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 221(二更) 渔阳战况

    谁也没想到燕山以北的鲜卑支部会在此时朝着幽州入侵。

    也没人想到,如今正处于弱势的公孙瓒看似做出了退兵之举,实则都是为了今日的这一出先发制人!

    鲍丘水上游的冻结,随着这三日内的继续降温,已经扩散到了临近渔阳的河道狭窄处,在此地形成了足以让骑兵越过的冰面。

    这也恰恰成了渡河的通道。

    在公孙瓒与蹋顿会合兵力渡河之际,冰面上飞溅起了大片的碎冰屑,却并未有任何开裂的迹象,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一抹几近冷白的色彩。

    然骑兵过河后的原野疾驰,又俨然是势如烈火的架势!

    目标——渔阳县。

    这里乃是渔阳郡的郡治,光是看这二者的同名便可知此地的要紧。

    只可惜昔年的张举之乱,让此地的县城城墙出现过大范围的坍圮,虽在刘虞的主持下完成了修补,但在他当先考虑恢复幽州民生的情况下,并未将其彻底修复到能与先前媲美的程度。

    此番驻兵于此地,刘虞又如早先的惯例一般,严禁士卒干扰到当地百姓的生活,严禁因为在此地的屯兵而对百姓的屋舍造成破坏,故而除却在城头瞭望的守卫之外,其他兵卒都驻扎在了城外的大营中。

    这个安排,公孙瓒是知道的。

    也正是因为刘虞的这个安排,他才敢跟蹋顿与轲比能在约定了进攻的时间后,以骑兵为这一趟的进攻主力,完全没有考虑到攻城的可能。

    奔行在夜色中的白马骑兵,像是在落霜的原野上流动的一片雪浪。

    而在这片雪浪的最前端,作为这支骑兵的统领,公孙瓒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露出了一抹紧紧攥取猎物的狠厉之色。

    他当然知道,大范围骑兵的进攻,在距离渔阳渐近的时候,必然会将马蹄声传入对方的耳中。

    但只要他的行动够快,只要他能拔除掉沿路的哨岗,只要他的两面合围能在刘虞等人的整兵之前完成——

    那这种提前一步“告知”于对方的声音,根本不是让对方先一步整军备战的漏洞,而是让对方的营盘先一步为敌军所威慑的信号。

    一旦他能夺取到这个先机,他便能凭借着幽州突骑、乌桓骑兵和鲜卑悍卒的单兵作战能力,将此时在人数上是他们三倍有余的渔阳守军给斩杀在城下。

    最好也包括刘虞这个惺惺作态的家伙!

    当渔阳城的轮廓出现在他视线之中的时候,公孙瓒听到了两个声音。

    一个是从北面顺着河流的路线南下的鲜卑人发出的声音。

    轲比能所率领的鲜卑支部早为这几年间的偃旗息鼓而郁闷不已,今日终于有了出笼的机会,怎能不为将近敌人而发出杀敌之前的呐喊。

    这种声音混杂在夜风呼啸中,竟隐约像是狼嚎一般。

    而另一个声音,便是随着敌人的来犯,在距离渔阳县城不算太远的军营中发出的一片嘈杂响动。

    公孙瓒回身朝着后面的乌桓骑兵喝道:“蹋顿!我们也得加快了!”

    总不能让那些鲜卑人抢了先!

    虽说因为燕山山脉的阻隔,以及这几年间鲜卑的乖顺,让刘虞在北面少有安排岗哨,那一路的长驱直入远比他们这一头要来得容易。

    但他公孙瓒才是聚集起这三路联军的主帅,何能让鲜卑的轲比能把他的战功都给抢光了!

    这骑兵突进的一点时间里,根本不够那些渔阳守军撤入城中。

    刘虞但凡还有点统兵的经验就该知道这一点。

    比起将后背交到他们这些敌方的手中,更应当在此时整军备战。

    可即便在这等时节的军营中,士卒多为和衣而寝,军令的下达也是需要时间的。

    在公孙瓒的视线中,那方军营之中亮起的火光,呈现出了好一片混乱之态,宣告着对方的应对仓促。

    他可以确定,这正是他们马踏营寨、突袭杀戮的最好时候!

    想到这里,公孙瓒握紧了手中的长槊。

    长度接近二尺的槊锋比起长枪的枪头更有一种视觉上的强横震慑,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长槊往往只配备在重骑兵身上,也是他这白马义从得以横行的硬实力保障!

    在北面鲜卑人杀入所造成的混乱中,公孙瓒直取营地的东门而来。

    马匹上武装的重甲以及长槊横扫所形成的破坏力面前,营地外围的鹿角木根本无法对他们造成任何的阻拦。

    正在朝着这个方向聚拢的士卒也是如此。

    往来奔走的一点明火被强风扫荡,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预警,便已被斩杀在了长槊之下。

    公孙瓒看也未看这些仓促结队的士卒,目标明确地朝着下属发出了一声号令。

    这些骑术精湛的部从飞快地调转了方向,与公孙瓒一道,直扑中军大旗而去。

    这会儿他倒是觉得轲比能那群鲜卑人跑得尤其快,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了!

    若无鲜卑这等袭营进攻先一步地分去了此地防守的注意力,他所遭到的阻拦绝没有这么少。

    以他这半年来和张辽等人交手的经验看来,此刻防守这一片的只有可能是刘虞的人。

    这简直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

    随着他抬手号令,这些骑射之术精湛的骑兵于策马奔行间弯弓搭箭,朝着前方的营寨间隙放出了一蓬箭雨。

    若非这冬日结霜,让军营帐篷要想着火绝不是一件易事,此地的营寨沟壑更是在张辽的协助下挖掘出了阻止火势扩散的样子,公孙瓒想放出的并不只是箭,还有沿路所得的火把。

    但这已经足够了!

    箭雨覆盖,长槊开路,阻挡他前往那大旗位置的守军都尽数倒在了他的面前,他所率领的骑兵便卷挟着势不可挡的攻势长驱直入。

    然而在他将要行抵那一片兵员整顿齐备之处的前一刻,他脸上还带着沿途砍杀的猖獗笑意,他们所骑乘的战马脚下忽而出现了无数道绊马索。

    他们学的是骑术又不是杂技,当即绊倒了一片。

    要不是公孙瓒的部将陆续冲杀到了他的前头,他也几乎要成为那人仰马翻队伍中的一员。

    也几乎是在这一片陷阱出现的同一时间,重甲步兵快速迫近的声响,在公孙瓒的耳边仿佛炸雷一般响起。

    这种声音登时盖过了营地中的任何一种喧嚣。

    也一如他闯营的突如其来,对方根本未曾给他以反应的时间,已从两侧合围冲杀入了队伍。

    那确实是一支步兵。

    但当步卒手持长兵,抵达到这个距离的时候,反而是骑兵要吃亏的。

    更何况他们已先被绊马索摔了一轮。

    深谙骑乘之术的幽州骑兵在这样的惊变面前,倒还有快速上马的余力。

    然而他们的对手也绝非等闲。

    公孙瓒拨马提槊,朝着撞入他骑兵队伍中的这一支异军看去,却因火光明灭、乌云蔽月的景象,而在一时之间难以看清对方的样子。

    他能看到的只是——骑兵过长的马槊,也正好成为了步兵来袭中,对骑兵造成反制的突破口。

    看到这些骤然出现的精锐,形成了保护中军大旗的坚固屏障。

    看到在这须臾间已撕扯在一起的两方队伍里,实是自己的这边站在了下风!

    尤其是和他同行的乌桓人。

    在这一刻,虽看不清这支步兵的统帅在何处,也并不影响公孙瓒根据来人实力判断出,这乃是麴演所统帅的人手。

    而即便身在此地的并不是张辽,这支重甲步卒放在麴演的手中照样能发挥出阻击的效果!

    公孙瓒不会理解,麴演苦等这个交战的机会,到底等得有多煎熬,就像麴演也不会理解公孙瓒对刘虞的嫉恨情绪。

    乔琰对凉州豪强做出的限制,让麴演必须立下足够的战功,才有可能从麴义那里抢到资源的倾斜,然而早前在幽州的作战中,他少有与公孙瓒正面交锋的机会。

    唯独这一次不同!

    对公孙瓒做出的退兵迹象,张辽做出了另外的一种解读。

    无终以东的滨海道确实年久失修,对进攻方和防守方来说,所面对的困难是前者远高于后者。

    但这种麻烦集中分布于夏秋季节,而不是这个连河面都会冻结的冬季。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公孙瓒此举并不是真的要撤退,而是在故布疑阵。

    张辽一面让人留心于探查敌军来袭的情况,一面给麴演布置了针对公孙瓒的任务。

    于是当公孙瓒和蹋顿的骑兵来袭之际,早为此有所准备的麴演快速拉扯起了队伍。

    或许唯独出现的意外,便是在北面还有另外一支鲜卑支部的来袭,让张辽在精锐人手不足的情况下,不得不选择放弃了对外围防线的加固,领人快速拦截北面队伍去了。

    留给了麴演在敌方深入后给其迎头一击的任务。

    凉州人好战且好强的特质,让麴演丝毫也没有因为公孙瓒一众骑卒的气势所震慑,反而在此时以一声“杀”字拉开了这反击的序幕。

    公孙瓒确实没被绊马索给拉拽下马来,可他和蹋顿在队伍中格外醒目的位置,让他在一瞬间变成了众矢之的。

    那些重甲步兵中手持盾牌而来的,比起他所统领的骑兵更有一种横冲直撞的气势。

    这些人为求瓦解他们的攻势,摆出了一副不容错认的擒贼先擒王之态。

    以至于公孙瓒的长槊刚砸在了一面盾牌上,发出了一声闷响,下一刻,便有数支钩镰枪从盾牌下伸出,将他连槊带人一道从马背上拖拽了下来。

    若非下属救援及时,公孙瓒险些就要被扎死在此地。

    但当他重新坐上马背的时候,在他的肩头已经多出了一道血口。

    想到在方才的惊魂一刻中他所对上的那双凶悍眼眸,公孙瓒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撤军的信号。

    做出这个决断也并不只是因为这个缘故。

    在他们接连受阻的拉扯中,刘虞的近卫军也已经从先前的混乱中反应了过来,眼看着就能对他们形成弓弩手的合围。

    再留下去非出事不可!

    公孙瓒与蹋顿舍弃了一部分殿后的士卒,杀出了一条血路,意图与北面而来的轲比能会合,却在此时忽然听到了一阵响彻营地的呼喊声,喊的正是——

    “贼将已死!轲比能已死!”

    张辽戍守雁门之际,与轲比能是打过交道的。

    不过在这交战的要紧时机里,他根本来不及向乔琰远程问询轲比能是否当杀。

    为了尽快击溃敌军的势力,他当机立断地做出了击杀轲比能而后令人高声宣扬的决策。

    远道而来的这位鲜卑支部英豪,本以为自己将在这场突袭中打出一个未来,却没想到迎来的是索命一击。

    而这一道贼将已死的宣称,何止是让追随轲比能而来的鲜卑骑兵陷入了恐慌和无措,也让公孙瓒和蹋顿意识到,他们已经失去了一路盟军,必须换一个方向走。

    更让他们未曾想到的是,先前还被他们秉汹汹气势所轻易冲破的外围防线,在他们率领着残兵离开的这一刻,横空杀出了另外的一支队伍。

    这一队人马虽不及张辽与麴演的部将精锐,却也绝非刘虞的部将可比。

    在朝着他们冲撞而来的时候,竟还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野性难驯之态。

    周遭渐渐增多的火光中,公孙瓒看到了一张他尚且留有印象的脸。

    数年前的渔阳平乱中,此人作为内附大汉的南匈奴部将,曾经被强行征调前来幽州作战。

    公孙瓒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或许还有过一阵的协同作战。

    但在今日,身为南匈奴单于之子的于夫罗,却是在乔琰委托了张辽与麴演协助刘虞作战后,自请随同前来助战的。

    早前的战事中,他和他的匈奴骑兵混在张辽的部将中,还比之雁门战事锻炼出的并州军稍逊一筹。

    这场突如其来的交战中,他也足以成为独领一军的拦截者。

    在公孙瓒败退而走的队伍中,于夫罗凭借着捕猎所形成的绝佳动态视力,和并不算太差的夜视能力,在队伍中捕捉到了公孙瓒的存在。

    也正是在他们这一行人杀出的一瞬间,他手中早已上弦拉紧的弩箭飞射而出。

    饶是交战中的危机应变,让公孙瓒飞快地侧身避让,这一支弩箭依然扎进了他肩头破损的铠甲缝隙中。

    霎时间的疼痛让公孙瓒险些将手中的长槊脱手。

    可自他任职以来的无数场战事已经让他养成了一种本能。

    若他真将武器给放下了,那才是真要完了!

    想到他还留有的后手,公孙瓒一咬牙,毅然放弃了自己的后军,率领着亲卫和能跟上队伍的骑兵冲杀而出。

    这支闻名幽州的铁骑要想离开,谁也无法在此时将他们拦住。

    等到刘虞和张辽会合朝着这个方向而来的时候,在已起了一层浓雾的夜色中,早就更加看不到公孙瓒的身影了。

    好在……虽未留下公孙瓒,这场袭营的危机也算是过去了。

    刘虞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公孙瓒的三方会盟少了其中一方,又遭遇了这样一场败绩,要想再一次卷土重来只怕是不太容易了。

    就算他有此心,参与进这场袭营的乌桓人吃了这样一个亏,在无法找刘虞讨要个公道的时候,就只能怪罪于公孙瓒!

    他有大麻烦了!

    但还未等他们为此胜而喜悦多久,在时近清晨的时候,忽有一骑自南面而来。

    人还未到,一道声音已先传到了此地——

    “不好了!”

    刘虞本就因为公孙瓒来袭之事还在监督营防加固。

    他闻声看去,惊觉那竟是他长子刘和的亲随,不由生出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来人行到刘虞面前勒马。

    因紧急刹住脚步,又慌乱难当,他直接从马背上翻了下来,在刘虞侍从的搀扶下,才站到了刘虞的面前。

    或许是因为清晨寒气尤重,在他的脸上,热汗都凝结成了鬓角的白霜。

    但他说出的这句话,才更让刘虞觉得如坠冰窟。

    “今夜忽有哨骑来报此地交锋,明公苦战,大公子闻讯自狐奴县领兵来援,路遇公孙瓒部将,为其所掳。”

    “请明公速救大公子!”

    刘和竟在今夜落入了公孙瓒的手中!——

    一封紧急军报自代郡迅速送往了雁门,又送到了身在晋阳城的乔琰手中。

    在这封急报中张辽写道,公孙瓒劫持刘和退往无终方向后,刘虞在惊怒之中选择出兵追击。

    按照张辽的分析,公孙瓒等人在战败后该当选择直接往东撤退,而不是先南下狐奴,所以刘和的被掳,极有可能是公孙瓒早有预谋之举,此时追击必然中伏。

    这和皇甫嵩当年解除陈仓之围后进击王国的情况不同。

    当时那个叫做除恶务尽,现在这一出实在应该算是穷寇勿追。

    但刘虞并未听从张辽的劝阻,反而在急怒之中让他莫要临事沮议。1

    为防止公孙瓒等人通过无终要道后继续往东遁逃,直到逃入卢龙塞以东的地方,凭借着手握刘和这个人质和刘虞谈条件,更防止公孙瓒在兵败后对渔阳以东各地的民众劫掠,刘虞立刻整顿了渔阳守军并民众,合兵三万出兵。

    但事实证明,张辽的判断并没有出错,公孙瓒与蹋顿果然埋伏于滨海道,将刘虞麾下本就不擅战的兵卒杀得大败。

    交战之中,为公孙瓒挟持为人质的刘和不幸中流箭身死。

    刘虞险些为公孙瓒所获,幸得有张辽在田豫的指路下绕行徐无山,自北面而来冲入阵中,与护持刘虞左右的麴演合兵,将刘虞救走。

    刘虞只受了些轻伤,幸无大碍。

    但听闻此行损兵折将的结果与刘和身死的消息,他直接吐血昏厥了过去。

    张辽紧急将他送往了并州方向,而后退居上谷居庸关形成了新的防线,以防公孙瓒趁虚而入。

    这封军报送来,正是要请乔琰定夺,接下来该当如何安排。

    收到这一连串的消息,饶是乔琰猜得到,在得知刘虞即将成为天子的消息后,公孙瓒绝不会坐以待毙,势必要做出对局势有所改观的举动,也未曾想到,他能如此有效率地联结鲜卑支部与乌桓这两路同盟,合兵进攻。

    更能挟制刘和诱骗刘虞出兵,打出了一手翻身仗!

    能创立白马义从的公孙瓒,确实有些本事!

    她当即令人备马,领亲随北上,疾驰雁门郡,见到了依然卧床的刘虞。

    距离今年年初他辞别乔琰回返幽州到如今,也只不过是大半年的时间而已。

    乔琰甚至都没觉得自己身边的部下在外表上有任何的变化。

    可当她再见刘虞的时候,这位今年也未满五十的幽州牧已因白发人送黑发人,鬓边白发不知添了多少,在眼神中也透出一股深深的疲惫之态。

    他竟像是在一夕之间老了五六岁。

    刘虞望着乔琰还披着风氅匆匆赶来的身影,忽然落下了泪,慨然长叹:“烨舒啊,我悔不听文远之言!”

    222. 222(一更) 即位抉择

    乔琰耳闻这一句,不由心中唏嘘。

    刘虞他若是生在安定之年,在一方贫瘠之地做一大员,或许还能凭借着他爱民如子的品行和他在治理民生上的才干,将此地发展到富庶丰饶的状态。

    可时逢乱世,他在统兵天赋上的欠缺,却让他寸步难行,更是难免因为这等指挥不当的情况,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早先他得到汉灵帝的委任平定张举张纯之乱,他可以因为对乌桓人的态度所博取的好感,行悬红贼首之事,以另一种方式瓦解乱贼,以至于这种缺陷还未曾暴露得这么明显。

    但当他以正面统兵作战的方式面对公孙瓒之际,这就成了对他来说极其致命的一点。

    公孙瓒不会跟他讲究什么情面法理,也不会讲究什么品行之说。

    将近十年间的戎马倥偬,也让他形成了极有个人特质的作战风格。

    出身寒微的履历,让公孙瓒在必要的时候不乏变通之能,多年间统兵人数的限制和骑兵的兵种,又让他极其擅长以少打多的突袭战。

    这场对刘虞的埋伏,还偏偏发生在了滨海道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下,发生在公孙瓒必须依靠这一战取胜,来保持对蹋顿的统领状态之际!

    这样看来,刘虞落败得也实在不冤。

    以乔琰看来,即便是要对彼时东逃的公孙瓒与蹋顿行追击之举,也绝不应该抱有什么一战定胜负,或是为图减免伤亡而行人数震慑的想法。

    这些士卒的磨合程度尚不足够,又刚经历了公孙瓒的袭营惊吓,反而会在公孙瓒的面前暴露出无数漏洞。

    但对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刘虞来说,这些话还是别说了。

    乔琰只是正色朝着一旁的麴演看去,“军报中难以尽述眼下的情形,我自晋阳赶来此地,幽州那边应当时局还有些变化,此时如何了?”

    麴演眼见乔琰并未有责备他的意思,先心中一松。

    他本是抱着建功的想法出战的。

    在公孙瓒袭营的时候只是造成了他的受伤而没能将其斩杀,已经让麴演郁闷不已了。

    现在又被公孙瓒打了一场翻身仗,也就更让他担心自己还得被牵连。

    好在,乔琰看起来并没有这个意思。

    他回道:“君侯来前,文远刚有新消息传来,在他退守居庸关后,广阳郡与渔阳郡都只能落在了公孙瓒的手中,乌桓兵马大量朝着渔阳方向而来,驻扎于此地,公孙瓒将滨海道所得战俘纳入己方部从中,打散在与冀州接邻沿线的戍防,他本人则携其精锐驻扎于昌平。”

    乔琰沉吟片刻,“此举意在防备袁绍入侵,也防止刘幽州旧部难以听从他的安排,反而给了文远反攻的机会。公孙瓒此人的确有善战之能。”

    麴演又道:“此外便是,按照文远所派出的哨骑探报,有一队公孙瓒麾下的精锐并乌桓骑兵南下而去了。”

    南下?

    乔琰斟酌了一番公孙瓒和蹋顿这个化敌为友举动的意义,和公孙瓒有可能说服蹋顿为己用的理由,估量起了公孙瓒和袁绍在此时联合的可能性。

    或者说这大概也不能叫联合。

    公孙瓒的野心勃勃与其所表现出的实力,都令袁绍对其防备有加。

    但公孙瓒可以为自己和蹋顿讨要一个名号,让两方暂时处在互不干扰的状态。

    有了滨海道之胜,公孙瓒完全可以进一步收拢幽州的势力,只是还缺了一个正统之名。

    而比起他往南下扩张,他的首要矛盾还是与张辽,以及其背后的乔琰对峙。

    那么袁绍确实是可以和这位恶邻暂时谈谈的。1

    何况要商讨待遇的,还并不只有一个公孙瓒,还有一个蹋顿。

    乔琰心中一转,当即朝着刘虞说道:“公孙瓒若欲结袁绍得以正名,我等如今只有两个选择。”

    “其一,我即刻发动并州兵马强攻昌平,蹶张弩虽还在关中并未送返并州,但与幽州突骑作战原本也不能依靠此物。此战之中,令吕奉先与马孟起等人自绥远城出塞,绕行至燕山山脉后南下,奇袭公孙瓒后方,同时令文远出居庸关与之合击,或能令公孙瓒难顾首尾。”

    她话还未说完,麴演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

    此法确实可行!

    公孙瓒此时要全力防备的,乃是上谷居庸关的方向,又哪里会想到,原本作为鲜卑支部南下豁口的地方,会骤然局势转换,变成敌军入侵之地。

    以吕布和马超的实力,以及吕布麾下所配备的大宛宝马,要走这一路塞外之行,也确实不难。

    若非此时乃是乔琰与刘虞在交谈,麴演都恨不得横插一句,说他也想去。

    但他听到的,却是刘虞以依然虚弱的语气开口道:“不必了。”

    眼见乔琰战意高昂,刘虞心中也未尝没有被说动之意。

    可他难免想到先前贸然出击所造成的损失,也进而想到,若按照她所说之法出战,广阳与渔阳二地必然深陷战火之中,这两地的民众又当如何呢?

    何况乌桓此时与公孙瓒结盟,一旦乔琰不能斩除后患,随时可能引发乌桓的反扑。

    到了那个时候,才当真是幽州之祸了。

    刘虞虽然亲眼见过乔琰到底是如何起用凉州羌人、安定民生的,先前那一战的阴影还是让他下意识地往悲观的方向想了。

    再者说来,关中初定中央无主的情况还是黄琬在劝说他上位的时候所说的,也确实是如今的实情。

    倘若将并州乃至于关中的势力都投入到幽州的战局中,谁也无法保证,这些看似已经平定的地方不会掀起新的民怨。

    原本的幽州战局里,刘虞得到了乔琰麾下众人的协助之余,大半兵员和物资补给都是出自幽州的,他还没有那么多拖别人后腿的负罪感。

    但,如今呢?

    在他神思恍惚地被人从幽州前线送到并州来的路上,他最先想到的不是要为长子刘和复仇,而是——

    他不能再让幽州陷入这样的处境之中了。

    他缓缓地又做出了一句补充:“不能再让他们为我受累了。暂时处在休战局面,又有烨舒在并州方向随时兵进,公孙瓒应当不敢放纵士卒劫掠平民,反该好生治理幽州才是。”

    若要乔琰评价,这话说的……实在是很天真。

    公孙瓒面对危机的手段确实可圈可点,但他绝不是一个能从马背上走下来,转入治理民生工作的人。

    他从骨子里透露出的特质无外乎就是两个,扩张与进攻。

    联合乌桓也只是他为了达成这两个目的的必要妥协而已。

    所以要让他在幽州发展基础建设,听上去简直像是个笑话。

    不过乔琰并未对刘虞的这句话做出任何的驳斥,而是果断地转入了第二个选择。

    她道:“若第一条办法不行,那就请您尽快回返关中即天子位,一旦稍有迟缓,袁绍若要向公孙瓒妥协,必然让弘农王下令,委任公孙瓒为幽州牧,以乌桓蹋顿为乌桓单于,加王侯之位。”

    “他……”

    刘虞话刚开了个头,就被乔琰给打断了,“您想说,袁绍不该做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毕竟您乃是先帝所委任的幽州牧,也是托孤之臣,袁绍虽另立弘农王为邺城天子,也不当褫夺您身上的名号,否则其遥尊先帝的说辞便站不住脚跟了。”

    “可这种限制是可以被打破的,他还可以在以公孙瓒为幽州牧后另做一件事!”

    她语气严肃地说道:“您已有滨海道一败,他要联合公孙瓒给您身上泼脏水,也不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这世上多的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之事,所以只要您一日没有夺回幽州,这种未曾澄清的恶名就会相伴左右,也会让公孙瓒从叛贼,变成一个站得住脚跟的幽州牧。”

    “要应对此事唯一的办法,就是您速往关中即位,如此一来,袁绍与公孙瓒此举便只是东西二朝对立之中的常态,并非真是什么品行问题。”

    刘虞滞涩了好一瞬,方才回道:“可我是一个刚有滨海道之败的罪人,又有何面目担任至尊之位?”

    “您这话还是说错了。”乔琰回问:“昔年先帝耀兵于西郊大营,遴选度辽将军之际,可曾真要他本人也能精通骑射、统兵有方?”

    并不需要。

    刘宏长年身处禁宫之中,他只怕连军队指挥所用的令旗都看不明白,更遑论出兵作战。

    但这并不影响,在他的麾下有卢植朱儁皇甫嵩等能征善战之辈。

    也并不影响,彼时的刘宏可以给自己打出“无上将军”这样的名号。

    乔琰又问:“我再问您一句,倘若您为天子,这长安乃至于关中,是否能在您的手中彻底摆脱董卓之乱的影响?”

    刘虞虽未开口却颔了颔首。

    以他在幽州所达成的平抑粮价结果,他确实有这个本事。

    乔琰:“倘若您为天子,可敢保证绝不会重蹈先帝卖官鬻爵之覆辙,令朝野肃清,政令通达?”

    这句话,非要说起来竟是一句对汉灵帝直白的谴责。

    可这还真是一句以乔琰的身份能说出的话。

    她的祖父乔玄位居太尉官职的时候,西园买官之风还未曾开启。

    而她本人官至并州牧,也依靠的是本人的实力和功绩。

    正因为她与她的长辈都没做过,才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其提出批判。

    而当刘虞望着乔琰的眼睛之际,从其中品出了一种势必要把守这条底线的执着。

    他回道:“当然可以。”

    这话他回得很坦然。

    他在幽州牧的位置上若是有想要敛财的想法,早可以积蓄起一笔不少的财富,又何至于在先帝病故前想以太尉职务委托于他时,因无余钱上任,先后以其他贤才举荐于中央,请先帝另选一人。

    若这个决断的权柄真能在他的手中,他势必要尝试肃清风气,令朝野改观。

    听到他这个果断的回答,乔琰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既然如此,您又何必以罪人之名而推脱呢?若是输给叛逆之臣也要算是罪人,皇甫将军也一度拿凉州乱贼无法,难道也得算是罪人不成?”

    乔琰朝着他俯身下拜,“刘公高义,为宗室典范,天下引领,以公为归,何必以一时之成败而妄论英雄!”

    听闻乔琰赶来的消息也匆忙前来的雁门太守郭缊,没听到前面的那段对战局的剖析,倒是听到了乔琰所说的这一句劝进之言。

    当年她行箭射刺史之举,郭缊就极有判断力地做出了“同流合污”的举动,今日他也在瞬息之间判断出了此事对乔琰、对并州、甚至是对天下来说的优劣。

    不必乔琰对他给出什么指示,他已朗声应和道:“请刘幽州即天子位!”

    麴演后知后觉地也补上了一句,撑了撑阵仗。

    当随同刘虞一道撤入并州的黄琬也闻讯赶来的时候,他便听到乔琰告知于他,刘虞已愿意前往关中了。

    不过刘虞还做出了一句补充,他即位天子,乃是在眼下局面中的不得已之举,倘若刘协能够被找回,他绝不二话,立刻退位还朝于刘协。

    “……”黄琬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对此目的终于达成感到欢喜,还是应该觉得心情微妙。

    所以说他前来劝说刘虞的意义在哪里?他好像根本没有起什么作用的样子。

    但此刻要紧的是接下来的天子即位之事以及司隶秩序的恢复,而不是介怀于他是不是白走了一趟。

    乔琰对他说道:“请子琰先将刘公送回长安,等我先往居庸关走一趟,确保此地防守无虞后,再入关中。在此之前,劳驾您与卢公荀公等人,将礼制等事商议妥当。”

    “洛阳离邺城太近,在短期内依然不适于作为都城,只怕这国都还得选在长安,所幸刘公素来行简朴之道,这长安宫室所需修缮的不多。”

    因推举天子之事暂时告一段落,黄琬也不免在此时有这等闲情逸致调侃道:“这也是烨舒先前推举刘公为天子的理由?”

    乔琰笑了笑没做出回答。

    如今各地财政都不丰,有一个崇尚简朴的天子在位,方能上行下效,不是吗?——

    既已有决断,事情便该尽快办起来。

    刘虞虽还在病中,但他的这个病乃是心病,并不影响此时车驾南下前往长安一路的颠簸。

    黄琬与之随行而去。

    乔琰说是说的要先往居庸关走一趟,还是先完成了对天子仪仗的擢拔,令这些并州骑兵将刘虞妥善送入关中。

    望着这一列远去的背影,她这才朝着身边的戏志才开了口。

    她前来雁门的时候也将他给带上了,以防刘虞没能被她的说辞给说服,到时候还能给她拿个主意。

    好在刘虞被她说动,还省的他们再费什么苦功,所以现在乔琰问的便是另外的一个问题。“以志才看来,刘伯安即位天子后,我可有机会拿下大将军之位?”

    早前长安朝廷和邺城朝廷都给出了骠骑将军的名号,但因前者处在董卓的钳制之下,后者乃是被袁绍迎立的伪朝,无论是哪一方的委任她都不可能接。

    可如今是刘虞即位,作为倡导此事的首发之人,她却可以顺理成章地从中获得高升了。

    大将军执掌天下兵马之权,有此名号,她便可在南征北讨之中不需时时处处问询朝中意见,从理论上来说自然是乔琰的首选。

    然而戏志才回道:“我倒是觉得,君侯应当试试另外一个位置。”

    对上乔琰转投来的目光,戏志才语气从容地给出了这个答案——

    “大司马。”

    223. 223(二更+39w营养液加更) 建……

    大司马……

    这个职位在如今有些特别。

    西汉年间的大司马,诸如在大将军、骠骑将军前加号的那样,只是个加官而已,用来体现将军职位的特殊,并不同时具备当政的权利。

    直到霍光执政的时期,才出现了将“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作为兼行政事的官职,后列三公之一,等同于汉初的丞相。

    到了东汉又是另外一种情况。

    大司马从原本的内辅之臣转向了军事职务,置于大将军上,后又改大司马为太尉,往后便再无这个职务了。

    直到董卓篡政时期,才重新将大司马这个职位启用,将其定性为地位在三公之上,以示为权臣。

    准确的说,在如今,这是一个既在三公之上,也在大将军之上的位置。1

    乔琰朝着戏志才问道:“拿下这个职位不会有篡权之嫌吗?”

    自大司马被赋予了内政权柄之后,担任这个位置的好像大多不是“正经臣子”。

    比如说“政事一决”的霍光,比如“政事大小皆自凤出”的王凤,比如干脆篡汉的王莽。

    戏志才回问道:“难道会有人觉得,刘幽州原本有什么不臣之心吗?”

    乔琰心中思忖,觉得这话说得倒也没错。

    虽说大司马这个官职多有“富贵之极,人臣无一”的说法,但巧的是,在董卓将这个官职重新启用的时候,并没有将它加在自己的头上,而是为了谋求一个勉强应付得过去的好名声,把它给了刘虞。

    换句话说,如果有人觉得乔琰拿这个位置是有僭越之心,建议先讨论一下,刘虞在被赶鸭子上架之前,是不是也有什么不臣念想。

    戏志才接着说道:“反倒是大将军这个位置,还是多为外戚所掌,且连续几任大将军都并未得到善终,也多与天子有些龃龉,与其去拿这个位置,还不如选大司马。”

    既要做权臣之冠,有迎立天子之荣,何妨更进一步!

    所谓“任周召之职,拥天下之枢”,在她手握平定凉并、扫荡关中的战绩后,确实可以争一争这个权柄了!

    也正如戏志才所说,在东汉的大将军屡屡凌慑皇权的事实面前,取大司马的位置既可以说是进,也可以说是退,且在手执大义上更显体面。

    或许唯独需要考虑的,也只是一点。

    历任三公大多经过了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升迁履历,才最终成为太尉、司徒、司空之一。

    乔琰还未满一十,就坐上这位置,难免要为人所诟病。

    可同样很应当感激董卓的是,他不止重启了大司马这个位置,还提供了若干个快速升迁到三公位置的标准范本。

    比如说黄琬。

    他在党锢之祸后才开始走为官之路,和乔琰被敕封为乐平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生的事情,但他在两年前就被董卓提拔到了三公的位置上。

    换句话说,他从做官到任职三公,只用了短短五年。

    再有一个极端的例子就是荀爽。

    他从原本避世于汉滨的状态到成为三公,只花费了几十天的时间而已,堪称是一个升迁的奇迹。

    这等同于有了一个说法,在方今这种特殊情况下,升迁的正常流程,原本就不是非要恪守的。

    这也给了乔琰从中斡旋的机会。

    戏志才见乔琰面色,已知她在大司马与大将军中做出了抉择,便接着说道:“若君侯已决定要争一争这个位置,请君侯先留意一下,要如何对待现在处在大司马位置上的人。”

    现在担任大司马位置的,乃是益州牧刘焉。

    这同样是被董卓敕封出来的官职。

    只因刘焉并未在邺城朝廷建立后对其表现出斥责,董卓便在迁都长安后将这个位置给了刘焉。

    乔琰道:“你既如此说了,显然是已经有些想法了。”

    戏志才回她:“待刘幽州即位天子,请君侯为那位益州牧求个职位吧。令其卸任大司马,改任大将军。”

    乔琰闻言笑了出来。

    大将军确实有调动天下兵马的实权,但若是担任大将军的人处在益州这个险阻之地,除非能从益州北上,拿下关中这个跳板,否则再有什么大将军的名号,也就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调动而已。

    那靠着他原本的益州牧权柄也就足够了。

    何必多此一举来个大将军?

    但从明面上来说,这个请封又没有任何的问题。

    刘虞没有可用来担任大将军位置的外戚。

    其妻妾和庶出的一对儿女侥幸在公孙瓒霸占幽州的举动中逃到了代郡,并未像是刘和一般惨遭战事波及而身亡,但他的妻兄与他同在军中,死在了滨海道一战里。

    这样一来,大将军这个位置,就最适合交给刘焉这样的汉室宗亲,以示对他的拉拢。

    但刘焉这个人,在益州的地界上是有逾越之举的。

    那么这个名为拉拢实为降职的委任,到底会引发何种后果呢?

    具体情况姑且不论,乔琰在其中就有了因势利导,谋夺大司马之位的可能了。

    见下属已在他们的对话间将朱檀给带过来了,乔琰便先中断了这个话题。

    她翻身上马,朝着戏志才颔首致意道:“多谢先生解惑,待我幽州一行回返后赶赴关中,请先生听我的好消息。”

    当年的戏志才因为只值一十首功的俸禄,将推君侯上位并州牧为己任,如今他为并州的治中从事,又力主她争取大司马的位置,还挺不忘初心的。

    不过,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君臣相得呢?

    一人相视一笑后,乔琰便拨马向西,在随行亲卫的护持下,赶赴上谷郡的居庸关而去。

    虽如今还不到将地盘扩张到幽州全境的时候,也还远不到和公孙瓒正面交战的时候,但她如今顶着刘虞拥趸者的名号,起码也要给公孙瓒看到,并州军退到上谷后就绝不会再行让步。

    只是让乔琰并未想到的是,在她抵达上谷郡的时候,居然还有了个意外的收获。

    郑玄的同郡老友邴原避居于辽东郡,因听闻公孙瓒和刘虞之间的矛盾,深觉辽东并非可以长住之处,在收到了郑玄的来信后,当即决定趁着寒冬封山前赶赴并州。

    他行至半道便听闻了刘虞在追击公孙瓒的途中为之伏击、兵败而走,如今是并州牧的属官张辽驻扎于上谷郡,便先加快了脚程,等行到了此地方才停歇。

    张辽领着乔琰入城之际说道:“这位邴先生的运气尚好,此番自辽东郡而来有人相送,否则倘若路遇贼人难免不保。”

    “而那位护送他而来的壮士也颇有意思。我从邴先生处打听到了对方的履历,说此人也是青州出身,中平年间因青州州府与东莱郡府之间有些纠纷,各自送了一份奏章去有司处,他彼时为东莱郡奏曹史,便赶赴洛阳毁掉了州府的文书,先将郡府的送了上去。虽是为郡府办事,这场纠纷本也是郡府占理,为防州府追责,他还是避祸去了辽东。”

    听到东莱一字,又听到了这段乔琰隐约有些印象的经历,她不由脚步一顿,“此人叫什么名字?”

    张辽回道:“他自称——东莱太史慈。”2——

    若是袁绍知道,他明明已经是青州牧了,却还是让原本隶属于青州的一位神射手落到了乔琰的手里,别管太史慈到底是护送邴原去并州做个保镖的,还是去投靠乔琰的,大概都得气个够呛。

    不过眼下,他在看的是公孙瓒发给他的这封公文。

    袁绍还真未曾料到,刘虞从凉州回返幽州和公孙瓒相持争斗,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告终。

    他叹道:“若非是这一战,我还不知道,刘伯安此人的统兵能力居然差到了这个地步。”

    刘虞的这种交战表现,简直像是直接往公孙瓒的面前送的一样。

    可惜啊……

    “可惜这一战中,乔烨舒麾下的张文远,表现得依然可圈可点。”

    无论是其安排营防,拦截住了公孙瓒和轲比能以及蹋顿的三方盟军,阵斩轲比能迫使鲜卑支部退兵,还是其在刘虞一意孤行追击公孙瓒后,绕行徐无山,横空杀出将刘虞救走,都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大将风范。

    袁绍对这样的猛将说不意动那是假的。

    偏偏张辽乃是雁门郡人士,跟随乔琰已久,还分明是颇得重用的样子,又哪里有可能会被旁人所拉拢。

    所以公孙瓒胜了刘虞是不假,但这一场胜仗并不能作为对乔琰的胜仗来看,也显然无法动摇到乔琰这方的军心。

    反倒是随着刘虞这一败一退,看似是幽州的大半落入了公孙瓒的手中,实际上是代郡和上谷郡被纳入了并州的范围,让乔琰横空多出了两个郡来。

    并州军要想守住这两个郡还真不是难事。

    居庸关直接与太行山脉相连,在这一代名为军都山,也即太行八陉之中的军都陉。

    扼守此关后,便足可保代郡与上谷郡不失。

    张辽这个果断的决定,最大限度地降低了并州方向的防守压力。

    有居庸关在手,公孙瓒虽屯兵昌平,却也无力越界而过。

    冀州方向要想犯境代郡就更不可能了,除非他们先翻越太行山。

    一想到这种果断取舍的决定还是出自于张辽的手笔,袁绍就更生气了。

    难怪乔琰没将张辽带去凉州与关中的交战之中。

    这种能独当一面的将领,虽然年纪不大,却着实是留守后方的必备。

    越想越气,还不如不想,袁绍将思绪转回到手中的军报上,朝着沮授问道:“以公与所见,我们是否要同意公孙伯圭的诉求?”

    说句实话,袁绍先前还一度提防公孙瓒南下入侵,甚至因调度军防的决定,而将给袁术一个教训的差事交给了刘备,现在又要因为公孙瓒收拢俘虏、扩张军队、结盟乌桓的举动而对他妥协,袁绍只觉心中不大痛快。

    但他听着沮授的回话,又觉得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只听沮授说道:“明公想一想,若不给公孙瓒这个位置会如何?”

    “在刘虞兵败后,公孙瓒在各郡所积攒的兵马合计在五万以上。居庸关的并州军虽扼断了公孙瓒继续西进的势头,自己要出关也不容易,这样一来,公孙瓒完全可以屯兵昌平的同时挥军南下,入侵我冀州,届时反而让并州那边看了笑话。”

    “反倒是明公若先对他给出了幽州牧的敕封,公孙瓒出于情理都不当对我等不敬。”

    沮授似乎看出了袁绍的担忧,又补充道:“但此举并不因为明公对其怀有惧怕之心,而是因为原幽州牧刘虞在已有我邺城这位天子的情形下,竟有称帝之念,此为叛逆,公孙瓒出兵讨伐实乃义举,故而有此嘉奖。”

    这么一通说辞,便给袁绍前后表现不一的举动做出了一个解释,也保全了冀州这边的脸面。

    袁绍听来心中熨帖不少。

    又听沮授分析道:“此外,我建议明公在渤海国与东莱郡各设一驻兵将领,对公孙瓒做出节制。”

    “渤海国北面便是广阳郡与渔阳郡,乃是与公孙瓒正面交接的第一道屏障。东莱郡与幽州辽东郡隔海相望,若在东莱郡驻兵,公孙瓒也需惧怕我等渡海而过直入幽州腹地。”

    袁绍看了看舆图,问道:“安排何人驻扎于此处为好?”

    沮授回道:“在此事上,我想明公心中已有决断才对。”

    他该劝说的也只是——袁绍不要太在意面子,给公孙瓒幽州牧之名这件事。

    沮授所担任的骑都尉位置,也是隶属于军职的一部分,不能将他只看做是袁绍的文官从事。

    在这种情况下,举荐武官出任职务,多少有点不妥。

    听沮授这么说,袁绍便也没再多问下去,只是朝着在座的几人问道:“诸位对公孙伯圭的安排可还有异议?”

    在袁绍自己都已经表现出了明确倾向的情况下,他的这些谋士虽在彼此之间还有派系争斗,在此时也绝不可能跟他唱反调,纷纷表示了应和。

    那便可以商讨另一个问题了,对鲜卑支部和乌桓又该当如何处置。

    在公孙瓒送交给袁绍的这张请封文书上,还附带了一个乔琰到此时也未获知的消息。

    那位乌桓单于丘力居原本身体就已不算好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寒冬的到来加剧了他的疾病,还是蹋顿毫无征兆地跟随公孙瓒出兵让丘力居一口气没喘上来,总之,在公孙瓒送出这封文书的时候,乌桓的单于已经不再是丘力居了,而是蹋顿。

    袁绍隐约记得,公孙瓒在早年间是和丘力居有过旧怨的,一度打出了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丘力居这一死,倒是让公孙瓒和蹋顿之间的联合变得更加紧密了起来。

    这对袁绍来说,同样不能算是个太好的消息。

    袁绍转向了许攸的方向,“子远,你怎么看此事?”

    自从许攸上次从长安回来后,他就比之前沉默得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趟长安之行让他丢了脸的缘故。

    但现在直接被袁绍点名发问,许攸还是快速调整好了心情回道:“公孙瓒在信中给蹋顿请封为王,但大汉铁律,非刘氏不可称王。昔年孝桓皇帝欲以封王结好檀石槐,纵不可对天子妄议,士人私底下也多有怨言,明公不可重蹈覆辙。”

    “如公与所说,册封公孙瓒为幽州牧,乃是因其击败刘伯安之战功,乌桓蹋顿至多因协助之功得一封赏而已。明公不妨问问公孙瓒,此番战功谁主谁次,若他为次,那幽州牧称号不如给蹋顿好了,若他为主,蹋顿又何敢封王?”

    “以攸看来,赐予其辽东侯爵位,领辽东属国岁俸,以乌桓单于之名赐予其称号及印绶便是。”

    “辽东属国虽早年间为安顿内附乌桓人所设,但因互市之故,居于其中的汉人也不在少数。公孙瓒为幽州牧,辽东属国本也归他所有,让这两人就征税之事吵着吧。”

    他们有争吵可能的,或许还不只是地盘包容归属的问题,还有这个辽东侯的名号能否满足蹋顿的胃口。

    若非刘虞意气用事发兵追击,让公孙瓒打了个翻身仗,单论袭营之事来说,蹋顿简直是从生死边缘上走了一轮,只怕是跟公孙瓒要生出几分嫌隙的。

    别看公孙瓒今日风光地逼退了刘虞,还能堂而皇之地索要正名,潜在的危机也不在少数。

    袁绍又听许攸接着说道:“此外,请明公在半年后寻一借口,令陛下给难楼、苏仆延、乌延三人以乡侯之名。”3

    从理论上来说,这三人和丘力居、蹋顿并不属于同一个乌桓部落,只是因丘力居日渐强盛,将另外三部的人口陆续吞并,变成了处于统帅地位的单于。

    这三人则各自称王,拱卫其中的单于。

    蹋顿贸然篡夺丘力居的权柄,只是因为有公孙瓒的支持,这三人才能与他和平相处,屈服于他的威慑之下。

    可要知道,在灵帝初年,这三人之中本居于上谷的难楼,麾下所统领的人数几乎达到了万人之多,比之当时的丘力居还要多。有过这样优势的难楼,绝不会是轻易甘愿屈居于蹋顿之下的人。

    若对他们给出支持,便形成了乌桓内部相互制衡的局面。

    届时,公孙瓒到底是要有所偏帮还是要坐看乌桓内部起火,对他们冀州青州而言都是可乘之机。

    袁绍拊掌笑道:“好啊,我有公与、子远妙计,又何惧于这两个辽东匹夫!”

    他又转头问道:“对了,那鲜卑支部的轲比能已死,是否当给那鲜卑的骞曼以助力,令其牵制并州的一支兵马?”

    “此举不妥,”座中的审配开口回道,“乌桓各部实力相近,尚有彼此攻讦之可能,骞曼不同。”

    “他本就是被并州军所恫吓而逃的,又见鲜卑单于步度根为乔并州所扶持,部落越发强盛,现有轲比能再身死并州军之手,早被吓破胆了。明公若敢给他请个敕封,他也敢明日就去上谷郡寻并州军请罪。”

    审配这话虽说的不太好听,但袁绍一品他话中意思也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的确实是实情。

    他道:“既然如此便不必管他了,让公孙伯圭将这支鲜卑支部收为己用便是。”

    公孙瓒得了幽州牧之名后,大概不会错过这样一支好用的劳力。

    而袁绍则是在这几项安排落定后,环顾了一圈在场的诸人,因己方谋士的靠谱,他总算是将先前羡慕乔琰有张辽这等助力的不快心情给平复了下去。

    只是听着沮授、许攸和审配的谏言,袁绍又不免想到了在座中少了的一个人。

    他心里泛起了嘀咕,田丰去并州刺探情况的时间也不短了,按理来说,不管有没有收获,都应当从并州方向送个来信回来才对,为何竟像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了?

    以田丰的机智,也不该出现什么刚到并州就被乔琰发现,而后被扣押起来的情况。

    更不可能是他行事怠惰,懒于回信。

    想着田丰总不能就这么消失了,袁绍盘算着,若再过半月还收不到他的消息,就让手下往并州去找找他。

    若是田丰能听到袁绍的这番念叨,大概得将苦水给吐个干净了。

    眼下这个失联的情况还真不能怪他。

    被张牛角直接逮到了这个“未来心腹”的位置上,他平日里的工作与识字课都是小组作业,少有跟大量人员混杂在一起的情况。

    这也就意味着,他若是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消息传递给自己的随从,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更为麻烦的是,因张牛角有意让他往科学院去学习术算,在他被提拔上来的七日后,他就被张牛角塞了批复,打包送去乐平了。

    乐平书院,是个相对来说进出自由的地方,但乐平科学院不是。

    考虑到马钧这位研究武器的大发明家也在此地,乐平科学院是严格按照军营制度管理的。

    田丰还没来得及观察此地的院墙到底是什么特殊的材质,就被此地的管事告知,这里住宿工作娱乐就餐的地方一样不缺,所以进出此地需要登记出去的目的和时间,且不能从科学院中携带任何东西外出。

    他本着不引人怀疑的想法,决定暂时按捺住和下属见面的冲动,等在此地学完了珠算后,他再跟张牛角申请个一天的假期,到时候一股脑将这些情报都给传送出去。

    但倒霉的田丰撞上了一件大事。

    在他于此地按部就班学习珠算的第十九天,眼看着明天就可以“刑满释放”,乐平这里收到了一条消息。

    因刘虞继任天子之事,长安宫殿旧址需要重新进行测绘,原洛阳灵台需在长安重建,登基的日期和流程也需要太史令及其属官协助,所以,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需要去长安开工。

    按理来说这种事情是不必牵扯到田丰的,毕竟他是属于农具制作部门的,又不归太史令管辖。

    可教导他学习珠算的人是任鸿。

    若按照太史令下属官员的具体划分,她现在的官职应该叫做灵台丞。

    这个官职的月俸按照大汉官职条令只有一百石,却是太史令下的头一号从属,可领“灵台待诏”四十多人,监管日月星气。

    自乔琰为任鸿改名到如今已有两年多的时间了,她在乐平专心跟随马伦学习,才有了今日的成果。

    故而当马伦因冬日天气而偶感风寒后,这个去长安建设新灵台的工作就交给了任鸿。

    骤然接到这样的要务,任鸿心中也是不免有点紧张的,于是她把自己能调度起来的人手都给带上了。

    非要说的话,田丰在学习珠算的时候也没有拿出什么很惊人的表现,顶多就是按部就班而已。

    但架不住……他这是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学习。

    所以任鸿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也是个可以协助她工作的可造之材,直接跑去找张牛角借人去了。

    田丰觉得,他在并州找工作的时候就不应该说,他是要在并州多赚钱,好将家人也给接到并州来。

    以至于当任鸿给他慷慨地开出了三倍工钱的时候,他竟然没有一个可以拒绝的理由。

    他总不能说自己在马车上会犯晕吧?

    乐平还有个华佗在呢!

    无奈的田丰甚至没有机会告知袁绍,他已经从一个从冀州前往并州的卧底,直接卧底到长安去了。

    袁绍大概也是想不到这一点的。

    毕竟在田丰离开邺城之前,他们再怎么考虑到此番刺探情报中可能发生的意外,也绝没想到会有如今的状况。

    这让他跟谁说理去!

    偏偏按照并州人的评判逻辑,他这还得算是天降福运,得到了重用。

    田丰想到这里,下意识地扯了扯身上的棉衣。

    据说是出于此行长安人员衣着体面的考虑,连他也被分发到了一件。

    他在农具生产部门的书籍中,看到了棉籽分离机器的一部分构件和弹棉弓的图样,可惜没能见到棉花的种植之处。

    但他就算看到了也没用,反正他的消息又没法传送回去。

    只是当田丰感受着这件棉衣的保暖防寒能力的时候,他心中不免为冀州那头又忧心了几分。

    他想的倒不是并州在这种防寒之物的影响下,能在冬日多保存出多少人力,而是另一个同样严肃的问题。

    在往日的认知之中,北方环境下的交战,往往不会在冬日发生。

    即便是有的话,攻守双方也处在同样的恶劣环境困扰之下。

    但现在并州有了这等丝毫不讲道理的防寒之物,岂不是意味着,除了武器上的差异之外,又多了另外一个影响因素。

    他不由望着马车露出一线透气窗扇的方向发起了呆,总觉得自己此番探查的责任越来越重大。

    所幸他此时这种异样的表现并未被人留意到。

    这间不小的车厢内坐着十数个人,也包括了任鸿。

    她此时全部心神都用在回顾马伦教导她的知识上了,哪里还会去留意田丰的举动。

    想到她们抵达长安之后不久,乔琰也会到来,她便不免又紧张了几分。

    她既要证明老师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教会她的东西,足能让她以灵台丞的身份行走在人前,而非是貂蝉女官,又想证明,彼时乔琰对她那句“鸿羽不低飞”的寄望,也已在渐渐落到实处。

    而她此行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任务。

    虽然不知道为何,但既然乔琰布置下来了这个差事,她就必须替她完成。

    按理来说,往年的年号大多是出于天子的想法改的,尤其是新皇登基之后的那个年号。

    可奇怪的是,在乔琰前往幽州居庸关前,她朝着乐平这边送来了一条消息。

    她说,她希望以太史令观星推衍所得的说法,说服刘虞定年号为——

    建安。

    224. 224(一更) 荀彧入关

    若按照任鸿对乔琰的崇敬情绪来说,影响年号的修改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大事。

    建安这个年号也远比他们现在还在用的光熹,以及邺城那边所用的昭宁,听起来更有一派实干主义的气质。

    理解得简单粗暴一点,便是建设长安。

    而就像民望乐平的“乐平”还有一语双关之意一样,长安二字也未尝不是如此。

    但跟刘虞显然是不能这么说的。

    这不是她们所属的灵台该说的话。

    当任鸿身着灵台丞的官服踏入长安,与她所统领的灵台待诏一并穿过这座才经历过战乱不久的城市,往官署拜谒那位未来天子的时候,她心中还在反复斟酌着说辞。

    在乔琰送来的书信中还有一句话,说的是让她们衡量对天时解读的尺度。

    言外之意,这句天相所知,也不能太趋于怪力乱神的地步。

    然而当任鸿见到刘虞后却发觉,他好像对于这个年号的制定并不十分热衷。

    或许是因为病体尚未痊愈的缘故,任鸿甚至觉得他在言谈间还稍有几分恹恹之色。

    在听到建安二字后,他并未接着往下听选择这个年号的理由,只说:“此番重建长安之事,烨舒应当给你们做过安排,长安为都城所在,乃是王朝之脸面,但年节如此,还是以简为上。朝廷宗祀、灵台观天之地,择风水地形俱佳之处建造便是,形式崇简。”

    任鸿听到,在他说完这一句后,神情似有一瞬的怔楞,又小声说道:“建安这年号倒也好,民之所念,也不过是和乐安康而已。”

    似乎是意识到还有人在此,刘虞收回了浮现在脸上的几分怅然,朝着任鸿看来,“劳驾诸位费心了,年号定夺之事告知于卢公他们就是。”

    刘虞还未曾登临天子位,故而这个传递消息之事还是要由任鸿来做,汇报入卢植等人所主持的礼节程序之中。

    她步出此地官署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昔年在汉宫之中她是曾经见过刘宏、刘协和刘辩的。

    但如今这位被乔琰迎上天子之位的刘虞,好像和这三人都不太一样,和刘宏这位惯来混不吝的帝王相比,更像是处在另外一个极端。

    任鸿没多少政治上的经验,顶多就是觉得,这或许是年岁渐长的沉稳,总归乔琰选择了他,也就自然有其必要的意义。

    又或是——对如今的长安和天下来说,需要的也正是一个这样的天子,再配合上君侯这个收复疆土的股肱之臣?

    她将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暂时压在了心里,前去寻了卢植将年号告知于他。

    卢植摸着须髯叹道:“我本以为刘幽州会因长安初定的缘故以初平之类的名头为年号,没想到会是建安。”

    任鸿问道:“建安不好吗?”

    卢植笑了笑:“我说的不是建安不好,如今正是百废待兴诸事待建造之时,诚然需要这样一个务实之名。自刘幽州入长安后,虽因身在病中少有露面,但有天子在,城中浮躁之气便少了几分。再定建安之说,子龙与仲德他们的屯田之事操持起来,想来也要比先前容易得多。”

    任鸿早年间身在宫闱,洛阳动乱事毕后就去了乐平,并不太能理解这种人心思汉的归属感。

    不过卢植既为朝中重臣,又该算是君侯的半个老师,既然他都已经这么说了,想来事实确实如此。

    再一想到,无论是长安救驾之举还是奉迎刘虞之事,甚至是确定年号,都是乔琰一手为之,任鸿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为之骄傲情绪。

    刘虞登基的时间不会这么快到来,将会等到各项筹备事宜在年末完成,在明年的元月初一举办。

    新皇登基与新春同时到来,自然是个好兆头。

    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该当叫做建安元年了!

    但对方今时代的人来说,大概不能理解乔琰对建安这个年号的情怀。

    建安实在是一个太出名的年号。

    在汉献帝刘协所用过的若干个年号中,以建安这个长达二十多年的年号所用的时间最长,在三国时期令人耳熟能详的官渡之战、赤壁之战等战争都发生在建安年间,更有以建安七子为代表的建安文学流传到后世,便有了那一句“蓬莱文章建安骨”。

    这个年号,便当做是对她曾经背诵过的诗歌的怀念好了。

    不过话虽如此,她可没有让建安这个年号持续二三十年的意思。

    乔琰想着长安那边的情况,又朝着系统问道:“说起来,有影响主公使用某一年号这样的成就吗?”

    这次系统倒是没有因为她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而卡壳了。

    它毫不犹豫地回道:【没有,你想都不要想!哪里有正经谋士还需要负责建议用什么年号的!】

    这才不是谋士需要负责的范围。

    对于自己还想要薅一把系统的羊毛却没能成功,乔琰也没觉得有多可惜,顶多就是顺带价值没能激活而已。

    反正她也已经跟系统交涉过了,在她将刘虞扶持上皇位的时候,她必然能得到不少的谋士点奖励,在随后以刘虞之名南征北讨的时候,也不乏成就到手的机会,总的来说她都已经不亏了。

    别看她不是真要奔着谋士这个目标去的,在系统进度上她也绝不会漏下。

    她只是又调侃了一句:“正经的谋士说不定还得会算卦推命呢,怎么就不能支持一下全方位发展,你应该考虑谋士系统的与时俱进才对。”

    【……】宿主开心就好,系统决定先闭嘴。

    乔琰逗完了自家的智障系统,便转向了眼前的雄关之外。

    从理论上来说,居庸关以东,燕山山脉以南的广阳郡才应该叫做关内。

    那也是在未来被叫做北京城的地方。

    但在如今,这里还属于幽州苦寒之地。

    也因为乔琰所统辖的并州领地范围,那里对她来说叫做“关外”。

    随着十一月的到来,此地早不只是在河流结冰,也已落下了鹅毛大雪,从高处的军都山到近处的居庸关都已被一层白雪之色所覆盖。

    好在今年已有了棉衣御寒,居庸关里又有从雁门方向运送过来的煤炭供给取暖,倒是一片巡防火热的景象。

    太史慈和邴原在乔琰的邀请下,于明日和她一道回返并州,此时身上也被分发了一件。

    比起他们避祸辽东所见的景象,此地简直不像是冬日戍防中所能见到的状态。

    或许是因为郑玄选择了并州长居的缘故,同为青州人的太史慈和邴原对乔琰天然便多了几分好印象,在见到这关内戍守情形后也更添了些好感。

    而当乔琰本人亲临的时候,上至张辽下至走卒对她所表现出的敬重态度,都不由让人生出了些探寻之心。

    营地内的积雪早已经被身在此地的士卒给清扫过了一次,随后扑簌落下的,只在地面上堆积了极其单薄的一层而已。

    太史慈踏过这层浅雪,见起得最早的一批士卒已经将棉衣小心地放在了油布蓬的遮盖之下,在关城之中列队跑动,完成晨训的便围拢在那里烤火,而后将棉衣重新穿回去,而后再外面再盖上一层皮甲。

    炭火上架着一口热锅,里面煮着姜汤,衣服穿妥当的便再领一碗姜汤走,而后去用早膳。

    眼见这些人在繁忙之中很觉满足的样子,太史慈也不觉露出了个笑容。

    辽东郡那个地方,怎么说呢,那里的太守名为公孙度,乃是在董卓篡权之时委任的。

    虽然也是姓公孙,但这个公孙和公孙瓒那个公孙并没有多大的关系,他早在建宁年间就已经在朝中任职,甚至一度做到过冀州刺史的位置上,最终成了如今的辽东太守。

    公孙度此人虽称得上是严刑峻法,政令通达,有锐意进取之态,比起即将被袁绍敕封为辽东侯的蹋顿,和刚夺下广阳渔阳的公孙瓒,更有一派能长远发展的状态,但其麾下士卒的精神面貌比起乔琰这头所表现出的样子,还是相差了不少。

    不过这也实在怪不得公孙度。

    他能接任辽东太守,乃是因为其老相识徐荣的举荐,可董卓在长安未久,便已经被乔琰驱赶出境,连带着徐荣也倒戈向了乔琰这头。

    若非从长安将政令送往辽东郡不易,董卓其实早想把公孙度的辽东太守给撤了。

    公孙度完全是凭借着自己在辽东的人脉积累,才坐稳的这个太守位置。

    但在早先刘虞占据了幽州主导权的时候,公孙瓒退避于辽东辽西一带,和他之间也有些摩擦,让他不得不先将势力集中在了中辽这里。

    随着公孙瓒的西进,公孙度的局面倒是舒坦不少。

    但一个幽州中已先被乔琰拿下了两郡,又有乌桓、公孙瓒和公孙度的三方势力纠葛,眼看着还是有些前景堪忧。

    太史慈摇了摇头,暂时止住了遐思。

    他和邴原既然已经来到了此地,就不必多想辽东的情况了。

    他原本是只打算护送邴原来此便罢了,自己并没有投靠并州牧的想法。

    可在来到此地后他又觉得,大丈夫适逢乱世还是该当建立一出功业。

    他此前是因为青州州府的缘故往辽东避祸,如今却合该选择个效力之处。

    虽还未曾想好是否真要任职于乔琰麾下,又或者是凭借着自己的勇武擅射,往长安方向去谋求一个职务,但他已不打算再返回辽东,却是能下个定论的。

    他想到此,下意识地朝着东面的城墙关隘方向看去。

    哪怕间隔着还有一段距离,凭着太史慈的眼力也不难看出,此刻登上城墙的二人正是乔琰和张辽,他便也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在城墙之下,他耳闻乔琰对着下属吩咐了一句“取我弓来”。

    等他走上了城墙的时候,这把弓就已经在乔琰的手里了。

    太史慈的臂力不小,臂展也长,这正是典型的神射手先决条件,但乔琰不太一样。

    她身量虽高,比起寻常的武将却还是显得过于清瘦挺拔了。

    然而当她轻松地拉开手中的那把三石长弓之际,太史慈陡然意识到,他实不该对这位乐平侯有什么以貌取人的想法。

    她锐利的眸光在弦张箭扣的一瞬,比起目之所及的雪色更有一种深沉冷意。

    有一片飞雪恰在此时落在了箭尖,也没让她的眼睛有任何的眨动。

    即便箭未离弦,也让太史慈毫不怀疑,她在射术上的本事,绝不会逊色于她在传闻中的统兵治理之能。

    下一刻,这支箭矢疾驰而出,一箭贯穿了一百五十步开外的一块岩石。

    强横的冲撞之力让这支白羽箭的箭镞扎进了石中,也随着石面上的振动,其上的积雪滑落下来了一片,以至于那片白羽尾翎竟像是落在石上的新一抹积雪一般。

    这分明就是没石饮羽之力!

    乔琰神色淡淡,收起了弓后朝着张辽说道:“文远,让人告诉公孙瓒,居庸关以东一射之地也是我并州军戍守之地,若他的人踏足进此地半步——”

    “杀无赦!”——

    这句朝着公孙瓒下达的通牒,也正是乔琰前来居庸关巡视的目的。

    在留下了这样的标志,又鼓舞了一番此地留守士卒的士气后,她才能放心地前往长安去参加刘虞的登基典礼。

    这位已经成年、且有实绩在手的天子,虽然先前在幽州输掉了一场和公孙瓒之间的交手,但当他在长安称帝的时候,他比起刘辩和刘协,显然更能吸引有志报国之人来投。

    所以乔琰绝不只是要参加一个典礼而已。

    这些前来的士人武将,哪些是她能用的哪些是她不能用的,她又该当做出何等表现来吸引到这些人的目光,随着局势的发展让他们从支持刘虞转向支持于她,都是她需要打的一场硬仗。

    纵然手握三州之地,已经让她站在了远比其他诸侯更高的上,也还远远不到她可以松懈的时候。

    远远不够!

    她也绝不能因为谋臣心腹中知她志向所在的,已对她表现出了全力的支持,便当真以为天下人都能有这样的态度。

    而她虽要如应允戏志才的那样去争取大司马的位置,却也必须时刻保持着谦逊守礼之态。

    所幸,眼下大概还是喜事更多的。

    比如说——

    在乔琰前往长安的路上,有一位青年士人已站在了武关之前。

    在早前他劝说诸葛玄带着诸葛亮前去并州后,他自己就因对时局的迷茫而转道了荆扬二州游历。

    但也正如乔琰的评价所说,江东孙策无法处理好与士族之间的矛盾,可凭一时之勇夺取扬州却难以长久,荆州刘表固为人杰,却也距离他所希冀的样子相差太远。

    荀彧原本打算北上,去看一看豫州的刘备和兖州的曹操,却在荆州境内听到了刘虞入主长安即将称帝的消息。

    于是他当即朝着武关赶了过来,转道往关中一行。

    这神容清朗,有流风萧肃之态的青年望着关上的积雪,眸光中流转过了一缕微光。

    在入关之前他心中思绪万千。

    汉室的出路是否在此地呢?

    他的出路又是否在这里呢?

    225. 225(二更) 君臣之辨……

    荀彧暂时没法对这两个问题给出一个答案。

    他只能确认一点,比起邺城的袁绍和刘辩,在长安的乔琰与刘虞这对组合,好像更有可能实现皇族与士族共治天下的目标,或者说,是士族地位不减的汉家天下。

    其实非要说的话,乔琰本就应该是荀彧的首选。

    戏志才与郭嘉两位好友早早便投效在了她的麾下。

    荀爽在前往长安后将荀攸送到她那里做了个军师。

    纵观天下各路英雄自汉灵帝驾崩、甚至是更早时候开始的表现,又罕有能与乔琰匹敌之人。

    但很奇怪的是,他虽然没亲自与乔琰接触过,却直觉在她的种种表现中,透露出的并不是个铁杆汉臣当有的态度。

    她早在黄巾之乱中,就已表现得太过理智与清醒了,以至于当荀彧尝试将自己代入乔琰处境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办法将她放在那个外露的立场上。

    也便是——因为汉灵帝的赏识提拔而无有保留地付出。

    如她给自己所起的那个表字一般,像是一把舍身而焚的炽火。

    这不太对。

    有些态度,那些与乔琰共事或相抗的人或许看不出来,处在荀彧这个局外人身份上,却要清楚明了得多。

    也或许,倘若将她换一个性别,当世争锋之人更能看出她的矛盾之处来。

    当然,荀彧没有必要揭穿她。

    毕竟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做任何越界之事,甚至令并州这一片边地,发展到了民生政绩军事都首屈一指的地步。

    但也正因为这种让他无法确定走向的野心,荀彧同样不敢选择投向她。

    这就是他未曾跟诸葛亮说出的话。

    只是现在,出现了一点让他也未曾想到的变化。

    随着长安的动乱终结,出现在此地的,居然并不是乔琰辅佐着刘协这个少帝,凭借着自己打出的清君侧名头顺理成章地架空刘协的权柄,对外则以天子正统之名发起讨逆。

    也即所谓的奉天子以令不臣。

    而是乔琰与卢植、皇甫嵩、黄琬、王允等一众大汉忠臣,在刘协失踪之后将刘虞给扶持上天子之位。

    敢选择思想已经成熟的刘虞作为天子,好像又与荀彧以为她有不臣之心的判断并不相符。

    莫非……

    她只是想做权臣,但必须是她所选中的那个大汉天子的权臣?

    以荀彧想来,倒也有这个可能。

    若将天下州郡中民生治理的情况排个序,乔琰的并州乃是毋庸置疑的魁首,但刘虞的幽州能一度将粮价压低到一石三十钱,不是第二也能保住第三的位置。

    以世人的眼光看来,刘虞即位,势必能一改昔年汉灵帝时期卖官鬻爵、骄奢淫逸的风气。

    若这就是乔琰的追求,她先前的种种举动也可以解释得通。

    可惜这种对她执政理念的深入挖掘,绝不会出现在郭嘉与戏志才送给荀彧的信中。

    他也只能在亲身游历于四方的一路上,对比评判各路诸侯的表现,直到收到刘虞即位的消息后,做出了这个他也不太确定的假设。

    到了这种时候,他实在不该因为担心会像奉孝一样有去无回,便对她退避不见。

    作为曾经被何颙评判的王佐之才,他也大可以凭借着为刘虞出谋划策的理由踏足长安。

    在这种想法的驱策下,他终于来到了武关之前。

    荀彧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朝着关内走去。

    身后的随从替他牵着马,跟在他的后头。

    或许是因为长安即将迎来新的天子,就代表着往来之间的商机,又或许是因为刘表对乔琰进攻董卓中所表现出的效率着实敬畏,放开了对这处关卡的限制,在这座司隶与荆州之间的连接隘口处,有不少商队的往来。

    荀彧置身于人群中,虽因其气质卓尔,与周遭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却也说不上太过醒目。

    但刚核验了身份户籍入关,荀彧便见有一小童朝着他跑了过来。

    他停下了脚步,等着小童跑到他的面前,听到对方问道:“我家郎主让我来问,敢问先生可是颍川的荀文若?”

    荀彧顺着小童伸手指向的方向看去,见那头是一列商队,规模不算太小。

    其中被小童特意指着的那一辆马车,比起一般的商队所属要看着稍精致些,但也至多被人觉得是家产丰厚的商人而已。

    只是此人能认出他的身份,好像也并非等闲。

    荀彧回问道:“若是又如何?”

    小童道:“若是的话,郎主请先生上马车一叙,从此地往长安城行去还有三百多里的路程,先生虽有马匹坐骑,到底不如马车舒坦。”

    荀彧虽不知来人身份,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不过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在他登上这架马车后所见到的,居然是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人。

    也是个让他不难猜出身份的人。

    车外依然是落雪的寒冬,车内倒是因车厢内铺设了毛皮,荀彧又在上车前被那小童递交了一尊暖手炉,并未让人察觉到什么寒意。

    而这端坐在车中的少年眉眼温润,气质中隐约带着三分凌厉之色,俨然不是个寻常的文士。

    他这开口问好间流露出的扬州口音,倒是让他又显得亲切了几分。

    荀彧温和地笑了笑:“庐江的周公瑾不替孙伯符戍守扬州,何故经由荆州前来长安?”

    被揭穿了身份的周瑜也很坦然:“只要这一趟出行比起戍守九江的意义更大,当然可以来。”

    荆州和孙策之间有杀父之仇,虽如今刘表和孙策都该算是支持乔琰和刘虞这头的,但两方之间的仇怨不可能轻易地化解。

    周瑜作为孙策的左膀右臂,原本是不应当走这一线而来的。

    但考虑到,袁术与孙策之间也算是有一番你追我赶的矛盾,这条路线又要比走豫州线安全得多。

    此外,按照方今的时局来看,周瑜确实有这个出行的机会。

    谁让此刻身在汝南的袁术一面深知周瑜不好应付,不敢重新夺回九江,一面还得面对境内刘备所带来的威胁。

    他又怎么会想到周瑜会忽然离开九江,来到长安。

    先前商队过武关的稍事停顿中,周瑜已让侍从在外头新烧了热水,此时正好被他用来招待荀彧品茶所用。

    如今的大多数茶饼还是南方所出,扬州之地的茶便是以采摘之后的茶叶烘烤成赤色,碾碎加上油膏制成的,在冲泡后还要加上葱姜之物。

    但因上次陆苑尊奉乔琰之命到访扬州,她谈及并州饮茶少有添料,至多品其纯粹之味,周瑜便也跟着学上了。

    此时这清透的茶汤被推到了荀彧的面前。

    车驾已在继续朝着北方行驶,因马车的质量上佳,这一路不算起伏,只是在并未倒满的杯中晃开了一道波澜而已,倒也未尝不是一种趣味。

    周瑜继续说道:“此前先生自徐州抵达扬州的时候,我便有所听闻,只是眼见先生并未有上门拜访何人的意思,就未曾打扰。如今赶巧又在此地碰上。”

    数月前他听闻荀彧行到扬州境内的时候,本是想请孙策尝试一下邀请对方的。

    可想想此前的高岱一事,周瑜又先打消了这个主意。

    事到如今,他和孙策都不是傻子,不会看不出来,高岱的事情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

    别看伯符最开始是因解庐江之围才入驻的扬州境内,不希望他在此地站稳脚跟的,依然不在少数。

    这些人也就自然不会乐于见到,在孙策的麾下出现可用之才。

    除非荀彧明确表示了要与孙策会面,否则还是当他并未出现在此地为好。

    事实证明,周瑜的这个应对之策也并未出错,看荀彧过境而不入门户的表现,显然对孙策并没有多看好。

    反倒是如今这个赶赴长安路上的萍水相逢,还能让他们对酌闲聊两句。

    荀彧看了眼面前的少年。

    若论仪态风度,对方实可算是士族典范,而若看其在扬州行事,更不失有勇有谋。

    他向来是个惜才之人,也不必对这位好客的马车主人摆什么架子。

    他道:“若只是品吴中名茶,也无所谓打扰之说,多认识一个朋友而已。”

    荀彧话说出口,也不免思忖起了周瑜前来长安的目的。

    若说只是要替孙策谋求扬州牧的位置,按照荀彧所听闻的那样,孙策既已经对刘虞称帝之事表现出了认可与拥趸,扬州地界上也没有比孙策更有能力担任这个位置的,再若考虑到乔琰所能发挥出的作用,周瑜是没有必要亲自走一趟的。

    这几乎已经是一个板上钉钉的委任。

    但就像周瑜所说的,他觉得此行还有比起镇守九江更要紧的事情,故而做出了这个选择。

    看来他不是为了观察刘虞和乔琰之间的君臣相处模式,以防日后应变不够及时,就是想从关中正在展开的建设中寻求经营扬州的经验。

    荀彧并未将他的猜测在神情中流露出来,但随着二人的交谈,周瑜顺势说起了前来此地的目的,确实是想跟乔琰做一笔交易。

    至于具体要交易何物,本着不必交浅言深的道理,周瑜也并未详说。

    两人也便将话题转向了书籍乐理之说。

    周瑜比荀彧小了十二岁,但他已算是出仕于孙策的麾下,姑且算是平辈论交也无妨。

    对荀彧而言,这往长安去的路途上有这样一个交谈之人,正可算是旅途乐事。

    但他也未曾忘记此行而来的观察目的。

    在车驾的中途停歇中,他已留意起了前来此地的人。

    既到了关中境内,有些先前还如周瑜一般混迹在商队之中的,现在也变得不加掩饰了起来。

    因袁术与刘备在豫州的争端,不乏有对两方都不太看好的汝颍之士南下进入了南阳地界,如今也正好随着刘虞将于长安称帝的消息而进入关中。

    荀彧自己就是颍川出身,从队列中窥见了不少熟面孔。

    只是这些人到底是去观望的还是直接寻晋升途径的尚未可知,故而两两相望之间也只是彼此颔首致意而已。

    他看着眼前的情景说道:“听闻刘公任幽州牧期间,互市的商贾也不敢有二价,若真如此,等翻过明年去,到了开春时节,恐怕从南阳与汉中方向流入关中的民众更不在少数。”

    这种人口流向,带来的必然是关中实力的进一步雄厚。

    虽在短时间内,还远不足以恢复到前汉以长安为国都时的人数状态,但这种人数的增多和凭借刘虞身份与信用引来的贸易增多,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冲淡掉董卓小钱对关中的影响。

    很难说这是不是乔琰选择刘虞的其中一个理由。

    荀彧忍不住感慨道:“那位乔并州做出了一个足够明智的选择。”

    起码到目前为止,刘虞的信用是最经得起消耗的。

    但或许,若她真有野心,这也是个对她本人来说不算太明智的选择。

    可到底是哪一种评价到最后占据上风,就像汉室的东西对峙局面不知道会走向何方一样,也是个让人无从预料之事。

    倒不如先亲眼看看长安的建设现状。

    当他们抵达长安后便得到了消息,因长安城的各片区域重新划定,又有将行天子登基之礼的缘故,一应车马都严禁入城,必须停放在宣平门外的官营旅舍之中。

    周瑜见荀彧有意直接步行入南郊区域,便令下属将车马带去了旅舍,自己则跟上了荀彧的脚步。

    在两人的视线中,南郊数座夯土台遗址中,位于最东端的那座正在紧锣密鼓地修复。

    虽天上尤有细雪,但大几十张由凉州纺织办生产出的油布相互联结,形成了一座特殊的顶棚,足以支持此地的搭建工作处在一个风雪不侵的环境之下,哪怕雪势转急也不必担心此地需要停工。

    从高台形制上,荀彧判断得出,那里就是长安明堂辟雍的旧址。

    周围的圆形水渠和周遭的曲尺形配房也昭示着它的身份。

    和洛阳城中的情况一样,这里承载着的是帝王祭祀天地、封禅、接受觐见的职责,也代表着大汉宗室的颜面。

    此地毁坏在了赤眉军祸乱长安之时,而在董卓带领刘协逃亡至长安后,他宁可让人在修缮未央宫上多耗费一些心力,也并未将明堂辟雍重建。

    如今才算是重新恢复了形制。

    荀彧朝着那个方向走近了两步便见到,何止是明堂需要重修,辟雍这条圆形水沟也早因多年间未有使用尚需重新疏浚,进而连接到南面的河渠之中。

    这条河渠朝着长安城东郊方向的民宅而去,横贯于其中。

    此地开工的队伍似还抱着疏浚河道的同时也兼管河道走向调整之事,正好赶在冬日河道结冰干涸之际施工,等春日到来便可派上用场。

    荀彧留意到,指挥着此地正圆水渠休整的,是位年岁已不算太小的内侍,不太像是董卓来到长安后才安排给刘协所用的宦官,倒像是洛阳旧人。

    而他领着做工的居然是一群羌人。

    因周遭的阻拦篱障,荀彧无法走到更近的地方去看,只是因为水渠在最外围才能看到这种特殊的组合。想到这种组合大概只有可能出自乔琰的手笔,荀彧又将对她的评价稍稍做出了一点修改。

    她这也算是谨遵汉室宗庙之礼了。

    他收回了朝着这边看来的目光,转向了西侧。

    在明堂辟雍的西侧有十二座礼制建筑遗址,可惜依靠着眼下的人力物力条件已来不及作出修复了,为免于其残败景象反干扰了明堂辟雍的恢弘之气,他们干脆将这一片土台上的木桩都给全部拆卸了个干净。

    唯独最西侧的方形台地上,灵台被重新修建在了那里。

    这两尊高台左右对望,似是在代表着长安的南面门户与脸面,虽尚未完工,却已可以让人试图想象一个多月后的正统景象。

    想到这里,荀彧脸上的神情不免柔和了几分。

    他向周瑜作了个示意,便与之穿过了明堂与灵台之间的新路,朝着长安城的方向而去。

    因荀彧抵达后便先让随从去城中寻荀攸去了,他观望南郊建造场景的时间又稍微久了些,长安城的南门,也就是安门之外,已经有荀攸打着伞在那里候着了。

    或许是因为荀攸亲自来迎接的缘故,荀彧感觉守城的士卒对着他和周瑜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但在荀攸朝着他们看去的时候,他们又当即恢复到了目不斜视的状态。

    “不必看了,我接的人也没比别人多长一双眼睛。”荀攸朝着他们说道。

    在走入城门后他又小声笑骂了一句,“这群凉州兵里选出的皮猴子!早说该换一组来戍守的。”

    他说是说的皮猴子,但听他语气里,倒是与这些士卒亲近的关系居多。

    荀彧打量了一眼对方,觉得应当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这个一向话不多,时而让人觉得他有些外愚的侄子,好像在跟随乔琰征战的两年间,比起先前活泼了不少。

    但等进了长安城后,他便暂时无暇留意荀攸的情况了,而是观察起了周遭。

    贯通南北的安门内大街长十一里,宽约十六丈,中央的六丈为天子驰道,两侧为行人官员可走。

    这个路缘之间的区分已重新完成了划定,不难让人猜到,这同样是为了天子登基之事而恢复的礼制。

    荀彧开口问道:“我看如今的宫室还是只分布在未央宫这一侧?”

    荀攸回道:“对,刘公崇尚简朴之说,故而按照早前君侯已与之商定的那样,保留未央宫与桂宫作为宫室,前者为天子居所,后者为朝会之处。”

    这两宫都分布在他们所在大街的西侧。

    荀攸指了指东侧,又道:“长乐宫宫室只剩残骸了,但用来改做民居,纳入一百六十闾里之中也不太合适,故而将衙署九府都搬迁到此地,此外,以刘公在幽州的直系旧部重新组建金吾卫,也屯扎在此地。”

    这个距离倒是要比先前洛阳的情况易于调动,可以有效地防止出现宫变的情况。

    他们往北走出了一段后,听荀攸继续说道:“北面就是三庙九市和闾里所在了。”

    因长安城是南高北低的情况,出北城门后就是渭水,故而当他们是从南面武关而来的时候,先看到的是宫室所在,而后才是民居。

    未央宫位于南面最高之处俯瞰皇城,也眺望着北面最低处的关中平原流水。

    荀彧纵然没见到月前的长安城是何种模样,也直觉此地在重新修整规划后,比起原本要有秩序得多了。

    他问道:“乔并州可回返长安了?”

    “我就猜你会问这个问题。”荀攸不会听不出来,荀彧话中的意思并不是在说,如果乔琰已经回来的话,是否要与之见上一面,而是在问这长安城经历了一番突变后的势力分布。

    权臣——还是拥有兵权的权臣,与未来的天子之间孰强孰弱,极有可能是这些新到此地之人评判去处的第一标准。

    见周瑜已知情识趣地与他们告辞,往客舍的方向去了,荀攸便回道:“你来得倒是时候,君侯于昨日抵达的关中,暂时驻兵在高陵,自己带着一部分骑兵来的长安。骑兵驻扎在渭水北岸,她则带着随从进的长安。”

    “不过她没在城内待多久,就又出城去了,走前还同刘公要走了一个人。便是那位协助刘公在幽州屯田和制定法令的田子泰。”

    之前刘虞来凉州督战的时候,乔琰就发出过感慨,为何刘虞只是自己来了,而没有将他那个好帮手田畴也给一并带上。

    好在如今刘虞入主关中,上谷郡有张辽戍守,田畴自然也该跟着来到长安,可算是让乔琰感到满意了。

    按照乔琰对刘虞的说法就是,她先前在关中划定民屯军屯范围的时候,刘虞还未曾决定前来,田畴也未到,她就先将这里的统筹权柄交给了国渊和程昱。

    但如今刘虞既已来了,便请田畴来接手一部分,这才符合君臣之道。

    要说乔琰舍得将关中军屯给交出去,那也将她的胃口看得太小了。

    只不过是在谋划大司马位置之前,她还不能行差踏错半步而已。

    当年洛阳种地之事都干过,又何妨是在长安军屯的管理权上让上一步。

    她也未必就该算吃了亏。

    这关中平原的军屯实际上该当以郿坞、长安为节点划分成三块,在她于凉州并州还留有人手的情况下,关中是还缺管理型人才的。

    自己兜里的不够用了,那就用别人兜里的。

    以田畴这个刘虞死忠来插手军屯事务,也正可以为自己谋求一个好名声。

    可事实上,田畴在其中能掌握到的话语权是很有限的。

    幽州的粮价稳定,可粮食亩产也远不如并州。

    田畴不需多久就会发现,在主事之余他还需要向程昱与国渊请教不少东西,否则难免形成土地资源的浪费。

    在这种情形下,以田畴实在的性格,他只会让程昱作为主事人。

    这才是对乔琰来说最有利的人员安排局面。

    但在不明就里的人听来,这却是一番为显天子体面的举动。

    荀彧隐约能判断出,这种磨合里依然是乔琰占据了主导权,只是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已算是最妥帖的处理之法了。

    这么看起来,从他自抵达长安以来所见的种种,都在表现出一个信号——

    乔琰所要扶持的大汉,是有刘虞这等贤人居于中央的大汉。

    而她本身的世家出身以及谋求权臣高位的想法,倒也不失为是一种士族共识。

    荀彧心中思量之际,听得荀攸问道:“文若,你既已来长安了,我便不妨摊开来问了,你现下是如何想的?”

    “我……”荀彧刚开了个头,忽见一队身着灵台待诏官服的人从他的面前经过,当即止住了话茬。

    荀攸本以为荀彧是因为有人经行路过才中断开口的。

    但当他朝着荀彧看去的时候,却见他的表情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荀攸问:“怎么了?”

    荀彧皱起了眉头:“我好像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

    虽只是惊鸿一瞥,但他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看错。

    更让他确认这一点的,是对方看到他的那一刻,状似无意地将头扭到了一边,避让着他的目光。

    这个人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尤其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队伍中!

    他便是如周瑜一般是来长安谈买卖的,也都还说得过去,可他为何会在灵台的队列里?

    那分明是袁绍麾下的谋士田丰!

    226. 226(一更) 议定弘文

    荀彧当然是见过田丰的。

    颍川荀氏子弟中的荀谌就出仕于袁绍的麾下。

    而荀谌荀友若,乃是荀彧的胞弟。

    在荀彧告知于郭嘉他前往了徐州之前,他也曾经往邺城走过一趟。

    只不过本着并不太看好袁绍扶立刘辩于邺城的想法,他自称只是去见弟弟的。

    但荀彧既到,就算袁绍看出对方目前保持着避不出仕的态度,并未对他发出招揽,他也会让他麾下的谋士以主客往来的理由和荀彧接触。

    荀彧就是在这个时候见到田丰的。

    虽然……现在的田丰好像看起来比之前的精神面貌好了不少,也把胡子剃了,但这些只是在一年多的时间门里发生的变化,大概并不影响荀彧凭借着眼神将他给认出来。

    袁绍让己方谋士来长安这头刺探军情的做法,已经到这么简单直接的地步了吗?

    认出田丰的这一刻,荀彧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何况若真是他所猜测的那样,田丰混到了这个位置上,要想脱身,好像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荀彧毕竟不知道,田丰最开始只是想潜入农具生产之地做个底层的打工人,搜罗到并州的农业种植之法,变成张牛角看好的心腹,甚至是成为前往长安的灵台丞随行人员,全都可以叫做意外。

    就连田丰本人都对这些意外无奈至极。

    荀彧只是在这一刻,难免想到了在进入长安之前于南郊所见的情况。

    灵台与明堂辟雍相对而立,彼此呼应。

    按照天子登基祭祀天地的情况看,因长安如今人手有缺,难免要从灵台借调人手。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田丰是为了破坏明年元月初一的登基与祭祀仪式而来的?

    刘虞将立的消息传出,自荆益豫各州而来的士人不在少数,荀彧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员,这势必会给邺城朝廷带来极大的压力。

    这可能是田丰出于河北士族的利益考虑而自己做出的决定,也有可能是袁绍为了防止其他人办事不得力,才给田丰安排的任务。

    这都说得通!

    荀彧虽还未曾和乔琰会面,但刘虞这位汉室宗亲若即位天子,在荀彧这里的认可度是比刘辩更高的。

    在意识到田丰极有可能有所图谋后,荀彧当即朝着身边的荀攸说道:“速去提醒乔侯,灵台内极有可能混进了冀州的田元皓!”

    荀攸深知,荀彧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也不会因为什么人有相似之处,就得出这样的论断。

    此事为真的概率相当大。

    而田元皓这个名字代表的是什么意义,也实在不用多说了!

    荀攸在将荀彧安顿下来后,当即将此事上报给了乔琰。

    若是田丰知道荀彧对他给出了何等猜测,估计要恨不得给自己叫个冤枉。

    他一个至多按照标准的文人素养会一点射箭和驾车的,怎么可能会让自己成为潜伏进长安的刺客!

    难道凭他会算数吗?

    但他此时已经不免陷入了提心吊胆的状态。

    在见到荀彧的这一刻,他一边想着,乔琰打出的战绩与刘虞的贤名配合在一起,造成的效果当真惊人。

    荀彧出现在此地,大概不是来长安拜访叔叔荀爽和侄子荀攸的,而是前来投效的。

    若按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袁绍所面对的压力将不只是来自她的兵力威胁,还有人才投效之后的后续影响。

    而另一边田丰又想着,可能在袁绍感受到这个后续影响之前,他田丰就要先被抓起来了。

    在他刚离开邺城的时候,许攸还觉得他田丰处事面面俱到,正是个合适的探查人选,现在可能随便换个人都不会有他这种失败的体验。

    这个时候跑路的机会不大。

    他是跟着任鸿身边的灵台待诏行动的。

    虽然灵台待诏大多是从马伦早前的女助手中选拔的,但四十一位灵台待诏里还是有那么十来个是后续填补进来的,正好凑出了个八人间门。

    田丰看着自己的七个室友,觉得自己看到的可能是七个监狱管事。

    偏偏那种只是人有相似的可能,让他必须在此时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以防在别人只是怀疑的情况下,就先自己把底细给掀了。

    在见到荀彧之后的三日都并未有人对他的身份提出质疑后,田丰觉得自己可能是杞人忧天了。

    荀彧跟他原本也就只能算是几面之缘,认不出他来才应该是正常的。

    但此时,他那份作假的户籍记录信息,和他自从来到并州之后的神奇“升迁”履历,都已经放在乔琰的案头了。

    “元封……噗。”乔琰看到这个名字真没忍住笑了出来,她朝着一旁的程昱说道:“这倒是让人想到志才了是不是?这个取假名的方式真是有够直白的。”

    乍听到荀攸上报,说田丰蛰伏在灵台,疑似要对刘虞不利,乔琰还惊了一跳。

    别看现在各方势力之间门的往来,固然应该算是明争暗斗,但还远没有发展到谋划刺杀的地步。

    要是在田丰这个谋士上开了先河,那还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但看到田丰到底是如何加入灵台队伍的经过,乔琰又免不了为他鞠了一把同情泪。

    张牛角他有本事啊!

    在这种情况下都能把田丰给抓出来,还以这样的方式送到乔琰的面前。

    谁看了都得说一句气运作祟。

    程昱回道:“若我没记错的话,君侯当年给自己取化名,也就是把姓名颠倒了一下而已。”

    从乔琰到严乔,和从田丰到元封,就不用百步笑五十步了吧?

    好歹田丰是把两个字都改了。

    乔琰轻咳了一声。

    有些下属跟着自己的时间门久了,就是在这一点上有些麻烦。

    对她的过往都知道得太清楚了。

    好在程昱已转而问道:“君侯打算如何安排田元皓此人?”

    田丰明显不是主动前来此地的,而是在各种阴差阳错的推动之下,才让自己处在了这种醒目的位置,进而让自己被荀彧恰巧发现,所以什么刺杀刘虞当然是不可能的。

    乔琰思忖了片刻,“揭穿他的身份好像没什么必要,若真这么做了,他要么就是自请入狱,让袁绍来跟我谈换人条件,要么我将他杀了了事。”

    从她的利益角度,除非袁绍能拿出影响他发展的大出血利益,否则最合适的处置方式还是后者。

    谁也无法确定,从田丰抵达并州到如今到底获知了多少消息。

    这些消息被送到邺城后,又会否带来对并州不利的结果。

    最为稳妥的情况当然是铲除后患。

    但田丰是个人才。

    既是人才,总有让他发挥出作用的地方。

    乔琰道:“我有个好去处留给他。不过这个去处,现在还并不存在,正好让他一并参与建造规划了。”

    程昱有些好奇,听乔琰的意思,好像是要让田丰继续维持这个元封的身份成为她的帮手,便问道:“不知君侯说的去处是?”

    她回道:“这就是我要找荀文若谈的事情了。”

    荀彧的到来让乔琰松了一口气。

    这既意味着她打出刘虞这个招牌的决定,已成功掩盖掉了她可能被聪明人细究出的矛盾之处,同时有了对天下有识之士更强的吸引力,也意味着这位顶级的内政人才,不会去资助她的对手了。

    乔琰倒不怕荀彧如同历史上那样成为曹操的助力,她只是不想在征伐之间门造成更多的损失。

    不过如今却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了。

    此前荀彧在四方游历,相当于是并未出仕的状态,乔琰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门去把人请过来。

    但人都到了她的手底下了,她要是还不能将其留在此地,那就是她的无能了。

    在田丰还在为自己的身份暴露而辗转担忧之际,乔琰已经在请荀彧过府一叙了。

    颍川荀氏的士族风仪在荀彧的身上得到了尤为分明的表现。

    在这两年间门的四方行游,好像根本没有在荀彧身上表现出任何的风霜侵袭之气。

    当他在乔琰的示意下在她面前就座的时候,他那衣袖拂风间门带起的一点熏香气息,一如荀彧本人所表现出的冰清秀雅之态一般,并未让人觉得有何等侵入领地的冒犯。

    也无怪乎荀令留香被人引为美谈。

    但当乔琰看向荀彧的眼睛的时候又可以确信,所谓的风姿俊雅,坐处留香,绝不能掩盖掉他本人的才华,以及,他可能并不像是表面所见的文雅,而自有一派坚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颍川荀氏子弟倒是有一点共通之处的。

    比如说别人看到荀攸的时候,往往很难想到他在作战方略上多有通权机变之能。

    当然,现在要谈的是荀彧。

    让荀彧有些意外的是,摆在他面前的并非是他从周瑜口中听说的并州清茶,而是白水。

    置于青瓷杯中的温水干净不见杂质,本不像是常见的待客之道,可当乔琰开口的时候,荀彧又觉得,面前的这杯白水,无疑是乔琰打算直接跟他摊牌来说的表现。

    未尝不是一种恰到好处。

    乔琰道:“几日前我正好和慈明先生谈过一次,早前在他前往长安维护天子威仪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已不太好了,去年和今年还又重病了一场,无论如何也不适合长期在长安这样的环境中。”

    “我的意思是让他前往乐平,和伯喈先生与郑公为伴,因元化先生也在乐平,许还能将他的身体调理一二。”

    若要荀彧看来,这确实是对荀爽最合适的安排。

    荀慈明原本就不适合朝堂的环境,更适合著书立说,早前只是因为董卓为了赢得士人的支持,才将他给强行征调过来的,而后便走不了了。

    现在若能回归原本的去处也好。

    “只是这样一来有一个问题。自董卓乱洛阳后,朝廷百官中除卢公荀公等人之外,多迁移往邺城,偏偏新帝将立,是需拥趸班底的。荀公有名望人脉,立身持正,尚书令之位非他莫属,届时刘幽州自幽州牧成为天子,有何处表现不妥,也有荀公与之谏言。”

    目前的尚书令,其实是卢植。

    可荀彧很清楚,卢植在刘宏任下是尚书令,是刘宏对其战功的忌惮,在董卓任下还是尚书令,同样是董卓在避免卢植掌兵。

    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其实是不太适配的。

    在三公多领尚书事的情况下,尚书令的权柄逊色于三公,内朝的参知政事权柄在刘宏当政期间门也被他削薄了不少。

    比起尚书令,卢植其实更适合做太尉。

    荀彧问道:“君侯的意思是?”

    乔琰显然不是要让荀彧直接取代荀爽的位置,而是说道:“以荀氏子弟来说,公达在兵法上尤有建树,往后平定四方必定随我征战,若直接将荀公挪去并州,他势必要担心天子近臣不足之事。”

    “故而我有个想法,想与文若商议一二。”

    她说到此地顿了顿,眸光有一瞬的锐利,俨然是要求索一个答案,“不过在此之间门我有一话想问,文若可愿出仕于长安?”

    乔琰若问可愿为她所招揽,荀彧或许还要犹豫一番,可她问的是出仕于长安,那就实在没有拒绝的必要。

    若非有这种想法,他也不会出现在此地。

    故而他回道:“为汉廷效力,正为我等士人所求。”

    乔琰笑了笑。

    荀彧这句话将长安的朝廷说成是汉廷,那邺城朝廷便是伪朝了。

    有这句定性的说法在,于眼下的情况看,已是足够了。

    她神情一展:“有文若这句话,后头的就好说了。以我看来,荀公所忧,乃是朝堂秩序法度未定,上下官职空缺实多,而我所患者,乃是天子近臣不足,权威声势不足以令四海臣服。若此事未定,我等还不足以与邺城朝廷相抗,荀公也不能安心居处并州休养身心。”

    “所幸自刘公入长安以来,赶赴此地的志士仁人不在少数,迁徙至此的民众不绝往来,其中或有迟疑抉择者,或有无自荐晋身之阶者,或有擅长文墨之道却不长于言辞者,如若让其过门不入,实为憾事。因此——”

    “我想在长安城中请未来天子设立弘文馆,行招揽筛选士人之用。辟其半数作书籍典藏之地,半数为士人往来谈笑论辩之所,而后由若干才学敏捷长于庶务者轮流坐镇此间门,观望此地士人言行,择其善者举荐于中央,逐渐填补朝中空缺官职。”

    “可惜坐镇此地之人,需有品评人物之才,却无结党营私之心,实难挑选。”

    乔琰的目光定定地看向了荀彧,说道:“我想举荐文若为侍中,兼任弘文馆馆主之一,不知文若意下如何?”

    这是一份格外特殊的邀请。

    可若以其对长安情形的效益来看,这又实为势在必行之举。

    只是当荀彧接下了这个任务,自乔琰办公之处走出的时候,他不觉在心中颇觉情绪复杂。

    倘若真如乔琰所说地创立了这个弘文馆,这是在增强巩固于天子身边的势力,也迟早会增加到与乔琰分庭抗礼的地步。

    但凡她有夺权的私心,好像都不该做出这样的选择。

    或许真是他之前想多了。

    他也实在不当怀疑这位大汉忠臣的!

    而乔琰则在送走了荀彧后,又琢磨起下达另一道指令。

    等她将弘文馆之事告知于刘虞,征得其同意后,她就将其吩咐下去。

    这条指令中写道,因人手不足,令灵台待诏中分出十五人协助弘文馆的修建规划之事,其中就包括了——田丰。

    不对,应该说是元封。

    227. 227(二更) 建安元年

    田丰既然已经来到了关中,总归袁绍在短时间内又收不到他的动向,这样的人才在乔琰看来,也同样是不用白不用。

    他顶着现在的假名元封所做的事情,和冀州田丰有什么关系?

    既然在并州农具生产制作的场地,他能因为计算能力过关的缘故被张牛角给“寻宝”出来,如今也当然可以因为参与到弘文馆的建设之中,将自己某些方面的特长给暴露出来,进而得到提拔委任。

    “他可真是连理由都给我们想好了,”乔琰看着与田丰相关的资料记载说道,“他既然说是要将妻子儿女接到并州来,故而努力务工,自然是该当争取更高的俸禄才对。巧得很,无论是比物资还是比俸禄,我们都不比冀州那边小气。”

    荀彧在进入关中地界后所得出的结论并没有错。

    乔琰确实是在利用刘虞的名声达到平抑粮价、消弭董卓小钱影响的目的。

    此前她就通过以五铢钱雇佣凉州人,并将凉州的抵押品送往并州销售的手段,促成凉并二州建立起对五铢钱的信任。

    如今在经由关中对二州再次进行了一道连接、并打出了刘虞这个招牌后,五铢钱的可信程度自然也就在进行更进一步的恢复。

    她不着急于快速进行地盘的扩张,也正是为了让这个货币制度进一步地稳定下去。

    以她如今所拥有的地盘,和任何一方势力的连接都存在险关隘口,却又并不是完全断绝联系的状态。

    往来间的交易增多,也会进一步树立民众对货币的信任。

    但有意思的是,因铜矿的主要分布地并不在关中,乔琰并未将并州的铸币三官挪入关中,而是依然保持着独立于外、掌握于她手中的状态。

    在确实有必要的情况下,谁也无法针对此事对她做出指责。

    所以实际上,这个印钞机在她的手里。

    这就让刘虞虽在表面上看来是未来的大汉天子,调控物价的权柄还是她说了算。

    只说“不比冀州小气”可着实是一种谦虚的说法了。

    郭嘉在旁调侃道:“不过这样一来,张牛角想要培养出一个心腹干将的梦想,短期内大概是没法实现了。”

    谁让田丰都已经被乔琰给盯上了,哪里还有可能还给张牛角。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乔琰一脸无辜,“他今日能抓到一个田丰,明日就难保不能抓到一个沮授,我这是在激励他,多在自己的下属里寻人探宝,说不定还能抓出什么大鱼。”

    她想到这里,甚至琢磨起了要不要对张牛角的“不学无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想来还是顺其自然为好,便没打算在此事上多管。

    “行了,不说此事吧,说说弘文馆。”

    在和荀彧提及弘文馆的创立之前,乔琰其实并未跟下属提及此事。

    但在她回返关中后,已对心腹告知她意图谋求大司马的位置,一并告知的还有她以退为进的行事方略。

    这种以退为进早在重新规划长安城,形成从未央宫到明堂辟雍的礼仪路线,在她让刘虞麾下的田畴参与到关中屯田事项中都已有所体现,此时提及弘文馆之说,也并未让郭嘉和程昱有多惊讶。

    郭嘉也很快反应过来,弘文馆的存在虽然在名义上来说是为填补天子臣属,但这种选拔未必就会成为乔琰的掣肘。

    眼下的好处起码是很直观的。

    弘文馆颇有广揽贤才之意,成就的不只是刘虞的名声,也是乔琰的。

    而这些被选拔出来的贤才到底是直属于刘虞,还是随着四方开疆拓土的委任,和乔琰之间的联系变得越发深厚,实在是一件很难说的事情。

    另外,弘文馆的存在,更像是对现如今已经学成的士人发出招揽,与乐平书院的栽培模式并不冲突。

    对尚未有这个底气前来关中一展身手的人来说,乐平在有蔡邕、郑玄、管宁、邴原等人后,即将新增一个“退休”的荀爽,这个配置依然有着对士人来说不可替代的吸引力。

    等乐平书院中的学子学成后,也势必对弘文馆出身的士人派系形成冲击。

    何况,等到乔琰的羽翼渐渐丰满,也就是说,当她稳固三州乃至于更大的地盘、也不需依赖于一个尊奉大汉之名的时候,弘文馆可能直接就成为了乔琰的人才获取渠道,甚至不需要经由过一趟转手。

    郭嘉想通了这一点后,觉得还有些麻烦的,也只是弘文馆馆主的人选了。

    荀彧不能是这个唯一。

    但正如乔琰跟荀彧所说的那样,这个坐镇弘文馆的不仅需要有辨别务实人才的特质,还需要有不与人结党营私的品行,就足够将其门槛拔高到一定水准。

    他便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便如君侯所说,此人需要满足这样的两个特质,可有些满足此条件的人,担任这个位置又多有不妥。资历太高地位也太高的馆主,哪怕不是他本人希望形成这样的联合关系,同为他选拔的人也会因为这个名头而聚拢在一起。”

    和荀彧一样履历不丰、能力极高却持身清正的,实在是太少了。

    乔琰回道:“我有几个人选,只是在同时将他们委任其中还是以轮岗的方式安排上,稍微有些犹豫。”

    程昱在旁问道:“若我没猜错的话,这个人选里应该有王子师?”

    “不错,”乔琰拊掌回道,“王子师乃是并州出身,但并州的人才大多不需要走弘文馆路线。”

    三互法这种规则可不涉及底层官员,这意味着并州内的人才要么已经被各郡太守给收拢到了麾下,要么就是还在乐平书院就读,又或者——

    这些人对并州真正的实力要远比其他各州的人看得清楚,比起弘文馆,他们大概要更乐意直接到乔琰门下前来自荐。

    这也就意味着王允所能从中选到的人,少有与之可以谈论同乡情谊的。

    此外,莫要忘了,王允身上还背负着将天子弄丢的罪名。

    在外人看来,正是因为有王允的配合,李傕才能折腾出一个假冒的天子来,也能征调出一支队伍,以至于让天子最终为他所劫掳。

    这种罪过并未被人摆在明面上说,可王允确实是要为之负责的。

    这也就意味着,他所举荐的人可能并不敢与他有太深厚的私交。

    根据以上几点来看,王允实在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

    程昱便问:“不知君侯所想的另外人选是谁?”

    乔琰回道:“陈元方和崔州平。”

    陈纪陈元方这个人,都用不着乔琰去逮人了,因为他就在此地。

    此前董卓为祸洛阳的时候,陈纪和荀爽一样也是被征用的倒霉蛋,因其与荀爽私交甚好,也跟着一并来了长安。

    陈纪的为官经验不多,但他自小跟着父亲陈寔,将官场人心看得分明。

    而若论其品行,更是无有可以指摘之处。

    尤其有意思的是,他自身的品行很高,却很烦空有形式无有真情的虚伪举动。

    此处特指应付举孝廉而在孝道上表现出的形式主义。

    乔琰想着,他的年龄也已经有些大了,让他去处理朝政上的事情难免有心无力,正好放在弘文馆里做个道德标杆。

    此外,在将陈纪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后,有一个人落到她手里,也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了。

    正是陈纪的儿子陈群。

    他在历史上是曹魏律法《魏律》的主要创始人,九品中正制也是他提出的。

    后者就算了,前者对乔琰来说还是极有用的。

    他也确实到了出仕的年龄。

    至于崔州平,他同样可以安排在此地。

    早在去年的八月里,在乔琰还身在凉州和那些武威豪强打交道的时候,戏志才和郭嘉就已经在讨论将崔钧给召来并州做事了。

    崔烈毕竟年纪也不算小了,崔钧与其在安平赋闲,观望时局,还不如来并州协助老父亲处理公务。

    所以在去年的十月里,崔烈便在戏志才的建议下给他送了一封信,信中所言就是此事。

    崔钧固然因为和父亲在买官这件事上闹出了点“矛盾”,总的来说和父亲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当即赶了过来。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西河郡中的庶务其实大半是经由他之手来处理的,足以证明他的本事。

    乔琰道:“任用崔州平为弘文馆馆主之一,一面是可体现对于河北士人的拉拢。”

    崔州平乃是冀州人,其父亲崔烈乃是河北名士,这就是在跟袁绍抢饭碗。

    田丰会不会迎来另外一个有可能发现他身份的人,那是另外的问题。

    “另一方面,我倡议创立弘文馆,若连一个自己人都不安插,别人反而要怀疑我别有用心了。”

    她在抬眸间露出了几分狡黠的意味,郭嘉、程昱二人也不由在心中为她这个人选叫了声好。

    这一点小小的私心表露得恰到好处。

    这样一来,若按照她的安排,弘文馆四馆主便是荀彧、王允、陈纪和崔钧。

    从年龄上来看老中青三代都有了,而从地域上来看也涵盖了河北、并州和豫州。

    稍有的一点问题也只是,荀彧和陈纪都是颍川人。

    但这两人一个是“王佐之才”,一个是“三君”之一,实难有人提得出比他们更合适的人选。

    郭嘉想了想乔琰先前提到的那个四人同往还是轮换的问题,说道:“不知道君侯有无听过一个说法,昔年陈太丘拜谒荀朗陵,因其崇尚简朴无有仆役,就令陈元方拉车,陈季方持杖在后,彼时陈长文尚小,载于车中,时人将此景称为真人东行,引为美谈。如今虽不是陈氏子孙三代,却也是四贤才齐心,何妨令此四人同往弘文?”

    郭嘉所说的这件事,说的就是陈纪的父亲前去拜访荀氏八龙的父亲荀淑。

    因为陈寔持节俭之风,没有仆从相伴,便让长子陈纪拉车,次子陈谌在后,当时的陈群年纪还小,就被载在车里。陈寔和两个儿子都有美名在外,合称三君,故而被人称为“真人东行”。

    也便是说,贤人聚众而行,在今时是很容易被传出美名的。

    所以弘文馆的四位馆主也大可以如此。

    让他们同去无妨,到时候有事务在手需要忙碌的,大可以早一点走。

    总之便是要凭借着美谈名声,令此四人坐镇的消息尽快传播开来。

    不过他话刚说完就听到乔琰调侃道:“谁是那个年纪尚小载于车中的?”

    郭嘉哭笑不得。

    他就是打个比方而已!没有真要复刻陈氏祖孙名场面的意思!

    但他也下意识地想到……若是真要严格按照这个场面,那这四人里年龄最小的,好像是荀彧吧?

    对于自己的好友好像处在了一个有些奇怪的安排下,郭嘉毫无负罪感。

    他已盘算着明日就请文若吃酒去,再替他接风洗尘一番。

    如果乔琰真要这么安排,那就当提前请罪好了。

    好在他又听乔琰说道:“开个玩笑罢了。如此一来,长安城中的文官遴选之事便这般定了。但——”

    她话说到此,脸上忽有几分肃然,“文官的事上我们可以让步,武官的事上却绝不行。”

    “无论出于何种问题的考虑,兵权这种最实际的东西,都只能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

    哪怕要端着刘虞这个对外打出的幌子,这条底线也绝不会变更。

    这才是为何她要给自己争下大司马或者大将军的位置。

    “其实君侯倒是不必太担心此事。”程昱说道。

    他说话之间语气从容,也或许,将他这种表现说成是见证她一番成长的骄傲也无妨。

    “自黄巾之乱到如今,君侯未尝一败,凉并二州军权绝无可能假手他人,关中又有子龙坐镇,便是有人来投,也必定会选择直接来投效到君侯麾下,而非从金吾卫中谋求职务。”

    程昱并未多言,在座之人也听得出他的另外一层意思。

    与乔琰形成对比的正是刘虞。

    虽然刘虞在处理政务上的能力出众,但慈不掌兵的道理,在刘虞这里得到了充分的反例论证。

    哪怕给了他足够的军队人数,在不能做到合理训练与有所取舍的情况下,只有兵败一种可能。

    前来长安的众人大多是因刘虞的贤名而来,但大概不会有人是因为刘虞的作战能力。

    刘虞的性格也让他对月前的一败深觉惭愧,绝不会轻易插手于军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对乔琰是一件好事。

    她顶多就是需要提防,有人聚拢在刘虞身边,希望谋求上进,觉得有了天子的支持,就可以将军权也收归己用。

    但在这样的人冒出头之前,程昱会替乔琰早一步发觉隐患的。

    他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面容闪过了一抹笑意:“我还当恭喜君侯的,您此番往幽州巡视,不是又带回了一员武将吗?”

    程昱所说的正是东莱太史慈。

    他见到了乔琰麾下部将的状态,又亲见乔琰以没石饮羽的一箭,对着公孙瓒发出了宣战之言,因其本就是个性情中人,当即决定了投靠乔琰麾下。

    听闻她问询起家人后,毫无犹豫地派出了人手,意在将他的母亲也接来并州居住,太史慈对乔琰的尊敬更添几分。

    在得了乔琰的吩咐后,他当即接手了一队兵卒训练神臂弓营。

    武将的想法可要比文臣简单太多了。

    谁能领着他们打胜仗,谁就能得到他们的支持。

    而乔琰何止有着指挥若定的魄力,还有着让这些武将信服的个人实力。

    只要再多一个统天下兵事的正名,便不必担心兵权有失。

    等到征讨战事再起的时候,这份军权也只会随着她的下一场胜利,越发牢固地掌握在她的手中。

    至于能不能赢得下一场胜利?

    这不正是她麾下的谋臣武将所要竭力去考虑的事情吗?

    在这场战事发起之前,他们的实力也必然会比之前更进一步。

    除却关中与凉并二州本身的积累之外,还有与其余各州交易得来的收获。

    荆州的刘表不必多说。

    刘协失踪的武关距离荆州太近,让刘表出于洗脱自己嫌疑的想法,不得不在此时割肉放血。

    在让长子刘琦前来长安协助宗庙之祀的同时,他也放开了荆州对南阳的控制,让武关成为了一处任意通行之地。

    后者所造成的商旅通行,堪称是近来维系关中贸易的一大出口。

    益州的刘焉倒是没这么积极,但他也并未阻拦于益州和长安之间的往来。

    这就让乔琰派出的采购蜀锦队伍,在此时已经带着第一批收获来到了关中。

    为了让她和这支队伍之间不会被人发觉联系,乔琰只让人知会他们按照预定的行程行事便是。

    还有一方的交易,来自扬州。

    和荀彧凑巧在武关遇上的周瑜,与她也有了一次会面。

    不过这不是一笔当即就可以有物资往来的交易。

    他以商队渠道送来的一批江东货物与府库孤本并不是交易的内容,而只是恭贺乔琰进取关中的礼物。

    真正的交易内容是农耕之法。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的道理,周瑜不会不清楚。

    身在兖州的曹操可以用上乔琰这边总结的耕作技法,江东这片地方的情形却不同。

    但在江东各郡世家对孙策并非心悦诚服,各地还多山越作乱的情况下,若是能先让招募来的士卒吃饱喝足,孙策的压力能减轻不小。

    曲辕犁的灵活作业特质,让其特别适用于南方的田地,孙策和其部将已经从中尝到了甜头。

    周瑜怎么想都觉得,乔琰手里应当还有同样能套用的工具。

    当然,他也清楚地知道,乔琰可以将扶持故人之子这样的话,作为送出曲辕犁的借口,孙策却不能仗着这一份人情来套近乎。

    在他即将成为扬州牧后,无论他此时到底有没有成年,又有没有一个父亲叫做孙坚,他都是一个完全独立存在的个体,有些人情也不再适用于这个层面的交流。

    所以周瑜是抱着诚意而来的。

    他说,若乔琰所提供的经验能在粮食增产上奏效,江东各郡将会将增产部分的三分之一送至关中。

    这份以上贡天子之名送往关中的粮食,刘表是绝不敢出手抢夺的。

    至于额外还有什么条件,都可以由乔琰这边来提出。

    “所以君侯最后提出了什么要求?”郭嘉与她在说起这事的时候问道。

    他直觉乔琰提出的附加条件绝不简单。

    乔琰回道:“我告诉他,我需要江东自沿海县镇中选拔出海运造船上的好手,送一支二百人的队伍给我,这就是我的交易条件。”

    郭嘉道:“这条件对于扬州来说倒是不难,可凉州并州和关中并没有任何一点海运的需求,他就不觉得奇怪?”

    乔琰:“他当然觉得奇怪,但我暗示他,这是为了打袁绍用的。”

    郭嘉一品她话中的意思,便知道她是如何蒙骗的周瑜了。

    打袁绍还真有可能要用海船。

    按照绝大多数人对乔琰的揣测,等到稳定了关中局面后,她必然会先选择收复幽州,而后挥军南下和袁绍相抗。

    公孙瓒为恶狼,袁绍也非真就是个败絮,这先后二战绝不可能像是凉州之战和关中之战一般,能以摧枯拉朽之势终结。

    那么如何突破袁绍在冀州青州边境所形成的防线,好像就成为了乔琰最需要解决的问题。

    在她模棱两可的说辞中,周瑜势必觉得,乔琰可以在占据了幽州后,凭借发展出规模的造船队伍,以辽西郡或者辽东半岛为造船基地,在三月内快速造船,直跨渤海抵达青州境内,成两面合击之势,从而节省在这条对峙战线上的消耗。

    但她真是要将这些人手放在这个用途上吗?

    以及……她真就必定是先取幽州吗?

    别说被忽悠着答应了这个条件的周瑜,郭嘉都未必能猜到乔琰心中的准确想法。

    他只知道,现在的头号要务,还是送刘虞登基,以及拿下君侯应得的升职——

    十一月和十二月好像过得尤其快。

    长安南郊的明堂辟雍以及灵台都在十二月接近尾声之前彻底完工,从这一日开始,自武关方向而来看到的长安南面门户,就是一派体面威严的样子。

    与此地同步完成的,是位于长安城中桂宫以北的弘文馆。

    正如之前荀攸给荀彧所介绍的那样,桂宫乃是如今的天子上朝之所,故而自弘文馆所在之处朝着南面仰望,便能看到宫城城墙之内的飞檐殿宇,更有了一种朝入弘文馆,夕为天子郎的错觉。

    在弘文馆落成之日,乔琰还往此地观摩过。

    让其他人未曾想到的是,正门牌匾上的弘文馆三字既不出自于刘虞的手笔,也不出自于乔琰之手,而是那位草书之圣张芝所写。

    在乔琰请卫觊替她前去邀请后,张芝虽并未选择出仕,却去了乐平书院中任教。

    因其既可算是关中人,又可以算是凉州人,这块完工的牌匾无疑压下了一些质疑的声音——

    有人觉得弘文馆馆主中没有凉州人和关中人,也得算是歧视。

    “地盘扩张之中的权力制衡实在麻烦。”乔琰一边最后整理了一番身上的朝服,一边朝着陆苑说道。

    陆苑先前为确认信鸽到底应该饲养在高平还是金城郡,往凉州方向走了一趟,最终还是确定在了金城。

    在替乔琰顺带巡察了一番凉州的情况后,她这才返回。

    不过并不是返回并州,而是返回的关中。

    按照乔琰的意思,陆苑作为她的心腹之臣,也当随同她出席刘虞的天子即位典礼。

    故而她此时出现在了这里。

    听到乔琰这句小声的抱怨,陆苑回她:“君侯若这么说我也该问了,为何弘文馆中没有扬州负责人?”

    见乔琰闻言好笑地瞥了她一眼,陆苑这才认真说道:“亲疏远近之分,利益高低之别,君侯已将其看得很明白了,更处置得足够妥当。我等均愿为君侯效死舍身,并不因您时时处处均无错漏。”

    这话说的不错。

    一个领袖可以犯错,就像当年定那首功制度的时候郭嘉为她纠正的误区一样,这都是在决策中难以避免会出现的。

    但当她置身在这个长安城,为了谋划将来十年乃至于百年之功的时候,她比任何人都没有这个条件犯错。

    不过,从下属口中说出的允许她犯错,还是让乔琰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缕清晰可辨的笑意。

    也正是这些人际脉络,将她越发紧密地与这个时代联系在一起,也在支撑着她继续走下去。

    直到赢下这场非生即死的战争为止!

    恰在此时,从长安城的未央宫方向传出了一声击鼓报时之声。

    这声代表着辰时的鼓声也意在提醒城中官员,天子即位的典礼将至,他们该当来做好准备了。

    乔琰朝着外边看去,此时的天色尤暗,可在城中已陆续传出了动静,让这整座长安城顿时活了过来。

    “如卿,我们也该走了。”

    在即将迈步的时候,乔琰最后朝着门边的镜子看了一眼。

    镜中映照出的,是一张放在百官中间比谁都要年轻的面容。

    哪怕前路漫漫,她也还有很多时间来走出那每一步——

    这是公元一九二年的元月初一。

    按照如今的算法,她十九岁了。

    228. 228(一更) 刘虞登基

    别人的十九岁在做什么姑且不论,乔琰的十九岁,却已堪称位极人臣。

    当桂宫宫苑之外群臣云集之际,能如她这般同时位居列侯又位次不在四将军之下,因而无论出于爵位还是官位考虑,都可着金印紫绶的,实在是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虽然在礼法上来说,卢植皇甫嵩这些人对她有提拔之恩的,且在名义上来说官位还在她之上,都该当站在她的前列,但当乔琰在程昱与陆苑等人的随从之下来到桂宫之外的时候,众人难以避免地先将视线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百官与会刘虞登基之礼所着的吉服确实是临时赶制的。

    不过在乔琰将并州纺织工匠调度进关中后,这些量体裁衣后督造的吉服都让人看不出任何一点敷衍粗糙之处。

    考虑到经由桂宫内紫宸殿百官入会之礼后,众人还需往城郊一行,乔琰让人在吉服之内都缝上了一层棉夹袄,以防朝臣为寒气所侵,在随后的燔燎之祭中冻出毛病来。

    这样一来还有个好处。

    卢植小声对着皇甫嵩说道:“这还得算是把身形撑圆了一轮,看起来体面些。”

    对汉末这种天灾频频之年来说,能吃得胖可得算是一种福气。

    卢植这句调侃说得倒也没错。

    前往长安维护汉统的老臣大多在这两年间清减了不少。

    他们因董卓挟制天子之事而夙兴夜寐,又因长安百姓民生多艰而辗转反侧。

    好在如今新年翻篇,或者说,自去年年末就已让长安表露出新景象了。

    皇甫嵩用示意他往乔琰方向看看的举动,对卢植这话做出了个回应。

    这吉服有没有让别人看起来显得圆润点不好说,在乔琰身上依然有种轻盈飘逸之感,至多是因为上玄下朱的配合而压得沉重了几分,却也显得这位少年天骄长身玉立,有造化钟灵之态。

    在行动之间,吉服裙裾之上的江崖海水纹似有流动奔腾之意,更是一派行动如风的威仪。

    卢植望见这一幕笑道:“倒是少见她好好地将虎贲冠给戴上。”

    乔琰平日里一向是只以紫金小冠束发,图的便是个行动方便。

    但今日乃是刘虞登基朝会的典礼,总还是要规矩些的,佩的便是那武冠所属的虎贲冠。

    此冠还有个名字叫做鹖冠,便是在此冠之上需插一鹖羽。

    鹖是一种性情勇毅,好斗不却的鸟类,故而成为了秦汉时期对武官的寄望。

    她也着实配得上这种寄望。

    卢植与皇甫嵩的闲谈之间,乔琰已走到了他们的面前,朝着这两位当年的提拔之人行了一礼。

    若非当年黄巾之乱中统兵的不是这两位性情高直之士,乔琰也没有种种行事的可能,更不可能让她的战功如实上报到汉灵帝的面前。

    今日走到能扶持天子的一步,对她来说,这两位长辈的援手必不可少,故而她这一拜实属诚心。

    只是这一礼中的潜藏意味,大概并不是在她面前的二人所能体会到的。

    他们只是觉得她在又长大了一岁的新年,更让人看到了旧日将尽中新人支撑门庭的希望。

    当年对她这大汉王佐、股肱之臣的评价,在今日也终于落到了实处。

    三人并未叙旧多久,就已听到桂宫内传来了另外的一道通传鼓声,而后便是从金吾卫统领鲜于辅喊出的与会入朝之声。

    卢植闻听此声,止住了想要再夸赞乔琰两句的话茬,按照百官次序当先踏入了宫墙之内。

    这桂宫紫宸殿,同样是在乔琰领人重新规划长安城的时候才重新修建的,在形制上远不如当年的洛阳宫室宏伟,但好在乔琰的审美比起董卓来说那还是要强上太多的。

    宫室虽简陋,可当他们自桂宫以南朝着北面而去的时候,晨光自东南方向透射而来,将宫阙笼罩在一团光影之中,还能让人看出些绵亘在这座城市筋骨之中的辉煌。

    乔琰的眸光中隐约闪过了一抹莫名的情绪。

    但在此刻她眼中映照得更加分明的还是眼前的场面。

    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天子登基的典礼。

    刘宏不必多说,刘协的登基乃是在董卓的支持下完成的,她当然也没看到。

    这种罕见的情景,让她虽并非其中主角而是幕后推手,还是不免在心中情绪翻涌了一瞬。

    在她踏入殿中的时候,刘虞已经着十二章礼服北面而坐。

    若按照标准的流程,此时该当由太尉登上东面阶梯告令群臣,但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问题。

    谁是太尉?

    董卓曾经给自己委任过太尉,后来他又自号相国,将黄琬委任为太尉,在诸侯讨董卓后他便将黄琬的太尉位置废除,一直到兵败身亡都未曾再委任另外的一位太尉。

    李傕在抢夺了董卓权柄后倒是想将自己委派在这个位置上,可惜还没来得及让他稳固局势,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也已经落到被迫外逃的境地了。

    在众臣商议登基流程的时候,最后做出了个决定,由将接掌太尉之位的人来行使这一职务。

    故而此时升自阼阶的便是卢植了。

    他徐徐展开了手中的策书。

    在策书中先是对刘宏和刘协这两位先帝的过往给出了个相对客观的评价。

    然而因前者的功过实在不好评说,便只能先捡着建立鸿都门学督造熹平石经等作为功绩陈说,而后者处在董卓的威逼之下,好像也难以说出什么来,至多说上一句纯孝。

    好在后头的话倒是容易。

    “幽州牧襄贲侯虞,东海恭王之后也。”——这是刘虞即位在血缘上的合法性。

    “镇幽州时务存宽政,劝督农植,开上谷胡市之利,通渔阳盐铁之饶,民悦年登,谷石三十。”1——这是在赞扬刘虞的功德。

    “长安有乱,需有禀德行教化者居于上,天下有变,需有持懿德巍巍者光于四海。”——这是对刘虞即位合理性和必要性的进一步阐述。

    在这三步递进后,便是策书之中的结论,襄贲侯刘虞堪配“审君汉国,允执其中”,当即位天子,望其勤勉修身以正其位。

    传国玉玺在洛阳的失踪,让卢植无法在此时按照规范的流程,将其自东面授予新天子。

    但如今反正也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传国玉玺,就姑且当做此物已经在战乱之中丢失了也无妨。

    在仪式举办之前,负责典仪的众人已经先让人以玉石雕刻成了一枚新玉玺,作为此时代表皇权的授予之物。

    而作为回应,刘虞在接过了玺印后,将玉器明珠授予了卢植。

    事实上这授予的仪式中,明珠应当是一种与随侯珠处在同一规模的宝物,意在天子对重臣的器重之意。

    不过在凡事从简的时候就实在不必计较这么多了。

    就像在卢植接下了宝珠与玉器后的下一步,乔琰迈步而前,从刘虞手中接过了他的佩剑。

    在大汉历任天子的即位典礼中,这个授剑的“剑”都是高祖自称斩蛇起义的那把斩蛇宝剑,即便此物的真品已不知去向,也往往会打造出一把与此形制相仿的。可此物的图样也早在洛阳的战祸中不复存在,便也只能以刘虞的佩剑来取代。

    但是斩蛇宝剑也好,是刘虞的佩剑也罢,在这一个授予佩剑的举动中,所包含的意思都是一样的——

    当朝的武官重臣要代行天子以武功威慑四方。

    这个职务,只有可能在乔琰的手中。

    若非她年纪实在太小,那宣读策令的重要流程都应当交给她。

    乔琰持剑而拜,下一刻,在这座殿堂内齐声响起了对刘虞的万岁之称。

    伴随着的,乃是那大赦天下的宣旨。

    而在这出册封之礼过后,便是祭祀宗庙。

    拜谒宗庙乃是天子册封礼的重要流程之一,其重要性不比授予印玺小多少。

    譬如那被霍光所废的昌邑王刘贺,也就是那位海昏侯,他被废黜的理由就是“宗庙重于君,陛下未见命高庙,不可以承天序”2。

    大汉在洛阳的宗庙牌位已迁移至了长安,但还未曾来得及重建高庙,便暂时挪进了明堂中合并在一处。

    在“天子摆驾明堂”的通传声中,桂宫的宫门再一次应声而开。

    身处此地的人无法看到,在这座宫门开启的同时,内大街所对的南面安门也同时开启。

    为了确保新帝登基的安全,这一道城门在今日并不作为长安民众出入的门户。

    但当天子车驾与亦步亦趋的百官行于长街之上的时候,在街道两侧已围拢来了密密匝匝的围观之人。只能由身处于道路两侧的金吾卫和凉并兵卒,形成对这些人的约束阻拦。

    乔琰朝着街道的一侧看去,果然看到了自称要前来为乐平月报采风的昭姬。

    听说昭姬要来,吕令雎还跟乔琰打了个报告要来当护卫,以便体验一下长安风物。

    本着让她们见见世面也无妨的想法,乔琰当即做出了批复。

    也顺便让她们把诸葛亮黄月英这些满了十岁的潜力股也给一并带上。

    现在这几个孩子在典韦的看护之下站在人群中。

    对这样一个十年不遇的景象,她们个个露出了啧啧称奇的神情。

    吕令雎挽着黄月英的胳臂问道:“你说这样的场面会被怎么记录在蔡姐姐的笔下呢?若是只歌颂新帝登基盛况,好像显得我们君侯不够气派,要是只说我们君侯奉剑讨贼,又显得有些僭越。”

    黄月英收回了看向乔琰的目光,朝着吕令雎回道:“若是这样不好写的话,为何不从弘文馆侧面表现呢?”

    见吕令雎还有些似懂非懂的样子,黄月英解释道:“弘文馆虽然已经建起,四馆主也已经选定,但你觉不觉得,若按往来于长安的士子人数,其实还只容纳了极少的一批?”

    吕令雎想了想她看到的场面,点了点头。

    “因为天子未登基,众臣官位未曾落定,率先一步到来的未必就能提前有所得,反而会因筹备登基诸事繁多而被忽视,不如等登基典礼完毕后,以见天子威仪为之震慑的说法,前来弘文馆投效。”

    “长安有主,新帝登基,士人纷纷自弘文馆晋身的消息记载于月报上,负责抄录的乐平学子又会如何想呢?”

    吕令雎恍然:“总得让自己再多学些东西,也好跟他们争个高下吧!起码不能比这些先效力于中央的落后太多!”

    这就是调动起学院内的积极性了。

    但吕令雎一边想着此事,一边又琢磨起了另一个问题。

    在这新年的开端,君侯的新压胜钱是不是也该发了?

    今年又会是什么图样呢?

    她跃跃欲试地想要正式得到委任,也未尝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每晚上一年,她就要推迟一年才能开始领取新年压胜钱,就比别人少集了一种图样。

    这也是一种积极性的由来嘛。

    反正吕布还身在绥远城镇守,这枚压胜钱就先由她保管好了——

    且不说这些围观者是如何想的,在这千人万人的目光中,刘虞和乔琰等人已经出了长安城,直入明堂中的宗庙而去。

    因明堂规模不大,在修建的精细程度上远高于桂宫和未央宫,倒也对得起举办在此地的仪式。

    刘虞先入宗庙祭告大汉先祖,后于明堂之外燔燎告天,意为裡六宗,望群神。

    这便是进一步昭告继位的合法。

    等到了这一步,登基大典就几乎完成了。

    因刘协只是失踪而不是身亡,群臣不必改换吉服为丧服,只需完成后续的迎送天子回返长安就好。

    这一出冗长繁复的流程完毕,当重回紫宸殿的时候,刘虞的存在就不再是被“授予”天子权柄的即位候选人,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大汉君主。

    有天子在位,邺城朝廷中有那些百官划分,长安朝廷自然也是如此。

    当然,先一步对外公布的乃是改元。

    自今岁元月初一起,长安朝廷改元建安,意在天下建宁,永乐长安。

    有意思的是,邺城朝廷也在此时修改了一个年号,叫做永汉。

    但到底哪一个汉才是汉朝正统,必定还是要以东风西风之斗来做出决断,光是靠着年号还远远不够。

    在长安的宫阙中,刘虞已让人宣读起了对朝堂众臣的册封。

    三公之中,以卢植为太尉,以王允为司徒,以黄琬为司空。

    但还未等接着宣读到武将的敕封,众人已见乔琰当先朝前迈出了一步。“臣有事要奏。”

    这显然并不是个合规的上奏方式,只是念在她对长安朝廷的重要性,这种举动也未尝不可。

    在刘虞抬手示意她开口后,乔琰说道:“今关中虽定,天下未平,四方州牧侯伯中,益州荆州为汉室宗亲,当有朝中官职委任,以示汉在长安。”

    “昔年董贼以大司马位委任刘益州,然此位终有僭越之嫌,不如以大将军位托之,结关中与益州之好。”

    乔琰话一出口,手持册封诏书的刘虞亲随都惊了一跳。

    大将军?

    在册封之上,那分明是属于她的位置!

    229. 229(二更+40w营养液加更) 刑……

    刘虞虽然没提前与乔琰商定这个大将军的位置,但此事在长安,已算得上是一件默认的事情。

    长安朝廷所能够真正掌控的区域,或者说能让政令直接下达的区域,其实只有凉州并州和关中而已。

    而这三个地方都是乔琰打下来的。

    若要与冀州的袁绍,幽州的公孙瓒相抗,要与其他的各方势力或是联合或是制衡,乔琰所能起到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大将军执掌天下兵马权势。

    那么在刘虞坐镇中央后,只有让乔琰手握这个权柄,才能更名正言顺地调动起四方的兵马。

    刘虞深知自己确实不是统兵的料,对给出这份对她年龄来说有些超额的委任,也未曾觉得有何不妥。

    再若考虑到正是因为乔琰的缘故他才能坐在这个皇位上,给出大将军的位置只能说是顺势而为。

    但现在——

    在这道宣读的委任旨意之前,她竟先将这个大将军的权柄送出给了益州牧刘焉。

    别说是正在宣旨的刘虞心腹,就是此时端坐在上首的刘虞本人,以及刚接下了三公位置的另外几人,也都不免觉得有些吃惊。

    这好像对乔琰来说并不是个有利的举动。

    若此时是和平时节,天下也未曾出现这样二分的状态,甚至不需要她自己做出谦让,其他人都会对这个委任决定提出辩驳。

    然而方今情势如此,身在此地的也大多承蒙了她长安救援之情,绝不可能做出驳斥。

    但很奇怪的是,刘虞直觉,乔琰的这番表现好像并不是因年少位高而退让。

    以她当年为并州在蝗灾中的应变而选择扣押刺史的决断,她是分得清时局缓急的,绝不会在此时做什么无意义的谦让。

    他又听乔琰在此时说道:“董贼驻扎长安之际,自益州购置米粮暂缓长安短缺,已可见益州天府之国景象,方今大敌仍为袁绍公孙瓒之流,益州可联结为友不可为敌。”

    “董贼在时,刘益州为大司马,董贼已除,此位不当太低,以防为袁绍所趁。”

    “然大司马之位凌驾于三公之上,总摄军政二权。那益州牧刘君郎昔年表奏重启州牧之事,已有割据之嫌,汉中太守苏固为刘君郎部将张修所换,武都郡太守之位落于张鲁之手,实不敢留大司马之名,令其行事过于张扬。故而请陛下给其大将军之名。”

    刘虞从乔琰这句话中回过了几分味来。

    给身在益州的刘焉以大将军名位,并不意味着要给其大将军之实。

    益州的环境也让刘焉不可能将自己的势力,凭借着这份兵马调度的权柄扩展出去多少。

    给出大将军之名的本质意义,只是要让刘焉不可能倒戈向邺城朝廷的这一方而已。

    是大将军还是大司马,在拉拢刘焉方面的差别不大,因为邺城那边绝不可能给出一个在此之上的名头!

    但有了大将军之名,要填补长安粮仓,却有了往来的理由了。

    乔琰明摆着对刘焉这边的好感不高。

    听闻两日前,张鲁还因徐庶和杨丰之前贸然夺取故道和散关之事,发出了一番质问。

    他虽也知道这两人夺关,乃是响应乔琰自凉州进取关中的作战,但背靠后方的汉中,又必须给天师道信徒做出一个交代,张鲁还是在年底发出了这番问责。

    他倒是挑了个合适的时间发难。

    毕竟他所打的算盘,便是刘虞登基之前绝不会对他们这些友方势力做出什么针对。

    谁知道这会儿,在这建安元年元月初一的登基仪式结束后,这件事就被搬在了朝堂上。

    乔琰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昨日已对陈仓方向发出了调令,以徐元直并盖元固等人将米贼自武都驱逐出境,为防与刘益州交恶,今日便为他请一大将军位何妨。”

    卢植在旁听得有点想笑。

    乔琰这表现,还真得算是一出权力制衡,以及和周边的关系维护。

    但这个让位中,绝无任何一点对刘焉的惧怕和讨好之意。

    盖勋在凉州的声望配合上徐庶此子的指挥,即便那张鲁在武都郡内行天师道传教,聚拢了不少的人手,大概也不可能还能再在凉州站稳脚跟。

    换句话说,这个大将军位乃是一出甩了一巴掌后给出的安抚。

    这一面是在说,张鲁是张鲁,刘焉是刘焉,她针对张鲁做出的军事反击,和刘焉本人没有一点的关系。

    另一方面也是在说,他在有了大将军位置的同时,也该当在指挥军事调度上为国考虑,少做出一些不经由深思熟虑的打算。

    更有意思的是,她是在大年三十发出的出兵指令,这就把刘虞这位天子从中的关系撇清了。

    上首的刘虞也自然听明白了这种潜台词,在这等情形下,给刘焉这个大将军的位置确实有其必然性,只是这样一来……给乔琰的位置就难免低了些。

    刘虞自觉,这好像对不起乔琰为汉室所付出的努力,也对不起她彼时的救援之恩。

    在暂时推后给武将定夺官位、先行散朝后,刘虞将三公都请来了此地商讨。

    卢植说道:“我看烨舒此提议妥当,陛下并非孝灵皇帝子侄,乃是以汉室宗亲身份即位天子,益州牧刘君郎为鲁恭王之后,师从司徒祝伯休,在天下宗亲中也是一流的,直接剥夺其大司马之位确实不妥。”

    “方才在散朝后烨舒又问了我一句,莫非没有这个大将军的位置,她就胜不得袁本初了吗?”

    卢植朝着刘虞俯身一拜,说道:“若陛下真觉得未能给烨舒以大将军位,是对其有所亏欠,令她领骠骑将军位之余假节钺,又或是效仿昔年孝武皇帝与霍骠骑之名就是。”

    何为效仿刘彻给霍去病的名号?就是在骠骑将军前加“大司马”三字,以示这骠骑将军与他人不同。

    当然,此大司马非彼大司马就是了。

    刘虞沉吟一番做出了决断。

    在第二日的朝会之上,宣读给武将的旨意便是——

    以益州牧刘焉为大将军。

    以并州牧乔琰为大司马骠骑将军,出征期间假节钺,可享开府募府掾之名,同领凉州牧之权。

    以皇甫嵩为车骑将军。

    以荆州牧刘表为左将军。

    袁术领豫州牧之余加前将军号。

    孙策领扬州牧,加征东将军。

    当然,今日所颁布的并不只是武将之名。

    三公之下的九卿并未全数填补,但有几个名头已可落定了。

    比如说被乔琰举荐为弘文馆馆主之一的陈纪,便是九卿之中的大鸿胪,执掌礼宾之权。

    执掌财政的大司农位置,则落到了程昱的手中。

    掌卫兵的卫尉一职,由刘虞的武官从事鲜于辅担任。

    与卢植黄琬等人同往长安而来的士孙瑞为光禄勋。

    九卿之下,将往乐平修养的荀爽,领光禄大夫之名,不在朝中任职,加金印紫绶之荣,也即金紫光禄大夫。

    荀彧如乔琰先前和他所说的那样,领侍中之名。

    按理来说,侍中的作用应当是协助尚书令共议军国大事,但在尚书令尚且空缺的情况下,协助三公处理外朝政务便是。

    余者不予赘言。

    这些尚且空缺的高位与弘文馆对外做出的募集贤才举动,无疑是一个更让人趋之若鹜的信号。

    但不管弘文馆中到来的名士是何种争相表现以图上进的状态,在此时有一队人,在从赵云这里又领取了一队扈从后,从斜谷道朝着汉中方向而去。

    他们要去颁布给刘焉册封为大将军的旨意

    负责宣旨的乃是在刘虞担任幽州牧时候的从事齐周。

    在刘虞即位天子后,他在九卿之中的大鸿胪之下任职“大行”,因诸侯王列侯的敕封与夺爵,都由大鸿胪部门主管,故而这敕封相关事宜,就交到了齐周的手里。

    他朝着与他同行的另一人望去,对对方还带着个戴帷帽的姑娘出行益州这件事,简直不知道该当如何评价。

    若是如乔并州那般……不,便是如那位新被委任为凉州别驾的陆夫人那样的,齐周自觉也没必要说什么。

    可他分明只见到被此人带来的姑娘连面容都并未露出,又对这位同行之人以“老师”相称,听起来便像是那并州的乐平书院中的学生。

    再说到他这个同行之人,齐周就更觉得有些莫名了。

    此人的名字,在乔琰麾下好像实在不能算是出名。

    按照他对自己的介绍,他自称名叫李蒙,表字公明,乃是司隶人士,早年间就投效去了并州。

    齐周与他在谈话间问及,何以早前并未听说过他的名字。

    那李蒙抚着胡须说道:“也怪并州有才之人甚众,才令我无有展露才名的机会。好在此番往益州一行,原也不是什么要务,正适合我这等闲人。”

    这个理由吧……勉强也算说得过去。

    但齐周自从跟着刘虞来到长安以来,很觉自己一个幽州荒僻之地的州府从事,一跃而成九卿的属官,在行动之间绝不能有任何的错漏之处。

    起码不能留下让人针对陛下的把柄。

    这样一来,他就将这次前往益州授官就看得尤其重视。

    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这位搭档可能就是来游山玩水的。

    可琢磨了一番乔侯让出大将军位置的举动,这种只派了个应付差事的人同往,也不难理解。

    齐周想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

    看来和刘焉打交道的事情,只能交给他了。

    李儒远远望见他的这个表现,摇头笑了笑。

    既是要在乔琰麾下做事,他显然不能再用李儒这个名字,但也不必像是乔琰所说的改儒为猛。

    他在出行之前敲定了那个蒙字,取的就是个蒙混过关的意思。

    贾诩觉得李儒要等一个合适出手的机会,是态度消极的表现,要李儒自己看来倒也未必。

    就比如说乔琰要借着让位刘焉大将军,从而给自己谋求更高的位置,让“大司马骠骑将军”变成名副其实的大司马,李儒就当即接下了往益州一行的任务。

    与他同来的乔亭问道:“老师为何让我以这等戴着帷帽出行的方式跟随,而非改扮男装,让自己变得更不起眼一些?”

    李儒漫不经心地回道:“你此番前来就是多看多学,我要做的也是一击即中之事,就当我们是这队伍里的累赘就好,没必要非要看着像是个本事人。”

    乔亭不太明白李儒在打什么算盘,不过既然他说了是让她多看多学,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算起来,她拜李儒为师还是个意外。

    贾诩原本是想再试试激将法,让李儒别真拿乔琰说的种田之名当幌子,继续过他的田园生活。

    结果李儒对贾诩说,他要是觉得无聊呢,也不是没有别的打发时间之事。

    比如说可以由贾诩教导乔岚,由李儒教导乔亭,一年之后分出个高下来。

    按照李儒的小算盘,教导乔琰的同宗姐妹还得算是个正儿八经的活计,这样一来他起码可以再得到一年的赋闲。

    但在收到乔琰的信后,李儒又没法安稳教学了。

    这好像正是他等待的时机!

    但本着种菠菜种不过贾诩,教学不能教不过的好胜心,李儒干脆把乔亭给带出了门。

    反正她们迟早也是要出去东奔西跑的,就当先提前适应适应好了。

    何况——把人带出门去,按照实战经验来学习,谁又能说不是一种教学之法是吧?

    李儒一边想着此事,一边也想着乔琰交给他的两条消息。

    一条是,刘焉在最开始提出州牧制度的时候,想给自己谋求的并不是益州牧的名号,而是交州牧。

    但是绵竹人董扶精通谶纬,有占卜之能,彼时正在洛阳担任侍中的位置。

    他和刘焉交好,便对刘焉说“京师将乱,益州分野有天子气”。

    在刘焉成为益州牧后,董扶此人也跟随着刘焉入蜀,成为了蜀郡的蜀国都尉。

    另一条是,在郭大贤率领的商队从益州方向回返的时候,虽然没有和乔琰碰面,却将一个听说的消息带给了她,也被乔琰转告给了李儒。

    刘焉此人在去年年初悄然制作乘舆车具。

    有此两点,足以看出刘焉此人想做的绝不是什么大司马大将军,而是有图谋不轨之意。

    但放在去年,或者说在他刚提出州牧制度的时候,这个举动还不算太奇怪。

    汉灵帝刘宏治下民生多乱,后来的刘协又处在董卓的胁迫之下,还有刘辩在邺城称帝。

    刘焉必然会想,既然幽州子民因刘虞治理有方的缘故,想要让其即位天子,我这益州在知名方士的口中说有天子气,我又为何不能为之?

    只可惜刘协失踪,乔琰在北面虎视眈眈,同时奉迎了刘虞为天子,可算是将刘焉的小算盘给打了个稀烂。

    李儒毫不怀疑,即便刘焉在去年有过打造乘舆的僭越举动,在刘虞正式称帝后,起码也会做出一番隐藏,绝不会被前来宣旨的齐周发觉其中的问题。

    不过,大凡是有所动,必定留下痕迹。

    等找准了机会,将事情给捅出来就是。

    齐周若觉得他是来混日子的,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何况,听闻益州美食佳肴,美景名胜不在少数,可要比去长安城中办事舒坦!

    他都已经享受过被乔琰从马上给掀翻下来的待遇了,总不能让这把骨头再断一次。

    说起来,在他经过长安的时候,那头最近在忙什么来着?

    李儒揉了揉自己有好一阵子没用的脑袋。

    “是法令。”乔亭听李儒嘀咕着这话,便回道。

    “对,法令,这可是个需要斟酌尺度的东西。”李儒一边想着,自己果然是应该趁着往益州一行好好复健一下,一边又觉得,乔琰的胆子大这种情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居然敢这么快就想从法令条例调整,往修正汉律上发展。

    要知道,像是田畴在与刘虞配合屯田的时候所提出的法令,其实也只是对幽州地盘上的盗窃惩处、婚姻嫁娶、财物分配、互市贸易等细则,提出适配于幽州的修正。

    乔琰提出的却显然不是。

    但李儒也不得不承认,在乔琰手握刘虞这个挡箭牌的时候,这种举动还真不能说全然不妥。

    长安朝廷初立,凉州和关中又是相对法令废弛之处,需要尽快建立秩序听起来也是顺理成章。

    刘虞的贤名,又让有些听起来容易为人所诟病的倡议,有了个居中缓解的余地。

    在元月初七的五日一大朝上,乔琰提出了两条堪称惊人的奏表。

    其一,将《汉律》之中的《刑名》提到律法篇章的第一篇。

    其二,以劳役刑为主体设置五刑。

    按照乔琰的说法就是,在大汉的桓灵二帝当政期间,屡次出现大赦天下之事,也有对各类罪行的赎死之法。

    每年以金赎死、以缣赎死者不计其数。

    可实际上,这种宽容对待刑徒的方法,并不能真正改变这些人的做派,也丝毫没有让犯罪违例之事有所减少。甚至还有人专门赶在平均一年就有一次的大赦之前犯案。

    要不是因为黄巾之乱中的俘虏被充作戍边,度辽将军营与护乌桓校尉营中可能都没有几个刑徒。

    这种宽宥的法令制度,做出改变的时间宜早不宜迟。

    写下了《四民月令》的崔寔,在他的另一本更出名的著作《政论》中提到:夫兵革国之大事,宜特留意,重其法罚,敢有巧诈辄行之辈,罪勿以赦赎除,则吏敬其职,工慎其业。1

    这句话也成为了乔琰用来引用的说辞。

    故而在她上表之中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大赦,权时之宜,非常典也。”2

    大赦是权宜之计,赎死也同样是权宜之计。

    天子刚登基的大赦天下也就罢了,但在随后的数年中她并不建议再出现此事。

    虽不能叫做严刑峻法,但越是动乱之年也越需要框定规矩。

    将《刑名》一则提前,并对刑罚做出对应的标准划定,正是乔琰赶在农耕忙碌之前提出的诉求。

    刘虞的贤德之名,必定会让相应的律法推行,只要没有超过一个度,就要相对来说容易得多。

    起码要比乔琰自己提出此法的推行容易。

    至于度是什么?

    在乔琰给刘虞的奏表中写道,文景时期所提出的废除肉刑,当年如此,今时也如此,此为绝不能倒退回去的东西,肉刑的耻辱性特质,实为旧日陋习。

    那何为这新明确的五刑?

    便是将罪行按照轻重,划分为笞、杖、徒、流、死五条。3

    之所以取五这个数目,乃是因为昔年汉章帝在位时期,班固在《白虎通》中写道,刑法以五为数,正对应了五行,虽然在汉律中没有明确的五刑之名,但现在可以有了。

    不过在对罪行的具体框定中,可以应对当今时局情况,进行适当的调整,不必过分从严。4

    至于在细则上的划定,可以令专擅此道的贤才进行制定。

    这封奏表详细到了明确的五刑划分也就算了,连实行此事的人才都已在其中做出了推荐。

    这让接到这封奏表的刘虞很难不怀疑,乔琰是不是还只是在并州做州牧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这件事了。

    不过这个时候问这种问题显然没什么意义。

    刘虞听着乔琰已说到了推荐执行此细则框定的人。

    崔寔的侄子崔钧。

    陈纪的儿子陈群。

    荀爽的侄子荀悦。

    前两人都已身在长安,唯独第三者尚在隐居状态。

    但她与荀攸和荀彧都打听过此人,此二人都对他推崇备至,且提到他对刑法与时弊都自有一套自己的见解,这样的人正适合参与到此事之中。

    乔琰又道:“不行大赦,严禁赎死赎罪,并非要以峻法治世。若能让三州之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便无所谓大赦之说。民若能安泰度日,吃饱穿暖,何必冒死触犯刑律。”

    “故而法令细则推陈出新的同时,关中的民生治理也需跟上脚步。距离春耕尚有三月,正是分发良种,教导耕作,发展民生之时。两项并进,就并非仓促决断的取祸之道。”

    这项农耕推进的任务,执行者依然是程昱、国渊和田畴。

    程昱可能都没想到,在他还没能将乔琰推上她所希冀达到的那个位置之前,他就已经先位列九卿了。

    但这也确实不是想不到的情况。在这负责长安农事的三人中,属程昱在处理政务上的经验最多,也属他的年龄最长。

    刘虞也显然有些避嫌的想法,故而在幽州时候就跟随于他的从事,只有鲜于辅一人身居九卿高位。

    而田畴则在程昱麾下担任着“籍田”的属官官职。

    “君侯这一次谏言过于冒险了。”在程昱与乔琰行于长安城郊巡视田地的时候,程昱忍不住点评道。

    “仲德先生这话说得有些不对,”乔琰揣着袖笼,颇有几分重任暂时解决后的轻快,“若不先用一件石破天惊之事来铺垫,何以能让人觉得另外一件事与我无关呢?”

    她朝着程昱投来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程昱听得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她所指的当然是益州的情况。

    李儒是个聪明人,他虽自己说什么有阵子没好好动用头脑了,但在出发之前给乔琰留下的还是一个肯定的答复。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带着乔亭一起去益州,当什么实战教学的案例。

    这样一来,益州那边的情况跟她这位让出大将军位置的骠骑将军有什么关系?

    何况她还在忙于律法和农耕之事呢。

    乔琰又道:“再者说来——先决之事固然危险,却迟早会变成他人眼中的高瞻远瞩。”

    在只有三州之地的时候就成型的规矩,势必随着地盘的扩张而入侵,直到适配进更广的疆域内。

    当年的首功制度不也是如此吗?

    程昱恍然一笑,明白确实是自己想多了。

    乔琰虽要争夺的是大司马的位置,但她的眼光从来没有停在眼前的天子登基上,而是早已在将刘虞和那些跳入囊中的贤才妥善收好后,将目光重新放回到五湖四海之地去了。

    “说来还有一件事,”乔琰复又开口,“请仲德先生举荐仲饶为大司农直属五官之中的都内令。”

    这件事让乔琰自己来做也可以,但是动静太大了一点。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当今天子是刘虞而不是她本人,她都想将大司农这个位置给秦俞,程昱还是更合适放在宰辅的位置上,不过如今一步步走也无妨。

    田畴所担任的籍田令主要负责的是皇帝亲自耕作以示典范,掌管籍田收获行祭祀之事,这种位置确实需要刘虞的自己人,乔琰也无所谓将这种权力移交出去。

    但都内令不行。

    大司农麾下的都内令直接管辖国家钱货的积贮。

    货物贮存也包括了关中的粮仓,在她调兵期间,这一部分必须严格把控在她的手里。

    钱币贮存和之前的铸币三官合并,继续把守财政权柄。

    这是她必须明确掌握在自己人手里的东西。

    虽然作为大司农的程昱可以钳制这一份权柄,但在刘虞登基后,弘文馆中报道的贤才越发多了,谁也无法保证会不会空降一个人到这个位置上。

    还是提前安排为好。

    程昱颔首道:“君侯的意思我明白。”

    有他这句话,乔琰也不必多担心了。

    程昱的话虽不多,却是个足够靠谱的后盾。

    她朝前走出了几步,方才继续说道:“此外我有点犹豫对德衡的安排。”

    程昱问道:“为何?”

    乔琰回他:“我既有意让他入少府,收拢郡国工官之中的图纸,整顿出工官之内官营手工业的图纸记录,将原本隶属于服官的人手转为发展纺织业。等到明年棉花产地扩张,从原本的二百亩增加到五百亩以上后,可将更多棉花抽丝成线,纺织作棉布。”

    她叹了口气:“另一方面我又希望他继续发展对武器的提升,尽快将神臂弓做出进一步的改良。”

    要知道,太史慈组建的神臂弓营,现在还用的旧版武器呢。

    “仲德啊,你说人为何没有一心两用之法呢?”

    或者说,为什么没有两个马钧呢?

    程昱还是难得看到她表露出这么一副郁卒的样子。

    他想了想回道:“若要我说的话,我选后者。”

    “至于纺织的改进,何妨等益州的宣旨队伍回来后,以他人之物充实己方呢?”

    若论丝织,在当今天下,还无有可与蜀锦相比的。

    即便是未来的吴地丝绸业,也远不能和巴蜀纺织业相比。

    乔琰想要得到造船之术,可以和江东进行交换,想要得到纺织技术改进的可能,当然也可以和邻居交换。

    只不过前者还相对来说是个公平的交易,因为周瑜这种聪明人已经主动将位置放在了更低的地方,但后者,在刘焉促成了乔琰的大司马之位后,就势必要处在更加情势不由己的处境下了!——

    但如今的刘焉还对此一无所知。

    世人多传汉中张鲁的天师道能得到刘焉的支持,乃是其母亲在刘焉这里很得看重,替张鲁吹了不少枕头风的缘故。

    可实际上,刘焉并不能算贪恋美色之人。

    对一个果断为自己请益州牧之封,甚至潜藏天子之志的人来说,所谓的因为张鲁母亲精通养生容貌极佳,让刘焉为之倾心,在大业未成之前都是个荒诞的说辞。

    刘焉对卢夫人看重,只是因为她兼挟鬼道之术而已。

    也无怪刘焉会喜欢这些谶纬之说。

    当年董扶告知于他,在益州这个地方有天子之气。

    而在他求来益州牧的位置后数年,随着汉灵帝刘宏的驾崩,这天下果真陷入了动乱之中,唯独他这个益州,因为各方险塞的阻拦,处在一个无比太平的发展环境中。

    就连董卓挟持刘协逃入长安后,也要与他维持友邻的关系,还要给他大司马的位置。

    这如何不是有天子气的代表?

    可惜董扶这位大占卜师在几年前病故,没能再多给他留下几句指示。

    好在,益州这个好地方给他送来了卢夫人。

    这位天师道第二代传人的妻子精通鬼神命理之说,凭借着对益州境内事务的多项预测,成功得到了刘焉的信任。

    她此时便坐在刘焉的面前。

    益州人说她擅长保养容颜确实不是一句瞎话,这妇人明明已有了五个孩子,也已年近五十,看起来依然像是个三十出头的模样。

    刘焉端详着她的举动,见她垂眸看着面前树立在米盆之中的纸人,口中念念有词,心中思忖着他问询卢夫人的问题,便不免有几分紧张的情绪。

    然而在卢夫人猝然张开眼眸的一瞬,那盆中纸人竟忽然无火。

    刘焉险些惊了一跳,却还是维持着坐在原地的状态,以确保自己的州牧体面。

    当面前的火烧尽的时候,他才不疾不徐地问道:“我记得我让你卜的是我的前途,这好像不是什么好征兆?”

    卢夫人看向了他,以轻到缥缈的声音回道:“君侯恐有大祸将至了。”

    但若卢夫人愿意跟刘焉说真话的话,大概会告诉他,这世上当然没有什么神鬼之说,她这出燃火也顶多算是个小把戏。

    只是她和张鲁惯会打配合,让刘焉早已相信,这并不是什么小戏法可比的。

    这就够了。

    事实上,早在今日刘焉找上她之前,张鲁为徐庶和盖勋驱赶出武都郡的消息,已经通过快马飞报,先一步送到卢夫人的手中。

    想到要给儿子讨还一个公道,她当即做出了将事情往夸大了说的决定。

    就说刘焉大祸将至好了!

    但她话音刚落,便听外间有人前来,给刘焉奏报道:“君侯!汉中方向传来消息,长安朝廷初立,天子派遣来使,意图册封您为大将军!来使已在前往成都的路上了。”

    刘焉闻言怔楞了片刻。

    可在意识到这句话中的消息后,他又忽然抚案朗声笑了出来。

    长安朝廷初立,便将他册封为大将军?

    他转向卢夫人说道:“看来你是难得算错了一次,只是从大司马降职到大将军而已,这算什么大祸将至!”

    这甚至……还该算是喜事才对。

    一件长安朝廷向他示好的喜事!

    230. 230(一更) 长安元月

    刘焉虽然有野心,但也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他先前那大司马位置,顶多就是因为,当时幽州那边刘虞表现出的态度不符合董卓的诉求,董卓为了表现出对汉室宗亲的看重,才转而对他给出了这样的尊号。

    可非要深究的话,董卓所能掌握的地盘,可能还没有刘焉本人所掌握的益州更大。

    要不是还有那样一批觉得刘协才是正统的老臣,又要不是彼时还有乔琰这个试图进攻长安夺回天子的外患,刘协的天子之名大概不会有这么明确,刘焉的大司马含金量也要打个对折。

    但在长安朝廷重新建立之后,他们若是还肯给刘焉一个高位,比如说在这出消息中所说的大将军位置——

    这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长安朝廷已占据三州,比起董卓来说更有实权朝廷的意味。

    那邺城朝廷倒是也有冀州青州,现在还多了个外附着的公孙瓒,同样是三州。

    然而此三州非彼三州。

    刘焉一面希望这两头的“三州”打起来,让他因身居天子之气所在而从中获利,一面也知道,现在不是得罪乔琰的时候,若是长安这头给了他一个名号,他合该顺坡下驴地接下来。

    大将军这个名号就更好了!

    这意味着,这要么是刘虞这位新任天子对乔琰的提防钳制,要么就是长安朝廷在需要重视他这位益州牧上,达成了明确的共识。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对刘焉来说都得算是个好消息。

    出于利益的考虑,刘焉当然更希望是前者。

    两汉权臣和天子之间的关系向来微妙,权臣能得到善终的少之又少,何况现在还是权臣年少天子年长的状态,这种组合简直前所未有。

    刘焉怎么想都觉得,是该当出点什么事的。

    比起被卢夫人说成是大祸将至的自己,显然还是长安那边生乱的可能性更大。

    不过现在倒不是计较此事的时候,还是先迎接前来敕封的使者为好。

    正如李儒所猜测的那样,刘焉还不至于犯浑到将自己的野心袒露在使者面前。

    他也打定了主意要在使者的面前拿出一派体面的样子。

    故而他一面让人往益州南部的犍为、越巂、牂牁几郡太守去信,令其务必不可让那些南蛮在近日生乱,一面又让人将他的摆设与仪仗中有所僭越的东西都给尽数收敛起来。

    他虽然不知道,他和董扶之间的“益州有天子气”交谈,因为小道消息的缘故被乔琰获知,而后转告给了李儒,他在此时也没敢懈怠。

    在汉中的使者前来之时,他摆出的正是一副合格的州牧形象。

    李儒打量着刘焉的一举一动。

    这位益州州牧比起一朝掌权的董卓还是要聪明得多的。

    在他迎接使者入成都的时候,他一面表露出了自己的州牧威仪,一面又在言谈之间表现出了对长安朝廷的示好。

    在刘焉的话中他提到,在前年年末,董卓还占据长安的时候,益州州中的从事贾龙和犍为郡的太守任岐自称将军,在犍为的东界聚集吏民数千人,意图进攻于他,以图拿下益州之后与董卓结盟,好在被他领兵攻破。

    如今长安那边乃是大有平定乱相之态的朝廷,他这头的州中,大概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了。

    他年纪也不算太小了,便为大汉守着这片边地疆土就好。

    因今日天色已晚,齐周等人先按照刘焉所安排的那样入住休息,等到过几日,他将观礼宣旨大将军敕封的人都召集过来,再行宣旨也不迟。

    “这位益州牧好像并没有我所想的傲慢。”在踏入驿馆后,齐周朝着“李蒙”说道。

    他固然觉得被乔琰委任着同行过来的这位好像不太靠谱,总还是要跟人家搭上两句话的,毕竟难保就是将来在一处做事的同僚。

    齐周原本还觉得,刘焉这位抢先一步提出重启州牧制度的人,应当是个枭雄人物,或许接旨归接旨,还是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的。

    但刘焉似乎很符合这片益州土地给他的印象。

    如今还算是冬日,四野之间无有繁花春树,不过气温要比长安高出不少,更别说是幽州那种苦寒之地。

    这刘焉也得算是和善可亲之辈。

    “李蒙”含糊地回道:“谁说不是呢?”

    至于这个判断有没有出错,和他这个来益州游览长见识的人可没有关系——

    且不说益州这边李儒和刘焉在齐周面前的过招,在荀悦响应了征召入朝,崔钧从并州赶来后,乔琰所倡议发起的法令变更调整,随同田耕前的筹备工作,以及弘文馆那边的招募工作同时开展了起来。

    春耕季节到来之后忙的是三州的百姓,春耕到来之前,忙的则是这些官员。

    长安朝廷中的大部分官员只知道乔琰在行军打仗上的本事很高,跟她在政务上的合作却很少。

    如今倒是正面领教了一番。

    这位乔侯该怎么说呢……

    在长安的元月气氛未尽之际,她就已表现出了一派“人才挖一挖总是能有的,时间挤一挤也总是能有的”这种态度,不断将人力和时间成本投入到她划定的三线并行之中。

    这种可用之人都给投入工作岗位的态度,让先行拜谒过了天子后前来拜访她的河南尹司马防,在这出拜访之后的五日内,就将自己的长子司马朗给送到了太常卿做事。

    但事实上,眼下的情况叫做五线并行可能要更合适得多。

    身在并州的马钧已经按照乔琰去信一封中所说的那样,开始对神臂弓展开研究。

    按照乔琰的想法就是,既然蹶张弩的存在已经被其他各方获知了,她能凭借着这种移动不易的武器发挥出的优势就会大幅度削弱。

    所以她不能还停留在原地。

    稳固的炮台提升了,是不是就应该转向灵活射击了?

    另一方面,并州的乐平书院已经在年假之后重新开学,继续乔琰以十年为周期的人才培养。

    同时开展着乐平月报的文化传播工作。

    这种惊人的效率,让王允黄琬等人都理解了,为何并州军可以在短时间内入凉州入关中,最终达成兵定长安的结果。

    但同时,并州出身的官员在养生方面的行动也让他们叹为观止。

    其中的典型代表就是位居大司农的程昱。

    乔琰也从中推动了一手,以防有些人身兼数职,在这春日未到的时候就忙碌病倒了。

    华佗本人暂时还不可能从并州转入长安,改为替这些官员做定期的身体检查。

    这和华佗的行医志向是有冲突的。

    但自他来到乐平,在乔琰的提议下开始整理《备急方》这样的东西,却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

    虽还不能说与原版的《肘后备急方》去比较病症记载的完整,但其中关于各类生活中常见病症的调理、疾病的预防,以及提高身体素质的养生手段,都已经有了个可初步推广的框架。

    也很快以成文的方式给这些关中官员人手发放了一本。

    拿到此物的荀悦朝着来给他送此物的荀彧看去,神情中有一瞬的无语。

    荀悦和荀攸的外表是有点像的,他也不喜欢说话,故而在早前过起了隐居生活,现在能被乔琰请到长安来,倒不是乔琰一通对法令和民生的前景规划将他给说动,而是因为荀爽荀彧和荀攸都对乔琰的行事表现出了认可。

    不过这位“性沉静,美姿容”的荀氏子弟,现在有点怀疑,他们这祖孙三辈是不是都对乔琰的认知还不够完备。

    但局势如此,民生如此,非要荀悦说的话,他也宁可多做一些事,起码要比早前宦官当道、士人无有出路的情况好了不知多少。

    他只是忍不住跟荀彧调侃道:“我现在算是知道,你们为何要极力建议我前来了。”

    因为乔琰的想法太多了,她本人又太有行动力,为了让这些措施落成,总得挖掘出更多的人填补进岗位中。

    和荀悦有同样想法的是陈群。

    陈氏有“三君”美名在外的是他的祖父、父亲和叔叔,并不是他本人。

    律令这个东西说起来简单,制定起来很琐碎,因其关系到赏罚执行,负责掌管此事的也最好是天子心腹,现在却让他成为了其中一员。

    这很难不让他怀疑,是知道他有多少本事的父亲直接把他给卖了。

    可惜这种猜测显然不适合去当面问陈纪,陈群最多也就是在办事的时候心中嘀咕了两句。

    何况如今这幅长安城中欣欣向荣的景象,令有真材实料之人在忙碌之余也只觉心中欢喜就是了。

    再者说来,乔琰的事务安排除却极个别的情况之外,也只集中在成年人身上。

    比如说在前来观看天子登基典礼的乐平潜力股中,和荀彧有过一段师徒关系的诸葛亮,就在得到了乔琰的准允后参观过一阵长安农事项目的筹备,也在从中参与了几日。

    但即便乔琰看得出他在其中的潜力,也没打算让他直接从实践操作开始,而是把人丢去弘文馆旁听那边的辩论会和各方士人的展示环节了。

    开拓见识可以,直接上工就不必了。

    再过几日就让他回乐平继续读书去。

    反正那些各个派系的士人大多是拔出一个带起一群的,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乔琰还不至于到真在内政岗位上缺人的地步。

    真要说的话,她缺的是技术型人才。

    在大多数人的眼里,像是马钧和毕岚这样的,实在是不务正业得很。

    可乔琰始终奉行的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也深知,这种人才发挥出来的作用甚至是具有颠覆性的。

    只可惜,能留在记载上被她挖掘出来的少之又少。

    她也只能寄希望于随着乐平的数学发展,马钧能培养出更多弟子,能暂时缓解她的燃眉之急。

    然而这还不够。

    计算不意味着创新,所以她还需要通过奖励开创者来不断寻找潜力股。

    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往黄月英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孩子到底什么时候能学成呢?

    这会儿因为乔琰意图将乐平月刊的数量扩张,送到关中的缘故,昭姬的人手不足,黄月英继续留在此地帮起了忙。

    大概是因为精神专注的缘故,她并未留意到同在此地的乔琰投过来的希冀眼神。

    奈何并不存在时光机这种东西,乔琰也只能等着她们慢慢长成。

    蔡昭姬忽然在此时开口问了句,打断了乔琰的沉思。

    她问道:“说起来,君侯今年有给邺城朝廷那边送年礼吗?”

    吕令雎也在此地,正跟黄月英在旁边一起整理月刊,一听到这种八卦问题,她忍不住探出了脑袋。

    反正这种问题,看的一般来说是别人的笑话,又不是君侯的。

    所以她这也不能算是什么不合适的举动。反而……反而还应该叫做努力向君侯学习,以后可以效仿她打击对手的方式。

    乔琰收回了思绪,回道:“送当然是送了,但是也算不上年礼。”

    此前她需要给刘辩送年礼,相当于是在对外表示——

    在刘宏所遗留下来的两个儿子中,她选择了刘协。但对刘辩,她以尊敬其为弘农王的说法,依然留有一部分的移情和尊奉之念。

    然而今年,她出于时势的考虑将刘虞给送上了皇位,以图能在刘协失踪之后维系民生安定。

    也正是因为这个决定,她将进一步将邺城视为伪朝。

    在这种局势下,她当然不再适合和弘农王保持“藕断丝连”的状态,以防这种对对方的尊重,反而会成为长安城中有人发起指责的理由。

    她一向很严谨的。

    毕竟她现在尊奉的天子,若是要跟刘协刘辩去算什么血缘关系,那可真是有点太远了。

    炎汉四百年所发展出的汉室宗亲多得很,像是刘焉这样的,若非他本身有实力也有地位,其实更大的可能还是在汉朝宗室之中成为一个没多大存在感的一员。

    她接着说道:“若说这个是年礼,还不如说这是一封战书。”

    “我们这头改元建安,那头便自称永汉,可天下不可能永远都有两个大汉,自然是该在这种时候宣战的。”

    “弘农王为孝灵皇帝遗脉,汉室正统宗亲,以陛下之仁厚,势必不会将其赶尽杀绝。故而我这年礼便只表达一番他将来会成为我等手下败将,成为我方的一份子就是了。”

    “又有先帝托我以清君侧之职,我也算弘农王半个长辈……”

    乔琰说到这里,从腰间的佩囊中摸出了一枚铜币。

    这枚铜币并没有寻常五铢钱的方口,上面也自然没有“五铢”的字样,而是雕刻着长安城并秦岭的图样,也正是今年的压胜钱。

    “我送了他一枚此物,和一份乐平月报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