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车劳顿十四个小时，言衷终于落地深城机场。
来接机的是公司的实习生小海。他刚入职，头一回干这活儿，在机场里兜了两圈才找到坐在候机大厅里的言衷。
言衷穿了套简单的黑t牛仔裤，姿态随意地坐在椅子上。他低着头，黑色碎发挡住半边脸，侧面看过去，只能看见他挺立的鼻梁和红润的唇。
他垂着眼，手机里正在播放一个视频。
那视频有些年月了，又是手机竖屏拍的，画质不是很清晰。背景音也很嘈杂，耳机要放到最大声，才能听清里面的人在说什么。
见有人站在他跟前，他这才摘下耳机抬起头。
他这一抬头，让小海跟着荡了下心神。
漂亮是真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帘一掀，就犹如挑开了一帘杏花春雨，瞳仁宛如流动的水墨，连两侧留白也恰到好处，叫人移不开眼去。
饶是在这不缺美人的娱乐圈里，这长相也是得天独厚的独一份。
可惜不红。
是了，小海想，要不是不红，公司能让他一个实习生单枪匹马地来接吗？
“哥，不好意思来晚了，我是小海。”小海亮出工作证给他看，随后露出一个职场小白的笑，八颗牙齿整整齐齐，“董哥让我接你去公司。”
言衷站起来，推着行李箱走：“辛苦了，走吧。”
小海连忙跟上，他空着手没事做，就帮言衷推行李箱。
言衷的行李很轻便，就一个26寸的行李箱，还没装多少东西。他出国三年，回来时就跟出去那天差不多。
上了车，小海贴心地递给他一张薄毯，说：“哥，这里到公司还要四十分钟车程，你休息会儿吧，飞了那么久，现在应该很累。”
言衷道了谢，却摇了摇头，“时差没倒过来，睡不着。”
他将薄毯展开来盖在身上，又拿出手机开始看视频。
他看得专注，一路安安静静的，引得小海好奇地打量过去。
他似乎是设置了循环播放，四十分钟都在放同一个视频。
小海看着他一动不动的，手指也不点一下屏幕，就由着那个视频从头播到尾，进度条又再跳回到开头。
视频大约一分钟多点，他这一路可能看了二三十遍。
什么东西这么好看？
小海摸不着头脑。
他抻长脖子偷瞄了一眼屏幕，画面太模糊了，这么匆匆一眼，根本看不出是什么。
车在红绿灯前停下，过了这个红绿灯，再拐个弯就到了。
小海出声提醒：“哥，差不多到了。”
“好。”
“哥，你刚刚看什么呢？”小海忍不住问，“看你刚刚都看入迷了。”
“前两年的采访。”
红灯转绿，窗外景色渐渐变得熟悉起来，应该是快到了。
言衷按返回键点出收藏夹，神色如常地说：“几年没回国，补补课。”
-
时隔三年，公司也变了模样。言衷站在新修的电梯里一层层往上，也许是心态不同了，这条路似乎比三年前走得轻松些。
他一进门，经纪人董正奇就换上一副笑脸，热情地说：“回来了？时差倒得怎么样，还习惯吗？”
言衷“嗯”了声，不想寒暄：“有事直说吧。”
他话说得直白，董正奇也免去了那些嘘寒问暖，直言道：“言衷，你知道你和公司的合约还有两个月才到期吧？”
“你是聪明人，我也不绕弯子了。”董正奇拿出一份合同，“公司为你安排的综艺，你看看吧。”
公司要他上综艺，言衷并没有很意外。
还有两个月就解约了，当然要趁这两个月榨干他的剩余价值。
言衷翻开合同。
是一档恋爱综艺，名叫《假定情侣》。
顾名思义，就是找几个明星凑对，扮演情侣。
言衷皱眉：“恋综？”
“我知道你不爱参加这些，心里不舒坦。但你一天没解约，就一天得担心这违约金。”董正奇指了指抬头上写的“假定”两个字，“反正都是假的，配合着炒炒cp就行，而且你还能拿点钱，有什么不好？”
经纪人说得好听，言衷心里门儿清，要真是这么好的饼，也不会落在他头上了。
恋爱综艺，无论最后cp热度有多高，放在电影圈里，都是被人嗤之以鼻的存在。毕竟导演选角，从来不看你cp炒得有多火。
参加恋综，一时热度是有了，对后续发展却不怎么有利。真正想长期吃这碗饭的人，不会做这种鼠目寸光的事。
不过也正常，都要解约了，公司当然不会去帮他想“以后”。
“言衷，我也是为公司办事，身不由己。抛开这层身份，我拿你当弟弟，再给你交个底儿。”
言衷没说话，只是听他说“弟弟”的时候，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
董正奇被他看得脸皮挂不住，轻咳一声，还是觍着脸说：“是，你在国外拍的那部戏是拿了几个提名，可那电影国内不引进，国内谁认识你？”
出国三年，言衷去了洛杉矶，进了一个封闭式剧组。那个华裔导演精益求精，一部戏就拍了三年。
那部电影题材小众，国内又不引进，拿了奖也在国内激不起水花。
“你既然决定回国，总得为自己打算一下吧。”
“你当年得罪……他，圈里是混不下去了。”董正奇给他分析，“解约了，也没人敢签你。”
言衷：“他？”
董正奇把话挑明了些：“周诉。”
好久没听见这个名字，言衷晃了晃神。
他好像现在才有了回国的实感。
董正奇没注意到他的走神，嘴巴一开一合地继续说着：“要我说，与其这么默默无闻的，还不如参加个综艺搏一把，兴许还能掀点风浪……你说呢？”
言衷回过神来。
董正奇的私心昭然若揭，可这话确实也说得不假——如今没那么多工作给他挑，别管是不是快钱，有总好过没有。
言衷一句话没说，拿起笔，在合同上签了名。
董正奇没想到他这么好劝，“你……不说点什么？”
“没什么好说的。”
言衷问：“还有其他事吗？”
“过两天那个活动，你也去露个脸。”
“行。”
言衷应了声，又瞥见董正奇一脸便秘的表情，好像还憋着话没说。
言衷说：“一次说完。”
董正奇犹豫了下，委婉地道：“他也会去。”
“所以？”
董正奇几度欲言又止，还是开口提醒他：
“他要是……你别闹太难看，最好就是一句话都别说，彼此都体面点。”
中间还有半截董正奇没说，不过猜也猜得出来，他的意思是“要是周诉向他发难”。
“……”
言衷进来时情绪毫无起伏，这会儿反倒露出一个笑来。
董正奇琢磨不透那笑是什么意思，不像高兴，也不像释然。
“他不会。”言衷说得斩钉截铁，即使他已经三年没见周诉。
言衷平静地说：“早翻篇了。”
……
言衷进董正奇办公室时，外面的人都八卦开来了。
“没想到言衷竟然回国了，我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
“是啊，当初那事闹的……”
小海在旁边听着，插嘴问道：“当初什么事？”
“你没听说？当年他跟周诉闹掰了，不体面。”
“周……周诉？那个时下最火、连续三年蝉联影帝、奖项拿了个大满贯的周诉？”
“就是他。”
小海不敢置信地道：“他和言哥……？他们俩合作过？”
“何止是合作过，那会儿他们俩如胶似漆的，吃住都在一起，弄得跟情侣一样。”回想当年的盛况，那人忍不住叹息，“谁能想到，现在成这样了。”
小海惊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当年竟然还有过这么一段。
他追问道：“那是怎么闹掰的？”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俩当年要二搭，本子都挑好了。本来是板上钉钉的事儿，结果他们不知道谁遛谁，反正谁也没去，最后主演全换人了。”
小海咂舌：“还有这档事呢？”
“有。而且我听说——”
“当年是言衷收了对家的钱，他说他不想演了。”
旁边人一阵唏嘘：“可惜，当时要是一起演了，现在说不准都成对儿了。”
“唉，哪有那么多‘要是’？”
“咦，”小海在微博搜索框里输入“言衷”和“周诉”，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言哥和周诉竟然还有cp超话呢！”
沉寂已久的“诉衷情”超话里，今天难得地多了一条新帖。
【报！！言衷回国了，定位已经在深城！！】
这条新帖炸出了不少回复。
【家人们，我cp又在同一个城市了，呼吸着同一片空气，这又怎么不算一种发糖呢？】
【所以说咱们的过世cp还有可能复活吗？】
【虽然我也很想，但感觉悬……周诉前两年去过洛杉矶，他们俩都没联系过，现在应该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啊啊啊路过被刀，我还记得他们说过以后要一起去的呜呜呜】
【死透啦，我cp死透啦！！！】
【哈哈，谁嗑诉衷情我笑谁】
【谁嗑？哦，是我自己啊，哈哈哈哈笑着笑着就哭了：）】
【三年，我困在坑里三年了！！该死的男同性恨，你们欠我的用什么还！！】
小海往下滑，下面一列全是整整齐齐的咆哮。
【天杀的，到底谁拉我入的坑】
【天杀的，到底谁拉我入的坑！】
【天杀的，到底谁拉我入的坑！！！】
小海惊奇地道：“他们这个cp超话关注的人还挺多的呢——”
小海说到一半，发现旁边人表情都不太对。
“你们怎么了？”
旁边人拼命给他使眼色，“小海，先别说了……！”
说话间，言衷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周遭所有人都噤了声。
-
两天后。
董正奇说的活动是一个时装盛典，圈内大部分艺人都会参加。
活动全程直播，照片也会同步到官方社交媒体。
下车之后，就要走一条长长的红毯。
言衷很久没有参加这种场合了，但还记得基本流程。他在不紧不慢地走在红毯上，微笑，点头，摆姿势拍照，也没有出什么大错。
一路走到红毯尽头。
言衷猝不及防地见到了那张三年未见的脸。
周诉站在签名墙左侧，媒体们扛着长枪短炮围在他身前。
本来他签完名就该进内场落座了，可“周诉”两个字就是他们的金字招牌，各路媒体都不想错过，时间就拖得久了些。
周诉似乎没太大变化，依然是那副冷淡的模样。
他身姿挺拔，犹如伫立在山雪中的松柏，冷冽而难以接近。
言衷身形僵了一瞬，就连旁边的工作人员给他递笔，他都忘了接。
好在，周诉没有往他这边看。
董正奇的担心纯属多余，他们之间那点陈年旧事，谁还会放到台面上来说。
言衷很快收拾好仪态，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笔，在签名墙的最右边签下自己的名字。
三年过去，两人再度同台。
只是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中间隔着一条红毯，和三年光阴筑成的沟壑。
他们共苦过，同甘过，一起挤过狭窄逼仄的出租屋，也并肩站过光芒万丈的领奖台。
无论爱过还是恨过，都是彼此生命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曾经他们是最好的朋友，最默契的拍档。
如今分立在红毯两侧，相逢无言，已然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