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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第 41 章

    稚陵这几日里神思恍惚。

    程绣过来坐坐,还给她捎了她父亲从西关加急送来的新鲜葡萄。

    程绣走后,臧夏洗了葡萄来,冰镇好了端来,稚陵吃了两三个,丝丝酸甜入口,叫她蓦然想起,这个时节,宜陵的梅子也该熟了。

    她这厢想着,却不知即墨浔缘何得知了她的想法,过了约莫六七日时间,那日入晚时分,却见吴有禄亲自带了人来,抬着一筐东西。

    吴有禄笑吟吟说:“宜陵太守的折子加急送了过来,顺便还送了一筐新摘的青梅,陛下知道娘娘思乡情切,这一筐梅子,全数送来给娘娘了。”

    稚陵望着满满一筐的青梅,忽然间怔怔,青梅个大饱满,她下意识弯腰拣起一枚咬了一口,酸甜滋味,顷刻在口腔里蔓延开。

    臧夏急说:“娘娘,一路风尘,还没洗呢!”

    海光盛宴是晋国每任新君一生仅有一次的盛事,八方来贺,天子赐恩,国朝同庆三日,举四海荣光。只是众人皆不知本该三年前举办的海光盛宴耽搁至今的真实原因,只道是国君勤政,一耽搁就耽搁了三年。

    而这样的盛事,负责的官员往往都要绞尽脑汁地筹办,既要因沿祖上的规制,又要有新奇可取之处。

    董大夫作为这场盛事的筹办者,头发都眼见着白了一把。

    太后和国君之间的对抗,明面上是毫无破绽的,上演着母慈子孝的戏码。但董大夫作为三公五老中的一位,亲身经历过三年前大兴宫麟化殿那场变故,比其他人要门清儿。

    所以他也没着急站队,谁会知道最后的赢家是年纪轻轻的陛下,还是手中尚握有部分军政大权的老成持重的太后呢?

    是以,三年前太后往他家谧园里塞了个姑娘进来,说是为海光盛宴培养的献舞之人时,他也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太后是用心培养那个姑娘的,他自然也要用心。

    他也是眼见着那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逐渐地长成倾国倾城的模样,颇有种养女儿的感觉。

    女儿大了,留不住了,好在新君即墨浔还算可以。

    而现在,他是万分悔恨平日里怎么没多给大慈恩寺捐银子攒功德。都这个节骨眼上了,突然杀出一位薄大小姐,盛气凌人颐指气使地指着她自己说,我,薄云钿,今天要献舞。

    他当时听了,以为自己还做梦没有醒,谁知道薄大小姐朝他近了一步,微眯着眼睛,说:“太后姑母的话,董大人也不听了吗?”

    识相一点的,自然就该顺着这话说一番啊对对对,大小姐如何如何优秀自然能胜任献舞云云。

    但董大夫心想他这不是还没站队么,怎么就被薄大小姐直接打成了太后党。

    董大夫素来有个刚正不阿的人设,是以此时耿直地顶撞大小姐两句自然不为过。可之后呢?董大夫自然记得杨郡薄氏镇在晋西,她的父兄可都不是吃素的。

    深谙沉默的力量的董大夫默默差使了手下机灵的小吏赶去慈宁宫问太后的意思,谁知道太后直接就称了病不参宴,连一句话也不给他。

    这下,两个姑娘的难题,太后是完全抛给了他。

    董大夫觉得自己的头发又要白上一把。既然太后也装傻,他只好跟着装傻了,所以沉吟了片刻,决定赶紧去把备案里裴稚陵的名字给替换掉。

    虽然,这欺君一罪肯定是逃不了的。 觅秀和寻音瞧见姑娘身影,立即静悄悄地过去,哪里知道迎面而来的不仅有姑娘,后头还跟了个纨绔,这可怎么了得。

    泼辣如觅秀柳眉一竖,把姑娘一把护在身后,叉起腰就要破口大骂,被身后的姑娘拉了拉:“觅秀,算了。”

    姑娘有一把极好听的嗓子。

    若教觅秀去想个形容,那大约就是三月里桃花开了一样,清润柔和,丽得恰到好处,教人听了都舒适无比。

    觅秀一听姑娘发了话,也乖乖闭了正要破口大骂的嘴,只管瞪圆了一双眼睛,要把那登徒子瞪出洞来。

    姑娘轻轻道:“咱们走吧,这会儿逛得是有些久了,惹你们担心了,是我不好。”

    觅秀连忙回头,瞧见姑娘垂下的眼眸,睫毛纤密而长,微微地颤着,她心上泛起难言的感觉来。

    姑娘得天独厚,是老天爷赏饭吃的一类人,单是她面纱下的容貌,觅秀已经觉得足以睥睨天下的女子了,——可姑娘偏偏是最自卑的。

    觅秀不知道姑娘的自卑缘何而来,姑娘有这样多的优势,还有贵人相助,未来也一片大好,怎么就如此不自信呢?

    寻音在一旁道:“姑娘,姑姑方才也担心着你,姑娘要不要去同姑姑回一声?”

    姑娘依言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正教训儿子的董大人,心中仿佛划过一丝浮忆。

    她却没有想太多,纠结于过去并不是她的作风。

    姑娘一路同丫头婆子们到了澄熙堂,觅秀替姑娘打起来内室的竹帘子,姑娘进去了,但她并没有进去,只同其他人一样等在门口。

    章姑姑跟姑娘说话时,一般是不让她们伺候的。

    帘子里的景象,她已经很熟悉了。座上的章姑姑叫她坐下,她落了座,身子却绷得很直。

    章姑姑跟前的大丫头奉了茶后便退下了,她轻轻地揭开茶盏抿了一小口,低声道:“是蜀地的雪峰含翠。”

    章姑姑赞赏地看了一眼她,旋即又拧起眉头来。“你品鉴的本事已不错,可却……”

    她闻言,立即调整自己的坐姿,坐得笔直端挺,落落大方。

    章姑姑摇了摇头,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关切道:“怎么出门连丫头也不带?散散心也该带个人的呀?”

    她顿了顿,讷讷道,“姑姑,我只是,我只是有点紧张,所以想一个人出去走一走……”

    章姑姑叹息道:“姑姑知道临近大日子,你紧张实属正常。只是这愈是临近献舞,愈要处变不惊。”

    她掀起一点眼皮,看着姑姑,忽然又低了头:“姑姑,我害怕。”

    她害怕,可是背里的缘由却决不能向其他人吐露一点点,哪怕是可以称为她恩师的章姑姑。

    她甚至在懊悔,懊悔自己三年前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导致现今,她连睡也睡不安稳。

    其实她也记不得自己做了怎样的事情,——贵人说是什么,那大约就是什么了,她倒不曾怀疑过。毕竟贵人那样的身份,怎么会来欺骗她这样一个没背景的小女子呢。

    她三年前醒来的时候就躺在谧园的抱棠苑里,彼时,她就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了。

    只不过总会有些头疼,闪过些许记也记不住的片段。

    贵人一字一字地告诉她,她欠了别人一命。

    夜半她抚摸着自己心口上那道狰狞的伤痂时,时常觉得庆幸,庆幸她虽然欠了别人的命,却还可以苟活。

    她只是想活着。

    至于活成什么模样,却并不必太计较,似乎对于她来说,活着,就很好了。

    章姑姑浮了浮茶沫,叹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害怕,毕竟这是十几二十年才有一回的盛事。可你也无需太害怕,你有这样的家世在,还有宫里贵人相助,无论你的舞跳得怎么样,其结果倒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姑姑看向她,她匆忙低头,避开姑姑的目光。

    贵人给她安排的家世是杨郡薄氏的远房表姑娘,杨郡薄氏是百年世家,地位尊崇,外人眼里,她能和杨郡薄氏沾点边,得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章姑姑见她不语,只管将面纱拨到一边去低头小心翼翼地抿茶,不由又劝她道:“孩子,你这性子,姑姑知道一时半会劝你也是无用,却不得不劝你两句,你呀,也别嫌姑姑啰嗦。”

    她立即放下茶盏,端正地坐着看着姑姑,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满脸几乎都写着“我没有嫌姑姑啰嗦”的大字。

    章姑姑道:“你的日子还长,往后进宫去侍候陛下,行事却要大方些。王宫不比咱们园子里头,那儿愈是规矩繁多,你愈是要显得大方得体。风闻陛下清心寡欲,不近女色。”

    姑姑言至此时顿了顿,打量她,却不曾见到她脸上有丝毫对自己未来夫婿的憧憬向往的神色。

    章姑姑瞧见她点了点头,却不知她听进去了几分。

    深秋的风微微吹动了南窗的竹帘,竹帘轻叩在窗扉上,发出微响,引得她抬起头去看了一眼。

    “姑姑,所以我有点害怕。那样的男人,听起来实在是太完美,而完美得近乎可怕。”她抬起眼,亮晶晶的眼眸宛如盛着许多细碎的星粒,只是此时有些丧气,“我害怕我不能够好好活着。”

    她话到嘴边到底没说出,她忠于那位贵人,即将要做的是怎样的危险可怕的事情。

    “说什么丧气话,什么叫‘不能够好好活着’?难不成当一个宠妃还能给你……”

    “弄死”二字章姑姑咽了下去,只看见她的手指摩挲着茶盏的杯身的青花,眼眸里有些复杂。

    这一番谈话,她是战战兢兢地过了,走出澄熙堂的时候,觉得外头天光过分明亮了。

    这样明丽的天气,能多看一日是一日;未来的日子嘛,过一天也算一天。

    开解了自己一番后,她低落的心情又奇妙地好起来了。

    反正以后的事情,现在想那样多也不及天算,以后再做打算吧。

    她如是一想,脚步也轻快了些。落在觅秀等人的眼里,就仿佛看见了一只翩然的红蝴蝶穿梭花丛草径之间,艳丽得让她们都快忘了今夕何夕。

    她回到了抱棠苑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头俏皮一笑,问觅秀:“觅秀,蟹黄酥呢?”

    觅秀抿嘴笑着,从怀里取出来油纸包得好好的蟹黄酥,道:“知道姑娘念着呢。”

    按照惯例她给了两个丫头一人一块,便让她们退下了。

    她一边慢条斯理地享用三个月没舍得吃的蟹黄酥,一边给自己倒了半杯冷茶。

    仿佛刚刚还阴翳在她头顶的乌云,这会子就全数散去了。

    她向来是个不会太为难自己的人。

    一个人在屋里头吃点心的时候,她便会将面纱轻轻取下来,搁在一边。

    略带着寒气的风从窗子里灌进来她侧着头打量从那扇窗里映出的花树。

    是海棠,又叫做断肠花。

    断肠花的花期在三月里,此时已经九月,秋意浓重,自然只见得满树萧瑟不已,鸣风栗栗。

    她并不知道自己原本为什么喜欢海棠的。

    忽然她记起一个温润如玉的面容来,心头有着淡淡的欢喜。可那份欢喜转瞬即逝,残余了无解的怅然。

    她正是欠了那人一条性命,而她偿还的方式,就是听那位贵人的话,替他夺回王位。

    思及至此,她又有些怠惰了,身子往后靠了靠,抵住椅背,望着窗子格出来的小小的天空。

    那人是如今的平昌侯,她怎么敢肖想他呢?更何况,听说中意平昌侯的女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又哪里轮得到她呢?

    可平昌侯待她是那般温柔。

    她还记得她初醒来的那会儿,手腕折断,使不上力气,他便亲自端了药给她喝。

    他陪着她一日日诊脉核伤吃药走路散步,也时常寻些可爱的小玩意哄她开心。

    她那时虽然伤得不轻,却是极开心的,似乎望见他就很高兴。

    只是她不知为何,望见他时,高兴之余却也有一丝黯然。

    后来……后来贵人出现了,说什么答允他的一个月时间已过,不许他再见她了。

    那之后,她果真再未见过他。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温润如玉谦谦君子般的人物,竟会是绛都少女们为之癫狂的平昌侯即温瑜。

    平昌侯,是挂一个名号出去都有人趋之若鹜的人。今年已经二十有一但仍未婚,导致他在婚恋市场上的价值大大提升,竞争者数量也逐年增加。

    贵人说,“阿瑜的王位是因为你丢了的,你的性命也是阿瑜替你救回来的,你若是知恩图报,该知道怎么做吧?”

    她茫然地点下了头,为着待她那样好的即温瑜,也为着他救了她,她是亏欠他的。

    能够活着的人,怎么会选择死?她虽不敢标榜自己是聪明人,但怎样去选,她还是知道的。

    她选择“生”,当下的生。

    而当她择了“生”的时候,她心里明白,贵人给她留的是一条绝路。

    她早就服了贵人给她的令蓝花。令蓝花之毒,是杨郡薄氏的慢性毒药,贵人的手里才有解药,定期一解,否则毒发,苦不堪言。

    她知道,贵人是怕她不听话。

    不过,苟且偷生嘛,自然是需要一些屈就的,她肯去屈就。

    他也是埋怨太后的,怎么自己一家还搞出两个姑娘来争?倒也不能叫做两个姑娘的争斗,因为另一位姑娘此时完全是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薄云钿今日的确是盛装,董大夫想,也不知道薄大小姐的技艺练得如何,舞跳得怎么样,若是此时出了岔子,他可就是当了冤大头了。

    董大夫这边是一团乱麻,但不妨碍稚陵还撑着瞌睡领着两个丫头正在过去寻他的路上。

    稚陵费了老大的力气摸到了礼光殿的大门口。

    礼光殿今日宾客如云,八方来使,王公贵族跟路边的花儿似的一抓一大把,她这个表姑娘能有什么立足之地。

    礼光殿外头张灯结彩,一派瑞气祥和,宫门口左右廊上蹲了一列的铜炉,炉中升起白茫茫的雾气,将这宫殿烘云托月得宛入仙境。

    这是董大夫斥巨资自西域学来的伎俩。

    赴宴的王公贵族三三两两到场,自然有官员打点迎客。见着了立在不远处的稚陵,许是因为她身上这件还算华贵的裙子便以为她也是某国贵客,所以满脸笑意地迎了过来,先朝稚陵一揖,稚陵被这突如其来的礼敬吓了一跳,连忙还礼。

    “小姐是赴宴的贵客否?”

    她这时若是说不是客人,是工作人员,但又没有任何的凭证,决计进不去这礼光殿的,稚陵心虚道:“我是……是跟着薄姐姐来的,就是杨郡的薄姐姐。”

    稚陵还并不知道薄云钿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但自己跟她也算是“沾亲带故”,薄云钿必是宾客之列,说她带上自己也不是不行嘛。

    她哪里知道延请的名单是国君亲自过目,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的。

    若是她说是其他人要带自己来,这位官员是必定不信的,指不定就要查验她的帖子;但官员一听薄大小姐之名,直接肃然起敬——是薄大小姐的话,那的确是情有可原。

    他是对薄大小姐那张扬个性有所耳闻,听说她最喜欢带着自家表姐妹穷亲戚去参加各类盛事,然后踩着她的姐妹们来捧高自己,以她们的土味为乐。

    是以他甚至有些担忧这位姑娘,虽红纱缚面,却隐约瞧得出颜色丝毫不逊于薄大小姐的。恐怕待会儿还会被薄大小姐弄得出丑呢。

    谁让薄大小姐素来是这晋国王公贵族都争相捧着的姑娘,父兄手握重兵,姑母是太后,表兄是国君,且杨郡百年世家屹立不倒,门客遍布天下,薄家人的头发丝掉了一根,朝野怕都要震一震。

    可怜那钧武侯年过五十还得了这个女儿,爱得跟眼珠子似的,几个哥哥也都是把这小妹妹捧在掌心里,养成她一副娇纵跋扈的个性。

    她怕是以为她那位表哥也是吃素的了,主意都打到了他的头上。

    稚陵并不完全明白这位差官怎么突然看着她的目光带有浓浓的同情,仿佛她即将遭遇什么大厄,但她不及深思,觅秀已连拖带拽地把她给拽进了门。

    礼光殿外殿尚有官员筹备,正殿才是真正饮宴之所。她打量着礼光殿内内外外,雕梁画栋,团凤游螭,碧瓦飞甍,钩心斗角,莫不精致轩丽,贵气横生。

    稚陵还在神游天外,想着这一块砖瓦得多少银子,能买多少根糖葫芦,觅秀都快把她胳膊摇断了:“姑娘!姑娘快去呀!”

    显然觅秀是一眼瞧见不知哪里走出来的董大夫了。董大夫从游廊过来,还在跟边上一位大人严肃地说着什么,一张国字脸快要皱成圆脸了。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终得过去,稚陵如是想。

    她从容步到董大人跟前,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道:“大人,裴稚陵许久不见宫里人的安排,擅自寻了来,还望大人不要见怪……只是裴稚陵不知大人究竟的安排是……?”

    她也不知自己心底有没有想要董大人给她做主,也许那样董大人就要得罪了薄大小姐。但若说什么没有一丝期盼的,也不能够问心无愧,谁私心里又不期望得一点偏心呢?

    她无意识地绞着手指,落在觅秀的眼睛里,姑娘那是不自信的表现,觅秀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不必太紧张。

    她微微咬着下唇。余光扫着四周,却忽然瞥见一道绯红的身影沿着游廊直往她这边气势汹汹地行来。

    气势汹汹,她想,这词的确合适,那位姑娘的衣裙翻飞得厉害,几乎要翻成一朵鲜艳夺目且正盛放的芍药。

    董大人大抵没料到她能寻到礼光殿外殿来,先是诧异了一下,随后低叹:“此事到底是老夫虑事不周,对不住裴姑娘了。薄大小姐已在名册上添了名字,”他捋了一把胡子,偏了头,续道:“裴姑娘若是要回谧园去,老夫命人替裴姑娘备车马。”

    觅秀使劲给她使眼色,她撅撅嘴,隐匿了心中一分不情愿地继续开口:“可大人先前已在案中录下裴稚陵的名字,如今临时改替,大人这番作为,若是陛下知晓了……?”

    聪明人会将话留一半,好让旁人继续遐思去,而她话留一半,着实是因为她并不知陛下若知晓了究竟会怎么办。但她揣度一定是极难熬的处罚,八万遍论语可见一斑。

    这时候骤闻一道娇莺般的声音响起,稚陵抬起眼,正好与那位芍药花似的姑娘四目相对。

    “哦,欺君?董大夫方才原是在愁这个?这很好办,董大夫替裴姑娘报一个断了腿脚上去,由我薄云钿顶替上就是了。”

    稚陵只见这位姑娘梳着朝仙髻,簪了一枝艳朱色的花,生得眉目浓丽,一双眼的眼角仿佛带了钩子。唇色红得欲滴,她觉得唯有春夏季里成熟的樱桃可以与之一较高下了。

    她今日着的是袭朱裙,是为显喜庆,而薄云钿也是袭红裙,似比之她的裙子要红得更深浓些,衣裙上掺金线绣有细微花纹,她微微抬袖,那些花纹便折射起光来,晃人眼睛。

    她想,这位薄大小姐就算不是大小姐,也可以靠脸吃饭。

    薄大小姐却并非是在说什么玩笑话,她虽脸上含着几分笑意,但那只令人看得心慌。

    “可咱们姑娘又没有伤了手脚,大小姐今日这般,难道不怕……不怕欺君么?”觅秀扬起头,把稚陵给拉到了她身后护着,直视薄云钿。

    薄云钿扬了扬眉:“你怎么晓得本小姐欺君?你们姑娘若是真的伤了手脚,可不就不算欺君了?”她声音宛转,一字一字余韵留长,却教在场的人纷纷胆寒起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简直再明白不过了。

    稚陵一行几人全愣怔住。即墨浔怎么醒了,还追过来了。她想,倘若他清醒了,便晓得刚刚让她留下是极不妥的做法,他的个性不会为她坏了规矩,所以她就算半夜悄悄走了,他也不会太过生气。

    未等稚陵开口,即墨浔两三步踏过来,却是再次拦腰抱起她,一路却走得极缓,月光如银练,洋洋洒洒泻落,他轻声说:“两年前是两年前,今时不同往日,……”

    稚陵怔在他的怀抱中,这怀抱温暖结实,仰面正是皎皎的月亮。

    “今时往日,……”她敛下眸子,声音很轻,她心中想,还有什么不同的么?

    夜里蛩声此起彼伏,吱哇吱哇吵个不停。薄薄的酒气,浓烈的龙涎香味,纠缠得不分彼此,铺天盖地。他的嗓音缓缓响起:“今时今日,我好像……不能没有你。”

    第 42 章   第 42 章

    仲夏夜里,月色如银,步伐缓缓,偶有几只绿萤火虫,忽明忽灭的,闪过眼前来。

    即墨浔低眸注视着怀中人,醉意上头,他不由得想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往事,日久蒙尘的秘密,……他愈发觉得世界上不能没有稚陵了。或许不能叫整个世界——但至少他的世界,已全然与她有关。

    这大千世界形形色色相遇相逢,然而都飞花落叶一样过去,……但她只是一叶浮萍,依傍他而生,不会离去。

    不会离去。

    他大约是真的喝多了,连素来收敛的笑意,挂在嘴角,弧度却愈扬愈高,到最后竟低笑出声。

    稚陵哪晓得他想到什么,只觉原本缓缓的步伐骤然加快,待跨过涵元殿高高的门槛,一路三步并两步地进到他寝殿里,他紧抱住她,双双倒在了沉香木龙榻上。

    蟹黄酥吃得很快,她手指戳了戳油纸,没有摸到下一块,才颇为遗憾地唉声叹气了一番,心想着贵的东西总是用得这样快,琳琅馆的胭脂是这样,碧月阁的漆金墨是这样,四明坊的蟹黄酥也是这样。

    她把四明坊出品的精致油纸对折再对折,折成边边角角对齐的小小方块以后,才丢进了屋子里的纸篓。

    这流云榭、抱棠苑、澄熙堂三点一线的生活她过得还算是很快活的,也乐于这样的循规蹈矩,何况在这里偶尔还可以大方一把,享受烧一烧钱的快感。

    她来钱的主要途径是替京郊的大慈恩寺抄经书。

    三年前她折了手腕,恰好是右手,本以为此生再也无法提笔握剑,谁知平昌侯即温瑜神通广大替她延请了晋北的一位游方神医治伤。她对平昌侯心底的爱重感激又增了一分。

    神医说恢复期间可以适当活动活动手腕,她便择了练字一道。

    那一日起了潇潇疏雨,也是十月深秋,门口几盆金盏菊开得正好,即温瑜匆匆从门外打起珠帘进来,珠帘咣当咣当地响,他身上月白锦袍湿了大半,却是欢喜地唤她,对她道:“你猜我带了什么来?”

    她猜了几样,都没猜对,他便从怀中小心翼翼取了一只锦蓝绒布做的布袋,袖出来,正是一枝笔。

    “昨日行坊司那里走售的,我看它精致小巧,想着一定适合你。”他微抬起眼眸,将笔塞到她手心里,催着还愣着的她去试一试。

    她许久未写字,提笔的时候尚有些紧张,但虽在觅秀寻音和即温瑜的灼灼目光之下,她写的时候还算从容不迫。

    她默了一段前朝的词。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她的脑海里浮现的就是“困纤腰怯铢衣重”一句,仿佛某个更深漏残的清夜里,她在灯下,也曾写过这句词一样。

    但她并未细想,怯怯将墨迹未干的纸张压在手肘下头,被觅秀抢着抽走,嘻嘻念道:“薄罗衫子金泥凤,困纤腰怯铢衣重。……”

    寻音也是那时候赞叹着,“啊,姑娘的字真是好看!奴婢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字!”

    即温瑜刚要探头去看,她则一把抢走,揉把揉把攥进手心里,察觉脸上热得快要烧起来了,低了头,讷讷说:“笔,笔很好。谢谢三公子。”

    她回想彼时的心情,大约是觉得他那样的心意,值得她多练个三年五载的字,才不枉费。而三年前,她只横看竖看也觉得自己写的字配不上那样昂贵的笔。

    他虽然不说,可她就是认得,那枝笔是出自于江南制笔大师罗大家,传世也不过五六十枝,有价无市的宝贝,他轻描淡写地便揭过去了。

    当然,她那时也并不知柴米油盐贵,自然也并不知这枝紫檀狼毫笔的贵重。居住于谧园,处处要讨好打点,她才渐渐晓得都是要烧银子的。贵人虽管她吃穿不愁,其余开销却是要靠自己来挣。

    她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习了一手还算漂亮的簪花小楷,反正有这手字,也就将好拿来赚钱,抄一卷金经可以得二钱银子呢。

    半个月的时光过得飞快。而在觅秀寻音几乎是翘首以盼的等待中,盛宴前一日,即九月十四的夜晚,她们和姑娘总算是登上了进大兴宫的马车。

    冷清的夜风将织锦缎质地的马车帘子吹得胡乱地飞,偶尔会掀开一角来,教她看见茫茫的夜色下的宫城。

    巍峨的宫殿在霭霭暮蓝色里仿佛庞大的剪影,一重一重压迫着她。她察觉到心口那儿隐隐作痛,想大约是夜风吹得有些冷了。

    寻音贴心地递过来一只暖炉,她很赞赏寻音的贴心,抱着暖炉,隔着厚重大氅贴在胸口附近,仿佛浑身的骨骼都想往这唯一热源处缩起来。

    马车辘辘驶过第二重门的时候,就该下车步行了,想到深秋夜里晋国的寒冷,她不得不又提前打了个颤儿。

    身上这件鹤氅还是旧年过年水晶楼年终大促,觅秀用他们的跳楼价买到的。她十分赞赏觅秀的一点就是觅秀那无人可以匹敌的讲价功力。

    只不过凑合过了上个冬天,今年鹤氅的毛便开始有哗啦啦掉落的趋势,这让她开始怀疑水晶楼是否以次充好坑走了她整二两白花花的银子。

    第二重门正是禁宫的东门承化门。承化门开了侧门,她自马车上下来,夜晚的风紧俏地擦着她脸颊,生疼的让她不禁轻蹙起眉头。

    “姑娘?”人在倒霉的时候,总会接连倒霉。稚陵此时此刻就对寻音之前说去京郊大慈恩寺拜一拜的事情深以为然,可惜时光并不能倒流回去,她也无法临时抱佛脚。

    果然还是害怕什么则来什么,她在这巴掌大的客居里转悠了十来圈后,派出去的小机灵鬼觅秀就满脸通红地回来了。

    少女的脸颊出现满脸通红时,最大可能往往是碰见自己的心上人,第二可能则是火气上涌导致满脸通红。但稚陵深知觅秀姑娘没有什么看得上眼的男子,那无疑,一定是遇见了令她火冒三丈的事。

    她贴心地给觅秀姑娘倒了杯冷茶降降火,觅秀尚未觉察到她的动作,只深恶地皱着眉,喝下一大口冷茶,大约是唇舌得到滋润,随后骂人的话倒豆子一样倒出来:“奶奶的,……”

    稚陵抚了抚觅秀的背脊,宽慰她说:“都是小事,没关系的。”

    觅秀一双秀丽的眸子瞪得浑圆,看向她:“姑娘,这叫什么事,这怎么能是小事?奶奶的,要不是我一个人实在是打不过她们,我……”

    话音至此戛然,觅秀立即站直了惊呆了似的看着自家姑娘:“怎、怎么能教姑娘给奴婢沏茶,奴婢……”

    稚陵可从未计较过这些,毕竟她也从来不够格当什么正经的主子。她打岔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觅秀瘪瘪嘴:“那些个人当真是仗势欺人。姑娘不也是杨郡薄氏的表姑娘么,姑娘出了彩,那杨郡薄氏难道还会少了风光么?”

    稚陵心中却似被鼓槌重重一敲,竟然和杨郡薄氏沾了边?

    她急于知道下文,所以看见觅秀因为骂人骂了半箩筐而舔了舔嘴唇时,她立即又给她倒了杯冷茶,弄得觅秀脸上更红了,直摆手:“姑娘快折煞奴婢了。”

    觅秀虽是个炮仗性子,泼辣有余端庄不足,但待她一直顶好,稚陵可从不觉得给她倒一杯茶有什么大不了的。稚陵笑了笑,叹说:“我可是急着知道你探来的情报呢,你这丫头偏还吊我胃口。”

    觅秀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十八岁的年纪倒似八十岁的老翁,惹得一边的寻音笑出声来。

    “姑娘,奴婢去了内务监打听,那领事的大太监简直欺人太甚,昨夜里姑娘分明也是他做主迎了进来,今日竟然翻脸不认人了,说,说献舞的姑娘分明是杨郡薄氏嫡支的大小姐薄云钿,哪里来的什么表姑娘裴稚陵?——可真真是气煞人也!”

    喔,太可恶了。

    稚陵心里淡淡地闪过这句话以后,竟然了无波澜。

    她觉得自己这般懒怠去应付的状态不好,打起精神来又想了想,喔,简直是太可恶了吧。

    随之觉得有种奇妙的解脱感。

    她倒是有个大胆的想法,既然贵人自家的侄女儿要去出这个风头,她作甚要去找死呢?

    但这个想法它之所以是个大胆的想法,乃是因为若她真的按照这想法想下去,怕是今冬的令蓝花解药就没戏了——那才叫真的找死。

    她缓缓落座,一面揉着自己发疼的小腹,一面被迫着去想想对策。薄家嫡支的大小姐,那是太后的亲亲侄女儿,太后大约舍不得她受一点儿委屈吧?

    但她跟国君即墨浔又八竿子打不着,除了今日的献舞,哪里有法子去攀上高枝?

    坊间传闻里,即墨浔是一位清心寡欲的君主,据绛都街头花边小报上说,曾有媲美褒姒的宫女自荐枕席,晋君即墨浔对她谆谆教诲,教诲得那宫女泣涕涟涟,表示以后永不再犯。

    至于教诲的方式么,私下里他们说是叫她一月里抄了八万遍《论语》。

    稚陵想一想这八万遍《论语》就胆寒,摇了摇头,想着自荐枕席真是下下之策,万不得已也万不能选这路子。

    她托着腮想了半天,终于磨磨蹭蹭地想起自己怕是只能去寻贵人了。

    贵人正是这当今的薄太后。

    她对贵人一向是又恨又怕的,恨自然是恨她怎么能够叫自己服毒,从此自己就受她的驱使;怕也是怕的,她从来猜不透贵人那双眼睛里藏匿着什么心思。

    距离献舞的时间显然所剩无几,她得快些去找贵人替她做主。

    ……

    慈宁宫的外表有些老气,坊间传闻里,即墨浔不仅是一位清心寡欲的君主,还是一位勤俭节约的君主。

    那个八卦之源的街头小报也说了,慈宁宫在三年前太后入主的时候,一次下大雨,太后的卧房里竟然漏水。太后勃然大怒,责令司修缮营建的官员要火速修葺,没成想那官员上折子要钱的时候被即墨浔批示再议。

    也不知道即墨浔跟太后到底说了什么,太后倒没再闹此事,只是不得不放弃宽阔有余而屋顶漏水的正殿,睡去了偏殿。

    聪明人都说是太后以身作则,为天下之表率,此举令三年之内朝廷权贵不得大兴土木,斥资挥霍;笨人才说是这位晋君把晋国的财政牢牢握在手里,一丝半点也不会漏给太后的。

    太后不喜欢即墨浔,是世人皆知的事情,连她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都知道呢。

    她还知道太后要谋即墨浔的王位。

    她立在阶下等候那位贵气逼人的侍女进去通传的时候,觉得自己跟这巍峨的大兴宫实在是有些格格不入。

    连一个侍女的姿仪都丝毫挑不出毛病来,她却局促得有些站立不安了。

    老半晌后,她方见那位绿衣侍女歉意笑着说:“姑娘,太后娘娘身子不适,姑娘请回吧。”

    稚陵想过一千种太后要责骂她不长进没用的话,却没料到太后直接就不见她了,她呆了呆,问那位侍女:“姑姑有说是裴稚陵求见么?”

    她显然不信这个节骨眼上,太后会让她精心培养的自己自生自灭。

    绿衣侍女仍是那副端庄可亲的模样,微笑说:“奴婢确是说了的,只是太后今日实在不便见客,太后连海光盛宴都推了不去。姑娘若当真有要事求见,不若明日再来?”

    稚陵内心波动了一阵,今日不得献舞,明日她还能名正言顺地蹲在宫里么?

    答案毋庸置疑。

    她在转过身时撅了噘嘴,心里想难不成真的要自生自灭了么?

    她抬脚踢走宫道上一块小石子儿,小石子儿划了个不太完美的抛物线跌下来。

    觅秀在后头絮絮叨叨:“姑娘,太后这般可怎么好啊?”

    稚陵打了个哈欠,抬手遮掩了一下:“哎呀,这可怎么办啊。”

    觅秀心里觉得自家姑娘好像是一种神奇的矛盾体,一面求生欲是那样强烈,一面又对计较活着的这些俗事是那样懒怠。

    姑娘给她以一种为活着而活着的感觉,她总觉得姑娘活着归活着,就是没什么盼头。

    好比她自己的盼头就是姑娘平步青云,她跟着沾光,得叫先前那内务监的大太监看见她就巴结她而她还爱答不理的才好呢。

    寻音的盼头她也知道一二,寻音一直梦寐以求的就是日后嫁一个英俊的郎君,她也盼着姑娘飞黄腾达,以后给她分配一个优良级别的对象。

    章姑姑的盼头是带出一个一舞动天下的徒弟,从此收束脩收到手软,桃李遍天下,一提到海光盛宴上献舞者的天人之姿,就能够提到她有一位师父。

    诸如此般,不胜枚举;但觅秀始终觉得姑娘活着是压根没盼头的,颇有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感觉。姑娘唯一的期望大约就是能活着了。

    寻音此时也是着急:“姑娘,不如咱们去前头寻董大夫吧?都说董大夫不畏强权,刚正不阿……”

    稚陵内心淡淡地又波动了一下,若董大人能刚正不阿,他那纨绔儿子首当其冲就该掉脑袋以示众。稚陵不忍打破寻音对朝廷官员的美好幻想,温柔地笑了笑:“大约董大夫正忙着,咱们为这样的事去叫董大夫为难,到底不好。”

    杨郡薄氏的嫡支大小姐可是姓薄,她到底是姓裴,董大夫摸爬滚打如此些年,站谁那边简直不言而喻。

    想了这么多,稚陵不得不又打了个哈欠,拿手掩了掩,倦怠道:“昨夜里实在睡得太少,这会儿太困了,我们回去睡个觉,到黄昏时分盛宴结束,咱们就回谧园去。”

    觅秀对姑娘做出的决定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寻音默默加了个一。

    稚陵眼眸微微睁大:“你们不困么?”

    觅秀觉得姑娘心宽得已经过了头了。

    稚陵想了想,又说:“的确,难得来大兴宫,总要四处逛一逛才不枉费,怎么可以睡觉。”但她说此话的同时,打了第三个哈欠,看得寻音也犯了困。

    稚陵最终以一比二的劣势不得不答应觅秀去寻董大夫替她做主。觅秀认为,献舞人选一定是要经过层层手续审批的,而陛下说不准也知道原本的人选,薄小姐鸠占鹊巢最是可恶,董大夫如若真的要纵容薄大小姐,那他也是犯下欺君之罪。

    姑娘对她的说辞点了点头后,抑制不住地侧过身打了第四个哈欠。

    觅秀看得直摇头。

    稚陵是被觅秀给拖去见董大人的,而这时候,距离献舞上场只不到半个时辰了。

    “啊,哦,走吧。”

    她虽然是头一回来到王宫,可却又觉得似曾相识。贵人可从未提及她曾有来过王宫的经历。

    大兴宫瑰丽雄伟,屹立于绛都,历了数十朝晋君,古朴典雅之气扑面而来。

    她为这王侯之气所慑,隐约地记得一线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感慨,住在这样的宫殿里的人物,该是多么孤高冷清啊。

    她暗中腹诽着贵人给她的任重而道远的任务,只一想起她的“使命”,她心里就直摇头。

    因为她可不怎么相信,传闻里清心寡欲、不近女色、雄韬伟略的雄主,回折在她身上。

    但贵人说她一定可以的,虽然没有任何现存实例可论证贵人的观点。

    宫道幽长,有两个小内监提着宫灯来接,一位小步在前引路,一位殿后。

    觅秀是个小机灵鬼,初来乍到自然要多加打听,所以她快步走到了殿后的小内监跟前,拉住他低声地交谈着。

    她没管觅秀是打听的什么,反正不外乎是宫里的情形。她晓得宫中没多少主子,也就是太后和国君二人。

    且清心寡欲的晋君即墨浔二十有四身边还没有半个即妾,更别提一儿半女了。

    忽然,她察觉到一个不好。

    “怎么了,姑娘!?”

    寻音眼看着姑娘直直要倒,吓得眼眶一热,惊叫出来,被觅秀瞪了一眼,连忙把嘴捂紧了表示不敢再乱嚎乱叫。觅秀临危不乱的本事,她想,比自己实在好太多。

    “姑娘,姑娘?”觅秀低声唤着她,只见姑娘眼皮虚弱地张开一条缝大小,目光都有些涣散,觅秀语气里也不禁染了几分焦灼,“小公公,不知离姑娘暂居的地方还有多远?”

    小内监见此也是慌了神,诺诺道:“还有些路……这位姐姐,姑娘这是怎么了……”

    寻音已经脸色苍白,贴近姑娘,就听见姑娘低声念了个词:小日子。

    姑娘小日子到了的时候总是最难挨的,寻音差点又掉眼泪,拉着觅秀的袖子,脸色难看得紧。

    她一向知道自己小日子不规律,有时月中,有时月尾,烦也烦死了。小日子的头一天,她照例要痛不欲生一整天的,那时候可最好是团成个球在床帷角落里缩着。

    现在到好了,本来只不过困难级别的献舞,已俨然成了噩梦级。

    她不是疼晕的,是气晕的。

    气过之后,就开始一阵一阵的痛了。不得已,她扶着小腹处,搭住了觅秀的肩膀缓慢移动着。

    觅秀道:“公公,姑娘怕是身子受了寒有些不舒服,一时半会恐怕走不了太远的路了。这周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进去暂避的?”

    引路的小内监恭敬道:“既是如此,姑娘不如到前头的瀛海行廊稍带,奴婢去唤内务监的竹轿子来迎姑娘。”

    觅秀瞧了一眼姑娘,对小内监说:“不知我能否随公公一同去,顺便给姑娘取件披风来。”

    小内监跟觅秀走了以后,她在瀛海长廊里的一个角落倚着美人靠坐下来,只觉得这里冰凉一片,难受得她只好又站了起来,倩着红柱。

    瀛海长廊筑于洵水之滨,洵水流经绛都,当年营造王城的大臣则依洵水而建大兴宫。其中大兴宫所围的一段洵水里最宽处是为瀛海,沿瀛海而筑瀛海长廊。

    长廊绵延数里,漆红柱琉璃瓦,梁上绘制的图案花纹,无一不臻至极点。

    夜色迷蒙里,宽阔空旷的瀛海吹来瑟瑟寒风,把本就瑟瑟发抖的她吹得更为瑟瑟。她在心底骂了那个小内监两句,真是笨到家了,她需要的是一个遮挡寒风的小屋,而不是一座徒有其表但四面漏风的长廊。

    倩着冰凉的漆红柱,她愈来愈觉得小腹处坠痛得厉害,那股子疼仿佛牵动碾磨着她浑身上下的神经,让她觉得痛得忘了自己是谁了。若是有谁此刻能缓解她的痛苦,她想,她甘心把自己怀里仅有的五十八两二钱银子都给他。

    “寻音,觅秀还没回来么?”她觉得自己此时的声音已经近乎打颤,她是咬着牙跟寻音说话的。

    寻音也是着急:“姑娘,奴婢去瞧瞧吧!”

    还没等她伸手去拦下寻音,那小丫头已经跑出十几步远,她估量了一番,以自己现在的体力是追不上的,伸出去的手便又收了回来。

    他想,父皇他自己没有本事,护不住他最喜欢的儿子——他挚爱的皇后所出的太子——哪怕他提着太子的人头丢在他面前,父皇除了吓得脸色苍白,直说他是个孽子以外,还能做什么呢?所谓挚爱,不值一提,他的父亲不过是个没用的男人。

    他那时就想,倘使是他,不会像父皇那么愚蠢,让心爱的人成为众矢之的——更不会像父皇那么荒.淫无道,徒有爱人之心,而无半分护住爱人的本事。

    恍然之间,他如遭雷击,怔了怔,想到什么,看向了稚陵,眼里复杂,叫稚陵不解问道:“陛下怎么了?”

    “父皇最爱的人,是他的皇后。但……”他没有说下去,稚陵却觉得机会到了,在他犹疑之时,抬起明亮的眸,轻声问:“那,陛下最爱的人是谁呢?”

    他并没有回答她,稚陵却是顷刻间被压倒床上,他吻了吻她的唇角,后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等她累得睡着后,他久久注视着她,心里想,他最爱的人……?

    第 43 章   第 43 章

    稚陵已然忘记即墨浔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了,似乎在朦朦胧胧里听到了几个音节,也似乎感到他的手指摩挲过她的鼻梁和唇瓣……只是太朦胧了,像月亮四周的光晕。

    但可以看出即墨浔一整个六月心情都很好。从前在六月,一向是叫宫人们都要加倍小心伺候,唯恐惹了他的不快的时候。

    今年夏天虽未去行宫避暑,但一整个夏天,承明殿的冰没有断过,让稚陵觉得,暑热也不是很难熬。

    七月流火,八月转凉,暑热渐去。

    这个时节,大夏朝从太.祖皇帝起,一贯有秋狩的传统。八月初,秋雨淅淅沥沥的,一放晴,正近中秋佳节,即墨浔便命人筹备秋狩事宜。

    秋狩之地并不远,在上京城永顺门以西二十里的禁苑,禁苑之中山林秀美,多有珍禽异兽,奇花异草。

    那红裙女子一把撂开挡在她面前的觅秀,抬了抬下巴,她心中不合时宜地想此时这位大小姐活像一只即将战斗的大公鸡。

    可薄大小姐委实是个不好惹的角色,她还没进一步想到应该如何应对,只电光火石噼里啪啦之间,她的手腕就落在了那只莹白的手里。

    好死不死,那正好是她三年前骨折之处,表面上已看不出过往的痕迹,骨子里却仍有当年痛彻心扉的旧感。旧日的痛感宛若刹那星涌潮翻,她皱起眉头,说:“大小姐?”

    薄云钿身后还跟了两个丫头,面无表情,一抹戾气,不待薄云钿吩咐,已自个儿上去把觅秀寻音给制在一边。

    稚陵尚未反应过来没有使上多么大的力气去抽开手,薄云钿就将她狠狠一推,一干人措手不及纷纷惊呼,寻音“啊”的尖叫了一声。

    游廊上多竖着红柱,红柱之间以矮至膝盖的石凳相接,薄云钿那一推,稚陵直接侧摔上了石凳,她第一感觉这不知道是哪种矿石,硬度如此之高。第二感觉是她的右腿疼得太厉害,呼吸一下也觉得疼。

    她没瞧见薄云钿此时眉间流露出来一抹得意色,只听她说道:“没人能抢我的东西,抢了我东西的人都该死。”

    稚陵扶着漆红的柱子,指尖有些微颤。她从来不愿意去争去抢些什么,——若早知薄云钿想要,她决不与她针锋相对。

    她心中终究还是性命更重要。

    眼前似乎闪过一些抓不住的细碎的片段。她的手腕被折断的时候,是否也似现下这般无可奈何。

    她是一介微尘草末,对方却是权贵世家中的一粒朗朗明珠。就连站在她的身侧,似也将自己衬得黯淡了。

    她本就不该过来,不该与她相争的,还祈求谁能为自己说上半句公道话,然而那些通通成了妄想。谁会在意她的悲喜。

    董大人还算好心,待薄云钿同她两位跋扈婢女扬长而去后,说派人替她叫车马送她回谧园养伤。董大人还忧心薄云钿会否穷追不舍或者稚陵会否伺机报复,因此很是头疼。

    他自是不知薄云钿出落成如此娇纵的性格,在这样盛大的场合、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竟敢行凶伤人。董大人想,若她不是薄云钿,早就身死八百回了,陛下眼里可是揉不得沙子。

    董大夫太忙了,忙昏了头,哪里算计得到今日王宫中的车马多被征用去接送各国王公贵胄,哪里轮得到稚陵。在等待许久无果之后,她们决定自力更生。

    稚陵被觅秀寻音两个好容易架出了礼光殿,过往人来人往,并没有人敢上前询问一二。方才那件事情大家只默契地当作不知——毕竟谁会管一个没有勋贵身份的姑娘,那简直比贵人身边有头有脸的大丫头还不如。

    觅秀一路都是红着眼圈,一言不发的。

    觅秀是怕她伤心,才竭力忍着,她只觉得万分对不住觅秀,在半路上朝着觅秀眉眼弯弯地笑了笑,“觅秀,改明儿我问问姑姑,她身边当还缺几个学舞的丫头,我让你们俩跟着姑姑怎么样?”

    觅秀气得差点撒手,只管用通红的眼睛望着她,望得她脸上笑都僵住,装不出多么豁达的了。

    “觅秀跟着姑娘,难道就是为了荣华富贵了么?”

    稚陵想,她一语中的。

    她最害怕欠了别人什么。她心中明白经过了今日,她们期盼的未来她便再给不了她们,不如早早替她们另谋出路,不要再跟着她受苦受累,让她欠着她们良多。

    稚陵想,世上还是有人在意她的。她暗暗地下了决心,为了她们,若再有机会,她一定牢牢抓住,决不松手,不教她们的期望落了空。

    世上没有理所当然的对人好,旁人对你好势必有所求,她想,她能报答觅秀与寻音一腔真诚的,也唯有报还她们一场富贵荣华。

    ……

    她们为了避过诸多贵族,七拐八绕地暂歇在御花园一处小亭子里,这小亭子四面来风,四周悬挂玉璧,待风来则叮当作响。

    稚陵被搀扶着矮身倚在美人靠上,觅秀去寻药,虽然晓得姑娘伤势不轻,也不知是否骨折了,她抱着幻想希冀姑娘只是皮肉伤,姑娘的腿若是,若是有个好歹,怕是姑娘的命也去了大半。

    稚陵静静地倚在亭中,遥见诸般宫室皆斗角飞檐,宏伟壮丽,她一眼望不到边。亭子外头植了几株梧桐树,系飘黄时节,满地都是落裴。

    她的困意再次袭上来,并着痛感,叫她一点儿也不想睁开眼睛。

    “姑娘,姑娘别睡,仔细着了凉。奴婢回一趟客居,去把姑娘的大氅拿过来给姑娘披上。”

    寻音若是稳重些也该知道那件劣质鹤氅哪里有她家姑娘重要,把受了伤的姑娘单独置在这小亭子里,实乃不明智之举。

    且经过瀛海行廊那一回,她深知处处危险,本不该离开觅秀寻音。

    但稚陵也懒得管了,一来她受了伤本就要懒怠许多,二来她小日子正疼得她要死要活,嘴唇都打哆嗦。她在这时候最畏寒怕冷,去取大氅也甚合她意。

    午时,自礼光殿外的钟楼敲响了九下钟声,声音悠久不绝,她隐约听到有绵延不绝回环往复的恭贺之声,但那些繁华盛宴的景象皆与她无关了。

    她叹了口气,想,算了,难得来大兴宫一次,过了今天还不知是死是活,太后要问她的罪她也还不知道如何作答,得过且过吧。

    如此一想,她深觉人生最快乐之事莫过于挥霍时间,而挥霍时间最美好一途,莫过于白日睡觉。

    她则心安理得地倚着美人靠睡去了。稚陵这五日过得很畅快,虽然她稀里糊涂地就要嫁人了。

    要嫁人的姑娘在成亲前是要愁一愁的,譬如愁一愁未来夫婿是美是丑,有无房马,年纪如何,婆母怎样。

    稚陵于是照例愁了一愁,但觉自己并没有什么好愁的。

    首先,她即将要嫁的夫婿自然是美的。

    她撑着腮坐在客居的窗前拨弄着秋海棠的一片裴子,想到那天即墨浔抱着她撇下那群大臣走了又半晌,这才有几个贴心的小公公来替他们俩撑伞。

    稚陵彼时心想,他们反应这么迟钝,得扣他们月钱。淋着了她是不打紧的,淋着了即墨浔,她怎么想也觉得不是一件小事。

    直起身体的幅度稍微有些大,她转头时,迎面就撞见青年的脸,距离不算特别近,但把他的眉睫看得都一清二楚。

    刀削斧刻般的面容,唇红齿白,鼻若悬胆,修长的眉,一双眸子漆黑而且深邃,纤密的睫毛遮着眼帘。

    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一张脸,稚陵想了想,觉得他若是个女子,也可以靠脸吃饭;继而又想了想,即使他是个男子,还是可以靠脸吃饭。

    此时他似含着一星半点的笑意,也能叫人看了就心花怒放,至少稚陵此刻看了,心里的烟花就放个不停,噼噼啪啪的,快叫她给乐晕了。

    她甚至想,就算叫她倒贴她仅有的五十八两二钱银子去睡他一晚,她也乐意。

    她素来乐意把钱花在能令自己很快乐的地方。

    而她也没有故作什么含羞带怯的姿态了,刚刚即墨浔那番话的意思不言而喻,既然日后是铁定要做夫妻的了,她的扭捏还有个什么意思?她还有些懊悔之前的一路上那些做作的话了呢。

    她眨了眨眼,止不住地觉得,哪怕以后她和这个白袍青年会是你死我活的境地,至少这一刻还值得她惦记余生。

    她用左手笔直地举着那一柄二十四骨湘妃竹油纸伞,右手么,因为要支承起身子来,顺理成章地就圈上了即墨浔的脖颈。

    她哪里会注意到,雨声淅淅沥沥里,白衣青年的呼吸乱了一拍。她过了一会儿又感到脖子架空并不舒服,便自来熟地将头轻轻靠在了青年的肩膀上,那股松檀的清冽的气息一股脑儿冲上来后,便仅是微弱地萦绕着她的鼻尖。

    清冽。她默念着这个词,觉得对即墨浔而言,这个词是那样合适。

    这把伞的伞面绘制着十来盏优昙花,洁白璀璨,耀眼夺目。

    思绪戛然而止,她觉得即墨浔在容貌上简直无可挑剔,她跟他若是在一起,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衬托得黯然失色。

    至于其他的,就更不必去愁了。

    即墨浔虽然节俭,但还是有独门独院的一座王宫,不必交付房租;车马也是品牌繁多,包括但不限于燕国进口的汗血宝马金银车等诸多大牌豪车。

    年纪虽然大了一点,但丝毫看不出是二十四岁的男人,仍然和十八岁没有分别,稚陵认为可以当他做十八岁的。

    婆母太后,稚陵虽然愁了一会儿,但也没太久,太后为难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并不需要浪费成婚前她作为单身少女最后的好日子来为此发愁。

    而她么,虽然是如夫人,可即墨浔并没有王后,偌大后宫里只她一位如夫人,她已经心满意足。

    所以,当一切愁都不必去愁的时候,稚陵每天都活得很畅快,如果腿不是那么痛的话,她还可以更畅快点。

    她看了看自己的腿,即墨浔抱着她去了太医院,太医们纷纷表示诚惶诚恐,诚惶诚恐地替她看了半天,得出结论是并未骨折,只是骨头错了位。她心里想,这般她很快就又可以跳舞了。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怎么冒出来这个想法的,只是想,自己并未献舞,可他仍然答应要娶自己,她亏欠他一场舞,她一定要报还他。

    觅秀忽然打帘子进来,笑说:“姑娘,可要传晚膳?”

    那日觅秀和寻音被找回来的时候,无不是被雨淋得透透的,她们虽然淋了雨,但见到自家姑娘时,却是两眼冒火花似的就要扑过来哭喊“姑娘”,稚陵知道单凭见到自己,寻音大抵会大哭一场,稳重的觅秀却不会。

    觅秀那句姑娘后头未竟的话,稚陵略想了想就知道一定是“姑娘,呜呜呜,咱们终于熬出头了,呜呜呜……”

    稚陵还能想象到章姑姑得到宫里消息的时候该多高兴。

    董大人呢?也许一面发愁一面也是高兴的。

    大家都是高兴的,她么,她大约也是高兴的吧。

    她停止拨弄那秋海棠的裴子,侧了侧身,懒懒道了个“嗯,传吧”。她觉得自己得有点儿宠妃的做派,刚刚那三个字似乎还不够慵懒,于是轻咳了咳,往榻上歪了一点,手撑着腮,目光似落未落地朝向虚空,重复了一遍:“嗯~传吧。”

    觅秀看得很无语。

    而晚间最值得她高兴的是,晚膳里竟有一道她特别爱吃的松鼠鳜鱼。

    这道菜在绛都最奢华的酒楼望仙楼要二两银子,取最鲜嫩的鳜鱼,用最精致的刀工,最细巧的烹饪法子做出来的……,总之,要二两银子。

    此时,松鼠鳜鱼就摆在她的面前。她托着腮唉声叹气:“唉。”

    “为什么叹气?”一道清雅含笑的声音忽然响在耳边,下一刻就响起满屋子行礼的声音,她刚要起身,就见白衣青年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免礼。

    烛光下,青年那张白皙的面容被晕上淡淡的影子,甚至添了一丝旖/旎的红。

    他的长发没有束得特别规整,而是只用一支白玉簪子挽住,许多凌乱的发丝或贴着他的额角鬓边,漆黑的发,漆黑的眼睛,眼睛里还闪着一点星光,与白衣相映,像……

    像志怪传说里被狐狸精吸食/精元的俊美书生。

    她扑哧一下笑出来,落在即墨浔的眼中,何尝不是星河璀璨,烟花一瞬。

    她不预即墨浔这时候会来——她对即墨浔的了解还仅限于在谧园的时候听过的那些传闻,所以她是拿他当个正人君子看待的。

    可正人君子,怎么会在册封礼之前偷偷过来找她啊?民间成婚的男女,拜堂前还不能见面的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这个解释没有很难,不过是他没有把他们两个人当成民间成婚的男女,只是她身在局中,没有想过他此时的心中到底有没有自己。

    又或者,她最是会自欺欺人,哪怕她知道,也绝不愿意相信的。

    即墨浔落座在她的右手侧。

    “稚陵,你还没有说为什么叹气?”他的目光扫过满桌山珍海味,虽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但并未表露更多的不满。“是王宫中的菜肴不合胃口么?”

    他这样问了,稚陵自然要答,连忙道:“稚陵很喜欢的。”只是话忽然被觅秀笑着打断:“陛下不知,姑娘从前喜欢这松鼠鳜鱼,却很少能吃到,所以触‘景’生情呢。”

    即墨浔轻轻一瞥那道看起来并不起眼的松鼠鳜鱼,说实话,他从未刻意记过自己的喜好,都有底下人贴心地奉上。

    只是他不禁去想,他的稚陵,当年是最不喜欢吃鱼的,因为鱼刺实在太多,她又实在太笨了,总是被卡住。太笨了,他想着想着,却忍不住觉得那样的她很可爱。

    他的稚陵已经没有了啊。他刚刚不经意流露出的笑容迅速敛去。

    他撑着额角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

    寻音这时也接话道:“是呢,奴婢记得两年前,姑娘为了尝尝望仙楼新出的这道松鼠鳜鱼,三天抄了十遍金刚经。”

    饶是即墨浔也微微诧异了一下,金刚经有五千多字,岂不是三天抄了五万字?

    稚陵脸上红了红:“什,什么,没有,没有的事……我能是那样的人吗?”

    寻音掩着嘴笑了笑,说:“姑娘当时还作打油诗呢。”

    即墨浔的身子向前倾了倾,来了点兴趣:“什么诗?”

    稚陵只恨不得去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寻音这丫头是天真活泼,天真的是不是有点过头了,她若不是对她知根知底,一定会以为寻音是薄大小姐派过来潜伏在她身边专门拆她台的。

    即墨浔听了后,忍俊不禁,仿佛眼底都是笑意般看向低着头的稚陵。

    “你若喜欢,过几日,孤叫人请那望仙楼的厨子进宫来。”他含笑看着她时,好像有万千星河流淌进了他的眼睛。

    稚陵闻言,心中似被熨帖到,只觉此刻温情正好,若是可以长久一些,就更好了。

    日子到了册封礼宴那一日,九月二十,距离最近的吉日。

    九月秋深,绛都风大。梧桐裴子吹得飒飒地响,一时还有密密匝匝的雨声一并入耳。

    稚陵觉得身上凉透了——人倒霉真是喝凉水都塞牙,她一觉醒过来居然被亭外风雨扫湿了小半个身子,而不幸的是她还不知觅秀与寻音压根没有人影在。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被薄云钿锢过的那只手腕上红了一圈还没散去,有些疼。

    忽然察觉到风雨里有一丝不同寻常来。

    是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她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扫过眼前一片青石砖地,只见到一双白底的锦靴缓缓停在了她的跟前,她吓得就要缩起她的腿脚,却蓦然看见那双锦靴的主人蹲下/身子,低着头轻轻拿手握住她的脚踝。

    他另一只手轻轻按了按她的小腿某处。

    她吓呆了,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这里疼么?”男人委实有一把好嗓子,似是上好的玉石相碰,是琳琅金玉之声。

    她猜测这是位英俊潇洒的青年,且有着不凡的身份,她此前在脑子里所做出的决定——为了觅秀和寻音,若再有机会,她一定牢牢抓住,决不松手,不教她们的期望落了空——上天此时是赐予了她机会么?

    她于是略带娇气地答了个“疼……”

    她面前的青年动作一顿,却未抬头,手又上移了几分,按了按,问:“这里疼么?”

    她对疼痛感并不敏感,总觉得哪里疼都是疼着一大片的,所以再次略带娇气地答了个“我疼……”

    她以为男人都是受不得撒娇的,便也以此来揣度面前这位白袍青年。

    青年并未抬头,只是长发遮掩着面容,反倒教稚陵觉得必定是一位绝代的美男子。

    青年的手还要往上按几分,触及她的裙子时,忽然顿了顿,道了句“得罪了”,才慢慢向一边拂开了她的朱裙。

    裙子里面还有一条白绫地的中裤,倒不怕他看见什么,只是他目光仿佛凝滞住,稚陵不知他瞧见了什么,自己低头去看时,也吓了一跳。

    那那那那那条裤子上怎么沾了一大把血啊!

    而她这一惊之下,她的某个部位泉涌般又出了血,有些顺着就渗透出来,她顿时明白过来血迹从何而来,尴尬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青年微微一顿,目光仿佛急促地掠过她的面颊,就撇开眼。

    “失礼了。”他轻声道,每一字都仿佛金玉相击,话音刚落,稚陵就察觉身下一空,被这白袍青年拦腰抱起。

    “诶?”稚陵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还没看清楚他的模样,就已先落入他的怀抱,这下好了,只能看见他的下巴了。

    这下巴倒也好看的紧,线条如此紧俏温润,必是个玉面郎君。

    她想她这一下可是只能栽在这男人身上了,得赶紧问问他是哪国贵胄,或是晋国哪位勋贵,能否庇佑得她和觅秀寻音三个人才好。

    “承蒙公子相救,恩重不言,还未请教公子名姓?”

    青年的脚步微微一滞,她以为他要低头看自己,不料并未有,继续行去,仿佛刚刚那一滞只是她的幻觉。

    “在下上即下浔,字照卿。”

    稚陵微微疑惑,不过旋即想通,程将军才打了胜仗,即墨浔无论如何,也要多表示表示的。

    有人高兴便有人不高兴,稚陵听说谢老将军的鼻子都要气歪了,却无可奈何,连想把女儿塞进宫里,即墨浔也是敬而远之,绝不纳她。

    稚陵暗自想,谢疏云的确是个好姑娘,若能寻个她喜欢的也喜欢她的人嫁了,或许比入宫要更好……不管怎样都要好。

    程夫人去了涵元殿后,大约跟即墨浔多叙了一会儿,稚陵便告辞回了承明殿里,并不曾知,程夫人后来还回了一趟昭鸾殿。

    她告诉了程绣一个消息。

    那夜里昭鸾殿全宫的宫人都莫名其妙受到了程昭仪娘娘的赏赐,却不解缘故。

    朝霞悄悄儿问:“娘娘,是不是娘娘也要封妃了?”

    第 44 章   第 44 章

    朝霞问了一遍,程绣没有应她,只掩着嘴笑,朝霞又问:“难道晋升的不是妃位,而是正一品的四妃之一!?”她喜滋滋的,“贵淑德贤四妃,奴婢觉得娘娘颇有贵妃之姿!”

    程绣还是只笑不语,却拿纨扇轻打了一下她,望了朝霞一眼,笑意愈发深深,说:“你知道个什么。”

    朝霞一愣,旋即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惊得没敢出声,好半晌才压低了声音说:“娘娘,难道,难道是——”

    九月秋深,下了两三场秋雨过后,天气愈发寒冷,御花园中,草木零落凋谢。

    稚陵极目去看从殿门口走进来的天子使者。至于为什么需要极目,前面已经说过,这内殿实在是太大了。对她而言,这些权贵离她实在太远,看得见都摸不着。

    她伸长脖子倒想瞧瞧那个使者是不是有什么三头六臂,颇有点乡下人进城的感觉。她想,天子的使臣,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比如腿比人家长,或者脑袋比人家大。

    她看得专注,在场的人看得却显然没有她那么专注,个别没有即墨浔那样装一装,甚至是明面上就显得不屑,比如薄家那位眼比天高的大小姐,又比如燕国派来的那位使者。

    后者不屑情有可原,毕竟燕国可以在七国里横着走;但前者也如这般做派就毫无道理了,饶是钧武侯拿自以为凌厉的眼风扫了他女儿好几回,薄云钿也丝毫没有理会。

    薄云钿方才目光一直瞟向王座之上,她瞧见那个她最最不屑的、据说沾她家光才有机会献舞但根本没有献舞却还是抢走了陛下的表姑娘,居然和陛下如此亲昵,气不打一处来,只想找人泄一泄火气,再一看这踩着点来的夏王室的使臣,人选就找到了。

    在看着那位着朱锦簪带飘飞的使臣趾高气昂地迈着官步行进殿中的时候,稚陵手里没有闲着,还在剥葡萄。

    剥好一颗,她就放到左边的白瓷盘里,皮儿放到右边的白瓷盘里,端的是整整齐齐,看得一边的即墨浔略带诧异,心想她在剥葡萄一道上颇有天赋;他又想,不知道剥橘子上有没有天赋,于是悄悄拣了个小橘子换走下一颗葡萄。

    她似乎毫无发觉,就那么继续拈起来开始剥,依然把橘子皮剥成两个半圆,整整齐齐叠在一起。

    她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个使臣,左看,他没有三头六臂;右看,也没有什么特别长的腿,或者特别大的脑袋瓜子;上看,头发显得有点稀疏了;下看,身材也比较短小。

    他的怀中抱着一块玉璧。

    她总感觉这个使臣长得有点磕碜,尤其是距离愈来愈近之后,那两撇小胡子特别显得他磕碜。

    她心想,如果可以,她以后能让即墨浔不要蓄须吗?

    想着想着摇了摇头,大约是活不到那个时候的了。

    清醒知道自己使命的她也很看得开,珍惜当下就好了,以后的路以后再说。她心里感慨一下,手伸到左边的白瓷盘里,预备捡一粒葡萄尝一尝——她剥到现在还没尝呢。

    这葡萄怎么是橘子味的?

    此时,有司引宾已到玉阶之下,雅乐奏起,使臣朝着他们二人行礼参拜。

    里面的礼实在是复杂,稚陵此前也从来没有练习过,只是一脸懵地被即墨浔拉起了左手,下了一级台阶,面使臣而立。

    国君行揖礼,是为表对宾客的尊重,稚陵当然就懵里懵外地行了一揖。她眼角余光去瞥即墨浔,只见他动作优雅,行云流水似的,端直好看。她心里感叹,也不知自己有没有给他丢人。

    接着有礼官赞唱什么什么,稚陵也完全听不明白,却瞧见即墨浔的目光始终含笑望着阶下使臣。她猜测,大约是使臣也该向他们二人行礼了才对。

    别的没听懂,一个“拜”字她却听得明白,却只见使臣极其敷衍地躬了躬身,将怀中玉璧单手递予礼官。

    稚陵就是再不明白,也知道单手是很不礼貌的。

    她鼓了鼓腮,天子的使者怎么这样不懂礼数。

    在场的人怎么会不知缘由,那位夏天子已经是垂暮之年,奈何权力架空,但最近却有风声传出,赵王要举古时尊王攘夷之大旗,天子无比激动,而素来与赵国不睦的晋国,自然是要被天子冷待一番,以向赵国表诚心了。

    堂堂天子做到这个地步,须向臣下示好,着实令人唏嘘。

    回到席上时,她正要跪坐下,膝盖猝不及防地一弯,差点给她头磕上案几,那可是青玉质地的案几啊。幸好她用手撑了一把。

    她后怕地摸了摸自己还没磕到的脑袋,下一刻整个人就被固进一个清和温暖的怀抱。

    那边薄大小姐眼珠子快要瞪了出来,大庭广众之下,那女人竟然直接歪倒在陛下怀中?这是什么人啊!这是正经女人能做的么?

    稚陵从未拿什么正经女人标榜过自己,若是她还能记得过去,说不准还要怼薄云钿一句:我本就不是大家闺秀。

    只稚陵还不记得以往,所以她很害羞,她并不确定即墨浔到底是为了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得很不像传闻中的那位谦谦君子,难不成他对她当真一见倾心,从此就忘记了他自小读的圣贤书了?

    稚陵自认这个概率为零。

    稚陵象征性地挣了挣,没有挣开,即墨浔清雅的声音从上头传来:“你的腿还没大好,跪坐久了不利养伤,你靠过来些。”

    稚陵有些踌躇:“会不会有伤风化啊?”

    她此时瞧不见他的神色,自然无从知晓即墨浔面色有些晦暗莫名,他顿了顿,说:“你是我的夫人,这没有什么,他们也不会乱说。”

    她心安理得许多,这样说,她靠着就安心很多了。即墨浔仍然是跪坐着的姿势,她的两条腿却摆放得比较恣意了,身子完全就倚靠在了他的胸膛,能感到他强有力的心跳。

    但,她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失望,因为她感到他的心跳没有一拍迟疑,像从未因她的靠近而错乱。

    她暗暗鄙视了自己一番,自己竟然还因为这个男人好几次面红心跳呢。

    即墨浔很顺手地拈起一颗她方才剥好的葡萄塞到她嘴里,在她半懵着咬走葡萄后,又很顺手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刚刚怎么气鼓鼓的?”

    他的目光慧黠扫过群臣,那个几乎让人不得不注意的薄大小姐的目光简直要喷火。他暂时还没处理她,只是时机未到。

    他怀疑她一定是看见了薄云钿,才这样气鼓鼓的,他便想借此来哄一哄她,哄得她愈发相信他才是。

    稚陵把葡萄咽下去后,还要伸手去拿,就被问及这个问题,红了脸,低声说:“我见那位天子使者对陛下不敬,只是觉得有些愤愤不平。”

    这回倒是即墨浔愣了愣,他实在想问,你有没有看见薄大小姐的目光;但见她如此,估摸着也是真的没看见。

    她是个心宽的,也不知道母后是从哪里找来的。

    即墨浔伸手替她拿了第二颗葡萄,她接过来时还低声说了句“谢谢”,他低头望着怀中的女子,低垂的眼眸上细密纤长的睫毛微微翘起,异常精致。他喉头一干,方要探身去取案上摆着的酒,就闻空寂的殿堂上一道极其清晰的嗤笑。

    “呵。”

    其时诸多贵客全都到场,该行的礼数也大抵快要行完,正轮到了齐国那位小郡主上前行礼,那边贵客席上之尊、天子使臣诸全忽然嗤笑,惹得所有人侧目。

    即墨浔探身取酒的动作因他的话稍稍停顿,他偏了偏头,目光看向天子的使臣,似在询问诸全为何忽然发笑。

    而早已满肚子火气的薄小姐自然是晓得使者为何而笑。

    她扬了扬眉,高声道:“使臣阁下,如此肃穆庄严之场景,阁下为何嗤笑,如此不识礼数?这便是天子使者之威仪不成?”

    这话说得可谓毫无礼数,锋芒毕露。晋国的群臣都素有听闻这位大小姐的跋扈娇纵之名,对于她这样的做派也是见怪不怪,倒是对面的宫家家主的那位妹妹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几抹蔑视。

    且薄云钿这话一出,端着杯子喝水的稚陵狠狠一呛,这不是在指桑骂槐地骂她么?她抬眼望着薄云钿,心想这大小姐简直是恨不得天下大乱。

    却听见即墨浔低笑着说:“你把我衣服解开了,怎么办?”

    “天子素来听闻晋王有君子之名,外臣今日一见,却觉名不副实。”使臣诸全摸了摸他的两撇小胡子,冷哼了一声说道。

    下头的人只见着了一袭锦白色滚朱红边,上绣据说有五条螭龙的礼服的他们最最可亲的王端着金樽,饮酒也不是,放回去也不是,似乎在蹙着眉头望着诸全,平端有种委屈的神色流露出来。

    委屈?却听诸全拍案而起,约莫终于有个机会让他拍桌子,所以拍得桌子狠狠一震,他怒斥:“薄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稚陵的目光于是又丝滑过渡到诸全身上。

    薄云钿说:“阁下这是?恼羞成怒了?”说着,故作娇媚地掩嘴笑了笑,目光却始终不曾离开王座上的即墨浔。

    稚陵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她的话后,又吃了一颗葡萄。

    殿内一下子响起许多窃窃私语的声音,交头接耳,如同发掘到了什么天大的八卦。

    稚陵转而又想到自己此时好像不该佛系地吃瓜,应该说点儿什么;说什么好呢?她挠了挠头,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个好演员。

    她思索了一下后,心中忽然有个冒险的想法,不知会不会贴合太后的心思;但也不妨一试。

    她的目光状若无意地扫过薄云钿的时候,薄云钿也正在看她。

    她立即抱紧了即墨浔的胳膊,大力摇了摇,颇有地动山摇的架势,而后她眼角似涌出泪花,声音泫然若泣:“陛下,臣妾不认识他的!”

    她的声音不刻意做作的时候,宛若一把轻云出岫,清丽柔和,大约最适合低吟浅唱,诵读诗词了。

    此时这样刻意的矫揉造作,即墨浔听得太阳穴一跳。

    他的第一反应,她演技实在亟待提升。

    然而底下所有人却只能瞧见白衣青年将那个红衣少女顺手按进了自己怀里,一手扣着腰,一手扣着她后脑勺,这是十足的保护的拥抱姿势。

    众人还瞧见青年的手安抚似的一把把轻柔捋过少女如瀑的黑发,他们感慨着凝光夫人怎么有如此一头漂亮的长发的同时,听见了青年淡淡的嗓音响起:“孤倒是要问诸全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他嗓音如金玉相击,字字清脆明晰,平淡中蕴着一抹委屈和质疑,眼尖的薄五公子还发现陛下的肩膀有些明显起伏,仿佛正压抑着怒火。

    至于好脾气的陛下的怒火从何而来,薄慎之想了想,约是刚刚凝光夫人顺手点燃的。

    若是那样的美人在他的怀中啜泣,他也做不到坐怀不乱,诓论心平气和地从容处之。

    即墨浔抬眼,目光冷冷地看向哑巴一样尚不知怎么辩驳的诸全,冷冷说:“阁下是天子使臣,身份尊贵。屈尊降贵参加夫人的册封礼宴,使礼宴增辉,孤心中感激,一直以礼相待,却不知阁下竟然……”

    余下的话未明,他的目光又轻轻点在了他怀中女子的身上。

    那个“竟然”之后,自然是无尽的委屈气愤,仿佛在指责诸全,自己已经这样对待他,他怎么能够觊觎自己的女人,还肆意不敬,惹出嫌疑,让夫人受了委屈伤了心。

    好似一下子诸全阁下真的就觊觎了凝光夫人,也真的就惹怒了晋王陛下,晋王连他天子使臣的脸面也不顾及了,只想为夫人出头。

    诸全愤愤道:“晋王,外臣受天子命来为海光盛宴道贺,这是经久流传的古习,贵国人今日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不把外臣放在眼中,还污蔑外臣,难道,晋国是要与天子为敌!”

    这顶帽子扣下来,无疑就是把晋国当了靶子,虽说如今夏王室式微,但表面功夫还是得做一做的。晋国若是此时爆出不尊天子的事,经人刻意引导舆论,那下一次赵国举尊王攘夷之大旗,第一个就要来讨伐晋国了吧?

    这便是稚陵刚刚心中灵光一现闪过的想法。

    “污蔑?”

    一道带着泣音的声音反问道。接着是几声让人听了都共情的呼吸,仿佛是受了天大委屈后在竭力隐忍着哭泣而不得不做出的深呼吸一般。

    实际上是稚陵闷得太久快要窒息,从即墨浔的怀中抬起脑袋来,立即就大口大口呼吸了一番,才觉得顺畅多了。

    她回头去看诸全,眼神哀伤,“不知我们如何污蔑了阁下?方才行揖礼的时候,阁下的目光便不规矩,陛下也瞧见了,只是陛下敬重阁下,没有多言。若阁下自身行得正坐得端,又怎么会恼羞成怒?殊不知,身正不怕影子斜。”

    她这一抬头,再一回头去看诸全,即墨浔只见她的眼圈红红的,泪汪汪的眼中蓄有泪水,煞是可怜可爱;额发虽凌乱了不少,但十分有凌乱的美感。

    她现在就像……暮春时节零落成泥的雨后海棠。

    是了,海棠。

    他心中不可避免地忆及了另一个女子。

    诸全黔驴技穷,不知如何是好,毕竟他这么些年在各国都颇受礼遇,哪里会有今日的境况?

    他的亲信使劲使眼色表示不宜让自己沾上这类谣言,与女人有关的谣言那是长了八张嘴也说不清的;但气晕了头有没什么眼界的诸全怎么还能听得进去?

    诸全破罐破摔地昂起头,说:“是,就算我诸全今日看了几眼,又怎么样?不过是个女人,能让本官看上,不该是她的福气?晋王不如就将凝光夫人让给我,回头,诸全一定在天子面前替晋王多多美言!”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没有哪个男人面对如此露骨直白的侮辱之言还能沉得住气的。

    薄慎之小心翼翼地去看即墨浔的反应,只看见他右手抓紧了衣裳,眼睛大约瞪得发红,肩膀更是颤动得厉害,也许是气的。

    即墨浔再次开口的时候,嗓音难免多了几分低哑,“诸全阁下如此狂妄,视仪礼如无物,置晋国于何地?等诸侯朝觐时,孤自然亲往钤京禀明天子,请天子裁夺。来人,送使臣归钤京!”

    这就是与诸全彻底翻了脸了。

    别说诸全傻了眼,就是薄云钿也没想过是这样的结局。

    场中几乎所有人都是讶异的,稳如泰山的宫家家主手持酒盏顿了顿,燕国使者也不免侧头多看了晋王一眼。

    唯有稚陵,看着他仿佛因为她而掀起的惊涛骇浪的同时,却感知得到,他的心从未错跳过一拍,他的眼底也是那样清明。

    她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因为下一刻即墨浔低着头揽她入怀的时候,心又跳得很快。

    可惜她并不知,他心跳加速不是因为此时此刻的她。

    他垂着眼,一时寂静,想到几年前在花夜楼的时候,有人当着他的面调戏稚陵,可那时他重伤未愈,实在没用,连保护她也做不到。若非她自己聪明机灵,也许就要被迫受辱。

    他至今想起那一幕,心中都难免地后怕。

    可他如今所能够做的,依然只是于事无益的弥补,比如让那些人永远在世上消失;但他的稚陵,也永远回不来了。

    他恍惚了一个瞬间,怀中这个女子与稚陵长得实在是一模一样,才勾起他的往事。

    他敛了敛心绪,稚陵很快就发觉他的心跳平缓下来,再未有什么异常。

    礼宴过后,晋国大街小巷疯传着礼宴上天子使臣诸全与晋国诸位的剑拔弩张,还有陛下的那道逐客令。

    由于各国不少王公贵族也受邀参宴,这些传言并他们的佐证,短短一个月内,几乎已经传遍了大夏每个角落。

    而这件事中最惹人注目的,不外乎是凝光夫人。

    有文人替她属文,言她是“神似纤云遮月,貌若霁雨春华。靥生棠烛之艳,眉画远山之长。晔晔流星落,皎皎动雪风。行止摇曳,举步凝光。”

    自古以来有文人撰文称赞的美人的知名度总是高于没有文人撰文称赞的,这一下,凝光夫人的美貌并她的妖妃名声一起传遍了天下了。

    坊间传得有模有样的,只道是一向有贤明之名的晋王对一个美貌女子一见钟情且情根深种,为了那个女子,不惜跟天子的使臣翻脸。

    这个传言,且称之为传言吧,传到了各国的诸侯耳朵里,有的开始摩拳擦掌,有的却沉了沉心。

    当然,也传到了大兴宫沧海殿中居住的凝光夫人裴稚陵耳朵里。

    稚陵正咬着一块王宫秘制的牛奶味酥饼,听到寻音气鼓鼓地将听来的传言说与她听时,耳朵支起来,听得十分认真。

    她微微侧了头抬起眼,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眨,半晌把嘴里的酥饼吞下去后,说:“他们是这样夸我的?寻音,我真的这样好看?”

    说完,她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什么棠烛之艳?是我的胭脂画得太厚了么?至于皎皎动雪风……”她顿了顿低下头似在思索,又缓缓抬起头,续道,“难道是说我一边走,鹤氅的毛就一边落?”

    寻音很难相信自家主子会是传言里已经被传成祸国殃民的“妖妃”本人。

    沧海殿是距离即墨浔的寝宫麟化殿最近的宫殿,原本叫个什么名字,稚陵路过它的时候,觉得它的庭院中若能栽满海棠花,来年春日一定美不胜收,而她其实没有提,贴心知意的陛下已经对她的所思所想了如指掌,将这座宫殿给她住。

    他为之更名为“沧海”。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稚陵听见这个词的时候偏了偏目光去看即墨浔,心中不由叹息。

    不知这样的人,他曾经的沧海与巫山会是谁。

    但她心里某处却像明镜似的明白着某些事实,那就是,再也不会有人可以取代他曾经的沧海与巫山,比如她自己。

    他们的确觉得,君上的那模糊的神色里是有一抹委屈的。

    “委屈”的晋王陛下最终还是将金樽轻置于青玉案上,话音响在空旷大殿上,尚有回音:“诸全阁下为何这样说?孤是哪里招待不周么?”

    这下,委屈的感觉就更甚了。

    诸全目光有些轻蔑,说:“晋王陛下作为主人,当着满堂王公贵胄的面与妃嫔这般嬉闹,成何体统?莫非,晋王是根本不将天子放在心里?”

    薄云钿心里想的是能将那裴稚陵骂到就好,可这使者又骂到了即墨浔头上,她就有些自己也被人骂了的感觉,顿时沉了脸就要跟那使者对线。

    稚陵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自己此时该做点什么,她当然看得出来使臣与即墨浔之间有些问题。

    “陛下~”她软着声音糯糯道,笑了笑,伸出手把弄着不知哪里垂下来的一条衣带,“想必是诸全阁下没有吃到臣妾与陛下的喜酒,才不满的罢?”

    算是把妖妃的戏份演足了。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盈盈望着即墨浔,即墨浔的眸子深不可测,眸光微微下移,盯着她顺手把玩的衣服系带。

    齐国小郡主还站在堂中,率先应声:“是呢嫂嫂,依我看,诸全阁下自己没有老婆,必定是嫉妒我晋王哥哥抱得美人归吧?”

    稚陵还不知怎么回应,心里想着要演个什么样的笑,嘻嘻的笑?桀桀的笑?还是哈哈的笑?

    冬雷猛地炸开,手中的笔掉在地上。可纸张上仍旧空白,她——半个字也写不出来。

    这对她来说同样太残忍。

    她想,若当初没有接受程夫人的示好就好了……或许他不会这么快下决定。她的确还是舍不得,舍不得别人对她的好。

    可她又想,无论有没有这一条,他要娶妻封后都是迟早的事,无关她的看法,因他也从未考虑过她。

    好不容易才提笔写了一行,便再写不下去,伏在案上,听着外头的雨声。她自轻自贱地想,他怎么也不来看她,是因为下雨么,她已经努力说服自己了,能不能把那点儿稀薄的情爱再施舍给她?否则这样的冬夜,太寂寥孤独,也太冷太冷。

    冷到她想喝酒取暖。

    她叫所有人都出去,关上门,独自在屋中烫起了酒。这时候,对着那些惨白的纸张,才终于可以写出字来了。

    即墨浔到承明殿来时,就闻到了浓重的酒味。正是半夜三更,寝殿却光明如昼,殿门紧锁,酒味便从那里飘出。

    第 45 章   第 45 章

    他几乎没见过她喝酒。

    臧夏跟泓绿两人在门边,面对黑云压城之怒的帝王,分毫不敢抬头,只听他冷声吩咐她们道:“开门。”

    臧夏低声说:“回陛下,殿门反锁了……”

    他沉沉呼吸几下,叩门叫她:“稚陵!开门!给朕开门!”

    不见有动静。

    他眉眼愈发的冷,沉着脸,用力踢开殿门,砰的一声,殿门大开,如昼的光明泻出,满地狼藉。

    凡事总归有因有果,有结论势必有论据;而稚陵得出这一结论的最直接论据就是,九月二十的那个本应是洞房花烛夜的夜晚。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晋王陛下将日子订在九月二十是为了照顾她的某些不便言说的原因;后来,连她自己也这样以为,毕竟他待她实在可以称得上非常好,而她目前所能够配上这份独一无二的好的,只有她的颜色了。

    那个夜晚,人散后,一钩月冷冷地照着沧海殿,汉白玉砌成的阑干石阶在深沉夜色里反射着疏冷的白,琉璃瓦间或折着月光。

    夜凉如水。

    空旷的殿前立有十来位锦衣宫人,手持羊角宫灯分立殿门两侧,暖黄灯光时明时灭。

    秋夜里不时有蛩声寂鸣。

    明天应该会是个好天气。

    即墨浔牵着她踏进沧海殿的门槛,她抬眼好奇地打量着,只见殿内布置和民间男女新婚的时候并无差别。

    喜幛结挂在梁上,高案上燃着手臂粗的龙凤双烛。

    烛光在低缓地跃动,跃在他的眉眼之间,连带他整个人也像一枚暖玉,晕有醉人的暖意。

    他牵着她的手就停在了前殿,她的目光抚过四曲白玉屏风上所绘制的一树墨梅,又抚过角落立着的一人高的双鱼青花瓷瓶,她知道这些看似寻常的东西实际上都价值不菲。

    玉案上摆着一只海棠树状的笔架,几支紫檀毛笔挂在棠树枝头,尤其地新奇有趣。

    她想,以后要是需要演个什么生气了砸东西的戏码时,她可怎么下得了手砸这些啊?她心里摇了摇头,心想还得去购置一批砸得不心疼的东西进来。

    即墨浔牵着她停在了西殿,西殿是日常起居之处,也便是今晚名义上的新房。

    稚陵虽然心宽,但也不能够称作毫不紧张的,所以身处这绮帐红罗间、烛光笼罩里,她的手心都有些出汗,也不敢抬头去看即墨浔。

    即墨浔低下头,眸光里闪着些微的光盈,靠近了她。

    她以为他会像那个夜晚一样,要亲一亲她的唇,所以心跳得如同擂鼓。

    可是他却是微微一笑,轻轻在她耳边说:“爱妃今日也累了,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你我还要前去给母后请安。”

    她诧异地抬眼:“陛下要走?”

    “政务繁多,孤得空再来看你。”他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扶了扶她发间一支摇摇欲坠的步摇。

    他已经转身就要走,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有勇气拉住他的袖子,他回过头的时候,眼眸里一闪而过了什么,似乎是沉冷不耐的目光,她怀疑自己看错了,因为下一刻他的眼里又盛满了温柔缱绻。

    他像在询问她还有什么话说,她想,一不做二不休,于是吞了吞口水,鼓足了勇气,说:“陛下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她期盼地望着他。

    他的唇边笑意仿佛快要冻结住,眼里逐渐地结了冰芒,稚陵拉着他袖子的手下意识便松开了。

    她不想做惹人厌烦的人,何况,她的任务也不能过早地失败。

    所以她很懂事乖巧地点了点头,像在跟自己说话一样,“陛下政务繁忙,有许多要紧的事情要处理,我也困了,我先睡了……嗯……”

    白衣青年这才笑得更满意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等他走了以后,她转过身,仿佛真的很困一样拿手掩了掩嘴,站到高几上一对红烛跟前,拾起宫人早就准备好的金剪刀——大约本是用来剪发结同心的——兴致盎然地去剪红烛的烛芯。

    她剪得很专注很认真,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前儿我说的要栽在院子里的海棠树,栽了么?”

    觅秀从门外转进来,却是欲言又止,好半晌才说:“回姑娘,内务监已经拣了几株开花繁盛的海棠树移栽过来了。”

    她说:“要是春日里就好啦,可以举着红烛去院子里夜照海棠。

    觅秀闻言,声音低了低,说:“姑娘怎么……”

    她侧过身子看向觅秀,觅秀把头低得很低,她猜觅秀应是责怪她怎么都不上心,没能把陛下留住。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觅秀,咱们也有咱们的命数。”

    觅秀怀疑姑娘抄经抄多了。

    她偏着头想了想,她人生里大约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洞房花烛夜,只有她一个人,真是怪可惜的。

    不过……,稚陵也未必真的很难过。今日只是一个日子,是她的生命里,一个普通的日子罢了。

    因为,这日也不是与她喜欢的人的洞房花烛夜。稚陵对那些个世家的了解还仅仅停留在杨郡薄家那一家子的层面。当面前这小丫头趾高气扬地报上大名后,稚陵的脑子里转了转,第一反应是家主好啊,家主肯定有钱,却并未想过世家的家主该是多么厉害的人物。

    她心里头对这小丫头说了一句社会险恶,立即作痛不欲生状,歪进了觅秀的怀里。“唔……”

    稚陵低呼着痛,给觅秀使眼色,觅秀立即将那女子胳膊一把抓住,高声道:“你别走!你把我们姑娘都撞成这样了,呜呜呜,姑娘可真是命苦啊……呜呜呜……”

    稚陵为觅秀点了个赞。

    那小丫头大约想挣脱,但是奈何不了手劲儿大的觅秀,连续扯了好几回都扯不开,怒气腾腾地嚷着:“你们,我,我还有急事,你们耽搁了我的急事,担当得起么!”

    稚陵心想,急事更好啊。故而立马作更加痛不欲生的模样,扶着觅秀,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泫然欲泣:“我的这里也疼,那里也疼,怕不是,怕不是要……”

    寻音跟着就大哭。

    觅秀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说:“真是无妄之灾,我们也不想,这样,小姐只消付了诊金,我们也就不……”

    那小丫头跳将起来:“什么!?诊金?没有!”

    稚陵闻言就往地上一坐,丝毫没有姿仪可言,反正她今天打定了主意要讹一笔钱才肯收场。

    补充,是讹一大笔钱。

    那小丫头估摸着没见过这样死皮赖脸的,被吓到后僵硬着动作,说:“行,行吧,你们要多少?”

    大概她并未觉得诊金要很多。

    说着她翻了个白眼,这个白眼在夜色里倒是很清晰。想来是对于这些连诊金也付不起的“穷人”的不屑了。

    稚陵嘴角抑制不住地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好容易抿平了嘴角,柔柔弱弱伸出五个手指头:“五十两。”

    “五十两?你抢钱呐!”她总算意识到这是讹钱。

    稚陵作势要哭。

    那小丫头也许实在是有急事,没有了办法,跺了跺脚,一咬牙,从怀里荷包抽了张银票递过来。

    稚陵乐滋滋正要接过来,面前突兀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将银票用两根手指夹走了。

    旋即稚陵头顶响起一道沉冷的声音:“拂衣,你在这做什么?”

    稚陵差点要叫一声“我的钱”,生生打住。

    宫拂衣娇声娇气并委屈兮兮地地叫了声“哥哥”。

    噢,大概就是宫家那啥家主。

    稚陵本想站起来跟这个人理论一下赔偿的事宜,但她尝试三次无果以后发觉膝盖上肿了一大块,她现在是真的站不起来了。

    宫殊玉稍微低头去看,幽萤灯火罩出的一方小小的光明里,一个姑娘坐在……地上。

    这姑娘穿着深色的繁复的衣裳,所以衣摆落在地上正像开了一朵绚烂的花。

    她的肌肤很白,莹莹如冷玉;眉目虽然瞧得不清楚,但约可以想象容颜很不错。她梳着高鬟,偏左簪了朵深红的花,但鬓发已带凌乱,发丝垂过她的冷玉似的面颊,隐在其后的一双眼睛却是格外明亮。

    仿佛将所有的光明都汲进她的眼睛里了。那眼睛如今是梨花带雨,美人垂泪,分外可怜。

    她的眉心画了一朵艳丽的海棠。

    实在是最近大兴宫里来来往往的王公贵族太多了,饶是精通朝野上下每个王公贵族家庭成员姓名的他,一时也猜不到这位姑娘是谁。

    但就在他迟疑着,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稚陵已经先宫拂衣一步委屈说道:“阁下就是宫小姐的哥哥?那正好,令妹刚刚撞了我,阁下说怎么办才好?”

    对方打量她的时候,她也在打量对方。这样黑乎乎的夜色里,一盏两盏的灯根本没有起多少作用,所以她也仅能看清楚对方是锦衣玉带描金靴,一看就很有钱。

    宫殊玉看向宫拂衣。

    “哥哥,我……”她嘟了嘟嘴,拉着宫殊玉的袖子摇了摇,“是她们撞我的!哥哥,她们想讹一大笔钱,幸好哥哥你来了……”

    稚陵看得目瞪口呆,刚刚叉腰骂街那么凶狠的仿佛不是这个丫头一样,竟然变得如此乖顺。看来,她势必是有几分怕她哥哥的。

    宫殊玉手指夹着的五十两又递回了宫拂衣的手里,稚陵的目光就追着银票一路飞去,瞄见宫拂衣格外得意地笑了笑,还朝着她扬了扬银票。

    稚陵瘪了瘪嘴,但仍旧不依不饶是,说:“明明是你撞了我,怎么还颠倒黑白?你们不过是欺负我一个姑娘家……”

    她想起她已经不能算姑娘家了,立即改口道:“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

    她此时的确是疼,疼得也愈来愈厉害,跟宫拂衣拌嘴半天,她力气可都快耗尽了,所以说话的时候,有几分有气无力。

    “拂衣,你先回去,我送这位……这位姑娘去太医院。”

    “不,不用,你付我诊金就好啦。”她连连摆手,眼里诚挚又热切,但宫殊玉只是内心嘲讽地想着不过是个钻到钱眼里的无知妇人。

    他沉冷的目光扫过稚陵,稚陵一个激灵,但听他说:“姑娘可知讹诈之罪,当判何刑罚?”

    稚陵一听就蔫了,心想可别钱讹不到还搭上自己,顿时泄气。

    “那,那受了伤的总是我吧?只要……只要二十两?呃,二两也行。”

    宫殊玉微微颔首:“在下送姑娘去太医院。”

    稚陵不平道:“之后呢?难道阁下的妹妹撞了人,就可以这样一走了之了么?”

    宫殊玉身边的小厮跳出来讽刺道:“姑娘可知你在与谁说话?这是云昌宫家的家主,便是陛下也要礼敬三分,姑娘是什么人物,怎地就要讹诈我们家主?……”

    稚陵一听,手指又一次蜷缩了一下。

    “算了,”她兴致缺缺地说,“阁下是男子,送我去太医院的话,影响不好。”

    宫殊玉闻言,也没有继续多管闲事的意思,他见她坐在地上纹丝不动,还以为她当真如拂衣所言,纯属讹诈。

    是以他转身就走。

    他朝着方才拂衣离去的方向才走了几步,就听到背后有低语传来:“觅秀,我,我好像真的……”

    “姑娘,奴婢回去叫辇!”

    “哎,太远了,要不,……唔……”

    宫殊玉的步伐丝毫没有停顿,不久稚陵她们就连一道影子都看不见了。

    稚陵心里叹了口气。这般显赫的勋贵世家,她大约是惹不起的。她若是得罪了这些人,妨碍到薄太后他们的大计,她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她兀自揉着膝盖,等觅秀跑回去叫辇车来拉她,地上凉得很,她觉得最近过于倒霉。

    天已经黑得差不多,稚陵好不容易站了起来,不等寻音将她搀扶住,就又支持不住地往下一倒。

    她闭了闭眼,将泪意忍了回去。好不容易从地上爬了起来,扶着转角的柱子勉强立住,额头上已经全是汗珠。

    她实在有些羡慕那些有好哥哥的姑娘们。

    而她孤苦伶仃的,连一个可以真心撒撒娇的人也找不到。

    她失去了记忆,甚至连爹娘的模样也都记不起来。

    她是这世上真真正正的无根浮萍,飘零无依。

    她胡思乱想了半晌,最后苦笑着开解自己:裴稚陵,你生来已有一副上天厚待的好颜色,令多少人为此歆羡,你又怎么可以太贪心,太不愿意知足?

    她抬手捋了捋发丝到耳边,背靠宫墙,从宫墙里旁逸斜出的半死不知名枯花枝恰在她的头顶,于晚风中飘下最后一枚颤颤巍巍的黄裴。

    “稚陵?”

    她还在发呆,兀自听见有人惊呼她的名字。她偏了偏头,看见从狭长宫道幽深的尽头踏出一道白影,随之是急促的、锦靴踏过青石砖地的脚步声。

    白影愈来愈近,她下意识要避开,实在是刚刚宫拂衣给她带来了阴影;不过她并未能躲过去,而是被人一把揽进了怀中。

    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松檀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鼻尖,霎时间她觉得鼻尖一酸。

    “……爱妃,怎么了?”他的呼吸还未平复。

    只不过刚刚的一刹那他错将她当做了稚陵。从骨子里就渗出的害怕叫他几乎是冲了过来,可到了跟前,才发觉,只不过还是赝品。

    他有些颓丧。

    可是方才她的那个模样,令他心头涌起了不知名但可追溯的追悔。

    他永远是亏欠他的稚陵的。

    大约是感到裴稚陵身子的重量几乎都压到他的身上,这并不似平日里小心翼翼的她。

    寻音行了礼,刚要哭着开口告状,被稚陵率先开口:“陛下,……”

    “不碍……我,我不小心摔倒了,大概是……”她措了措辞,“大概是前些日子伤没有好全罢。”

    即墨浔的手抚过她的背脊,令她倍感心安,似乎终于在茫茫黑夜里等到了她的倚仗。

    身子却再也支持不住任何重量地倚在了他的怀中,尽管她已经尽力去控制。

    “伤着了?”他的声音响起时,她有朝他撒娇诉说委屈的冲动,但这冲动也仅仅是划过她的心头。

    她蓦然想起另一个男人,正如即墨浔此时想起另一个女人。

    她与那个男人,也许是无缘了。自己所能为他做的,就是在这深宫之中,……听太后的话,助他挣回江山。

    也不知即温瑜和薄云钿的婚事在什么时候,应该也快了吧。

    只不过他不会像他的哥哥在成亲的夜晚撂开她一样撂开薄家的姑娘,谁让薄云钿姓薄,是他母亲的亲侄女,是钧武侯的掌上明珠。

    她想到他以后的温柔都是留给他的妻子薄云钿的了,心中止不住地失落,剪烛花的动作一个偏差,剪刀划破了左手无名指。

    “嘶……”她低呼出声,转身去找药,觅秀见状连忙心疼道:“姑娘怎么还把手指头弄破了……这,这大喜的日子……”

    她垂着眼,说:“我记得姑姑给的药还有一点儿的?觅秀,你收在哪里来着?”

    觅秀翻了半天,没翻到,急道:“啊呀,好像落在谧园了……姑娘,奴婢去太医院问问,……”

    稚陵点了点头,自己去扯了点布条裹上。

    对寻常人来说,这点小伤口也算不得什么,但偏偏稚陵不一样,她的伤口出血特别厉害,总是很难止住结痂。所以不一会儿,裹着手指的布条就染红了。

    也不知三年前心上那道伤流了多少血才止住——想到这里,稚陵总是很庆幸即温瑜那时候能救了她,让她可以活下去,哪怕这是偷生也好。

    觅秀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稚陵没有什么睡意,就坐在床上等着她。床上铺着大红绣鸳鸯戏水的锦被和褥子,罩着一副烟雾红纱,上绣着翩翩蝴蝶。

    她便打量着那些活灵活现的蝴蝶。

    “姑娘,这是太医院正给的雪砂膏,说这能止血结痂,还能怯除疤痕。”

    稚陵心头一动,给自己手指抹了抹,等半夜三更里,又爬起来悄悄地解开衣裳,在心口处也抹了抹。

    希望这样丑陋的疤痕早日消除掉,——她也是个爱美的女孩子的。

    涂完以后,心口上冰冰凉凉的,她又仰身躺下,不久便睡着了,无梦而眠。

    第二日一早,即墨浔先去上早朝,散朝后如约来到沧海殿。

    他着了一袭玄底金线绣五爪螭龙纹的王袍,气派非常,衬得他容色威肃正严,与昨日那般温润风流又大不相同。

    他连一个目光都那么正经,搞得稚陵觉得自己好像很不正经。

    她暗忖,自己挑来挑去挑了件喜庆的衣裳,是不是很不对劲,不合礼啊。

    她还是以民间男女成婚的习俗来想,晋国的民间新娘子新婚头三天都要穿红袄子,戴大红花,腮上抹红胭脂,嘴唇也要涂得红红的。

    她千挑万选选了条银朱地绣牡丹纹的裙子,因为牡丹喜庆。又很自作主张地给腮上抹了抹胭脂,显得红扑扑的气色好;再是戴了朵红绢花。但现在看来,跟他站在一起是不是显得很土啊……?

    她缓缓打了个问号。

    即墨浔的目光一只含着些许笑意,她知道他很有礼貌,就算自己很土也不会指出来的,所以她背着即墨浔低声去问觅秀:“我今天,是不是很土啊?”

    觅秀老实巴交地摇了摇头,“姑娘这样美,怎么会土呢?”

    她有些不自信,又去问寻音:“寻音,我是不是很土啊?”

    寻音也老实巴交地摇了摇头,“姑娘的确很美,那个,叫什么……哦,艳光四射!”

    她还是不自信,揪了揪腰上系的银铃铛,这时,即墨浔回过头来,忍笑道:“爱妃听过邹忌讽齐王纳谏的故事么?”

    稚陵歪了歪头,表示不知。

    即墨浔将故事说了一遍后,稚陵立即红了脸,心中把寻音和觅秀骂了一顿,什么不土,分明是土死了,即墨浔心里一定在笑话她呢,还特意说这个故事来暗示她。

    稚陵瘪瘪嘴:“觅秀寻音之美我者,私我也。”

    却听即墨浔微笑着拉起她的手,道:“非也。邹忌那是自负,爱妃却是……难怪坊间传言,‘靥生棠烛之艳,眉画远山之长’。”

    稚陵嘟了嘟嘴:“陛下之美我者,亦私我也。”

    即墨浔的眼中,她的确是艳光四射,宛若春日融融里,海棠花事方盛。

    世上没有艳俗的颜色,再艳俗的颜色,也配不上她的容颜绝艳。

    他喉头一动,忽然有亲一亲她这粉嘟嘟的脸颊的心思。

    不过他忍住了。

    “咱们走吧,太后想必……也等急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稚陵倒是侧了侧头,觉得急了的似乎是他。

    宫中上下谁不晓得,那日裴妃娘娘在涵元殿里,胆敢给陛下脸色看,还使性子甩袖离去。

    许多人都在等着看她失宠的笑话。

    自然,她们没看到笑话,因为好东西还是流水一样地淌进承明殿。陛下虽不去探望她,可好东西却少不了她,叫人失望。

    臧夏听了外头风声,却再不敢在稚陵跟前说起,直到娘娘忽然淡淡笑说,“近日天气好,出去走走吧,说不定能碰到陛下呢。”

    她已然努力说服自己了。这几日落下云端,万般孤寂,她委实受不了了,况且……又到了她最难捱的冬天。

    臧夏却支支吾吾:“娘娘,再休养休养……”她唯恐外头风言风语被娘娘听到。娘娘她好容易想开,千万不能再掉回死胡同里去了。

    第 46 章   第 46 章

    但稚陵执意要出去散心,臧夏哪有办法,给她仔细围了白狐裘,揣上暖手抄和手炉,另还备了两把伞,以防天气变幻。

    辇车辘辘,行至御花园,她才下了辇。天气晴好,寒雨初晴,园里一片破败枯亡,并没有什么好看的景致。西风寒冷,使这轮远日的光亦显凉薄。

    她不让人跟,独自在御花园里走了走。一路不曾遇到即墨浔,倒是经过御花园里,听到几个洒扫的小宫娥聚在一起说话。

    那其中一个说,也不晓得裴妃娘娘那样好,怎么陛下却不立她为皇后呢?往后若是程昭仪做了皇后,我可惨了,上回她要摘花,我不认得她,不许她摘,……得罪过她。

    稚陵悄无声息地立在几棵乌桕树后。乌桕树叶在秋冬之际,红似火烧,茫茫一片,若有风过,哗啦啦响着。她也想知道为什么。

    即墨浔从没有告诉她原因。

    瀛海旷远,水面泛起绵延不绝的细浪,冲刷着行廊的下沿,空气里有微湿的潮意。优昙花连片浮在旷海之上,恍若夤夜里海上洁白的灯盏,优昙花尚未盛开,却已有含苞待放之势。

    她背倚上漆红柱,两只脚已无法承受她全身的重量。额头上逐渐地沁出冷汗,且被瀛海上的风一吹,很快冰凉一片。她紧闭着眼,手深按腹部,坚韧克制着跳海的冲动的同时,告诉自己忍一忍就过去了。

    万籁俱寂之中,她似乎听见有脚步声停在面前。

    她闻到空气里除了瀛海的潮湿味道,还有一抹极淡的松檀气息。

    仿佛是盛夏时节夤夜水滨,有松柏森森,笔直矗立。

    是那样清冽的气息。

    她想着想着觉得更冷了,将大氅裹紧了一些,哪晓得因为用力过猛,劣质鹤氅上本就绷在一线之间的白毛纷纷如知天命之年的男人的头发一样,飘落了许多。

    这一幕落在她面前站定的白袍青年的眼里,十月晚秋的夜里落了翩跹细雪,而面前螓首蛾眉的女子,正像细雪里栖停的白鹤。

    他呼吸一窒。

    他垂着眼,颤着伸手,指尖快要触到她的下巴,他想抬起她的脸看得更清楚些。

    她睁眼时只见一双白底的锦靴停在她的面前,心中便警铃大作。

    她低呼一声糟了,难道这大兴宫夜晚还有不干净的东西出没么?

    再抬起头,看见对方伸过来的一片白袖,袖上繁复花纹于霭蓝天光里若隐若现。

    她的目光沿着袖口一路延展到对方肩头,领口,脖颈,下颔,嘴唇,鼻梁,眼睛。

    等对上一双颇显幽深的漆黑的眼睛,且那双眼睛里还有着明显的探究和兴趣时,她心里直呼大事不好。

    可也几乎在她抬头的一瞬间,她的手腕就已被人重重地扼住,她整个人被迫紧贴身后的红柱,眼前的青年慢慢贴近,最终在距离她一寸远的地方停下,呼吸相若,四目相对,她听见他轻声唤着,稚陵。

    “你回来了么?”

    “稚陵?……”

    她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自己的人际圈,确定以及肯定她是不认得这个男人的,只不过贵人说她名字叫裴稚陵,故而也叫稚陵,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是怎么准确无误地逮上了她的?

    按理说以她虽不聪明但也不驽钝的脑子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知道,大兴宫里的男青年只有当今晋国的国君即墨浔一位;但她此时已经喝了一个多时辰的西北风,且痛得快要跳海,能记得今夕何夕已经难得,何况是要她动脑子去想面前这小白脸的身份。

    青年的举止丝毫没有规矩可言,伸了一指替她理着额头凌乱鬓发,相顾无言般的静默。

    瀛海上的优昙花次第怒放,一盏接着一盏,西北刮来凛冽长风,吹得优昙花盏随着海波飘摇,像海上点起的无垠的灯,洁白而璀璨。

    青年大约是不满她的沉默,抬手就要抚上她的下巴,眼中浸透了复杂的情绪,“稚陵,你为什么不理我了?”

    他俯身,以不管不顾的任性,温热的唇瓣轻贴上她的唇。

    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稚陵还没有更多的反应,就察觉到身下一股热流不合时宜地喷薄而出,尴尬的神思令她不知从何得来一股大力,狠狠将面前的青年推开。

    青年似乎没料到有这一出,踉跄着站稳后,方才那热息扑面、耳鬓厮磨的情景竟如海市蜃楼一般,消失得了无痕迹。眼前哪里还有人影?

    他怅然独立在原地,空气里依然只是瀛海的潮湿气,似乎连刚刚盈满了的稚陵的香息,也都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

    是梦耶?非梦耶?

    他并不知晓。

    倘若是梦,那也不错,他觉得有这样的美梦才可快慰平生,并决定以后可以经常来此地做做梦。

    等瀛海行廊上只余潮水升落、子夜虫鸣,他摸了摸自己的唇瓣,想,大约每日做梦也是有限额的,只能做一回,这才离去。

    稚陵闻言,方才酝酿好的戏全都抛到了脑后,眼睛微微睁大,很不可置信地望着礼服因为一条系带散开即将呈现满盘皆崩的趋势,她懊恼地“哦”了一声,迅速手忙脚乱地去把散开的衣带系起来。

    原来她不仅是剥果子皮儿得一丝不苟,系衣带也同样要求严格,非要让蝴蝶结两边垂下来的一样长才肯罢休。

    青年的目光轻轻落在她纤细白皙的手上,宛若温柔地注视着她,余光却一直没有离开那边出声挑衅的诸全。

    他不必猜也晓得,诸全此时必然是吹胡子瞪眼,心中把他和眼前的女子一道骂了个狗血淋头,不外乎是如何不敬,如何可恶,晋国如何礼崩乐坏,再寻思回去一定要向夏天子参他一本。

    这样么,正是他所需要的。

    等他思虑完后,正瞧见那双纤纤素手各伸出两根手指,分别捏着一根系带,极限拉扯,她睁大眼睛贴近并左右来回地看,似终于使之端平,才长吁一口气,他估摸着是她大功告成了。

    诸全咬牙切齿自不必提,而薄云钿咬牙切齿更甚,她旁边的薄慎之作为名不虚传的眼神很好的人,瞧见他妹妹快要把盛酒的瓷杯捏出裂纹。

    这时,殿堂之上,忽又响起即墨浔的声音。

    “爱妃说得是,诸全阁下侍奉天子四十载鞠躬尽瘁,一直未有成婚;大约正是如此。孤携爱妃敬阁下一杯。”

    王座上的君王含笑看向诸全,语声中也含了许多洋洋喜气,仿佛因为刚刚凝光夫人的那句“诸全是没有喝到喜酒而不满”,就将所有“委屈”一扫而光,让人不得不联想到,他对自己娶的这位夫人真的很是宠爱,对自己的这桩婚事,也非常之满意。

    众人望见即墨浔垂眸抬起手斟酒,连抬起的高度,手腕转动的角度,也是恰到好处的赏心悦目。他诚然是古玉卓绝般的人物,做这些动作时,都像画儿似的好看。

    稚陵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望着,觉得好看的人就是做什么都好看。

    侍者将国君亲自斟的喜酒递给诸全的时候,诸全简直脸都绿了,差些拍桌而起。他难不成真是为没喝喜酒而气的不成?晋国的人拿他当什么了?

    幸有一边知眼色的亲信按住他的手,低语道:“大人,晋王今日做派与前几日大相径庭,倒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要说诸全身为天子近臣,也不知是哪里得了那位老眼昏花的夏天子的眼,对他的话一向深信不疑,但其本人却未必有什么高深的眼界。

    经过亲信这样提醒,他心里才有了点了悟,便没有立即去发作什么了。诸全接了那樽酒饮下,朝即墨浔的方向略拱了拱手,就算还了礼。

    一切似乎并未因这小插曲而混乱,依旧井井有条。

    齐国小郡主行过礼后入了座,高昂起头,坐得端正笔直,乍看之下她脊背比在场其他王公贵胄还要挺直些,稚陵目光在她身上不由多停留了一刻。

    大约是感到她的目光,小郡主也冲她盈盈一笑。

    宴席上的酬酢礼繁杂不已,稚陵呆呆地看着即墨浔跟宾客、臣子彼此敬酒,又眼尖地看见即墨浔一口酒也没有喝,全倒进案几下一只瓷盆里面了。

    瓷盆里头的酒看得她目瞪口呆,这么多要是喝下去,得醉成烂泥吧?稚陵对自己的酒量有清醒的认知,沾酒就醉,故而她一向滴酒不沾。

    即墨浔应是注意到了她的讶异,但并无跟她解释的打算。

    雅乐奏完一支后,续奏《鹿鸣》。稚陵瞧见一队舞伎依次进得殿来,整齐穿着水天碧的衣裙,深秋九月,她看着她们穿得那般凉快,不由得立即紧了紧自己的大氅。

    她好像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有趣,全神贯注。即墨浔对这些歌舞从不感兴趣,见她兴致盎然,又想到她也是学过跳舞,便随意问了一句:“她们跳的舞,爱妃觉得怎么样?”

    稚陵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越说越高兴。大约是每个人对于自己爱好或者特长的领域都有潜在好为人师的特质,稚陵没有例外。说起跳舞,她就两眼放光,如同饿了七天的饿狼。

    即墨浔觉得自己心中所想到的这个比喻异常贴切。

    两眼放光。

    他到现在,还当真没有看见过她现在这样两眼放光的模样。似乎一直以来她都表现得世俗又平淡,无欲且无求。一个矛盾的女子。

    这让他忽然好奇,她心中会否也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梦想呢?每个人都会有其所珍视的梦想。

    她还指着这个那个舞伎点评起她、她、她分别有些什么优点什么缺点,听得即墨浔一头雾水。

    他原本只是觉得她应该找点话说,以在外臣面前突显他们两个亲近,但她一说起来他又听不大明白,也确实令他连插话也没法儿插。

    他只好有些无奈地笑着撑着下巴看着她,半晌,等她终于停下来倒了杯水喝,小口小口啜饮着热水的时候,他便问出了刚刚自己想到的那个问题。

    “那些舞伎毕生的梦想,或许就是在这样一场宴会上献舞一回。爱妃既然习了多年的舞,有没有诸如此类的心愿?”

    他问得极其随意,稚陵啜饮的动作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说:“我……我的心愿?”

    她想,她从前也许有一个毕生渴求能够实现的心愿,但如今她再也记不起来,只能品味午夜梦回时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失落,还有旷似汪洋的死寂。

    她的心中如今旷海无澜,只有活着,没有什么心愿。

    在她沉默着不知如何去解释的时候,即墨浔却了然于心了。他方才所说的大多数舞伎们毕生的心愿并非只是为在这样的场合里献舞,而更重要的是可以借此机会得了在座王公贵族的眼,从此飞上枝头、平步青云才对。

    他想,她的心底也许正是这样想的,才不好意思说出来。

    即墨浔听过稚陵洋洋洒洒的分析后,多少有了点了解,而其他在场的非专业人士只注意到她们穿得十分凉快,这在鉴赏境界上自然低了一等,这其中以董六公子为最甚。

    董六公子自然不眼瞎,对于美人,他的眼力劲绝对可以直追薄慎之。他至今想起当日在谧园唐突了佳人还甚是后怕,也不知凝光夫人会不会回头吹枕边风,所以,当在场最漂亮的女子是他所不能觊觎的凝光夫人之后,他只好寻找一个可以觊觎的目标。

    比如偷偷看看那位呛口小辣椒薄大小姐,再比如看看宫家家主那个漂亮妹妹;还有齐国小郡主也甚是可爱。但他不敢多瞧,果然,越漂亮的女子越是不能觊觎的。

    董六公子最后还是决定舒舒服服地赏歌舞,歌舞伎总归是他可以觊觎的了。宴席上也另有许多在他看来比较虚假的热闹,——至少热闹。

    他可不会知道稚陵本就心宽,早将董六那天的无礼行为忘记了,更不必说吹枕边风。

    这时候,薄云钿忽然笑眯眯说道:“诸全阁下,您怎么眼睛都快黏到凝光夫人身上去了?”

    此话一出,稚陵剥葡萄的手没停,目光也丝滑地从舞伎身上过渡到了薄云钿身上,只见她笑得像偷了腥的猫,似有似无地看着诸全,又或许也看了她。

    稚陵吃了一颗自己剥的葡萄,觉得这葡萄真真好吃,爱不释手地又吃了一颗。

    殿堂此时满堂寂静,所有目光都汇聚在了诸全的身上。

    董六公子也看戏似的看着他,并以自己驽钝的脑子揣度了一下,诸全四十多岁未婚,铁定是想女人的,偏偏他们陛下这位爱妃生得那叫一个倾国倾城,这诸全怎么能不多看几眼?就连他,也是欢场中摸爬滚打多少年才能稳如泰山不去偷看。

    诸全的脸涨得通红,将金樽重重置在案几上,说:“胡说!”

    其实他的确偷偷看了几眼,但也仅限于几眼而已,谁教人家长得实在好看;但那远没有达到薄云钿所说的“一直看”的程度。

    诸全觉得自己很冤枉。

    心宽的稚陵也觉得他好像有点冤枉,人在世上本就少不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倘使因为好看而被人多看几眼就要跟人打架,那还了得。她有时也偷看好看的人呢,比如即墨浔。

    稚陵完全没想过薄云钿是另一个意思,只听她又凉凉道:“怕不是夫人与阁下有旧?所以……”她做出恍然大悟状,“哦,难怪啊难怪,阁下刚刚那般失礼,估摸着是瞧见了故人……?”

    稚陵差点被葡萄给呛住。

    即墨浔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她一面抚着胸口一面答曰,原来真的有人睁眼说瞎话,俗语诚不我欺。

    稚陵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似乎回到了宫道上,然前不着宫后不着殿的,她更加不知往何处去寻觅秀她们。

    她试探着沿着某个方向走了一小段,因着刚刚遭遇登徒子,如今求生的勇气远大于痛楚,使她颇有毅力要找到她们会合。

    瀛海行廊她想她是不会再去了。

    刚刚情急之下也没有看清楚那个登徒子的长相,只记得对方着了袭白袍,踏一双白底锦靴,生了一副幽深漆黑的眼睛。她愈想愈觉得瘆得慌,宫中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二话不说就来亲姑娘的嘴唇?

    她有些后怕地抚了抚嘴唇,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王孙公子,风流成了性。

    鉴于她想起晋君即墨浔乃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便直接将他排除在了嫌疑人之外。

    她倒没有什么要日后算账的打算,只是少不得去考虑自己假如被别人轻薄了又被人察觉,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大——而几率实际上有些渺茫,所以她一定要规避诸如此类的风险,探听出罪魁祸首,方便日后避着点。

    幸运总算是眷顾了她一回,在她赌咒发誓用明年一年买鸽子票中奖的运气换下一刻就碰见觅秀她们时,她的确瞧见了转角露出来的宫灯。

    “姑娘!”

    觅秀小跑过来,手里还握着披风,一把替她围上,拥着她慢慢地坐上竹轿,寻音捧了只崭新的十二瑞兽纹的暖炉递来,急道:“姑娘方才去了哪里,奴婢回去时四处找不到……”

    稚陵眨了眨眼睛,说:“我见你们许久没有回来,就自己去找你们了;只是不晓得内务监在哪里,迷了路,……”

    她可不能当众说自己竟被人轻薄了。

    若是心机深沉、脑子灵活点的,此时或许还会想到会否是有人故意给她使绊子坏她名声。不过她此时能够平平安安的,她觉得很好了,计较得容易心累。

    她的确是很心宽的。

    这番折腾下来,已经过了三更天,她打理好身子以后,便将自己缩在客居的床的角落里,拥着厚厚棉被才能稍微睡去。

    她的睡眠一向不很好,只今夜里就醒了四五回,她没有惊动外头睡得正酣的觅秀寻音,而是盯着床帐顶上绣的一双绿毛鸳鸯,发起愣来。

    不知怎么的,她想起刚刚那人在她耳边殷切地唤着“稚陵”时,她的心口又开始作痛了。

    三年,这道疤痕没有消弭,而是留在她的肌骨之上,想以惨烈的形状提醒她惨烈的旧事。可惜事违人愿,她竟一星半点的旧事也想不起来,也从不知心上的伤痕为谁所得,拜谁所赐。

    她翻了个身,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明天还要献舞,精神得养足了,才不能顶着熊猫眼惹人笑话。

    她便果真沉沉睡去,剩余的残夜里也没有再醒过来了。

    早上天没亮觅秀就催着她起床,她宛如木偶人一样任她们俩摆弄,精神尚遨游在宇宙神州。

    “姑娘,不用着急,听说早间陛下还要领朝臣祭天祭祖,午间才到献舞。”寻音一面替她打水净面,一面说道。

    稚陵低头看着寻音,内心只想着她是一点儿也不着急的,谁着急把自己给献出去啊。

    陛下是美是丑,是高是矮,她至今也没有聪明地去打听一二,反正是注定了的夫婿,就算又胖又丑她也不能退货,她想她不必在这些上费心思。

    她还不如多想一想怎么去完成贵人给她的任务呢。

    一想到这个,她心里又开始摇头了。要是对面是个英俊潇洒的小白脸,她是不吝啬用浑身解数令他折服在自己裙下;若对面是丑还严肃的,呃,男子,她的浑身解数或许使不出来。

    而这一条观点又与她的上一条观点相悖,她有些无奈,只好依然秉持自己为人的第一原则,活着,从而确定了哪怕对方丑且严肃她依然要不折不扣地完成自己的任务的信念。

    她深吸一口气,左右她也知道当国君的能有几个英俊潇洒的。

    按理说,宫里的嬷嬷们过一会儿要一并过来,按制替她梳头,穿衣,佩饰,熏香等等。

    稚陵可不知自己是否与这座王宫犯冲,又或许是她与王宫里的人犯冲,等到快辰时了,嬷嬷们都还没来。

    临时拨给她的两个小内监倒稳如泰山地守着她,她问道:“宫里嬷嬷们该何时到,怎么还没有到?”

    小内监说:“奴婢听师父说该是卯时二刻就到的。”

    稚陵皱了皱眉。

    如今她比昨夜里清醒,想事情当然不能太简单了,她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有人要针对自己这个献舞的。

    又或许,是真的出了什么变故。

    她在屋子里走了几圈,愈想愈觉得不对劲,事情怎么也不该发展成这样。除非……

    她被自己跳出来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可这个想法它愈想愈挥之不去了。

    此前在谧园就有许多权贵世家的女子来寻章姑姑要行偷龙转凤的事,章姑姑自然不应。但献舞的人一直是保密的,何尝不是表示谁都可以去做这个献舞么?

    他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飞回去。

    一重一重的山被甩在身后,雪色渐次厚重,天色仍旧晦暗。

    从灵水关到上京城,哪怕是最快的马,也要一昼夜,但他所乘钟宴的坐骑乃是千里马,因此,只用一日,须臾赶回京中。

    他满身风尘回到禁宫,已有太监来报说:“恭喜陛下,是小皇子!”

    他迫不及待赶到承明殿,三两步上了台阶,宫人们纷纷道贺,他喜不自胜,正要推门,忽然,门中传来凄厉哭声:“娘娘!……”

    雪花骤急,碎珠般打在脸上,沾满他眉睫。他推开门,里头已是一片哭声。

    床帏之间躺着的女子,容颜苍白,阖着双眼,像沉睡在古画上的、一枝纤瘦的白梨花。

    第 47 章   第 47 章

    元光三年十月二十三,是日大雪,天地一白。

    玄衣墨氅的青年一步一步踏进来,一片凄厉哭声里,新出生的婴儿啼哭格外嘹亮。他却异常平静,眼也不眨,向她走过来。

    殿里烧着炭盆,十分暖和,他满身的风雪,在这样的温度里渐次融化,融成一粒粒晶莹水珠,盈满了眉睫,长发,氅衣,靴面,再一颗颗滚落。

    眉睫上沾的雪粒,恍若泪珠,凝在睫羽间。

    他冷沉声线响起,压过嘈杂哭声:“不准哭,都给朕闭嘴。”

    哭声渐止,跪在最前头的臧夏和泓绿两人,连忙给他让出路来。尽管如此,孩子的哭声却不会因此停下。

    薄慎之瞧见即墨浔变了脸色,又将头低了一分,好似即墨浔此时是强抢民女,且还是抢了他们家定好的媳妇儿,表现得格外委屈巴巴。

    其余几个识相点的大臣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只恨不能变成那颗杨柳树的柳裴儿飘走才好,他们这位素有温润贤明之声名的君主一般是不变脸的,变了脸的时候,那简直是雷霆将至,大雨倾盆啊。

    他们俨然把即墨浔给排除在了“自家人”这个圈子里头,俗称圈外人。

    他们全都低着头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圈外人即墨浔也就懒得做些微表情叫他们心底惶恐,所以此时只是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底下的大臣,忽然看见了知制诰楚大人,想着心中盘桓许久的谋划正好借此机会宣之于口。

    良久的沉默里,雨还在潺潺地下着,他淡淡一笑道:“孤今日宴中还欠薄家表妹一桩婚事,想必配平昌侯并无不可。楚爱卿,一会儿下去拟诏赐婚吧。”

    被点了名的知制诰楚大人立即出列领命称是,他可没想到这国朝大庆三日的时候,他居然还要工作,呜呜呜。

    其他人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抽冷气的原因不外乎是,没想到即墨浔还是不肯娶薄云钿。

    别人不知道,可薄大小姐,那真是晋国的香饽饽,只要是个男的,大约就没有不想娶的。为着她那举世难觅的美貌,也为着她那卓尔不凡的家世。

    可他们今日午时参宴,谁也没想到会是薄云钿出来献舞,在场所有适龄男青年的心几乎随着她上场的鼓点,咚一声就哗啦啦的碎上一片,一大片。

    他们起初是失望的,谁不知道晋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海光盛宴上,凡献舞者,入大兴宫。他们是没那个福气了。

    但王座之上,陛下却不动声色,没有丝毫欢快的神色可言,更没有一星半点要册封的意思。

    在薄大小姐一曲舞毕、含羞带媚地看着他的时候,他温和地点点头,说:“跳得不错,赏。”

    赏,赏了什么呢?

    众所周知晋王勤俭,所以他赏了一盆御花园新开的金盏菊。

    所有人看着一位侍者捧出来一盆金盏菊,走上高台,递给薄大小姐。

    “孤每日打此菊身旁经过,一直没有开花。今日薄小姐献舞一曲,它竟竞相开放,足见薄小姐与之有缘。”

    没了。

    大概薄小姐鼻子快要气歪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不得不在众人注视下接了菊花来,因为是连花带盆一块儿给她的她还不得不腾出双手来,动作一时失了优雅可言。

    一位齐国的小郡主忽然笑着说:“晋王陛下,一盏菊花固然是好,可薄小姐献上这样好看的一曲舞,陛下也该赐些更好的东西呢。”

    起初吧,他们不知道这个貌美的小郡主是个什么意思。

    他们的陛下笑着看向那位小郡主:“郡主有何高见?”

    小郡主说:“陛下应该替薄小姐寻一桩金玉良缘才是。”

    大家的心又提起来了。

    即墨浔说:“郡主所言有理,孤既然也算是薄小姐的兄长,自然该费心些了。”

    于此,中午那会儿即墨浔就欠了薄云钿一桩婚事,自然,这婚事里是不包括他自己的。毕竟他自己都以兄长自居,众人感叹着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而男青年们纷纷低头把自己刚刚碎一地的心重新捡了起来修补修补,预备为这位大小姐奉上自己最赤诚的真心。

    但他们现在忽然悟出来了一点,那位小郡主怕不是陛下故意找来的托儿吧?

    且不管他们是如何想的,稚陵也随大流地抽了口冷气。

    她不是为薄云钿可惜,而是她原本藏在心尖尖上的那一抹淡淡的欢喜,忽然碎掉了。

    平昌侯就是她心头的欢喜。

    她想,她刚醒来的时候,日子也算是有盼头的。盼着他来看望她,陪着她,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也很好,值得她眼巴巴地站在门边上等一天。

    后来贵人不许他与她相见,她的盼头就没了,屈指算来,将近三个整年。

    权势滔天的人就可以随便决定旁人一生的命运,这世上,本无什么公平可言。

    她心里郁郁,又把头缩回朱红披风的兜帽里不出来了。

    “你在干什么,当缩头乌龟?”

    她呆了一呆,她刚刚是出现了幻觉吗,这能是一位“谦谦君子”说出来的话吗?

    “我,我没有。”她小声说。

    “嗯,平昌侯现下是有妇之夫了,他也不必再惦记你。”

    这两句话即墨浔都是低声跟她说的,在旁人听来,有一两个字音落进他们的耳朵,不约而同地觉得陛下的话未免太……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暧昧不明?香案上灯烛的影子晃动,光影摇曳间,窗边贴着的喜字惹眼。

    拔步床边坐着一位穿着嫁衣的女人,女人低垂眸,红色绸缎遮住她视线,视线之间满目的红。

    女人睫羽轻颤,手指规矩地搭在膝上,正静等她的夫君来掀开盖头。

    这一刻,裴稚陵只觉得自己欢喜极了,是真真切切地欢喜,连嘴角都忍不住地上扬。

    她马上就要嫁人,不用在寄人篱下,而是拥有自己的家。

    这怎么能让人不欢喜?

    等待中,时间一秒一秒流逝,新娘子也畅想着美好未来,夫君……她的夫君会是什么样子呢?

    刚想到这里,画面一转,具象被打碎,开始模糊起来。

    只有那香烛的影子是清晰可见的。

    画面散开,再次睁眼时,是在红木桌前,裴稚陵扑闪着一双眸子,一心一意望着对面黑影。

    这就是她的新郎。

    一个眉眼冷淡,毫无喜悦可言的影。

    裴稚陵浑然不觉,把一整颗心都交给了对面的影,顷刻间,一杯缠绕着红线的酒被“影”送过来。

    这是新婚这天要喝的合卺酒。

    连卺以锁,合卺之欢。红线缠住的不仅是酒杯,更是寓意相爱的两人永不分开。

    裴稚陵的眼睛亮了,此刻双眼如玉般晶莹,她抬手,一边将酒杯往回送。

    红唇抵上杯沿,只觉酒香浓厚。

    喝完合卺酒后,女人脸颊泛起薄红,像三月初春的桃花,嫩嫩生生。

    香晕缭绕间,少女怀春般美好。

    直到下一瞬,一切一切都被打碎,香案落下,香烛熄灭,火光不在晃动,光影消失。

    倒落在地的女人瞪大双眼,手里精致小巧的银制酒杯也一同掉落。

    随着“哐当”一声一同来到的,是心口间撕裂般的疼。

    痛彻心扉,丝丝入扣般钻心剜骨。

    心脏逐渐收紧。

    疼。

    像是把自己沁入寒冰一样,连骨头里都钻进了凉意,密不透风的寒将她淹没,裴稚陵感受到自己逐渐喘不过气。

    随即便是咳嗽,一声接着一声,像是把肺都呕出来,丝丝缕缕的血染上嫁衣,这血红简直刺眼,压过嫁衣的颜色。

    新婚的喜悦逐渐消散。

    寂静空间里,女人压抑着的喘息,控制不住地咳嗽,呼吸不上来地悲绝,这每一声,每一声都十足清晰。

    可尽管已经这般惨烈,那桌边地男人也无动于衷,又或者说,他毫无波澜。

    男人眉眼冷淡,望向女人的眸子里裹挟着几分无趣。

    新婚的喜悦彻底消散。

    裴稚陵猛地起身坐直,瞪着眼,无意识叫唤:

    “救我——!!”

    这一句“救我”脱口而出,叫完以后,裴稚陵自己都愣住。

    下一瞬,室外传来细碎动静,是绿罗听见自家小姐的声音,只紧忙放下手里的瓷盆就往卧房赶。

    室内,裴稚陵迷茫地眨一下眼睛,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抬眼,瞧见窗外天方刚亮,晨曦柔和。

    脑海里还浮现着方才的梦,裴稚陵搭在绸被上的手指不自然蜷缩。

    怎么又,又做了这个梦。

    她发着呆,丫鬟绿罗已经小跑过来,抬手推开门。

    晨光透过缝隙洒落,一束光正巧落在乌木架子床上,绿罗抬脚,一边进屋,随即愣住。

    已是盛夏,架子床上的女人只穿着单薄寝衣,许是睡得不安生,醒来后寝衣乱了些许,正巧裸露出半个肩膀。

    晨光落下,柔顺的青丝滑落至肩侧,藏在青丝底下的肌肤和白玉一般莹润。

    女人低垂眸,蹙眉思索地样子惹人疼惜,尤其是那一双眼睛,蕴着秋水一般,灵动澄澈。

    在绿罗眼底,她家小姐从来都是哪哪都好,只是下一瞬,那榻上女人忽而抬起素手捂着心口。

    绿罗脸色一僵,赶紧跑过去。

    “小姐,可是心口又疼了?”绿罗忍不住地皱起眉,抬起手轻抚自家小姐的肩安慰。

    是熟悉的,心脏收紧的感觉,裴稚陵张了张嘴,想让绿罗别着急。可这一刻,疼痛难忍,她根本说不出来话。

    见已经疼到这种地步,绿罗心揪起来,开口时声音发颤:“小……小姐,我还是拿钱去找个大夫吧,你忽然心口疼,我心里也怪着急的。”

    说着,绿罗松开手,想跑去拿装银两的小盒。

    裴稚陵见她动作,连忙抬起手来,五指笼住一层纱,勉强将绿罗给扯住。

    绿罗顿住,只能回过身:“小姐?”

    裴稚陵看着她,轻咳一声,面色苍白地摇头:“绿罗,不可。”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到如今,她万不能再给即家添麻烦。

    绿罗叹一口气:“小姐,我墨道你是怕给即家添麻烦,你放心,我拿好银两是去外面找大夫,府上不会有人墨道,你且安心等着。”

    心间的疼消散了些,裴稚陵恢复了些精神,看着绿萝,嘴角轻扯,似是自嘲:“出了这院子,便是一言一行都有人看着,你今儿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都自有人监视。”

    绿罗听着这话,一边掏出手帕一边开口:“监视就监视,您是病了,老夫人怎会怪罪?”

    说话间,绿罗抬手,替裴稚陵擦掉额上覆着的汗珠,这是方才热出来的,似乎还散发着浅浅幽香。

    这股香气让绿罗渐渐静下心,她摇头,又开口:“而且小姐,我们花自己的银两找大夫,这也没给即府添麻烦嘛。”

    绿罗是看着自家小姐难受的,那喘不过气的样子着实可怕。

    她家小姐身体不好,小病大病放她身上都是常事,那药也都是家常便饭,但这么些年过去,没有一次生病是这样。

    竟然会捂着心口咳嗽。

    绿罗一顿,脑海里浮现出几天前的画面,那天晚上,她都怕小姐会这样硬生生疼……过去。

    算起来,这病竟也断断续续疼了三次,这一回,她说什么也得找个大夫来看看。

    裴稚陵对上绿罗坚定的目光,侧过脸看向窗外,表情逐渐落寞起来,轻唤:“绿罗。”

    “小姐,我在呢。”

    “绿罗,你要是偷跑去外面找了大夫,这传出去以后,那外人会怎么看即家?即家贵为国公府,难不成会压迫一个表小姐,连个大夫都不给她请吗?”裴稚陵眨眨眼,语调很轻。

    绿罗皱眉,很快回答:“老夫人虽讨厌小姐,但自然不会不给小姐请大夫,是小姐忧心,怕自己麻烦了即家人。”

    “可是小姐……像你说的,一个大夫对即家来说不算什么,你又何必担忧?”

    绿罗天真地关切回荡在耳边,裴稚陵睫毛轻颤,神情悲哀:

    “因为于即府而言,我本身就是个麻烦。”

    见绿罗迷茫,裴稚陵摇摇头,反而笑了:“因为你家小姐本身就是个麻烦,所以任何举动都会给大家带来困扰。”

    “小姐……”绿罗心疼,忍不住揉了下眼睛:“你何必这样说自己。”

    “好啦,”裴稚陵拍拍绿萝的手安慰道:“更重要的是,我真没事,等你家小姐自觉得不对劲了,我们绿罗再去找大夫,好不好呀?”

    不是哄绿罗,裴稚陵这话到也不假,她隐约觉得,心口间的痛和其他无关,就是找大夫也没用。

    倒可能和那个梦……有关。

    思绪到这,她问道:“绿罗,我上次让你打探的事情,有消息了没有?”

    绿罗摇头,面色为难:“小姐,我昨夜等到子时才出门,本想去找那守门的李生问个清楚,没成想那李生和我说,最近府上整顿,他找不到时间出门,事情自然也就耽搁。”

    “罢了,也不着急。”裴稚陵晃了下袖子:“时候也不早了,绿罗替我换衣吧。”

    绿罗从柜子里拿出一套香纱襦裙来,一边抖开,忍不住惊叹:“小姐,这香纱做出来的裙子,当真是特别。”

    大晋昌盛,时下民风开放,在穿衣上的选择比前朝更多,已是盛夏,烈阳高悬,京城闺秀们都喜欢穿材质轻薄的襦裙。

    其中,一种名为香纱的料子最受大家欢喜。香纱是从西域传来的料子,用它制成的襦裙轻薄飘逸,比上好的纱和罗还要轻,一批值百两,深受女眷们的追捧。

    而在裴稚陵入府的第一天里,老夫人派人赏赐了两匹香纱料子给她。

    香纱软而轻,自带一股凉气,其实在来到即府以前,裴稚陵连香纱是什么都不墨道。

    此刻看着镜中自己,她竟能穿着百两一匹的料子,也有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样子。

    裴稚陵却只觉镜中女人好陌生,这些都是即府的赏赐,是赏赐,也是施舍。

    她都明白。

    裴稚陵欢喜不起来,只轻扯嘴角:“那改明儿也给绿罗做一身穿。”

    绿罗听着这话,吓得当即摇头:“不可不可,我怎么能穿……”

    “没什么不可以的。”裴稚陵还想说什么,但看绿罗这诚惶诚恐的样子,当下也就没继续。

    只好指着桌上的乌木梳篦笑:“我们梳发吧,时候不早了,还要去老夫人那里问安呢。”

    绿萝点头,拿起梳篦替裴稚陵顺发,她家小姐一头长发极其顺滑,绿罗抬手抚过,只感受到一片滑腻和柔软。

    一边盘发,绿罗忽而想起一件事,“小姐,你就不好奇府上怎么突然整顿起来了?”

    即国公府家大,大老爷死后,整个家便是由老夫人说了算,老夫人虽年长,但并不是昏庸一辈,这些年将府上打理地很体面。

    说起整顿……国公府乃大晋第一世家,家规森严,又有老夫人管着,裴稚陵一时间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可整顿的。

    “好了绿罗,你既然这样问,就定是墨道原因的,”裴稚陵语调软下来:“你就和你家小姐说说嘛。”

    绿罗手很麻利,顷刻间就替裴稚陵盘好头,她挑出根翠绿色发钗插进乌发中,随后才回答:

    “听说是国公府上的那位大公子回来了。”

    “是吗?”

    裴稚陵来府上一月有余,对这位大公子却实在陌生。

    绿罗点头:“小姐,按照辈分,你还得叫这位大公子一声表哥呢。”

    他们仿佛得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新闻,此时哪里还蹲得住,只想赶紧离开此地然后奔走相告——陛下这块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居然会动心?

    即墨浔怀抱里的女子根本没露正脸,他们也无暇去想一向是眼力劲儿极好、看得清五十步开外同僚手里捏的铜钱面额的薄五公子到底是怎么认出来那是他的表妹的。

    但大伙儿转念又想,眼力劲儿极好的人跟他们这群近视的能一样吗?自然是不一样的,所以人家能认出来那是毫不稀奇。

    过后,即墨浔抱着神秘女子穿过御花园的事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一下子飞往了所有人的耳朵里,也不论他们到底想不想听。

    但妙龄女子们是不太想听到的。

    海光盛宴上晋君即墨浔被齐国和昭国的几位王公逮着灌酒,但不胜酒力,借此离席出去吹了吹风。

    哪晓得半路遇雨,在阅荷亭中避雨,却偶遇了一名秋睡的女子。

    有人说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这等风月闲事一定是编出来的。

    而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姑娘的远方表哥薄五公子此时就会跳出来说,“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表妹一个人在宫里会丢……没想到,她被陛下捡走了,呜呜呜,她本来是姑母要给我们家小表弟说的媳妇儿哇!”

    即墨浔作为一个端成守礼的“君子”,破坏了人家平昌侯差点能和裴姑娘成的婚事,得了坊间许多骂名。

    但另一方面他给弟弟找补了一门看起来更不错的亲事,骂他的那些人纷纷调转矛头大夸特夸这就是贤君风范。

    但到目前,稚陵可还看不出这人有丝毫“贤”字可言。

    佐证传言的还有宫婢的口耳相传,说是有宫婢在慈宁宫伺候,慈宁宫那天下大雨又又又漏水了,不得不派人去找正好进宫参宴的薄家父子支持一下修缮费用,却不预在路上“撞见了”陛下怀抱着一位姑娘。

    姑娘手里撑了一柄二十四骨湘妃竹油纸伞,二人缓缓行过洵水支流上的踏月廊桥。

    微风把姑娘的面纱吹开了,小宫女瞧见了一张绝色的脸。螓首蛾眉,巧笑倩兮,一双眼里像开尽了三春的嫣红姹紫,——是那样明媚而灿烂。

    她是那个瞬间明白陛下为什么不要她们太后娘娘宫里正坐着号啕大哭的薄小姐的了。

    册封的旨意当天夜里就下达各府衙,册封裴稚陵为如夫人,赐封号“凝光”。

    凝光二字,稚陵揣度了许久,三更天躺在客居里辗转反侧,终于悟出来这两个字出自哪里。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这本是她们习剑舞的女子,都希冀得到的评价。

    天桥底下的说书业大火了一把,说书的那个胡子拉碴的老头捏着下巴闭着眼,摇头晃脑就开始瞎说:“别的不敢说,但这姑娘——”

    他拉长了声调,拍了拍胸脯,“老头子我敢打包票,绝对和当年的稚陵姑娘长得有几分相似。”

    此话一出,不知怎么的,也似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了各处。

    绛都知名纨绔董六公子,各大秦楼楚馆的资深氪金玩家,翘着二郎腿听着老头瞎掰的时候,心里的确闪过了那个红衣姑娘被红纱遮着的面容。

    人是有好奇心的,他这好奇心迅速激起升华,下决心要为说书业做出一点贡献,他倒要瞧瞧那个姑娘是不是跟三年前死去的京城第一美人裴稚陵长得相像。

    董六公子“身先士卒”、舍身取“义”之壮举令他的诸多狐朋狗友潸然泪下,纷纷表示一定要和他同进退,故而纷纷恳求自家老爹想法子进宫瞅一眼。

    但董大夫也很没有办法,册封的旨意下来是下来了,可正式的礼还远着呢,据可靠消息称,是凝光夫人的腿伤了筋骨;据不可靠消息称,夫人的小日子来了,陛下想洞房花烛夜能洞房,就不能着急册封礼。

    董大夫这下真的是手舞足蹈了,章姑姑她们也是感慨熬出了头,谧园上下一片欢欣,仿佛鸡犬升天。

    只董大夫心底还是有一丝疑虑,为何陛下会在薄大小姐舞毕后还要单独问他真正的献舞之人是谁,陛下仿佛当时并未追究薄小姐。

    这并不像陛下的个性。

    九月十五,董六公子摩拳擦掌。

    九月十六,董六公子摩拳擦掌。

    九月十七,同上。

    ……日子一晃就到了九月二十,董六公子摩拳擦掌得快要起泡了,自家老爹终于传出消息说宫中摆宴。

    既无法通过封后笼络西阳侯,让他安心守西南边防,即墨浔下旨,命钟宴率兵守西南。

    朝野哗然,难道陛下又看到了哪位不世出的英才,连钟家父子也屈居第二?

    满朝文武纷纷猜测,岂知尚在孝期的帝王,庙堂高坐,眉目淡漠,淡淡说,他要亲自率兵出征。

    凛冬时节,大雪纷纷。

    出征前夜,他照常翻看起她从前爱看的书。这本游记,依稀记得,他拿去让工部临摹出整片地形图,……今时翻看起来,字里行间,似见她读书时的模样。

    直到他忽然看见有一页,绘着江南岸稚川郡的地形,稚川郡最高山名为“桐山”。有她亲手写下的标注:“桐山之上有桐山观,闻有神仙居住,能医百病,通阴阳,知未来,断吉凶。”

    他眼中忽然闪了闪,定在这一页,看了许久许久。

    第 48 章   第 48 章

    元光三年的严冬,帝驾亲征,三军缟素,势如破竹般剑指江南,仅用四十三日,杀到了金陵城下。

    赵国小皇帝自缢宫中,赵国的相国魏礼率领文武百官投降,跪献国玺。

    江南无雪,只管凄凄下着冷雨,风雨交加,赵国的臣众们跪在雨中,六军沉寂,魏礼双手奉着国玺,仰头看着面前这位遍身煞气的大夏朝君王,他居高临下,骑一匹黑马,怀中却抱着一个女子。

    魏礼听说过她。

    是这位帝王新立的皇后,——但已经死了。他将她的尸身带在身边,不知缘故。

    举行过海光盛宴和册封礼宴之后,该回去的王公贵族自然是麻溜地回去了,不想回去的,则用种种由头留了下来。

    稚陵居住在沧海殿,这地方堪称大兴宫中的交通枢纽,每日都可见辘辘车舆行色匆匆,造成了门庭若市的假象。

    稚陵每天的事儿不多,就是早上去给太后请个安,听太后画大饼;回沧海殿后,她嗑嗑瓜子看看话本;到了午膳时间,即墨浔就会过来跟她一起用,等短短半个时辰的用膳时间过后,即墨浔会摸摸她的头,然后毫无留恋地去工作。

    晚膳也是半个时辰。即墨浔用过晚膳后还会散步。散步的地点,单日子是在沧海殿的后花园里顺时针转一圈,双日子是在御花园里顺时针转一圈。他的行走速度仿佛也经过了严格训练,这导致每次走过御花园的月亮门都恰好是酉时三刻。

    即墨浔会花一刻时间步行回到他的御书房继续工作,之后稚陵也就看不见他了。

    如此规律。

    稚陵不忍心打破他的规律,她其实觉得这样挺好的。

    她喜欢有规律的生活,即墨浔的生活堪称她的理想生活了。

    但是薄太后告诉她要打破这些规律。打破后会经历一段时间的混乱,重新建立新的规律,稚陵内心觉得最后殊途同归,并无这个必要;况且,她好像并不具备左右他的能力。

    稚陵提出上述质疑后,太后问她,你若想能够左右他,你就要攥紧他的心;你难道觉得即墨浔的心真的在你身上么?他只是拿你当做……

    余下的话,太后没有说。

    ——

    沧海殿后花园很大,经稚陵的要求后又移栽了几株枝裴繁盛的海棠树,不过这个时节只能瞧见纷纷落裴。

    后花园筑造了游廊、亭轩、假山、荷塘等等,花园一分为二,由一道月亮门隔开。月亮门内是一处宽阔荷塘,荷塘的四周修建了木质栈道,荷塘西畔有一架秋千,秋千上头有篷,可以挡雨挡太阳。秋千旁盛开了一树合欢花。

    稚陵喜欢在这儿荡秋千。合欢花开的时候,满树都是粉白的扇形合欢花,在地上落了密密一层,踩在落花上分外柔软。

    觅秀踩着合欢花一路小跑过来,脸上气得通红,还在叨叨地念着:“姑娘,您都不知道外头怎么在传了……”

    稚陵仍然在荡秋千,没吱声。

    觅秀不管她想不想听,直接一股脑儿说出来:“外头说姑娘跟三年前的一个青楼女子长得相像,真真是气煞人也!姑娘是大家出身,名门闺秀,怎地和那些贱籍女子像了!”

    稚陵停下秋千来,朝觅秀抬起眼,歪了歪头,平静问:“为什么有这样的传言?”

    觅秀揪着一把合欢花枝,把上头粉粉的合欢花都给揪得稀碎,才愤愤说:“不知道哪个腌臜玩意儿说,说……陛下三年前有个心上人,死了,就是个青楼姐儿。还说姑娘因为肖似那个姐儿,才得了陛下的眼……”

    她愈说愈愤愤,龇牙咧嘴赌咒说要是让她发现是谁在胡说八道,一定要撕了对方的嘴。

    稚陵心里却忽然明白过来什么,太后未竟的话,大约就是“他只是拿你做替身,做思念的寄托”。

    也难怪她总是觉得他的眼中时常闪过一些沉冷不耐的目光,估摸着那样的目光才是他对自己——裴稚陵的真实态度。所有的情深如许都并不属于她裴稚陵,而是传言里那个青楼女子。

    稚陵叹了口气,她很难相信即墨浔那样的男人会喜欢一个青楼女子。

    不过那都与她无关,她只需要做好裴稚陵,让他可以心甘情愿地沉沦就足够。

    稚陵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如何去做一个妖妃,她暂时还没摸到门。她需要去学习一下。

    学习的方法当然不外乎是读书,稚陵不得不放弃了舒适的沧海殿,前往宫中的藏书阁学习。她跟寻音觅秀说的是,读史可以明智,她智商不高,理应读史;其实她是在想学习一下历朝历代各位妖妃的方法,借鉴借鉴。

    藏书阁中典藏了存世的各类书籍,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包罗万象。稚陵还在里面一个角落找到了她之前追的连载话本子的豪华典藏番外篇,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下午且还意犹未尽。

    她看到“锦衣人为着十年前那一日的救命之恩,一直追着她,要以身相许,而十年相伴,他们终于修成今日正果”,嘴角抑制不住地勾起笑容,简直要拊掌大呼好甜,代了。

    她喜欢这类“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戏码,并会悄咪咪地代入自己和即温瑜。

    直到华灯初上,稚陵才意识到这个下午她好像并没学习到什么方法。她猛地阖起话本子,心里发誓明天一定要好好学习,将这话本子放回了原处。

    藏书阁坐落于宫中西北角,这西北角道路曲折,即墨浔友情赞助的那辆银鎏金辇由于体积过于庞大,尤其是过长,转弯时总会意外又不那么意外地被卡住。

    在卡了两三次以后,稚陵摇了摇头,决定以后都步行过来。

    她第四次踏入藏书阁的时候,心里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去第七个书架的第五排找那个话本子了,她要学习。但是吧,有时候脚实在是不听她的。

    她在伸手的时候,终于堪堪打住,迅速跑去正史所在的书架,随便抽了一本书出来。

    不过对于她来说这史书实在太难了,远远没有话本子有趣,她看着直打瞌睡,心心念念还是她昨天没看完的话本子。等她打着瞌睡好不容易看到了大禹治水,实在看不下去,决定打道回府,明天再来。

    即墨浔今晚没有来沧海殿用晚膳,稚陵觉得很奇怪,因为他的规律是不会轻易破的,竟然有人先她一步打破了他的规律。

    稚陵秉着自己的职业道德,主动前往御书房探看个究竟,顺便拎了只觅秀贴心准备的食盒。

    觅秀在一路上都在捂嘴吃吃地笑,笑说:“姑娘醋了?”

    稚陵并不想理她。醋一滴都没有,好奇心倒有二两。

    寻音说:“姑娘怎么不坐辇车?”

    稚陵才说道:“那样岂不显得心不诚?”

    寻音嘟囔说:“姑娘的腿也没大好,御书房又远得很。”

    稚陵说:“这样才更显心诚啊笨丫头。”

    太后是她的老板,没有哪个打工人上赶着去见老板找骂,要么他想涨工资,要么他想跳槽。

    稚陵想,她暂时没有跳槽的准备,也没有指望太后涨工资;是以,她并不是特别想见到太后。

    这些日子太后一直称病,貌似病得下不来床,即墨浔作为孝亲敬长的模范,当然不能强求太后撑着病体去参加两场大宴。稚陵也到现在还没有见到她。

    刚出沧海殿的殿门,几个内侍就抢上前单膝跪在他们面前,稚陵目光顺着他们瞧见他们背后一抬银鎏王辇。

    辇车是檀木质地,辇身银鎏金漆,雕龙琢凤;檐顶上正中翘立一尾金凤凰,自凤凰嘴里衔了四角朱砂轻帷,分垂在四面檐下,檐角各垂挂着一串琳琅珠玉。迎面吹来猎猎西风,轻帷不断招摇飘飞,间或有珠玉叮铃。

    稚陵呆了一呆:豪车。

    即墨浔从右侧登阶而上后,微微俯身朝她伸手,嘴角依然噙着他一贯的温和的笑。

    他的眼睛深湛漆黑,这样与她四目相对时,稚陵只对上一瞬,就落荒而逃般撇开了目光。

    他的眼眸里仿佛是汪洋大海般的深情,又仿佛要把她溺死在他眼眸的汪洋里。

    稚陵迟疑着伸出右手,被即墨浔紧紧握住,她另一边手轻轻提起了裙子,一步两步三步登上了辇车。

    即墨浔的手温暖干燥,她的手就显得特别冷。她一直很畏寒,每逢秋冬,她每日都手脚冰凉,一度自嘲自己乃是变温动物。

    所以,小手被温暖地包裹住以后,她忽然生出了几分依恋,舍不得轻易地放手了。

    所以在整个豪车体验过程中,稚陵当真没有要挣脱他的手的动作,一直被即墨浔握紧了手,贪心地汲取他的热量。

    她心底暗暗吐了吐舌头,就一次,就这一次,下回她一定记得带暖炉。

    ——

    慈宁宫门口还是那个绿衣侍女,见王辇到,连忙下台阶朝着那方跪下行礼。

    君王的锦白衣摆掠过她的旁边,一句话也不必同这侍女说;当然,她也不够资格与君王说什么。

    稚陵看得惊奇,上台阶的时候还回头望了一眼那绿衣侍女,即墨浔见此,略疑惑道:“怎么了?”

    稚陵连连摇头,待觑见他眼中加深的瞳色,还是说了出来:“陛下不用通传一下么?万一太后不便……”

    即墨浔的眼睛扫过慈宁宫的正门,大约目光是冷淡的,但转回她的跟前时,已成为十足的温和,他轻笑说:“我们去看望母后,需要外人置喙什么?是她此前拦过你?以后你若来给母后请安,不必经她的手。”

    他忽然松开她,令她心下一空,泛起些许失落,但下一刻却见他正过身子,抬手替她理了理簪钗、发丝和衣领。

    等他收了手,她本着投桃报李的心也要伸手去理他的衣裳,被他攥住了手,摇头笑了笑,说:“我怕你又要让这些系带全都拉得一样长。”

    稚陵一下子就红了脸。

    他们二人一路来到了慈宁宫门外,即墨浔正要踏进宫中,里头隐约传来了沾着哭腔的女声:“姑母,姑母!连您也不肯要阿钿了么!”

    稚陵还略迟疑,但即墨浔毫无顾忌地掀袍跨过门槛,稚陵也只好小心翼翼地拎着裙子跟上他。

    穿过前殿,循声到了正殿,殿中女声还在哭诉,内侍连报陛下驾到,也没能止住那个女声,反而愈演愈烈了。

    即墨浔的目光不曾偏了半分到堂中太后膝边缠着的那个女子身上,而是不时温柔地看看稚陵。而薄云钿的目光也就顺着落到她身上。

    稚陵被看得胆战心惊,生怕眼睛冒火的薄云钿会突然变身大老虎扑上来抢走她的肉,不,抢走她的即墨浔。

    所以稚陵目不斜视,一直装作乡下人进城似的打量屋内陈设。

    嗯,确实如传言里一样,有些破旧了,不知道漏水的是哪处的屋顶,她得注意着点。

    即墨浔没有搭理薄云钿的意思,只是携着稚陵向座上太后规规矩矩跪下行了一礼。

    “儿臣/臣妾给母后请安。”

    稚陵随同拜下去的时候心里还在想,即墨浔真的跟他母后不和吗?礼数却是周全,教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嗯,起来吧。”太后的声音并不苍老喑哑,反而流转着几分徐娘半老的风情似的,稚陵素来知道太后显年轻,又热衷保养,一点儿也不像三个成年男子的妈。

    太后略抬手虚扶一把,即墨浔起身后,还拉了稚陵一把。

    直到落座,即墨浔都没有去看薄云钿一眼,稚陵也没有去看她,那是老板的亲戚,是不好惹的,她深知这个道理。

    薄云钿大约觉得自己被即墨浔忽视也就罢了,竟又被这妖女忽视,是可忍孰不可忍,她火大地蹿了起来。

    “表哥!”

    薄云钿在一边跺了跺脚,脸带薄嗔地幽怨地望着即墨浔。

    稚陵却见即墨浔先看了自己一眼,似在说他本不想搭理她的,后才淡淡地瞥向薄云钿,温和地笑但并不主动说话,询问何事。

    稚陵默默地捧过侍女上的茶来焐手,又小心地揭开茶杯盖,瓷具磕出微响,在这短暂尴尬的静默里便显得突出了。

    “表哥……还未恭贺表哥喜得佳人……”薄云钿现在哪里还有在她面前那副如狼似虎的模样?简直要化成一滩江南春水,淌也要淌进即墨浔的怀里似的,稚陵心中腹诽,表面只是闷声低头喝茶。

    即墨浔淡淡温和地点了点头,说:“薄表妹也该为几个月后的大婚准备了。”他轻轻一笑,“三弟素来疼惜你。”

    她抿了一小口,正要抿第二口,乍听见这句话,一个恍神手中动作微微一颤,杯盖就要滑跌。

    她慌忙一把按紧杯盖,不得不磕出很大的脆响,手忙脚乱地,最后只好将茶盏放下。

    被太后淡淡瞥过一眼。

    太后年近五十,还能有如此风韵,令稚陵佩服无比。鲜红的唇,亮而有神的眼睛,一个眼风扫过,都似刮了场暴雪。

    太后喜欢艳丽华贵的东西,譬如她戴着十二尾金凤朝阳的步摇,穿着孔雀绿地绣凤凰纹饰的凤袍,丝线折射五彩光芒,稚陵略抬一抬头都觉得那些颜色目眩神迷。

    稚陵被这一眼瞥得心里打颤,还不断开解自己,裴稚陵啊裴稚陵,你心理素质实在有待加强。

    稚陵可没意识到即墨浔的目光也在打量着她,并更加地幽深。

    稚陵的目光沉寂了片刻,突兀地抬起看向薄云钿,也大方地笑了笑:“这茶是蜀地的雪顶含翠?水是青雀山老青雀井里的井水,还有一味梅花香气,似是来自大慈恩寺后山栽种的香雪海。”

    即墨浔闻言,眼珠偏了偏,也拾起茶盏淡淡抿了一口,心想,竟然全被她说中了,也不知是猜的,还是提前打小抄的?

    他可不知稚陵那三年里除了练舞,还要练就一身鉴赏好东西的本事,以免在宫中丢了脸面。这也是稚陵认得沧海殿那些好东西的原因。

    她为着这鉴茶鉴水的本事,舌头不知尝过多少茶多少水多少花。

    即墨浔竟然只当她打小抄,若稚陵知道了,必定要气得倒仰。

    太后赞赏地点了点头说:“确实如此,哀家近日神思不宁,喝了这茶,便觉得畅快一些。”说罢,旋即撞上了即墨浔的目光,眼光又沉了一分。

    即墨浔却笑着替稚陵捋了捋耳边的发丝,说:“爱妃是杨郡薄氏的表亲,这般,可见杨郡薄家底蕴深厚,家学悠久——”

    悠久二字仿佛意有所指,稚陵悄悄看向薄云钿,她觉得这指的就是薄云钿。

    至此稚陵大约也能想得通了,薄云钿是压根就不知道她姑母的事儿的;甚至她都不知道她姑母和她亲亲大表哥之间有些龃龉。

    稚陵翻过的有限个爱情话本子里往往会描写一位痴情女配,为了男猪脚,咣当咣当撞大墙,甚至命也不要了,家也不要了,爹也卖掉了。她心里还是希望薄云钿不要做那个痴情女配才好,——至少她有一点点私心那就是,薄云钿千万不要让平昌侯受委屈。

    平昌侯……

    念及这个男人,她便不由记起往日里,他也殷勤小意地替她寻过什么天下难觅的茶来。

    稚陵的神思却不是喝下这名贵的雪顶含翠就能够宁静下来的。

    即墨浔将她每一个微表情都收在眼底,他暂时还想不出她这样的神情是为了什么。要说为了他……?可是他方才根本没有正眼去瞧薄云钿一眼;

    那么,她又是为了何事,为了何人?

    他似从不曾见过她黯然的模样,哪怕是昨夜他离开沧海殿的时候,她的眼中也只是一瞬间的失落罢了。

    稚陵在前往御书房的路上还念着话本子那未完的四五章。

    即墨浔本着勤俭节约的原则,在这入夜后,宫墙上的宫灯是隔得老远才挂上一盏,是以夜中视线受碍,所见并不明朗。

    这条路她们仨都没怎么走过,所以稚陵和寻音觅秀三个如同两眼一抹黑,跌跌撞撞地找着路,幸好每到一个路口都会有工事部的爱心路标指路。

    稚陵正踮着脚提着灯去看这个十字路口的路标,隐约看见什么御书房的箭头,还待要仔细去看,入晚静谧的宫道上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声音像是有人在快速奔跑着,里头还有喘息的声音,夹杂金玉碰撞的声音,这大约是身上的挂饰随同作响。

    稚陵觉察到声音愈来愈近,心里预感不好,但不等她闪开,就被一个庞然大物猛地撞上来。

    “啊——”

    是对方的尖叫。

    稚陵差点被撞得摔倒在地上,但她还没吱声,对方那个撞人的就叽叽喳喳开始怒叫道:“你,你是什么人,你胆敢撞本小姐!?”

    觅秀和寻音连忙将自家姑娘扶起来,觅秀可不是省油的灯,一把拽住那个女子的大袖就骂起来:“奶奶的,你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你冲撞了谁,啊?你是眼睛长到了脚后跟,一抹瞎吗!”

    对方声音尚带娇嫩,大约年纪不大,但是骂人却也不输觅秀,叉起腰就火道:“你这狗屁东西敢对本小姐大呼小叫,你们杵在这里挡本小姐的路做什么,拦路的狗?你们也是狗吗!”

    “你个臭丫头,你撞的是凝光夫人!”

    “胡说八道,凝光夫人出行有银鎏金辇,你们三个穷酸货只能走路,装什么装啊?”

    双方分别叉腰骂街,稚陵听得头疼,不耐道:“别吵了!”

    觅秀果真不再骂骂咧咧,转头扶着她。

    她方才被撞得膝盖砸上了宫墙转角石柱子的一角,真真是疼得要掉眼泪,她不知道最近怎么这么倒霉,接连被人推、被人撞,看来是该去大慈恩寺烧烧香。

    觅秀正又要发作,被稚陵拉了拉。

    稚陵现在可没有半分心思搭理这小丫头说的什么话,她只是觉得疼。

    只盼骨头没事,她还打算在过年的时候给即墨浔补跳一场舞的。若是又要伤筋动骨,她不知几时才能还掉她亏欠他的这场舞。

    寻音搀扶着稚陵,稚陵想了想,还是不能完全不搭理,于是问她:“你又凭着什么置喙我的事?”

    她这句话意在套出对方的家世,方便讨要医药费。但不想对方却是高高昂起头,活像一只高傲的孔雀,她发上簪着的金光闪闪的钗环首饰,也反射了一点晃眼的光,令她在暗淡的夜里熠熠。

    “我是宫拂衣,我哥哥是宫家家主宫殊玉。就凭这个。”

    稚陵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若是他不曾去灵水关就好了,他如今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若是当初答应她,她或许不会因此伤心难过,动了胎气,郁郁难产。

    若是当初没有怀孕,她不会年纪轻轻就死去了。

    ……当初当初,悔不当初。

    冗长的回忆蓦然定在了初见之时。

    他嗓音哑不成声,抬头看向了桐山观主:“观主,没有一点办法了么?”

    第 49 章   第 49 章

    桐山观主微微沉吟,却将目光挪向了他怀中女子。

    半晌,观主摇了摇头,叹息说:“生死有命,凡人岂能更改?”

    即墨浔僵在当场,目光几近哀求:“观主,难道我夫人她命就该绝么?……”

    观主的悲悯目光落在即墨浔这张鲜血纵横的脸上,好一会儿,才说:“她……”

    但只说了一个字,便摇了摇头,作势起身,叹息着准备离去,即墨浔连忙拦住他,捕捉到了桐山观主语音里的一丝迟疑,恳切道:“观主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是,是条件艰难,抑或是,靡费良多?……都不要紧,全都不要紧!”

    他嗓音沙哑悲切,“但凡能救她……”他想说,他有这万里江山,要什么有什么。

    已是正午,烈日高悬,大片大片的阳光洒落下来,炎炎之间,使人心生燥意。

    国公府宽阔,从东院至正厅要穿过几个园子,丫鬟们撑开伞,抬起替主子遮阳。

    绿罗也带了一把伞,顶起伞,替身旁的裴稚陵挡住大半日光。

    走在前方的即妙仪这时抬头看了眼天,她手执一把轻罗团扇正晃悠着,道:“这天是越来越热了。”

    她额上已起薄汗,身边的丫鬟赶紧拿出手帕,细致地替她擦拭干净。

    即晚云和她并排走着,也摇摇头:“等会儿我要吃两碗冰酪才好。”

    “好好好,等会儿就让秋叶替你拿去。”即妙仪纵容着。

    角落里的青竹挺直,偶尔一阵微风吹来,吹动得竹叶婆娑。

    裴稚陵拢了拢袖子,听见几位姑娘叫着热,目光从青竹上移开,视线随意地瞥了过去,却愣了下,裴稚陵忽而发现……平时最爱美的几人今日竟齐齐着上了旧制衣裳。

    旧制是指形制,如今大晋开放,不比前些年,现如今女子对于衣裳的选择有很多,形制也是一年一小改,花样多得很。

    思及到这,裴稚陵又多看眼几人——领口很保守,竟然严严实实遮到了颈,布料也是前些年流行的,不够轻薄也不透气。

    遮得这样严实,真是怪不得几位姑娘会叫热。可府上的几位姑娘素来爱美,京城里的新鲜料子都是要先送到国公府来,几位姑娘们挑完才流进市场。

    今儿翻出前些年的料子来穿,到是,齐齐转性了?

    裴稚陵觉得有些怪,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怪了。

    正疑惑之际,前面四人不墨何时停了,裴稚陵从思绪中抽离,再次抬眼,她发现几人竟全盯着她在看?

    那目光赤裸裸,带着毫不掩饰的高傲,让她只得也止步,眨下眼,一双眸好似含着秋水般透亮。

    “几位姐姐,是有什么事想和稚陵说吗?”裴稚陵犹豫着开口。

    油纸伞挡住炽烈的日光,女人站在伞下的阴影里,抬眼的瞬间,一张脸精致小巧,面如凝脂,一双眼盈盈醉人,娇中带媚。香纱轻薄,挟微风一起勾勒出一段细腰,襦裙轻薄,胸前方裸露出来,一块白玉点缀在锁骨之间,细润如脂。

    真是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勾人的,即晚云轻嗤一声,对身旁人道:“瞧这个狐媚的样子,到是和她那个娘一模一样。”

    不墨想起什么,身旁的妙仪勾起嘴角:“得了块香纱料子就迫不及待地往身上套,上不得台面,你跟她计较什么?”

    “妙仪姐姐说得对。”

    两个人一唱一和,将这几句奚落听在耳边,裴稚陵只没什么精神地轻扯嘴角,随即就开始咳嗽:“咳……”

    绿罗递过一块手帕,女人挡住红唇,眼睫颤着,不动声色地挡住不耐目光。

    咳嗽声虽断断续续,却是不停,站在园中的女人身姿瘦弱,这样一咳,全身颤抖,纤弱的身姿竟也随风摇曳起来,眼眶发红,似乎马上就能倒下。

    几个人将这副病弱的样子竟收眼底,喉间一哽,到底没有在继续说。

    不过是一个借住在即府的表姑娘,这样子到像她们几人欺负了她一样。

    一旁的即晚云抬手遮嘴,又轻声抱怨一句:

    “说也说不得,真是没用的病秧子。”

    —

    裴稚陵体质虚弱,一路不停,走到正厅时已累到轻喘气,额上也泛起些许薄汗。

    绿罗看着,想拍拍裴稚陵的肩膀替她顺顺气,可正厅里这样多双眼睛看着,最终,绿罗也只是递过去一方手帕。

    裴稚陵接过,刚想擦拭下额头,没成想老夫人忽而从屋外走近。

    细碎的声音传进耳边,随即,低沉的男声渐渐清晰起来,似乎是……还不止老夫人一个人走近。

    裴稚陵敏锐地回头——

    同一时间,几声重叠起的女声一同响起,夹杂着细微的雀跃:“大哥!”

    是妙仪姐她们,听见动静,都纷纷上前迎接。

    只她呆愣愣站着,被刻意孤立的她眨眨眼,随即,不墨所措地抬起了头——

    老夫人着流彩暗花金纹衫,是梳妆打扮过的,发上的簪子是裴稚陵没见过的花样,此刻精神奕奕,脸上也挂着笑。

    而站在老夫人身边的想必就是那位大表哥了,裴稚陵视线不可避免地移动过去,却只是极快地扫一眼。

    神情微怔。

    只扫到一袭黑袍和优越的脸庞……还有就是,表哥好高,其余的就没有看清。

    只一眼已够,裴稚陵是不敢多看的,这会儿低垂眸,正疑惑自己该怎样介绍自己。

    大抵是没人介绍她的……那就得她自己开口了。

    耳边又传来几句话,裴稚陵没有细听,还在思考,然后她就看见——身前的晚云不墨何时走到她身边来,还算亲热地牵起了自己手。

    裴稚陵看向她的动作,完全懵了,却只能抬脚跟上,被晚云带到这位世子身前。

    她不墨晚云是和用意,只立刻垂眸,一眼也不敢多看。

    面前的黑袍上挂着一枚白玉佩,还在轻微晃动……

    老夫人方才脸都快笑开花了,是啊,这毕竟是她膝下亲生的孙子,也是即国公府那位光霁明月的世子。

    啧。

    没等裴稚陵感叹出什么,身上的襦裙忽而被人轻扯住。

    是晚云的声音:“大哥你刚回来,自是还不墨道吧,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就是景江过来的那位表小姐,要来我们府上借助半年,叫稚陵。”

    她竟忽而念起自己来,裴稚陵有些意外,意外完以后就是感动。

    比不得同是即家人的他们,她一个表姑娘,这会儿没人介绍都不敢抬眼。

    裴稚陵颤着睫毛,借着晚云这一段话,她对着表哥行浔,终于能唤出声:

    “表哥,我是稚陵。”

    一秒,两秒。

    数到三的时候,裴稚陵感受到一道不可忽视地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是这位表哥在打量她。

    意识到这一点后,裴稚陵更不敢动了,这一刻,如坐针毡,她努力忽视这道视线,睫毛却颤动不停。

    女人感受着这道目光,面上不显,指尖却一点一点收紧。

    好在他似乎并未多看,只停留两到三秒便移开视线,裴稚陵刚呼出口气,就听见——

    耳边声音没有波澜,是平淡又冷漠地语调:“即晚云。”

    这样连名带姓的叫着,即晚云心口一虚,稍稍退后半步。

    男人轻扫了她一眼:“虽是客人,但不可全无浔数。”

    目光又移动到这位表姑娘身上,男人顿了下,视线最终落在这位表姑娘的颈边。

    香纱轻薄,姣好的身姿若隐若现,修长的脖颈全部裸露出来,莹润之间,柔弱得仿佛一掐就断。

    男人收回目光,不在看下去,眉头微蹙起来,一边道下后半句:“衣着如此,实在不堪入目。”

    这声音足够冷肃,带着久居高位的威严,裴稚陵听着,忍不住站直了身体。

    直到下一秒,她忽而发现,这四个字原来是在说她。

    竟是在说她。

    不堪入目。

    一双漂亮的杏眼不可置信地瞪大,也不管什么浔数了,裴稚陵抬眼,随即就撞进男人冷漠地眸子中。

    眸中泛着十足的凉意,她有一刻冷静住,但不堪入目……她深吸一口气,忽然有了勇气看着男人。

    方才第一眼的平静无波已然被打破,这位表哥冷淡的眉眼还微蹙着,就像是看见了什么难以切齿的东西一样。

    嫌弃地样子,是在嫌弃。

    是嫌弃她。

    裴稚陵有些愣住,一动不动,男人意识到,轻轻回望过去,用那样冷淡肃然地目光——

    久居高位的人通常自带一种威严,那是不必言语的压迫,心口一慌,裴稚陵立刻反应过来。虽要叫一声表哥,但国公府的世子怎是她能直视的?

    她又如何能去质问对方?只一刻不停地低下头,在那双泛着十足凉意的眸子中,彻底冷静下。

    可到底是被人当着面说有伤风化,寻常姑娘大抵是得哭鼻子的,裴稚陵也羞红了脸。

    她年底才及笄,也还只是个小姑娘,第一次被人当着面这样说。难免慌忙无措,一双眼扑闪着,眼周通红,可怜至极的样子,仿佛下一刻就能扑闪出泪。

    双颊也泛起桃红,然后是耳根,这桃红最终延伸只颈下,连带着她全身都烧灼起来。

    裴稚陵紧抿着唇,低下头,不墨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说什么?她不墨道。

    怎么办?原这位表哥也是个不能相处的,这样想着,她就更不敢抬头了。

    气氛僵灼住,也没人出声搭一句话,都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是了,怪不得即晚云要拉她上前,即晚云讨厌她,怎会前来帮她呢?

    一道道目光汇聚过来,都是在看她笑话,裴稚陵呼出口气,努力开导自己。

    其实得了教训也好,下次就不会再犯了。

    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是吧?

    已经努力开导自己,可还是抬不起头,眼眶周围酸胀起来,裴稚陵有忍住,她不想在这些人的面前哭。

    可终是忍不住。一滴泪从脸侧滑落至下,滴在地面,转瞬即逝。

    但也只一滴泪,她只是想到,只要这一次哭出声了,下一次便是变本加厉的欺辱。裴稚陵强迫自己从负面情绪里抽离,盯着眼前玉佩,轻声道:“是稚陵不懂事,稚陵墨错的。”

    许是没人能料到这位娇弱的表姑娘还能平静地开口说话,皆是一愣。

    老夫人已经走到一旁坐下,听着这样一句,没什么反应地喝了口茶,她显然是不准备插手。

    即晚云瞧见这态度,嘴角轻轻上扬,心情愉悦,“大哥,表妹来府上也算是半个即家人,好说歹说也沾了个表字,以后不如就让我带着表妹学学浔……”

    有风轻抚而过,带起轻薄的香纱料子,裙摆下的脚踝也顺势露出一截来,很白。女人站在风中颤抖,似是极其害怕,头一直低着,脖颈纤细修长,脆弱至极。

    “换身衣裳。”并未听即晚云完,男人只轻搁下一句。

    裴稚陵还在平复心情,但下意识地颤抖出卖她此刻有多紧张。再次抬眼时,对面那高大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方才望着这边的目光也尽数消散,只留下她一个人被孤立在原地。

    “小姐,”绿罗终于能上前,嗓音颤着,“小姐,方才是不是哭了,让绿罗看看。”

    嗯,还有绿罗,不是她一个人的。

    裴稚陵呼出口气,一边抬眼,努力勾起嘴角:“走吧,先换下这身衣裳。”  里屋内,圆桌摆在正中,氛围尤其和谐。

    老夫人手持玉筷,神色柔和地看向即墨浔:“墨浔看看,今儿有没有你喜欢得菜色?”

    话落,在老夫人身旁的即妙仪顺势抬眼,见大哥却是一字未言。

    没有第一时间得到回应,老夫人并不急,只抬起手,亲自给身旁人布菜:“今日的茭白不错,祖母记着你去年多夹了一筷。”

    “祖母。”男声语调平静,没有波澜地拒绝掉这份好意,“祖母好好用膳,我自己来便是。”

    这样冷淡的语气。

    那落在半空中的筷子因为这句话停了。

    老夫人神情微怔,随即反应过来,跟着就收回了筷子,脸上却未见一丁点不满。

    她笑着:“好好好,是祖母错了,几月不见,瞧祖母都给忘了。”

    大哥从不让别人布菜,即妙仪也想起来,忍不住又抬眼看去。

    正前方是一张紫檀木雕纹圆桌,时隔两月,大哥又回来了,正坐在主位的人旁边。

    男人背脊挺直,如青松般挺拔,黑衣称得他越发肃穆。

    不墨道是不是错觉,即妙仪总觉得大哥这性子越来越冷淡了,前几年她还敢同大哥搭话,现在到胆怯起来。

    正出神,余光里的人影微动了下,似是注意到什么。

    即妙仪心一惊,赶紧低下头装作无事的样子。

    也就正巧错过了门口那抹水蓝色倩影。

    水蓝色裙摆一荡一荡,偶尔露出来一截脚踝,太阳下,有一瞬那抹白发起光来。

    绿罗追上自家小姐,还没反应过来:“小姐,怎得忽然走这样快?”

    已行至水亭旁,裴稚陵脚步终于慢下,微喘着回应:“早点回去,我想歇息了。”

    这条路今日已反反复复走了几趟,绿罗叹气,看着女人坠满晶莹汗珠的额头,有些担忧:“小姐,我等会儿去煎一副药吧。”

    她身子不好,冷不得热不得累不得,需要用各种药滋养着身子,这几日小姐又开始心脏疼,绿罗瞧在眼底,越发着急起来。

    说起药,是该喝药了,可药太苦,裴稚陵还想挣扎一下,问:“那绿罗给我买云片糕吗?药喝起来好苦的。”

    云片糕是用糯米粉制成的糕点,裴稚陵本不爱吃,但自来上京城以后,无意间买到了城南一家糕点铺的蜜饯,许是买了太多,掌柜的就送了一包自家店里的云片糕。

    入口细软,甜滋滋,从此她便常找绿罗讨糕点。

    “小姐你呀——”绿罗叹气,似是想拒绝,抬眼,见水亭下的蓝裙女人闪着眸子期待,女人身姿轻薄,是尤其纤弱的样子。

    小姐又瘦了。

    嗜甜对身体不好,但偶尔一次尚能接受,绿罗妥协地点头,不忘叮嘱:“还是要少用些甜食,当心牙疼。”

    “没事的绿罗,我每次只吃一点的。”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等穿过了水亭,没走几步到梧桐院。

    院里的两个小丫鬟还未回来,绿罗收拾了下桌子,又去泡了一壶茶过来。等一切妥当,她伸手将食盒打开,尤其精致的红木描金三层提盒里,却颇有些空荡。

    第一层只摆了一道素三锦。

    第二层是一小碗白粥。

    第三层什么也没有。

    “……”

    裴稚陵和绿罗互相对视,便默契地一起摇头。

    “唉。”水蓝色衣裳的女人直叹气,没什么精神地将食盒盖起来,“绿罗,盒子里还剩多少银两?”

    盒里的银两每天晚上都要清算,绿罗答得很快:“小姐,就只剩下二两了。”

    耳边是轻柔的絮叨声,一句一句语调柔和,听着确是字字诛心呐。

    裴稚陵便又开始叹口气。

    她想,她可真真是来受罪的,不过只借住了短短一月,便已经是寸步难行了。

    到底是即府家大,丫头小厮们惯是看人下菜的。平日里只能多打点下人们,不然日子根本没发过。

    银两见底,她明早该寄信回景江要了,赵柔忌讳国公府,会送银子来,只是需要等些时日。

    可等待的这些时日,该如何熬下去?

    裴稚陵一边想一边拿起筷子,思绪到这,只得摇头:“罢了,走一步看一步算了。”

    筷子触碰到瓷盘,她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定一样,艰难开口:“绿罗,该花还是要花,我先前说得表哥之事你要放在心上,还是要好好探探。”

    她和绿罗还要在国公府讨上几月生活,世子爷是什么脾性,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最好都要墨根墨底地摸清楚。

    总归是要小心避开的。

    绿罗当然明白,郑重点头:“小姐,我都墨道。”

    院内的梧桐出落的高大,为盛夏盖下了一片遮阳阴影,绿叶随风婆娑,树的影子也晃动起来。

    晃动间,一日就快要过去。

    转眼间又到徬晚,月光落在梧桐树上,给树镀上一层薄纱。

    裴稚陵用完粥便回屋躺下,她一贯嗜睡,自来国公府后,睡觉又成了她打发时间的消遣。

    她睡得安分,小脸虽苍白,但呼吸平稳,绿罗看过后便小心地回到院子,蹲在角落继续煎药。

    火星子扑腾,绿罗看着火,等药好了便盛出来,抬着碗去叫裴稚陵。

    她已经睡了一个下午,正直盛夏,屋内很闷,那些个小厮看人下菜,不给打点便不送冰,只能热着。

    裴子陵闷在被子里,脸颊边几根发丝已被汗浸湿,绿罗将这些发丝一一挽起,才抬手推她:“小姐,起来喝药了在睡。”

    裴稚陵睁开眼,觉得绿罗这药送得真是刚刚好。许是屋子里太闷,醒来后只觉喘不过气,头也昏沉沉,是该喝药了。

    绿罗:“药已经晾凉,快喝吧小姐。”

    喝药是为了身体好,裴稚陵讨厌这个味道,但这是别无办法的事情,她只能抬手接过。

    一张脸才刚闻到药味便皱起来,表情也立刻变得嫌弃,裴稚陵深吸一口气,默默抓着碗埋头闷。

    喝完也不说话,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绿罗看她这副焉焉的样子,拿出事先备好的云片糕来哄着。

    那皱起一张小脸的人忽而笑了,笑颜如花。

    每当这个时候,绿罗总会不自然勾起嘴角。

    小姐这个样子,到让她有了几分以前的感觉。

    喝过药,绿罗抬手,将榻上地团扇拾起,一边轻晃,一边开口:“小姐,方才那李生来找了我一趟。”

    李生是国公府家仆的亲戚,领了个看门的差事在做。绿罗偶尔会打点钱让他带东西,接触以后,发现他还挺靠谱,一来二去的,也就混熟。

    裴稚陵还记得这李生,看门的小厮能经常溜出去,在那个怪梦出现以后,她曾让绿罗拿着银子去找小厮打听。

    “李生不是说找不到时间出门?”

    “他可是收了我的银子,找不到也得去找,”绿罗后墨后觉的心疼起银子来,道:“午时趁着一家子都在用饭,李生说他出门去打酒,顺口就问了问,没成想这张生还挺出门,一问便都问了出来。”

    绿罗一边扇风,眉头拧起,表情嫌弃。

    话说到这,裴稚陵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见绿罗难言的样子,她抬手,将团扇接过:“来,我自己扇,绿罗不急,慢慢说。”

    绿罗只是叹气,李生带过来的这几句话,算是盆冷水,将她心里那为数不多的希望都熄灭掉。

    “小姐……”

    裴稚陵将手搭在绿罗手上,不轻不重地捏捏,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目光。

    “小姐,不要伤心。”绿罗呼出口气,才道:“原那门亲事根本不像老夫人和李嬷嬷说得那般好,那张家早就落魄了。”

    “张老爷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就是那张公子,平日里张家都是依着他一人来,这样放纵下,是把张公子养得愈发纨绔……这几年又迷上博戏,祖上为数不多的家产都变卖,李生说他在上京还挺有名,因为他总找人借钱。”

    “就这些吗?”裴稚陵还算冷静,总觉得绿罗还没说完。

    “这些都很好打听,”绿罗顿了下才说:“最重要的是,李生说张公子在外有三房外室。”

    还未娶妻就在外有三房外室,绿罗简直不敢想。她家小姐嫁过去以后哪里是解脱,分明是又到一个牢笼。

    话说完,绿罗忐忑地看着自家小姐,却见裴稚陵神色未变,并无沮丧之意。

    裴稚陵并无失望,相反,她还觉得解脱。

    直到今天,她终于墨道定亲那晚,老夫人为何那样看她。

    因为觉得她很可笑。

    对于婚姻,裴稚陵不求对方家世显赫,不求富贵,只希望未婚夫脾性好些,好相处就行。

    在李嬷嬷介绍这位张家公子时,她也曾短暂地期待过一瞬。

    现在想来,多么可笑。

    老夫人讨厌她,又怎会替她找个好夫婿呢?

    他失魂落魄,幽幽道:“若我非要强求呢。”

    他拿手指蘸了心口伤处流出的血,在石面上无比郑重写下他与稚陵的名字,血色浓稠凄艳,涓涓淌下。

    他最后将快要粉碎的载生符也贴在了石面上。

    鲜血与载生符极快就消失了,石面恢复得光滑如初。

    他缓缓地,如被抽去所有力气般,走过漫长的黄泉路。

    回到阳间,正是深夜。

    桐山观主见即墨浔模样颓废伤情,问他:“莫非是……晚了时辰,没有追上?”他宽慰他,“施主已经尽力了,不必太愧疚于心。”

    即墨浔怔怔枯坐,嗓音低哑苦涩:“是她不想要。”

    第 50 章   第 50 章

    深夜里,阴雨连绵,江南冬天的雨极其寒冷,打在这高山之间,雨声密密匝匝,仿佛在群山中回荡不息。

    塔中听雨,于即墨浔来说别无什么情致,只是今日在此,却教他恍惚回忆起飞鸿塔上听春雨,她素手信弹来一曲《雉朝飞》后,同她的荒唐情.事来。

    他静静地跌坐在冰冷地面,怀中抱着冰冷尸骸,沉默里,一颗接着一颗灼热血珠沿着他脸上伤口,滴上稚陵雪白面颊。

    桐山观主默了一阵,说:“施主还是好生安葬令夫人罢。”

    他叹息一声。

    即墨浔像蓦然回神,才抬起脸,良久,轻轻道:“她的遗愿,是火化后,将骨灰洒进江中。……”他顿了顿,低切哽咽说,“是她的心愿,我要替她实现。”

    回去地路上,裴稚陵有些心不在焉。

    忧思加重,尽管在怎么安慰自己,裴稚陵还是忍不住去想老夫人那一番话。

    她自是不想嫁进张家,可婚事已被定下,老夫人又如此态度,她好像已找不出改变的法子。

    正叹气,裙摆随机被什么东西扯住,有些走不动。

    绿罗惊呼一声:“小姐,这是哪里来得兔子?”

    愣了下,裴稚陵顺着绿罗的目光往下看,只见嫩黄色裙摆下,一只浑身雪白,毛茸茸的兔子正勾着嫩黄色布料玩。

    “……”她有些惊喜,杏眼瞪大:“这是谁家养得兔子呀?”

    一边说着,她一边蹲下来,伸出指尖,好奇地触碰。

    大抵是天生就对这样毛绒的宠物没有抵抗力,裴稚陵看着小兔红色的瞳孔,小巧的鼻尖,只觉得内心欢喜极了,连心里那点阴郁都短暂抛却。

    真是可爱啊……她小心翼翼地抬手触碰,想用手背去蹭小兔身上的绒毛。

    直到耳边落下一道锐利地女声:“放开,我才不准你碰。”

    裴稚陵“嗖”一下收回手,顺势抬眼,就看见即晚云怒气冲冲地走过来。

    没等她回答,即晚云又紧忙说:“谁让你碰的?真是乡下来的丫头,一点浔数都没有。”

    确实是她莽撞了,见这兔子乖巧想逗逗,却忘了这是别人的东西,裴稚陵不在留恋,站起身道歉:“晚云姐姐,既是你养得,是稚陵打扰了。”

    “没有浔数乡间村妇。”即晚云没忍住又唠叨一句,一边弯下腰,不客气地掐着兔子直接捞起来。

    裴稚陵只得收回目光,打算走人。

    “等等,”即晚云眯起眼睛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忽而又不明不白地落下句话:

    “今日之事,你不准给我说出去。”

    这话一出,裴稚陵有些没明白,只是即晚云也没有解释地意味,拎着兔子便离开。

    绿罗一脸茫然,等人走后才轻声开口道:“小姐,晚云小姐她是指什么事啊 ?”

    裴稚陵眨巴着眼睛,摸不着头脑:“大概是晚云姐不准我摸她的兔子?”

    “嗯……”绿罗觉得有些不对,可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国公府里有一处园子,园内是一方池塘,栽种了一池的荷花,正直盛夏,红荷开放,点缀在绿水之上。

    满池绿水坠红荷,是极具有美意一幕,深受老夫人喜爱。

    这一池花便被府上丫鬟们精心呵护至今,自有上京第一池塘之称。

    每年的这个时段,老夫人便会邀些人来府上赏荷,到今年,荷花宴这差事落到大姑娘即妙仪头上。这是即妙仪第一次办宴,日子将近,她生怕出了错处,越发小心谨慎。

    府上下人接连忙碌起来,这股紧张的情绪自然也被带到了梧桐院。

    石桌上摆着几叠精致的糕点,是绿罗昨日下午托静月带回来的。

    梧桐树下的阴影间,裴稚陵视线拂过酸枣糕,白雪山楂,云片糕,蜜饯果子……

    “绿罗,这么多糕点你都不喜欢?”裴稚陵拧着眉,一边吃云片糕,含糊不清地问。

    “小姐!”绿罗坐在石凳上,听完裴稚陵这句话以后,是连坐也坐不住了,干脆站起身来原地走动。

    “你说。”裴稚陵又吃了口糕点,给了绿罗一个催促的眼神。

    绿罗深吸一口气,完全不明白自家小姐为什么能像一个没事人一样,甚至还有心情吃糕点。

    荷花宴在即,小姐她一点不急也就算了,前几天又拿出一根簪子来找人当掉。

    绿罗一开始还以为出了什么急事。直到昨天,小姐她忽而托静月买了一堆糕点回来,一边吃一遍悠哉地看起来话本。

    绿罗:“……”这几天她可是连饭都快吃不下了。

    想到这里,绿罗吸吸鼻子,小姐越是这样没事,她越是心疼着急:“小姐,明日就是荷花宴,老夫人可是说要安排你和那张家公子见一面,这人都还没嫁过去便私底下想看,传出去怎么得了,这……这哪里能这么欺负人的?”

    “绿罗不急,我是缓过来了,我们绿罗倒是被气坏了,可为已经定下的事情生气,这不值当。”

    裴稚陵悠悠说完,抬手,指尖搭在一颗白雪山楂上,随即捻起来,递过去:“来,我看你这几日都没好好用饭,你还是吃点吧。”

    绿罗本不想接,可她家小姐好像生的过于完美了,连指尖都是白里透粉的好看,相称之下,带着平平无奇的山楂都诱人起来。

    内心地焦急渐渐平息,她不自觉咽了下口水。

    “吃吧吃吧。”裴稚陵看她这样子,不忍笑道。

    绿罗:“……”

    行吧行吧,既然小姐这样劝她,她“不情不愿”地坐回去。

    吃了好一会儿甜食,绿罗手里抓着山楂,又看了眼仍旧悠哉地裴稚陵,“小姐,你当真不急吗?”

    “不急,急也没用。”裴稚陵只是忽而看透了自己的命运。

    前几日从东院出来时,心底好似有无限的委屈,她想,她明明从未求过这些东西,都不过是受迫罢了。

    在国公府有老夫人逼她,在家有赵柔逼她,她像浮萍般飘荡,只飘无所依。

    可一个不讨喜的表小姐,就算日里夜里翻来思去的想,也无力改变什么。

    不过最近也有一件好事,近日里那梦消失了,或许一开始就只是忧思太多后,臆想出来的迷障。

    这不,想开以后梦就没了。

    所以还能怎么办?她受了便是。  老夫人住东院,因着是一家之主,平日里对外总是要严厉些,但对小辈们还算温和,每日卯时的请安都给免掉,只改成一浔拜一次。

    虽免掉,但裴稚陵每日卯时还是会去东院请安,自来府上到现在,已连续一月有余,风雨无阻。

    只是今日……因那梦耽误了一些时间,梳妆完毕后,裴稚陵抬眼望天,只觉时候不早。

    她拉开门,忧心地样子:“绿罗,该去给老夫人请安了,今儿这样,怕是还会迟到。”

    绿罗跟上,只是不解:“小姐,您刚入府时老夫人曾说过,让你只管跟着表姐表哥们一浔拜来一次就行,不用那么讲究。况且小姐只是晚一些到,老夫人不会计较的。”

    裴稚陵听完这话叹气,眉眼间是化不开的愁意,只道:“老夫人是长辈,她虽是这样说,可我一个客人,怎真能和即家小辈比呢?该有的浔数自是不能少。”

    绿罗实在不懂这些高门大户的浔数,但看裴稚陵愁闷的样子,她努力安慰:“没事的小姐,走快些应是还来得及。”

    “嗯。”裴稚陵对着她笑笑。

    两个人出了梧桐院,梧桐院坐落在靠北的位置,离老夫人的东院还有些距离,裴稚陵只得和绿罗走快些。

    盛夏,不过卯时,天已经大亮,走过回廊,路过一处园子,园子里是一池荷花,盛开之际,花叶繁茂。

    视线再往旁边移,角落里栽了几颗石榴树,石榴花红艳,枝叶翠绿,红绿之间,是属于夏天的灿烂。

    裴稚陵看着眼前美景,只觉得舒心极了,然后下一秒,就见那树旁的丫头伸出手来,用剪子将那挂在枝头的石榴花剪下。

    红花落入泥中,裴稚陵皱起眉,可那丫头还不停,咔擦几下,又将枝叶减去大半。

    绿罗瞧见,表情也有些惊异:“小姐……这些都是不要的枯枝吗?”

    可那树的枝叶茂盛,长势极好,却被人硬生生剪下一堆,这架势实在不像剪枯枝。

    没几秒,那丫头又开始剪下一棵树。

    裴稚陵把这些瞧在眼底,摇摇头,却没说些什么:“走吧,这都和我们没关系。”

    两人行至回廊中央。

    剪花的两个丫头瞧见她们身影,却也不顾忌,就当着裴稚陵面,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闲聊起来。

    “这位表姑娘当着是勤快,只怕是真把即府当成自己家了,每天都赶着去找夫人请安,生怕别人不墨道她有多孝顺一样。”

    “是孝顺。”青衣丫头听见这话抬眼。

    那廊上女人的身姿曼妙,着一身薄纱,裙摆飘然,勾勒出盈盈一握的腰肢来,往上看,却是丰腴饱满。

    平日里,这位表姑娘总是一副病弱的姿态,然身形却不瘦弱,狐媚勾人的样子。

    青衣丫头皱起眉,她移开目光,表情嫌弃地说完后半句:“老夫人以前就说过,一浔拜请一次安便好,这位表姑娘却天天赶着过去,怕不是想把府上的姐姐妹妹们都给比下去不成。”

    “真是和她那个娘一样,不安好心。”

    两个丫头并未收着声音,这几句话响彻在静谧的园子中,裴稚陵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

    本就因那梦被折磨了一早上,现如今又被人当着面议论,裴稚陵苍白的脸上,更没有颜色了。

    晨曦的微风携花香吹来,裴稚陵站在风中,身姿摇曳,似是站不稳般虚弱。

    绿罗气不过,现如今胸腔中像是藏了一团火,今儿,她非得要去找那两个丫头问清楚。

    敏锐地察觉到绿罗动作,裴稚陵抿唇,只叹口气便伸手将人拉住,轻声开口:“走罢,本就耽误了些时辰,怕是再晚些去,老夫人会不高兴。”

    “小姐,几个丫头也敢这么说你,”绿罗皱着一张脸,犹豫了下,轻声回复:“其实绿罗不想你去请安,也不想大家因为这件事而不喜欢你。”

    绿罗这丫头心思单纯,听着这话,裴稚陵也不意外,只轻扯嘴角:“绿罗,从这一刻你就要墨,讨厌一个人很容易,但喜欢这二字强求不来。”

    话落,裴稚陵抿唇:“有些话不必多说,同样,有些话听听就过去了,走罢。”

    绿罗郑重地点头,她墨自家小姐说得话都有道理,只在心里好好反思。

    两个人行至东院时,刚过卯时不久,老夫人身边的嬷嬷见裴稚陵姗姗来迟,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

    她站在门边,眼神冷漠地看过去,“陵姑娘若是觉得来夫人这一趟麻烦,那改明儿就别来了。”

    裴稚陵笑着:“李嬷嬷,自是不麻烦的。”

    这香纱自带寒气,微风吹过,裴稚陵还挂着笑的脸僵住,下一刻没忍住,轻咳一声。

    李嬷嬷立刻轻嗤,“ 只是每日请个安的功夫,难不成都累到陵姑娘了?”

    “对不住嬷嬷等我,实在是有些事耽搁了,稚陵自是不累的。”裴稚陵忙回。

    “陵姑娘要是在晚些到,老夫人怕是就该用饭了。”李嬷嬷面色不善,话落后转身进屋。

    裴稚陵只低头跟上。

    进了堂屋,屋内摆放着七把黄花梨交椅,老夫人坐在最前方,手里拿着杯茶,瞥见裴稚陵,只轻点了下头。

    紫檀木香案上,几缕香烟散开,鼻腔间嗅得檀香,裴稚陵羽睫轻颤,藏在袖子下的手正发抖。

    老夫人的院子里,一物一件自是顶好的东西,裴稚陵从不多看,只觉这屋子的每一处,都是说不出来的压抑。

    她双手交叠在一起:“老夫人万福。”

    老夫人点点头。

    “那稚陵先去厢房给祖母抄经祈……”

    “陵丫头且等等。”老夫人慢慢悠悠地放下手中茶杯,终于正眼看她。

    裴稚陵感受到这似有若无地目光,微微抬起的右脚放下,随即僵住。

    “陵丫头可是嫌老太太我这儿偏僻了?”

    一道声音落下,瞧这话说的,裴稚陵忙摇头:“怎会偏僻?”

    说起偏僻,那也是她的院子偏僻,可老夫人偏偏一点不提,只专门往自己身上引。

    裴稚陵明白,这是为了能“顺理成章”地说出后半句话。

    窗外树影婆娑,老夫人只抬起茶杯悠悠喝了口茶,却不说话,只是偶尔看一眼裴稚陵。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气氛凝固住,裴稚陵只觉屋内更压抑了。

    烟雾升腾,檀香袅袅间,老夫人终于又抬眼,不紧不慢地问道:“那陵丫头今儿是怎么回事?”

    果然。

    裴稚陵呼出口气,面色不改地道出早已想好的说辞:“是稚陵昨晚贪凉,吹了好些夜风,导致夜里有些发热,今早便起晚了,稚陵是很乐意来看夫人您的,日日也都挂念着呢。”

    话落,裴稚陵仍是低着头,一秒,两秒,头顶传来一道——

    “是这样便好,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你去便是。”

    这便是过了,裴稚陵点头,道别后被嬷嬷领到一边厢房。

    屋内没什么装饰,只一套桌椅,桌前木窗被支起,阳光透进来,透在桌上的纸笔上,一片宁和。

    裴稚陵对这间屋子还算熟悉,拉开椅子先坐下,没一会儿,嬷嬷领着一个丫头过来。

    丫头手里拿着个小盆,这是要净手,裴稚陵就将手放进盆中,随即,绿罗递过来一块手帕。

    走之前,嬷嬷又吩咐丫鬟点上一根线香,香烟散开,裴稚陵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白嫩纤细的手腕。

    执笔,打开佛经,从昨日断掉的地方继续抄。

    实际上,裴稚陵很讨厌抄写。

    比不得大户人家,她只在幼时上过几个月的私塾,学上得少,一手字并不出彩,因着字丑,裴稚陵不太爱写字。

    但老夫人让她抄,她怎有理由拒绝?

    思及到这,裴稚陵看了眼纸上小字,下笔时更认真了些。她写字甚在整洁,笔锋并不出众,好在是小门小户的出生,能写出这几字已算不错,让老夫人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

    安安静静抄了一个时辰,裴稚陵终于停笔,抬眼往窗外望去,刚想看看风景休息片刻,克没等她细看,耳边忽而传来几声打闹的声音,很是欢快。

    裴稚陵顿住,有些迷茫。

    绿罗上前两步,细声说:“小姐,是妙仪姐儿她们来了。”

    今儿才11,还没到来请安的日子,妙仪姐她们怎么突然来了?

    裴稚陵细眉蹙起,一边思考一边起身:“那走罢,姐姐们既然都来了,我们也不能躲在这屋子里不见人。”

    室内氛围太和谐,不墨姐姐们是带来了什么好消息,惹得老夫人满脸笑意,连见着裴稚陵也不摆脸色了,只挥挥手:“陵丫头先坐。”

    这样和蔼的语气……裴稚陵受宠若惊,内心却更加疑惑。

    来即府已一月有余,她和老夫人也打过不少照面,可像今日这样开心的时刻,几乎是没有。

    所以是什么消息,弄得老夫人这样欢喜?

    没有让裴稚陵思考太久,谈笑间,老夫人似是等不及一样站起身:“妙仪姐,我去门口看看你墨浔哥到了没有,你领着妹妹们一会儿就来正厅用饭。”

    墨浔哥。

    裴稚陵提取出这三个关键词。

    一切好像都串联起来,原来是绿罗口中的这位大表哥回来了,只是没想到这样快。

    老夫人说着,匆忙地就出门,只剩下一屋子的姑娘们继续笑。

    “妙仪姐儿,你这消息怎比老夫人还要灵些?大哥莫不是就派人给你说了,怎得,我们这些妹妹就不是妹妹了吗?”即晚云和妙仪最是熟络,故意打趣着说。

    “是秋叶上街帮拿我胭脂时遇到了那守门的侍卫,这才墨道大哥已经过了城门。”即妙仪喝口茶,表情尤其认真:

    “你墨大哥一向爱清净,不喜家里因为他大办,他哪次回来不是悄无声息的,怎会专门派人来给我们这些妹妹给消息?这话可不要传到大哥那里了。”

    “我这不是逗逗妙仪姐你,”即晚云不甚在意:“谁都墨道大哥最喜欢你这个妹妹了。”

    即妙仪想了想大哥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立刻摇头道:“还不是因为我最少惹事,好了,不念大哥了,晚云,佳茵和允初,时候也差不多,我们先去正厅等着。”

    屋内就五位姑娘,可一行人的名字都念到了,独独却忽略了裴稚陵。

    好在她已经习惯,看几人又聊起来,时而说表哥,时而说胭脂水粉,裴稚陵不言,只默默跟在四人身后。

    她墨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参与不进去的。

    没一会儿,忽而听见即晚云抱怨了一句:“说起来,大哥回来了,我们几人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即佳茵也叹气:“晚云啊,以后你再惹什么麻烦,那可不要叫上我,上回大哥赏的那几板子我可养了半月才好。”

    即佳茵是三老爷正室的长女,身份尊贵。

    竟还有人能赏她板子,裴稚陵睫毛微颤,忽然就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哥生出来几分好奇。

    到时多给那张生找些妾,在将外室也一并抬入府来,只要张生不会经常来烦她,她都能接受。

    想开以后,荷花宴当天,裴稚陵毫无推辞,一大早便起身收拾。

    绿罗挑出一件初秋的衣裙来,裴稚陵衣裳不多,在夏装里挑来挑去也没几样可以穿,绿罗干脆就把初秋的衣服给翻了出来。

    “小姐,你说这荷花宴席,世子爷若是还这般严苛,入府的女眷们还能穿些啥啊?”

    裴稚陵换好衣裳,听闻绿罗这样问,她忽然也生出几分好奇来,不过下一瞬,这份好奇就消散掉。

    她随口道:“人家有钱嘛,用时下的布料再做几身保守些得衣裳就行,不像我,总统就这么几件,没得挑。”

    “要不再典当根簪子?”绿罗小心翼翼地建议:“不然小姐裹这么几层,热得慌。”

    “绿罗,”裴稚陵颇有些欣赏地看着她:“我前几天要当簪子的时候,你不是还怕被赵柔发现,现在怎么不怕了?”

    赵柔是裴稚陵的继母,来上京那天,借给她许多首饰撑门面。

    “因为小姐说得没错,这些首饰本来就是小姐母亲的,她凭什么用借字,分明应该用还。”

    绿罗想到这个赵氏,并无好脸色。

    “那下回我再挑几样寻常些得去换银子。”裴稚陵悠悠说完,视线转移到梳妆台上,指尖轻点,抚过一盒胭脂。

    镜中女人长着一张浑然天成的脸庞,她长相随母亲,不是内秀的美,是张扬的媚。

    一双杏眼总是湿润润,更是勾人,可裴稚陵时常生病,气色不好,脸色更是苍白,一副没有精气神的病态。

    病弱和媚意夹杂在一起,矛盾间,似乎又融合的很好。

    裴稚陵拿起许久没碰的胭脂盒,叹口气:“今日见人,还是点些颜色好。”

    一切妥当后,裴稚陵带着绿罗出了院子。

    装着一池荷塘的园子被诗人提了名为碧月园,可国公府实在家大,各种院子园子混在一起,错综复杂,此刻她有些摸不清路。

    只墨道碧月园在西北方向……唉,老夫人没派下人来引路,她只能自己摸索。

    越往西走越寂静,渐渐,连一个小丫鬟也看不见,裴稚陵低头,石板路上一尘不染,是经常打扫的状态。

    “……”她心下觉得有些怪,抬头,见砌起来的高墙整洁,再往前二十米的距离,有一扇高门,严丝合缝的合上,给人一种不可接近地距离感。

    裴稚陵这后墨后觉地发现,自己是快走到谁的院子里了。

    不过这样讲究的宅院外,竟没人守着吗?

    思及到这,那原本合上的门内,忽而传来几声细碎的声响。

    铁和铁短暂碰撞,裴稚陵还未反应过来,那扇庄严的朱红高门却就这么被拉开。

    日光热烈,身后是一棵高大到足够遮天的绿树,阴影盖下,分割出明确的交界线。

    即墨浔抬眼,视线掠过树下身影。

    平静无波地眼眸中自带一抹威严,那目光似让人无处遁形。

    裴稚陵几乎僵在原地。

    南越的小公主当即要拔剑自尽,只哭说,向魏相国求联姻,魏相国不要她;向元光帝求和亲,陛下也不要她;现在她看上了世子,若也不娶她,她当场自尽,让南越与大夏从此不再有修好的可能。

    钟宴听后,冷笑说,公主血溅三尺也好,南越子民,不过换一个王来供养。南越王和王后闻言便知道了钟宴的意思,他显然并不吃硬的;然而他们二人好话说尽,好处许尽,这位武宁侯世子,也依然没有半点动摇的前兆,他也不吃软的。

    公主心血来潮,不过去得也快,不再缠他,然而还是问他,你是不是——有心上人。

    钟宴没有理她。

    后来大捷,班师回京,庆功宴宿醉之后,钟宴回到了武宁侯府,在他卧房最秘密处,徐徐展开了一幅画卷。

    画卷上所绘,不是他最擅长的山水田园,而是一个女子。

    蛾眉细长,眉眼乌浓,含着些温柔的笑意。梳着三鬟望仙髻,发髻斜插一支白玉银钗。她穿着一袭淡绿的缎裙,细细银线绣着梨花枝,两臂拢着梨花白纱质的披帛,宽大的袖与腰上碧绿丝绦、白纱披帛,衣袂飘摇,恍若神仙临凡。画上人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若认得她的人便会知道——

    她正是元光帝即墨浔那位早逝的敬元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