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分阅读网 > 其他小说 > 二臣贼子 > 50-60
    第051章 试毒

    景平昏昏沉沉, 似乎知道自己晕过去了,也似乎知道自己在做梦。

    很多的梦。

    每个梦里都有李爻,有甜有苦, 藏着他不敢对其言道出的觊念、不知何时才到的未来。

    恍惚间, 他觉得有人给他擦脸。

    意识蓦地惊醒, 在脑袋里敲锣打鼓好一阵, 张罗着不听使唤的身子动一动——他在这个瞬间想起意识抽离时看到满头白发的影子。

    他胳膊腿登时好使了,猛捉住给他擦脸的手。

    可碰触间,他眼睛没睁, 又懒得睁了。

    因为这人的手腕比李爻的粗很多, 一捏还挺宣腾,遂嫌弃地撒手。

    景平泄了气,脑袋疼得发沉,象征性地眯了下眼, 又闭上了。

    “醒了,”说话的是萧百兴, “做噩梦?不奇怪,你都快烧成火炭了,梦见什么妖魔鬼怪了,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你给我讲讲, 我写俩话本, 下山卖了补贴日常开销。”

    景平没话。若不是他师父过于正经, 他满以为师门专有一门秘修课程, 专教人说话不着调。

    “以为我是晏初师叔吗?”萧百兴又问。

    听见“晏初”俩字, 景平来了点精神,睁眼往对方身后看去, 却只是空空。他瞥见萧百兴满头白发,无奈地叹了口气——大雨里,倒不是眼花,原来看见的是代掌门师伯。

    萧百兴见他神色落寞,淡声道:“是我把你弄回来的,这么失望?但你一直在叫他,”他顿挫话语,“却没叫他太师叔。”

    景平抽冷子诈尸了,猛坐起来把萧百兴吓了一跳,满脸戒备,大概是怕他动手。

    “我……”

    景平不知该说什么。

    萧百兴见他后劲不足,笑了笑,不以为意:“能让人疯魔痴狂的,果然不是什么尊师重道。”

    此话何意景平当然明白,他没否认,低头缓了片刻,言归正传:“他到头来还是不肯告诉我太师叔所中何毒吗?”他垂眼看自己手,紧攥成拳,青筋暴起,骨节泛着白——同门情谊,居然不如所谓的狗屁守心,是要眼睁睁看他无药可医……

    “你也别怪师父,他非是天生这般,”萧百兴劝了半句,又觉得多说无益,抬手在自己胖脸上撸了一把,换话题道,“其实当年我和师父去江南,并没看出晏初师叔到底身中何毒,只隐约有个猜测……”

    话茬有了松动。

    景平眼睛顿时亮了,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得见片点光亮,照不明前路,却让他知道自己不是个瞎子。

    “猜测也可以,求您指个方向。”

    萧百兴为难道:“就是因为没有方向……”

    话说到这,他正好侧目看景平,有一瞬间恍惚,年轻人的神色仿佛与李爻重合,满脸写得是:少废话,说点实在的。

    萧百兴心下好笑,都说彼此牵挂、处久了的人会越来越像,果不其然。

    他早觉得师父闭关久了,越发不近人情,被景平的执念打动,思虑片刻定声问:“你听说过‘五弊散’吗?”

    景平这些年恶补毒理、药理,五弊散他听着耳熟,乍又想不起来,垂眼回忆一番,确定这东西没能在记忆里翻出水花,该是因为看到的资料没有细致记录,让他注意不起来。

    “五弊散是羯人的毒,取五内缺弊之意,由十几种毒虫毒草经过不同比例调配,至少有上百种用法,我和师父当时觉得晏初师叔身上的毒或许是其中一种,又实在没办法纠清到底是哪一种。”萧百兴解释。

    景平道:“那这五弊散里到底都有什么?有没有药基的方子?”

    萧百兴长叹着瞥景平一眼,显然是无声地问他:我说的话你没听懂吗?

    见景平还是眼巴巴等他,掰开揉碎道:“光知道里面有什么没用,要知道比例才行。”

    “知道原料药材,又知道太师叔的症状,便有试出比例的希望。”景平话茬紧逼。

    因为太胖,萧百兴的眼睛被肥肉挤得无处可待,说是猪皮剌缝不为过,只因景平对他印象不错,没好意思过于恶毒地腹诽埋汰他。

    他听景平这话,俩眼瞪大能看出是个双眼皮。他像听了笑话似的:“试?怎么试?”

    景平关注点不在这,执意问:“代掌门师伯知道原料对吗!”

    他激动起来,拉着萧百兴的衣袖。

    这份执念与疯狂震惊了萧百兴,他定声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景平激动道:“我知道他的症状!你告诉我毒源,我推断出大致配比,再做实验,就成了!”

    萧百兴眸色暗沉下来,心道:这孩子果然疯魔了。

    他冷声质问:“拿谁试?纵使是死囚犯,你所做之事也是罔顾人命,你觉得晏初师叔知道了会领情吗?”

    这话问完,景平愣了下,随后又松心了,平静道:“师伯误会了,我自己试。”

    萧百兴很是无语,又不得不苦口婆心:“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试毒并非神农尝百草,能够浅尝辄止。毒源在体内生根、继发才会有相应的症状,浅一分不准,多一分要命,只怕你毒没试出来,小命先没了,无知而为,以为是爱他吗?让他知道了,岂非要懊恼后悔一辈子!”

    景平摇了摇头:“我不会让他伤心的,也不会自己先死,我有家学针灸之术可以仰仗,银针埋穴,进可攻,退可守,顶多是滋味难捱些,可这滋味已经伴他多年了,我不过是尝尝他受过的苦……”

    话说到这没再继续,景平垂眼笑了一下。

    他表情向来淡淡的,这个笑印到萧百兴心里去了,年轻人的模样没有半分已知即将面临苦楚的畏惧,反而心甘情愿甚是甜蜜。

    萧百兴被他糊了满脸的一往情深。

    “你……他知道吗?”

    “不知道,我自己还乱呢,何苦扰他的清宁。”

    景平已知念想暴露索性答得干脆,摇摇晃晃下了床,对萧百兴一躬到地:“求师伯把方子给我。”

    萧百兴:……

    罢了,路都是自己选的。

    三日后,贺景平伤寒半好不好,急着下山去。

    萧百兴知道他心急,亲自送他到山脚,临行前问道:“你说家传的针灸医术,你姓贺吗?”

    景平心思一顿。

    他第一次回师门前,花信风专门提示过,家世复杂,暂不要透露真实身份。

    如今萧百兴对他如有莫大的恩德,他想了想,承认道:“欺瞒师伯了,还请师伯保密。”

    萧百兴眉头拧起个结,遂又笑着拍拍景平手臂:“好了,快回去吧,你这孩子仁义,若是……日后有需要,捎个信来,我尽力帮你。”

    他目送景平远去,才喃喃自语道:“昭之……他若知道当年之事,你要如何收场,”他转身拂袖上山,将圆润与出尘仙姿融合得恰到好处,“冤孽啊。”

    景平得到的方子,药物原料不过十几种,但尝试不同配比,便会有大量的损耗。其中几样珍贵稀有的药材,他只得仰仗花信风和近年四下闯荡累积起的江湖关系不停网罗。

    待到几条能得药材的路子捋顺,回程邺阳时,已近中秋了。

    往常中秋,都城邺阳是要早早张灯结彩,提前半个月开始热闹的。街市从早闹到晚,临街商铺花灯、红灯相连,整座城笼罩着人间烟火气,让人看一眼便觉日子过得团员,心都是暖融融的。

    可今年秋风萧瑟格外勤勉,中秋节都凄清。

    一袭加急军报乘着秋风入都城:羯人联合搁古国乱境,鄯州、羌海流线的西南关守军兵力吃紧,驻军统领联合上书请皇上派兵支援。

    大朝上赵晟听到这消息,当殿气得吹胡子瞪眼。李爻平静似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里骂道:早说敲打羯人,闹没钱,现在好了,逆子不拿棒子敲,果然不知道谁是老子了。这会儿着急给谁看?坟头烧草纸,你糊弄鬼呢?

    景平听到这消息,则是快马急奔两日进城,他生怕李爻从江南回来不到三个月,相府还没住出人气,又被一杆子发配回去。

    好在他进宫回太医院交还外差官令时,听说是老将军常健挂了帅,多日前已经带着七万定边军支援前线了,估计现在仗都打过好几场。

    景平亦喜亦忧。

    喜自不用多说,他很快就能见到日思夜想那人了;忧虑则是因为前些日子常老将军因膝盖不适,找他行过针。

    景平当时见老将军一双小腿明显肿胀,号脉之后确定他脏腑已有衰败迹象,这才造成下肢水肿,提醒过他莫要再过度劳累……

    可他怎么就上战场了?

    “本来确实说是相爷要挂帅的。”

    景平填写外差回单,听见当值大夫和司药小侍闲唠:

    “结果不知为何,皇上没允。”

    “说是有更重要的事情交付。我看其实就是皇上心疼。”

    “咳,相爷身体是不好,看那模样还没我壮实呢,你说他为何头发都白了?”小侍问。

    “按医理说是气血虚亏,”大夫年纪不大,慢悠悠地道,“可有陛下这般知遇恩宠,白了头发算什么,换做是我,再怎么拼都乐意。”

    “是啊……”小侍压低了声音,“听说皇上死乞白赖要给他王爷做,相爷居然三番四次不要,头次见这样的,你说相爷和陛下,是不是……”

    话说到这,景平袖子一摆,掸在药柜子上“啪”地一声,他冷冷地清嗓子。

    填外差回单的地方与那闲话的二人之间隔了好几排柜子,同屋却不同门,二人谁也没察觉屋里还有第三个人,登时给吓得闭了嘴。

    景平冷哼一声,出宫回相府去了。

    想也知道,第一个冲出来迎他的是滚蛋。

    狗子到都城之后伙食更好了。

    跑过来时,完全不见曾经黑旋风似的飒戾,摇身一变,成为颗巨大的黑煤球,滚着就过来了。

    这狗名字取得太有先见之明了!景平感叹。

    “你可不能再胖了,”他揉着狗脑袋,“否则老得快死得更快。”

    狗子真听懂了,脑袋在他腿上蹭来蹭去,委屈巴巴抬眼皮看他,似乎是被“死得更快”吓到了。

    景平被它的怂样逗笑了,又在它脑袋上一摢撸:“你少吃些,多跑跑,自然健康平安。”

    话说到这,滚蛋突然竖起耳朵,精神抖擞,下一刻欢欢喜喜往门口窜。

    景平也一喜,定是李爻回来了。

    他紧赶两步出门口,见滚蛋正绕在李爻脚边转圈。

    场面一团和气,景平不由得眼含春风。

    他叫声“太师叔”,正想迎过去,却见李爻车上又下来一人。

    那人一条朝服袖子空荡荡的,是辰王殿下。

    景平立时想起他要把闺女嫁给李爻,闹心死了。

    李爻抬眼看见景平,表情变得亲切和善,笑容满面,迎上前几步仔细打量:“回来了!都好吗,累不累?”

    他侧身示意辰王殿下里面请,又对景平道:“王爷今天在府上用膳,一会儿我去炒两个菜。你有什么想吃的?”

    眼前是三月不曾见的牵挂之人,哪里还顾得吃?

    景平在外面无数次想念李爻做的饭,不过是想人罢了。

    如今相见,是万不舍得对方为他烟呛火灼地张罗吃的,他笑着摇了摇头——不想吃什么,见你就好。

    可他觉得李爻似乎瘦了,且对方虽然在笑,却疲惫得紧,比自己出去疯跑三个月还憔悴。

    第052章 猜心

    李爻亲自下厨招待客人, 多是有大厨打下手的。

    大师傅们把该备的备好,请他过去颠个勺,很快就回来。

    辰王殿下跟李爻不见外, 吃饭必得有酒, 李爻炒菜这一来一回, 他还在相府的小酒窖里泡着呢。

    开饭在即, 他终于挑了一坛顺眼的,乐呵着舍得出来了,见景平跟在李爻身侧, 逗他道:“你太师叔酒量……啧啧, 不提也罢,你貌似还不错?”

    呃……

    景平从骨子里排斥嗜酒,很少端杯,更没喝醉过。

    辰王见他犹疑, “哈哈”大笑,拎着酒坛子的手挎过他肩膀:“走走走, 陪我喝几杯,喝多了明儿我去太医院给你告假。”

    李爻解围道:“王爷杯下留情,别给他灌多了。”

    “咳, ”辰王笑着瞥李爻, “既不是小孩, 也不是丫头, 这么护着做什么?再说了, 他不是住你府上嘛, 真喝多了往床上一搭, 什么时候睡醒什么时候算呗。”

    也不知殿下哪句话戳景平心窝子了,他从对方手上接过酒坛, 正色道:“王爷说得对,喝酒该先在家里做到知己知彼才是。”

    辰王一愣,随即又大笑起来,向李爻道:“你看看,比你通透,孺子可教!”

    饭桌上,辰王和景平你来我往,一个没架子,一个不拘束,居然意外地合拍。景平确实很有量,王爷已经喝得兴致高涨,他依然面如静水,杯里像是凉白开。

    “晏初,”辰王持着三分醉意撂筷,想起今儿的初衷,“陛下要给你王爷做,你就做呗,他提了那么多次,你不是岔话,就是婉拒,那终归是皇上,你总拂逆他……”

    景平刚才已从二人的来言去语中听出来了,他离开这三个月,朝上各种乱子。

    前些日子李爻当殿告发官员送礼之事,彻查之后牵扯出好大一串灯下黑。龙颜震怒,以此为由整顿朝纲,此后参奏舞弊、主张变法甚至上封事君的全都有。

    赶着这焦头烂额的当口,西南边域搁古政权被羯人撺掇着裹乱。

    皇上更麻爪了,嘴上起泡,头上顶脓包。

    饶是如此,他依旧没忘了承诺封李爻异姓王爷的事,将“康南”二字定下来,只差宣召行礼了。

    李爻给辰王满上酒,自己也倒一杯:“王爷是来给陛下当说客的吗?李家的二臣名声,是我父母豁出命也洗不掉的脏污,我做王爷干什么?皇上再如何对我百般信任,流言听多了,难免有信任磨没的一天。”

    李爻苦笑,端杯在王爷酒盅上磕过,自己一饮而尽:都在酒里了。

    辰王讷了讷,也随着他喝了酒,没说话。

    酝酿半晌,挤出一句:“他若心有疑虑,你做丞相还是做王爷,又有何分别?先帝当年……”

    一直以来,辰王对旧事态度暧昧,他像不知,又像揣着明白装糊涂,可无论如何,今儿个景平在呢。

    李爻听他话锋不对,忙打断道:“王爷还是劝劝陛下吧,西南起战事,赶着现在封王,传出去不好听。”

    辰王是有三分醉,剩下七分是醒着的,换话题问:“你不肯娶我家姑娘,也因为这个么?担心连累我?我可以像四弟一样,自请到外阜去。小女嫁了你,就住在你府上,这才是真的安了阿晟的心。”

    他话说得轻巧,可那有封地的王公贵族,并非天高皇帝远、逍遥无比,不仅要受当地驻军和政官监视,且没有特殊情况不得离开封地,跟画地为牢没区别。

    李爻摇了摇头,声音很轻:“郡主嫁我不是好前程,”他垂眼看杯里的酒,“王爷该知道,当年太医说我活不过三十岁,我曾以为是危言耸听,近来身体却越发不好了,或许……”不吉利的话他没说完,笑着展眸看向辰王,“这事我没声张,也请王爷保密。”

    辰王心生悲悯苦涩,脸上挂了相。

    李爻料想他如此,又给王爷到了一杯酒。

    但他没料到,自己放在桌下的左手突然被握住了——景平的手暖着他微凉的指尖。

    李爻不动声色暗自心惊,眼睛晃过坐在身边的年轻人。

    景平没看他,神色淡淡的,只握力又重了几分,几乎把李爻整只左手罩在掌心里,拇指轻轻地、在他手背上安抚似的摩挲。

    这动作在担心之余,有种说不清的暧昧。

    李爻心一抽。

    回想与景平相处的细枝末节,他突然发现对景平有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特别。设想眼下拉他手的是花信风,他至少能直接窜起来抖楞着手让人家起开;可对景平,他委实不忍如此。

    他也不明白为何总在不经意间对景平呵护得小心翼翼。

    因为这臭小子脸素么?

    花信风也不是嬉皮笑脸的性格啊。

    回想前些日子他的有心试探,让景平一套王八拳打得糟乱,李爻更混乱了。

    人家什么都没说过,他总不好腆着脸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啧……

    简直下巴底下支砖——开不了口。

    李爻轻咳一声,面无表情地把手抽回来。

    辰王殿下当然不知道二人的猫腻,叹惋道:“之前许是付太医诊断有误,阿晟说要给你寻好大夫呢……”

    话未说完,景平站起来了,端杯沉声道:“王爷放心,我必然把太师叔的身子调理好!”而后,杯中酒一口闷了。

    辰王还沉浸在忧虑里,让他吓一跳,懵着眼睛看他片刻,朗声叫好,也喝一杯,转向李爻道:“你这徒孙可真贴心,哪儿捡来的,我也去扒拉一个。”

    李爻捏捏眉心: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揍。那是闹心事你不知道。

    他把那所谓的闹心合着酒咽了。

    “要说太子殿下,待你算是尽心了,前些天我听说他跟皇上聊到你的身体,想借着探查民情,给你遍访坊间名医,结果被皇上斥责了一顿,”辰王说到这里,“哈哈哈”地笑,“别看你单身汉一个,身边一个两个晚辈,当真待你不错。”

    太子赵岐的确妥帖。

    被允许与右相共理军务后,颇有为父分忧的心,在李爻身边踏踏实实当了学生。只可惜这学生也随了老师的破身子,简直比李爻更甚,稍有疲累就头痛发烧,又极得李爻强忍强撑之精髓,有一回晕在相府,闹得李爻不敢让他太操劳。

    李爻笑道:“太子殿下什么都好,聪明、心细,就是这身体愁人……他一直都这样吗?”

    “皇后娘娘生他的时候险啊,母子俩都差点没了命,许是那时候落□□弱的毛病,这孩子又不爱活动,”辰王无奈,“倒没听说他有什么顽疾。”

    贺景平在一边支棱着耳朵听得不是滋味,有旁人关心李爻他其实是高兴的,只是他依稀记得太子赵岐面色铁青,自己都一副短命模样。

    更主要的是……太师叔把他夸得那么好!?

    切。

    他对皇家这几位统统没好印象,五味陈杂里,有股酸味格外明显。那是想在李爻身上宣示主权的霸占,理智知道自己过分了,感情上还偏想继续过分下去。

    可能是气场上露馅了,李爻看他。

    景平立刻不显山不露水地对他一笑,给他夹了口菜。

    这之后,辰王跟李爻念叨其他政事,多是议论牢骚,东一句西一句的不成体系。

    他离开相府时很晚了,带着六七分醉意,让李爻派车送回去了。

    李爻送人时故意没披外氅,往府里折返又轻咳了两声。

    果然,景平立刻紧了眉头,眼神里责备混着心疼,脱下外衣披在李爻身上:“你什么时候能在意自己……”

    李爻没拾茬,笑眯眯地端详景平,把人家看得心里发毛,才道:“深藏不露,挺能喝啊。”

    “之前我也不知道,”景平深吸一口沁凉的空气,别开头吹远酒气,“太师叔给太子殿下做老师,我这辈分算是起不来了。”

    他嘟嘟囔囔。

    李爻觉得可笑:“你俩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更何况,太子殿下心思深沉,他在我身边也不一定是好事……咳,”他话没说清,也不打算说清了,突然话锋一转,“但我待你真心实意得紧呐,你快加冠了,我在临街有套宅子,送给你做二十岁的贺礼好不好……”

    “太师叔是嫌我了吗?”景平不等话音落。

    李爻眯着眼睛看他。

    因为酒气,李爻眼尾染了一层淡淡的红,微吊的眼眸里藏着难言的深意,景平被他看得心里咯噔一下,顿觉自己酒后失言,话问得不大妥当。

    李爻错开目光,道:“你总归要娶妻。成家才能立业,相府怕是风水不好,困我一个便罢了,不能连你的姻缘都挡了。”

    景平心头被狠狠掐了一把,他曾暗自发誓没能力站在他身边时,就默默守他一辈子,可不知何时起,他发现默然守护是这么熬心。

    他只是想着将与这人分宅而居,渐行渐远,他身边终于她人伴,便肝肠寸断。

    从前总道遇见李爻是他十几年间最大的庆幸。

    而今看来,自己不知不觉已被困囹圄,缠住他的是最庆幸的痛,不会消失,难以控制缓解,在他一呼一吸间提醒他还活着。

    十几年间,景平练就的第一大技能就是面无表情。

    他心里翻天覆地,面儿上依然如常,甚至垂眸有淡笑:“我再攒一年俸禄,在临街置个小院,会搬出去的。但我不想要你送的宅子,我不能总在你的庇护下活着。”

    这让李爻摸不明白因果了。

    心里有个小人,替他挠着脑袋纳闷:难道又是我太敏感了?幸亏没直接问,不然可着南晋疆域都无处安置我这张老脸。

    突然灵光一现,他记起景平在城外供过善缘灯。

    他心道:小样儿,我倒看看你在那张破纸上写得是谁。

    打定主意,李爻挑眉一笑,背着手回屋去了。

    李爻和景平都是有想法即刻去实践的人。

    他择日不如撞日,待到夜深人静,偷偷摸摸爬起来,谁也没惊动,拿着腰牌,一匹快马出城去。

    没人想得到,堂堂南晋右相为了弄明白某人的心思,半夜三更跑到郊外庙里去做贼。

    更是连李爻自己都没想到,离岳华庙越近,他心里越是打鼓,突然不知道若在奉纸上看见自己的名字,回去该如何面对景平。

    能当什么都没发生吗?

    嘶……

    麻烦。

    猜个屁,看过再说。

    李爻把马栓得远,悠悠哉溜达到院墙根,看看左右没人,凝神听墙里也安静,眨眼间身形一飘进院了——跨这破墙于他而言,简单得跟迈门槛子似的。

    庙被皇上抢了香火,牛鼻子跑了好些,冷清极了。

    偏殿,东华帝君像下供灯还明亮。

    执殿人不知去了哪里,李爻心道“省事儿”,倒背着手眯眼寻了好半天,终于从那灯丛里瞄见景平熟悉的字迹。

    他在神仙眼皮子底下做贼半点不心虚。

    但举头三尺或许真有神明,就在李爻的手与红艳艳的奉签将触未触时,殿外陡然起了阵邪风,卷着冲进殿门,把灯火吹得飘忽闪烁。

    李爻心思一动:这是提醒我别看么?

    倘若当真有神佛照拂世人,不渡众生疾苦,跑来我这作什么妖。

    哼。

    就要看。

    第053章 月色

    供殿执夜的小道士在出恭, 正身心舒畅呢,被突如其来的妖风惊了。他着急忙慌蹦起来,把裤腰带胡乱一扎, 健步如飞往供殿去——殿门没关, 供灯给吹灭了可不好。

    李爻把奉签拿下来, 掀眼皮看东华帝君。

    万千供灯自下而上给神像投光, 大晚上还挺瘆人。李爻没心没肺地挑眉毛恶劣地笑,正待把奉纸展开,院外一阵“噼里啪啦”的鞋踏拉声。

    哼, 神仙老爷招小弟回防挺快啊。

    李爻眉心一收, 判断自己从大门出不去了,眼睛飞快地扫过供殿内——神像侧后方的窗子开着。

    他两步抢过去,翻窗跳去殿后身了。

    几乎同时,小道士进门, 见供灯都好好的,刚要松口气, 便看见神台正下方灯上的奉纸没了。他大惊,四下里好一通找,连墙旮旯都翻开缝看过, 依旧是没有——这不出了鬼了么。

    他拿出录档册子将奉签一一对过, 发现丢的居然是丞相府的签!

    他赶快转身出去, 掩上殿门, 往师父房间通禀去了。

    而那“鬼”呢, 这时已经骑在马上了。

    李爻似是悠然自得染了一身月色, 缰绳大撒把, 只靠双腿控制着马儿的方向,慢悠悠地打开纸签, 临看到字时,面不改色地如临大敌——若上面真是他的名字,该拿景平怎么办啊。

    脑子没想出所以然,手已经把纸翻开了。

    结果上面写得是“神明感鉴,心愿自明,天不怜见,云深障目”,要不是字迹熟悉、且落款是景平二字,李爻甚至以为他拿错了。

    嗯……?

    这什么玩意?

    神仙啊,你得看清我的愿望,看不清就是你眼瞎。

    好么,头回看见许愿许得这么霸道的。

    李爻心想:反正如果我是神仙,不会理你的。不拿雷劈你就不错了。

    但他一转念,回忆起景平许完愿望当天那心虚样,又觉得这事依旧不对。

    难不成这小子被当时自己一句“想看易如反掌”吓着了,偷偷换过奉签?

    到底写了什么,防贼似的!

    李爻鬼鬼祟祟半宿换来风平浪静的心,消停不足分毫时间,又乱了。

    但这些于李爻而言是闲愁。

    他回屋睡一觉,第二日起床见景平如常蹭他的车去太医院当职,猜测便不那么刺挠了,遵循着不变应万变的原则,努力不多在此事上费心。

    天色未明,街市上清净极了。

    相府门前直通南北的大路上一人小跑而来。

    来人穿着道袍,手托拂尘,看步伐功夫不差。

    李爻瞄一眼就知道来人是谁,依旧做作地虚着眼看了半天,而后恍然:“哎哟,这不是无夷师兄吗,这大半夜的,来找我吗?”

    道士正是庙祝无夷子。

    他向李爻行礼,笑道:“今儿倒不是来找相爷,”见景平在一边,躬身行礼,“小信主,实在对不住,昨夜不知为何,你供的善缘奉签不见了,贫道前来赔罪,劳烦信主费神重书一签,贫道带回去加持七日,重新供上。”

    景平眉目和善地听无夷子说完,眼波一闪,似笑不笑地看向李爻。

    李爻没事人一个,把手一背:“看我做什么?无夷师兄跟你说话呢,现在还有时间,要写吗?”

    景平目光里意味不明的笑更浓了,问道:“太师叔前半夜去赏月了吗,月色好不好?”

    “什么意思?”李爻明知故问。

    月色有点噎得慌。

    景平极少有地笑出了声音:“好似听到太师叔屋子门响,隔了好久才回来,我以为你去看月亮了。”

    李爻有点虚了:难不成真被他察觉了?

    但他能确定景平没跟着他。

    他决定化身滚刀肉,无视这个话题,问道:“到底写不写,磨磨蹭蹭的,一会儿我还上朝呢。”

    景平还是在笑,意味明显: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咱俩心照不宣。

    “那太师叔等我一会儿。”

    他说完,恭敬接过无夷子递来的空白奉签,到门房借笔墨,当着李爻的面把那句话重新写了一遍,折好递还回去:“俗事闲忧要劳烦道长费心跑一趟,对不住了。”

    跟着,极为恭敬地行礼。

    分明是替李爻这祸头道歉客套呢。

    李爻旁观他这副指东说西游刃有余的模样,心里无风便是浪,隐约从景平身上看出点自己蒸不熟、煮不烂的风骨。

    他极快地深思熟虑一番,终归还是没问景平。

    景平不是小孩子了,既然闭口不提,便是自有考量。

    李爻想,即便对方真的对自己有超越师徒的情感,或许也是源自他的经历。少年成人,总有一个阶段慕强,容易分不清到底是崇拜还是别的什么。

    小景平既然不提,便是自己都没想清楚,或许过段时间便淡了。

    何必在对方没准备好的时候去当面戳问,引人尴尬呢?

    李爻坐在车里,看似闭目养神,其实是在归整这禁忌的情意。

    只是他不知道,景平何止想清楚了,且立场坚定至极。

    闭口不提是旁的原因。

    “太师叔,”景平突然叫他,“睡着了吗?”

    “嗯。”李爻没睁眼。

    这副模样的潜台词明摆着是“你别吵我”。

    景平向来知心解意,如今倒不懂一样,直愣愣来了句:“你是不是以为我喜欢你?”

    这回只要李爻眼皮没被缝上,便怎么也闭不住了,他睁眼、坐好、脖子发僵地转向景平,没说话。

    “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了?”景平笑着看他,声音很沉。

    李爻依旧不说话,心里倒似有重担落了地,脑子极短地卡了下才又运转起来。

    对方如此坦诚,他索性也坦诚了一半:“昨夜我确实去看了你的善缘灯,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挂着谁,只要不是天仙,咱们就努一把力。即便不成,往后回想也不至于后悔。”

    即便不成,也不至于后悔……

    这话触动了景平,他手蜷着,拇指摩挲着食指的外侧关节,片刻表情才松得不似一尊蜡像:“可他就是天仙,是我很小的时候,拉我出噩梦的人。现在想来,他也不过是我的一个梦吧。”

    李爻接不上话了:怎么还来纣王梦神女这出了?

    景平继续道:“太师叔是我心里敬爱的人,我未见你时便听了你的故事,我崇拜你,总想离心里的大英雄近些,想和你比肩而立,想替你分担忧愁,若是因此让你觉得越界了、误会了、不痛快了,我会收敛的,不必到弱冠,你若是觉得……”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爻听景平这番说辞与他推测得差不多,只是人家孩子全副的恭敬心意凭白被自己想偏,让他歉意倍增,“你叫我一天太师叔,相府便一天是你的家,昨日的提议你若不喜欢,当我没说过。待到明年你生辰,想要些什么,再另做打算。”

    景平颔首,称了一声“是”。

    “太师叔若是乏累,再歇会儿吧,到宫门口我叫你。”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平静地否认自己喜欢对方已经耗尽了心力,李爻的疑心看似放下了,他也能继续住在府里,但他的心依然一抽一抽的难受。

    李爻则真的松心不少,“嗯”一声,又合了眼睛,闭目养神直至宫门口。

    大朝会上,几位言官乌漆嘛遭奏了几件事,在李爻看来实在是池浅王八多,尽在虚头巴脑的事情上牵扯精力。

    但他今天心情还不错,看那几只惯会挑事的王八也顺眼不少。

    皇上赵晟端坐金殿,终于捱到不再有朝臣上奉奏事,向樊星示意:“宣。”

    樊星领命,笑着看了李爻一眼,而后拿出道旨意来。

    李爻顿时知道是要干嘛了。

    果然,皇上当殿下诏封李爻为康南郡王,赞誉他定国安邦,功勋卓绝,说这是兑现多年前封他做丞相时的承诺。

    陛下的言出必践、善待贤臣即刻又会传到坊间成为佳话。

    可李爻实在不想当这王爷。

    皇上对他器重甚至堪称偏爱,情意背后隐匿着抱歉。而为帝王者,在臣子身上的每份付出、恩典,必然是要收回报的。

    李爻可以回报给他忠心为国,却没有信心让皇上相信他的忠心。

    先帝那句“二臣贼子”不仅刺在李爻心里,也是在皇上心里埋下的种子,稍不小心,便会被流言滋养,长出名为猜疑的毒藤。

    无奈眼下皇上是不打算给他拒绝的余地了——商量几次你都婉拒,朕索性不商量了。

    这做法十分“赵晟”。

    李爻只得领旨谢恩。想起昨夜与王爷闲话说到,自己拒绝郡王爵的事情,都传到太医院的司药小太监耳朵里,李爻不禁心里苦笑。

    赵晟意愿得偿开心极了,欣慰道:“朕早说你是国之重才,必不亏待,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才好。”

    李爻默默叹了口气,皇上自幼性子便如此:认定了的事情,八头驴子也拉不回来。他倘若说面前的李子是甜的,即便尝出酸来,是宁可承认自己舌头有毛病,也不肯承认李子确实是酸的……

    这毛病在治国上有利有弊。

    如今四海小乱不断,封王也不该过于高调,需得想个什么法儿让皇上差不多得了。

    眼看皇上要让礼部安排典礼,老天爷难得与李爻心有灵犀了。

    大殿外一声拉着长音的“报——”由远及近。

    敢于搅扰朝会的奏报,多是加急军报。

    果不其然。

    南晋的板图西南紧邻胡哈和羯人,再远一点便是搁古。

    搁古王朝始于前朝建都时,一度发展很快,一直牟足了力气和更西面的大食干仗。

    双方板图多年来总是推拉变化。

    近几年,似乎终于疲沓了,好一阵子没有两国交战的动静。

    谁知消停不过几年,搁古与羯人修邦交,搁古王听羯人添油加醋地说了胡哈乱事的因果,觉得胡哈闹到事败也不过损了个王子,实在是便宜。

    终于调转方向,向南晋攻来。

    夏季末时,搁古连连犯境试探,鄯州一带不胜其扰。

    时至中秋,双方正式开战,老将军常健带定边军离开都城已经半个月了。

    但这丈打得不怎么顺利——地利、人和皆不吃香。

    鄯州边关的古长城残破,因多年未起战事,关外也有晋人居住,多是如星盘漫散的小村,很多村子只十数户,当地辖区的地图上都没有记录。可此一开战,这些小村就成了敌军的刀下之鱼。

    几日前,常健看准机会,用包抄阻断的阵法歼灭搁古骑军三千,搁古主力后撤,彻底退回旷原深处。老将军不熟地形未敢深追,正自回撤,临城传来急报,另一拨搁古军队趁晋军主力被牵扯,一连屠了三个关外的晋人村子。

    仗打起来有些日子了,关外能跑的人早就跑了,还留在村里的多是些家中劳力外出的老弱幼小。

    他们被军抓了当人质,绑在驻军阵前,逼迫关军开城门。

    城门当然不能开。

    那搁古军便在城关外将晋人孩子抽筋剥皮,人皮制鼓,颅骨制碗……

    常老将军从临城绕到关外阻击,搁古军又打都不打,火速后撤,跑没影了。留下被利刃串成串的百姓尸体,如人间炼狱,血肉不成型。

    老将军在战报上写:老幼相护而亡,不敌金戈之利。死无全尸,人屠垂泪。

    最后他奏请陛下将修补古长城之事提上议程。

    若是再能调配兵力专门负责零散村镇回撤事宜就更好了。

    “诸卿意下如何?”赵晟脸上笑意全散了。

    北边长城正在修,国内征召劳力已然吃紧,现在又要修西南面。

    所有朝臣都看向户部尚书。

    打羯人没钱、工部研究火器没钱,现在又要修长城……

    没钱也没人。

    户部尚书任德年有苦难言,看一眼皇上,他不敢说“不如您从神君祠里化化缘”,只得拿眼神示意皇上:要不您看臣值几两钱,把臣卖了算了。

    皇上看他那土眉咔嚓眼的样儿,就知道是没钱。

    李爻等了片刻,见无一人出声,刚想说话,赵晟便冲他轻轻摇了摇头,在赵晟看来,李爻手里拿捏钱款的事是重整避役司,他不想因为西南暂不算大的乱子把这事搁下。

    而且,这些朝臣就需得挤兑一番,才肯好好出谋划策。

    “既然没钱,有何提议?”

    赵晟说话时带着怨怒,他早让户部纳谏,至今也没个提议报上来。

    任德年低眉道:“历来开源若是做不好,便会生乱,是以……微臣建议诸位大臣,身体力行勤俭自持,臣自愿俸禄减半,助我大晋危难。”

    赵晟直接给气乐了,拍桌子指着他的鼻子骂:“你那丁点俸禄,能补长城几块砖墙!尸位素餐,留你何用!”

    任德年腿一软,直接跪下了,依旧不说话。

    “陛下息怒。”

    正这时,有人沉声出列:“老臣有话要说。”

    赵晟看这人时脸色稍微好看了点,往龙椅上一靠:“国丈直言吧。”

    第054章 暖灯

    左相苏禾口称“老臣”, 今年不过刚五十。

    他人很精神,五官也俊雅,只是言谈举止间透出不多的刻薄, 许是他身为文相, 心力操劳之余还要分出额外精力与嘴皮子溜儿到开花的言官们周旋, 久而久之, 带了相。

    他向赵晟行礼:“历来快速充盈国库的方法多不是良方,臣将法子滤了一遍,觉得只有三条尚算可行。”

    苏禾提出的办法分别是铸新币, 待长城修缮完成后着手缓慢回收;少生孩子的得多纳税, 能收钱,也能提升人口;除了垄断盐、铁、铜,还可以垄断酿酒。

    这些方法多是旧酒装新壶,但国家之大, 开源不易,也怪不得他。

    苏家是世家, 苏禾的爹是先帝一朝的左都御史,女儿是当今圣上的正宫皇后。他的提议,只要不是离谱十万八千里, 总有人拥护。

    言辞论罢, 不少人附议, 先解燃眉之急才是。

    赵晟高座龙椅上, 不置可否。

    群臣你看我, 我看你, 不知皇上会作何决议。

    “陛下, 臣有话说。”右都御史道。

    赵晟面无表情,摩挲着竹报平安腰佩的手一扬, 示意他说。

    右都御史道:“开源重要,节流亦然。我大晋五十一道、州、府都有御使台分司,陛下治国平天下,少见悬案错案,各地官员也清廉为民,不如陛下将避役司的布局事宜整合于御使台分司,这般可省下开支。”

    意思很明确:皇上把避役司的活儿纳给御使台吧,我们干得过来。

    避役司职能确有部分与御使台重合,只是御使台多是文官,避役司则以暗探为主,这般初衷统一,文武相和,从大面上说得过去。

    再往深处想,那些避役司的“能人”们多是有手段的,差事又是李爻直管,皇上心里孰重孰轻,一目了然——避役司御前得力,御使台不受待见的日子就不远了。

    哪怕把避役司分驿收入麾下,也好过让对方重打锣鼓另开张。

    他说完见皇上不吱声,朝上也没人说话,索性转向李爻:“还未恭贺王爷大喜,不知王爷如何看待此事。”

    右都御史名为陈黎,从前李爻忙着四处打仗,未多与朝中文臣过密交集。听闻这位陈大人是从地方官员一步步登上青云,此人一路晋升,长顺无比,有人说他左右逢源,也有人说他为人刚直。

    正如当下,单论他这番言论的初衷就让人摸不清底牌。这事办好了,确实是节流,免去避役司成为酷吏机构的隐患;若办不好,就是搅和各地御使司乱成一锅粥,内斗从此不断。

    朝堂上的理想状态是就事论事,朝堂上也极少有理想状态。

    常态是一句话不对导致麻烦不断。

    这事在赵晟看来,兜一圈又转回不整避役司上了。

    李爻若是附议,便独显他一意孤行。

    而事情在李爻看来,拆东墙补西墙只能解一时危机,他闹不清陈黎的真实目的,拒绝站队:“谢陈大人贺喜,以五十一司为基,扩建融合避役司的利弊,并非是我一言能定乾坤,妥或不妥,需得从长计议。现在燃眉之急是为西南调拨钱款,等不得咱们的实践长论,”他说到这,转向赵晟,“陛下,臣有一言,想请陛下听听,诸位大人议一议。”

    李爻还朝近半年,第一次在朝上主动谏言,方才赵晟以为他与陈黎一个意思,现在知道不是,不由得心下一喜,身子往前探了探:“你说。”

    “我朝的确多年战事不断,但那些蛮夷游曳不是只滋扰咱们,周围的定疆小国也多不堪其扰。单说阳剑、庾巅近三年不下十次与周边牧国开战,也曾修国书向咱们求援。微臣发现他们并非兵弱、也非穷困,而是军备产力不足,咱们若能出售军备给这样的国家,利处有三:一来巩固关系,令盟、敌相互制衡,减缓唇亡齿寒之忧;二来向四夷彰显我大晋战备充裕;三来也能缓国库……”

    “这万万使不得啊!”

    李爻话没说完,新任工部尚书诈尸了:“王爷一人能敌千万军,又如何能确保买了军备的小国不将造法照样学去?若他们调转目标来打咱们,不是以身饲虎吗!”

    李爻嘴角弯了一下:“魏大人未上过战场,有这样的顾虑不奇怪。所谓产力不足是原料、图样、工匠多方面因素造成的;而所谓贩售兵刃火器,也不是要将咱们最先进的军备卖出去,”话说到这,他看向工部尚书,见他还没开窍,便即更掰开揉碎道,“咱们要依着买方的实际情况确定卖什么。比如阳剑常与南诏六国交战,南诏人善用重盾,但阳剑、南诏均匮乏铁器,他们的重盾多是数层厚牛皮内置硬木做的,咱们向阳剑出售带有倒钩的长矛或弓箭,投矛穿盾,再反向拖拽,重盾阵便破了。而其若是想用这种铁锚与咱们开战,实在无用武之地,是以大人无需担忧。”

    文臣的顾虑顷刻被李爻打消了。

    朝上众人交头接耳,多是觉得李爻这法子可行。

    赵晟脸色顿时缓和多了,问道:“那依着晏初的意思,此事该如何去做?”

    李爻答道:“臣需与兵部、工部的大人们针对各国的作战劣势拟定不同的军备需求,再分别发出国书,最后哪国乐于购买,咱们便与对方达成通商,甚至……”李爻缓气沉声,“就连游曳部族,也可以此方法调节,多国制衡,才能相对和平地处下去。”

    他还是想倾尽一切可能打压羯人,羯人战力一直没缓上来,但他们现在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碎嘴子,四处挑唆,而后坐收渔利。

    李爻此等初衷,并非每位朝臣即刻能懂,但赵晟听进去了。

    他一拍巴掌:“妙极!就按你的意思,”他神色柔和下来,“只是此事说来轻巧,其实细节太多,极费心耗力,你该多注意身体,若是觉得谁得力也只管调配!”

    这事不是李爻拍脑门子想起来的。

    南晋与四夷之争暂时消停后,李爻做了丞相,当时他为打通商路,曾把这个想法与友邦相熟的国君或重臣提过。

    只因后来他出事离朝,事情没了后续,如今旧事中断五年再提,无论成败,算有始有终。

    更何况,前阵子他已经巡着类似的法儿,把普通草药卖给了日禄基,对方照单全收,这回便又想如法炮制。

    可这样一来,李爻更忙了。

    封王的事他没工夫在意,皇上张罗了两次想筹小宴给他贺一贺,他都婉拒了。

    他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除了处理日常事务,还要统筹避役司那档子事,现在更得清捋他国的作战特点,敲定军备制作方案。

    每日从宫内出来,不是泡在工部,便是兵部,多数时候回到府上是要半夜的。

    可无论他什么时候回,景平那屋的灯总是亮着的。对方听到他回来,便进屋问个安,见他气色萎靡时,会诊脉或行针。

    有两次他回得贼晚,敲门见景平在看书,可那模样也不知是困还是累,总之是脸色不大好。李爻隐约察觉景平是等他回来才肯休息,因为他偶尔回得早,对方也会熄灯早些。

    他咂么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刻意和贴心,引着他不得不矫情又暖融融地想:这府里终于有一盏灯是专门为我点亮着了,无论我是丞相、王爷,又或变回江南小院里的“李不对”。

    无奈此时二人话已经说开,李爻不好再揪着丁点微妙不放。

    或许真的是人家崇敬之意尤甚呢。

    一忙日子便快。

    马上要过年了,大部分正常事务的节奏都慢下来,李爻总算能稍微消停。

    但也只是“稍微”。

    前几日皇上问了卖军备的进度,多国均已来往国书数次,阳剑、车里二国甚至已将定钱送来,第一批订制的军备已经由工部开始制作。

    这期间也有岔子:阳剑在最后的细节上一直没有回信,李爻便打算过了年,干脆亲自去一趟。

    康南王这倒卖/军/火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国库缓上来半口气,朝臣私下说什么的都有,李爻充耳不闻。

    年宴当日。

    李爻与景平说好,等景平从太医院下值回家换衣裳,二人同入宫赴宴。

    他自己则在书房里,与好高一沓子兵部的文书王八瞪绿豆。

    不知何时,下雪了。

    起初是小冰渣,快傍晚时越下越大。

    书房里火生得暖,李爻浑然不觉。一抬眼才见天色暗沉,窗外像飘了漫天飞絮,而景平还没回来。

    李爻起身寻思片刻:雪路难行,等景平回来换过衣裳,再去赴宴是要晚三村了。

    他让胡伯备了车,给景平带一套新衣裳,去来路迎他。也免得他一路走回来,天寒地冻湿了鞋子。

    西南边境在打仗。

    都城年味依旧。

    李爻坐在车里看街景,安静得像一尊雕像,不知脑袋里想什么,目光掠过人间烟火,不愿多停留。

    突然,雕像不知看见什么,不聚焦的目光聚拢了:“停车停车!”

    马车停稳。

    “景平!”

    李爻从车窗探头招呼。

    他见景平低头在雪里走,形单影只。

    这年轻人寻常日子虽然话少,却活蹦乱跳的。

    今儿怎么了……

    景平闻声,有些木讷地仰脸看,该是没料到李爻会来接他,恍惚了一下,才对他笑了。

    雪已经给世间铺了一层白。景平站在素白与红灯笼交汇的街市里,恍如天地孤影般没落。他半边脸戴着乌色面具,另半边脸跟雪色融为一体,惨淡得不像话。

    李爻一个健步跳下车,撑伞抢到他身侧:“你怎么了,病了?”

    说着,他要摸景平额头,看对方是不是发烧。

    景平很暗澹,反应却不慢,往后一躲,顺势抓了李爻手腕。

    “没事。”他笑了一下。

    李爻被他冰得一颤。

    那手冷得根本不像活人。

    “到底怎么了?”李爻反手一扣,扣了一坨分叉的冰溜子。

    他拉着景平往马车上去,见他官服外只一袭薄氅:“你要修仙吗!我没衣服给你穿?”他要解开自己的斗篷给景平披上。

    景平却压住他的手:“不用,我没事。”

    他又对李爻笑了。

    但那笑容太复杂,李爻读不懂。他只觉得景平脸上在笑,心像是哭了。

    再细看,景平额头上细细密密的一层,不是雪渣而是冷汗结了冰晶。

    第055章 秀色

    李爻是搂着景平把他拥到车上的, 两把脱了他湿外衣,又脱下自己的披风裹了他,向赶车小厮扬声吩咐:“回府, 着人入宫告假, 说我不舒服, 夜宴不去了。”

    景平抬眼看近在咫尺的人, 他身上难受,心里却因为对方一系列的行为甜得要死。他不着痕迹地把脸在李爻披风的风毛上蹭了蹭。

    温暖里顿时扑出一股淡又熟悉的香气,柔软了他的心。

    但今日是满朝大宴, 只要有官职都会入宫热闹。李爻最近风头极劲, 今日不去,那些文武大臣不一定又要怎么议论。

    “我没事,”景平把披风脱下,披回李爻身上, “中午吃东西觉得不消化,我阴沟里翻船, 调药掐错剂量,闹了一下午肚子。”

    他扬声对赶车小厮道:“去宫里吧,”跟着要去拿李爻给他带的衣裳, “诶?新衣服, 我看看。”

    小厮一时不知该听谁的, 隔帘低声问了句:“王爷?”

    李爻一巴掌扇在景平手背上, 狐疑看他片刻, 见他在车上暖了会儿, 脸色确实好些, 但也只是相对而言,遂把脸一沉, 道:“回府。”

    马车不容分说调头回了。

    景平没再说话,把对方的关心悄悄炼化成一颗蜜糖,品了一路。

    二人回府进屋,李爻趁景平更衣擦头发的档口急传了府医。

    景平医术不低,闹得府医都要失业了,这回听说是贺大夫得病,旋风似的卷过来了。

    一番诊治,府医眉头不展。

    “皱眉什么意思,到底怎么样?”李爻对待府上人从来和善,此刻颇有些疾言厉色了。

    府医道:“王爷稍安,贺大夫最近饮食不调,脾胃不合……”

    “你看,”景平抢话,“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我开过药了,郭大夫不用忙活,大过年的让您折腾,快回家热闹吧。”

    潜台词是:您快走吧。

    李爻又端详景平片刻,让他老实在屋里待着,自己送郭大夫出门。

    “他只是脾胃不合?”李爻低声问,“可大夫刚刚为何那般神色?”

    郭大夫道:“脉象看确实是,只是老夫常年在府上,见贺大人生活习惯很好,觉得不该这般。”

    “要怎么调理?”李爻又问。

    “饮食清淡,保证睡眠,老夫给开个方子,至于针灸,老夫来行针或贺大夫自己来都可。”

    景平隔着门扬声接下茬:“我自己来就行!”

    而他,当然不是脾胃不合。

    他从师门回来便一直以身试毒,已经按照萧百兴给的药基结合对应症状调配出数十种毒药方子。

    他懂医,素来谨慎,用毒之前先以针灸护住经脉五脏,所下之毒也不深,是以两三个月过去,没有大风险。

    可即便如此,毒药侵体,不适总是有的。

    今日他拿捏药量出了纰漏,从早上便难受得要挂相了。他趁着中午,寻无人之处用银针逼过一次毒,不想毒被刺激,反应更为剧烈,下午整个人都虚脱了,快傍晚时才缓上半条命。

    他身上难受是小,最要命的是心里:晏初他……已经承受毒伤多少年了呢?他是难受到习以为常,才整日云淡风轻啊。

    好心疼。

    他发疯发狂地想即刻见到人,把对方抱进怀里,又克制地告诉自己不能这样。

    景平冒着风雪往回走,想让自己的冲动被冰雪灭去。

    他是全没想到李爻会来迎他。

    门“咔哒”一声响,李爻进屋,景平即刻给他露出个笑容。

    李爻阴沉着脸:“笑什么笑,你到底怎么回事?”

    他心里还是不踏实。

    景平难得嘟嘟囔囔地发牢骚:“真的没事。啧,说没事,你又不信,要不你想让我说什么?你告诉我,我说给你听。”

    嘿……

    李爻指他:要不是看你不好受,我早大巴掌扇你了。

    臭小子。

    可他板脸不到片刻,自己先绷不住,又软了神色。

    景平更乐了,他因为身体不好得以在李爻面前作威作福,甚是得意。他的人生甚至开启了新的大门——早知道他吃软不吃硬,怎么早没发现耍赖蛮缠好使呢?

    这么想着,他从怀里摸出针囊,微皱眉头:“太师叔,我要行针,都是我能够到的地方,但你得帮我撑着衣服。”

    这时候李爻果然有求必应。

    房间里火生得旺,景平整身寒潮衣裳换下,只穿着单衣。

    李爻以为他要把衣裳全解开,把火烧得更旺了,通好烟道,又检查过本就关紧的门窗,才回到景平面前,撸袖子:“怎么弄,撑哪里?”

    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逗得景平“噗嗤”笑了:“太师叔不必这么紧张。”

    而后,景平把自己领口松开些,一把头发熟练地挽起来,随意拎起根簪子盘上。

    平时,景平也束发髻,但都规规整整的,而今他好大一把头发松散一挽,几捋碎发还垂落着,扫在颈边,墨黑一描衬得他脖颈润白,那线条流畅得让人忍不住想描摹轮廓。

    又宽又松的领口里,隐匿着不可言传的禁忌。

    李爻看了两眼,莫名生出种非礼勿视的诡异念想,下意识别开目光,心道:小景平向来冷肃锐利,现在这副样子真是……惹人怜惜。

    景平在自己肩颈处下了两针,又卷起大袖子:“太师叔帮我扶住袖子不落就好。”

    他不是武职,常服袖口极宽,李爻将那一把衣裳归置好,充当人形襻膊,安静站在他身后。

    见他在手臂上下针极快,落针片点不犹豫,简直像是随便扎下去的。

    景平扎好右臂要换边,李爻怕他袖子落下扫了针,只能微探身环着他,低头能见景平领口深处一片。

    单纯的好色之心常人皆有,纯是感官触觉所致。

    李爻见到可餐秀色下意识想多看两眼,又不好在这时色胆迷天,只得第二次别开眼睛,扭头看着窗户俩眼发直。

    熟悉的梧桐香似有似无地绕着景平,他落针的速度慢了,微微直起腰背,不着痕迹地往后靠,倚着李爻的胸膛,合上眼睛想象是他抱着自己,顿时觉得若能如此,再这么来多少次都甘愿。

    他磨磨蹭蹭落下最后一针,百般不舍地道:“太师叔帮我把袖子撑起来盖在针上就好。”

    李爻轻手轻脚,生怕袖子碰了针尾。

    他弄好之后问:“这就完了?”

    景平笑着“嗯”了一声:“就是没有大碍嘛。”

    李爻皱眉:那用襻膊把袖子系上不就得了,哪儿用得着我从头扶到尾?

    随即,他又放任对方了:可能是难受没想那么多吧。

    他可不知道,景平是想得太多了。

    景平挂着针静坐。

    他身体底子好,又知道毛病的根本,医法对症,不多时脸色更好了许多。

    也正这时,胡伯在门外道:“王爷,陛下着人传信来了。”

    皇上一是问李爻哪里不舒服,若有需要速让太医前来;另一个意思是,如果还好,就入宫来待一会儿,还特别强调了把景平也带上,因为越亲王赵昆自封邑入了都城。

    赵昆的封邑正是信安城。

    李爻听过没说话,看向景平。

    贺景平迅速把针下掉,理好衣袖,道:“太师叔等等我,我换好衣裳,咱们即刻入宫吧。”

    晋宫的大型宴会多是设在露华殿,今年也不例外。

    这大殿宽阔,能容千人。

    李爻到时,官员们已经酒过三巡,私交不错的文官武职在他路过宴道时,向他举杯示意。

    李爻左右拱手,终归不好多做逗留。

    他带着景平快步行至御前,端正行礼:“微臣迟来,请陛下恕罪,愿陛下龙体康健,永承四海。”

    赵晟笑着示意位子给他留着呢:“不必多礼,坐吧,你不舒服,怎么了?”

    李爻的活蹦乱跳只关乎于精神头大小,看气色从没滋润过。

    他谨记告病的茬儿,神色略一萎靡,自然没人怀疑他欺君。

    “微臣许是昨夜冲风,头疼得紧,扫了陛下的兴致。好在贺大夫刚刚给臣行过针,好多了。”

    赵晟上三眼下三眼地看他:“脸色是不好,军备的事太让你操劳了,坐会儿便回去休息,”他说着话,向身边席位示意,“看看还认得吗?”

    席位上坐着个胖子,正是越亲王赵昆。

    这位王爷不是正宫所出,母妃是先帝的宠妃,信安城变故之后,先帝将那片富裕地作为封邑给了他,算很是照顾了。

    越王已经喝到位了,看着李爻微虚了眼睛,端杯道:“这是……小晏初啊,当年最后一面,你只十几岁,多年不见,怎么……病歪歪了?”

    话不算客气。

    李爻刚要笑着把锋芒岔开,便听赵昆又道:“难怪四夷来欺,原来因为我朝右相、新封的康南王是个连头疼脑热都要告假的病秧子,传出去岂不笑掉人大牙?”

    景平就在李爻身边,呼吸一沉。

    李爻借着宴台和自己大袖子的遮挡,回手握在景平腕上,不轻不重地一捏,转向赵昆笑道:“所以下官知错能改,这不是来了吗。”

    赵晟帮腔道:“二皇兄这话说得不妥了,晏初身体不好是为国操劳、为朕所累,你对他过于苛责了,”他又对李爻道,“别光坐着,快吃点东西。”

    李爻谢恩坐下。

    赵昆面无表情地定了一会儿,环视大殿内一派和气,脸色越发沉冷,突然站起来了,向皇上正色道:“臣此次回都城,一是来看望陛下,二是有求于陛下。”

    大宴之上,皇上只得顺着话问:“何事?”

    赵昆道:“恳请陛下,为臣另择封邑,信安城我可不想再待下去了。”

    他端杯向皇上虚敬了一下,将酒一饮而尽,躬身不起。

    这茬提得又突然又不妥。

    朝臣们相互敬酒变成了打掩护,一个个贼眉鼠眼地听赵昆要撒什么癔症。

    信安城山秀水美,又临江南鱼米富庶,不受外族侵扰,怎么就待不下去了呢?

    赵晟暗骂二皇兄不长眼,但他好歹一国之君,挺好的日子,他不想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岔话题道:“说到这个,朕来给你引荐,”他向景平示意,“信国公世子贺泠,医术高明,现在太医院任职,”他笑着看赵昆,“那片地方二哥若不喜欢,朕看干脆待到景平加冠娶妻,把国公封号还他罢了。”

    赵晟第二次提这事。

    赵昆目光转到景平身上,看他片刻,嗤笑道:“你就是当年幸免于难的小孩?”他眉毛一挑,语气也挑衅,“御前戴个乌漆嘛黑的脸儿做什么?哦……对,听说是丑,摘下来让本王看看,到底有多丑。”

    第056章 报复

    李爻听得怒气撞头。

    不知为何, 越王说他无所谓,折辱景平他却容不得。

    他对越王笑了下,自满杯中酒刚要说话, 景平在他肩膀上一搭, 已经站起来了, 垂眸向李爻柔和地笑了下。

    景平向赵昆恭谨道:“既然王爷想看, 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话音落他坦然摘掉面具,轻轻放在李爻手边,随手拿起李爻那杯没来及喝的酒, 到赵昆面前躬身道:“信安城内还有我幼时的玩伴、给我做糖人的叔叔、煮米糊的阿婆, 这些年多谢王爷照拂景平故人。”说罢,向王爷置在桌上的酒杯一碰。

    酒太满,磕碰之下洒了些。

    景平“哎哟”一声低呼,摸出帕子沾干溅出的酒:“下官第一次给王爷敬酒难免紧张, 王爷莫怪。”他不顾自己脸上的斑驳暴于众人眼前,更对群臣的低声私语充耳不闻, 悠然饮尽杯中酒。

    这般年纪如此宠辱不惊,姿态端和,越王出乎预料。

    眼下皇上、李爻、周围朝臣纷纷看向他, 他实在不好揪着个芝麻品级的小太医狠命为难, 也端杯喝了酒。

    赵晟马后炮地和稀泥:“好了二哥, 相貌一事爹娘生就, 更没人愿意损毁, 你别欺负人家, ”越王双眼与先帝很像, 赵晟借酒劲一阵恍惚,回想起父亲临终前让他对兄弟们多有照拂, 不由得叹了口气,“还是跟朕说说,为何想换封邑吧。”

    景平此时已经回到李爻身旁,冲李爻眨了眨眼,把面罩戴回脸上,向一旁小太监道:“我僭越用了王爷的杯子,劳烦小公公给王爷换只新的。”

    他拿着那杯子像拿了个宝贝不肯撒手。

    皇上好不容易给越王开了陈情的茬口,越王自然乐得接。

    经他一番言说,众人才知近一年信安城忒不安康。

    年初时,信安周边闹了地震,城内尚好,要命的是通商要路阻断了。

    想那信安所以长久富庶,正是因为自前朝起,便站在丝茶古道的枢纽上。可这一震不要紧,商路断了。城周围茶田、粮田更废了许多,导致信安城向外输引不通,向内商贸不畅。

    官府号召百姓修路垦田,拉扯多次劳力居然招不够。

    官员也想用强硬手段,又不大敢,没有太好的办法时间一晃耗了快一年,信安城境况缓和极慢,茶粮欠收、通商依旧受阻。

    封邑王爷吃邑金,自然不乐意。

    赵晟听过愣了愣。

    信安城地震的事情春天就传到都城了,但所报情况轻描淡写,没有这般严重。

    “劳力为何招不够?”赵晟问。

    李爻听着,心思一顿,隐约猜到事情或许与离火教有关——离火教信奉不争,天灾于信众而言是老天爷的提示,越是要渡灾劫,越是要去虔诚信奉。信众们约么是整日聚在神君祠里给皇上烧高香呢。

    没人敢把招不上劳工的屎盆子扣到皇上脑袋上,所以才既招不上来,又不敢强硬。

    他不动声色地腹诽赵晟:还是你的锅。

    越王扫眉耷拉眼:“因果复杂,臣说不清。”

    皇上皱了眉,他察觉出内有隐情,却没如李爻那般想:“二皇兄的封邑是先帝所定,没有说换就换的道理,”他沉吟片刻,“晏初。”

    李爻起身,正色道:“臣在。”

    “你本就定下要去阳剑,待到军备的正事了了,你回程顺带去看看,那些天高皇帝远的昏官到底将灾情瞒报多少,若太过荒谬,当即给朕处置了!”说到这,他晃眼看见景平,颇为贴心道,“毕竟是你家乡,你也随同去吧。路上也好多替朕看顾你太师叔身体。”

    李爻领命,景平谢恩。

    皇上想了想,又补充道:“出发时,朕调配江南两万驻邑军加两万禁卫军给你,你去阳剑要带人压阵,让他们在边境给你站脚助威。”

    郑铮突然开腔:“陛下。”

    他久在坊间,李爻能想到的事情他八成也想到了,怕是担心李爻往后不好处置,想出言点一点。

    但眼下宮宴,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李爻抢话道:“老师,若是议政,朝上再论吧。”

    郑铮略有沉吟,不待说话,越王无预兆地低吟一声,跟着骤然抓耳挠腮起来,动作急躁,眨眼的功夫把皇家端仪扔了个干净,直如泼猴附体。

    肉眼可见,胖脸上起了红疹。他对自己下手很重,脸皮几下抓出血檩子,疹子泛得连成大片。而他脸还没抓挠明白,又转而狠捏太阳穴,连声“哼哼”似是头疼。

    看架势滋味剧烈。

    王爷再多长两只手也不够忙活。

    皇上惊道:“二哥怎么了!”他问越王的随侍,“王爷是特凛体质吗?”

    随侍早急了,手足无措道:“王爷从未出过疹子啊。”

    皇上即刻要招呼坐在远处的太医,晃神想起景平就在跟前,赶快向他示意。

    景平起身定声道:“陛下莫急,微臣看看。”

    火烧眉毛的情况下,内行人的镇定自若是能给自己镀一层金的。皇上经多见广,尚算淡然,越王的小侍看景平时,俩眼都要汪出水了,俨然如看见活菩萨。

    景平向赵昆恭敬道:“下官失礼了。”

    他不等越王说话,擎过对方双手开始号脉。

    宫内皆传小贺大夫问脉针灸堪称绝技,多数人却没见过,这回大庭广众之下得见景平问脉方式奇特,群臣开始低声议论。

    双手同时诊脉,速度极快。

    不肖片刻,景平放开赵昆,环视众人,目光落在皇后处:“娘娘,微臣赴御宴,不可带银针,现在去取耽误时间,想借娘娘耳坠用用。或会有损毁,请娘娘勿怪。”

    急症当前,皇后娘娘赶快将耳坠摘给景平。

    景平将耳钩掰开些,在烛心里过了过,找准赵昆穴位扎下去。

    耳环钩比寻常银针粗不少,景平手法又稳又狠,一下一个血窟窿,再又挤出血来。

    他依葫芦画瓢如此这般,扎一下王爷“嗷”一声。待到在王爷身上攮出十来个血洞时,越王紧蹙的眉头舒展些:“好似……好了了……头没有刚才那样疼了,只是……只是这脸还是……”

    他又要去抓。

    “王爷莫抓,忍一忍,”景平拦他,“王爷是隐性特凛体质,今日的菜肴不知哪几种搭配诱发了急性疹,同时刺激血脉冲了头颅,幸亏放血及时,否则后果……很危险。下官给王爷开两副药,内服外敷,四五日后,疹子就会退了,这几日只能切忌手抓,”话说到这,景平眼角挂上一丝笑,“否则王爷便要如下官这般,破相变丑了。”

    李爻作壁上观,心道:何止破相,你还报复他笑我头疼呢。打小一副有仇当场就报的性子……虽然急了些,倒还挺可爱的。

    照顾王爷的小侍俩眼发直地听完医嘱,摸不到头脑:“这……这如何知道王爷是怎样诱发的不适呀,以后再这般,身边若是没有大夫,岂不很危险!”

    景平作波澜不惊的高人模样,目光扫过王爷桌上的酒菜,山珍鱼肉、菜蛋酒浆,只要上桌了的,越王是一口没落下。

    他为难状道:“这……王爷今日吃过的食材,先单独尝试,再两两搭配,而后三三搭配,都试过总会知道王爷的体质与哪几种东西相克。”

    小侍更懵了:“那这得试到什么时候啊……这几天王爷可该吃什么呀?”

    “特凛发作该饮食清淡,米粥足矣,”景平顿挫,无可奈何找补道,“若最后什么都试不出来,也不必过于惊慌,王爷久居南方,骤到都城,水土不服才闹出急症,也有可能。往后多在意些,稍有不适赶快传大夫就是了。”

    李爻想笑: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啊,这本事倒是出师了。

    想也知道越王试不出个所以然,往后吃饭必得小心谨慎提心吊胆的。

    几人说话的功夫,越王的脸已经肿得像二师兄了,他难以支持到宴会结束,等景平写好方子,便离席了。

    景平将皇后娘娘的耳坠擦净还回去,回到座位上。

    他看李爻,换来对方一个眼含笑意的白眼。

    景平知道李爻即便不知细节,也已经看出是他捣鬼。他近来研究五弊散,每日跟毒药为伍,颇有心得,算计个看不顺眼又没有防备的人,委实不难。

    宴会演过插曲,恢复了闹哄哄,好些朝臣赞叹贺大夫医术精湛,景平一一持礼谢过。

    他顶着张冰块脸,左右逢源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渐而消停,觉得能在李爻身边安静待会儿,却听侧面有个女子说话:“晏初哥哥,我敬你一杯酒吧。”

    李爻和景平同时循声看——辰王殿下身边有位姑娘起身,是蓉辉郡主。

    李爻与她上次见面至今,已经时隔小半年了。

    都城门口,李爻哄她让辰王去查范洪的底细这事不了了之。

    本来也没指望她,李爻也没再提。

    回想当日,郡主一身戎装,若非身形过于玲珑,飒爽英姿直如个意气风发的小将军。

    今日她着了女装,乌亮的长发用珠翠点缀得恰到好处,翠色的簪坠像困了一小方灵动山泉,应着她整身淡云青的衣裙,全然没了假小子模样。

    李爻笑着逗她:“郡主还是这样穿好看,”他赞完端杯,“祝姑娘长宁安康。”

    蓉辉郡主与他干杯,开心道:“你真觉得这样好看吗?”

    “好看呀,当然好看了,”李爻坏笑,“这样你就得端着淑仪,不能如当年那般,随手抽侍卫的大刀追着我砍。”

    郡主即刻噘嘴。

    李爻见她还是小女孩的模样,笑得更开了。

    蓉辉郡主不乐意了,几步跑到皇后跟前:“婶婶,你说说他,我端静一回,他要笑我,待到我不装了,他还是要笑我!”

    皇后见郡主长发乌亮,唇红齿白,皮肤吹弹可破,确实可怜可爱,笑着从自己头上摘下点翠簪子,戴在她头上,把她拉到近前,用极轻的声音道:“新年的愿望你还没许呢,给我说说,今年许个什么愿望?”说话间,皇后眼神飞着李爻,“现在不说,又要等了。”

    郡主笑着偷眼瞄李爻,迅速垂下眼帘,跟皇后低声娇嗔道:“婶婶惯会取笑我。”

    皇后莞尔,轻叫一声“皇上”。

    景平怀里的醋坛子眼看要揣不下了。

    他坐在李爻身边,不好明目张胆注视敌人动向,只得垂着眼睛,把耳朵支棱得老长。

    谁知他却什么“敌情”都没听见,因为敌方蓄谋已久,完全不用商量。

    皇后一笑,皇上便知是何意,转向李爻朗声道:“晏初。”

    李爻好不容易吃口东西,听见皇上叫,忙撂筷端正坐好。

    皇上温和道:“你吃你的,别拘着,”他眼角鱼尾纹都漾着笑,“你近来封王,是大喜。趁今日年关好日子,朕再为你提第二件喜事,将蓉辉郡主指给你为妻如何?待到你外差回来,便给你二人完婚。”

    第057章 酒后

    贺景平心里一团炸药把五味陈杂爆了个七荤八素, 酸甜苦辣混在一起,也尝不出到底是啥味道了:

    抛开情感,他私认为从朝纲稳定看, 皇上不会让李爻娶亲王的女儿, 真要指婚, 要么指公主, 要么指朝中重臣的闺女,赵晟这么做,该是存了试探的心, 只是不知想试谁多一点;

    再论李爻, 太师叔也是不会同意娶郡主的……吧?

    可是!

    事就怕寸劲儿,万一……万一呢?

    他光想象李爻大婚的情形,心里的酸水就要窜到眼里去了。

    可眼下他无能为力,只得心如擂鼓、面如死水地看李爻。

    等人家说话的片刻功夫, 像熬过了好几年。

    李爻站起来了,定然看赵晟片刻, 垂眸歉礼道:“千错万错都是微臣不对,请陛下恕罪,臣不能从命。”

    赵晟沉下脸:“何意?你不小了, 难不成要耍一辈子光棍?”

    李爻咳嗽两声, 答道:“付太医曾说, 臣活不过三十岁, 从前微臣觉得是笑谈, 近来越发力不从心, 已现日薄西山之相。心下再不愿相信付老的断言, 也不得不信了。若是娶了谁家姑娘,过不得几年要撇下幼儿少妻于心不忍。是以臣哪怕被陛下责罚、惹郡主怨怼, 也不愿做那撒手而去的负心人。”

    他说话中气不足,听上去缥缈得紧。

    偌大的宴殿,却静得容他的声音传到角落。

    没人说话。

    皇上也不说话。

    倒是蓉辉郡主,突然向李爻冲过来。

    李爻想:她当着众人的面被拒婚,怕是怨愤横生,来出气也是人之常情。

    可心念陡转间,他看清了姑娘的表情——郡主像要哭,细观动作更似是要补过来抱住他。

    这……

    李爻不着痕迹地将身子侧向一撤,微笑着快速拿眼睛晃一圈周围人,轻轻摇了摇头,提示郡主这样不好看。

    他的目光再落回姑娘脸上时,正巧见她眼眶里跳下一滴眼泪。

    李爻非是铁石心肠,皇权算计再如何阴晦泥浊,他都不会迁罪到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身上。

    他柔下声音道:“郡主别哭。”

    大庭广众下,他劝过一句,再不便多说什么,看向辰王殿下。

    结果那王爷已似喝多了,脸通红、眼神散乱——指不上。

    李爻只得心里叹气,示意一旁宫女拿帕子给郡主,惆怅地想:你还是变回假小子,拿刀追着我砍更好些……

    “罢了,”皇上终于发话了,“今天是朕唐突了,晏初对身体不要悲观。付太医虽然医术高超,你却不该听他一家之言。天下之大,人外有人,总有能医好你身体的圣手,”他又转向蓉辉柔声道,“好啦,大过年的别哭,上次你看上朕的那柄短剑,过了年送给你,当是朕给你赔礼,你若是真心喜欢他,不妨再等他几年,那能医好他身体的人定能出现的。也或许到时候你又遇到更心仪的人看不中他了呢。”

    可郡主一门心思落在李爻没几年好活上,越劝越伤心。

    一双眼睛片刻又红又肿。

    景平没想到郡主这番赤诚反应,心里那口醋没刚才难喝了,他想:她待晏初终归是真心实意的。

    活不过三十的“诅咒”让李爻自己公然挑破之后,无数人来给他敬酒解心宽,他一改常态,有敬就喝,不知不觉多喝了好些杯。

    宮宴散时,夜色深了。

    李爻不是海量,走路晃晃悠悠的。

    景平扶着他,被他扳扳倒似的在怀里蹭来撞去,心底挠得很,索性揽了他,紧箍在怀里稳当着:“你不是不大爱喝酒么,今天怎么谁敬都喝。”

    李爻笑着瞥他:“过年了嘛。”

    景平知道他其实是不大高兴了,轻叹一声没挑破,问:“难受了吗?”

    李爻摇头,轻浅地笑出声:“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醉生梦死,别说,喝多了……感觉真挺奇妙的,”他扬手指着天上几点寒星,凑到景平耳边神神秘秘道,“你看啊,”说话间虚空抄了一把,“我现在能耐的,能把星星抓下来,看见没,有没有?”

    他攥着拳,在景平脸前晃荡:“送给你吧,一闪一闪冲你眨眼睛,放在房里给你照亮儿玩。”

    ……

    景平撇嘴:看来是真醉了。

    李爻晃悠两下,见景平那表情一言难尽,“哼”了一声,冲天一挥手:“不要拉倒,不给你了,我要给它放生!哈哈哈哈……”

    景平两只手扶他,没手扶自己脑门子了,只得哄道:“不怕,我有个这么大本事的太师叔,我想要的时候再请你摘下来好不好?”

    李爻醉了也吃捧,摇头晃脑道:“好说……只看到时候你乖不乖。”

    “好,你说什么是什么。”

    只要你开心就好。

    景平扶着醉鬼上车。

    车里很暖,李爻一直笑眯眯的,还知道自己解开斗篷,随手放在一旁。

    景平倒了半杯炖梨水递给他:“润润嗓子,免得干。”

    李爻接了没喝,俩眼都不聚焦了,却要看着景平。

    “太师叔怎么了?”

    李爻还是笑。

    景平寻思:这人应该是喝多了傻笑那一挂的,乱七八糟还挺可爱的。

    这念头刚飘过,李爻含含糊糊念叨:“啧,你……怎么不是个姑娘呢?”

    “你说什么?”景平心里过了一趟电火花。

    再看李爻,他端着半杯梨水,人已经半阖了眼睛,仰靠在座椅靠背上。他脖颈的线条拉得极长,喉结突兀在那里,惹得景平不敢直视。

    景平以为他不会答了,正要把他手里的杯子接过来放好,又听李爻闭着眼嘟囔:“你若是个姑娘,他们再拿婚事跟我腻歪,我……我就说……我这辈子非你不娶……就娶你一个……嗯……”车内的暖把酒意蒸起来,李爻比刚才更上头了,浑浑噩噩地不清醒,抬手胡乱一指,“走!现在!上你家提亲去!聘礼……随你提……只要我有就给你,没有也……不怕,等等我,挣来给你……”

    马车颠簸。

    景平彻底沉浸在他的胡言乱语里,再去扶碗——梨汤半点没浪费,泼了俩人一手。

    汤里有糖,黏腻腻的。

    景平持着仅存的理智,强忍住趁人之危的冲动,从清水壶里洇湿帕子,给李爻擦手。

    “你看……多贤惠,”这祸头还不消停,继续叨叨,“像家人一样……”他话到这骤地顿住了,片刻才“呵呵”笑两声,“也不对,我没家人了,不能咒你……赵晟那混账,明明是……明明是想试探,凭白拉个小丫头入局……”

    他东一句、西一句,思维跳跃得跟跳皮筋似的,声音越来越低,是要睡着了。

    景平本已横生的觊念,被一句“没家人了”冲得烟消云散,不轨之心顷刻化作满腔心疼,他正想把他搂过来让他睡,李爻抽冷子支棱起来,袖子一甩老高,指着景平鼻子吆喝:“你!”

    景平:怎么还有我的事?

    “你……你也小混账,自作聪明,捉弄王爷!刚刚也就是无人细究,你自以为手段高明,天衣无缝吗?”他指越王的事。

    景平知道他看出来了,打算认错。

    李爻手一转,顺势捧了对方的脸在掌心,懵着眼睛,“嘿嘿”笑了,“干得漂亮,他就欠治!”

    话音没彻底落下,人往前一扑,栽进景平怀里了。

    景平被这祸害闹得手足无措,只好不变应万变,让对方把自己当个人形靠垫,扯过披风给他盖上。

    一时间,年轻人心思百转千回,掠开对方贴在额前的碎发,声音又沉又柔和地道:“你有家,我就是。”

    也不知李爻是听明白了,还是彻底乱了,嘴角弯起个浅淡的笑,偎在温暖里,睡得沉了。

    这般静谧时光,景平万分舍不得它转瞬即逝。

    他沉声向赶车的小侍吩咐:“王爷睡着了,咱们找条安静的路,绕几圈再回府,让他缓一会儿。”

    马车在大年夜里踏着万家灯火,慢悠悠地围着都城外围的道路绕圈。

    炮仗声这一炸,那一爆地远远传来,没能搅扰李爻的安宁,到王府门口时,他还在睡。

    景平沉声叫他,见他只是眉头轻轻一抽,便想干脆把他抱下车去。

    可终归是动作大,李爻醒了。

    他经了景平“万分贴心”地绕城兜圈,清醒不少,揉眼见自己在景平怀里,不由得大为震撼,强撑着坐起来道:“我……居然醉成这样,”他拍拍脸,懵噔起身摸门往下走。

    景平没能得偿所愿把他抱回去,只好退而求其次扶他回屋,照顾他简单洗漱,安置他睡了。

    醉鬼当然倒头就歇,景平回屋却怎么都睡不着了,他躺在床上,脑袋里翻来覆去全是车上那一段,烙饼到天亮,倒是没辜负“守岁”。

    天擦亮,景平在院子里走完一趟拳脚,去厨房见厨子们忙活早餐之余已经熬好了醒酒汤,他盛一碗给李爻送过去。

    李爻其实也天没亮就醒了,在床上昏沉着,想回笼又睡不着,赌咒发誓再也不多喝了。

    他正口干舌燥又懒得下床,见景平端着醒酒汤来,鼓秋起来:“快!救命的!下次再喝成这样我就是滚蛋。”

    景平看他一碗汤几口灌下去,似是还魂了,突然笑一下:“太师叔还记得自己昨天说了什么吗?”

    李爻一愣。

    景平接过空碗,又倒白水递给他,见他发懵,便不再问。

    李爻讷讷地回忆半天,问:“我说什么了?”

    景平心思沉了,想来昨天惹人动心的都是醉话。

    他避而不谈,决定揭对方另一个短:“你骂皇上来着。”

    李爻确实断片了,被吓一跳,心说:我不会说漏了当年的事情吧……

    但他见景平那模样实在不似听过炸裂言论,试探着问:“我……我骂他什么了?”

    “酒后吐真言,你平日心里怎么想,自然是怎么骂了。”

    这话说完,景平自己先愣了——是呢,酒后吐真言。

    那昨天的醉话……是不是也是真言?

    是不是意味着他至少那样想过,才借醉乱说出来的!

    顿悟给了景平一个天大的奖赏,他没头没脑地傻笑出声,见李爻正看他呢,又敛起一半笑,道:“你说他混账。”

    李爻看他阴晴不定的,心道:怎么现在你倒像喝多了撒癔症呢。

    正这时,有人轻轻敲门。

    景平开门见是门房小侍,便问:“是哪位大人来拜年了么?太师叔酒没醒呢。”

    “不找王爷,”小侍笑呵呵地,“来人说是郑铮大人府上的,要亲见您,我去您屋没见您,想您或许在王爷这。”

    景平心惊,转回内间跟李爻找了个说辞,飞毛腿一样冲到花厅。

    厅里有个年轻人端正站着,备给他的茶水点心,他持着礼没吃。

    他见景平来,恭敬道:“贺大人年安,我家老爷托我代一句话来‘南行路上,柳恒村有位姓付的老寿星,大人该去给他拜个年。’”

    他说完,不多停留,告辞走了。

    景平沉吟,姓付的老寿星……

    是当年给李爻下了诊断的付大夫。

    他还活着!

    第058章 浑水

    自从景平知道那姓付的老太医还活着, 便只惦记着去柳恒村。简直魔怔了,巴不得即刻出发。盼早盼晚,总算盼到李爻定下出发的日子。

    李爻贵人事忙, 年里依旧整日泡书房处理文书。

    景平敲门而入。

    李爻掀眼皮见他衣着利落, 背着个小包袱, 莫名一愣:“大过年的, 上谁家串门子去?打牌之前记得沐浴更衣,赢了小钱贴补伙食费。”

    他惯是胡说八道。

    景平一乐:“我想早行几日,听闻麓山有种稀奇草药, 想去看看。”

    李爻沉吟片刻:“你要进山?这次还是卫满将军随行, 我让他安排小队护你吧。或者,找几位避役司的高手……”

    这可不好,若是安排了同行人,还得费心将他们甩掉。

    景平忙道:“不用不用, 他们跟着,我不自在。放心吧, 我定然平安无事,早巴巴到廿家关口等你。”

    李爻寻思:早先他也自己到处乱跑过的,怎么我现在才越发挂心了?嗯, 我的问题——身体不好, 想事牵挂消极。

    他没动声色, 向景平道:“罢了, 你去吧, 万事别玩儿悬。”

    景平冲他笑, 他对别人冰块一样, 对李爻总能笑得花样百出:“这几天不在你身边,自己多注意身体, 药还有吗?”

    李爻摆手:“啰啰嗦嗦,快走吧。”

    景平被轰出来了。

    细品对方语气里熟不讲礼的亲昵,挺受用。

    他只身快马出城,连夜赶路,第二天傍晚时分,从官道拐进入村小路,踩着天黑到了目的地。

    现在还踩着年尾巴。

    村里有小童四处放炮仗,更不知是谁家摆了流水席,从村头热闹到村尾。这小村子民风淳朴,村民们见景平脸生,依旧乐呵呵地,招呼他坐下喝酒。

    “大哥,”景平寻了个面善的老乡,“咱这有位姓付的老人家,住哪户啊?”

    老乡喝了二两酒,挺热情,见景平戴着半片面罩,模样冷冰冰的,气韵却端正,答道:“小伙子问付老神医啊,前几天他寿辰,现又赶上他重孙儿满月,这不,席就是他家摆的,”说着他遥遥一指,“看见没,那有座二层小楼,就是他家。”

    景平顺着老乡的手势去看,果然见不远处有个大院子,院里小二楼粉刷得崭新,像是近日才翻新过。

    “老神医该是去村东头的田埂上遛弯了,”老乡见景平抻脖子找人,笑着告诉他,“那老爷子每天生活规律得一成不变,你去看看,他一把白胡子像个老神仙,一眼就能认出来。”

    景平谢过,绕开村里的热闹,往村东头去。

    天彻底黑了,村东是大片的菜田,很冷清——老远的田地头上迎风招摇一把白胡子。

    景平心下一颤,再又定睛,才发现该是胡子的主人穿了深色衣裳,戴着帽子,是以整身隐匿在黑夜里。

    也不知该说诡诞,还是可笑。

    白胡子似要回村,正顺着田埂,往回飘。

    景平顺着田埂迎去,看清了老人面容形貌:他很矍铄,长得像年画上的寿星爷爷,满面红光,腰背比大多年轻人还劲直,他走在不甚平坦的田间,步履极稳。

    那老人看见景平愣了一下,站定下来,不往前走,也不说话。

    景平深施一礼:“先生是付太医吗?”

    老人没答,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划亮,映在景平脸边,看账本似的端详了他好一会儿。

    景平让他看得心里发毛,心说这老人家眼神差成这样,还大黑天的跑这来遛弯,危不危险……

    “你中毒了。”

    老人劈头盖脸来了这么一句,跟着又想不通似的皱眉沉吟:“但你这毒……中得妙啊,毒侵五脏又被提前预阻,自己整的?”说到这,老爷子“哈哈”大笑,“隔了这么多年,又看见如他一样的医痴小疯子……”

    笑声如洪钟。

    他望闻问切后三项一样没做,已然看出景平中毒,委实厉害。

    景平惊骇之余,知道自己找对人了,叉手行礼,一躬到地:“求前辈指点迷津!”

    付大夫歪头看他:“嗯?毒不是你自己弄的吗?要我指点什么?”

    “前辈为何曾说‘丞相活不过三十岁’,”景平还躬着身子,“‘丞相毒侵肺腑,无症状却非无恙’,您当年到底诊出什么了,求您告诉我!”

    付大夫不答反问道:“你是谁?宫里来的?”

    “晚生贺景平,李爻是我的救命恩人,如今他身体每况愈下,晚辈想医好他,无奈线索太少,只得在已知范围内先拿自己试过……”他说到这里,撩袍跪下了,“求前辈指点。”

    老人神色变了,居高垂眸看景平,眼神里有极淡的悲悯,他没说话,只是把景平拉起来,上下打量,目光逡巡在年轻人左手的瘢痕上,皱眉道:“你中过羯人的毒……”

    景平垂眼不说话,心道:您老行行好,快告诉我正事儿,别扯这有的没的。

    但他有求于人,再急的脾气也得压着。

    “老夫确实说过李相或许活不过三十,却从没断过他毒侵肺腑,这话你从哪听来的?”

    景平沉声道:“《朝臣御药诊录事记》上写的,晚辈亲眼所见。”

    果然,付大夫矢口否认:“第一,老夫当年没确定李相毛病的根由,未曾下次判断;第二,老夫从没听过宫内有一本名为《朝臣御药诊录事记》的病册。”

    景平眉心一收——老人的回答又一次证明他在太医院偶然得知此事,是有人处心积虑。

    不知是谁假扮太医、连病案都造假。

    这人似乎是在引他查李爻的毒伤,看似善意,细想却未必。

    接下来的事情,比景平预想顺利,老人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当初给李爻看病的因果悉数讲给他听了。

    但事有两面性,能这般轻易讲出口,便没有太关键的信息。

    依着付太医的描述,李爻入庙堂后南征北战,受伤是难免的,一次他重伤之后,皇上专门指了付太医照顾他。

    头两年,付太医察觉李爻身体损耗巨大,断他总有金石损伤,又在攻防战略上劳心,气血两亏;可日子一年一年地过,那虚亏过于严重,想他是正当年、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即便受过重伤,也没损五内根本,怎么可能如此难调养……

    这之后,付大夫换了很多种方法,可李爻的身体就是怎么都不见有起色。之后,征战渐平,李爻已经有五内俱衰之相,照这样的势头,他必活不过三十岁。

    “您一眼就能看出我中毒,却看不出他也是中毒吗?”景平问道。

    付太医摇头道:“你二人不一样,你像是个完好无损的苹果,只是皮面上落了些浮灰,一眼能看出那是蹭脏了;而李相……老夫接手照料他时,他便已经伤痕累累,根本分辨不出他的不妥是浮于表面的泥灰,还是自内向外的溃烂了。老夫自诩医术高明,却医不好李相的身体,实在惭愧。如今你这般说……若是……想来那毒是日积月累时常一丁点,他的身体才会损耗虚亏成这般,活不得太好,又一时死不了。”

    也就是说:有人待李爻处心积虑,日常一点点给他下毒,必是时常能见又不设防备的人。

    景平脸色很难看。

    他倏然想起皇上曾说“那件事我比你早知道不久,是我没护住你……”,又想起嘉王死前的话,“他一年又一年也没毒……”

    后面是什么?

    “没毒死你”?

    所以李爻才闹脾气辞官去了江南?

    依着这条思路走下去,皇上说自己不知情,李爻并没反驳。景平更直言问过他“是不是赵晟害你”,李爻说那个“他”不是赵晟。

    可若不是皇上,谁敢对他下毒!?

    还能欺瞒皇上!

    是……先帝?

    先帝留下了遗命,连皇上都不知道?

    这猜测在景平心里爆开,异常合乎情理。

    他心底倏然腾起股怒气,炸裂肺腑,将他体内的残毒冲得不安生。

    付大夫见他脸比锅底还黑,问道:“公子刚才说自己姓贺,你是信国公世子……”

    景平没瞒着,点了点头。

    老爷子沉吟道:“难怪,你娘会伏羲九针,后又机缘经他指点过医术,想来是传给你了,所以你才能将自身毒性压制得巧妙,但你常年埋针在身上,损害不小,若是试毒,最好拉长间隔,待一种彻底代谢掉,再试另一种,否则……”

    老大夫摇头叹气的。

    景平惊奇,他为了压制毒性,在穴道中埋针是谁也不知道的。这老大夫居然门儿清得像亲眼所见。

    “他没有时间等……不知为何,他好像突然严重了,近一次毒发,半个身子没知觉,却还要瞒着我……”景平声音很淡,却听了便让人揪心,他话说到这顿住须臾,想到了什么眼睛忽闪起星亮,“您刚才说什么?您认识指点我娘亲医术的高人?他是谁,能医我太师叔的病吗?”

    付大夫摇了摇头:“一别六十载,江山更迭,老朽不知他身在何处,当年他一心避锋芒,只想度人医病,却生逢乱世,瞎了眼睛,或许早已死了吧,依着他的性子,即便活着……咳,”老人叹气,一拍景平肩膀,“但车到山前必有路!没吃饭吧,先吃饭,然后你跟我说说李相的症状,咱们奔着解毒的方向寻寻法子。”

    话说开之后,这老大夫很是自来熟,拉着景平回院子关门吃饭,秉烛与景平研究李爻的病况,把重孙满月酒的热闹都阻隔在外了。

    与此同时,清宁殿里。

    豫妃面对一盘残局独自执棋,那曾经假扮老太医引景平入局的小太监福禄站在近前。

    “娘娘,前日静娘子传信来说,城郊的庙里她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她想求您……”

    豫妃素手一顿,掀眼皮扫福禄一眼:“她想入宫伴驾?”

    福禄赔笑:“倒也没这么说,只是说求您给她换个地方。”

    豫妃冷笑:“她大义灭亲密告夫君谋反才过去多久,嘉王的棺材板还热乎呢,风口浪尖的,她就想爬陛下的龙榻了?你去告诉她,承诺的事情自会兑现,但需要忍一忍。”

    “是,”福禄敛目低声道,“贺泠似乎去找付太医了,是郑铮大人给的指点,您看……要不要……”

    话说到这,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豫妃笑道:“自然不用,这水越浑越好,当年付老头都没诊出李爻是毒非病,如今又能有什么能耐?大乱之下,才有新机会。更何况,贺泠若能研究出解毒之法,也未必是坏事……”豫妃皱了眉,看向窗外,“他说此毒无解,我不太信,我想看看他到底对我保留了多少。”

    豫妃站起身,到花架近前,随手折兰花:“他呢?说没说何时入宫来看我?”

    福禄面露难色:“先生他……让奴才给您带句话,近来不方便,”福禄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递过去,“这是他让奴才带给您的。”

    豫妃展开帕子,见上面只一方兰叶,无款无字,意在应和她名字里的“兰”字。豫妃“哼”一声,把帕子和花一起扔回去:“还给他!你去问他,拿这破玩意来,是要让本宫对他聊表哀思吗?”

    福禄见主子怒了,垂手站在一旁,不说话,也不退下去。

    豫妃横他一眼:“还有什么话?”

    “娘娘做的蜜饯阖宫喜欢,尤其是太子殿下,眼看要吃完了,您再多给殿下做些送去吧。”

    豫妃沉吟道:“不能这么频繁,会……”

    “是他让奴才转告娘娘的。”福禄打断了豫妃的话。

    第059章 外访

    景平离开都城没两日, 李爻也启程了。

    这次随行的除了骑军,还有内侍庭的带刀护卫杨徐和避役司能人。

    骑军队每天日暮启程、日落安营。

    这日一早,李爻那磕巴亲卫小庞闷不吭声地伺候他洗漱、吃早饭, 军帐外护军报:“王爷, 杨大人找您。”

    李爻让人进帐:“杨大哥早饭吃过没有?”

    杨徐赶快行礼:“王爷这可折煞下官了。”

    李爻乐呵着冲他招手, 示意他坐:“私下哪儿有那么多规矩。”

    杨徐没客气, 坐下啃了张饼,看一眼小庞:“王爷,有两句话, 单独说说。”

    小庞得李爻首肯, 退出去了。

    “您之前让查黄骁将军,我费了好一番周折,”杨徐声音很低,李爻眼睛刚一亮, 结果杨徐紧跟着道,“依旧……没什么突破。”

    李爻一瘪嘴:耳朵让你闪瘸了。

    当年信安城惨事, 是黄骁将军最先赶去维/稳的。

    杨徐一番折腾,得出这么个结论。所谓“没什么突破”乍听让人泄气,仔细想想也有点意思。

    “怎么个没突破法?”李爻问。

    李爻初让杨徐查黄骁至今, 已经半年了。

    杨大人在内侍庭有年头了, 手段不少, 私以为最多半个月便能给李爻答复, 谁知, 啃上块硬骨头。

    他先依着官面档案记录查, 发现黄骁这人无功无过, 更不结党,他像纯是运气好, 一路晋升,每次到任满,同期便没有比他更有资历的人。

    杨徐觉得这不对劲,守尉以下是地域内轮任,无人出其右,尚能说得通,可再往上便是南晋疆域五十一州同拔能者,怎么就他最能耐了?

    要知道,有的官员盼升迁机会,一等便是十几年。

    杨徐不甘心,找吏部、兵部管任迁的官员私下打听。得知黄骁的任状一直走得是正规递呈流程,更甚,次次是他自己往上递,连个举荐人都没有。实在整不明白这人是司禄星运过于旺盛,还是在杨徐接触不到的上层关系里暗藏乾坤。

    李爻听完,笃信答案是后者——这黄将军俨然是另一个范洪。

    他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操纵事情变化,无痕无迹。

    “我知道了,”李爻听他说事的功夫,早点也吃好了,一抹嘴,“差不多了,咱们出发吧。”

    这日晌午,骑军大队行至廿家关口。

    隔着好远,李爻便见官道旁有道熟悉的身影——景平果然早巴巴儿在这等他呢。

    年轻人少有地披了袭领口风毛很长的斗篷,他骑在马上,没有刻意绷直腰背,却在不经意间给人一种青松翠柏立于风霜的不屈强韧。

    李爻轻夹马腹,神骏陡然扬蹄如离弦之箭,眨眼的功夫跑至景平近前。

    “等了多久,冷不冷?”李爻见他半边脸颊给吹得发红。

    景平一时没答,在冷风里定定地看着李爻,扎心的猜测立时沸腾起来。依着李爻惯有的表现看,他定是知道自己身上毒伤的原委。

    景平冲动想问“是不是先帝害你”,但百感交集已被西北风吹得溃退摇晃。

    他的心冷飕飕的,只剩下心头灭不去的、对李爻的记挂炽烈如初。

    这抹炽烈告诉他,问这句话没有意义。

    至少现在没有。

    即便真相如他所断,李爻的行为已经给出了一个更遂迷的答案——是先帝又如何呢?

    那人心里或许有怨,但相比之下,李爻心里有一道更深切刻骨的情愫,凌驾于怨愤之上,让他忽视自己的委屈和恨,回到都城邺阳,帮赵氏家族守护山河太平。

    现在第一要务是解他的毒,利用一切让他往后不再受委屈。怨天尤人于事无补,追根究底只会徒惹他纠结不悦。

    “不冷,让那么多随行兄弟等我一人不好,”景平策马上官道,到李爻身边,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子递过去:“新药,你试试。”

    李爻笑着接了:“小医仙还真给我练出仙丹了,辛苦辛苦,”他拔开瓶盖子闻了闻,味道又苦又冷,他明知故问道,“什么功效,能不能返老还童?”

    他素来这副不着调的样子,景平心疼又欣喜,瞥他一眼,面露柔和笑意:“你皎如玉树临风前,不需要旁门左道就能潇洒无双。”

    李爻一愣:这小子原来不是嫌弃我恬不知耻的自夸么,今儿转性了?

    他扬声“哈哈”笑起来:“小嘴儿抹蜜了?爱听,多夸。”话音落,扬手示意,骑军队加速前进。

    队伍一路向南,直奔边境。

    信安城、鄯州与阳剑,是三角布局。

    江南三城的两万驻军,接到圣上的调令已由诸葛一带队在阳剑界边与李爻汇合,鄯州军司长史黄骁列队恭迎王爷大驾。

    李爻和气满满地跟黄将军好一番客套,发现这人待人接物都寻常,中规中矩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行啊,来日方长。

    他让诸位将军带人在边域扎营,自己带了五百仪仗骑军,往阳剑去了。

    阳剑国地处南晋南侧偏西,四季温暖如春。

    气候舒适,人的心情自然也明媚。

    卫满手搭凉棚见阳剑边域彩旗招展,五颜六色的锦缎活若游龙飘在空中,喜庆得不行,他笑道:“都说阳剑铸剑闻名,可他们重冶技术又落后,依我看,是母鸡下金蛋,物以稀为贵才有了名。”

    李爻没做评断,只是指着前面笑道:“阳剑心灵手巧之人颇多,织锦不比咱们的蜀锦差,确实不似是夸大。”

    卫满“哈哈”乐呵起来:“那感情好,王爷您说我要是在这混个心灵手巧的媳妇,算不算两国联姻,为边邑和平略尽绵力了?”

    景平突然插话:“卫将军不是娶亲了吗,上次在街市上见你和嫂夫人带着小公子买糖人呢。”

    卫满“咳”了一声:“我那婆娘,在外给足我面子,回到家简直母老虎一只,我要再娶一个回去,气她一……诶——?”

    他抽冷子咋唬起来,猛然惊醒,发现眼前存了个稀缺物种:“听贺大夫的意思是要专一而终?难道你往后只娶一房不成?”

    “我不娶。”景平淡笑道。

    “哎,我说王爷,这就是您的不是了,僭越无礼末将也得念叨念叨您,”卫满性子比较粗,来往几回,知道李爻私下平易,不上场面也就不持官架子了,“贺大人喊您一声太师叔吧?您不给他张罗,还等着谁张罗,他不娶媳妇怎么成?您宠他也不能这么任由啊。”

    “哼,”李爻没好气地翻白景平一眼,阴阳怪气的,“六月飞雪哟,可冤枉死我了,谁说我没张罗,”他策马往卫满身边凑,压着声音道,“我连他供的善缘签都偷偷看过了,结果这小子跟神仙打哑谜诗!”

    “这……怎么可能这个年纪还不动情的?”卫满挠着脑袋,突然坏笑了一下,跟李爻低声咬耳朵,“怕是身子没开窍吧?”

    现在骑行不快,李爻根本不牵缰,手里随意把玩着马鞭,耍得人眼花缭乱,眼珠一转也坏笑了下,睨着景平:“回头我找个大美人,半夜送他屋里去,看他还能不能像个出尘高僧一样守着心。”

    这俩人耍流氓,声音不大景平也是能听见的。

    李爻以为他要脸红,极其恶劣地笑着等看热闹,谁知那年轻人只很淡地还了他一眼:“太师叔大可试试,若是我能,有什么奖励?”

    李爻被反将一军,心道: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奖励你断子绝孙么?

    话太恶毒,他说不出口,只得眨了眨眼,端起王爷的架势清嗓子:“不玩笑了,要到了。”

    话音落,他却瞥见景平低下头笑了。

    李爻更不明白了:有什么好笑的?

    他想不通索性不想了,不再看对方,展目向前——已经能看清阳剑仪仗军的服饰。再细看,李爻诧异,为首那人居然是个年轻姑娘。

    她穿着锦缎衣裳,依着阳剑的服饰习俗,头簪银花,身着花衣裙,独是没有穿鞋,一双足踝白皙纤细,套着银环。

    两队此间相距已不足百米,姑娘呼喝一声,策马向前。

    她身后随侍的仪制隆重,十八匹枣红色高头马上十八名女官英姿飒爽。她们各个年轻貌美,身着皮甲,手抱短剑,动作整齐划一。

    带头的姑娘翻身下马,身后十八名女官也皆下马。

    随着这动作,一阵清脆的银铃声乱响。

    原来姑娘们脚踝上的银环带着响铃。

    南晋将士们哪里见过这般“礼乐崩坏”的场面,有的还能持礼别开眼不去看,有的眼珠子已经自动弹射,黏在姑娘们的腿上、脚上,抠都抠不下来。

    李爻翻了个白眼:一帮痞子光棍,可丢死人了。

    他向卫满打了个手势。

    军号立响,整肃军规。

    李爻带了小队近卫,迎着下马的姑娘们过去。

    为首那姑娘回手拿起一只艳灿紧促的花环,向李爻道:“阁下是康南王吗,我是阳剑王女阁逻玉,你好呀!”

    她说话带着口音,听着挺可爱。

    李爻没想到是王女来迎,打眼看这丫头和蓉辉郡主年纪相仿,骨子里有少数民族的洒脱不羁。

    稍一转念,阳剑王上没儿子,这部族又不似中原地区讲究忒多,有种原始的性别平等,王女来接他这新封的郡王,说得过去。

    对方步下说话,他也不好高高在上,遂翻身下马。

    身后景平、卫满、杨徐也纷纷随着。

    阁逻玉到李爻近前,将花环亲手套在他脖子上:“欢迎你,我尊贵的客人。”

    她礼俗亲和,李爻一笑:“多谢姑娘。”

    王女给友邦郡王献花,仪仗队的诸位姑娘也迎上前。

    李爻随眼一瞥,见诸葛一和几位年轻的将领耳朵根都红了,偏又得持着军仪,场面一时……比较扭捏。

    景平倒一如既往,颇有方才打赌能赢的底气。殊不知他是心不动才有仪态庄严,站在李爻身旁,跟个守护神似的。

    阁逻玉见他戴着半片面罩,眸色凛冽,歪头端详片刻,从一旁的女官手里接过花环:“年轻的英雄你叫什么名字,娶妻了吗?”

    景平脑袋发炸。

    自打出了南晋疆域,一个两个都惦记他娶没娶媳妇。他没由得姑娘给他带上花环,便礼貌地接过来,还礼淡然道:“在下许过宏愿,愿望达成之前不结亲。”

    说罢,半眼不看比花儿还美的姑娘,只敛眉顺眼站在李爻身边。

    此时无论给他剃个秃瓢儿,还是贴三缕长髯,都俨然一派出尘高人七窍归心的模样,恐怕眨眼间就会得道普度众生去了。

    阁逻玉没再说什么。

    她身旁有个女官觉得景平无礼,心里起火,刚张嘴要替王女说话,便被阁逻玉拦了:“汉人的礼数多,确实是我问题冒失了。”

    而那女官依旧愤愤,嘟囔道:“虚头巴脑的装腔作势,伪君子……”

    话没说完,被阁逻玉瞪了一眼。

    王女恭敬向李爻道歉:“王爷,我们不讲究汉人的礼数,是我御下不严,请莫怪罪。”

    李爻对阁逻玉的印象不错,更何况他身份贵重,不可能因为两句寒暄间的龃龉伤和气,笑道:“王女客气了,你父王还是那么爱喝酒吗?”

    他说着,做了个请对方引路的手势。阳剑的姑娘们走路时,脚上的银铃碎响。配合天青地阔,让人觉得返璞归真,不加掩盖粉饰的真性情,难能可贵。

    行步间李爻晃眼看景平,却见那年轻人在看远处一片水域——阳光下金波踊跃,水流有近乎妖冶的灵透。

    李爻便走神了,想起过年热闹时,府上请来的说书先生讲话本“狐媚子若是清纯,常人是抵挡不住的”,当时听一耳朵没往心里去,而今见这水域,顿感异曲同工——可太有道理了。

    他问道:“那是片什么湖?水色真好看。”

    阁逻玉笑了,声音清甜:“那不是湖,是片海,还有个故事,王爷想听吗?”

    第060章 奸商

    阁逻玉问完, 不待李爻回答,便自顾自地讲:“传说此地从前是荒山,土地龟裂。有东海神女到此游历, 机缘爱上了个年轻人, 她见爱人生活的地方干涸贫瘠, 便拿出自己梳妆的小镜放在那片地方, 镜子反射太阳光辉,居然变成了大海,可这件事情被天神知道了, 神女被抓回东海囚禁, 年轻人则苦守于此,等到头发变白,也没能等得爱人回来,他知道自己马上要死了, 不愿意入轮回忘记神女,就去乞求山中恶鬼抽取他的灵魂, 禁锢在镜子里。直至现在,他的魂魄依然封印在水域中,等心上人回来。据说凡有真情的人, 在海边真心祝祷, 便会得到年轻人魂魄的祝福, 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李爻展眸看, 见海边有人撒落花瓣, 行南诏的礼节祝祷, 心道:好好的地方总要弄出让心揪心的故事来……恶鬼得了啥好处?这故事没头没尾的……

    景平闷不吭声, 好似看出他的想法了,低声道:“四海之内有这样故事的地方委实不少, 若是组织有闲钱的富户四处观光,将收拢来的故事编撰成册,让收录故事的人以传述人留名在散记里,想是会有人感兴趣的,岂不是比拜离火神君靠谱?后面更是大有文章可做。”

    李爻听过偏头看景平,而后突然一拍他后背,大声赞道:“好主意啊!”

    周围人没听清景平嘟囔什么,却被王爷一嗓子把注意力嚎过来了。

    李爻笑笑:“家事,小事。”

    众人一路热热闹闹,进了阳剑国境,又行一日,抵达王都。

    都城内河道蜿蜒,切豆腐似的把城分割成许多块。河道占地,道路被挤得很窄,临近水边的石板路总是湿漉漉的。沿河沽酒、卖花的姑娘随处可见,笑靥灿烂,入眼便是见到春天了。

    王宫屹立城中心,高耸于绵延的流水和错落交织的吊脚竹楼间。

    细看,这庞然大物其是一座座吊脚楼勾牵相连,成了群落,由竹制的楼梯贯连得四通八达。

    王宫大门处。

    阳剑王上已经在等了,他见李爻便是一愣。

    李爻看对方那倒霉表情就知道又要被问头发怎么白了,他朗声笑道:“多年不见,王上风采不减当年,”一捋自己头发,万分招摇,“好看吗?”

    阳剑王看他毫不在意更愣了,好奇道:“莫非大晋有了时兴的新装扮?”他似模似样地行了个汉人的礼节,“未贺王爷进爵呢。”

    李爻还礼,贼坏地一挤咕眼:“若是觉得不错,这头发变色的方子我高价卖你如何?”

    阳剑王四十来岁,有一对溜儿精的大眼,放在他瘦削的脸上过于突兀。他俩眼忽闪了几下,反应过来李爻诓他呢,也“哈哈”笑起来:“晏初兄弟多年不见,怎么半点没变呢,行,你开价,算我私交跟你买。”

    他说话间居然搂了李爻肩膀,二人哥儿俩一样,悠达着进宫去了。

    宴厅里,接风酒席自然是摆下了。

    李爻赶在推杯换盏之前拉了阳剑王:“我这次赶时间,过来找你拍个板儿,俩事。”

    南晋的随行众人见自家王爷唠嗑似的跟他国王上谈事,只觉得开了眼——王爷也太不吝了。

    再看那阳剑王煞有介事正了颜色:“哦,其中一件事是军备吧,我定钱都付了,你还担心什么呢?”

    “你没后文呀,”李爻略带埋怨,“我八百里加急,把设计图纸给你送过来,你怎么石沉大海了?收了你的钱,开工不顺,我良心委实难安。”

    阳剑王大眼睛又眨巴几下,一卜楞脑袋:“我没收到呀,什么图纸?”

    这倒也有可能,边境地震,传输文件的官驿出了纰漏,但怎么……丢了东西没有消息传回都城呢?

    此事跟阳剑王必是研究不明白的,李爻向亲卫小庞示意,小庞拿出图纸恭敬地呈递上去。

    王上虚着眼睛,借灯火阑珊仔细把图纸看过,递给座下一位官员:“我看没问题,你拿去给工匠们看看,”他又转向李爻,“争取赶着你离开时,将咱们第一单买卖的银钱结清了给你!算是贺你封王!等咱们三笔单子的军备齐整,老子定要去将那几个沆瀣一气的小国收拾干净!”

    这俩人做买卖比山贼分赃还痛快,卫满嘟囔道:“王爷怎么跟人家好得一个人似的?”

    杨徐斜眼看他,低声笑道:“男人的交情嘛,当然是因为打架和女人咯。”

    一句话把卫满、诸葛一等人的好奇心拽起来了,就连景平都等后文呢——李爻当年四处跟外族干仗,得了阳剑这个盟友并不稀奇,但……

    关女人什么事?

    结果呢,这杨徐平日里时而大咧时而正经,现在却招欠又恶劣,“嘿嘿”一笑,彻底卖开关子了:“我狗胆太小,不敢背后戳王爷的脊梁骨议论。”

    众人同时白他一眼。只差朝他扔花生仁了。

    另一边,二位“山大王”买卖还没谈完。

    王上问:“你说还有一事?”

    李爻道:“城外那海……嘶……叫什么来着?”

    “叶榆泽。”景平提了个醒。

    “啊对对对,”李爻继续,“南晋多有些喜好游历的文人雅士,我想从官面上组织他们四处看看,毕竟是官家出面,待他们到你阳剑内走动时,想要些特别照顾,”他压低声音,小声解释,“说出去好听、有面子的那种就行。王上能给行个方便吗?到时候咱阳剑的子民到我大晋,我们也必会款待。此事若能顺利运转起来,商运便也又给盘活了。”

    阳剑王乍听没明白,皱眉转眼看见李爻满脸“奸商”的阴笑,便即恍然,不由得大笑停不下来,好半天才喘匀气息,赞道:“你这辈子做王爷衣食无忧,下辈子即便没得王爷做,也定能挣得盆满钵满!行!开诚布公,怎么分?”

    李爻比了个手势:你二我八。

    阳剑王摇摇头:不行不行,三七。

    李爻一笑:成交。

    “这算变相通商的好事,我即刻上书奏请陛下,若是成了,我着人跟进再正式与你过细节文书。”

    公务被二人三言两语聊完了。

    阳剑王就等着和李爻把酒忆往昔呢。

    前半程,二位还能人模狗样地坐在席上,说几句上得台面、有利邦交的场面话;后来半醉不醉时,居然嫌管弦乐舞太吵,一个把臣子扔了,一个把下属扔了,勾肩搭背拎着酒壶躲到宴会场外,坐去吊脚楼的斜顶上,包花生喝酒了。

    两边被扔下的臣子、将士可怜巴巴,不敢过于放肆,也不敢散场,一时间两相对视,只得苦笑着相互敬酒。

    夜色转眼深沉了。

    景平挂念李爻——那人跑出去好半天了,酒量不咋样,若是又像上次那般喝多了……

    想到这,他坐不住了,李爻再不让跟,他也要去看看。

    他出宴会现场,寻一圈,没看见人。

    飘身形,上了竹楼斜顶。

    他本意是登高看那二人去哪了,却正好听见李爻带着几分醉意的笑声。

    酥酥沉沉的,听得景平心间一荡。

    循声望,把酒言欢的好哥儿俩就在屋脊另一边。

    阳剑王也喝多了,笑声敞亮得像打天雷:“只要你一日在南晋,我阳剑便不会与南晋为敌,”他顿了顿,叹息一声,“其实我这儿也不安生,周边六国滋扰不断,那羯人又跟搁古沆瀣一气,实在疯狗一样,今日打这个,明日打那个。你们鄯庸关外正打着呢吧?那常健老将军当年机勇无双,如今身子骨还硬朗吗?”

    景平听二人话题似是要往政务方向偏,暂时没动。

    李爻没拾跟搁古开战的茬,乐呵呵地和王上碰杯,压低声音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阳剑王顿时面露喜色,伸拳头跟李爻对了下:“若能这样,真的太好了!”

    李爻抬手轻拍阳剑王的肩膀,回头招呼:“景平来了,过来吧。”

    景平呼吸不明显地顿挫,他那般轻悄,依旧被发现了。反省自己功夫跟李爻还是没得比。

    他越过屋脊,隔老远闻见一股子酒味,搓脑门子想:这是喝了多少……

    待到二人近前,他又发现李爻喝得不多,全是那阳剑王像在酒缸里泡过,酒意上脸,周身笼罩着一股子酒气。

    “父王——!”

    阁逻玉带着近侍女官在下面喊:“母上担心您嘞。”

    阳剑王脸色一变,张了张嘴,对李爻心照不宣地笑了。

    说得好听点,王上是个宠妻之人,说难听便是妻管严。李爻还记得当年凯旋酒宴上,王上因为贪杯,被媳妇在三军将士面前撵着骂,也是奇景。

    阳剑王自房檐上站起来,晃悠两下,飞身下房,落地砸夯“咚”的一声,回身向李爻拱手,又跟女儿交代道:“我……去看看你妈,你着人照顾好王爷一行。”

    话音没落,扭着秧歌快步蹽了。

    起了风。

    李爻咳嗽两声冲景平笑,也起身,深深吸口气又呼出去。

    “晕不晕,难受吗?”景平问。

    “没多。”李爻说着脚下一飘,轻飘飘落在紫竹檐廊上,长袍临风翻飞,像片随波逐流的荷叶。

    他这一手功夫俊得紧,人也俊得紧。喝了酒,就连随手整理衣袍都自散出几分浪荡随性,王女身边好几位女官看着他挪不开眼,目色流转娇秀极了。

    阁逻玉轻咳一声提醒姑娘们持礼,谨遵父命,将众人引去城中驿馆歇息。

    热闹散了。

    李爻遣众人去休息,自己则想等酒意散去些再睡。他让小庞拿了南晋的地图来,在灯烛下详看官驿分布,寻思最后那封信究竟折哪了。

    摇曳的光影将他衬得安静。此时若将他的影儿描下来,便是另一副雅静好看的画。

    景平静观片刻,见他确实没醉,便先自行洗漱去了。

    阳剑境域内是副中原见不到的情景,曲水流觞穿院而过,被竹楼千盏灯映得如梦幻之境。

    景平所行之处不少,却没来过南诏,他忍不住出了院子,在溪流边看夜景,随手捡起几片扁石头打水漂玩。

    月亮被他打碎了。

    和万家灯火揉在一起,漫散着暖融融的光,不再独自清冷孤傲。

    景平看月色碎影出神片刻,心里还是挂念李爻,觉得在这看景,不如回屋看那可餐的秀色,便转身往回走。

    正此时,他身后戾风倏然。

    景平心思一凛,偏头躲过,有什么东西带着股甜腻香气擦着他的脸飞过去。

    目随物动,得见那是条帕子。

    帕子的主人悄然现身,站在月色里,面容藏匿在纱巾之后。

    但她只眉目便过于有特点,景平看那双眼睛,已然认出她是阁逻玉身边骂自己伪君子的女官。

    景平稳住身形,面无表情,行礼道:“姑娘何意?若是白日里得罪了姑娘,便赔礼了。”

    那女子身份被挑破小有意外,索性扯下纱巾不藏了:“就是看你有意思,年纪不大却这般刻谨?”

    景平心道:关你屁事。

    但他当然不能出言不逊,只淡淡道:“不劳姑娘费心。”说完转身要走,身形晃动眼前突然一花。

    他顿觉不对,回想帕子上的香气,暗骂自己大意了:南诏一带多爱练蛊用毒,怕是已经着了道。

    他暗提内息,暂时察觉不出异样,冷声问:“姑娘帕子上落了什么药?有何意图?”

    女子的笑容变得媚色了,柔声道:“自然是扯下你这副道貌岸然外皮的好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