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凤掠过祁国公府葱郁的花木,掠过富贵的楼阁台榭。吹入了贵女们此时聚宴的花厅,不知谁身上的环佩叮当一声轻响,但这一声响反而愈发衬出此时花厅里的安静。
安静得能听到花厅外夏日微风吹过树木,树叶轻轻翻动的声音,能听到唧唧啾啾的鸟鸣。
这些出身富贵的贵女们,此时神色各异,又都呆愣愣看着花厅前侧夺目的郡主和那位前一刻还是所有人嘲笑对象的翠竹少女。
明珠郡主那句“配你”一出,贵女们心绪万千,神色复杂地看着衣衫简单、几乎连件像样首饰都没有的宋婉。
宋婉红着脸结巴了:“臣、臣女,谢、谢过郡主。”
花朵落在了她恭敬伸出的两只手中,轻软温柔,淡淡芳香幽幽而出。
月下对宋婉道:“你的丫头呢?让她们给你簪上啊,好看的!”
角落里好像定住了一样的云霏这才解了定身法一样,踩着软绵绵的步子,在各色目光中走上前。每一步都愈发谨慎,生怕在这种时刻给自家姑娘丢人。
雨落之前吓得白透了的脸,此时粉粉一片,她带着自己热乎乎的脸跟上了云霏,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前头来的。
高山雪被巧手的云霏小心翼翼簪到了宋婉鬓间,瞬间点亮了宋婉那张本就格外出众的脸。
宋婉紧紧抿唇,恭恭敬敬站着,甚至不敢抬头多看郡主一眼。
月下仔细打量,不由在心里点了点头:宋婉实美。
可总觉得还缺些什么。乌发白花稍嫌素淡,那些贵妇人们只怕不是那么喜欢。月下抬手拔下自己发上一个花翠,让璎珞为宋婉簪上。
宋婉小脸更红了。
粉色花翠点缀其上,缓和了少女孤傲的气质,添加了明丽娇艳。
芙蓉人面,美不胜收。
这次厅中少女们咬唇的安静,皆是因为此时立在人前的宋婉,实在惊艳。这个没有根基全靠着哥哥得已进入贵女圈子的少女,一下子鹤立鸡群。
萧珍震惊地都忘了反应,此时回过神来喝道:
“慕月下,你怎么敢!”
这可是统共只有三盆的高山雪!
她甚至有点怀疑来晚了的慕月下是不是不知道这是高山雪啊?
就听月下轻巧的声音嗤了一声,对震惊的萧珍道:“一朵花而已,有什么敢不敢的,你不敢?咱们身为皇族,来到祁国公府就是给他们天大的颜面,还不能掐他们家一朵花了?”
这特么只是一朵花吗?!
这是高山雪啊!
萧珍真的不知道慕月下是特么真傻还是装傻。
月下朝祁白芷一瞥。
祁白芷就觉得后背再次一紧。
果然,就听郡主道:“你说,来你家掐朵花让不让吧?”
慕月下神情淡淡,问得威仪而傲慢,她以高高在上的明珠郡主之尊,在问她,能不能。
祁白芷从未像此刻一样清晰感觉到身份的碾压。纵然她出身已是高贵,可在眼前这人面前却依然只有俯首回话的份儿。
她向前福身回道:“郡主喜欢,臣女府中自然无有不奉的,只这花是长者所有,晚辈不敢贸然应允。实在是臣女祖母所珍,日日小心照顾,故臣女不敢答。”
这是拿孝道压她。
月下哦了一声,“原来是祁老夫人的花,怎不早说。”
说着还悠悠一叹:“你们不说,本郡主也不知道啊。”
萧珍要疯:不早说?这是人尽皆知的好不好!难道非得在她耳旁敲锣打鼓地说才算数!
月下的话继续让萧珍听得肺管子都疼了。
“摘都摘了,也安不回去了,一会儿我去给老夫人赔个不是吧。”
说着,月下伸出漂亮的指尖戳了戳剩下的千山雪花瓣,“这不是还有好几头,一样赏的。老夫人慈爱,必然不怪。”话一转,“不过你们也知道,我最爱告状!你们刚刚欺负我的人,我正好拜见老夫人的时候讨个说法,让老夫人给我做主。”
这副有恃无恐倒打一耙的样子气得萧珍呼呼大喘气!
月下睁着漂亮的眼睛就看着她气。
萧珍更气了!
垂眸的祁白芷这时候抬眼,不动声色再次打量了月下,眉尖微微一蹙,总觉得眼前这人不一样了。
可分明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傲慢郡主,但——
祁白芷握着腰间垂下的血玉坠,正要深究的目光一下子撞上了月下突然转过的视线。
她只觉背部一僵,垂下了目光。
月下冷笑了一声,不愿意再看祁白芷那张天天都在琢磨的脸,也不想再看下头那些一个个心眼跟藕眼一样多的贵女们,懒懒一抬手道:“各位当去游园赏花了。”
贵女们闻言,忙行礼出花厅。安静地下了花楼。
她们的视线依然都忍不住落在安静走在一边的主仆三人,只是这次,再也没有之前的轻慢和嘲讽了。
夫人们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人群中的宋婉。
“那是?”
“葱绿衫子的那位,那是宋大人之妹!”
“原来这就是宋大人的妹妹啊,果然啊!”
另一边得讯的祁老夫人脸色不好看了。
旁人见此脸色都不敢再轻易往窗前看热闹,只有一旁镇北侯府的周老夫人不管这些。这位老夫人本正尝着祁国公府的芙蓉糕不错,这时一听有出众的美人,她立即扶着丫头起身:
“让我看看!”
将府出身,即使上了年纪,声音也是中气十足。
周老夫人最喜欢这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了,还招呼其他几位老夫人一起去看。
与其坐在这里看祁国公府老太太的脸色,肯定不如借机去看花骨朵一样的女孩子了。
“果然是可人心的小姑娘呀!”
“这么招人喜欢的小姑娘,以前怎么没听人说起?”
“宋大人的妹子,难怪难怪!”
“下次咱家宴会一定要请来呀。”周老夫人拉着大儿媳妇的手嘱咐。看着这样好看的脸,周老夫人觉得糟鹌鹑都能多吃两对腿子。
簇拥在窗前的年轻夫人们,看到人群中那位被明珠郡主抬举的少女,议论纷纷。
“到底是姑嫂。”再是不待见,也比旁人强。
这话一出,不少人都看向了慕熹微,暗暗交换着眼神。
慕熹微一时间没有说话,依然是满面笑容。
青桐顺着大奶奶的视线,看到了楼下那位宋家姑娘。她心疼地看着自家夫人微微出神的侧脸。
祁白蓉不肯放过机会,笑道:“好嫂子,下次让郡主也给你一朵戴戴!”说着话,还不忘冲旁边看热闹的几个夫人挤眼睛。
慕熹微转过脸,依然是笑着的,话却不好听:“反正轮不到给你戴。”
说完转身离开了窗子这边,往里头去了。
倒是让其他人吓了一跳,没想到一向爱说笑话爱打圆场的大奶奶怎么突然——
祁白蓉冷哼了一声,意味深长道:“明珠郡主是谁啊,那是咱们大周朝的明珠,谁敢得罪!咱们大奶奶是明珠郡主的亲姐姐,这脾气呀,自然大得很呢。”
*
后面女客是非不断,争奇斗艳,前头男客也不遑多让。
前头两个大花厅是男客聚宴的地方,外头那个给年轻的男客,由祁国公府长孙祁青宴做主人招待。来者不是世家勋贵子弟,就是文人进士,官场新贵。
里头的大花厅则是祁国公坐镇,招待的自然是年纪大、身份更为贵重的来客,除了勋贵宗亲,就是朝廷大员。
每当这时候,宋晋的归属就会引起宴会主人家的踌躇。
正三品的六部侍郎,又是在首辅和陛下那里挂了号的,将来入阁都是板上钉钉的。按旧例,是该进里头大花厅的。
可里头大花厅里都是有年纪的人,把宋晋放进来——
那画面!
一群勾心斗角或挺着肚子或满脸皱纹的老头子中,坐着这么一位清风明月一样的年轻探花郎.....
委实让人不好受。
大周开朝至今,刚二十四岁就做到正三品的实权京官,宋晋是头一个。
也就是这头一个,让这种大规模宴客的主人家不能不踌躇。一直到祁国公府把宋晋安排在年轻人中,才算有了新的惯例。
此时外头花厅前面门板隔扇早已全部卸下,这样花厅就与外头空间成了一个整体,更加轩敞开阔。
很多几案直接摆在了花厅外。或白或粉的团团花树下,品酒喝茶,十足风雅。
一棵粉色花树下,一位锦袍公子端着酒杯往另一头张望。
过来一位身着窄袖蓝底曳撒的青年往他前头一凑:“还看呢!”
锦袍公子是锦衣侯家的三公子,对来人道:“瑾之,我要是再凑过去攀谈,会不会不太好?”
蓝色曳撒的是镇北侯府世子周迟,瑾之是他的字。他把手中豆子往嘴里一抛,嚼得嘎吱响,“还谈?刚刚我看你们不是一直在一块说话?”
锦衣侯家公子激动道:“我也是第一次跟宋大人说上话,真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周迟笑:“相谈甚欢?”
“绝非虚言!”
闻言,周迟再次看向另一头花树下正听人说话的宋晋。
旁边锦衣侯三公子还在激动地表达他刚刚如何跟宋大人相谈甚欢的。
可刚刚周迟却看得清楚,两人整个交谈过程中,这位宋大人其实鲜少开口。可偏偏三言两语,就让眼前这位侯府公子生了知己之感,简直知无不言。
周迟又抛了一颗豆子嚼了,心道怪不得祖父让他注意这位宋大人呢。
锦衣侯三公子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上前,凭着自己与宋大人的知己之感,挤开此时那位与宋大人说话的外省学子,就看到自家小厮过来,忙道了扰离开几步,听小厮回话。
小厮来回的正是后头被掐掉的高山雪。
这时周迟也得到了消息。他瞧了一眼前头显然早他们一步得到消息的祁国公府大公子,心道怪不得刚才就觉得这位风雅的大公子笑容僵硬了不少.....
很快后头的消息就传遍了前头男客这边。除了高山雪,自然也包括今日簪了高山雪的人。
各怀心思的目光再次从四面八方若有若无投向前头花树下。
洁白玉兰花树旁,矮几前坐着的就是这次新闻牵扯的人物。
年轻的青衣男子正垂眸听人说话,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捏着青瓷茶盅,配着一旁修长细窄青瓷瓶中那一枝红色虞美人,堪称一幅绝佳的画。
前来回话的时安抑制不住的兴奋,一张白皙的脸浮现兴奋的红晕。
宋晋却依然是含笑温和的模样,轻声道:“知道了。”
他顿了顿,长睫轻轻一颤,“去问问,一会儿宴散小姐怎么回家。”
时安一愣:小姐能怎么回家?坐马车回家呀。他们小姐不就是坐马车来的吗.....
风过,吹动他们头上的玉兰花树。一片洁白如雪的花瓣悠悠飘下,擦过宋晋握着青瓷茶盅的手背,落在了乌木几案上,越发衬得一旁握杯的手如玉一样。
宋晋这个人,这张脸,从出现在京城的那天起,就引起了太多太多的猜测。
一直到今日。
四面八方的目光依然在探究,在揣测,在低语。
只是从宋晋安静的眸子中,无人能猜到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日影西移,晚霞满天,花宴将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