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神机

    两个人就这么依偎在一起,萧楚感受到怀中人逐渐卸下了防备,身子也不再紧绷着了,像是无声地回应了萧楚,他悬着的心这才悄悄安定下来。

    他没有猜错,这一世的裴钰的确对他产生了情意。

    或许是几次三番的出生入死,或许是那些没边界的撩拨,又或许是屏风后面的那个吻,总而言之,裴钰现在不恨自己,萧楚也没有理由拿前世之过来开罪今世的他。

    但他和裴钰躁动的内心有点不一样。

    他心里生出了一种疯狂的侥幸。

    只要裴钰什么都不知道,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他们之间没有仇恨的,前世往自己腹中刺刀子,把他扎得鲜血淋漓的人只是条长了人皮的蛇蝎,那不是自己怀中这个裴怜之。

    这么容易脸红的裴钰,怎么可能带着上辈子那么多晦暗苦涩的记忆,又怎么可能会喜欢上自己?

    他一定就只是裴钰而已,他们之间已经不会再有恨意了,那些纠缠了十年的前尘往事,自己慢慢忘记就好了。

    他不是这么豁达的人,轻而易举地能把嗔恨当作玩笑而放下,可是在重生后的这些时日里,萧楚诚惶诚恐地意识到了一些事情,滋长了太久的恨和岁月流转此消彼长,慢慢地竟然拧成了他们之间纠缠不休的红绳。

    剥落了前尘的那些怨憎以后,他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人了。

    明夷百无聊赖地坐在外边儿快一个时辰,折了根稗子草正打着结,左右都不见屋里有动静,几乎就要打算探身过去偷听了,但又怕听见什么不该听的,还是按捺住了这冲动。

    屋里的两人又接了会儿吻,萧楚才磨磨蹭蹭替裴钰穿了衣服,两人拉着手走出来。

    明夷看他们这腻歪劲儿就已经猜出了大半,把刚打完的草结随手扔在了桌上,仰身靠在椅背上,慨然道:“恨海情天啊——”

    “你这张嘴下了地狱都得上个铐。”萧楚乜了他一眼,问道,“礼部和司礼监的人已经在神机营了?”

    明夷道:“回主子,礼部的人倒是走了,司礼监的还待着指点江山呢,是内廷的掌印太监陈喜。”

    裴钰脸上的余热未褪,脑海里全是萧楚的那番陈情,加上他又缠着要亲,跟自己耳鬓厮磨的时候说了好几声“喜欢你”,这些话烧灼着裴钰的内心,把人说得心潮起伏。

    于是亲着亲着差点就要起火。

    好在裴钰还算冷静,强撑着神志把萧楚给推开了。

    萧楚打哨唤了马过来,把裴钰先给抱了上去,随后才翻身上马,他还惦记着裴钰的腰,驱得不快,西一长街往来的人不多,没什么人见着他们。

    萧楚下巴搭在裴钰颈窝里,跟他咬耳朵:“怜之,礼部的人都不在那处了,怎么还跟我一块儿去呀?”

    裴钰耳尖红红的,但还是认真答道:“事关京营,必须事无巨细。”

    “还以为你要说,离不开我呢。”

    “……谁会这么想。”

    “你掉眼泪的时候就这么想的,”萧楚把缰绳塞进裴钰手里,好能整个人把他抱进怀中,“说着不要了可以了,又裹着我不放。”

    裴钰一听他说话就腰疼腿酸,往后推了推他。

    明夷为了不看到这二人卿卿我我的场面,特地早走了一会儿,待萧楚和裴钰到神机营时,他已经拴好马在等着了。

    神机营从外边看跟三大营没什么区别,但营帐里边就另有玄机了,这里除了每日的演兵操练,还有专门制造枪火的一支分营,就设立在大帐边上。

    萧楚很少来神机营,大帐的主位一直都空着,已经落了不少灰,明夷替萧楚挑开帐帘,里边一位穿着红蟒袍子的太监正坐在次位上喝着茶。

    萧楚把雁翎刀置上了刀座,随手掸了掸主位和一张次位上的落灰,说道:“陈公公,今儿个天子起早了吧?您怎么这个点就来了?”

    陈喜搁了茶盏,笑眯眯地起身朝萧楚和裴钰相礼。

    “见过侯爷,见过御史大人。”

    二人颔首后,陈喜没继续寒暄,直入主题:“侯爷,礼部向神机营借的这批枪火已经跟内阁拟过票了,您看,什么时候派点人往望仙台送去呢?”

    萧楚坐下,翻看着桌上的账册,边说道:“不着急,秋猎不还有些时候么。”

    “自然是不急的,侯爷,”陈喜笑得很和善,阴柔着声音,“天子的意思,秋猎的时候走个过场,火器都不用装填弹药,猎场照旧还是以骑射为主。”

    萧楚盯着陈喜看了会儿。

    他讨厌阉党的一个原因,就是伸手不打笑脸人。

    若说裴钰这类人讲话是剑影刀光,那陈喜这样的太监就是绵里藏针,若是换了蠢的人来听,保不齐就没听懂话中的意思,要丢了性命。

    陈喜这一番话,就是在告诉萧楚,这批枪火是天子要用的,花不了一分一厘,不借,那就是驳了天子的面子。

    裴钰自然也听出了其中含义,从萧楚手中要了账册,翻开几页,沉声道:“礼部开的单子,要鸟铳一百,三眼铳一百,掣电铳一百和铳刀七十,神机营可以给,但不能全给,秋猎时京城的守备工作还需要三大营共同承担,所以一半的枪火只能现造,早不了。”

    “不打紧的。”陈喜从容答道,“届时会从卫所和衙门调派人手,京城的守备工作不会松懈。”

    “可——”

    “陈公公。”萧楚抬了抬手,抢断他的话,“这批枪火明日给您回文,时候不早了,天子那边还需要您伺候,我叫人送您回去?”

    陈喜的笑意不改,说道:“那就麻烦侯爷了,咱家这就回宫里跟天子报了去。”

    说罢,他又起身朝二人行礼,从营帐离开了。

    待人走后,萧楚不耐烦地叹了口气,面色不豫:“真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明夷也跟着叹气道:“他说话我都能觉着下一秒要往我背后刺一刀。”

    裴钰倒是看不出什么表情,平和地说道:“陈喜推拉的本事不小,他此番逼宫,说明司礼监这回必须要用这批火器。”

    萧楚冷哼一声:“说是借火器,到时候又来一句火器需要人抬,顺势把兵也借了去,真是打得好主意。”

    裴钰低头思索了一番,沉吟道:“只是不知道,他们到底要用这批火器做什么。”

    萧楚道:“明夷,这几日你在神机营多待着,若是司礼监还有异动,就呈报给我。”

    明夷点头应声后便退出了营帐。

    见萧楚心情不悦,裴钰没多说话,自己起身在大帐内四下转了转,走到雁翎刀前,才发现刀架前摆了本书卷,名字叫《天工开物》。

    它陈旧不堪,稍微翻动一下就能散落几片泛黄的碎纸,裴钰轻着动作掠过几页,在上边寻到了一些关于鸟铳的记载。

    萧楚见状,随口问道:“感兴趣?”

    裴钰道:“从前没涉猎过多少,觉得新奇。”

    萧楚听后起身走到了裴钰身后,覆上了他的手,带着人去指书上的那行文字,一边耐心地给他解释。

    “这种火枪是一眼铳,威力极大,三十步以内打中鸟雀可以致其羽肉粉碎,到五十步外才有完形,不过百步就会力竭,所以叫做鸟铳。”[1]

    裴钰没头没尾地来了句:“你会用么?”

    “本侯什么不会?只是这杆枪射程不远,倒不如弓箭来得好用。”

    萧楚贴近了些,手翻了过去和他掌心相碰,十指紧扣。

    “下回教你。”

    裴钰犹豫了会儿,还是从他手里挣脱开来,转身看向他,说道:“萧承礼,你打算怎么办?”

    萧楚挑眉,迫近了些,说道:“什么怎么办?圣旨在前,我难道还要抗旨不成?这批枪火定然是要给的。”

    裴钰知道他又在心里藏事儿了,脸色冷了下去,一语道破:“我知道你想夺走三大营的兵权,我不会由着你。”

    “裴怜之,刚还跟我心贴心呢,没想到你胳膊肘往外拐。”萧楚脸色也不大好看,声音阴沉着,“我本就是神机营提督,从阉党手里拿回我自己的东西,也叫夺?”

    裴钰上前几步,两人这么对视着,眼神里好像能闪出几瞬电光。

    “我不信你的野心只在于京营的兵权。”

    萧楚嗤笑了声,把人直接抱到了怀里,压低了声恶狠狠地说:“早跟你说过了,我要反,你拦着我也没用,我照样会摘了狗皇帝的脑袋。”

    裴钰仰头看他,蹙眉道:“我是大祁的朝官,我不可能放任一个逆党作乱朝野。”

    “是,可你在乎的到底是天子给你的这顶官帽,还是这片疆土里的饿殍遍野?民生艰辛你不管,管我一个正人君子做什么。”

    他圈在裴钰腰上的手用了些力气,把人抱得更紧,裴钰贴着他的胸膛,连起伏的心跳都能感受出来。

    “况且,我是逆党,那你是什么?逆党的枕边人?”

    萧楚被他讲得胸中烦闷,连说话都沾了火气,恨不得现在就往裴钰身上一口啃下去。

    “你不是正人君子,你是流氓,而且——”裴钰双手捏住了萧楚的脸,开始不讲道理起来,“萧承礼,今早你说什么都听我的,原来是在哄我。”

    萧楚一听都快有些哭笑不得,又觉得裴钰这般不讲理的模样属实少见,可爱得很,目光忍不住朝他一张一合的唇上去。

    这么好亲的一张嘴,讲出来的话也忒伤人了。

    他抓住了裴钰手,故意恶着声说:“是啊,我什么都听你的,但我劝你不要和我争,毕竟以后我们还要成亲,我可不想大婚那日还要把你捆在喜轿上。”

    看着人凶狠地说出“我们还要成亲”这句话,裴钰一时间都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和他无言对视了须臾后,裴钰抬手去推了推萧楚的肩。

    “谁要和你——”

    萧楚身后雁翎刀的锷铁闪着寒芒,和他那枚银坠相互辉映着,堂而皇之就闯入了裴钰的眼中。

    他的话还没说完,萧楚的吻就截断了他的气息。

    第42章 调情

    萧楚压着裴钰的身子,撒气般地去咬他的耳朵,他这回没说喜欢,而是闷着声抱怨了一句:“裴怜之,我恨死你了。”

    他这样像极了犬类的呜咽,裴钰也知道他心里憋着火气,在陈喜面前吃了瘪,裴钰还要这般说些刺挠的话,搞得他又恨又烦。

    裴钰心里纠结了会儿,终于还是按下羞耻心,去搓了搓萧楚的脸颊,手指刮过那枚银坠,发出悦耳的响声。

    他嘴有点儿笨:“不准生气。”

    说完又觉得不大妥帖,添上一句:“是我不好,你……你不要生气了。”

    他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萧楚搭在他肩上,什么话也不说,裴钰猜想他大概是没听见,心里竟焦灼了起来,忍不住问道:“萧承礼?”

    他理都不理。

    “萧承礼?”裴钰又问,“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没应声。

    裴钰几乎是深吸了口气,做好了极强的心理斗争,这才小声说了一句。

    “我错了。”

    耳边终于传来一声短促的笑,萧楚手圈紧了裴钰的腰,像是终于得逞了一般,甜腻腻地往他耳边吹气,边说着:“秋祀结束之前,我们都要待在一起。”

    “道歉的话,到床上再说吧,你最好是哭着说。”

    这个人永远都玩不腻这些把戏,他好幼稚。

    他们拥抱的空隙,有不少路过营帐的士卒瞄见了帐内的光景,一个个脑袋层叠着躲在帷幄后边,正往里偷看。

    “提督这是寻的哪里的美人?”

    “模样生得忒标致了,这不大像花柳巷子里的人呀。”

    “瞎说什么?这是都察院那个……”

    这堆人里明夷也跟着凑热闹,踮着脚往里看,一边不禁叹服着:“主子这么来事,难怪连冰块心的裴怜之都喜欢他啊——”

    几个人还在讨论那美人姓赵还是姓楚,一听明夷这话,顿时惊道:“裴怜之?这个人是裴怜之?”

    明夷“啊”了一声,道:“怎么了?”

    “他俩的传言是真的?”

    “开什么玩笑,提督从前不是最讨厌这个人吗?”

    闲言碎语堆积起来飘进了裴钰的耳朵里,他余光瞥见了营帐外有人,便立刻推开萧楚,脸上的潮红都没褪去,赶忙侧过了脸。

    萧楚不耐烦地冲营帐外的人扬了扬手,做了个“滚”的口型,几个人立刻背后一寒,连滚带爬地跑了。

    “这地方有些日子没洒扫了,太闷气儿,咱们出去说好不好?”待人走后,萧楚无奈地叹了口气,往裴钰额头轻吻了下,说道,“怜之,不要总往我心上捅刀子。”

    裴钰抬起折扇点了点萧楚的心口,说道:“你这人没有心。”

    跟明夷交代了几句后,他们便去了东一长街,在先前白樊楼附近的一家茶馆落了座。

    京州的茶馆和别处不大一样,这地方的权贵太多,店家也懂得投其所好,肆里要放几个清客作陪逗闷,萧楚推拒后二人就往阁楼上走,寻了个安静的雅处。

    “打一壶茶吧。”

    萧楚掀了袍子坐下,把牌子扔给了跟上来的伙计,冲裴钰笑道:“这儿不比白樊楼,只有说书的,没唱戏的。”

    “书上说茶肆当泉实玉带,茶实兰雪,”裴钰转了转杯,讽刺道,“却没说淫词艳曲,谈风论月,茶本君子,却要在京州与浊流合污。”

    “这出没听过?”萧楚不理会他这阴阳怪气,靠上椅背,饶有兴致地看着楼下那说书人,说道,“上回梅小鸟不是给你听过么。”

    裴钰问道:“你们为什么都叫他小鸟?”

    “因为他喜欢学舌呗,”萧楚去碰裴钰的手,又开始甜言蜜语,“学你,可他学不会半分,我们怜之是独一无二的宝贝。”

    “错,他学的是你。”裴钰盯他,说,“学你插科打诨,学你寻花问柳。”

    “既然你也这么想,那就是了。”

    萧楚的眼神动也不动,他们每回对视时,都非要从对方眼里剖解出更多东西,如此才算略胜一筹。

    “怜之,偶尔多跟我去玩儿呗,市井的事我比你熟,多看看民生百态,对你也有好处。”

    “你是风月场的老手,我自然不如你。”

    裴钰抽开手,故意端起茶盏装作要喝茶的模样。

    他抿了口茶,才不咸不淡地又添了句:“你喜欢过的姑娘,大概比泷河里的鱼还要多。”

    “这话怎么听着有醋味儿。”萧楚撑着脸看他,泛起浅浅的笑意,“那你猜猜我最喜欢哪个姑娘?”

    裴钰前倾了些身子,眼神有点凶恶:“往后别再问我这问题,我猜你哪个都最喜欢。”

    “哟,还瞪上我了。”

    萧楚也往前了些,跟他紧凑着,俩人鼻尖都要碰上了。

    他坏笑着说:“我就喜欢你,裴怜之,我只和你亲过嘴上过床,以后我也只想和你上床。”

    裴钰的脸登时一红。

    “别说这种话!”

    “我猜你爱听得很,你爱死我了。”

    裴钰拿扇子狠敲了他的脑袋。

    萧楚心满意足地坐了回去,缓缓往自己杯中斟茶,灼烫的热茶滚入瓷杯中,溢出些清淡的茶香。

    茶馆的伙计是个眼尖的,知道他们是贵客,便端来了一碟子京州豆糕,又提来一壶新茶替他们换上。

    裴钰又拿些银两给他,一边对萧楚说道:“最近京州的百姓不太平,从那次你在文庙把那批学生都抓了以后,外城的百姓有不少都跑来内城闹事。”

    “没有我这把火,他们照样会来。”

    萧楚无所谓地说了句,随后咬了块糕点,入口有几丝凉意。

    他又装作心不在焉地试探道:“上回同你说的槽岭那事情,后来我没怎么放在心上,这村子如今怎么样了?”

    裴钰的折扇敲到萧楚的手背上,说道:“神武侯府有自己的谍网,外城的事情,明夷比我更清楚,你何必来问我?”

    “我问你,是想听你亲口说。”萧楚反手抓住了折扇,眯起眼睛看他,“五年前你在槽岭推行改制以后,就再没有新的动作,可是这段时间,外城几乎一半的村镇你都上了改稻为棉的奏章,这让我觉得……你很着急。”

    “听懂了么,裴钰。”

    萧楚的神色忽然有些冷,他松开了扇子,转而去抚摸裴钰的脸,动作极尽轻柔,却让人觉得下一刻就要被扼住脖颈。

    “你有事情在瞒着我。”

    裴钰维持着镇定,他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在萧楚的威压下露出破绽,否则就会被这虎狼扑上来拆吃干净。

    “你多想了,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告诉你。”

    裴钰手中颠弄着扇子,玉石敲击着檀木桌面发出响声,跟他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国库空虚的问题需要解决,否则不光是边境军队乏力,如今京州的吏治恐怕也会崩盘,改稻为棉能缓解财政压力,之所以这段时间才开始,是因为白樊楼倒了,梅党的根基正在被撬动。”

    他又抿了口茶,继续说:“梅党党羽是如今国库的最大来源,如果梅党要倒台,这笔亏空必须立刻填上,否则大祁就会陷入内外交困,必然天下大乱。”

    萧楚爱听他讲正经事儿的模样,整个人都有种特别的气韵,会让萧楚联想到寒梅或是雪莲,总之是那些在凛冬反而开得更漂亮的花。

    这和裴钰本人也很像,他是个不惧寒的人,哪怕到了深冬,身子也照样温热着,萧楚最喜欢冬天的他,抱起来舒服得叫人不想离开。

    当然,身子外是暖和的,身子里也一样。

    他语气轻松了些,道:“好吧,那你想不想知道我的看法?”

    裴钰也掰了块豆糕,说:“愿闻其详。”

    “你推行改稻为棉的奏疏,被内阁拿到了御前,天子对你的行踪了如指掌,虽然你是为了国帑而考虑,无可厚非,但他要思虑的东西更多。”

    裴钰咬了半口,看了一眼萧楚,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萧楚道:“改制,就要一改俱改,你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才这般着急,但在天子眼中,改制以后京州的主要财政来源从粮食变为了丝绸和棉布,那这些东西的贸易往来是谁负责的?”

    “内阁?”裴钰点了点头,认可了萧楚的想法,顺着他的思路继续说,“内阁如今分清流和梅党两派,不管哪方掌握了贸易往来的权力,都会让天子端不平这碗水,所以这次秋猎,其实是天子借司礼监之手,在针对改稻为棉,这一点,的确是我思虑不周了。”

    “这不是你的问题,怜之。”萧楚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但你不想参与党争,不代表你不会被卷入其中。”

    裴钰被他揉得有些脸红,一口把剩下的豆糕全给吃了。

    “继续说神机营,为什么司礼监要借那批枪火,名义上是给秋猎撑撑场面,实则是要用兵,然后把这脏水泼我头上,只是具体他们会怎么做,我还没什么眉目。”

    “按照陈喜的手段,”裴钰眉头紧锁,沉声道,“他可能会找人故意挑事,演一出戏。”

    萧楚讪笑道:“又是个爱唱戏的。”

    说罢,他又趁着裴钰思索的时候,从他手里拿走了折扇,裴钰伸手想抢回来,却被人又躲开了,他再要起身去抢,萧楚就再躲。

    像在逗猫。

    裴钰感觉到自己又被戏耍了,干脆坐回去乜他一眼,改说道:“那你想好对策了吗?”

    “想不想知道,怜之?”萧楚撑着脸,把那折扇在手中颠转了下,拿扇尖挑起了裴钰的下巴,“叫我声好哥哥,我心肝都剖出来给你看。”

    “不可能。”

    裴钰推开扇子起身就走。

    第43章 圈禁

    后来几日,萧楚完全无视了裴钰的反对,继续跟他一块儿在西街的宅子里住着,夜夜都同榻而眠,起先裴钰还要抗拒几声,后来干脆懒得说了。

    说也没用,萧承礼的脸皮天下第一厚。

    自从那次和裴钰做了以后,萧楚就跟上了瘾似地,压根不知倦怠,也不觉得腻,他夜里总是要纠缠着裴钰,把白日间窝着的火气都往人身上去,像是在报复这人牙尖嘴利,埋怨他一点都不顾及情面。

    裴钰捱着他的怨气,却也不觉得痛苦,慢慢习惯了那些莽撞和仓促之后,便愈发觉得这种进.犯是种快.感,耳边大逆不道的话语是种调.情,而情到深处,他也会去迎合萧楚的话语,告诉他要往哪儿去用.力,虽然大多数时候萧楚压根不需要他去说,他比裴钰本人还了解自己。

    在温存的时刻,裴钰又总是意犹未尽,眼里载满了情.潮欲.海,像是雾里的山川,他身上的麻劲儿都没过,还要故意楚楚可怜地看着萧楚,装作被人欺负的模样,心里却悄悄猫着坏心眼。

    再狠心一点,裴钰想。

    萧楚替他清洗了下身子后,就掀开被子抱着人钻了进去。

    自入秋后,天气已经凉了不少,但裴钰的身子一向都很暖,萧楚就更爱贴着他睡,比起那些炭火气重的火炉子,裴钰又香又暖和,舒服多了。

    萧楚贴着裴钰的耳背,轻轻嗅闻了下他身上的气味,没了先前的香薰后,他身上散发的更像是雪松的清香,虽然清淡着,却叫人欲罢不能。

    “怜之,你怎么这么香?”萧楚逗他,蹭了蹭他的耳廓,“上辈子是不是天天泡在香笼里。”

    “不要趁机乱摸。”裴钰推开往自己后腰下滑去的手,小声斥道,“方才不是说好结束了。”

    萧楚“嗯”了声,把人靠紧了自己的胸膛。

    两人都只穿了中衣,被包裹在褥子的温度里,安心地相互依偎着。

    夜已经深了,连灯繁酒暖的东一长街都要逐渐悄寂下来,在这抹清冷的月色里沉沉睡去,两个人说了会儿话,声音就越来越低。

    裴钰躲在萧楚的怀里小声地哼哼,萧楚也困顿着,听不大清楚他在说什么,只能强撑着意识小声说两句。

    “在说什么呀,怜之,早些睡了。”

    他轻拍着裴钰的背脊,像是在哄人入睡。

    “早些睡,宝贝……”

    裴钰觉得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睡过安稳觉了,但他躺在萧楚的怀抱里,被人温暖地圈紧在臂弯中,耳边都是絮絮的呢喃情话,他就觉得困意慢慢地泛了上来,阖上眼后听着萧楚的声音,便能安然入睡。

    这几日他都一夜无梦,睡得相当安稳,以至于偶尔要起晚了些,待到萧楚唤他起来,他才悠悠醒转。

    不过这天夜里,裴钰做了个梦。

    梦里最初能听到很多声音,白日里神机营的那些响动在耳边迟迟挥之不去,除此之外,还有铁器捶打的闷钝沉响,和一些仓促的喘息声。

    他头脑昏沉耳鸣大作,待勉强维持了精神后,才发现这喘息是从自己口中逸出来的。

    双手被铁链牢牢地扣紧,悬吊在半空中,他低垂着首,面前只能看见一双漆黑的军靴,正悠然地踏着地面,像是在等待他说话。

    那人等了许久,似乎终于没耐心了,这才开口道:“裴御史,今儿个北镇抚司的都在御前述职,所以本侯来审你。”

    直到那靴子点起自己的下巴,裴钰这才吃力地抬头,看清了这人的相貌。

    他听见自己说:“我既无罪,你有什么资格审我?”

    “想让我放你走,那就求我。”

    萧楚坐在扶手椅上,手边摆了盘还沾着水的葡萄和一枚小瓷瓶,他随手摘了颗葡萄扔到口中,利齿咬碎了果皮,甘甜的汁水浸润铺满在舌腔里。

    他像是尝到了甜头,嘴角轻轻勾起,踩上了裴钰的膝。

    “像这样,跪着求。”

    铁链晃动了一下。

    裴钰依稀觉得梦里的自己好像已经被圈禁在这牢狱中很久很久了,他嘴唇干涩,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力气残余,四肢都是发软的,哪怕想握紧拳头去掐自己的掌心也做不到。

    他的魂灵被禁锢在这具躯壳里,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只能感受,只能窃听。

    裴钰又听见自己张口,气若游丝地说道:“你还不配让我求你,萧楚。”

    “我不配?”萧楚嗤笑了一声,收回脚搭起了腿,叹息一般说道,“多高贵的清流啊,我放你走,你要去做什么呢?是幡然悔悟,要替我阿姐烧烧纸了?”

    他俯视着裴钰,眼里尽是森寒。

    “只有你死了,她的亡魂才会安息。”

    萧楚一抬手,猝然打翻了那碟葡萄。

    碗碟碎裂的声音清晰地扎入了耳中,刺痛着裴钰的耳膜,他觉得自己的心脏正仓皇地乱跳,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感正从足底爬升,叫人头皮发麻。

    “你要肃清吏治,你要批龙鳞,可以啊!但我跟你说了一千次一万次,雁军的命在梅知节手里!”

    他显然怒不可遏,话语中透露着深深的失望,最后竟然笑出了声,讥讽道:“当初我居然还信了你的鬼话,以为你真的会为了我,为了雁州,稍微放下一点利益……”

    裴钰侧过头,喉咙滚动了一下,张口想解释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哽住了,最后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为什么没说出口?

    裴钰挣扎着想张口,可他撼动不了自己的身躯,他是个已经逃出生天的魂灵。

    萧楚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深叹了口气,忽然冲裴钰露齿而笑,问道:“阿怜,我们多久没做了?”

    说罢,他一倾身,手猛然掐紧了裴钰的颈部。

    裴钰被迫抬着头,怒视着萧楚,一边吃力地挣扎,想从那铁链中挣脱出来,晃动的锁链相撞不停地发出脆响。

    可萧楚不管不顾,空出的那只手将小瓷瓶往桌上一敲,磕开了药塞子,把里边的药丸在指间捏了捏。

    “张口。”

    裴钰咬死了牙也不动,那双乖顺的眸子里盛满了倔强的神色,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萧楚生生撕烂。

    “不想张口,是么?”萧楚沉吟着,扼紧他脖颈的手顺势上滑,“那我喂给你,好不好,阿怜。”

    他眼里忽然跃动着疯狂又兴奋的光芒,将那颗丹药咬在齿间,按住裴钰下颌的指腹一用力,伴随着一声闷哼,将他的唇齿给撬开了,在这声音里,萧楚饱怀恶意地含上了裴钰的唇。

    几乎是在触碰到嘴唇的那一瞬间,萧楚咬碎了那颗丹药,它顷刻间化作齑粉滑入了裴钰的喉咙,甜腻的感觉在二人舌腔里扩散开来。

    这是枚催.情的药。

    裴钰瞪大了眼睛,齿间一合拢,下口咬住了萧楚,他一吃痛才退开了去,血珠瞬间从破开的唇上渗透出来。

    萧楚沾去了唇上的血迹,皱着眉看向裴钰,他正剧烈地咳嗽着,想把那些药粉从口腔里给呕吐出来,可已经来不及了,萧楚疯癫的行径已经让他将那情药彻底吞咽了进去。

    几乎就是在意识到这药物是什么的瞬间,裴钰浑身的血气都激荡起来,仿佛被架在了滚烫的热铁上烧灼着,开始浸出细汗,微微战栗。

    “是不是好热,你最怕热了。”

    萧楚坐回去靠上了椅背,冷漠地看着裴钰:“我搞不懂你,裴钰,我们像从前那样相安无事不就好了?”

    “你却非要我恨你,要我恶心你。”

    裴钰胸口强烈地起伏着,他挣扎的动作太剧烈,让手腕被勒出了暗红的血痕,他一下下往后磕着墙面,想用疼痛叫自己保持清醒,可一切行为都无济于事,他的情潮逐渐攀上来了,浑身都开始酥麻无力,腰身发软。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铁骨铮铮,为了那些压死在望仙台下的尸骨鸣冤,不惜要被我这般欺辱——”

    萧楚还在继续说着,他眼底都开始泛上猩红,话语愈发狠戾,仿佛痛绝了裴钰的一切所为,非要把他踩进泥泞里弄得满身脏污才肯罢休。

    “可这普天之下,难道只有你眼里的百姓是百姓,那些远在雁州的人命就如同草芥?你真是好高的德行。”

    萧楚的耐心变得很差,裴钰只要有片刻答不上话,他就变得很焦躁易怒,恨不能亲自撬开裴钰的唇齿,逼他把真话从胃里吐出来。

    他望着裴钰被情热烧灼而微微颤抖的模样,低声喃喃。

    “你总是这副样子,我快要觉得你骨子里就刻着浪.荡了。”

    这情.药两个人同时吃了,催出的情.潮当然也是同时出现的,萧楚的喘息随之逐渐变得浓重起来,他踩上了裴钰的肩,将人抵靠在粗砺的墙面上。

    “这一局是我赢了,裴怜之,该你付出代价了。”

    他促狭地笑着,拿靴背拍了拍裴钰的脸颊,随后又猛地勾住了他的后颈,把人往自己两腿之间靠。

    “好好取悦我,我可以考虑放你走。”

    裴钰的眼尾已经烧红了,他被情.药催得灼热难耐,可还是拼了命地要保留自己最后一丝清明,不肯服输。

    他切齿而语:“你、做、梦。”

    这三个字像重锤砸进了萧楚的内心。

    他像是对裴钰这般的负隅顽抗感到无比满足和兴奋,忽然从那张椅子上起身靠近了裴钰,那些浑浊的喘息声逐渐带起了恶劣的笑意。

    他贴紧了裴钰的耳鬓,边亲吻着他,边低声说着。

    “快听听,阿怜,就隔了一层木板,上边都是人。”

    “你若是不听我的,只要我一句话,这些人就会来到这诏狱中——”

    “难道你想让大家看看,你发情后欲求不满的模样吗?”

    第44章 消愁

    裴钰几乎是挣扎着从梦魇里惊醒过来。

    他仓皇无措地四下乱摸着,心脏狂跳不止,连呼吸都失了律,触碰到身边的萧楚后连带着把他也给推醒了。

    萧楚意识有些混沌,睡眼惺忪地看向裴钰,发现他的气息乱得厉害后顿时清醒了些。

    “怎么了?”

    萧楚的声音还哑着,他撑起身,往裴钰胸口去按,那心跳已经失速得好像随时要支离破碎,裴钰的瞳孔紧缩着,张口急促地抽着气。

    “呼吸,慢慢呼吸,裴钰。”

    萧楚立刻去点了几个让人平缓心神的穴位,耐心地引导着裴钰的呼吸。

    “怜之,看我。”

    他挽住裴钰的手,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的慌乱,掌心的温度给了裴钰极大的安心感,他的目光紧跟着萧楚,随着他的话慢慢调整呼吸的节奏。

    “别怕,别去想梦里的东西。”

    萧楚双指一直按着裴钰颈上跳动的经脉,直到确认他的心跳恢复正常后,才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怜之做得好,”萧楚柔声夸奖他,把人重新拥抱进怀里,轻轻拍打着裴钰的后心安抚他,“别怕,我在这儿呢。”

    裴钰惊魂未定地回抱住了萧楚,手在他背后滑动了几下,像是怕他下一秒就要消失,一双眸子里的恐惧迟迟弥散不开。

    萧楚从他微微颤抖的身躯里感受到了这些害怕,于是让裴钰的脑袋靠着自己的肩,安慰道:“什么梦能吓倒天不怕地不怕的裴怜之?”

    “看来是跟我睡少了,往后再要做梦,就喊我的名字,喊萧承礼,我把你唤回来。”

    他轻吻着裴钰的头发,一下下抚弄着裴钰的背脊,在这些温柔的声音中,裴钰终于从这噩梦的余波里找回了神智。

    他咽了下喉咙,淡淡道:“我梦到你死了。”

    萧楚眼里含着笑意,按住了裴钰的肩,说:“这是怕我死呢,还是想我死呢?”

    裴钰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错了话,赶紧避开眼神,改口道:“不,不是——”

    “放心,”萧楚去捧他的脸,把他捏得嘴都要撅起来了,“我舍不得你,我们一辈子都要在一起。”

    ***

    秋后第三日。

    这是个重要的日子,裴钰要和萧楚一块儿进皇城迎雁军的现任总兵萧仇回京。

    雁州如今的境况很不好,尤其是萧仇统兵的这些年,北狄频频进犯边关,别说是从关口打出去了,单单凭靠朝廷每年扣扣嗖嗖的这些军饷,连守住天秋关都是苟延残喘。

    尤其是在萧楚被调回京州后,他领兵的那支骑队便失去了统帅,这些年萧仇殚精竭虑地维/稳着雁北的军心,每年都要亲自入京敲打,可依然阻挡不了雁军在一次次的权斗漩涡中失去了冲劲,日薄西山。

    至于为什么裴钰也要去,当然是被萧楚逼迫的。

    马车停到文宣门前,萧楚随手替裴钰挑开帘子,俩人先后下了车。

    “这会儿估计已经见完天子了,往这条路上去,应该能见着。”

    裴钰摇着扇子,遮掩了半个面貌。

    裴钰道:“为什么非要我见?”

    萧楚道:“我觉着不见不合适,毕竟我们往后要成亲,正好有机会让你见见我的家人。”

    他这几天总把“成亲”俩字挂在嘴边,像是寻到了什么新奇的物件,把裴钰也给说晕了,好像这事儿已经板上钉钉,给敲定了。

    他们下了马车后往文宣门里走了没多久,便遥遥地看见了模糊的几个身影。

    矮个的那个一眼望见了裴钰和萧楚,于是在后边卖力地朝他们挥着手,裴钰认出了这人的身影,是明夷。

    随后他的目光便从明夷缓缓转移到了他身边的那人身上。

    是个个子高挑的女人,披了件黑色的毛氅,手中拿着马鞭,正侧对着他们,和一个太监说着话,那太监不停地点头哈腰,时不时就要往脸上抹把汗。

    她便是近些年新领雁军的总兵萧仇,在大祁的如今的众将之中名列魁首,任了左都督的军职。

    雁州人的确有自己的特点,他们都是边境长大的猛禽,生来就带着野兽敏锐的嗅觉和目力,在萧仇面前几乎藏匿不了任何窥视,裴钰不过是多停留了一瞬,她便回过身来与他对上了目光。

    她的敌意很强,那目光和萧楚如出一辙,寒气冷冽,散发着令人悚然的胁迫和凶戾。

    萧仇解下大氅抛给了明夷,缓步朝裴钰走了过来,就在这须臾之间,裴钰忽然很想后退。

    一些晦涩的记忆陡然泛上心头,裴钰在看见萧仇的那一瞬间,强烈的不安和愧怍占满了胸腔。

    她就是,前世自己和萧楚殊途陌路的起点。

    “你叫什么名字?”

    她个子比裴钰高出些,此刻驻足在裴钰面前俯视着他,让人觉得背后藏了伺机而动扑食的恶狼。

    裴钰的指稍掐紧了肤肉,还算镇定地行了个礼,答道:“见过都督,下官名叫裴钰。”

    “李寅送回雁州的信我看过了,你是萧楚的至交,是么?”

    裴钰抿了抿唇,正要张口回答,忽然觉得肩上一股力道压了上来。

    “是至交,阿姐。”

    耳边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萧楚屈臂搭在裴钰的肩上,对萧仇说道。

    “也是往后要和我成亲的人。”

    裴钰心念一动,侧头看了一眼萧楚。

    “哦?”萧仇听完萧楚这话,面色显而易见地沉了下去,手中的马鞭抵上了裴钰的心口,说道,“你这相貌的确出挑,雁州少有。”

    虽是赞美之辞,话里却含着讽刺。

    萧楚眯起眼睛看她,将裴钰往后推了推,说道:“自然出挑,阿姐,过段时日带回雁州,让我爹瞧瞧。”

    姐弟二人话语间都是刀光剑影,一旁的明夷抱着毛氅,小心翼翼地凑到了裴钰边上,说道:“主子性子倔,以前挨过大帅不少打,俩人从雁州吵到京州来。”

    裴钰点了点头,不作声。

    萧仇看着萧楚这吊儿郎当的模样,脸色就更是阴沉,稍稍抬头睨视着他。

    她说:“我说过,让你在京州成家,不是让你娶一个男人。”

    “我就喜欢男人。”萧楚跟她较上劲了,没半点服输的意思,“你让我娶个女人回家,我也去外头找男人玩儿。”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萧仇,她手中一松,那根马鞭就落到了地上,明夷几乎是在她做出这个动作的瞬间跪到了地上。

    “大帅息怒!”

    “别跪!”萧楚清喝了一声,目光寸步不移地盯着萧仇,“你现在是我手底下的人,只听我的命令,萧大帅要做什么,用不着你来费心!”

    明夷听罢一咬牙,又立刻弹起身来,心说为了萧楚,只好硬着头皮一起挨打,谁让他主子就是这么个倔脾气。

    萧仇笑了声,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笑意。

    “看来这半年里,你变了许多。”

    她说话间,马鞭往地上抽了下,分明是不大的动作,却硬是刮出一道劲风锐响,听得明夷身子一凛。

    萧楚没有像他这般害怕,反而往前了一步,说道:“我觉得您倒是没怎么变,只是脾气差了不少。”

    明夷还要再说话,却被裴钰抬手拦了下来,他也跟着上前了一步,说道:“都督,此处是皇城内,用鞭刑怕是会招致闲言碎语,若是承礼犯了家法,不如我先领他先出了皇城,您再行惩戒。”

    这声“承礼”听着新奇,萧楚眨了眨眼看向裴钰。

    他比明夷胆子大多了,兴许是没见过萧仇抽人时候的模样,身子还是站得笔直,没有一分退却的意思。

    萧仇凝视着裴钰良久,将马鞭收了起来。

    “走吧。”

    待到出了皇城,萧楚片刻都没有犹豫,直接打哨唤了马来,身子一跃跳上了马背,顺手就把地上的裴钰拦腰捞起。

    他高坐马上,回头看了眼萧仇,颇有些得意地说:“阿姐,今儿个您就留在京州赏花吧,我们先回去了,明日再见!”

    裴钰都没反应过来,人就被抱到了马上,不待他跟萧仇作别,那马蹄就跟受了惊似地疾驰而去。

    明夷看见这场面,心脏都吓凉半截,立刻半跪在地上朝萧仇恳切道:“大帅,主子并非有意顶撞您,一切都是属下的过失,还请大帅惩戒!”

    他请完罪后,萧仇沉默了许久,始终没有发难,让明夷几乎冷汗涔涔,头垂得更低了。

    “罢了,他说的不错。”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淡淡说了一句。

    “你已经不是我手底下的人了,惩戒你的事情,不需要我来做。”

    ***

    萧楚在长姐面前狠狠地撒泼了一把,只觉得身心都舒畅了不少,抱着怀里的美人回到了西街的宅子里。

    裴钰下了马,轻轻地踢了萧楚一脚,嗔怪道:“你怎可如此放肆,这么一来,她岂不是更不会搭理你的话?”

    萧楚冲他笑,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她都夸你漂亮了,我可从没听她夸过人。”

    裴钰脸一红,赶紧侧过脸去。

    “你莫要胡言乱语,我同你说的话,你听进去了吗?”

    萧楚当然没听进去,他的注意力压根不在裴钰的话语上,他盯着那唇看很久了。

    “话都是得软磨硬泡地说,才能听进耳朵里,”他又跟到裴钰身前,无所谓地说了句,“她脾气就这样,比你还难琢磨。”

    说罢这句,他直接把人抱起来亲,裴钰的腿环着他的腰,挂在了他身上,他们剩下的呢喃窃语都随着唇舌相贴被濡湿了。

    他的确心里边急着,毕竟这是他们同住的最后一日了,秋猎之前,很可能要好几日都见不着面。

    他每多和裴钰相处一日,就觉得跟他缠得更紧,心里的爱意就烧得更强烈,恨不得天天要粘一起,尤其这几日俩人住同一个屋檐下,除了白日里跟京州的朝员扯扯头花,夜夜都是温存。

    他磨蹭裴钰的唇,嗅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几近痴迷地望着裴钰的眼睛。

    那里总有一层薄雾,让人愈发忍不住去窥视,想看清雾气后边的到底是什么,然而若是盯着这对眸子看了太久,就会掉入陷阱,待到反应过来时,已经落入窠巢之中了。

    从前萧楚会慎之又慎,如今却是心甘情愿。

    裴钰的气息被侵占得有些过头了,他们的唇分离开时裴钰几乎是用力地深吸了口气,才勉强缓过神来。

    萧楚把他给放下了,裴钰的身子已经发燥了些,气息稍稍急促,他踩上地面后轻推了下萧楚的肩。

    “我先去洗。”

    萧楚捧着裴钰的脸又亲了一口,随后把人打横抱了起来,冲他轻佻地笑着。

    “一块儿洗吧,怜之。”

    第45章 共浴

    裴钰在西一长街的宅子不大,除了平日里洒扫前院的仆从便没什么人,侍女提早就烧了热水,浴堂踏进去便是热气腾腾的,混着皂角和白檀的香气扑面而来。

    萧楚抱着裴钰进去,临了浴池边上才把人放下,顺手把外袍解下挂到了小架上。

    他的目光把裴钰浑身上下扫了一遍,最后说道:“我帮你脱,还是你自己脱?”

    裴钰哪个都不想选,都觉得羞耻之极。

    热气儿蒸着裴钰,把他烘得烫烫的,连吐出的气都沾着湿雾。

    他说:“只准洗澡。”

    萧楚疑惑道:“我说我要做别的了么?”

    但萧楚是个不大讲道理的人,他口是心非地抽走了裴钰的腰带后随手叠起衔在嘴里,随后利落地把人剥了个干净,摸着腰捞进了池子里。

    裴钰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就一个劲地问他“干什么”,萧楚仗着自己嘴里咬着东西愣是不回答,搞得裴钰身子紧绷着,生怕他要破格行事。

    他从裴钰的腰窝往上滑,单手把人的腕子捉了起来,随后口中一松,用腰带往上缠了几圈,捆紧在了池边的木桩子上。

    裴钰用力挣扎了下,捆得好紧,这姿势让身子也使不上劲。

    裴钰有些生气地叫唤了一声:“放开我!”

    “好好好,放开你。”萧楚蹲在池子边上,往他脖颈上摸了一把,笑着说,“我偏不放。”

    说完,他这才把衣服解了,走下水,浴堂的光线充足,没有夜里帷帐下那样昏暗,迷蒙的水雾遮掩在萧楚的胸膛前,把裴钰看得头晕目眩。

    萧楚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裴钰看,看得他有些局促不安,想捂住脸,可双手却被捆着不能动弹,只好慌乱地躲避着眼神。

    萧楚搭起臂,耐人寻味地说了句。

    “很喜欢?”

    裴钰一下被说穿了心事,赶紧闭上眼。

    萧楚这就不大乐意了,俯身过去揉了揉裴钰的脸,说道:“别闭眼啊,本侯服侍你沐浴更衣,这福气别人可享不上。”

    裴钰被他揉得痒,只好睁开眼,和萧楚对上了目光。

    萧楚问道:“今天是不是不大开心?”

    “没有,别瞎猜。”裴钰嘴角有点下落,闷着声说,“你大姐不喜欢我,很正常。”

    他顿了顿,又添上一句:“不少人不喜欢我,我已经习惯了。”

    “那还有人对我恨之入骨呢,怜之。”萧楚眼睛笑着,觉察出了他的不悦,“北狄人在边境天天喊,要我把我抽筋剥皮,剔骨剜肉,我照样快活着——”

    “我还有全天下最美的人,陪我共浴。”

    “嘴这么甜,听着就是哄人的。”可裴钰显然被哄开心了,还故意装作不悦的模样,“快放开我。”

    “我乐意哄你,别人还没这好处呢。”

    萧楚忽视了他后半句话。

    裴钰被捆缚在木桩子上,半截身子浸在水里,怎么也动弹不了,只能叫萧楚替他清洗,萧楚沾湿了巾帕往他脖颈上抹,舒适的水温贴着皮肤,渗出几道水痕,顺着身体的曲线滑下,重新没入了池水中。

    “咱们和梅渡川吃酒那回,你热病犯了,我也这么服侍你,小裴大人。”

    萧楚说着,就刻意在他胸前停留了会儿,巾帕揉得仔细。

    裴钰动作不了,只能任由他使坏,低低泄出几口气。

    “你知道那个时候我都想些什么吗?”

    裴钰骂了一声:“想下.流事。”

    “我们怜之生得太聪明了。”萧楚还在揉捻着,一边气定神闲地跟他东拉西扯,“当时我就想,好想上.你,好想和你.做。”

    他停了动作望向裴钰,说:“你好漂亮。”

    巾帕没入水下的部分,就到了不大能上台面的环节了,感受着手掌间的触感,他的声音喑哑了些。

    “有时候我会想关着你,怜之,你是个坏人。”

    这句话让裴钰想到了那个梦,在他的记忆里似乎并没有这么一段故事,不论前世还是今生。

    难道真的只是一场,饭饱思淫.欲的春.梦吗?他压根没想到自己有着这么多遐思,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惶恐不安地醒来,不敢去细细思量梦里的一切。

    他知道这场梦的最后有人死了。

    萧楚不揉他了,也不替他擦拭了,把巾帕随手扔在了水中,那抹白色就飘在水面上,被萧楚的手掌取而代之了。

    他的手上下起落着,边恶着声说话:“猫儿在我身边关久了,便只会晓得问我讨要甜头,和你一般模样,裴怜之,我要养着你,叫你只能从我这儿讨到好,再也不敢冲别人扬起尾巴。”

    每到情动的时候,他总是这样说些诨言,像是昭示着他侵.略的开始,而裴钰就会被寸寸进犯,每回都招架不住。

    不过裴钰也逐渐从这几次的欢.爱中找到了些反扑他的手段。

    他忽然也很想学着萧楚的样子去逗弄他。他用那对柔顺的眼睛看着萧楚,缓缓启唇说了一句。

    “你住在我的宅子里,到底是你关着我,还是我关着你?”

    萧楚有一瞬间的愣神,随后笑了两声,欺身上来掐紧了裴钰的下巴,说:“好啊,狐狸精露出尾巴来了,是不是想挨收拾?”

    裴钰说完就烧红了脸,他确实想勾.引萧楚,但奈何这把戏玩得太差,反而叫自己羞耻心更重了。

    萧楚停了会儿,手顺着他腰窝的曲线上去,掌心和腰部就隔着一点儿距离,分明没触碰到,却蹭得裴钰好痒,让他不禁小声地哼哼了出来。

    “这么娇着喘,是叫.春呢?”

    他故意说这些话,让裴钰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被养着的猫。

    裴钰动了动身子,说:“你少说些……话。”

    萧楚学他:“嗯,我少说些……话。”

    裴钰被他欺负得有点恼恨了,生气道:“不准学!”

    “我听你的,怜之。”

    不让学说话,那就只能寻点儿别的欢情了。

    萧楚手掌挂上裴钰的那些水泽后,就开始抱着人的身子,让人虚虚地漂浮在了水上,安全感尽失,还要朝他呼吸般地一张一合,像极了勾.引,萧楚也很快满足了这翕动的空处。

    他很顺利,他们已经完全适应了对方,碰到一块儿就要擦出火来。

    萧楚让池水晃荡得厉害,偶尔会有水花往外扑溅,裴钰被缠住的腕子随着波动的池水也前后直晃,那腰带时紧时松。

    热潮不光浸满了浴堂,也直往人脸上赶,绯红和潋滟都染到皮肤上,催开了不愿张口吐露的话语。

    萧楚趁着热咬他的耳朵,低声絮絮。

    “昨夜你到底梦见什么了?”

    裴钰都没有心思纠结到底要不要答话了,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叫嚣着情.欲,只能下意识地喃喃作语。

    “我梦见,嗯,萧楚,我梦见你了……”

    “你梦见我死了,还是梦见,我像这样对你,或是更过分?”

    萧楚的声音低哑沉缓,说出来的却全是些浑言浊语,叫人听了心下羞耻,恨不能一口闷进水里,等他闭嘴了再起来。

    裴钰闭着眼睛吟吟着说:“不准再胡说了,否则……你今夜便回去!”

    “喊我今夜回去,你怎么像是舍不得我?”

    萧楚就低伏在他耳边,句句声声唤离着他的神魂,这些声音就混在翻着浪的池水里,往人心里也吹着暖气。

    他去吻裴钰的眼角,那处都淌过泪痕了,泛着惹人怜爱的桃色,像是在暗示这坏人都做了些什么荒唐的事情。

    “你每天都在想什么?为什么梦里都是我?”

    萧楚觉得这个人身上总有开拓不尽的乐趣,他们心意相通后,他得到的完全是与上辈子不同的感受。

    酥.麻的劲儿顺着后脊爬升上来,萧楚逐渐在情.热里丢了从容,反而有些仓促和焦躁起来,一边混乱地诉语着情话。

    “我好喜欢你。”

    “我怎么没早些发现,你有这么好,我好喜欢……”

    “我喜欢你,我特别喜欢你,裴怜之,我爱死你了……”

    他俯身亲吻裴钰,在浓重错乱的喘.息之间不停地诉说着太久以来的饥渴,不停地倾泻着无处释放的爱意。

    他头回在裴钰身上,想用“爱”这个字来形容,他从前不心疼裴钰,总觉得自己给他带去的痛楚是他咎由自取。

    哪怕是动情的时候,他吻上裴钰的唇,心里也会发了疯地滋长着晦暗的欲念,他要把这个人从高岭拽下来,要他伏低入尘埃里,要他认输,要他讨饶,要他和自己一起满身脏污。

    在床榻上,他也最喜欢见到裴钰生不如死的模样,看到这个人支零破碎,烫热的破坏欲就一个劲往上窜,他还想让他更惨,让他更脏。

    这就是最深的恨,萧楚反复地告诉自己。

    只是它们现在都被情意化柔了,只是这辈子他们都变了想法,而不是他一直恨错了人。

    ……

    吸取了上回的教训之后,萧楚怕裴钰又被折腾得难受,做了两回就打算停手了,毕竟人还在喝着药呢,不好老是这么欺负。

    萧楚扶了扶额头,看着仍浸在余韵中的裴钰,试图找回一些破碎的理智。

    他们要成亲的,他要待自己的爱人温柔些。

    可有些人不这么想。

    裴钰仰身抵靠在池壁上,眼角挂着泪,连双目都是失神的,那对被捆缚住的腕子早就不会挣扎了,他被腥躁的气息堵着,在情.欲的刺激中,一不小心把掖在心底深处的话给说了出来。

    他说,

    “还想要,萧楚,还想……”

    还想要。

    这声音挠痒似地传入了萧楚耳中,让他的瞳孔缓缓收紧。

    仅剩的那根理智的弦,在他脑中“嘣”地一声断裂开来了。

    第46章 鹤唳

    洗个澡费了不少水,萧楚坐在榻上替裴钰揉干头发的时候,他好几回都困得要倒下去,被萧楚搀起身子之后才打了个呵欠继续坐正了。

    萧楚哄着他:“快好了,别湿着头发睡,容易头疼。”

    “本来就头疼,”裴钰有点没力气,就想往后躺,眼里也是水涔涔的,“困了,想睡。”

    萧楚连声说“好”,终于不揉了,让了让身子,裴钰就顺势钻到被褥里去,萧楚也跟着进来贴着他。

    被褥里还留着方才的情热,他顺着去摸了下裴钰的手腕,那儿都被勒红了,印子也迟迟消不去,哪怕现在触碰到被腰带捆缚的地方,都还是烫烫的。

    像是一道他给的枷锁,萧楚想。

    “疼不疼?”

    他的声音缠着缱绻的情丝,把方才的热潮和香暖都暧昧地凝到这一句话里。

    “害过我了就莫要再装好人,”裴钰由他摸着手,斥责了两句,“疼,疼得要命。”

    萧楚就继续抚弄那圈勒痕,一边逗他:“我可不知道大祁的朝员还擅长美人计。”

    “在色中饿鬼面前,看谁都觉得在用美人计。”

    “累死你夫君对你有什么好处?”萧楚不听,还往他颈窝蹭,故作委屈道,“你下次可别说这些话了,我怕你死床上。”

    裴钰懒得骂他,闭着眼打了下他的手。

    萧楚又说:“明早就走了,舍得我么?”

    裴钰没应他,不着边地说了句:“这段时日没从礼部找着什么猫腻,明日我也回去了。”

    萧楚“嗯”了声就没再继续说话,他今晚也有些疲累,此刻已经快睡着了。

    京州已经彻底入了秋,长夜里的西一长街僻静得只能听见风声作语,轻盈地吹打满树枯黄。

    恍惚之间,萧楚好像也做了个梦,梦里尽是些前世的事情,像被雾气笼着,朦朦胧胧看不分明,但他却又清晰地知道,这是些不干净的回忆。

    在锦衣卫的诏狱里,他和裴钰曾说过的话。

    那时候的裴钰不比现在,他有京州最难摧折的傲骨,要他做低贱的事情,几乎不可能。

    所以萧楚作弊了,他给裴钰喂了情.药,连带着自己也吃了,最初他们都是清醒的,还在那些铁栏背后争锋相对骂个不停,待到情潮翻涌上来以后,他就有些神智不清了。

    他只记得在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声中,他抚摸着裴钰的耳垂,按着他的后脑勺,堵住了他刀片般凌厉的话语。

    唇齿的潮湿和浑浊的声音都吞没在翻涌的浪花里,萧楚不知足餍地被这些俗事取悦着,他仰着颈喘息,感受着裴钰唇舌间的笨拙和倔强。

    他玩得很爽,在热和湿滑里往裴钰口中涂抹了肮脏。

    那个时候,裴钰在想什么?

    是恨他让自己沦落在下.流的情.欲中,还是恨他用了下作的手段去换自己的欢愉。

    在那次以前,他对自己有过情意吗?还是只有恨,只有恶心呢?

    时至今日,萧楚还是觉得自己憎恨着前世的裴钰,他无法谅解那些裴钰曾往自己身上插的刀子,但在这一世喜欢上他以后,萧楚也忍不住开始反思曾经的自己,是不是也做了不少错事,让他们在彼此生厌的道路上愈走愈远了?

    他很快就从梦中醒来了,身边躺着的裴钰不知何时已经翻了个身,在怀里安稳地睡着,他这几日变得很粘人,还会主动来拥抱他,似乎只有抱紧了萧楚,他才能安然入眠。

    萧楚觉得他这般坦诚的模样也很迷人,所以不会记着再去笑他口是心非,而是心照不宣地给予裴钰他想要的一切。

    而越是在这些细水长流的时刻,他心底的不安感就愈发强烈。

    他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偶尔去回忆前尘往事,萧楚会发现自己逐渐想不起某些细节,譬如到底是因为哪一件事,让他们彻底交恶,而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裴钰对自己动了杀心。

    反而今世今生的蛛丝马迹好像慢慢编织起了一些真相。

    他重生的那日,用刀威胁过沉睡中的裴钰,那个时候从萧楚的掌心曾飘去过一瞬的窒息,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个微小的破绽,但事到如今,他更愿意相信裴钰对自己的重生一无所知。

    有些事情,记得了反而是种痛苦。

    裴钰闷哼了两声,打断了萧楚的思路,他低头看去,裴钰正往自己怀里去钻,像是快要醒来的模样。

    萧楚拍了拍他的背,想让他多睡会儿。

    但如果……

    如果裴钰真的和他一样,是从前世来的魂灵。

    那他上一辈子会因为什么而死去?

    “萧楚,萧承礼……”

    怀里的裴钰小声呢喃了两句。

    “裴怜之,”萧楚去应他,“怜之,我在这儿。”

    得到了回应后的裴钰好像安心了些,呼吸平稳了许多,身子也不再乱动了,安分地待在萧楚怀里。

    萧楚去吻他的头发,小声说。

    “我们好好的。”

    待裴钰重新入睡以后,萧楚悄然爬起了身,替他重新掖好被子,随后披上外袍离开了。

    萧仇进京后的第七日恰巧逢了秋猎,应天子的邀请,她要留到秋猎结束以后再回雁州,在这些时日,萧楚便住回了侯府,再没时间去寻裴钰。

    萧楚回到侯府的头天,就被萧仇狠狠地抽了一顿。

    他端跪在神武侯府的刑堂前,上身赤.裸,背后已经多了好几道鞭痕,萧仇一点儿力气都不收着,打得萧楚皮肉开绽触目惊心,殷红的鲜血顺着背脊淌入地面,凝成一滩血泊。

    萧仇就站在他背后,手持长鞭,眉目凛然。

    “知错?”

    萧楚死不张口,死不认错。

    全府上下噤若寒蝉,明夷和弈非也都跪在萧楚边上,听着鞭风心焦万分,可萧仇做事一贯雷厉风行,此时若是求饶反而会让她觉得萧楚没教好规矩,下手只会更狠。

    她的声音连怒气都听不出来,周遭的空气却像是凝了霜,稍微迈进一步都能被冻得彻骨冰寒。

    萧仇耐心不足,见萧楚迟迟不应话,深吸了口气,漠声道:“你知不知道,天子让你进京是为了什么?”

    萧楚咬牙扯出一句:“我知道。”

    她提了鞭子继续往萧楚身上抽,翻腾的编尾都夹带着愠怒,打得血雾四溅,这般狠手若是换了旁人,估摸着半个时辰前就倒在血泊里了,可萧楚还是硬生生捱着。

    他知道萧仇为何如此愤怒,不光是因为他说要和户部尚书的儿子成亲,也因为自己违背了她的命令,在京州没有安分地过日子。

    但他不想认,他也不能认,他不可能当雁州的弃子。

    弈非终于还是忍耐不下去了,一头磕到地面,高声劝阻道:“大帅,过几日主子他还要替天子代狩,若是罚得太重,只怕会影响秋猎,引圣上不满,还请大帅三思!”

    萧仇的目光扫向弈非,冷声道:“我听王管事说,先前萧承礼罚过你鞭子,也是跟那裴钰有关,是么?”

    弈非道:“回大帅,那日情况复杂,但主子罚我并不是为了裴御史,而是……而是……”

    他话到此处便不敢再说了。

    萧楚跟明夷和弈非是主仆三人一条心,他从一开始就表明了要清君侧斩龙首,密谋造反事大,和雁军必然需要同心戮力同仇敌忾,但说服萧仇,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她任雁军总兵之后,为何年年不厌其烦地入京催债,就是为了维/稳雁州和京师的关系,不要撕破脸皮。

    萧楚要造反,那就是跟她对着干。

    弈非也是冷汗涔涔,咬着牙愣是吐不出后半句话。

    当初裴钰在府上居住的时候,萧楚跟弈非的这出苦肉计就是为了策反而打的基石,此刻若是冒然说出萧楚的本意,只怕会起反效果。

    萧仇没有什么耐心,将目光重新移到了萧楚的背后,冷声道:“我说过,话不要说一半,你手下的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么?若是不会教,我大可替你来教。”

    弈非见她又有要抽人的势头,急声道:“大帅,主子他……”

    “阿姐,我知道雁州的日子不好过。”萧楚抢在弈非答话前打断了他,“但熬过这个冬天,就有办法了。”

    说完这句,马鞭割着风再度抽到萧楚背上,这一下比先前的都要狠厉,他不禁闷哼了声,眉间锁得更紧,喉咙浮出一阵腥甜的感觉。

    萧仇一字一顿地斥骂:“萧承礼,说话要考虑后果,你身在京州五年,早已和雁州缘薄,如何能张口、闭口,都是办法?”

    萧楚喉结滚动了下,将那口泛上来的血腥气咽了下去,厉声道:“等你剥去我这身筋骨,再谈我是不是雁州人!”

    说完这句,他勉强地硬挤出一声笑,讽刺道:“威震北境的雁州大将军,竟要殚精竭虑自家的弟弟今日听话没有,是不是有些……小家子气了?”

    明夷一听,几乎悚然地跟着弈非一块儿磕了头。

    这番胆大包天的话语,简直是把脸送到萧仇边上抽!

    但他自知嘴笨,便一句话都不说,心里莫名其妙地开始盼着裴钰像上回那样突然出现,一番巧语给春风化雨了。

    萧仇眼里都烧着火,缓步走到萧楚面前睨视着他。

    “你敢这般说,那便让我听听你有什么高见。”

    萧楚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天子担心雁州拥兵自重,这种欲加之罪,哪怕雁州人的心再纯澈也洗脱不清,这我怎会不知道?”

    “我何尝不愿意当这根缰绳让天子拿在手里,让雁州人能睡个安稳觉,吃顿饱饭,可没用!哪怕我今日就在京州成亲,也不过是扬汤止沸,天子不会放过雁州……”

    萧楚的声音都嘶哑了些,他每说一句话,就要牵扯到背后新添的伤口,疼得冷汗直淌。

    可他的狠倔一点儿也不比裴钰少,他不肯认输,就是要从京州的泥潭里仰头,把宫墙里的污秽一把火全烧了,再爬出来改天换地!

    “他不信你,不信我,也不信雁军,他谁都不信,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这话几乎是明目张胆地把野心给暴露了出来,萧仇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她拧着眉,手中的鞭子攥紧着,青筋直突。

    她猜到了萧楚一直都在京州伺机而动,可万没有想到他已经存了如此狂悖的心思,这是要拉着整个雁州往刀尖上走!

    “你给我住嘴!”

    萧仇的怒火都在胸腔灼烧,抬脚就往他身上去踹,却被他硬是扛住了,没倒下去。

    萧楚额前的头发都被汗水给打湿了,可目光没有分毫的退却,定定地抬头看向萧仇,字字声声说着:“阿姐,信我一次,我要保下雁州,我就是死也要保下。”

    这句话让萧仇几乎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她怒喝道:“你哪来的本钱,和我去谈保下雁州!”

    这声喊罢,她的鞭子就直往萧楚面门而去,眼看就要划破脸颊,萧楚一时情急,干脆扯住了那根马鞭,急喘着气喊道:

    “你合该好好思量一下,你给雁军选的路到底对不对!三姐已经故去很多年了,难道直到现在,你还不敢睁眼看看雁州的一切吗?”

    萧仇踩着他的胸口,那根鞭子就在二人手掌之间扯着,没一个人肯撒手,她没有被萧楚的话语撼动,反而像是被他说中了痛处,眼里闪着阴冷和狠戾。

    她寒声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阿姐……”萧楚眼底的狠倔之色分毫不改,甚至要比方才燃得更凶,“秋猎之后,我会让天子亲自把京营的兵权送到我手上,我向你证明我的决心——”

    “若是我成功了,你必须要让步。”

    ***

    萧仇在侯府给萧楚吃的这顿鞭戒很快就全府上下人尽皆知,弈非很有先见之明,特意放了消息出去,说是萧楚为了护住雁州才甘愿受的刑。

    早在上回裴钰一事中,侯府里曾对萧楚心生不满的人就已经有所动摇,如此大动干戈一回,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大着胆子去萧仇面前替他求情了。

    这是个好迹象,神武侯府的人心正在渐渐收拢,前世的轨迹已经被他改变了不少。

    不过萧楚话虽说得狠,但几道鞭子都是实打实地抽在身上的,他谅是再能耐,一时半会儿也爬不起来,只能趴床上躺着。

    后背鲜血淋漓的伤痕灼烧着皮肤,疼得人直抽气。

    虽然他此刻很希望裴怜之能出现在房里替他上药,但若是叫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大概有些丢人。

    还是算了吧,这些天就不要见面了。

    萧楚有些郁闷地把脸埋进了被褥里。

    第47章 逐鹿

    秋后第十日,晨雾大作。

    这场秋猎办得仓促,猎场直接选在了外城的一座矮山边上一圈,形成合围,这地方恰巧临着槽岭村的山脚,山间是林子,分割了两半的草场。

    但毕竟是天子狩猎,场面一点儿也不含糊,行营绕着猎场搭了一圈,除了各部和锦衣卫的营帐,其余都是皇亲国戚和权贵。

    裴钰这些文官都是和内廷待在御前,萧楚到了猎场也没找着机会见到他。

    “天子在深宫数年不出户,这回秋猎也没传出消息说要亲自来猎场,不过京州的权贵们倒是跃跃欲试,神机营的枪火分下去后,试围期间,不少人已经在草场打过靶子了。”

    弈非前段时间都在忙钱庄的事情,每天都埋在那几本帐册里,此时也是边拨着算珠,边和萧楚说着。

    明夷问道:“主子,天子唤你代狩,现在外边儿那些公子哥都在抢着要拿下头鹿,你要不要也去?”

    萧楚觉得闷,人正懒散地倚在主位上,信手翻阅着神机营里那本《天工开物》。

    这书是他从雁州带来的,也是被他自个儿翻烂的,虽然萧楚不大管神机营的事,但枪火这种热兵器在边境打仗时常会接触到,他对这类事情向来兴趣不小。

    他翻着书,目光却在外头喂马的仆役身上。

    萧楚身子骨硬着,背后的鞭伤养了七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萧仇下手忒狠毒,要留下不少疤痕。

    他心不在焉地答了:“去,枪响了就去。”

    估摸着能见到裴钰,他想。

    “这几日钱庄有什么进展?”

    弈非听到这话,算珠也不拨了,轻叹了口气,说道:“许观的靖台书院建在西一长街,白樊楼原址在东一长街,隔得太远,许才子虽有意与我们合谋办事,我却左右思量不出,如何能让钱庄跟书院搭上关系。”

    “我倒有个法子。”萧楚撑着脸看他,声音也懒懒散散的,“不如弄个放债的凭证,像银票那样,管靖台书院进一类特殊的纸,专门做这种票,利润的进出都在我们这儿,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说得顺口,因为这是上辈子裴钰曾设想过的办法,虽说后来一直没实现,但叫萧楚惦记在心里了。

    弈非不大明白他这意思,疑惑道:“主子的意思是,钱庄要搞自己的银票?”

    萧楚却没跟他多解释,只是说:“待会儿我寻个聪明人来教你。”

    弈非笑着看他:“是裴御史吗?”

    萧楚立刻反驳:“不是。”

    弈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续低头看那账册了。

    萧楚翻了会儿书,实在觉得无聊,便随手把书抛给明夷,抬杯抿了口茶,问道:“那批枪火都安排好了?”

    明夷接过书,答道:“主子,撞针全部装上了,除了神机营的自己人,消息没有走漏过风声。”

    他好奇心重,又多嘴问了一句:“主子,撞针一点就燃,咱们给这批枪火动这手脚,是要做什么?”

    “撞针,就是火药。”萧楚颔首,搓了搓盖子,道,“五年前我在槽岭待过两天,这处的山体曾经被当地村民开凿过,非常脆弱,稍微一点动静就有塌陷的危险。”

    “主子你要引山崩?”明夷惊道,“可这山离天子的营帐这么近,岂不是……”

    “就是要它近。”萧楚倾身,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管我借枪火,这是司礼监想出来的馊主意,出了事儿,自然也是司礼监来背锅。”

    “主子你也忒坏了,”明夷也冲他笑,随后慨然道,“不过这么多年了,竟也无人去上报填山,看来山下的村民都是刀尖上过日子啊。”

    “有啊,”萧楚说,“裴怜之不是么?只不过没人搭理他。”

    上回萧楚笑裴钰在市井混得不够老道,这其实是看轻他了,恰恰相反,裴钰对民间诸事的敏锐度要高出常人许多,他上折子提出的所有谏言都是百姓生息的,而且观点独到,一针见血。

    只可惜,天子不是从谏如流的人。

    明夷听萧楚提到这人,顿时打了个寒战:“主子,你可别再说裴怜之了,这几日别人在大帅面前提这个名字,我都要吓得抖三抖。”

    萧楚冷哼了声:“你抖什么,她抽的是我。”

    弈非听到他们这番对话,犹豫了会儿,还是张口说道:“主子,属下有一言……”

    “想问我,毁了山,山下那些百姓怎么办?”

    萧楚放下茶盏,调侃道。

    “放心,我又不是疯子。”

    这句说完,只听一声枪鸣响起,霎时惊飞了山林群鸟,往帐外看去,海东青衔着松枝破空而出,盘旋在猎场上方,不停地发出嘶鸣声。

    天子请围,秋狩开始了。

    萧楚起身拿了架上的弓,朝营帐外去,他冲那喂马的仆从挥了挥手,接过缰绳跃上了马背。

    这张弓分量不轻,足有百余斤,寻常人自然拉不开,萧楚来京州后就鲜少用它了,个别人私下还会嘲弄他,说是昔日的神武将军跟自己的老朋友已经搭不上伙了。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哪怕他后半辈子都在京州逍遥快活,身体里流淌的永远都是雁州的血,野性和征服欲不会让他的利刃生锈。

    晨雾浓厚,将整个猎场遮去了大半,几乎看不清猎物的身影,围猎开始后都在争抢头鹿,可惜视野不大开阔,不少人已经失了手,疲软的箭矢乱扎在草场上,狼藉一片。

    内廷和文官从天子的营帐中不断走出来,裴钰也应召跟着观猎,他一抬头,远远地就望见了白马上的身影。

    萧楚策马绕着猎场附近转了转,确定了几个营帐的位置后才把目光放到了猎场中心。

    他的目力很好,穿透浓雾一眼就瞧见了头鹿的影子,方才那些乱箭四射,似乎已经让它受了惊,此刻正慌不择路地四下跳动着。

    “逐鹿天下……这可是你给我的机会,天子。”

    萧楚喃喃低语了一声,拉弓引箭,目光锁紧那只鹿的肉躯,几乎是在弦满的瞬间,崩然一声松开了手。

    原本噪杂的猎场猝然屏息,那支箭矢钻入风中破开了视野,箭簇凝着劲力穿越众人的目光,直接刺入头鹿的皮肉之中。

    须臾间猩红开绽血花四溅,它的身躯顷刻被利箭贯穿,纤细的四肢很快往旁侧一倾,抽搐着断了气息。

    随着这一箭割风的锐响,半片猎场雾开云散。

    “中……中了!”

    “头鹿死了,是谁的箭!”

    “神武侯!神武侯拔得头筹了!”

    整片猎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拊掌高喝声,一个离得近的太监见状,急匆匆地奔走过来,刚要开口道喜,却只见萧楚下了马,将那把弓箭扔到了自己怀中。

    这弓份量太足,瞬间把他压得几乎摔倒。

    萧楚转了转腕子,神色很轻松。

    “这一只是天子拿下的,麻烦送到御前去吧。”

    猎场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裴钰耳边尽是对萧楚的溢美之词,不知是不是被这些声音撼动了,连带着裴钰自己脸上也有了些不一样的神采。

    他在人群中望着萧楚,眼底的波澜闪动着,好像把那层水雾给揭开了,随后他的目光又跟着射出的箭矢望向那头死鹿,这支箭几乎是完美无缺地夺去了猎物的性命,连溅出的鲜血都像是锦上添花。

    他傲慢又骄矜地炫耀着自己与生俱来的能力,裴钰分明看得出他的得意,却又懊恼地发现一件事情。

    自己的心脏正克制不住地为之震动。

    待到裴钰再回看原处时,萧楚已经不见踪影了。

    在这喧闹的人声之中,萧楚悄无声息地匿去了踪迹,裴钰正疑惑间,四下张望着寻他的身影,忽觉耳边一阵银坠的脆响,随后腰上一紧,又烫又热的气息挟着他悄悄地远离了人群。

    萧楚按着裴钰的肩把人推到营帐背后,单臂撑住了根帐构,直接就往他唇上吻了过去,方才刚挽过满弦,气息还稍有些急促,亲吻裴钰的时候就更显得焦躁了,把人的气儿都给堵着,心跳都给激起浪花了。

    裴钰还睁着眼,萧楚则是两眼一闭不管不顾地亲,整整七日未见,他把这些时日的思念全都借着吻一个劲往裴钰身上推。

    渴死了,简直要人命。

    他要上瘾到这般地步,连片刻的喘息都不愿给裴钰。

    裴钰被他亲得有点呼吸不上来,赶紧用力去掐他的上臂,这才把人掐清醒了些,松了口。

    两人藏在这隐秘的狭窄处,背着人声鼎沸呢喃私语。

    萧楚去捏裴钰的下巴,微促地喘息着,低声调侃他:“哪处的美人跑来这猎场,当心刀剑无眼,本公子要心疼的。”

    高大的身躯遮下一片阴翳,裴钰浸在萧楚的气息里,被他贴着,脸上也烧得厉害,只好抬手胡乱去捂他的嘴。

    他小声警告道:“收着声,我爹就在帐子里。”

    “够轻了,”萧楚于是把声压得更低,凑在他边上耳语,两人靠得分外近,快要抱上了,“我姐进去多久了?”

    “半个时辰吧,”裴钰推了推他,责怪道,“这处人太多了,你注意着些。”

    “有分寸呢。”萧楚往他脸侧亲,气息略重了些,“她今年管户部要多少?”

    萧楚的吻绵密又潮湿,让裴钰低哼了几声。

    “嗯……她是你长姐,这问题怎么自己不去问。”

    他顺势亲吻到颈侧,头发扫到皮肤上叫人发痒,裴钰忍不住闭上眼睛,稍稍抬起了头。

    旖旎缠绵的火只需要简单几个亲吻就能点起来,萧楚说话都凑在裴钰耳边说,气息都不怀好意地贴在皮肤上,要他心痒难耐又心潮起伏。

    “想我了吗?怜之,”萧楚轻咬了一口,沾着水雾的情话打湿了裴钰的脖颈,“我好想你,特别想你。”

    裴钰忍不住去抱他,轻轻地“嗯”了声。

    “怎么这么乖,”萧楚又吻他唇角,笑着问,“这两日有什么开心事儿?同我说说。”

    二人缠绵悱恻得有些投入了,压根没注意到渐渐逼近的脚步声。

    第48章 雀尾

    “你们在做什么?”

    在听到这声音的同时,萧楚感觉到怀中人身子明显地一颤,随后立刻慌乱地推开了自己。

    萧楚还撑在那根架子上,顺着声音看过去,那里站了个穿着朱色官袍的中年人,面色微愠,眉间紧锁着,正盯着他二人看。

    裴钰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脑中惶恐地思索了方才裴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处的,又听到他们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情。

    可他思来想去也无甚结果,最后只能无措地揪了下袍子,低声道:“爹。”

    户部尚书裴广,也是如今的内阁次辅,清流党的一把手,他跟梅知节斗死斗活了大半辈子,虽说上辈子萧楚死得早,但大致也能猜到,以裴广为首的清流党最后成功把梅党给连根拔起了。

    萧楚莫名其妙被他盯得身子一寒,于是站端正了些,挨在裴钰身边。

    他心里只说:完了。

    裴广面色看上去相当不悦,他正怒视着裴钰,话语里都窜着火气:“裴怜之,御前观猎时,你为何擅自离席?”

    不是他完了,是裴钰完了。

    裴广这个人死板得很,他最看不惯萧楚这类在市井厮混的盲流,自然也不愿意裴钰跟他来往,何况按两人在朝局里的身份,本就不该离得太近。

    叫他看见这场面,心里头估计都急得要跳墙了。

    萧楚怕他发难,立刻解释道:“裴大人,实在不好意思,是我把怜之喊走的。”

    裴广听见萧楚这么亲昵地喊“怜之”,脸色更是凶神恶煞,冷声道:“神武侯有何要紧之事?”

    萧楚琢磨了会儿,难得说话有点卡壳:“我今日为天子代狩,不知道该去哪块猎场狩猎合适,怜之比我聪明,我问问他。”

    裴广不大客气地说:“吾儿不善骑射之术,恐怕难有好的见解,神武侯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罢,他就直接拉起裴钰的手,裴钰足下一个踉跄,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萧楚便被带走了。

    “诶,怜之——”

    他话被掐了一半,刚要抬手,人就不见了。

    萧楚站在原地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不过片刻的春水已经从指缝中渗走了,他收回手,有些烦躁地乱揉了下头发。

    压根没亲够。

    那也没法子,裴广是个老古董,又位高权重,越是跟他抬杠他就越偏执,恐怕日后还要为难裴钰,不让他和自己见面。

    如此一思量,萧楚只好打马回营帐,唤了明夷一块儿去猎场。

    他是被钦点替天子代狩的,今日亥时还要带着猎物去参加夜宴,除此之外,他还需要安排好神机营的这批枪火,查清楚司礼监到底把剩下的火器往哪儿藏了去。

    然后把它们运到山中,一并引爆。

    秋猎是他在京州翻盘的一个机会,司礼监先向萧楚举起的白刃,他自然承了这个情准备反将一军。

    萧楚和明夷纵马来到北猎场,这里离天子的营帐太远,还隔着一座矮山,观猎的地方完全望不到此处,所以鲜少有人来此处狩猎。

    他们背后就是槽岭村,离得山脚颇近。

    明夷翻身下马,一边把二人的马都往一棵树上拴着,边说道:“主子,从司礼监探到的消息来看,陈喜这几日在槽岭往来频繁,这回秋猎恰巧又选了这块地方合围,我都觉得蹊跷了。”

    跑了会儿马后身子就暖起来了,萧楚松了松衣领,说道:“槽岭是裴钰最初开始施行改制的地方,他们的目的已经很清晰了,就是要阻止裴钰的新政。”

    明夷狐疑道:“主子,你上回不是说,裴钰这法子是为了解决国库亏空的问题么?这干司礼监什么事,他们干嘛管这么宽。”

    “因为想阻止他的人不止是司礼监,还有天子。”萧楚拔了匕首出来,往树上随手刻了几道标记,“虽说国库亏空的问题不小,但天子更在意的是制衡,他在梅党和清流之间,永远都要端平一碗水。”

    画完标记后,他拿匕尖挑开了细碎的树皮,又往前隔了几棵树继续划做标记,边划边说。

    “梅党是浊流,清流可不一定是清流,这些个文官的党争里头浑水太多,你分不清哪个是好官,哪个是贪官,天子也是如此,他要保证自己的皇位坐得稳当,让他们内斗,那就够了,可裴钰这一改,就是直接往梅党的根去挖,他要试图打破这个平衡,天子自然不乐意,却也不能明面上反对,毕竟这是个好政策,所以派了司礼监来当恶人。”

    明夷从马匹身上拿了几捆绳和一筐子箭矢出来,跟着萧楚往林间乱铺着,制造些曾在此处狩猎过的迹象。

    明夷道:“主子,那你代狩的事儿,怎么办?”

    萧楚道:“不就是打个猎?最后稍微留点儿时间就成。”

    明夷窃笑道:“天子可是给了你一整天的时间,主子,你真能打到天子满意的数目?”

    “说的真是废话。”萧楚收了匕首,回头睨了明夷一眼,“在雁州的时候,你哪次比得过我?”

    明夷羞赧地挠了挠头,又往树上捆了一条绳。

    做完了这些事儿,萧楚拍了拍手上的灰,说道:“走吧,把司礼监管我们借的债,讨回来。”

    明夷跟着他走上山,这山虽矮小,但树木都生得高大茂密,遮得山间光影斑驳,两人一路踩着满地的落叶断枝,发出脆生生的响来。

    “主子,咱们方才那些布置,真有人会特意来查?”

    “都察院的人都是天子耳目,像裴钰这般事无巨细的人不少,做戏要做全套。”

    明夷表情有些兴奋,说:“好啊,那我们什么时候把山头炸了?”

    萧楚被他逗笑了,说:“说得跟土匪似地。”

    明夷双手叠在头后,越说越兴奋:“我想起以前在雁州的时候,大帅不让我们碰枪火,主子你就偷摸着去武库里找,然后还带回来给我们玩儿,还差点走了火把自己给……”

    说到这儿才意识到不对,他赶紧往自己嘴上打了两下。

    “我倒是想死。”萧楚不以为然道,“既然我还活着,便是老天要我继续在人间撒泼,我自然逍遥自在。”

    “是啊,”明夷不经意地问了句,“那裴钰呢?”

    萧楚挑了挑眉,问道:“他怎么了?”

    “就是好奇,他这样的人会为了什么而活着呢?”

    “天下苍生,黎民百姓,远门近枝,满园桃李。”萧楚笑得有点得意,刻意顿了顿才说,“还有我。”

    明夷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苦着脸摇了摇头。

    两人一路说一路走,快要到山顶时,萧楚依稀听见了些琐碎的脚步声从远处而来。

    萧楚立刻抬手拦住了明夷,道:“收声,前边有人。”

    明夷也听到了动静,立刻藏匿了气息。

    萧楚压低着声说:“看来咱们找对地方了。”

    二人退去几步,藏在了一棵树后等待那些脚步声的靠近,很快,从山顶处便依稀冒出来了几个脑袋,有寻常百姓扮相的,也有穿劲装的军士。

    萧楚眯起眼观察了会儿,说道:“我没想错,司礼监果然悄悄把神机营的一部分兵力调来猎场了,这些人恐怕另有用处。”

    明夷小声道:“主子,全都是生面孔。”

    “不奇怪,阉党在神机营有实权,肯定会背着我养兵。”萧楚随手捡了根树枝,说道,“这批枪火就在这些人手中,人数恐怕不少,硬碰硬的话,咱们打不过。”

    明夷的手本来都摸到剑柄了,一听萧楚这话,顿时意兴阑珊地收了回去,道:“那咱们怎么抢回来?”

    萧楚道:“别莽撞出刀,距离太近,咱们还在鸟铳的射程中,光靠刀剑打不过火器,得想办法让他们缴械。”

    他们稍稍挪动了些,往那群人附近靠过去,试图听清些他们的话语。

    二人耳力都好,这个距离已经能听个大概了。

    只听其中一人说道:“我是宫里陈公公派来的,翻过这座山头就是槽岭村,按照陈公公的吩咐,我先去村里头假意闹事,把附近参加秋猎的贵人们全都引过来,诸位大人再拿着腰牌来镇压动乱,如此便好了。”

    这人的声音颇为耳熟,萧楚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将那树枝用力往他们侧边那处抛了去,几人顿时循声望去,为首那人的面貌也就露了出来。

    看清那人相貌后,萧楚顿时暗啧了一声:“老不死的东西,五年前我就该一脚踹死他。”

    明夷不认得这人,疑惑道:“谁啊?”

    “噤声,继续听。”

    林间本就圈围了猎物,那几人并未在意这根树枝的响动,还是继续说着话。

    一个士兵打着呵欠,往肩上扛起了一个人,懒着声问道:“姓杨的,那这俩穿官袍子的,怎么办?”

    杨伯急声道:“这两位大人都是宫里的人,身份金贵,千万别再伤着了!待会儿只要他们安静待在此处,不要打乱咱们的计划就好了,我这就往山下去。”

    “他们手里有人质?”

    萧楚喃喃了声,蹙着眉想看清那俩穿官袍之人的相貌。

    明夷拇指弹出鞘了一小截剑,问道:“主子,要不要救?”

    萧楚抬手,冷静道:“不可妄动,他们捆了谁跟我们没关系,没必要发这个善心,计划优先。”

    他贴着树根又往前探了一步,那士卒恰巧就扛着人转过身来,肩上扛着的官员侧脸也终于显山露水。

    只消一眼,明夷就认出了其人,他瞪大眼睛,声音都快压不住,低喊道:

    “裴钰?!”

    几乎是在他这一声的瞬间,萧楚的雁翎刀已经拔出来了。

    第49章 虎伥

    “主子,冷静啊主子!”

    明夷用尽浑身力气,整个人都扑了上去才勉强把萧楚给拦了下来,雁翎刀被强行收回了鞘中。

    萧楚朝他低喝一声:“放手!”

    明夷卯足了劲拉住他:“主子,主子你别急,我们要小心行事啊!你不是说这么多人……对付……不过来吗!”

    “对付不过来?我单手就能拧断他的脖子。”

    明夷急着声转移他的注意力:“主子,主子你看,还有个人也出来了!”

    萧楚这才找回了些理智,勉强镇定了下,把明夷给甩开了,凝神去看山顶处,那另一名官员果然也被人抬了出来,这人萧楚也认得,正是裴广。

    父子俩一起被捆了。

    明夷暗骂了一声:“阉狗胆子这么大,连清流官都敢绑啊?”

    萧楚咬牙啐了句:“……看来我真是给他脸了。”

    眼看着那人把裴钰扛到了块矮石边上,还对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了会儿,又上手捏了捏,对身边的人说了句:“京州的朝员还有长这么漂亮的?我还以为都是半只脚进棺材里的老头呢。”

    另一人调侃道:“是啊,你怎么不懂怜香惜玉,把美人的脸都划伤了。”

    这人于是挠挠头,说:“我哪里晓得,这不是那姓杨的让我们别暴露行踪么,只好先把人打晕了。”

    明夷越听越悚然,侧头看了一眼萧楚,他搀着树的手青筋暴起,简直快把树皮硬生生给抠下来了。

    明夷立刻按到雁翎刀上,生怕他再拔刀出来。

    “主子,冷静啊!”

    萧楚居然还笑了声,说道:“我冷静着。”

    明夷叹了口气,又稍作观察下,说道:“不大对劲,按照司礼监借的这批枪火数目,山顶这些人也忒少了些,有些人恐怕已经去村子里埋伏着了。”

    萧楚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把心底的杀意给按了下去,顺着明夷方才的话思量了会儿,道:“还记不记得《天工开物》上写的?”

    明夷道:“记得,百步外力竭嘛。”

    萧楚道:“咱们此番从山下来,恰巧是百步以内,这群人站位分散,手里又都拿着鸟铳,说明他们要在山顶伏击,而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山下的村镇。”

    明夷恍然道:“也就是说——”

    “从山阴处绕过去,偷袭。”

    萧楚一点,明夷立刻会意,二人捡了地上的草绳和箭矢,边猫着步子悄悄后退了几步,从半腰绕到了山阴处。

    这些神机营的士卒眼下都盯着山下的村镇,自然没注意背后悄悄摸上来的二人,划伤裴钰脸的那人负责看管人质,也坐在矮石边上,昏昏欲睡着,头不停地往边上磕。

    萧楚就伏在那矮石的另一面,他张了张手中的绳,待这人下一个头磕出来时,猛然往他脖颈上一套,明夷眼疾手快地捂住了这人的嘴,主仆二人连拖带拽,悄无声息地把人拖回了山腰处。

    萧楚把人扔到地上,抱起臂凶神恶煞地盯着他看。

    这人像是个刚入京营的,面貌还年轻着,正惊慌万状地看着明夷和萧楚二人,他是司礼监私养的兵,自然不认得这二人,看他们扮相又不大像山匪,一时间磕巴了两句。

    “你们……你们……”

    萧楚倾身看他,冷冷道:“你们是陈喜养的私兵,对么?”

    他立刻甩头否认道:“不……不是。”

    萧楚一把扯了他的腰牌,道:“神机营的腰牌有沉香木和黑檀木两种,你既不认得我,又拿了块沉香木的腰牌,便不可能是近日入京营的,搁我面前放什么屁!”

    萧楚说完这一通,眼看他嗫嚅了半天答不上话,便知道自己说对了,一想到方才往裴钰脸上划了一道的人是他,火气更是上涌,恶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颤声答道:“江……江让。”

    明夷指他鼻子,道:“江江让?这名也忒奇怪了,少骗人!”

    萧楚草绳又往他脖颈上套,威胁道:“剩下的枪火都藏在哪?不说,来年你家人便到此处替你烧纸!”

    “我说我说我说!”

    草绳粗糙的触感划着脖颈,江让性子本就胆小,被萧楚这么一吓唬,顿时说话都流畅了起来。

    “前……前段时间陈公公在外城募兵,我是,新来的,我不知道枪火在哪,他们没让我碰!”

    “你不知道?”萧楚冷笑了声,厉声道,“方才你那些同伴们难道一个字儿也没对你吐?你们从哪里拿到的枪火,又是从哪里进的猎场?那两个官员是谁让你们抓的?”

    “你最好说实话。”明夷气势汹汹地踹了一脚江让,说,“我们主子可是一生气就要杀人的。”

    江让都蜷在一块儿了,战战兢兢地连声答道:“神机营,神机营的军库里有一条暗道,直通猎场,我们就是从暗道里过来的……那些枪火也放在里边。”

    “暗道?”萧楚皱起眉,问道,“所以,你们是从暗道里出来,正巧被这二人撞见,所以才动手的,是么?”

    江让捣蒜似地点头。

    依照他这个说法,只要寻到暗道,就能找到这批火器,只是方才杨伯已经下山去了村镇,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萧楚此番想罢,手中的绳一勒紧。

    “行,你可以去死了。”

    江让昏死前就听见了这么句话。

    明夷和萧楚俩人利落地把江让的外袍给剥干净了,捆到树桩子那儿,萧楚身形比较高,穿不上那袍子,明夷就往自个儿身上一套,别好了那块腰牌。

    他换完衣服,有些忧心忡忡地说道:“主子,这真的行吗?”

    “不知道,试试吧。”萧楚随手把江让剩下的衣服揉成一团塞进了他的口中,说道,“时间紧迫,要在神机营的人去镇压民变之前把火器送进山中,你跟他们周旋着,然后把裴钰和裴广带出山,我去寻那批枪火。”

    明夷整了整衣袍,点头道:“主子,放心吧,我赤手空拳都能干翻他们。”

    二人沿着方才的路重新到了山阴处,持枪的那些人果然没发现江让的失踪,还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下的村镇。

    明夷爬上矮石,清咳了声,几人便回头看来。

    一人已经抬枪把铳眼对准了明夷,警惕道:“你是谁?”

    明夷慨然无惧,搭起臂,摆上一副嚣张的姿态来:“我是陈公公手底下的人,现在来带走他们。”

    说罢,他指了指昏睡过去的裴钰和裴广。

    抬枪那人放下枪,表情复杂地看了明夷半晌,嘴里才吐出一句话。

    “你有病吗?”

    明夷怒道:“放肆!”

    那人上前几步,把枪对准了明夷的胸口,高声斥道:“江让刚刚还在这儿,现在人不见了,你穿着和他一样的衣服冒出来,谁会信你!你把他带哪去了!”

    明夷冷笑了声,腹诽了一句:想诈我,真当我蠢货啊!

    他干脆席石而坐,手撑上脸,说道:“你们才入京营不久吧?我教教你们,天子的口谕若是怠慢了,你们脖子上的脑袋可保不住。”

    那人见明夷还是一副从容的模样,皱起眉问道:“天子的口谕,说要带走这二人?天子怎么知道他们的行踪!”

    明夷道:“他们一个是户部尚书裴广,一个是左都御史裴钰,方才好端端地在御前观猎,却被你们不慎抓了去,天子自然不高兴。”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不过好在圣上大恩大德,知道你们是为天子办事,便不罚你们了,喊我把人带回去就成。”

    那人听明夷说得头头是道,手里的枪也有些拿不住了,回望了眼其他人,都是没有头绪。

    良久后,那人还是半信半疑地说了句:“你说你是陈公公的人?敢不敢让我们搜身!”

    “可以啊,”明夷架起腿,扬了扬手道,“随便查,来吧。”

    你搜遍了身,也只能搜到块腰牌,能奈我如何呢?明夷自信地想。

    那人果真上来了,可他伸手却不往明夷的腰上去搜腰牌,反而直接往人胯.下摸过去,手眼看就要碰上来,明夷眼睛一瞪,赶紧下手擒住了他的腕子。

    “干什么!别碰我!”明夷惊慌失措地给了他一拳,把人掀翻在地上了,喊道,“变态啊?上来就摸我!”

    “你打我干什么!”那人迎面挨了一拳,眼泪都被打出来了,捂住半张脸冲明夷叫唤,“陈公公募兵都只要阉官,我查你有没有净身,有什么问题!”

    “怎么没问题?不是,你有病吧!离我远点!”

    “你才有病!我看你就是冒牌货,你把江让那胆小鬼带哪去了?”

    正当明夷还跟那人喋喋不休地对骂时,萧楚已经悄悄把裴钰和裴广给带走了。

    他把裴广安置在一边,随后三指搭了裴钰的脉息,确认他无碍后才去解了他的穴,撼了撼肩膀。

    “醒醒,裴钰。”

    裴钰本就已经晕过去会儿了,被他一摇就醒,他还迷蒙着,慢慢掀开了眼帘,看清萧楚的面貌后下意识想去摸他的手,喃喃道:“你怎么来了?”

    萧楚笑他:“你好蠢,怎么总是被人害。”

    裴钰这才清醒过来,搀起身站了起来,他掸了掸袍子上的灰土,四下扫了一圈,狐疑道:“这儿是,北猎场?”

    “是啊,你不记得了?”萧楚捧着裴钰的脸,指腹轻轻刮过他脸颊,心疼道,“怜之,脸上都挂彩了。”

    “一些小伤,别这么大惊小怪。”裴钰侧目看了眼昏厥过去的裴广,这才没推开萧楚,说道,“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萧楚握住了裴钰的手,笑着说:“说了会不会怪我?”

    “会怪你,”裴钰也回握过去,眼睛却瞪他,“而且会叫刑部的人来拿你。”

    萧楚叹了口气:“那我可不敢说了。”

    “你再过来,我就开火了!”

    “我去你的!”

    “上边在吵什么?”裴钰听见了不远处明夷的骂声,问道,“明夷出什么事了?”

    “可能玩着吧,”萧楚把裴钰抱住了,搭在他肩上说话,“怜之,听我说,我不想瞒着你,可我怕你嫌我疯,不要我了。”

    “你平时疯的难道不少?”裴钰去揪他后颈,嗔怪道,“你知不知道方才——”

    萧楚退开来和他对视着,眼底都含着笑意。

    “怎么了?”

    看着萧楚深邃好看的眼睛,裴钰忽然说不出话来,抿了抿唇,应道:“嗯,没什么。”

    萧楚逗他:“是不是和你爹说想跟我成亲,被他责骂了?”

    裴钰这回没笑,他抬手去摸萧楚的脸,表情有些严肃:“萧承礼,我有事情想告诉你。”

    萧楚覆上他的手背,脸忍不住往他手心蹭了蹭。

    “那快告诉我,好想知道。”

    裴钰摇了摇头,说:“现在不能说,等秋猎结束之后,我就……”

    “主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上边就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二人的卿卿我我,抬头看去,明夷已经把人收拾完了,面颊上沾了不知道谁的血,此刻正满脸冷漠地看着他们。

    “你见色忘义。”

    第50章 龙蛇

    萧楚本想趁乱亲一口裴钰,谁知道明夷动作还挺利索,这么些时间已经把人处理完了。

    他只得作罢,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搓了搓裴钰的手。

    明夷抹了把脸上的血,纵身跃了下来,提醒道:“主子,从这处往山下走要不了多少时辰,咱们得加快速度了。”

    “别动!”

    萧楚还未回话,便听到身后一阵机械扳动的声音,众人回身一看,江让不知何时已经从绳索里挣脱了出来,此时正拿着一把鸟铳对准了他们。

    时已入秋,他身上的衣袍方才都被萧楚和明夷扒了干净,只剩下一件中衣,看上去单薄得可怜。

    萧楚丝毫不慌,疑惑道:“你怎么出来的?”

    江让捏着枪把,两腿都在打战,颤声道:“陈公公吩咐的,这两个官袍子全都不能走!”

    明夷搭起臂不满道:“那脱了官袍就可以走了吧?”

    “也……也不准走!”

    萧楚嗤笑了声,讽刺道:“为了一个阉狗的话,你这么胆小一个人连枪杆子都敢拿了,难不成你是他干儿子啊?听你这声音也不像太监么,这是……还没割呢?”

    明夷搭腔:“是啊是啊,他给你多少月钱,不会还没我们府上管事拿得多吧,值得你这么出生入死吗?”

    萧楚又道:“京州入秋已有十日,瞧你却只穿了一件单衣,若是染了风寒还不是家中老母来照料你,可靠阉人扣扣嗖嗖那点银两,你赡养得起父母么?”

    明夷说:“一不留神还得丢了性命,看你年纪,应该还没婚配吧,往后娶媳妇怎么办?”

    “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怎么办?”

    “你不会打算——就这么孤独终老吧?”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把江让说得既羞耻又恼恨,一会儿把枪口对准萧楚,一会儿又对准明夷,一时间不知该打哪个好,紧张得直冒汗。

    他怒喊了一声:“都给我闭嘴!我……我会开枪的,我不怕你们!”

    “你开枪吧,”萧楚从地上随手捡了块石头在掌间抛了抛,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打中我,或者没打中,你都得死。”

    江让掌心也浸了汗出来,连枪都快抓不住了,他一时情急,转而将枪口对准了裴钰,喝道:“若是完成不了陈公公的吩咐,我左右都是黄土里躺,不如……不如和你们同归于尽!”

    说罢,他两眼一闭,手指就往扳机上扣,正在爆鸣声响起的前一刻,萧楚手中的石块一掷,直接打歪了那鸟铳的枪身,枪眼处喷薄的火星往地面上砸出了一个弹坑。

    明夷趁势疾步上来踹翻了江让手中的鸟铳,直接将人腕子一捉反扣到身后,按着他的头压到树上。

    “说,那条暗道在何处!”

    江让的脸搓着树皮,声音都是含浑的:“唔……知道,我不知道!”

    明夷喝道:“你说不说,不说我把你衣服剥了扔下去!”

    江让挣扎了会儿,可明夷力道奇大,他一点儿都动弹不了。

    “你到底说不说?当心我抽你啊!”

    被明夷催得急,江让像是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张口舌头一卷,将舌底藏着的一颗铅丹放进齿间一口咬碎,明夷眉间蹙紧,还没来得及扼住他的口,丹药已经吞咽了下去。

    裴钰神色一凛,道:“他要自尽,按他舌根催吐!”

    明夷反应很快,双指就往他喉口探去,用力按住了舌根,江让顿时做了个呕吐的动作,退去数步,弓着背“哗啦”把胃里的东西全给吐了出来。

    明夷面色一苦,嫌恶地唤了一句:“好恶心!”

    还没等他重新钳制住江让,这人吐完后,已经翻了个白眼往后一倒,昏死过去了。

    明夷看着江让不省人事的模样,挠了挠头,道:“这就……晕了?他来找我们图什么啊?”

    裴钰见状,神色动了动,抢在萧楚和明夷面前去搭了江让的脉息,随后道:“确实昏死过去了。”

    萧楚若有所思地观察了会儿裴钰这番动作,随后俯身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那也没办法了,你没事就好。”

    “主子,那怎么办?”明夷看了眼裴钰,拊到萧楚耳侧,小声道,“不能再拖了,若是那姓杨的已经开始闹事,这盆脏水咱们就摘不掉了,现在就得毁山引崩。”

    萧楚皱眉,问道:“方才那些人,你全部打晕了?”

    明夷“啊”了一声,点了点头。

    萧楚用力一点他太阳穴,低声骂道:“你他妈脑袋里都是浆糊吗!现在上哪找去?”

    “这……”

    明夷面露难色地低头思索了一番,随后把目光缓缓地挪到了裴钰身上,顿时灵光一现,一拍手道:

    “主子,还有人知道啊!”

    裴钰感受到了他的眼神,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望向萧楚,说道:“知道什么?”

    萧楚一下就明白了明夷的意思,赶紧逮住裴钰的手,捏了捏他的手心,试探道:“你们是从何处被挟来的?”

    裴钰道:“我和我爹要避开天子,便去了离观猎场远些的地方谈事,你要做什么?”

    萧楚如实答道:“神机营的枪火我们动了手脚,我要引山崩。”

    “绝不可以,”裴钰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肃然道,“天子的营帐离这处不远,太危险了。”

    萧楚有些心急,把裴钰的手攥得更紧:“我来不及和你解释太多,司礼监有人要借刀杀人,戕害你,再往我身上泼脏水,这是目前唯一能破局的办法。”

    他扯了个谎,告诉裴钰自己是为自保而不得已行事,而把反扑司礼监夺取京营兵权的计划给瞒着了。

    裴钰冷目看他:“我是都察御史,你若是执意如此,我会将你今日所言全部呈报,然后按律法缉捕你。”

    萧楚道:“怜之,你就不想自保?”

    裴钰道:“我不会为了自保而置天子于险境。”

    萧楚见他不肯让步,只好叹口气朝明夷使了个眼色,明夷立刻会意,三步疾走就去扛起了一边不省人事的裴广。

    他架着萧楚那还没醒转的老丈人,朝裴钰喊道:“裴御史放心,尚书我先替您护送回去!”

    说罢他回身就往山下跑,裴钰刚想迈步拦住他,却被萧楚拉住了臂给抱在怀中。

    他贴着裴钰的耳背,低声央求道:“怜之,行行好,告诉我那地方在何处?”

    裴钰立刻意识到这是中计了,挣扎着想甩开他,一边斥声道:“萧承礼,你好不要脸!你怎么觉得我会告诉你?”

    萧楚就耍无赖,把人抱得更紧,说道:“咱们都坦诚相待了,这样吧怜之,我不白拿你的,你领我去,我先把事情办了,日后你审我,我绝无二话,你抓我入狱都成。”

    “萧承礼!我才不信你……你嘴里没有一句真话!给我放开!”

    萧楚拿甜言蜜语威胁他:“好怜之,明夷会好生招待裴大人的,放心,可你若不告诉我,我便一直和你纠缠于此,时候长了,这流言蜚语我可控制不好。”

    “你这个无赖!”

    “咱们都认识五年了,怜之都对我知根知底的,怎么样?我不亏待你,帮我这么一次,我记着你的恩情,嗯?”

    裴钰不答应,萧楚就一直这么箍着他,两人在山林间僵持了良久,一直到裴钰忍耐不下去了,才听见他终于深吐了口气,冷冷道:“知道了,放开。”

    萧楚听他应允,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了他,裴钰回过身来立刻就往他脸上打了一巴掌,力道不轻不重,萧楚没避开。

    他看着萧楚,缓缓说:“萧承礼,你威胁我。”

    萧楚挨了一巴掌也不计较,反而捏着裴钰的肩吻下来,他把裴钰的背脊抵靠到了树上,有些强硬地去亲吻他,裴钰的火气还没消下去,根本不顺着,手不停地去推搡萧楚的肩,齿间关得紧,叫人只能在双唇上弥留片刻。

    但萧楚哪里甘心如此,他手覆上裴钰的后腰,去按捻他腰窝上的穴位,把人揉得筋骨都酥麻起来,口中忍不住泄出一口气,萧楚正好就抓准了这个破绽入侵了进去,跟他唇舌缠绵到一块儿。

    裴钰被他这强迫似的亲法欺负得没力气,亲着亲着身子就软了,他自知再是挣扎也无用,只好受着他的气,等他吻够了分开,才用力地往他胸口一推。

    “萧楚,你讲不讲道理!”

    萧楚还嬉皮笑脸着逗他:“你想让我讲什么道理,怜之?我都讲给你听,专挑你爱听的讲。”

    裴钰听了他这话,甚至不晓得要怎么作答,萧楚的气息还停留在唇上,把他的脸都给吻得绯红了,可偏偏心里就是翻涌上来一阵委屈,鼻尖都有些酸涩起来。

    从认识萧楚至今,他们之间的关系总是掺杂了太多的利益往来,他知道或此或彼的美好都建立在“目的一致”的基础上,可萧楚的志绝不在此,在他心中萧家人远比一切都重要,为了守护雁州,他可以铤而走险,甚至图谋改朝换代。

    裴钰忍不住深想,若是到了真正要兵戈相向的时候,他会被这个人毫不犹豫地牺牲掉吗?

    可他分明说过,把自己也当作家人的。

    难道他口中的“家人”……也有份量的轻重么?

    方才的怒火都被浇灭下去,反而叫人彻骨地凉,裴钰盯他看了一会儿,又低头掐了掐手心,像在和自己较劲。

    “往后不要做这种事情。”

    他面色不大好看,侧过脸去不看他。

    “不是每回,我都可以谅解你。”

    萧楚眨了眨眼睛,这才迟钝地觉察出他情绪里的失落,张口正想说什么,裴钰却已经回身往前走去了,墨色的长发刮过萧楚的手心,眷恋似地停留了片刻,还不等他抓住便滑走了。

    他看了眼裴钰的背影,又茫然地看了看自己手心,心中闪过一丝慌乱。

    好像……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