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更鼓即下,宫中即将上禁,李淳风早已悄声离开。走过两仪殿时,殿前东侧立政殿的暄嚣声隐隐传来。
虽是皇后操办的寿宴,但在国丧期间,终是不敢大张旗鼓。没有丝竹声乐,只是诸位公主聚在一起小酌。
古人“斩哀”期间,各期规定又有所不同。初丧之年要坟前结庐守墓;一年之后称“小祥”,可升堂正寝;两年后称作“大祥”,可开食调味;三年除丧之后,才能百无禁忌。古人不计周年,只以正月为一岁之首,三年斩哀之期,其实不过两周年。如今两年已过,吃酒已不是非禁不可。
虽然不能叫歌舞伴奏,诸公主自己猜拳行令,到也十分热闹。
杨悦无心吃酒,只暗自留意王皇后的一举一动。
王皇后虽故意不多看她,然而眼角耳边无一不在留神着杨悦的举动。不只是她,在场诸人几乎与王皇后一个心思,虽然各自吃酒行令,眼光却不时在杨悦面上划过,暗暗观察着杨悦与王皇后、武眉儿以及萧淑妃之间的神色,还有人甚至包括了“陈娘子”在内。
如今无人不知“陈娘子”曾救过陛下。陛下亲派太医为其医治,王皇后亲自慰问,并赐她金鱼符可自由出入内庭。过不了多久,“陈娘子”会变成陛下的妃嫔已是显而易见之事
此时的“陈娘子”虽然还未入宫,王皇后似乎已不将她视作外人,拉了她坐在身侧,正对着位右首上位的杨悦。觥筹交错,十分亲善,更显得与对待杨悦的态度是天壤之别。
便是萧淑妃对待“陈娘子”也极为有礼,全然不同于平日的拿酸捏醋模样。更不用说武昭仪视之如同“姊妹”一般
杨悦看了,心下不由暗暗叹服。暗道一声:这“阿难弟子”如此了得,竟能在李治这些个争风吃醋的嫔妃之中左右逢缘,当真难得。
属不知。却是因她之故。
李治喜欢杨悦。王皇后等人早已视她如敌。而这“陈娘子”突然出现,王皇后一来要示“贤”,二来也想由“陈娘子”分散李治注意力。如今李治虽然不召杨悦入宫,却专宠武昭仪,武昭仪比之当年萧淑妃有过之而无不及,已有“成虎”之势。这个“陈娘子”无论样貌家世无不比武昭仪高明许多,用她来分宠却是再好不过。
更重要的是“陈娘子”与杨悦一样。曾与李治在太行山中“共患难”,又在平叛中立功,更是李治的“救命恩人”。如今李治对她十分敬重,只待三年丧期一过,定会纳入宫中。到时候不只能分武昭仪之宠,还可与“杨悦”分庭抗争。因而王皇后着意结纳。自然而然对她十分看重。
萧淑妃与王皇后一个心思。她如今恨极了武眉儿,不去想再来一个“陈娘子”对她并无好处。只想武眉儿有朝一日能失宠,便十分开心。因而如今她反与王皇后走得近了些,自然看这个“陈娘子”十分顺眼。
至于武眉儿,她原是杨夫人的婢女,如今虽成了武家义女,终是家世单薄。“陈娘子”与杨夫人乃是姑表侄女关系,与武眉儿成了亲戚。
如今“陈娘子”着力结纳武昭仪。出入宫庭也多半是应着探望“武昭仪”的名份。武眉儿也正要借助“陈家”的贵族出身。抬一抬身价,两下里一拍即合。过往丛密,视若姊妹一般。
殿内越是热闹,却越加透着一股异样的味道明眼人看了不由暗笑。
杨悦与衡山长公主东拉西扯,对王皇后却没有放松,只是一直不曾看出什么端睨。
诸位长公主今日到的十分齐全。诸公主的夫君在朝中为官者自然会在京中,在地方任将者,特别是在边关为将者,一般家眷要留在京城为质,便是公主也不例外。因而诸公主都在京中。
杨悦去看高阳长公主。高阳长公主反似早已忘记曾向杨悦求助,与东阳长公主、清河长公主三人猜拳,玩得十分起劲儿。只是到了高阳公主输时,杨悦却看到她只将酒悄悄吐到袖中的手绢上,知她不过是在演戏,不由暗道一声“高明”。
事实上这些个妃嫔公主,个个都塞过演员,演技高超。那东阳公主还好些,她的夫君正是与杨悦一起搞“坊柜改革”的户部尚书高履行,高氏与长孙无忌舅表兄弟,渊渊极深,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顾虑还算最少。见杨悦望过来时,不顾王皇后面色,遥遥举杯至意。
清河长公主则大大不同。她嫁给程知节之子程怀亮,程怀亮一向与柴令武等人亲近,虽然未被李泰一案牵连,如今却十分“规矩”,自是要看王皇后眼色行事。何况杨悦与柴令武等人一向不睦,清河长公主看向杨悦的眼神便有些十分地不友善。
其他如襄城长公主,夫君萧锐刚死;南平长公主原嫁给南城县男王敬直,因废太子李承乾之事,与王敬直断交,改嫁刘玄意。脸有抑郁,强颜欢笑,想来也快活不到那儿
只有衡山长公主还未出阁,没有半点心机。
“隋国公主,不,悦姊姊。我可以叫你悦姊姊吧。”衡山长公主半醉半笑,半依在杨悦肩头,早已吃得大醉。因她是今日的主角,被诸公主纷纷祝酒,吃了不知多少杯。她却是真心喜欢杨悦,拉着杨悦,不住诉说劝酒。杨悦推辞不得,不知不觉中也吃了不少酒。
“皇兄他,他虽不说,其实我知道,他十分思念你”衡山长公主吃吃笑着,在杨悦耳边低声说道。
“胡说八道。”杨悦见她酒后乱言,哭笑不得。
“真的,我没说谎。有好几次,我见到皇兄愉愉哭”衡山长公主见杨悦不信,急着说道。
她一急,不免提高了嗓音。众人听到,纷纷向二人看过来。
杨悦大是尴尬,好在众人并未听到衡山长公主前半句话。忙推了推衡山长公主,低声说道:“公主醉了,莫再胡言。”
“你不信。问一问皇兄便知。”衡山长公主却不依不挠。抬眼四处去找李治,李治却不曾来过,衡山长公主不由叫道,“皇兄在做什么,怎么还不来?”
王皇后虽然不大清楚衡山大长公主在说什么。看一眼杨悦,心头却不由大皱。暗道一声:“陛下不来岂不正好。”
又见衡山长公主找不到李治,竟拉着杨悦要到后宫去找。
王皇后忙道:“陛下今晚忙着朝事。晚一点会来。衡山醉了,莫如先在后殿歇息片刻,待陛下来了,我再去叫你。”
杨悦正被衡山长公主缠得无奈,见说正中下怀,忙将衡山长公主交给宫人。衡山长公主虽不肯去。却已醉得不知人事,不得不任人所为。
然而衡山长公主一走,杨悦却更觉无聊。见时候不早,更不想一会儿见到李治,忙向高阳长公主丢个眼色,示意她尽早请退。
高阳长公主会意。又玩了三圈儿,假装吃得半醉,向王皇后请辞:“看来皇兄不知何时才来。妹妹头痛。便不等了。”
王皇后笑着点头道:“也好。天黑路滑。早些回去也好。”说完,看了一眼杨悦。
杨悦知她心意。笑着站起身,也请辞道:“我最路远,也先辞去。”
王皇后见杨悦要走,心中大喜,忙道:“是啊,三原离宫中最远,公主一路上更要小心些。”
其实这个时候城门早已关闭,杨悦根本不可能再回三原。要回也是暂时回惊鸿宫去,此时不过拿来做个恍子罢了。
大家心照不宣,到也各自相安。
王皇后道:“想来衡山睡得正香,不用唤醒她。本宫代她向两位公主道谢,敬两位公主一杯。”
说完吩咐人上酒。杨悦坐在上位,宫人先给杨悦上酒。不想,上完酒,壶中酒却刚好用尽。便吩咐宫人重取一壶上来。
高阳长公主看了,与杨悦对望一眼,眼中闪过一抹不安。狐疑地盯着宫人新端上来的酒,迟疑着不敢去喝。
杨悦知道高阳公主心中害怕。却也一时估不准王皇后到底是否有心。正在暗自心急,却见高阳长公主不去接酒,先上前一步,走近王皇后身侧,从宫人手中接过安定公主,笑着逗弄道:“安定公主如今长得越发可人。来,让姑母抱抱。”
在怀中逗弄片刻,一面取了酒杯来,递到安定公主嘴边,笑道:“安定陪姑母一起喝一杯如何?”
杨悦一怔,心中虽觉不妥,却也不由暗道一声高阳长公主好手段,竟然信手拿了安定公主来试酒,却又一点不着痕迹。
仔细观察王皇后颜面,见她笑吟吟地看着安定公主被高阳长公主灌酒,没有任何变化。想来酒中无毒,这才安下心来。
正要端酒去喝,不经意间眼角扫见对面的“阿难弟子”。“阿难弟子”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与高阳公主,眼光一闪,闪出一丝古怪笑意。
杨悦心中微动,突觉有什么不妥。匆忙中想去提醒高阳长公主,瞥见她虽将杯中酒吃下,却趁人不注意又悄悄吐了,便又放下心来。
高阳长公主面上笑容不减,放下安定公主,并不与杨悦打招呼,转身退出。
杨悦稍坐片刻,也起身告辞。
武眉儿却在一旁笑着走了过来,拦住杨悦,说道:“姊姊有些日子不曾到宫里走动,眉儿十分想念。正要请姊姊在宫中留宿一晚,陪眉儿好好叙叙旧才是,怎好这便回去?”
不待杨悦答话,众人面上先已有些古怪。且不说以杨悦的身份,不易留宿宫中。如今武眉儿虽然专宠,但宫中隐隐暗自传说,李治宠幸武眉儿每每是在咸池殿的琴室。那琴室原是杨悦住过的地方,有好事者不免暗自揣测,浮想联翩
武眉儿让杨悦留宿宫中,岂不是自寻烦闹?!
王皇后听了先已神色大变。
萧淑妃冷“哼”一声道:“只怕武昭仪没有这个胆量!”
武眉儿如何听不出箫淑妃之意。这些日子她专宠后宫,箫淑妃早已与她水火不容。萧淑妃之意明为挤推却暗含了反激之意。
当下武眉儿也冷“哼”一声,待要还击。杨悦却不欲成为她们争风吃醋的靶子,不待武眉儿话出,先已截住话头,说道:“今日天晚,它日再叙不迟。徐充容还在病中,我正要去看一看她,就此别过。”
武眉儿见说,甜甜一笑,并不勉强,说道:“也好。既然姊姊执意要走,眉儿敬姊姊一杯,吃完酒再走不迟。”
挥手命人捧酒上来。杨悦不便推脱,也不意有他,便接来吃下。不待吃完,却见武眉儿咯咯一笑,笑得极是古怪。正在纳闷,一股异香传来,但觉头一沉,暗道一声“酒中有古怪”。未及想完,竟然有些头重脚轻起来,险些晕倒。
武眉儿忙上前扶住,笑道:“姊姊醉了。如此回去,叫眉儿如何放心。还是先在眉儿殿中留宿一晚罢。”
杨悦想要推辞,却哪里能够,但觉天晕地转,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暗道一声“不好”,便已不醒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