轻轻颔首,携李秀莽离开朱家。

    过了朱家,便是孙家。

    孙家的管事一如朱家管事那般客气,连脱口而出的话都相差无几。

    “回禀大人,老爷这几日病重,遵照医嘱,去清凉山庄避暑去了,归期不定。”

    唐青笑笑,和李秀莽连走几家,无一例外的,全部都吃了闭门羹。

    李秀莽道:“他们早有防备。”

    连接扑空,使得他们白走一趟。

    唐青看着天色,晴日晒得人发焦,闷热难挡,便说道:“咱们寻块阴凉处坐坐,喝点水。”

    李秀莽应允,视线一转,锁定路边空荡荡的一间茶寮。

    “大人这边请。”

    两人坐在支起的帐下,饮茶去暑,前一刻,烈日当头,下一刻,不知几时蔓来大片滚滚黑云,笼压在梧郡上空,只瞬息间的变化,唐青连茶盏都瞧不见了。

    周遭灰暗,风直面狂吹。

    茶寮的老板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使劲扶稳帐子,李秀莽见状,上面搭了把手。

    豆子大的水珠忽然嗒嗒滚落,打得帐顶震耳响动。

    李秀莽见唐青在狂风中飘摇欲坠,心头一紧,正待上前拉住,一道于狂风骤雨中响彻的铁蹄声破空而来,停在茶寮前,把就要顺着狂风跌倒的人影抱上马扶稳。

    “先生。”

    唐青自腰间被抱得很紧,诧异道:“韩擒,你……你忙完了?”

    甫一开口,落雨打入唇间,他眼前忽暗,被韩擒用抖开的披风包裹起来。

    “外头风雨大,我带先生回去。”

    唐青抓住韩擒扣在腰前的手腕,只觉很是炽热。

    “李秀莽……这么大的雨,把他独自留下未免有些不地道。”

    韩擒收紧环在唐青腰侧的手臂,同一时刻往李秀莽方向精准抛去一身蓑衣。

    “自行回去。”

    话音未落,韩擒操纵着马护着怀里人疾驰地穿过茫茫骤雨狂风中。

    *

    他们很快回到官驿,纵有韩擒小心护着,可唐青仍被雨水沾湿两三成。

    方才韩擒驭马飞速,气候环境恶劣,唐青用来束发的带子早已不知去向何处。

    此刻他泛湿的一头青丝顺长垂落,精致微翘的鼻尖挂着水珠子,当真讨人喜爱又惹人怜惜。

    最重要的是那一身薄薄的布袍泛了几分湿均匀贴身,韩擒克制转开目光,声音无端粗哑。

    “先生,我去寻身衣物让你换上。”

    赶回的兰香正到门口,方要进门,韩擒挡着她的视线:“寻身干净衣物送来,先生淋湿了。”

    兰香:“哦哦哦。”

    她朝杵在门口完全把先生挡住的大统领微微福身,喊道:“先生且等等,兰香立刻送衣物过来。”

    待唐青换了身干净长衫,坐回交椅上,任着韩擒用布巾替他擦拭头发。

    兰香去煮姜汤,屋内两人,唐青气息清浅,倒是常年习武的韩擒,呼吸有些重。

    唐青仰起眉眼,韩擒停止动作,掌心隔着布,极为轻柔地包着他的发。

    唐青道:“韩擒,你的手好热。”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严肃沉闷的人,手掌竟散发出这种程度的体温。

    韩擒:“……”

    唐青顺势站起来,韩擒只稍后退半步,身前和抬起的臂膀空间,完全可以容纳唐青一个人。

    唐青笑着开口:“你又脸红了。”

    韩擒默不出声,唯瞳孔闪了闪。

    狂风骤雨不减,屋内没有点灯。

    借着暗色,韩擒手掌放在唐青腰肢后,微微施力,便把人抱起来拥在怀里。

    “先生……明知故问。”

    纵使唐青拿他的反应取笑,韩擒也不会辩驳,只有默默接受的份。

    *

    炙热的鼻息落在唐青脸侧,不停的雷声就像战鼓,士气高涨的催促着韩擒。

    他唇微微偏了偏,触在唐青眉眼旁。

    “先生若不允,那便推开。”

    唐青没有推开韩擒,反而伸手,在黑暗中摸到韩擒发烫的耳廓和脖颈。

    唐青有些害羞,可面对一个反应过于诚实而且不善言辞的人,他便难得起了些恶作剧的心思。

    “韩擒……你是不是要熟透了?”

    韩擒握住唐青摸索的手,唇停在指尖,又是亲了亲。

    第033章 第 33 章

    骤雨之势不减, 屋内起了灯。

    借着烛火打量,分别半月有余,唐青发现韩擒晒黑了。

    广平县临海, 紫外线强, 韩擒比出来时晒得更黑, 由此愈发显出双目灼亮坚毅的光芒, 较从前的沉稳, 多了些许锋芒。

    他问:“怎么去了海边也不做点防晒, 可有晒伤?”

    韩擒喉结微动, 低声道:“无事。”

    唐青笑着开口:“莫要小看晒伤,你又不是铜皮铁骨,偶尔问你, 总回无事无事的。”

    韩擒:“……”

    唐青道:“先去换身衣裳,方才都在护我,自己都淋湿不少。”

    韩擒:“嗯。”

    待人去了另一间屋,唐青翻开床柜, 寻出木盒。

    兰香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进来, 左右张望:“大统领呢?”

    唐青道:“让他回去换衣裳了、”

    兰香触摸瓷碗边缘, 道:“姜汤已给先生吹凉几分,先喝罢。”

    唐青饮用姜汤,问:“启程前,是不是收拾了两罐用于防晒的香膏。”

    东西都是兰香收拾的,她很快按吩咐找出。

    “先生可是晒伤了?”

    唐青摇头:“不是我。”

    兰香眨眼,立刻心神领会。

    唐青吩咐:“叫后厨多留一份姜汤。”

    李秀莽等会儿回来,正好赶得上。

    兰香领了吩咐, 在屋内陪先生片刻,直到大统领更换衣物过来后, 方才准备离去。

    她的视线在先生和大统领之间转了转,忍下窃喜,走前轻手轻脚地把门合上。

    **

    唐青推了推另一碗姜汤:“先喝。”

    韩擒二话不说,端起碗仰头就饮。

    一碗姜汤瞬间见底,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关切:“先生比前些日子瘦了些,近来很辛苦?”

    唐青无奈道:“来梧郡又不是享福的,大伙儿都比我忙,我反而成了最少出去做事的。”

    “别光说我,让我看看,你身上可有被晒伤的地方?”

    他揭开小罐,道:“此香膏可以治疗日光晒伤,平日抹些在肌肤上,能起防晒效用。”

    唐青随手撩开韩擒束起落在后颈的墨发,圆领衣襟下的颈根果然出现几道裂痕,透出微红,明显就是被晒伤的。

    他轻声道:“替你抹点药膏。”

    韩擒正欲开口,只觉带着薄茧柔软的指腹贴着皮肤,来回涂抹的动作仿佛一根羽毛在颈后扫着刮着,使得他衣袍下的纹理肌背不断战栗。

    涂了膏药,唐青将罐子交给韩擒:“这罐你拿着,回到广平县,若要去外头行事就抹上,这是宫内的刘执太医佐以各类药材做的,药膏有点香气,希望你不要介意。”

    韩擒目色珍视,将其收好。

    约莫一刻钟过,李秀莽回到官驿时,这股微妙的暧/昧气氛已然回归正常。

    唐青让换好衣服的李秀莽喝姜汤暖和身,余下的时辰,便待在屋内议事。

    **

    翌日放晴,被召来官驿的郡守莫知遥,于庭院看见正在习武的韩擒。

    他精神一震,整了整衣摆,忙凑到跟前恭恭敬敬地行礼。

    “下官莫知遥,见过大统领。”

    韩擒周身气质,让人一看就知他地位非凡。

    且昨日韩擒骑着马疾驰在大街上,若是常人,早被定个喧闹扰市的罪名抓回官府。

    莫知遥得到通报,又收到此人身份后,本想当即到官驿拜访,却被跟着韩擒过来的禁军拦住。

    能留在皇宫里当官的,哪怕只为一个普通的禁军,都让小小的郡守汗颜,莫说韩擒这等大统领的地位,跟着皇上征战天下,从龙之将,那更要巴结了。

    韩擒练完一套拳法,方才收功,凝神屏气。

    他擦了汗,道:“大人在里头,进去吧。”

    莫知遥忙不迭点头。

    瞧着莫知遥的背影不见,打了盆水经过廊下的兰香努努嘴,道:“回大统领,咱们这群人里,这郡守,属见了大统领最为殷勤,先生同他打交道,话里话外都是客套,非要先生搬出威仪,才半推半就的行事。”

    眼下先生还要议事,不知要费几番口舌,才能说得这见风使舵的郡守听调差遣呢。

    韩擒走到兰香面前:“水打给他的”

    兰香:“嗯。”

    韩擒:“交给我。”

    兰香笑意吟吟的,并不揽争这份活儿。

    “那就有劳大统领了,我去后厨准备今日的午食。”

    **

    议事屋内,唐青就改革一事,与莫知遥商议。

    他道:“想必莫大人听说,近几日本官走访被拒的消息。”

    郡守讪笑,道:“那帮土地主不识好歹,连大人都敢得罪。”

    继而低头:“恕下官无能,在郡守上任的几年来,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唐青看出此人不想沾惹是非明哲保身的动机,唇角微扯:“莫大人不必内疚,此事办不妥,另有一事须得你来做。”

    郡守问:“何事?”

    唐青道:“平粮价。”

    粮食价钱,一日几变,波动甚大,但往往有个最低限度。

    只这最低限度,已让大部分平民吃不消。

    如今粮价围绕最低限度只增无减,是以做大的商贾、地主乡绅们挣得满盆满钵,底层百姓却越来越穷。

    既平粮价,为了防止矛盾激化过度,就得先把地方上苛收的杂税减免甚至除去。

    届时双头并进,官府监督市场,赋税轻了,百姓的压力自然随之减轻。

    可此举实行,势必会触及中层以上阶级的利益,无论怎么做,都会引发不满。

    郡守深知其理,迟疑不定,良久未应。

    唐青道:“怎么,莫大人要违令?”

    他瞥见端着水盆出现在竹帘后的身影,冲对方轻轻摇头,示意不必出面镇压,让他自己处理。

    莫知遥言语含糊:“下官……”

    唐青笑笑,声色温和,却于这份温风细雨中释出魄力。

    他亮出手中一物:“莫知遥,见金龙刀如见皇上,你可知违抗圣旨,该当何罪?!”

    莫知遥瞧见唐青手执金龙刀,忙伏身跪地。

    “小的不敢,大人吩咐的事,下官立刻去办。”

    唐青面冷如冰,打发走莫知遥,用韩擒送来的水稍加洗漱,方才稳定激荡的心绪。

    韩擒问:“大人何不让我出手?”

    唐青笑着瞥去一眼,道:“我自知统领威风,可若以武力压制,震得了他们一时,岂能震得住一世?且你也不会时时都在我身边供我差遣,所以该敲打的时候,只能尽力敲打他们。”

    根据李秀莽几人汇报的消息来看,如今核查登记人口的工作还算顺利,多数百姓比较配合,就是丈量田地的计划颇难进行。

    小农户不敢得罪官府,尚且听话,大些的地主则沆瀣一气,油盐不进。

    唐青捏了捏眉心:“一味的怀柔策略不可取,只能转另外条手段强硬些的路子了。”

    等梧郡地方税改和平粮价一事走上稳定的轨道,便要着手处理这群绅豪,让他们把手里的地交出来。

    韩擒微微握住唐青的手:“我会护你。”

    于公事上,韩擒遵照皇命保护唐青,于私,他绝不让旁人损伤唐青半毫。

    唐青打趣:“接下去我可能会得罪不少人,到时候,还得劳烦统领寸步不离的护着我。”

    自古以来,主持变法革改的人都未曾落得个好下场,丧命不说,死法更是惨不忍睹。

    唐青长长舒了口气,韩擒扶他坐下。

    兰香送来午食,两人吃完后,唐青见窗外落满晴光,遂开口:“去街上走走吧,不能总绷着情绪,到外面放松放松。”

    韩擒道:“好。”

    **

    梧郡地小,他们没有乘坐马车,从官驿步行出发。

    正巧碰上集日,街上行人比往日多了几成,有些熙攘的气息。

    公告栏前围了几圈百姓,唐青上前查探,是官府放出将要税改和平粮价的公告信息。

    他压低声音道:“这郡守头一次办事效率如此快。”

    郡城那么小,此消息就像一阵风,不久便传得沸沸扬扬。

    出街看告示的人越来越多,到处都在议论。

    街道窄小,行人渐渐寸步难行起来。

    唐青和韩擒逆行而走,被堵在半道。

    唐青无奈:“怎么办?”

    随即指向一边屋檐:“要不去旁边等等。”

    韩擒:“好。”

    待唐青回神,腰肢一紧,已被韩擒抱起,脚下运功,带着他几瞬间飞掠到屋檐底下。

    唐青俶尔生出一份感慨:“倘若我也会轻功就好了。”

    韩擒松开环抱青年的手:“先生想学轻功……”

    唐青眨眼:“我这个年纪了,还能学吗?”

    不是都说学武要趁早,他都二十七了,还有机会?

    韩擒微微摇头。

    唐青笑问:“连一句安抚的表面话都没有?”

    韩擒:“……我可以带先生,所以先生纵使不会,也不必学这些。”

    想了想,安慰着:“学武很苦。”

    唐青忽然想起什么,蓦然笑出声来。

    这理当算是韩擒的蜜语甜言吧,挺朴素的,但实在。

    第034章 第 34 章

    变革之策开始推行后, 梧郡热热闹闹地传了好一阵。每日能在街头巷尾中听到百姓闲谈,农忙时分,休息的空隙也聚在树荫下议论此事。

    头几日百姓们还保持着怀疑的态度, 渐渐地, 官府放出减免赋税和粮价制定的告示, 巡街的官兵陆续多了起来。

    哪家摊铺超过规定的粮价做买卖, 官兵先对其劝服, 若不听劝, 只能强制执行, 令其关门。

    如若百姓们发现商人哄抬粮食高价,亦可检举,经核查情况属实, 可得半袋米作为揭发的奖励。

    有些小农小户,家中无甚背景,对此番举措只能配合,而有些做大的商贾, 素日里垄断惯了, 要他们降低粮价, 简直无异于割他们的肉放他们的血。

    **

    这日唐青带韩擒和李秀莽出来探查情况,经过西市的梁记盐铺,便遇到物价纠纷引起的斗殴。

    一身着灰色粗布短打的男子上盐铺买盐,发现盐价并未依照官府放出的告示降低,便冷着脸要求他们改价。

    盐铺管事的自然不干,可瞧见男子发黑煞冷的面色,叉腰怒骂几句后, 挥了挥手,周身便冒出十几个平日里搬盐的帮工来。

    这些帮工时常劳作重活, 偶尔充当打手,浑身肌肉鼓鼓涨涨,教训一些地痞流氓不在话下。

    唐青他们站在人群外,望着盐铺前粗布短打的男子双拳应对几十个拳头,虽落了下风,但周身气势更盛。

    俗话说得好:不怕硬的,就怕横的。不怕横的,就怕不要命的。

    被围殴的男子便是那等不要命的人,尽管身上伤着了,可拳头回击起来愈加蛮横,让围殴他的打手没讨得太多好,反而对他那股劲发憷。

    唐青道:“好大胆子,居然当街闹事,最近巡街的官兵不是多了,怎么不见来管管?”

    旁的百姓道:“谁敢管梁记啊。”

    听百姓闲谈,才知晓梁记在梧郡横贯了。

    他们几乎垄断了郡城的盐,按理来说,盐过去由运营盐司的官方管控,再授权给指定的商家买卖。

    可日子久了,梧郡内得到盐司授盐买卖的商铺只剩三四家,其中属梁记规模最大。

    梁记垄断的日子过惯了,做事蛮横无理,但他们今日对上的,亦是素有“铁命”一称的石敢。

    唐青听着,道:“这石敢,有故事?”

    百姓道:“那可不。”

    经旁人七嘴八舌地插/话,唐青将大致信息拼凑了个完整。

    原来石敢最初在官府里任职,别的官差一向见机行事,遇到不能得罪的,不该得罪的,笑笑就过去了。

    偏生石敢固执,认定的理不会放过,曾经就带着人去查了好几家欺诈百姓的豪绅商贾,为此得罪人,时不时招来报复。

    石敢早年丧亲,独身一人,遭遇报复并不畏惧,每回都打得找茬的人落败而跑,遇到憎恶他的豪绅,也敢直面回击,横到大伙儿都怵他的程度。

    石敢一人,就如名字,固执,没什么不敢做不敢当的,太过耿直认理,把梧郡里的绅豪门户得罪大半,官府不敢留他,早年就遣他离开衙门,省得再生事端。

    唐青道:“听着倒是个难得的硬汉。”

    瞥见石敢让几个打手困住手脚,动弹不得之际挨了几拳。

    唐青皱眉,道:“救他,韩——”

    话音未落,韩擒跃起至人群内,帮被围殴的石敢解围。

    梁记管事瞧见来了帮手,怒从心起:“来人啊——”

    伴着怒叫,迎面又包抄来一伙人,目标对准唐青和李秀莽。

    李秀莽拉唐青躲到边上,迎到前方跟打手纠缠起来。

    暗中护卫的禁军见唐青身边有难,立刻现身,帮李秀莽把周围包抄过来的打手制伏。

    高空忽然抛出一名受伤的打手,对方滚在地上哀嚎,目光瞅见躲在木架后的瘦弱身影,忙拿起脚边的木棍,欲拿石敢的这个同伙出气。

    眼看木棍直冲唐青,两道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

    “先生——”

    “大人——”

    韩擒踩着一人的肩膀纵身高跃,在禁军赶到前徒手拦住敲下的木棍,用力将打手踹远。

    带人赶来救场的郡守望着惨乱的场面头疼不已,喊道:“大胆,竟对巡察史大人动手,来人啊,把闹事的人全部抓进牢里!”

    场上动手的人全被带入大牢,唐青无暇顾及,让李秀莽暂时去跟进,他拉起韩擒替自己挡下木棍的那只手,有些六神无主地道:“先去看大夫。”

    木棍带着许多屑刺,韩擒的掌心除了被擦伤,还扎了不少小木刺。

    韩擒道:“先生,镇静些。”

    对上韩擒沉着的目光,唐青微微压制失控的情绪,道:“先回官驿。”

    *

    驿馆内,大夫还在赶来的路上。

    韩擒单手挑出掌心的木刺,他面无改色,唐青却唇角泛白。

    他想帮忙,望着拔出来后渗血的小木刺,指尖顿在半空。

    韩擒见唐青仍在出神,心中暗叹,为了转移他焦虑的心绪,道:“还请先生替我拿出伤药。”

    唐青怔道:“在哪里。”

    韩擒道:“怀中。”

    唐青顺着衣袍内摸,取出一个瓷瓶。

    瓷瓶的样式与花纹有些熟悉,像是……

    唐青想起什么,韩擒清了清嗓子,主动承认,道:“先生送的。”

    药瓶正是过去唐青从梁王府逃路途中,曾随手给“元蠡”的伤药。

    元蠡是韩擒假扮的,药自然就给了他。

    瓶中的伤药早就敷完,韩擒未将药瓶丢弃,而是一直留着,装了伤药随身携带。

    唐青:“……”

    他哑声问:“韩擒,你、你那么早就喜欢我?”

    看着韩擒没否认的神情,唐青忽然低头,在那微抿的唇边啄了一口。

    韩擒:“!”

    蓦然睁大一双沉黑星目,话刚到嘴边,大夫赶至门外。

    韩擒:“……”

    看他被迫咽话的模样,唐青不觉莞尔。

    “你先让大夫处理伤口,我去办点事情,一会儿回来。”

    韩擒嗓子哑着:“嗯。”

    *

    书房,唐青平定心绪后,趁着得空,书写上呈回朝廷的密信。

    来梧郡已有一段时日,如今变革之策正在有序推行,该和皇帝定期报告工作进度了。

    他拟好信,涂了火漆,交由官驿的差吏,急报往邺都送。

    *

    十日后,远在千里外的帝王收到密报,不动声色地展开信纸,看完后,神情平淡。

    李显义狐疑:莫非唐大人事情进展不顺利,未能完成皇命?

    萧隽淡道:“底下那些官员给孤上奏时,哪个不问候孤的心情如何,龙体可否安康。他倒好,公事公报的口吻。”

    李显义松了口气,脑子一转,道:“陛下,唐大人此番竭智尽忠,沥胆披肝,可见心底把陛下放在至关重要的位置,欲解其忧,对陛下甚为关怀啊。”

    萧隽:“是吗。”

    李显义:“定然是的。”

    萧隽执了狼毫:“也罢,给他回封密信。”

    落笔首句便是:顷奉惠函,谨悉一切。梧郡此行久远,卿近来身子可好?

    第035章 第 35 章

    炎炎热夏, 落了一场骤雨。

    雨势磅礴,唐青几人未出官驿,得了半日空闲。

    黎光初现, 唐青已起了身, 坐在案前整理了连日来记载的文卷。

    期间兰香添换了三盏茶水, 禁不住劝道:“先生, 今日好不容易休息, 你就歇上片刻罢。”

    唐青嘴上应着, 眸光始终落在卷页上, 右手执笔,不时做些修改。

    兰香叹息,只得去椅子坐好, 百般聊赖地陪着先生。

    **

    时辰差不多,唐青方才停止工作。

    空气里漂浮了一层灰笼的水汽,他立于窗后,静观外头立的几扇芭蕉叶, 经骤雨浇灌, 颤巍巍地东偏西歪。

    雨势未减, 唐青披了件薄轻的披风,越过回廊,匆匆去了尽头的另外一间厢房门外。

    韩擒早已醒了,和手底下的人交代了一些事,命人赶回广平县后,顺道把手上的药粉也重新洒上新的。

    药粉洒得心不在焉,连几个心腹说了什么都没注意。

    那日他挑着掌心的木刺, 被唐青“袭击”了一下。

    唇边仿佛还残留着那份柔软,直到心腹出声, 道:“统领,唐大人在外头。”

    韩擒摒退心腹,径直走去开门。

    渺茫无边的雨雾成了催化心绪的背景,心底裂开道口子,泄露着隐秘的思绪。

    四目相对,眼睛皆闪了闪。

    唐青弯弯眸子:“我来看看你,还在忙吗?”

    韩擒让开房门:“不忙,先生进来坐,外面凉。”

    唐青进屋坐下,看见还没收拾的药罐,下意识瞥向韩擒的手。

    韩擒道:“已经换过药。”

    雨声沥沥,屋内光线昏暗,唐青的一声轻叹更为婉转。

    “若那日我再谨慎几分就好了,也不会连累你至此。”

    韩擒:“无论何种情况,我都会护着你。"

    今日得闲,唐青居于室内,只懒散地半挽落发。

    如瀑的青丝沿着白.皙精致的面庞柔顺垂落下,低掩的睫毛似颤了颤,就如蝶翅掠过韩擒的心脏,让他心口一阵紧揪。

    韩擒正要开口,只听唐青冷道:“那群人还是太目无法纪了。”

    “我这几日总在想着此事,想尽快处理了这些地方势力。”

    当日在梁记盐铺动手的人,尽管他们那会儿尚不知情,可唐青没讲究半分情面,让郡守依照大邺律法断案,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梁记的主事人找过几次郡守,皆被拒见,欲到官驿登门拜访求见襄州巡察史,唐青也以生病为由,不见这些跋扈惯了的商贾豪绅。

    唐青揉了揉眉心,道:“下一步,我打算解决梧郡的这群人。”

    要整治地方势力,怀柔策略无用,而今只能考虑任用酷吏整治此条路子。

    韩擒问:“何不让我着手办理此事。”

    唐青道;“有你着手,定能很快解决。可你贵为禁军统领,若真去做了此事,有点大材小用了。”

    他向韩擒托出自己的打算:“我欲寻个当地都怕的人来做此事。”

    韩擒目光微动:“有了人选?”

    唐青:“嗯,就是当日救下的石敢。”

    石敢此人,性格直硬,只认理,敢于跟豪绅对抗,且一直生活在梧郡,比他们这群外来的人更加了解当地内情,让他去整治,唐青认为可行。

    他看着韩擒:“你觉得呢?”

    韩擒道:“可以一试。”

    注视着沉心商议推行改革事宜的青年,韩擒把不久前浮出的念头收起,虽有些失落,但能这般和唐青相处,已叫他心满意足。

    **

    平粮价与税改通告已出了一段日子,府衙里上下一片人仰马翻。

    除了唐青以外,李秀莽与另外几人每日都带着衙差出门干活,变革有序推行,进展的状况每日须在入夜后,以议会的形式口述汇报。

    直至初获成果,唐青让郡守放出关于今年田税减半的消息。

    具体内容,大致可述为:每户将田地如实上报,核实无误后,往后两年的田税全部减免五成。若有差漏或隐瞒不报者,官府根据新制定的相应律例,将田地收归国家,待查验无误,该得的悉数还返,余剩的回收。

    减免田税的目的有二。

    一是响应赋税减免政策,实现对百姓的承诺,抚民心。

    二则为了回收贵族的地、乡豪的地以及闲人的地。

    此法减免田税是真,可唐青要回收田地亦是真。因为梧郡的贵族绅豪如何报、瞒报或实情报,他都一律以漏缺为由,将田地一并先收归了。

    手段霸道强横,势要引起中等阶层以上的人群不满。

    这打豪绅的事,只能交给石敢,让他带人去办。

    韩擒和李秀莽几人听了他的法子,一时沉默。

    郡守则不住擦拭冷汗,想道:这位襄州巡察使胆子可真大啊!事情做那么绝,不怕走不出梧郡么?

    触及大统领的目光,他浑身一僵,讪讪低头,两腿已软如筛糠。

    **

    至此,田税变革一事完全展开,唐青窝在官驿内,彻底不出门了,与他寸步不离的韩擒,则又去了一趟广平县,协助水师工作。

    而今旁人谁都分配了活儿干,他则成日留在驿馆,将汇报上来的信息做成文卷整理,逐次批阅,再进行调整,召回来的人开会。

    惊雷闪至,炎夏的雨暴烈迅猛,就如梧郡内推行的变革一般,势不可挡。

    这日,暴雨磅礴,唐青从书房走出,揉着泛酸的手腕和脖子,行至廊间,兰香匆忙赶来。

    “先生,石敢求见。”

    唐青前去接见。

    *

    今日,石敢带人平了两家本土豪横的贵族,田册如期缴回,就是过程比较惨烈,缠斗过程他自己受些伤。

    唐青看见石敢的眉头和下巴布着淤青,上面还渗血,忙唤:“兰香,快去请位大夫到驿馆。”

    一顿,叮嘱:“坐马车出去,雨天路滑,吩咐车夫稳当些。”

    兰香心中暖流滑过,“哎”地应下,忙着手去准备。

    唐青无奈地笑道:“如今上下里外的人都在忙,无一人空闲,连近身伺候的小姑娘都要如此使唤了。”

    石敢躬了躬身,道:“大人为民操劳,实属梧郡百姓之幸。”

    唐青领石敢入了堂屋,奉了盏热茶给对方。

    石敢受宠若惊,自己一张脸还渗着血,瞧着恐怖,而温雅精贵的巡察使大人却亲手给他倒茶水……

    石敢眼眶顿热,两手捧茶,险些跪地。

    唐青道:“你还是坐稳吧,此番要你办的事情最为不易,如今还见了血。”

    石敢一口喝干净茶水,摇头:“梧郡的百姓苦得太久了,能为大伙儿做事,为大人做事,实乃草民之幸,流点血算不得什么。”

    他嘴巴一扯,笑道:“左右早就把郡城里的那帮地主爷得罪了一遍,多几个少几个又有何妨?”

    唐青为此人的性格与气魄生出折服。

    石敢尤嫌不够解渴,兀自连倒几杯茶,嘴里继续说道:“大人不仅让我回府衙做事,还升了职,过去鄙我如履的郡守,见了我跟吞了苍蝇似的,有话都不明着说。”

    话音落罢,哈哈一笑,丝毫不觉有何不妥。

    唐青抿唇,跟着浅笑。

    石敢一愣,握紧瓷盏的手抖了抖,忽然变成了个哑巴。

    赶巧兰香领着大夫回来,唐青便让大夫给石敢医治伤势,命兰香接待对方,而他则拿着石敢新缴回的地契,返回书房着手处理。

    **

    这一忙又至深夜,书房内掌了几盏明灯。

    唐青案前全是高高摞起的地契,他看时辰不早,将地契暂时搁置,以快要干涸的墨润了润笔,把这七日的工作进度做个汇报总结,往邺都御前呈交。

    原本唐青半个月跟皇帝汇报一次变革进度,不知怎地,自第一封回信送来,对方便要求他七日呈报一次。

    领导的话不敢不从,唐青纵使再忙,哪怕睡前,只要逢七日,都把这封密报写好,交给驿差。

    **

    送完信后,暗下的天幕仍在落雨。

    唐青拢紧身上的披风,瞥见廊下走来的身影,迎了过去。

    “韩擒。”

    韩擒从广平县赶回,东南水师总督黄麟琦本设宴相邀,忙了几日的韩擒却没有那份心思,念头只系在唐青身上。

    回廊外灰茫茫的雨雾环绕,悬落于廊下的灯笼光线隐隐,明明暗暗。

    唐青靠近,韩擒顿感周身袭来一股温暖的沁香。

    韩擒冒雨策马疾驰于两地之间往返,途中的煎熬和想念几乎把他淹没,见到眼前的人后,忽然平静下来。

    唐青唇角衔笑,亦在平复两人相见时滋生的欣喜和少有的亢奋。

    晦暗中,韩擒目光灼亮,盯着唐青的嘴角,想到当日的那个吻。

    他神思一荡,低闷的惊雷留下一声响,盘旋内心的冲动终归无法遏制,低声开口。

    “先生,那日为何要……”

    自那一日,那一吻,像一个旖旎华丽的金笼,困了韩擒很久。

    他启程去了广平县,一别几日,每天彻夜难眠。饶是长久习武定力再好,今早天色未亮,终得清洗浑身的狼狈。

    唐青迎上那道沉黑灼亮的目光。

    半晌,顺着韩擒的话,轻轻接了下去。

    “为何要亲你?”

    韩擒嗓子发紧,手掌握成拳头。

    唐青抬眸,将问题抛回去。

    “大统领以为呢?觉得我轻薄你,玩/弄你,才会那样亲你?”

    韩擒否认:“自然不是。”

    他喉头一紧,煎熬了数日的念想在黑笼笼的雨幕下愈发清晰。

    遂哑声道:“先生……唐青,你可愿意同我在一起?”

    唐青微微热了脸。

    他道:“那日亲完,我还寻思你想忍到几时才问。”

    哪想,这人确实挺能忍的。

    韩擒:“……!”

    唐青伸出手,将手放入韩擒的掌中。

    韩擒旋即包紧了握住。

    第036章 第 36 章

    元朔三年的夏末, 襄州梧郡陆续推行一系列改革措施,当季率先减除或免收许多地方杂税地税。

    百姓们松了口气,农忙之余, 就此事的议论随处可听。

    浩浩荡荡的田地丈量工作仍在展开, 石敢带人打击地方势力已持续月余不止, 被土著贵族豪绅欺压过的百姓纷纷拍手叫好。

    而这梧郡第一酷吏的名头, 也随之落在了石敢的头上。

    一时间, 地方势力对石敢的名字闻之丧胆, 继城内最大的盐商和地主皆被查缴后, 见识了对方的手段,其余商贾地主之流,对官府推行的变革之策还算配合。

    否则人被石敢治一顿不说, 无端蹲了大牢,家中财产田地还要被收缴,能上哪说理去?

    这可是襄州巡察史大人亲自下的令,底下的人都在执行, 纵使心有不甘, 也只能暗中恨得牙痒痒, 再感慨自个儿倒霉罢了。

    进入孟秋,雨水减少,唐青制定的田地丈量计划,在耗费大量人力和精力后,暂告一段落。

    没时间多喘几口气,步入下一阶段——施行授田制。

    如今梧郡的人口和田地重新登记了户籍册和鱼鳞册,按照人头进行授田。

    若过程顺利, 还能赶在今年秋忙结束后,把土壤翻一番养一养, 为来年开春做准备。

    唐青将精力全部投放到政策上,时常忙得伏案而睡,每每转醒,发现自己早被韩擒抱回床榻,只要睁眼,随时都能吃上几口新鲜的热食。

    期间比较庆幸的是,身子在紧要关头争了一把气,没有隔三差五的病倒,也让他的计划得以如愿进行。

    皇帝给了他此行梧郡改革的期限,最多半年,秋末结束之前他就要奉命返回邺都,最后的工作,得再两个月内完成。

    时间紧迫,唐青连喝水的功夫都是挤出来的。

    睡醒后,他在床上静坐稍刻,兰香端了水盆进屋,专心伺候他洗漱。

    兰香道:“早食备好了,今日熬的清粥,按先生吩咐,准备了些开胃的小菜。”

    唐青忙起来胃口就一直上不去,昨晚觉得嘴巴淡,和兰香提了几句。

    小姑娘这几个月在城内混得熟了,哪里卖的咸鸭蛋蛋味道地道,哪条巷子里的人家腌制的酱菜脆口入味,她都熟悉。

    是以,这些小菜很快就准备齐全,唐青着了身水墨斓衣,和从院子里习武过来的韩擒碰上。

    眼神闪了闪,目光里涌出了只有彼此能感受的意思。

    兰香笑道:“大统领又来陪我家先生用早饭啊?”

    韩擒:“嗯。”

    唐青最近胃口不好,清瘦好些,韩擒不放心,每一顿都陪在身边,看唐青吃下去了才觉得心安。

    唐青入座,道:“今日菜色清淡,你吃得习惯吗?”

    又问:“兰香,后厨里可还有其他早食。”

    兰香道:“有刚刚蒸出笼的菌子鲜肉包。”

    唐青:“来两份。”

    清粥和小菜同样多盛了份,放在韩擒面前,等兰香送了两屉包子进来,也摆在对方手边。

    韩擒知这是唐青的心意,一旦拥有属于他的温柔体贴,只觉心间回荡着无数甜美,开口欲言,碍于兰香在场,不便出口。

    唐青笑道:“兰香,我和统领有点话叙谈,你先下去吧。”

    屋内只剩两人后,韩擒眼底的克制方才松动,就像解开禁锢似的,右手牵上唐青的左手,像握住了一朵绵绵的云,置在膝前。

    唐青好笑,兀自喝了点粥,道:“你这般吃东西,习惯吗?”

    韩擒腾出右手牵他,只剩左手动筷。

    韩擒道:“可以。”

    观他左右手运用自如,唐青适才感慨:“也是练武练的?”

    韩擒默然,唐青羡慕;“可惜我没机会接触了。”

    两人还有正事要忙,倒不腻歪,每天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如之前相处那般。只于无人处,就如此时,会彼此靠近了牵手,唐青忙得伏案而睡,也唯有韩擒拥有抱他回床榻的权利。

    因为是韩擒,唐青才敢如此放任自己散慢片刻。

    **

    随着授田制推行了半月之余,唐青想出门看看成效。

    韩擒自是陪他,马车准备妥当时,唐青专门要了帷帽戴上。

    他检查面容可有泄露之处,韩擒道:“先生不必如此。”

    唐青摇摇头:“还是谨慎些吧。”

    他忽然有个奇思妙想:“韩擒,你不是会易容术?可能帮我换成另外一副容貌?要普通的,长麻子的。”

    韩擒:“……可以。”

    唐青跃跃欲试,下一瞬,他收起笑意:“易容需要工具吧,我们都出门了,下次再给我换张脸。”

    韩擒低沉的声音放缓,自然答应。

    “好。”

    唐青牵上对方,与其十指相扣。

    “怎么了,好像有心事。”

    韩擒道:“无妨。”

    注视将自己完全遮掩的青年,只是有些心疼他,到了这样谨慎的程度。

    唐青道:“皇上给的期限最多半年,如今还剩不到两个月,必须得让梧郡的变革走上正轨,否则回去以后不好交差。”

    所以过程若能避免节外生枝的话,还是尽量都避开比较妥当。

    尤其最近,他听兰香说,赋税减免和田地授民后,百姓之间倒是一片称赞声,赞他是个为民为国的好官,可也有暗里恨他的。

    恨他手段遮天,恨他枉顾贵族阶层利益,还有人专门要汇报到襄州州牧府上,揭发他的意图,可结果一样不了了之。

    唐青敢这般大刀阔斧的施行变革,都是皇上做主的,南行之前还赐给他金龙刀,见刀如面圣,没人敢抗旨。

    是以,襄州巡察史,在梧郡内只闻其声未见其貌的存在,唐青认为这两几个月来他的名声足够高调了,出行还是低调为主。

    **

    马车沿梧郡城内的街道一直转至近郊田地,情况虽然没有唐青预料中的变得更好,可相较原来,今年的百姓总算能在赋税季后省下部分粮食。

    待明年用朝廷分授的农田耕种有了收获,理当会比今年好过几分。

    在外转了半日,正午方过,韩擒送唐青回官驿处理事务。

    驿馆庭院,兰香正差使两名衙吏搬东西。

    唐青扶着韩擒的手下车,靠近了,打量大大小小的竹筐,问:“这些都是何物?”

    兰香笑道:“先生,眼看秋收结束,百姓为了向您表达恩谢,前不久往官驿送了东西来。”

    有地里种出来的新鲜瓜菜,还有刚孵出的鸡鸭蛋。

    唐青摸着尚有余温的鸡蛋:“这世道,鸡蛋可不便宜,今后他们再来,就不必收了。”

    兰香应声:“晓得了先生。”

    她的视线停在先生和统领之间交握搀扶的手,笑着寻了个借口,打发走另外两名衙吏。

    **

    又过几日,李秀莽等人暂得休息一日,让他们缓口气的功夫,唐青打算在官驿内设宴,好好犒劳忙碌了几个月的同僚。

    他特意去寻了李秀莽说明此事,李秀莽应下:“好,我同他们知会一声。”

    跟着唐青南下的一行人,虽都住在官驿内,可因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召开议会时,终日早晚都不见任何影子。

    唐青自掏腰包设宴款待,吩咐兰香安排厨子。

    不久,小姑娘亲自请回四位师傅,拉了两车新鲜的食材回来,在后厨忙得热火朝天。

    人手实在不够,连护在唐青身边的韩擒也过去帮忙。

    **

    傍晚前,于庭院摆放的每张食案上摆满了佳肴美酒,旁边备着“餐车”,吃完了能随时添上。

    忙了几个月的众人吃得眼睛都红了,在唐青一声“不必拘礼”后,纷纷顾不上礼节,好像要把这几个月少吃的统统补上。

    连郡守莫知遥也吃得忘乎所以。

    唐青看着起初胆小怕事各种打马虎眼的郡守,自打跟自己做事以后,人也瘦了不少,不由一笑。

    指尖抬起酒盏,对石敢和郡守示意。

    石敢畅快地酣饮到底,郡守跟着干了三杯,忽然想道:为百姓干点实事好像也不错,虽然辛苦是辛苦了点……可在座的每一位都比他更加辛苦……

    唐青还欲再饮,韩擒的手在底下微微阻拦。

    他瞥过潋着微醺之意的桃花眸,放轻声音:“韩擒,我现在想喝。”

    韩擒便也拦不下了,只能多看着。

    **

    酉时过,韩擒遣散赴宴的人,回头望向伏在案边不动的身影,目光微动,在李秀莽赶到前,把唐青抱起。

    “尚书郎近来操劳,今夜早点回去歇吧。”

    尽管深知唐青和统领的关系已有不同,可亲眼目睹韩擒这样护着人,李秀莽仍有些失魂落魄的。

    他敛下深邃平和的眉目,起身告退。

    *

    厢房内,带着秋意的夜风吹得纱幔飘摇晃动。

    唐青第一次这般醉得不轻,靠在韩擒怀里,胳膊松松环着人的脖子,被放在软榻上时,手指下意识勾了勾,哑声问:“去哪里?”

    韩擒指腹触碰他泛红的眼尾:“给你弄点醒酒的汤。”

    唐青摇摇头,别在发后的木簪落下,青丝散了一枕。

    他飘忽地扬起笑意:“其实没有醉得厉害。”一边说,指尖一边毫无意识的动,

    环在脖子后的手指微微刮动,韩擒屈低前膝,脖子很烫。

    他没把唐青的手放下,就此刻的姿势,眼都不眨地注视熏熏然的青年。

    唐青半阖的眼睛睁开,犹如蒙了片水雾的眼波顷刻流荡。

    韩擒仍姿势不动,给他喂了半杯水。

    唇色润红,宛如浇灌饱.满的花瓣。

    实在太美,韩擒克制不住地,指腹放在两片柔软的唇上轻轻按压。

    唐青一动不动的,喃喃:“也过去好些日子了……”

    “怎么你只牵牵手,抱抱我,别的也不做了?”

    韩擒指腹一顿,目光溢出热度,手指仿佛氤染唐青嘴唇上的那抹脂红。

    他喉头滚动:“……怕伤着你。”

    唐青大脑一时转不动,眼前蓦然暗下。

    高大的身影笼去烛光,把他罩得严严实实的。

    昏暗间,唐青的唇袭来一阵一阵轻柔沉慢的触感。

    韩擒只吮他的上唇,再辗转至下唇,简直将克制发挥到了极致。

    若非呼吸愈发粗急……

    唐青喉间溢出些声音,很快被吞没。

    磨着唇的力道有些重了,他蒙蒙地看着人,如笋的指尖擦过韩擒汗湿的发髻。

    甫一启唇,如兰温暖的气息便叫韩擒濒临边缘的自制力消散。

    韩擒用力抵开唐青的唇,攫着柔软的舌根,生涩而肆意迅速地掠取,连唐青散在枕上的青丝也被抚得凌乱。

    良久,韩擒压沉气息,轻触唐青泛红泛肿的唇,目光触及他后仰的修长颈项,沉默久久。

    最终还是忍不住,低头滑动,也在上面覆盖下清晰的痕印。

    第037章 第 37 章

    转至仲秋, 梧郡的四季不算分明,入了秋中旬,院中绿意依然不减, 时节高爽, 倒是个丰收的好天气。

    农民开始把精力投入收成中, 唐青着手准备了将近半年的授田制, 也在最近展开了, 已有第一批登记手续齐全的百姓按制度领到田地。

    每日农忙之余, 听百姓们问得最多的话就是“到俺家领地了吗?”

    兰香笑嘻嘻地叙说着这些日常杂事, 唐青蘸墨写折子,时不时停下,与她娓娓低谈。

    兰香道:“大伙儿今年赋税减了, 田地也领了,心底踏实着呢,都说跟做梦似的,没想到竟然会迎来这么一日, 都在称赞大人。”

    唐青笑道:“我也是奉命办事, 若非皇上下了旨意, 哪有今日推行改革的成效。”

    兰香顿时支支吾吾,妄议天子的话她不敢乱传,唐青稍一琢磨,便知晓缘由。

    萧隽从成名之初起名声就不太好,称帝虽顺应天意,可并不得民心,关于他在朝堂、民间的传言, 多为独断专职,暴行诸如此类的风评。

    唐青思虑几番, 道:“兰香,你按我吩咐,把我接下去说的话不经意地泄露出去。”

    至于管用与否,能不能扭转一下这位帝王的口碑,且看天意吧。

    交代了兰香出去做的事,唐青继续伏案工作。待竹帘轻响,他迎声抬眸,朝来人露出笑意。

    “忙完了?”

    韩擒适才忙完,身上淌出太多汗,便简单用清水擦洗过,又更换了衣物才过来。

    凉热混合的气息使得唐青不由注目,他未执笔的左手落于对方的掌心,就着手指缠扣的姿势,韩擒放下托盘。

    汤盅内盛着份燕窝,韩擒拿起羹匙轻微搅拌,沉缓道:“喝。”

    唐青并未拒绝这份心意,慢慢把一盅燕窝喝完。

    这段时日,大夫定期会为他检查身子。

    因他患有先天心疾,所以间隔些时候,韩擒都会给他送几份滋心养血的补品过来,亲自看着他吃完。

    韩擒目光始终凝落在唐青脸上,替他理了理一绺落发:“可要出门走走?”

    唐青欣然应允。

    “好,那便依你。”

    大夫叮嘱他不宜久坐,过去唐青散漫惯了,不爱走动,时常窝于房内,一窝就是好几天。

    如今有个人陪伴,出门闲散走逛,若累了,还能叫对方不费什么力气的带回来,感觉还不赖。

    简单收拾,轻装出门。

    这次韩擒遂了唐青的愿,给他做了容貌上的调整,出门前,对着铜镜端详的唐青,几乎忍不住失笑,想象不出眼前这张脸和自己原本的脸有什么关联。

    可韩擒下手到底轻了些,将他易容成普通寻常的一张脸,未在上面点些麻子黑痣之类的。

    他上前追问,韩擒微微摇头,应道:“不忍。”

    惹得唐青险些笑倒。

    *

    从官驿后门低调离开,两人没有在城里闲逛,而是去了近郊。

    田地旷远,与秋日的天幕汇连一线,稻已泛黄,风里飘散着谷物作物成熟的味道。

    唐青和韩擒的身影一前一后缓慢徐行,他们停在田垄旁边,迎面拂来干燥爽冽的风,好不惬意。

    农户牵着水牛经过,灰色水牛忽然“哞哞”叫唤,唐青侧目而视,方欲开口,腰肢一紧,被韩擒抱起来旋了个身,换了个位置站。

    他问:“什么事?”

    话音才落,不等韩擒回应,唐青看着停在小道边上的水牛,已然知晓。

    韩擒摇摇头,带他离开。

    唐琴好笑道:“这些牛倒是能吃能拉,只是欠缺了些处理的手段。”

    他示意韩擒停步,沉吟思索。

    稍刻后,说道:“韩擒,可能让人替我寻当地负责农桑的官吏过来?”

    韩擒目色闪烁无奈,可对唐青的要求,无所不应。

    他于公务上一向勤勉,宵旰忧劳,奉公克己,于下属亦这般要求。

    而今出于私心,希望唐青能好好放松歇息一阵,眼见着人又开始忙碌正事,心疼无奈之余,别无他法,总不能强制断了唐青做事的念想。

    韩擒召出暗中潜伏的禁卫,让对方把唐青的吩咐办妥。

    很快,禁卫将梧郡的农正带到唐青面前。

    郡守莫知遥不知从何处听得消息,听闻巡察使出现在近郊田边,赶在散值前也乘坐马车到了。

    莫知遥是认得韩擒的,忙作揖:“下官见过大统领。”

    农正便也跟着郡守朝英朗沉稳的男子作揖:“下、下官拜见……大统领。”

    莫知遥继续朝前方那道身影行礼,还未开口,那人便摇摇头:“莫大人,本官此行不欲招人耳目,行礼这套就免了吧。”

    声色如玉,待其转身,那张朴素无华的脸叫郡守生生噎住。

    “大、大人……”

    唐青淳朴的眉眼弯了弯:“低调行事。”

    郡守立刻闭起嘴巴。

    唐青笑笑,看向旁人:“这位便是梧郡的陈农正吧,适才沿近郊走了走,有些事想同农正商量。”

    陈农正支吾道:“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唐青:“不必拘谨,都抬起头说话吧。”

    陈农正这才抬头,瞧见巡察使大人相貌竟……他有些难言。

    可观大人周身气度不凡,此等气质和容貌搭配,有种诡异的违和感。

    唐青似看出农正所想,道:“本官为方便出行,做了易容,咱们边走边说。”

    于是唐青左侧为韩擒,郡守跟在右侧,陈农正则落在稍后的距离跟随。

    **

    农业进步,需要时间的推动和沉淀。就唐青过去在南郡、邺都所见,结合当前梧郡的情形,他在心底已做了些大致的规划。

    农为国之根本,无论地方大小,农官未曾闲置。

    唐青温和询问:“陈农正,如今可是你负责在梧郡内推广农业技术,督劝百姓农桑之事?”

    农正作揖:“回禀大人,确为下官职责。”

    唐青点点头:“我连日观察近郊,有些心得,想与农正探讨一二。”

    农正一听,忙竖起耳朵。

    郡守早有准备,从袖子底下取出纸笔。

    见状,唐青笑着摇头:“具体内容到时候我回了官驿再详细写一份,莫大人不必这般紧张。”

    秋风习习,如玉的嗓音落在几人耳中,虽谈公务,但听者沉浸其中,不失为一种享受。

    唐青娓娓谈道:“我观近郊,及城内水源分布甚为杂乱,且不讲究卫生,百姓常用的水若不清洁护理,容易致使伤寒,肠炎,痢疾等病况感染,若规划得当,可减少患病几率。”

    是以唐青主张,凡水源处,十五丈内,皆不得设置牲畜棚、粪坑、污水沟杂物点,一经发现,理应处置干净,保持水源周围的卫生。

    如今水源的使用,已分为上下游。

    奈何用水的人尚无维护意识,时常不分上下游,往其中倒粪便,洗刷粪桶,此举应当遏制,将水源使用的规则挨家挨户传递,此举改变需要一个长期转化的过程,只能慢慢调整。

    另外,唐青指了指随处可见的牛粪:“这些粪便,以及人产生的粪便,需要集中处理,咱们搞农业生产,需得积肥,草木灰远远不够。粪便处置得当,既能保护环境,防止蚊虫到处滋生,还能有效积肥,在路边,可定点设置旱厕,派人按期清理。”

    襄州地势与涿州有相同之处,山多耕地较少,雨水看季下。许多农作物都种植在半坡半山上,浇灌便成了一件耗费体力的活儿。

    唐青把之前在南郡所制水车讲与几人听,陈农正常年与农事打交道,慢慢悟出其中妙用。

    韩擒在南郡暗中调查唐青时,已看过水车图纸和具体改造制作的成果,此刻满眼满心都是这个人,连他说的什么都快要听不清楚了。

    就水源卫生,粪便做肥处理,水车制造,防虫害滋生,唐青光以口头论述,便讲得嗓子发干。

    韩擒适时制止:“歇一歇。”

    郡守已听得头脑空空,反观一旁的陈农正,神情严谨,显然正在独自领悟接收的信息。

    已值傍晚,暮色映得近郊田野一片金黄。

    韩擒低声问:“可要回去?”

    郡守忙道:“大人日夜操劳,应当好好休息呀。”

    唐青嗓子哑,点了点头,让韩擒替自己说话,打发走郡守和农正。

    *

    禁卫牵来一匹马,韩擒翻身而上,抬手抱起唐青置于身前。

    蒙蒙夜色,黑暗轻罩大地。

    于此场景,于夜幕下,唐青偏过头,光明正大地靠在韩擒宽阔的怀里阖眼养神。

    韩擒稳当策马,护得怀里的唐青格外安心,还没回到官驿,就坐在马背上睡着了。

    **

    季秋至,梧郡落了第一场秋雨。

    节气转凉,唐青南行时着轻薄透气的夏衫,如今披裹秋衣,不时感染一阵风寒。

    梧郡改革一事已步入初期正轨,转眼也到了唐青返回邺都述职的时候。

    最后一月,他在当地招揽贤才,提拔了几个诸如石敢这样的良材,又和韩擒李秀莽亲自对几人考察面试,敲定人选后,把名单交给郡守。

    赶在临行前的最后几日,唐青连续耗费几个夜晚,写完接下去的部署计划,由韩擒陪同,亲自交给各个官职机构,方觉安心。

    启程时秋雨潇潇,西风冷瑟。

    唐青已经提前裹了身雪白狐裘,在韩擒的半搀半抱下坐上马车。

    郡守等人目送他们远去,梧郡就那么小,一转眼,便过了雨水冲刷的街道。

    沿途树叶飘零,城门外更是蔓延了满地雨水打落的秋叶。

    前几日忙着写部署准备,唐青现今还昏昏沉沉的。

    为了方便照看他,韩擒留在车内,兰香则去了另一辆马车。

    韩擒叮嘱车夫:“再稳些。”

    回头细看,靠在软枕的人身形一歪,他及时把人扶入怀里。

    唐青早起后服用了李秀莽煎的药汤,此刻药效起来,眼皮坠坠,好似被黏住似的。

    韩擒低头,拂开唐青微乱的青丝,唇贴在光洁细腻的额头轻轻吻了吻,臂膀稳稳环着人,道:“睡吧。”

    此行返程,除了唐青应季候交替生病以外,倒还顺利。

    十八日后,马车驶回邺都。

    秋夜萧冷,王城繁华如旧,闹市通宵彻夜。

    唐青一行人,与韩擒连夜入宫面圣。

    **

    轩德殿内,御座前的帝王令众人免礼平身。

    萧隽依旧淡漠尊贵,浅色冷瞳微眯,带着审视,目光扫过韩擒,再到尚书台几人。

    台下皆是他得力的臣子,问候几句,视线最后落在唐青身上。

    一别半年,此人瘦了,目光迎遇,那双潋滟美丽的桃花眼谦虚温雅,清柔如水。

    较之前的疏离淡然,好似多了些许……柔情……

    萧隽的目光顿了顿,嘴上叙着一些问候之语,心底却沉了沉。

    他无端地想:是谁,谁让唐青有了变化,谁在这双美丽的眼眸种下一抹情……

    第038章 第 38 章

    深夜, 轩德殿中灯影憧憧。

    唐青一行被召集的人单独留在殿内以口述的形式和皇帝汇报,等他结束上报时,得到准许准备离开, 却听萧隽忽然出声。

    “卿此行辛苦, 回去好生歇息。”

    唐青揖礼, 再次谢恩。

    走出书房, 就没他什么事了, 韩擒是最后被单独留下的。

    旁的耳目众多, 他不便和对方有其他交流, 微微点头,传递了两人能懂的意思,方才离开大殿。

    **

    秋末临初冬, 兖州的风吹得人皮肤生疼,深夜更是萧冷无比。

    早已过了唐青平日休息的时辰,他回到潇湘殿,稍作简单洗漱, 带着满身的疲惫沾枕就睡。

    梦境浮浮沉沉, 宛如一口巨大深渊扯撕着他的身体, 觉至转醒,唐青头重脚轻,全身酸乏,下榻时膝盖发软,竟直接跪在了地上。

    他吃痛轻呼,这一下明显磕疼了,可身子和头脑迟缓, 并未立刻起来。

    兰香听到动静,忙跑进来扶他。

    “先生——”

    触手滚烫, 那双素来流荡着风华的桃花眼,此刻连睁开都显得无力。

    唐青躺回榻间,拍了拍兰香的手背,道:“莫要担心。”

    兰香不敢耽搁,替他掖好被角,连忙去请了大夫。

    来人是刘执太医。

    兰香常去医署帮先生抓药,署里的人早已眼熟她,知她的身份。

    唐青前不久被封为襄州巡察使,得帝王这般青睐,刘执自是不会怠慢。

    他几次为唐青疗诊,不由感慨,此等世间少有的风华人物,竟拖着副荏弱不堪的身子,实在叫人惋惜。

    *

    唐青路途跋涉,长久劳神忧心,风寒侵体,虽一度妥善照顾,可他过去半年未曾真正休息下来,终归勉力支撑。

    时至今日,挤压的疲劳在稍刻的松缓之后瞬间爆发,精神和身子便不堪负累的垮下。

    此次病情来势汹汹,唐青沾了榻便难以起身,只得向御前和尚书台告了假,上头很快准了他的病假,令他好生休养。

    几场秋雨落完,孟冬已至。

    朔风长啸,整座皇宫愈显空旷冷瑟。

    唐青缠绵病榻几日,今日得以靠枕而坐,手上拿本杂书打发闲暇的时间。

    兰香捧了壶热水进来,唐青唤她:“将窗户开一开。”

    “先生,外头有甚可看的,园里的花都枯败了。”

    唐青闷闷一笑:“想透口新鲜空气。”

    兰香无法,只得把窗户敞开缝隙,让些许风钻入室内。

    她道:“一早尚书台的几位大人想来看看先生,听闻先生病重,需得安静调养,这才作罢,留了几盒滋血养身的补品下来。”

    唐青:“可替我谢过他们?”

    兰香道:“谢过了,”

    继而叹息:“都好几日过去,怎地不见大统领来看望先生呢?”

    兰香早就看出点什么,只敢在私下无人时,像这般偶尔打趣一句。

    唐青垂眸,静静翻着书,半晌,才道:“宫里不比宫外,行事断然没有那么多的自由。”

    兰香叹息,她算着时间,把窗户的缝隙重新掩上。

    唐青瞥去一眼,兰香摇摇头,忙声阻止:“不能再吹了。”

    怕再被先生说服,继而心软开窗,她很快离开室内,跑前还捂着双耳,一副不能听的模样。

    唐青望着响动的竹帘,轻声失笑。

    *

    晌午过后,李显义亲自来了一趟潇湘殿。

    此时唐青正在案桌前练字,听到动静,很快上前迎接。

    李显义宣读了一遍封赏的圣旨,目光端详,道:“几日未见,侍郎当真又瘦了不少。”

    唐青从梧郡返都后,公务结束,巡察使一职自是撤了。

    此行有功,且功劳不小,皇帝照常赏赐许多名贵珍宝,唯独没有加封官秩。

    唐青接受了赏赐,李显义环顾四周,问:“侍郎,可要给你遣几名宫人留在身边伺候?”

    尽管潇湘殿不大,可此地只唐青和兰香二人,瞧着清冷。

    唐青喜清净,本欲推辞,转念一想,近日生病总劳烦兰香照顾。

    兰香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忙前忙后,揽着里里外外所有活儿,平日里笑嘻嘻的,虽不见抱怨,但到底还是太辛苦了。

    遂温声答应,多留了两名宫人在潇湘殿。

    一人负责备膳,一人负责洒扫。

    只应对片刻,已有些疲劳。唐青送走李显义,站在门外捏了捏眉心,手指很凉。

    兰香扶着他进门,道:“先生继续歇息。”

    唐青并未推辞,收拾了案桌上的几本杂书,睡前喝了点粥,漱口完毕接着卧回睡榻里。

    *

    更深人静,觉不安稳。

    唐青仿佛困于梦魇,颦眉摇首,汗湿的发髻忽然叫人轻轻抹了抹,替他拭去冷汗。

    甫一睁眸,便和坐在榻边的人四目相望。

    唐青紧了紧嗓子,发现自己一只手被韩擒握于掌心。

    韩擒单手揽他,待他坐稳,倒了杯温水送到面前。

    唐青饮下,眸光越过合起的窗户,问:“几时了,你……怎么会过来?”

    韩擒道:“今夜值守,担心你的身子,想见你,就潜了进来。”

    唐青倒头闷笑,身子自然地倚进韩擒怀里。

    对方环搂他,手臂自腰后圈至腹前,手掌继续握着他的手不放。

    “谨慎如统领,也会做这些偷偷摸摸的事?”

    韩擒轻抚他的脸,任由打趣,专注道:“瘦了许多,这几日有公务在身,想寻个机会见你,时间总不合适。”

    直至今夜,韩擒再等不下去,这才做出此等潜人寝屋的行径来。

    唐青眼眸半阖,脸颊贴在韩擒的脖颈一侧蹭了蹭,青丝落下,掩去侧容。

    好不容易寻得相处的机会,韩擒想看清他的脸,手指拨几下,把垂落的发丝拂至耳后。

    “还要休息吗,可以靠着我睡。”

    唐青含糊一笑,拿起覆在手背的那只大掌,手心贴着手心覆盖,似乎玩了起来,对比起两人手指和掌心的差距。

    他道:“刘执太医给我看过了,每日药剂不断,安心调养,过些时候就能恢复,不必太过担心。”

    嘴上的话虽是这般安慰,可有人担心自己,还做出违背性子的事情,说不开心是假。

    唐青原本就是个归属感薄弱的人,在现代如此,来到异世亦然。

    在大邺,梁王府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与韩擒走近,更多的,给了他一份踏实感。

    似乎和这人随意叙谈几句,就觉得自己的存在是实在的,少了几分飘忽不定。

    是以,私事方面对旁人向来从无要求的他,轻声询问:“明晚还来看我吗?”

    韩擒允下:“好。”

    唐青哑声一笑:“叫你夜夜翻墙也愿意?”

    韩擒目光凝在他上扬的唇角,如花柔软,阵阵温暖浅淡的沁香涌入鼻息,再端方严肃的君子,此时抱着怀里风华绝美的人,也情难遏制。

    意随心动,韩擒掌心微微托起唐青的后颈,照着那片如花柔软的红唇,落下一吻。

    啄吻一下,又一下,渐渐变得密切,不再满足简单的触碰,轮流含衔上下唇,撬开唇缝,抵入炙热的舌。

    两人抵颈缠吻的次数并不频繁,但韩擒已有无师自通的本能。

    唐青倚在韩擒怀里,逐渐被放至榻间,青丝铺了满枕。

    他半睁氤氲的眸子,声音轻哑:“……还要吗。”

    韩擒呼吸滚热,指腹触碰两片湿润的唇,抵于微露的殷红舌尖轻碾,旋即拥紧他的腰肢,薄唇贴在颈侧辗转几下。

    过片刻,韩擒克制念想,未在白净的颈肤留下痕迹,还拢好拨乱的衣襟,拉起被褥,将唐青裹得严严实实,不敢多看一眼。

    唐青安安静静伏在韩擒怀中,适才一番情绪波动,已经疲劳。

    他昏沉沉道:“若还在宫外就好了,在梧郡想吃就吃,想见就见,不像这宫里,到处都充满限制……”

    韩擒低声安抚:“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心疼唐青。

    此途艰辛,无论就公冶侯和郭常一案,又或南行梧郡,唐青付出之辛劳,只除了一个毫无权柄的黄门侍郎,至今未得任何官秩封赏。

    纵使有心替唐青求份恩情,可他作为天子的近侍,断然没有出宫自居的道理。

    而自己……暂且没有立场为唐青要一份皇恩。

    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注视唐青睡下,时辰将至,韩擒这才悄然离殿。

    **

    翌日晚,因和韩擒约定好半夜相见,唐青提早沐浴净身,着了淡雅素色的宽衫,青丝尤带些许湿意。

    他吩咐兰香把熏香熄了,安静靠在榻前看书,偶尔扫一眼窗户方向。

    等韩擒等得昏昏之际,几时睡着也不知。

    唐青好像做了个梦,应当是韩擒来了。

    幻梦中有人握上他的手,唐青努力睁动眼睫,手给了来人回应,与之相握。

    他嘴角扬起轻轻的弧度,哑声道:“你来了……”

    在梦中几经挣扎,彻底睁眼后,对上榻前端坐的男人,玄衣龙纹华服,瞳色浅冷。

    唐青蓦然一个激灵,睡意全消。

    他欲收回右手,反被扣紧,

    萧隽眼神未变,打量自己适才被唐青握住的手指,过了须臾,语气不辨喜怒。

    “卿以为……是谁来了?”

    第039章 第 39 章

    承受着帝王审视的目光, 气氛无端冷凝。

    心念电转之间,唐青拢了拢微微松散的衣襟,起身下榻, 伏身行礼。

    “臣不知皇上——”

    他一番恭维话还没讲完, 萧隽打断, 只道:“卿在等谁。”

    见唐青裹在宽衫里的身子荏弱不堪, 一动不动伏在脚边, 心中来了股气。

    “起来回话。”

    唐青起身, 眼微垂, 随即露出些许苦涩的笑意。

    “回皇上,臣自然以为床边的来人是兰香。”

    萧隽蹙眉:“伺候在卿身边的侍女?”

    他盯着唐青温顺垂下的眉眼,冷声道:“孤倒不知, 卿与一个侍女私情此般过甚。”

    唐青神色谦和,不卑不亢,眸子却焕发出些许真情实意的光彩来。

    “兰香这丫头,从陇州到兖州, 跟在臣身边尽心伺候。襄州南行的半年, 条件艰苦, 她从无抱怨,愈加无微不至的照顾着臣。也就十来岁的小姑娘,身世凄楚,臣对她便多上了几分心。”

    他缓了些气息:“外人眼中,我与她是主仆,可私下相处时,臣早将她当成自己的妹子看待。臣此身孑然, 寥寥孤独,于世间早无近亲, 而今与她,也算缘分。”

    他全然露出笑容来,颇为苦恼地道:“臣连日病榻缠身,她自当全力照顾,遵循医嘱,每日都给臣吊着好几剂汤药和补品,是以,方才臣还以为又是那丫头给臣送什么喝的来了。”

    萧隽神情淡淡:“主是主,仆便是仆,主仆之礼,何以僭越。”

    唐青口吻恭敬:“皇上教训的是,就如君为君,臣为臣,臣理当时刻铭记君臣本分。”

    不待萧隽冷笑,唐青换了副语气:“只是,纵使身为一国之主,于深夜无缘无故出现在臣的床榻之前,也似乎……于礼不合……”

    萧隽:“放肆。”

    唐青作揖:“臣不敢。”

    萧隽寻思:倒是敢的很。

    看着唐青清瘦憔悴的病容,斥责的话停在嘴边。

    比起这人时时把君臣本分挂在嘴边严谨遵守,忽然来此一遭,倒让萧隽轻快些许。

    他落在膝前的指腹微微一敲:“卿可知,若适才的话有假,欺君之罪该如何处置。”

    唐青本欲揭过认错人的话题,没想还是糊弄不过去,遂浮出苍白一笑,平复急喘的呼吸,道:“如臣欺君,请皇上摘了臣的脑袋便是。”

    前一刻还算缓和的氛围,再度冷凝。

    萧隽内心滋生出无名火气,额际的筋脉突突急跳,已是头疾复发前兆。

    可面对还未完全病愈,仍憔悴病弱的唐青,纵使有火,也不该对着这样的人发,遂拂起广袖,扬长而去。

    **

    送走皇帝,唐青摇摇一晃,虚弱地扶着倚子,缓缓适应后才没倒下。

    素雅的宽衫已叫冷汗浸透几分,他望着茫茫无边的夜,庆幸地松了口气。

    兰香从偏阁赶来,及时搀着他,心有余悸道:“先生,皇上怎会突然深夜驾临?”

    唐青轻轻摇头,想说不知,可脑海忽然浮起过去的几次经历。

    这并非皇帝第一次半夜出现在他床边。

    他压下荒诞可笑的念头,心系和韩擒今晚的约定。

    不知对方来过没有,可曾觉察这里发生的事。

    兰香见他皱眉,忙道:“先生躺下歇息吧,别想了。”

    唐青仍愁眉不展,换了身衣物睡下后,叫兰香替自己揉按好一阵额头。

    良久,他放任自己落入虚沉的状态中,这才停止了思考。

    翌日,阴天。

    园里的树植已光秃了大片,寒风凛冽,唐青晚起后喝了点粥,接着服药,他没立即躺下,而是坐在案几旁看会儿杂籍。

    殿内的暖阁已经启用,暖气源源不停地透过寝屋。

    唐青只一身素色里衣,肩上披了件披风,并不冷,脸和手指关节被暖气熏出了淡淡的粉润来。

    兰香端茶侍奉,看着他脸色好了不少,露出笑意,道:“刘太医新开的药方佐以药膳果真管用。”

    唐青捧着热乎乎的茶盏暖手,书过大半,有点心不在焉。

    兰香道:“先生,若觉闷了,何不点点皇上给的赏赐?”

    唐青睨她一眼:“我瞧是你这丫头想看吧。 ”

    兰香笑问:“先生就不好奇吗?”

    唐青眸光重落回书上,道:“不好奇。”

    兰香望着窗外,扬声叹息。

    唐青好笑:“怎么了,是我关着你,不让你到外头跟宫人们闲谈逗乐了?”

    兰香摇摇首:“先生没关着兰香,可先生总把自己关在屋里。”

    她问:“先生,难道您就不想多结交些朋友吗,不想与三五好友们一起走动走动么?”

    在先生身边伺候近一年,兰香约莫看出来了。

    她家先生当真是表里如一,性子淡,处事淡,无论做何事,与何人相处,总是淡泊得让旁人觉得他有些飘渺遥远。

    看似温和,实则这样的人最是不好接近,因为与他永远隔了层纱似的距离,不远不近,难以触摸。

    先生未曾主动结交任何人,纵使关系比较好的同僚,也只维持公务上正常往来,私下不跟人聚宴,不酌小酒,不叙私事。

    如今,唯独大统领越过了这层纱。

    兰香以为有了变化,而先生却与过去好似并无不同,大统领不来见他,亦不骄不躁,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在等待,或不在等待,又或无论这场等待是否空了,从先生身上,看不出明显的其他情绪。

    唐青放下手中书籍,认真端量一身蓝色冬制宫裙,外搭花纹夹袄的兰香。

    “你这小丫头,倒与我说起道理来了。”

    话顿,又道:“而今朝上禁官员私交过甚,如若不然,落个植党营私,拉帮结派的名头,传出去也不好听,我独来独往的,有何不好?”

    兰香努努嘴:“先生又来,你明知兰香说的并非这样的道理,简单同些朋友叙一叙,怎地就成攀交结党的意思了。”

    唐青摇摇头,继续执书,翻开下一页。

    见状,兰香便不吱声,任由先生独自沉浸,转身干些杂活去了。

    **

    又过五日,唐青的病假宣告结束。

    他重返御前伺候,一早就到颐心殿上值,先将御案前的笔墨工作准备妥善。

    宫人们轻手轻脚地洒扫,室内换了新鲜空气,重新摆花燃香,整弄完毕,方才悄然退殿。

    唐青也跟着站在外头迎候下朝的皇上。

    *

    萧隽来时,瞥见静候的那道身影。

    数日未见唐青在御前上值,冬制官袍软厚,夹了棉,穿在他身上,因单薄清瘦,显不分明。

    他道:“其余人退下,留唐侍郎伺候。”

    后头跟来的李显义压低抿起的唇角,朝唐青使了个眼色。

    唐青目不斜视,专心留在御案前伺候。

    阔别邺都半年之久,许是在梧郡太忙,御前这份活儿再上手,让他萌生几许恍惚,有些不真实感。

    萧隽批阅送来的奏折,有的落笔批准,有的置在一边。

    渐渐地,在唐青面前置了一指高的折子。

    萧隽若无其事地开口:“卿可以看看那些折子。”

    唐青领了旨意,打开未批的折子,细看之下,才知道这些全是参他的本子。

    斥他南郡改革手段独行专制,损害贵族利益,挑起阶层矛盾。

    世家贵族都抱团。

    小小的一个郡城,纵使贵族仕家在襄州州牧那里参不到唐青什么,可这群阶级在大邺枝脉相连,互相渗透,私下书信吹一吹风,联合起来,越过襄州州牧,将奏本参到御前。

    毕竟南郡改革前所未见,若有成效,届时这阵变革的风推往整个大邺,动摇的便是他们阶层的利益了。

    是以这段时日,他们联名上书参唐青的折子犹如雪花。

    唐青看完,道:“皇上,关于臣的奏本,不止这些吧?”

    萧隽:“只这一日。”

    唐青轻叹:“谢皇上护着臣。”

    萧隽问:“此话术,可觉似曾相识。”

    唐青哑然。

    确实熟悉。

    就像外头议论皇帝一样,传他独断专制,政策无仁。

    萧隽扯了扯嘴角:“卿可放心,这帮官员不止奏你,连孤也跟着一块奏了。”

    唐青:“啊……”

    萧隽道:“字里行间谴责孤头脑昏聩,任人无才,独行其是,就差点没将怒斥暴君的折子呈至御前来了。”

    唐青:“……”

    萧隽瞥他:“卿如今立于众臣口诛笔伐之端,可害怕了。”

    唐青拂袖拱礼:“臣无惧。”

    “此途南下,战后流民众多,齐州,襄州,包括涿州一带,百姓离散,分布各地。他们无地无粮,尽管日夜勤劳,但也只为地主豪绅耕种,食无食,需得刨树皮、树根果腹。南郡革改,臣是得罪了许多人,过程虽然艰难,可观百姓笑容,臣便知这条路是对的,即使万难险阻,也要慢慢走下去。”

    “所以臣不害怕,皇上的国策是正确的,只要皇上坐镇后方,臣……一心往之。”

    他抬眸,与端视自己的帝王目光相对。

    为这一刻心中所愿,两人交汇的眼神皆震了震。

    眼看萧隽眼底光彩更甚,甚至溢出些许侵略的锋芒,唐青忙敛低双眸,谦卑谨慎。

    “臣,此生铭记君臣之——”

    萧隽:“卿,闭嘴。”

    第040章 第 40 章

    唐青那些挂在嘴边的君臣之道萧隽不爱听, 便换了个说辞。

    “梧郡变革进展总体顺利,最早就在来年春时播种,过了夏季, 理应能看到成效。皇上, 让您和臣……”

    微顿, 道:“让我们一同期待明年的成果, 如何?”

    萧隽面色稍霁, 听着那声“我们”, 像被取悦了几分。

    *

    直到散值的时辰到了, 唐青方才离殿。

    李显义送了送他,返回大殿,见帝王负手而立, 迎上前等待吩咐。

    晌午方过,照往常这个时候,皇上都会去一趟近郊骑马,或到演武场, 无论冬春, 风雪无阻。

    李显义问:“皇上, 可要安排过去?”

    萧隽:“嗯。”

    李显义立刻亲自下去准备。

    兖州的北风冷了些,却没有冀州、胡族那边的风毒,对萧隽而言,影响不大。

    换了骑射的衣装后,萧隽驭着雷首到近郊畅快地跑了几圈,出行低调,随行的只有一支禁卫。

    北风扑面, 李显义搓了搓脸,体质到底没有迎风骑行的帝王强健, 往袖中塞了个小巧的手炉暖着。

    远远瞧见雷首喷着气停下,他迎上前。

    马背上的帝王注视前方,长眉飞鬓,狭长淡漠的双目微微一挑,似有些笑意。

    见状,李显义道:“陛下,今日心情很好啊。”

    萧隽想着唐青当值的那番话,本以为半年未见,一些微妙的思绪会减轻或消失。

    可那样的念想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淡化,听到那人说的话,眼底只仰望自己所露的光彩,他是对方一心往之的存在……

    神思便不由激荡。

    低沉的嗓音在凛冽的北风里更为笃定,萧隽道:“他懂孤。”

    李显义笑着开口:“是啊,唐侍郎与陛下在诸多方面不谋而合,他注定会留在陛下身边。”

    萧隽淡笑未语。

    唐青是该留在他的身边,追随他,是心腹,或是他的刀,又或是别的什么。

    作为天下之主,唐青理该是他的,就算……

    遇到这么个顺心合意的人,萧隽淡想:纵使违背了原先的承诺也算不得什么 ,天威本就难测。

    他要唐青留下,不仅仅是为他做事。

    念头落定,雷兽便随着主人的驱策疾驰起来,强悍的战马犹如一道闪电,越过近郊萧条荒败的园林,朝皇宫的方向靠近。

    **

    兖州入冬后雨水少见,萧隽刚抵大殿,外头就落了些灰毛小雨。

    褪去骑装,近侍为他更换衣物。

    李显义执了一物进殿,道:“陛下,此物……”

    萧隽闻声而望,是个香囊。

    似是唐青上值时环佩在腰侧的。

    他道:“拿来。”

    李显义连忙呈上。

    萧隽翻了几下,打量手中的香囊包。

    绣工雅致,描绘着几片竹叶。细嗅之下,香囊里并未装着香料,而是经过处理的药材。

    味道微涩,微苦,夹些药木干燥的清新气息,就如唐青身上时常散发的味道相同。

    那人的气味可抚他头疾之痛,令他心安,使他发燥。

    骨节分明的五指一收,攥紧香囊。

    “李显义,过去吩咐一声,孤要夜宿潇湘殿。”

    李显义愕然,很快照着吩咐去办。

    不久,李显义回来,萧隽问:“他可在那儿。”

    李显义答:“回皇上,唐侍郎未在殿内。”

    早已过了尚书台散值的时辰,萧隽蹙眉,指腹有一下没一下的搓着香囊,好让里头的气息泛滥溢出。

    “孤也有些日子没去尚书台了,过去瞧瞧。”

    又道:“莫要声张。”

    李显义立刻下去准备。

    萧隽走出颐心殿,低调去了一趟尚书台。

    留值的尚书仆射苏少游还在一楼整理今日送来的文书案卷,忽见圣驾光临,连忙整了整衣摆,跪在门后迎接。

    萧隽环顾四周:“只你一人?”

    苏少游道:“回皇上……今夜只下官通宵留值。”

    萧隽:“这么说,唐侍郎早就散值离开了。”

    苏少游有些疑惑,却也认真地回答了问题。

    静默须臾,未等到什么吩咐,皇上来了又走,让苏少游有些摸不着头脑。

    牛毛小雨随着朔风飘入廊下,李显义欲命人抬扇挡一挡,萧隽道:“不必。”

    凉丝丝的雨恰好稍微抚灭他心内的躁火。

    唐青不在潇湘殿,不在尚书台,皇宫里他并无往来密切的人,会去哪里。

    狭长双目中交替闪烁着晦暗的冷光,萧隽在脑海慢慢剥抽。

    将唐青所有言行,所有过往接触的那张密网捋清楚。

    眼前不由浮出那双掺杂了温柔的桃花眼,想起南郡一行……

    萧隽忽然侧目,手指几乎捏碎香囊,眼中迸发出寒意。

    “李显义,韩擒的廨舍在何处,带孤过去。”

    **

    窗外小雨如丝,唐青靠在黄花梨的椅背上,等韩擒换了衣物出来。

    这些日子他和韩擒见面的机会甚少,自从上次皇帝深夜出现在潇湘殿,那里已经不适合他跟韩擒私下相见了。

    今日散值早,思来想去,就到了韩擒的廨舍等他下值。

    廨舍隐蔽,又是韩擒的私人空间,比起皇宫其他地方,此地倒更为安全。

    韩擒换好衣物走出,目光直落在唐青身上,只要看见这人,视线便也转不动了。

    韩擒相貌端正,剑眉星目,黑沉沉的眼睛只注视着唐青时,不会让人感到被冒犯,反而因他注视得太深,萌生一些赧然。

    唐青拂了拂微烫的耳根,好笑道:“怎么这般看我。”

    韩擒默默收起目光,抬手在他衣上触碰。

    唐青道:“来时还未落雨,没沾湿哪里。”

    放在衣上的手掌,便自然而然的覆在唐青手背。

    唐青唇角浮起笑意,眼眸一敛,掩去少有的不自在和羞意,手心朝上,和韩擒交扣五指。

    手指缠着相牵,彼此对视,片刻无言。

    宫内不比宫外。

    在梧郡时,唐青和韩擒想见就见,因他身子的缘故,这人总寸步不离地照顾他,日子渐长,他既心安,也有些懒散了起来。

    回宫一段日子,见得少,那份习惯倒又收了回去,掩人耳目地见一面,禁不住滋生几许隐秘难言的悸动。

    窗扉敞着,灌入一阵风。

    韩擒欲起身关窗,唐青道:“屋内烧有炭,留些空隙透气也好。”

    韩擒道:“晚些时候再送你回去。”

    唐青应允。

    屋内点灯,韩擒备了碗姜汤,怕辣着唐青,出于私心,往汤里添些蜜。

    唐青慢慢饮完,嘴角沾些许水渍。

    韩擒抬起指腹替他擦拭。

    唐青的唇越擦越红,只一个对视,韩擒心脏紧缩,指腹便浮起不同寻常的热度,擦拭的动作也微妙起来。

    粗粝的拇指贴在唐青唇角来回辗转,只微微摩挲,如花的软唇殷红胜血。

    唐青面颊浮起浅淡绯色,眼波含了风情与微怯,又渗着欲,晃得韩擒心脏颤栗不已。

    他单手桎起唐青下巴,微微抬高,和那双波光流动的眸子迎上,喉头一滚,便托近那张惊艳美丽的脸庞,亲了过去。

    **

    如毛小雨落得愈发密集,窃窃悄悄地打在窗檐上。

    唐青手指一颤,软软地扶着黄花梨交椅的背靠。

    落在指尖的雨丝沁凉,与洒喷在面颈上的热形成强烈的对比。

    他整个人几乎陷入椅中,椅子膈得他有点疼,方才吃痛地唤了声,旋即叫韩擒吞没。

    似是不满椅背膈得唐青发疼,韩擒双手抱起人,走了几步,一掌紧箍托起那截修长美丽的颈项,唇依然覆盖两片软得不可思议的花瓣。

    深深辗转,时而轻轻分开,只一瞬,又抵了上去。

    唐青全身都被韩擒托高了,他环上这人肩膀,弄乱对方的宽袍。

    雨声切切,时而清晰时而遥远。

    唐青朦胧的余光瞥见从宽袖里托着自己的那条手臂结实有力,浮起的青筋从手背延展,直至衣袍覆盖之下的臂膀,十分具有冲击力。

    圈在身侧的那只手掌滑向肩背,替他托挡,唐青整个人被压在柜架前。

    松散的衣襟内扑下一阵促急的炙热。

    他眼尾红如泛血,脆弱的颈往上仰高,好叫韩擒更加方便。

    “砰”——

    掉落的瓷瓶使得两人从失智中回神。

    方才动静太大,柜架上的瓷瓶都被撞落了。

    韩擒定睛,目光黑沉混乱。

    看着浑身凌乱泛红,被他托高了压制,却始终温顺环搂自己青年,韩擒只觉这一刻叫他死了都愿意。

    他以指腹触碰那两片破皮的红唇,哑声问:“可是疼了?”

    唐青轻轻“嘶”了声,嗓子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

    若在以往,他肯定风轻云淡地说没什么事,甚至反过来安慰对方,叫对方别有心理压力。

    可此刻理智还未回归,做不出那副理智从容的样子。

    半晌,才道:“有点。”

    又改口:“不止一点,韩擒,你太用力了……”

    **

    北风斜斜打着牛毛细雨,天色灰笼,寒气如潮,却比不过门后一脸森然的帝王。

    萧隽已在门外站了一段时间,急急赶来,追求的,却是这样的真相。

    他不动声色地将香囊里的药材碾成齑粉,神情骇然冰冷,缓步走出廨舍。

    他那两个最得力,被他视做心腹的臣子……

    好,实在是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