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装十三都不懂

    宋景辰眨了眨眼, 一副小生怕怕道:“杨兄误会,并非如此,只这几个人凶神恶煞,又人多势众, 把我吓到了, 便吃两口包子压压惊。”

    “你要不要尝一个, 我买了一屉, 管够。”

    杨睿嘴角嘴角微微一抽,轻声道:“什么馅的?”

    宋景辰把手里的包子递过给他瞧了瞧,“白菜粉条馅儿的, 还加了虾皮呢,这卖包子的还挺良心。——喏, 你看这虾皮是用猪油炸过的,比我家里厨子做出来的也没差多少。”

    杨睿道:“那便尝一个吧。”

    冯仑取了包子来,用干净的锦帕包着递给杨睿,杨睿捏起包子, 没理会那锦帕, 尝了一小口, 点头道:“还行。”

    地上跪着的络腮胡子以及一帮小弟全都傻眼了,恨不得原地消失。

    杨睿扫了几人一眼, 同冯仑道:“按照我朝律法,当街强抢民女, 什么罪来着?”

    冯仑接口, “按照我大夏朝律法,□□强抢民女被视为与杀人、强盗等同之罪。”

    杨睿冷声道:“若是□□未成呢?”

    “□□未遂者减一等, 杖一百五或者流放。”冯仑扬声道。

    杨睿点点头,“嗯, 你去办吧。”

    几个地痞一听杖一百五,吓得魂儿都飞了,一百五十杖下去若无银子打点,小命都没了,就算有银子打点,那也得去了半条命。至于流放,就更不是什么好事儿。

    几人吓得屁滚尿流,不住跪地求饶,杨睿只淡淡吐出两个字“聒噪!”便有随从上前捂嘴。

    这边也处理完了,不远处三五个巡夜的衙差疾步过来,一见着杨睿的尊驾,慌忙几步上前行礼。

    杨睿摆了摆手,吩咐几人把人带走处理。

    杨睿的狠更多用在御下之道,用在利益相关,对这些平头小百姓其实是无视状态,不会欺压百姓,但也不会有多少怜悯同情就是了。

    是以,他在南州城普通百姓眼里名声还真的不错,似他这等贵公子,不可能如话本子里的无脑纨绔,在街上看见个长得好看的,就要抢回家里去,落一个欺男霸女的坏名声。

    人家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没那必要。

    此间事了,宋景辰回到家中之时,已经是夜里亥时许。

    宋三郎才沐浴过,还没睡下,这会儿听见外面动静,知道这是自家臭小子回来了,蹙了蹙眉,心说这回来得够晚的。

    秀娘过来替他擦头道:“都什么时辰了,才回来。你且瞧着吧,这南州府可比那大凉州好玩得多,若要不拘着他,你儿可会玩着呢。

    如今茂哥儿升官了,景睿也考上举人了,就连郭午那孩子都出息了,已经考中了秀才,正在准备考举人。

    还有于兴业那孩子,甚至我娘家两个小侄子都开始读书了,就咱儿还没开窍呢。”

    宋三郎道:“他若开了窍,还有别人什么事儿,大器晚成也没什么不好。”

    秀娘道:“你说得多简单,哪有那么多大器晚成,我是担心他现在小不懂事,等他懂事了,读书的好时候却都浪费过去,到时候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就他一人没出息,都不用别人说,他自己心里就难受。”

    宋三郎道:“大不了,做老子的多活几年,罩着他就行了。”

    扑哧,秀娘被逗乐了,朝宋三郎道:“那你可得长命百岁,还得保证一路高升,现下你都二品官了,再升那就得是一下之下万人之上了,宋大人,你行不行呀?”

    宋三郎白她一眼,秀娘抿着嘴巴笑。

    敛了笑,秀娘忽然正色道:“有件事情得跟你说。”

    宋三郎脱了鞋子,到床榻上躺下,道:“何事?”

    秀娘道:“竹姐的事儿,大嫂来信了。”

    宋三郎微微皱眉,“怎么回事?”

    秀娘怒道:“还不是那混蛋害的,竹姐儿现下虽与他和离,可京城里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

    其实竹姐儿都好几年不与他混账东西同房了,可在外人眼里便也以为竹姐儿害了那种脏病,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大嫂的意思是想让竹姐儿过来南州住两年。”

    宋三郎道:“我明日便派人过去接她过来。”

    秀娘道:“还有那小丫头,这得亏是个女娃。对方没有死乞白赖的争,茂哥儿给竹姐强要过来了,不然她们母子分离,又得要去竹姐儿半条命。”

    宋三郎:“那便娘俩一块儿接来就是,你着人提前把院子一应用品提前收拾出来。”

    “这些都不用你说,可怜的,竹姐儿这孩子打小报喜不报忧,若有咱辰哥儿半分不吃亏的性子,也不至于到现在才跳出那火坑。”秀娘嘟囔。

    宋三郎却是心下一叹:竹姐儿成亲那几年,自己被贬凉州,茂哥儿初入官场,竹姐儿又是高嫁,孩子是怕给娘家带来麻烦。

    想到什么,秀娘又心有余悸道:“我听说那混蛋死状极其恶心,咱们可得防患于未然,这南州要说什么多,就数青楼教坊司最多,什么八大美人,四大花魁的,名头多了去。”

    宋三郎应是,同时叮嘱秀娘不要同辰哥儿透露太多有的没的,只说是和离便是了。

    秀娘道:“我懂的。”

    ……

    十日后,千里之外的洛京城。

    皇城后宫·荣熙宫,因着诞下龙嗣有功,被皇帝特加封为贵妃的范芷兰野心勃勃,她现在什么都有了,唯一的不美就是小皇子实在年幼,皇帝的身子又不中用,蹦跶不到小皇子长大成人,若想让自家儿子登基实在是有难度。

    范芷兰瞄上了宋景茂这个外援,眼下宋景茂才刚不到二十九岁便官居大学士之职,能力可见一般。

    宋景茂这大学士可与以前的大学士有所不同,他是可以进宫议政的,如今皇帝精力有限,听从宋景茂的建议,在宫中御书房旁边成立了议政阁。

    议政阁由宋景茂带领的翰林学士组成,品阶不高,却可为皇帝提供政见参考,当然最后的朱批还得是皇帝自己。

    如今这议政阁虽还算不上气候,替皇帝处理的都是一些寻常政务,可到底也是皇帝的身边人,不可小觑。

    另,他叔叔宋文远如今的地位也可在夺嫡中助自家儿子一臂之力。

    范芷兰笃定宋景茂必会同她合作,虽然投靠自己的风险最大,但也是收益最高,事成之后,他可是妥妥的摄政王。

    范芷兰就不信宋景茂不会心动。

    当然,除此之外,宋景茂还是范芷兰第一个心动的男人,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

    更何况,宋景茂成亲的女人不过是个政治工具,品貌皆为一般,根本无法与自己相比。

    自然,内宫嫔妃是不得见外男的,但,事在人为。

    东榆巷·宋家。

    一家人正忙乎着收拾整理东西,王氏瞒着宋大郎给秀娘去了信,不成想三郎竟亲派了船和人来接,捎了信来,说是不用带太多行李物件,那边准备的都有。

    王氏擦擦眼角,偷着抹泪儿。

    姜氏拍了拍她的手,劝慰道:“大嫂不必太过担心,我瞅竹姐这和离之后,反倒比之前舒展了许多呢,就是为了小囡囡,竹姐儿定也会好好的。”

    这会儿没当着女儿,王氏忍不住失声哽咽,“都是我和你大哥害惨了竹姐儿,当初一门心思想着让她嫁个好的,门第高的,却不想把孩子推进了火坑里去。”

    姜氏亦是替竹姐心疼,劝道:“大嫂莫要这般说,别说是你,有哪个当爹娘的不想要闺女嫁个好人家享福去,只是这嫁人如投胎,都是老天爷做主的事儿,即便是让竹姐儿自己选,也未见得就能选个最好的。”

    “谁能料到后面这些个事情。人这一辈子谁也说不清遭什么罪,受什么难,大嫂往好里想——

    咱竹姐儿这是最大的劫难过去了,剩下的便都是好日子,无灾无难。”

    妯娌俩正说着,竹姐儿挑门帘进来了,竹姐今年才刚不到二十六岁,看上去却老态得像是三十几岁的女人,眼里不复当年的清澈明媚,尽是沧桑疲惫之色,她道:“娘,爹和哥哥祖母她们在外面等着我们呢。”

    王氏忙收了眼泪朝闺女笑道:“怕小囡囡在路上水土不服,我这让荀郎中给准备了些药材,有治水土不服的,亦有治头疼脑热的,你都给娃都带上。”

    竹姐眼眶一热,轻声道:“让娘费心了。”

    “说得什么话,娘为自己闺女自己的孙女操心,那还不是应该的。”

    顿了顿,王氏又道:“另外你三叔信上说了,虽说是走水路能快些到南州府,可若要你或者小囡囡水土不服,改走陆路就是,这次你可莫要再怕给人添麻烦,就算不为你自个儿,也得为小囡囡想想。”

    竹姐点头应是。

    娘几个从屋里出来,老太太、宋大郎、宋二郎、茂哥儿、茂哥儿媳妇儿、睿哥儿几人正在马车旁等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被老太太牵着,孩子长得像极了竹姐儿。

    竹姐儿几步走到老太太跟前,福了福身子,“孙女拜别祖母,祖母万万要保重好身体。”

    家里人照顾得好,虽满头白发,可老太太精神头看着倒比竹姐儿要好上许多,老太太松开小女娃的手,抱了抱孙女儿,哑声道:“好孩子,过几年同你三叔他们一道回来,这里永远都是你和囡囡的家。”

    竹姐儿再次哽咽,拉起小女娃的手,叫她同曾祖母拜别。

    小孩学着她娘的样子给老太太行了个礼,却是不发一言。

    只因她父亲过世前,那边的人非要小孩见她父亲最后一面,那种病到最后全身溃烂,不忍直视,他父亲那会儿已经看不清东西,非要叫把孩子抱近些,再抱进些,把孩子给吓着了。

    从那以后就失声了。

    原本他平时也不怎么管孩子,都是竹姐儿一个人在带,临了想起这是他唯一的种,非要见见,可对孩子来说,他跟陌生人没什么区别,还是个冲她们娘俩发脾气的恶人。

    拜别祖母,又与父亲、叔叔、兄弟们告别。

    十九岁的睿哥儿身量高了许多,说话亦变声了,举手投足间一派正气凛然的君子之风,而茂哥儿如今越发的沉稳,说话的声调不高不低,略略往下压,带着令人生畏的沉静。

    茂哥儿身旁站立的女子,与宋景茂成亲两年,容貌虽说不上多么出彩,却是温柔大方,是个极知礼的大家闺秀,照顾丈夫,孝敬公婆,宋大郎同王氏以及老太太都对她极为满意。

    至于宋景茂,早在当年他就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权力才是最能带给他满足感的东西。

    “走吧。” 宋景茂利落地翻身上马,衣袍随风震荡,隐见当年欣长风流模样,却是所有的情绪内敛,古井无波的眸子里透出不动声色的冷漠。

    成亲了,他身上的禁欲感却越来越重,这也是让范芷兰念念不能忘的原因之一,几次借着给皇帝去送汤,在御书房见到宋景茂,越见她就越想把宋景茂收入囊中。

    宋景茂亲自送妹妹到城外码头上船。

    到了渡口,船只早就等候多时,宋三郎还特意安排了两个丫鬟,两个婆子一路上照顾娘俩,其中一个丫鬟正是秀娘身边的得力助手,大丫鬟知春。

    竹姐儿与茂哥儿作别,小囡囡只认家里的女眷,即便对宋大郎都不怎么亲,对这个冷面舅舅更是怵得慌,躲在她娘的身后不看她舅舅。

    宋景茂从身上摸出个九连环递给竹姐儿,道:“路上无聊,让孩子玩着解闷儿。”

    竹姐儿哭笑不得,大哥也真是的,当所有的四岁孩子都同当年辰哥儿那般妖孽嘛,再说囡囡也不喜欢这些费劲又费脑筋的东西,不过大哥日理万机,难得他一片心意还惦记着小囡囡,伸手接过来,道:“谢谢哥。”

    宋景茂轻“嗯”了一声,又道:“一路保重,替我向三叔三婶还有辰哥儿问好。”

    “我会的。” 竹姐儿道。

    “水上风大,小心着凉,你快带孩子进船吧。”

    竹姐儿带着女儿折身进船,船只缓缓开动,竹姐儿从船舱里探出头来,冲仍站在码头的宋景茂挥手喊道:“哥,你快回吧。”

    河边风大,风沙迷了眼,宋景茂的眼圈红了。

    南州府,布政使府衙后宅。

    一大早秀娘就忙乎起来,得了信儿,大概今儿中午竹姐儿娘俩就到南州府了,竹姐又对宋景辰好得不得了,景辰身上的衣裳好多都出自竹姐之手,现下孩子遭了罪,投奔自己来了,可不能让娃觉得自己这婶婶不靠谱。

    房间早都收拾出来了,今天日头好,秀娘又命人把被褥拿出来再晾晒一遍,房间里重新洒扫,瓶子里的鲜花也给换上新鲜的,竹姐儿喜欢兰花儿,安排上。

    屋子里小女娃的玩具也都给摆上,秀娘自己没闺女,可是过了一把闺女瘾,什么头绳、珠花、钗子、金锁、手镯,各种粉粉嫩嫩的小女娃衣裳买了一大堆。

    都说这人幼年得不到的,长大了就想全部弥补回来补偿曾经缺失的自己。

    秀娘的幼年太过匮乏,她爹过年能给她扯二尺红头绳那都美得不行,若能买件新衣裳,稀罕得满村里跑,可得要所有人都看见她的新衣裳。

    她现在日子好过了,可也不年轻了,即便是年轻的时候,她也不能戴小女娃的东西,宋景辰是个男娃,她又不能给小崽子穿红戴绿。

    就算她想,小崽子也不依她,人家不到三岁自己就老有主意了,想用女娃的衣裳糊弄他,没门儿!

    可给秀娘给忙乎的,小囡囡还没来呢,她就自发自觉移情了。

    凉州离着京城太远,这么多年一家人就回过两次京城探亲,上次回去还是四年以前。

    宋景辰屋里头,知夏正替他抻平衣角,阿福跑进来,眼前就是一亮,朝宋景辰嘿嘿一笑,道:“少爷这身可真亮堂,快闪瞎小的眼了。”

    宋景辰道:“好几年不见,我得震惊震惊我姐姐,让他认不出我来才行。”

    知夏抿着嘴儿轻笑,阿福道:“少爷,您得再配一副折扇,小扇子在身前那么一抖,绝了!那才才叫风流倜傥。”

    宋景辰朝他一伸手,“拿来。”

    阿福忙不颠儿取了宋景辰的扇子过来,递上去,宋景辰拿起扇子,朝他头上打了一下,“什么馊主意,我跟我自家亲姐姐装什么十三。”

    阿福不解,“少爷,什么叫装十三?”

    宋景辰白他一眼,“华夏文字博大精深,都跟你说了,有事儿没事儿多读书,连装十三都不懂,懒得跟你解释。”

    阿福腹诽:忽悠谁呢,读屁的书,你不解释我也能意会,

    宋景辰一甩扇子,大摇大摆出去,阿福屁颠屁颠得跟上,心说我看您装得老像那么回事儿了。

    宋三郎看到儿子一身装扮,嘴角微微抽动,心说你是去接你大姐,不是叫你去接亲。

    不过话说来,自家小子还真是越长越耐看,怎么看怎么觉得稀罕人,老父亲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成就感。

    阿福备好车,爷俩上车,另有单独接竹姐儿娘俩的马车跟在后面。

    出来府门,马车往东城码头处走,宋景辰朝三郎道:“要我说我姐姐和离了才好呢,不用伺候一家子公婆,也不用守劳什子乱七八槽的一堆规矩,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谁也管不着。

    要我说女子只要不谈感情,人生就真正自由了。”

    宋三郎听着直皱眉,盯他一眼:“所以,你想找个什么规矩都不守的娘子,还是想要你娘子不跟你谈感情?”

    第182章 通吃

    “爹, 我都还没立业呢,不着急操成家的心。”

    宋三郎闻言道:“上次你同爹要完银子就没了下文,现下银子花没花出去?”

    宋景辰:“银子还没动,但该流到哪里去, 已经有了具体想法, 正想着叫爹帮我寻摸个合适之人出面打理呢。”

    “你有何打算?”三郎好奇追问。

    “说来话长, 回头儿再同爹细说。”

    “你心中有数就行。”

    ……

    马车到达码头的时候, 竹姐儿几人的船只还没到岸。

    南州府的水运发达,此时江面上货船、商船、巡逻船往来穿梭不停,码头沿岸亦是停靠了大大小小的船只, 一帮力夫挑工正卖力得忙着装卸货物。

    宋景辰不由朝三郎道:“这装卸货物的活计累是累了些,得到的报酬也算尚可, 能养活一家子人,最重要不需要手艺,只要不怕吃苦,有把子力气就能干。”

    宋三郎不由看他。

    不明白儿子怎么关心起这些力夫挑工来。

    他不知道他家小子在憋着干一件足以载入史册、惊天动地的大事件, 而这件大事需要几十万, 甚至上百万劳工来完成。

    拥有前世记忆, 对宋景辰来说,赚钱的法子千千万, 但若要利国利民,还得是搞基建。

    问题来了, 他要给这几十上百万劳工正常发工钱, 那可真不是一般的烧钱,他得先把自己变成聚宝盆, 有源源不断的吸金能力才行。

    另外,大夏朝贫富差距过于夸张, 他这赚富人的钱为普通百姓谋福利,也算是完成了社会财富再分配。

    自然,这会儿宋景辰也不想跟他爹说太多,含糊过去。

    爷俩在码头等了有半个多时辰,标有宋家商队标志的船只近岸了,片刻后,船只停靠稳当,竹姐儿一行人从船上下来。

    三郎带着景辰迎上来,竹姐儿瞧见,忙牵着女儿快走几步过来同三叔见礼,“三叔公务繁忙,劳三叔亲自来接,不孝侄女儿让三叔费心了。”

    宋三郎忙虚扶了她一把,道:“你一路辛苦了,都是咱们自家人,无需同三叔拘束多礼。”

    竹姐儿应是,见到旁边宋景辰,眸中却是迅速蒙上了一层水光,她道:“是辰哥儿吗?”

    宋景辰上前一步,朝竹姐儿眨了眨眼,指了指腰间的荷包,“姐姐你看,姐姐送我的刺绣荷包,辰哥儿喜欢得很,一直都戴着呢。”

    竹姐儿面露激动欣慰之色,喃喃道:“弟弟这般出众,若非三叔跟着,姐姐当真不敢认你了。”

    宋景辰才是真不敢相信眼前形销骨立之人是他心灵手巧,温柔娴静的大姐,忍不住弯腰抱起宋景竹旁边的小囡囡,道:“江上风大,姐姐,咱们回家吧。”

    小囡囡害怕陌生人,抗拒地往竹姐儿方向伸出小胳膊,嘴巴一瘪就要哭,宋景辰变戏法似地手腕子灵活一转,折扇从他袖口中滑出,啪! 得打开,宋景辰在空中挽了几个扇花,咻!得向身后阿福的方向一甩,冲小女娃道:

    “舅舅的扇子飞哪里去了,你快帮舅舅找找?”

    小孩忘了找娘,小脑袋左看看,右看看,没有!她又看看天上,天上也没有,再看看地上,地上也没有。小孩逗得一众人忍俊不禁,宋景辰朝众人飞了个得意的小眼神,道:“小孩子嘛,就是用来唬弄的。”

    说完他趁小囡囡低头在地上找的功夫,朝后面一伸手,阿福会意,迅速给递上去,宋景辰手一甩,扇子又变戏法似地出现在他手里,宋景辰将扇子递到小孩手中,道:“扇子喜欢你,它又飞回来找你了。”

    小囡囡小胳膊忙用力抱住扇子,那意思是可不能再飞走喽,童真童趣逗得众人呵呵笑,宋景竹的心前所未有的温暖。

    三叔一家是真心地接纳她,也接纳她的女儿。

    一众人回到府中,秀娘带着人迎出来,自又是一番叙情。

    秀娘心疼竹姐儿,亦心疼小姑娘小小年纪却这般遭遇,对娘俩自是极好的,另外有个小孩子在她跟前闹哄着,分散了不少她放在自家儿子身上的注意力。

    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宋景辰就在书院以及南州众公子中混出名堂来了,科举要考得东西他样样稀松,科举不考得他门门一支独秀,直把书院里的夫子气得顿足捶胸,恨铁不成刚。

    尤其是黄大儒,发誓要让这颗本是璞玉的顽石发出它应有的光芒,对宋景辰是各种“特殊照顾”。

    比如要求别人背一页书,则要求他背三页,别人写一篇大字,则要求他写三页,理由是太不思进取,太懈怠,活该被师长管着。

    宋景辰自小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不要说背诵区区三页,就是背三本书都难不住他。

    至于写大字,当年早就在皇帝的重压下练出来了,小菜一叠。

    每每宋景辰装作不堪重负,苦哈哈交上作业,黄大儒看到那一手气势开合、挥洒自如的好字,想揍宋景辰一顿的心都有了,你说你这孩子这般好的天分怎地就不知道上进呢。

    读书不知道上进,在玩乐一道上可给这臭小子整得明明明白白,南州府,不,是整个大夏朝,谁都没他会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黄大儒一边同好友摸着宋景辰搞出来的“麻将”一边同好友抱怨。

    与此同时,宋景辰、杨睿、冯仑、许观几人也在搓麻将。

    外面寒风刺骨,屋内暖意融融并檀香袅袅,喝着小茶搓着麻,人间快乐事。

    宋景辰抬手扔出一张“东风”道:“以前总觉我自己过的是神仙日子,见过杨兄方知道是我浅薄了,我死乞白赖地苦苦哀求我爹,我爹这才同意给我一个月二十两月银。

    二十两月银在凉州府那等穷山僻壤之地自然可以为所欲为,可到了咱们南州府这等豪商富贾之地,都不够在聚贤楼请大家吃顿饭,可笑我还以为一口气买下几屉包子便叫豪气了,凭白叫哥哥们笑话我。”

    听他这话,对面冯仑瞅了一眼他拇指上绿莹莹的扳指,笑道:“谁敢笑话辰弟,辰弟手上的一枚扳指便可买下整个聚贤楼了。”

    闻言宋景辰把嘴一撇,“我若真敢用扳指买下整个聚贤楼,我爹非打死我不可,他给的我才能要,他不给的我就不能要,哪像哥哥们什么都能自己做主,可见这谁有钱都不如自己有钱好。”

    他说完这话,坐他旁边的杨睿目光顿了顿,遂又不动生色扔出一张“八万”道:“你年龄尚小,还是要以读书为主。”

    许观深以为然,赞同道:“是啊景辰,你要相信自己,举人不敢说,以你的资质,若肯努力,考个秀才还是很有可能的。”

    冯仑也道:“但凡景辰把研究麻将牌的精力放到读书上,举人也使得。”

    宋景辰一捂脸,长指遮眉。

    冯仑以为他被夸得不好意思,安慰道:“你莫要妄自菲薄,你这般聪慧,一旦开窍,必不可估量。”

    半晌,宋景辰抬起头来,“你们都太保守了,我爹娘就没考虑过什么秀才、举人的,人家都是奔状元去的。”

    杨睿,冯仑,许观:“啊这……”

    宋景辰叹口气,“你们知道这世上最痛苦的误会是什么吗?”

    “是什么?” 几人看他。

    宋景辰认真道:“你爹娘不信邪,偏认为你是块读书的料。”

    众人:“……”

    宋景辰顺着话题自然而然道:“我亦想同你们一般,自个儿赚银子自个儿花,谁也管不着我,就是一时拿不准做什么好。”

    他这话说完,牌桌上有一瞬间的安静。

    杨睿的目的宋景辰很清楚,无非是把自己拉下水,如此,自己爹站不站太子都得要站太子一方。

    实际上因着自己与赵敬渊的关系,以及自家大哥同镇国公府的旧怨,爹爹其实没得选,只能站太子。

    可站太子这边,自己年幼时与范府的范庆阳又结下恩怨,另外从赵敬渊的字里行间不经意流露出的不满,太子也非什么明君之选。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宋景辰没什么忠君思想,既然站两边都不讨好,那干脆就不要站了,最差的结果便是躲到凉州去自立为王得了。

    有自己在凉州建立起来的声望,有几个铁杆兄弟,再加上霍站山这个为霸一方的悍匪,足可以混个养老。

    另外,当年中州赈灾,自己留下的名声也不错。

    现下若再把南州拿下,那就不妨胆子再放大一些,当什么凉州王,得把老爹送到摄政王的座位上去。

    挟天子以令天下,又有何不可?

    这边宋景辰暗搓搓主动递出钩子,勾引杨睿拉自己下水,他倒不是非要替皇帝查清杨家有没有贪墨盐税,到底要贪墨了多少。

    贪是肯定的,贪墨的也不会少,太子拉拢朝臣需要银子,杨家父子自己肯定也要截留,怎么可能少得了嘛。

    他是要查清楚后,把这笔银子“取之于南州老百姓,用之于南州老百姓。”

    就目前他所了解到的情况,南州的老百姓苦“盐税”久已,苦盐税之高,造成吃盐之贵。

    吃盐贵又不能不吃,以致于有人铤而走险,私盐泛滥。

    而私盐泛滥,又造成朝廷盐税减少不得不层层加码,这一层层加码,盐税更高,吃盐更贵,贩卖私盐得更多,老百姓都偷着去买私盐。

    朝廷打击私盐的力度也随之加大,贩卖私盐的风险增大,铤而走险的私盐贩子肯定要加价卖,不然对不起这么大风险。

    虽然加价卖,总也比官盐要便宜些,老百姓还是愿意偷着买,如此恶性循坏,老老实实的百姓没得着什么好,朝廷没得着好,却是便宜了贪腐官员和私盐贩子。

    甚至宋景辰怀疑他们之间本就有勾结。

    杨睿目光落在眼前“单纯不知世事复杂”的宋景辰身上,他想:只要把景辰神不知鬼不觉拉进太子的阵营,宋大人必然屈服,如此杨家与宋家便不是对手。

    是朋友。

    他原想着用手段引得宋景辰堕落,能更好控制他,但宋景辰身上若有似无总是带着一点他弟弟的影子,让他下不了决心。

    如今退而求其次,不求控制,只要你与我是一伙的,那便也达到目的了。

    杨睿笑道:“我们南州府最值钱的自然是盐了。”

    杨睿说这话时并未意识到他自己心软了,冯仑却是狠狠吃了一惊,杨睿说这话,他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可正因为明白是什么意思,他才吃惊。

    杨睿把宋景辰拉进“盐务”中,看似一步好棋,实则风险极大,因为——你怎么知道这是不是宋景辰故意设好的局呢。

    他若假意入伙,实则收取证据……

    冯仑不敢再往下想,他不明白杨睿平日防备心如此之强,为何会如此笃定宋景辰不会反水,又为何会行此险招。

    不过没关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宋景辰控制了杨睿更好,如此,自己控制住宋景辰,就等于控制了宋、杨两家。

    旁边许观听见杨睿此话,眉心一跳:这场大戏中,他爹作为盐场巡检,身在其中,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身在利益场,不是吃人就是被人吃,不是坐在饭桌上吃,就是放在菜谱上被人吃。

    他不想让宋景辰掺和进来,但在他得知宋景辰乃是布政使之子的那一刻,便注定他们无法成为真正单纯的朋友。

    他想要单纯,可他许家上下几百口子人命却会因为他的单纯而送命,他不敢,亦不能,他别无选择。

    许观下意识伸出去提醒的脚,又无声无息地收了回来。

    冯仑没有提醒杨睿,许观亦没有提醒宋景辰。

    宋景辰观察着几人反应,并不感到意外,小宋总的经历给他打了太多预防针,孩子是用来唬弄的,朋友是用来背叛的,牌桌之上无父子。

    啊不对,牌桌之上自己也是孝顺儿子,爹爹要东风不给他西风,要南风不给北风,要七筒绝不给八万。

    还有在凉州的那帮兄弟,哪个敢整些有的没的,且等着挨揍。

    宋景辰蹙了蹙眉,头偏向杨睿,有些担心道:“我爹是主管盐务的,我若做这个怕是不合适吧?”

    杨睿见他还没有单纯到完全不知世事,竟还觉得有些欣慰。

    这样就刚刚好,再多一点就该是傻了,杨睿不喜欢与傻人为伍,尤其宋景辰举止性情有几分像他弟弟。

    杨睿朝他笑道:“自然不是你自己出面,你只管坐等收钱就是了。”

    宋景辰眯起眼来,道:“有这等好事?”

    “自然,哥哥还能骗你不成。”杨睿顺手扔出一张“发财”。

    “等等!”宋景辰眼睛一亮,手上牌往外一推,欢喜叫道——

    “东、西、南、北、中发白,四刻子、一将牌,大四喜,我胡了!”

    第183章 一辈子都毁了

    几圈牌打下来, 天色已晚,杨睿不开口说散局,冯仑同许观都没动静,宋景辰道:“不来了, 时候不早, 我该回去了。”

    杨睿道:“别回了, 我命人在聚贤楼定了一桌酒菜, 吃完再回。”

    宋景辰干脆道:“不去。”

    一句话噎得杨睿一怔,就听宋景辰又道:“我累了。跟你们几个打牌太费精力。”

    杨睿哭笑不得。

    宋景辰凑过脑袋来,“你欠我一顿饭, 记着改日帮我补上,今日你们去吃, 我就先撤了。”

    杨睿失笑,道:“那我送送你?”

    “不用,你我这般熟悉了,不讲那些繁文缛节。”说着, 宋景辰起身离坐。

    阿福上前, 将竹叶青的翠纹织锦大氅抖开替他披上, 宋景辰朝几人拱了拱手,道:“改日再来, 我回去了。”

    杨睿吩咐身边的贴身随从送主仆出来。

    从杨府出来,穿过参将府便是布政使府衙的大院墙, 宋景辰带着阿福从小门儿进了后院, 去往正堂处,陪爹娘用饭。

    竹姐儿母女二人同萧衍宗一样, 除去午饭,都是各自在自己屋里吃, 如此大家也都自在些,想吃什么吩咐房里人提前同灶房那边说上一句即可

    这会儿秀娘见儿子进屋来,一面命人摆饭,一面吩咐小丫鬟去南边书房里喊宋三郎回屋吃饭,宋景辰脱下外面氅衣,顺手交给秀娘屋里的大丫鬟知春,净了手,在秀娘身边坐下。

    秀娘道:“今儿不是旬休吗,一整天跑哪儿去了,不见个人影。”

    宋景辰:“别提了,跟同窗们讨论了一下午的算学问题,可累死我了。”

    秀娘就笑,道:“什么算学问题,还叫你累死了?”

    宋景辰:“嗯,讨论如何垒砖块效果最好。”

    秀娘撇撇嘴,“那不是泥瓦匠该操心的问题,你们一帮子书生真是吃饱了撑的。”

    宋景辰:“好奇嘛。”

    “该好奇的不好奇,不该好奇的瞎操心,有空多跟人讨论讨论诗词歌赋,可不比这个强。”

    秀娘正嘟囔着,宋三郎挑门帘进屋来。

    宋景辰笑嘻嘻叫了声“爹”,宋三郎过来坐下,看他一眼,道:“今儿怎得一天都不见人影。”

    宋景辰刚想什么说什么,秀娘道:“你儿出息了呗,跟一帮人钻研怎么搬砖去了。”

    宋三郎挑眉看向宋景辰。

    宋景辰清了清嗓子:“爹,事情是这样的,我一同窗家里要建园子,我们给他出主意来着。”

    宋三郎道:“术业有专攻,非所擅长莫要给人指手画脚。”

    宋景辰忙点头道;“爹说得极是,以后儿子注意。”

    见儿子一脸乖巧,宋三郎轻笑,“快吃饭吧。”

    “娘亲,这牛蹄筋吃了非但不长肉,还可驻颜美容呢,你多吃点。”

    一听到说驻颜美容,秀娘来了兴致,追问道:“臭小子懂得倒多,你打那儿听来的说道,真的假的呀?”

    宋景辰道:“您管它真假,总之是食补不是药补,吃了对娘也没坏处。”

    秀娘以为儿子是逗她开心呢,笑道:“可叫你嘴巴甜的。”

    宋景辰就笑,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吃过饭,宋景辰坐着又陪爹娘说了会儿话。

    秀娘同三郎道:“咱们这个是不着家,他姐姐反过来了,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能不见人就不见人,一天到晚闷在院子里绣这绣那,囡囡那孩子更是,一步不肯离开她娘,娘俩总这样真叫人愁得慌。”

    宋景辰道:“那不正好,南州的刺绣是出了名的,多寻些名家名绣给我姐姐绣呗,在婆家我姐姐要听人家的,在自己家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不出去便不出去,等她哪日想出去了不用娘说,她自会出去。”

    秀娘道:“你倒想得挺开。”

    三郎道:“便照辰哥儿所说去办吧,竹姐儿不是三岁小娃,孩子有自己的想法。”

    宋景辰眨巴眨巴眼,朝三郎道:“爹,我也不是三岁小娃了,我也有自己的想法。”

    宋三郎:“呵呵,呵呵。”

    秀娘瞪他一眼:“我看你是想法太多,赶紧的,回你屋睡觉去,别跟我们这儿碍眼,看见你脑仁儿疼。”

    “行行行,儿子不跟这儿碍眼,你们想怎样便怎样。” 宋景辰施施然起身,打着哈欠往外走。

    等宋景辰出去好半天,秀娘突然反应过味儿来,朝三郎道:“你儿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宋三郎:“你问他去。”

    秀娘气得咬牙切齿:“ 宋、三、郎!你看看,他像话吗,像话吗!”

    宋三郎:“不像话。”

    “都你惯的!” 秀娘气道。

    宋三郎:“你也是我惯的,对着夫君大呼小叫,你像话吗,嗯?”

    秀娘:“……”

    宋三郎道:“行了,快睡吧,他能懂个什么,就是顺口一说,你纯属想多了。”

    “什么我想多了,他肯定是懂,你可得叫人看好了他。”秀娘嘟囔道。

    宋三郎:“我心里有数。”

    秀娘又道:“得给他立规矩,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嗯,立规矩。”宋三郎道。

    他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得很,辰哥儿再没大没小,亦不会调侃爹娘,再者,府中这么多丫鬟,儿子看她们的眼神单纯得不能再单纯了。

    八成就是无心之语,秀娘想多了。

    ……

    一夜无话,翌日清晨,宋景辰起来洗漱完毕,吃了一小碗红枣莲子羹,并一块糯米发糕,一小碟青菜,几片酱牛肉,换好衣裳出屋来。

    阿福早就备好了马车在院中候着呢,见他出来,掀开车厢帘子,车厢内提前就燃好了炭火,不冷不热,温度刚刚好。

    宋景辰上车,马车驶出胡同转入鼓楼长街,长街上,张老实如往常一样吆喝着卖包子早点,身边却没有跟着闺女。

    那天晚上,因祸得福,遇上的几位贵人中,一位姓冯的贵人吃中了他家的包子,请他家闺女到府上做厨娘,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管吃管住,一个月给二两月银,如此下来,闺女一年便能挣二十多两。

    乖乖,这在以前都不敢想。

    张老实正吆喝着,一抬头看见一辆熟悉的马车,正是那晚那位大恩人的车,他想要上前送包子,又不敢打扰,眼瞅着马车打他跟前粼粼驶过。

    宋景辰绝想不到他就顺手惩恶扬善一把,冯仑就能想那么多。

    实际上冯仑也不确定宋景辰对卖包子的小丫头有没有意思,只他谨慎惯了,不会放过任何可以利用的机会和资源,有用没用的,做枚备用棋子养着就是了。

    一旦出事,杨家有靠山,宋家亦有门路,而他们冯家这个虎口分食的大盐商——便是被推出去替人顶锅的命,自当步步为营才是。

    一上午的课业结束,学生们往书院食堂里走着,纷纷议论起昨晚发生的一桩大事来:

    “你们听说了没?”

    “听说什么?”

    “就冯家那事儿。”

    “哪个冯家?”

    “就冯仑他爹,昨晚在春月楼,他爹与人争春月楼头牌的梳妆,不惜豪掷千金,到最后竟是大打出手,闹出了人命来。

    听说是冯仑他爹失手把人打死了。”

    “我天啊……”

    一众人听完纷纷摇头叹息,大夏朝律法规定:刑家之子,三代之内不得参加科举,更不可入朝为官,后年便是乡试,冯仑这辈子是无望科举了。

    宋景辰微怔,怪不得今日谢旭没来上课,冯仑竟是出了这样的大事。

    旁边孔恩叹了口气道:“我们家与冯家相邻,也是昨夜半宿听见了动静,据说是两边儿都喝了酒……

    唉,不管怎么说,冯仑算是被他爹毁得干干净净,非但前程毁了,亲事也毁了,一辈子都搭进去了,甚至子孙都受影响。”

    宋景辰默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许观亦叹气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却说冯家,现如今已经是乱作一团,冯老爷已经被扭送进衙门里去,冯夫人哭得肝肠寸断,她不是哭那个老不死的,老不死的真死了,她搭台子唱戏庆祝个三天三夜,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她是心疼自己可怜的儿子。

    若有可能,她宁愿儿子与那老不死的断绝关系,可大夏朝以“孝”治天下,一个“孝”字压在儿子头顶上,便是再烦这个爹,这么多年也得忍着他,不成想,忍到最后,儿子还是被他给毁了。

    老天爷,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呀,是她这当娘的识人不清嫁了这么个货色,可为什么要报应到儿子身上,为什么,为什么!

    仑哥儿那般努力读书,全毁了,全都毁了……

    冯夫人一口气没上来,气晕了过去,屋子里又是一阵兵荒马乱,谢旭让自己娘照顾好姨母,让他爹压住场面,自己跑去表哥书房叫人。

    冯仑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夜未出,水米未进,谁叫也不应,不管谢旭如何拍打房门,说了些什么话,里面没有半点回应。

    谢旭急了,担心他表哥再想不开寻了短见,腾腾后退了几步,猛地冲上去,直接破门。

    砰!一声巨响,书房门猛地被撞开,尘土飞扬中,谢旭看到表哥手捧书卷,静静地坐在书桌前,低眉敛目,祥和得像一尊佛像。

    房间昏暗,一束明亮的光线从屋门处撒进来,直直打在冯仑的头顶,谢旭用力揉了揉自己眼睛,一定是光线太刺眼照花了他的眼睛,不然为什么表哥他一头白发呢。

    表哥才二十来岁,怎么会长出白头发呢。

    这不合理,莫不是他只是做了个梦,眼前这一切都是假的?

    冯仑眼中尽是一片恍惚之色。

    第184章 是敌是友?

    事情就是这般凑巧, 姨丈只是推搡了对方一把,却不想对方却从二楼失足摔下致死。

    众目睽睽之下,两大盐商为争青楼头牌的初夜大打出手,还闹出了人命。

    青楼美人、南州大盐商、闹出了命案, 就凭这几点, 不定多少人“津津乐道”——不肖一夜间的功夫, 此事便能传遍南州城。

    表哥指望把此事大事化小遮掩过去, 简直是痴人说梦。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一时含糊过去,他日表哥科举落榜便罢, 若真能中举,此事必会被人翻旧账提起。姨丈想要活命或能活动一二, 表哥想要继续考科举则无半点通融余地。

    否则,以表哥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但凡有一点念想和可能,他又怎会愁到一夜白头……

    看见谢旭闯进来, 冯仑只是抬了抬眼皮, 哑声道:“不能考科举而已。”

    谢旭无声地张了张唇, 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在大夏朝便是家财万贯,亦不过区区一商人矣。

    这会儿子冯仑的祖母听说儿子被抓, 被人搀扶着过来找孙子, 哭哭啼啼要孙子想办法救人。

    老太太握着冯仑的手泣声道:“祖母知道委屈你了,只是, 他到底是你爹啊!”说着说着,老太太又泣不成声。

    冯仑缓了缓, 隐去情绪,扶老太太坐下,镇定道:“祖母万勿着急上火,您自个儿的身子骨紧,父亲的事,我自会尽力找人通融。”

    冯仑去找杨睿,杨睿问他如何处置冯家老爷子,冯仑想要继续参加科举是断不可能了,但冯家老爷子如何定罪还是可以通融。

    冯仑只淡淡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

    冯仑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已是月余后,此时进入到腊月中旬,书院已经放了寒假。

    这日杨睿请众人在自家城南梅园饮酒,冯仑坐的仍旧是原来的位置,但在众人心中他如今是什么位置就不大好说了。

    冯仑无视一众落在自己身上,或探究、或轻视,或唏嘘,或幸灾乐祸的视线,从容不迫地替对面宋景辰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笑道:

    “茶博士新调配出来的茉莉雪芽,应该合你的口味。”

    宋景辰接过茶盏,视线落到对方灰白的鬓角上,默了默,冲冯仑一笑,“多谢哥哥。”

    他话一出口,众人怔住。

    宋景辰看似亲近随意,实则同杨睿一样傲气霸道,只不过杨睿是外放张扬的,他是无声无息的,实际相处中,就连杨睿这样的人也是要迁就于他的。

    在众人眼中,杨睿对他都这般好这般破例了,他也不过称呼杨睿一声“杨兄”,可从没见他亲热地叫过“哥哥”。

    一众人惊讶过后,联想到冯仑当下的遭遇,只当宋景辰这是同情冯仑,有意抬举他呢。

    这会儿杨睿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冯仑心里却是涌起惊涛骇浪——

    他还没有幼稚到那般自作多情,隐隐地,他有一种模糊的直觉,他感觉宋景辰在有意无意地离间他与杨睿之间的关系。

    有句话说得好,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瓦解攻破的,而自己知道杨睿太多的东西……

    慢慢地,冯仑的后背冒出一层冷汗来,他与杨睿合谋拉送宋景辰下水,莫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引狼入室了?

    他正惊疑不定,就见对面宋景辰弯腰从地上拈起一朵被风吹落的白梅,开口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无论是在枝头绽放,还是吹落尘埃,梅花始终还是梅花,始终会散发出它独一无二的香气来。”

    “冯兄,你说是吗?” 宋景辰将梅花轻轻放入冯仑的手掌心。

    冯仑一下子就被这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击中了,这样深刻的认同与理解将他伪装的坚强分崩瓦解,自己是什么人便看对方是什么人,冯仑为自己刚才的龌龊心思而羞愧。

    只是这羞愧没有持续多久,他便恢复了冷静,名利场,生意场,都不是讲感情的地方,感情只会成为羁绊,若他当初心狠一些,那个混蛋父亲也没机会惹出今日祸端,害他永远只能依附于人,为他人所驱使。

    许观大为震惊,平日里景辰从未做过诗,在书院里整日那般吊儿郎当模样,现下竟然做出这般令人惊艳的诗句来,若非亲眼所见,实在叫他不敢相信。

    他忍不住喃喃道:“景辰,你,你原来是会做诗的。”

    宋景辰笑道:“我没说过我不会呀。”

    许观:“那,那你为何藏着掖着?”

    众人闻言齐齐看向宋景辰,他们也是这么想的。

    宋景辰面不改色,大言不惭道:“我一出手还有你们什么事儿,我这不是照顾大家感受嘛。”

    众人哄声大笑,杨睿的脸色却变得苍白无比。

    许观轻拍了一下宋景辰的肩膀,笑道:“景辰,你真的假的呀?”

    宋景辰双手一摊,“当然是假的,我能做出这样的诗句来,我爹做梦都得要笑醒,我听来的。”

    “你打那听来的,到底是何方大才,可否引见一二?” 许观好奇追问。

    宋景辰轻叹了口气,“怕是不能。”

    许观:“为何不能。”

    宋景辰:“他已经故去了。”

    许观:“……”

    杨睿的脸色愈发难看,冯仑注意到了,忙关心问道:“公子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杨睿如梦方醒般,定了定神,道:“我有些疲累,你带他们出去吧,景辰留下,我有话要问他。”

    冯仑知道杨睿对作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执拗,刚才景辰说诗不是他做的,却又说作诗之人已经故去,如此巧合,实在让人狐疑……

    冯仑有些担心地看了与众人嬉笑的宋景辰一眼,垂了垂眼皮,笑呵呵上前,很是随意地朝宋景辰道:“景辰,公子有些头晕,你先扶他回屋休息,我送大家出去。”

    这边冯仑送众人出去,宋景辰则陪着杨睿回室内。

    进到屋中,早有丫鬟仆从上来扶着杨睿合衣躺下,宋景辰关心道:“没事吧,要不要叫郎中过来瞧瞧?”

    杨睿摆了摆手,“无妨,缓缓就好,你快坐下。”

    “来人,上茶,沏花香乌龙。”

    说完,杨睿笑道:“愚兄闲来研究出来的新茶,你且尝尝。”

    宋景辰讶异,不是讶异杨睿的闲情雅致,实际上大夏许多文人雅士喜欢用花香入茶,花香迷人,茶醇回甘,别有一番风味。

    宋景辰奇怪的是杨睿怎么突然之间变了一个人似的,随和到邻家哥哥似的,莫名地违和。

    宋景辰按下心中疑惑,一笑接口:“杨兄好雅趣。”

    杨睿微微一笑,垂下眸子,停顿半晌,慢慢开口道:“难道愚兄在辰弟心中就当不得一声哥哥吗?”

    宋景辰:“……”

    宋景辰不知道杨睿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笑了笑道:“如何当不得,那我就高攀了,杨大哥。”

    杨睿纠正他:“是大哥。”

    宋景辰笑了笑,挑眉看他,“那景辰该当自己是你的小弟还是弟弟?”

    杨睿道:“自然是我弟弟,如亲弟弟一般。”

    宋景辰低头喝了一口杯中的花香乌龙,霸道开口:“既然是弟弟,那我就实话实说了。”

    杨睿满眼柔和地看着他:“你说——”

    宋景辰:“大哥这茶没喝够,我得打包带走拿回去品尝。”

    杨睿就笑,宋景辰也笑。

    宋景辰不想在这里多待,如果可以,他愿意相信很多人间美好,但小宋总的经历告诉他,大家都是成年人,凡事不要太当真,尤其是双方天生敌对。

    皇帝派爹爹来南州不是游山玩水,新官上任三把火,爹这把火必须烧给皇帝看,烧起来了,一个不慎就会引火烧身,烧不起来,皇帝不干,当真是左右都是火坑。

    宋景辰带上杨睿的茶叶借故离开,杨睿透过窗子看着宋景辰匆匆离去的背影,那身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杨睿柔谲的眸子中沉淀着令人分辨不清的复杂情绪。

    这边宋景辰出来的时候,正碰上折身而回到冯仑。

    冯仑几步上前,真诚地同宋景辰道:“景辰,今日谢谢你。”

    “还有你送的梅花。” 冯仑摊开手掌心,一朵沾染了尘埃的白色小花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宋景辰心里堵得慌,他后悔了,他后悔要来做什么狗屁的卧底,这就不是人干的活儿。

    杨睿也好,冯仑也好,一旦接触多了,他便无法把他们当成纯粹的敌人,他不该任性自找麻烦,应该听爹爹的话。

    他是小宋总,他也不是小宋总,他可以继承小宋总的学识,但他无法学到小宋总的杀伐果断、狠戾无情。

    天边的晚霞很美,梅园被映照的更美,宋景辰没有什么心情欣赏,径自离开。

    上了马车回到家中,宋景辰心不在焉,在走廊里差点儿与三郎撞上,三郎扶正他,“冒冒失失的,心里想什么呢。”

    宋景辰看到他爹,心里的委屈一下就上来了,他压力真的很大,因为这不光是道德层面上的背叛的问题,南州盐税之事涉及到无数条活生生的人命,这些人并非罪大恶极,甚至很多是身不由己裹挟其中。

    杨睿、冯仑、许观、谢旭以及他们都家人全都牵扯其中。

    这些人与他熟识,与他玩乐,与他是同窗,甚至与他“兄弟”相称。

    宋三郎看出儿子的不对劲儿,宽厚的手掌抚上儿子尚稚嫩的肩膀,笑道:“是哪个让我儿受委屈了,爹给你做主。”

    第185章

    “外面冷, 出门怎么不多穿些。”宋三郎嘴里说着,抬手替儿子拢了拢衣领。

    宋景辰心中一暖,忍不住叫了声“爹”,三郎摸了摸他头, 正待说什么, 看到管家快步朝他走来。

    “老爷, 京城那边有人来送信, 说是须得把信件当面交给老爷您过目。”

    宋三郎微微点头,朝宋景辰道:“先陪你娘去用饭,爹晚些时候过来。”

    见如此, 宋景辰应是。这边三郎随着管家往前院走,前院花厅里一名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正在等候, 瞧见三郎大步走来,忙起身见礼。

    大夏朝只有官家的信件才能通过驿站传达,民间则是花钱雇佣商旅之人代为传送,宋家有自己的商队, 传送信件倒是比寻常人方便许多, 此人正是宋家商队的一名管事。

    中年管事交给三郎一方锦盒, 连同一封宋景茂的亲笔书信。

    三郎展开信件,目光从头到尾扫过, 信里没什么要紧事,都是一些家常问候之语, 三郎的目光不由落到一同送来的锦盒上。

    锦盒被打开,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副打磨光滑、纹样精美的犀牛角象棋,宋三郎没理会这些珍贵的棋子, 径自从锦盒底部抽出折叠规整的棋谱展开来——

    目光在棋谱上停驻许久,三郎的神色渐渐凝重,

    炮八平五,车二进四。车六平五,将五平六……车五平四,成杀。

    宋三郎深吸一口气,所以,茂哥儿是在通过棋局隐喻如今的朝堂局势:文昭帝欲要废除太子!

    储君废立,必会引起朝堂震荡,那么文昭帝此时废太子的原因是什么呢?

    不管什么原因,宋三郎都觉细思极恐,因为文昭帝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布局,如今不过是开始收网。

    当年皇后的亲哥哥李国舅获罪,等于是断掉太子一臂,但为避免引起太子一派恐慌,文昭帝特意委任太子姻亲扬志接替原来的南州巡抚,南州仍是太子的地盘。

    这就让太子一派误以为除掉李国舅不过是皇帝对太子小惩大戒,以示警告而已。

    紧接着,皇后因李国舅之事乱了阵脚,接外甥女入宫,是为固宠,亦是为拉拢范家。皇帝顺水推舟,接连宠幸范芷兰,并让范芷兰顺利诞下皇子,直接把范家这个太子的铁杆助力,变成了搅局的。

    范盛这个老狐狸为了范家的荣华富贵,必会不余遗力支持自己的亲外甥,与太子站在对立面,太子又失一臂。

    这便是皇家,父子、夫妻、兄弟之间皆是算计,皇权之上无父子,无夫妻,无兄弟,一切皆为权力争斗下的棋子。

    自然,拥有了权力的自己亦要遵守规则,成为一枚有用的棋子。

    其实当年皇帝让自己避开夺嫡争斗,外调到凉州,就已经想好了自己这枚棋子的用处。

    当下南州仍是太子的地盘,亦是太子的钱袋子,倘若此时派靖王一党的人来查盐税,必会引起太子的一方的警觉,说不得会狗急跳墙来个鱼死网破,让局势脱离掌控。

    自己就不同了,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被调来南州不会引起太子警觉,届时自己以雷霆之力查出太子贪污证据,皇帝再以此为契机废除太子,打太子一个措手不及……

    不得不说,文昭帝想得挺美,只是新旧交替如此平稳过渡,还需要什么从龙之臣,又如何能彰显出宋家的重要?

    如宋家这般没有深厚背景的小家族,又是文臣,想要攀上权力的最上层,靠走正常途径显然是不可能的,而眼下便是宋家能抓住的最好机会。

    博大还是博小呢……

    至于其中风险?

    在皇帝将自己做为废储中的重要棋子时,风险就已经躲不开,既是躲不开,索性就谋取最大的好处。

    宋三郎目光恢复平静,是那种大主意已定的平静,只是眼神中带了一丝人让不易察觉的冷酷,眸光却因着冷酷而更加明亮,时隔多年,再次入局,这次他要做操盘人。

    宋三郎伏案沉思,针对宋景茂绘制的残局,给出了破解之道,一张新的棋谱被送往京城——小卒过河,逆天改命之局。

    做完这一切,再抬头时已是戌时末,外面天已经大黑,起风了,厅廊里亮起的红灯笼被风吹得来回晃动,宋三郎转出屋来,早有仆从在廊下挑着灯笼等候多时,见他出来,忙弯腰并双手递上一件黑色狐毛披风,道:

    “老爷,起风了,少爷担心您冷着,特吩咐小的给您送件衣裳来。”

    宋三郎接过披风,一入手,沉甸甸而又蓬松厚实的触感让人倍感温暖,三郎嘴角不由自主翘起小知足的弧度:臭小子打小就用长大了孝敬爹爹忽悠他,倒是说到做到……。

    回到屋时,娘俩等他不来,这会儿已经用过饭,正坐那闲聊呢,见他进屋来,秀娘忙吩咐下人将饭菜热了端上来。

    宋景辰站起身,接过他爹手上的披风递给旁边丫鬟,其实倒也不必非得过他一遍手再交给丫鬟,但三郎受用啊,这么孝顺一大儿杵在眼前。

    “爹,京城有什么紧要的信件给您,怎么去了这么久?”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有点棘手,现下已经处理过了。”宋三郎呵呵一笑,轻描淡写带过话头儿,弯腰认真净手。

    宋景辰接过丫鬟手上的锦帕适时递过去,三郎直起身子,上下打量儿子,笑道:“说吧,今日这般殷勤,是有什么事要求着你爹?”

    宋景辰眨着眼睛,不高兴道:“有什么事儿呆会儿再说,您不要打断我献殷勤,我还没给爹献够呢。”

    “——爹刚才处理公务辛苦了,我再帮您捶捶肩呗。”

    一句话出口,逗得旁边小丫鬟捂着嘴儿直乐,秀娘对自家没脸没皮的儿子早就习以为常,撇了撇嘴巴,朝三郎投去同情的一瞥——自家儿子天生就是要人伺候他的命,臭小子要肯屈尊降贵伺候你,那你可要小心了。

    果然,宋三郎眯着眼睛还没享受宝贝儿子的殷勤多一会儿,就听臭小子道:“爹,求您帮个忙呗?”

    “嗯。”三郎不置可否。

    “爹,事情是这样的,前些日子南州城两大盐商为一青楼女子大打出手,还闹出人命的事,您知道吧?”

    “噢。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宋景辰:“与我自然是没有关系,但与我在书院的一个同窗有关系,闹出人命的正是他父亲,您不知道我这位同窗遇上这么个爹有多倒霉……”

    絮絮叨叨,宋景辰把从谢旭那儿听来的有关冯仑的渣爹有多可恶,冯仑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冯仑失去科举的机会有多可怜,同三郎说了一遍。

    宋景辰声情并茂的,听得一屋子人义愤填膺,秀娘气道:“那个叫什么冯仑的,摊上这么个混蛋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别人家做人爹娘的只怕不能向前推自家娃一把,他可倒好,啃儿子就算了,还把自家儿子坑得一辈子翻不了身,真不是个东西!”

    宋景辰说得这些东西,宋三郎早就调查得清清楚楚,其中一些细枝末节甚至比儿子了解得更透,毕竟,冯仑是拿下杨家的关键人物,他怎么可能不“特别关心”呢。

    不过他仍洗耳恭听,耐心听儿子说,并不时点头。

    这会儿,就听宋景辰又道:“爹,我听人说被推倒那人其实本就有心疾,且那人的头上并无明显的磕碰痕迹,极有可能不是摔死,而是恰巧心疾发作,或者是摔倒诱发了心疾。

    这些情况他的家人一清二楚,但现在的情况是他们家人不会承认这些……”

    “我儿是如何知道的这般清楚?” 宋三郎忽然开口打断儿子,“是你这位同窗向你诉苦吗?”

    宋景辰一怔,停了停,解释道:“并非如此,爹,冯仑的表弟与我相熟。”

    宋三郎心里冷笑:书院里那么多人,这位表弟偏偏把这些冯家的家丑全部告诉了才进书院不久的景辰。

    听到父亲如此问询自己,宋景辰似乎也意识到了些什么,脸色微变,有些不确定的开口,“爹是怀疑我被人家利用了?”

    宋三郎反问道:“那么辰哥儿你呢,你又是因为什么要帮他,仅仅是因为同情或是可怜他?”

    所以,你想要爹爹动用职权,利用布政使主管盐务的身份从中调停,向受害方施压,仅仅是因为你同情他?

    沉默良久,宋景辰抬起头来,目光与三郎相碰,认真无比道:“爹,您教过我,做不到置身事外,就要落棋无悔,坚持自己的道,儿子喜欢父慈子孝,亦喜欢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国泰民安这活儿归皇帝管,所以儿子想要造福一方为国泰民安增砖添瓦,要让南州的老百姓人人都能吃得起盐,就必须整顿南州盐场,所以——”

    冯仑对我很重要。

    “为生民立命,很好,很有抱负。”宋三郎拍着儿子的肩膀,温声道:“萧先生把我儿教得很好,爹很欣慰。”

    宋景辰不由感慨:“爹,萧先生亦是可怜人,此一生受困于身份,人生有太多遗憾——”

    笑话!谁的人生还没有点遗憾,就你萧衍宗有?’

    有些话的份量只有体会过的人才知道,为生民立命是多少读书人最初的愿望,有多少初入官场的人一开始亦是抱着造福一方的想法,只是现实哪有如此简单。

    沉甸甸的现实会逼着人做出一个个别无选择的生存之道,想要做点事情出来,谈何容易?

    那条路太辛苦,太艰难,宋三郎并不想要儿子去走。

    冯家。

    冯仑静静地站在窗前,等待着命运的眷顾,他利用了单纯的谢旭,亦利用了善良的宋景辰,这皆非他所愿,但他必须要这般做,他冯仑不该做一辈子人下人。

    其实这件事情他亦可以通过杨睿的关系向对方施压,但若他主动去求了杨睿,此事的性质就变了,这事很容易成为握在杨家手里的一个把柄,操纵得当,对方随时可以将自己置于不复之地。

    但若是布政使大人爱才之心,主动出面调停,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经此一事,冯仑亦更加看透杨睿的无情。

    此事中,无论在哪一个环节,倘若杨家肯若主动出手相助,他都不至于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但杨睿就是要断他爪牙,让他一辈子做杨家的犬马。

    凭什么呢?冯仑冷笑。

    风吹过,窗前梅花自枝头飘落,冯仑伸出手接住,“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

    不,他偏要逆天改命,天不助人,人自助。冯仑将梅花用丝线穿起,挂在高高的枝头,迎风怒放。

    他要权,要势,想要掌控所能掌控的一切。

    京城。

    太子有权有势,离他想要的一切只差一步之遥,父亲的身体亦是不胜从前,他本该高兴,可却无端生出无端的惶恐,皇位真的会按部就班的传到自己头上吗?

    权力这种东西,男人一旦品尝过他的滋味,就再也无法真正放下,宋三郎亦是如此,尽管他很努力的去尝试过放下。

    只是,就算曾被权力抛弃,曾被他狠狠蹂躏虐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当再次拥有权力,仍是让人欲罢不能。

    所谓千帆过尽,不过是被权力抛弃后的自我慰籍罢了,这种掌控自己命运,掌控他人命运的感觉宋三郎永远也无法真正戒掉,

    他戒不掉了,但并不希望儿子继承自己的宿命,他要为儿子铺就一条衣食无忧的康庄大道,儿子只需在他铺好的道路上闲庭信步,悠然一生。

    第186章 风满楼

    如今的宋景茂早已褪去年少时的青涩, 青年人的身材挺拔而匀称,脚步坚定且从容,迷离的光晕中,范芷兰看着男人缓缓走来, 亦如当年初见时的惊鸿一瞥, 俊朗得叫人目眩神迷……

    须臾, 脸颊上有双手轻抚过来, 比起文昭帝枯木般干瘪的、令人作呕的双手,男人的手指温润而修长,线条优美。

    “——放肆!本宫乃是太后。”

    男人欺身上前, 擒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不要用这样的语气对本官说话, 本官能成就你,亦能毁了你——听话,我的太后。”

    男人平静淡漠的口吻冷酷到近乎残忍,唯有一句“我的太后” 带了些许调情的温柔情致……

    “咳, 咳咳——”一阵咳嗽声将范芷兰从睡梦中惊醒, 是文昭帝令人讨厌的呕痰声, 方才松柏般清冽的味道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论多少龙诞香都掩盖不住的老人味儿。

    范芷兰的目光中划过难以掩盖的厌恶和野心, 这个太后她当定了,否则这些年的委屈算什么?

    范芷兰忙起身帮着皇帝拍背, 不经意间, 她看到皇帝吐痰的丝帕上带了红血丝,范芷兰大惊失色。

    文昭帝淡淡瞥了她一眼, 这一眼君威难测,范芷兰不由心下一颤。

    “你们先下去吧。” 文昭帝一摆手, 众宫人训练有素地无声退下。

    今日之事若是寻常妃子撞见,文昭帝会毫不犹豫选择让其暴毙,但范芷兰牵扯到范盛,此时不宜节外生枝动范家。

    再者,人老了总是会对孩子容易生出恻隐之心,尤其还是自己老来得子的亲骨肉,有母亲护佑的孩子总会过得好一些,不似他自己年幼丧母在宫中受尽白眼和委屈。

    宫中的争斗会迅速催熟一个人,多年的伺候让范芷兰熟悉文昭帝每一个表情动作背后暗藏的潜台词,她的眼泪说来就来,顺着双颊滚滚而下。

    “别哭了,朕无事。”文昭帝伸手替范芷兰擦去眼泪,行将朽木的枯藤老树与剥壳鸡蛋般的凝脂形成鲜明对比,范芷兰不由想起梦中那双略带薄茧而线条倔强的手,忍不住更加委屈,悲从中来。

    如果说刚才是演戏,这会儿的眼泪却是实打实的了,刚嫁进宫中那会儿还好,文昭帝贵为一国之君,自有一番说不出来的男人魅力,只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又疾病缠身,文昭帝的脾气性子越来越琢磨不定不说,夜深人静不用面对朝臣与下属时,他属于凡人的一面就开始显现。

    褪去皇冠与龙袍,皇帝也并非无所不能。

    “兰儿不嫌弃朕这个糟老头吗?”范芷兰正兀自走神,冷不丁文昭帝问话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范芷兰太了解文昭帝,这个男人生性多疑,她若直接说不嫌弃,文昭帝必会认为她虚伪,想到此,她不由抱住文昭帝的腰呜咽。

    “陛下是兰儿的天,兰儿需要陛下。”

    “好,等朕龙御归天之日定会带上兰儿。” 文昭帝悠悠承诺。

    闻言范芷兰的身体猛地僵硬,整个人如坠冰窟!

    文昭帝感受到怀中女人娇躯的变化,目光中露出了然的嘲讽之色,关于爱,很多年以前他好像也曾经渴望过,现在早就不需要了,他是天下的王,这已足够。

    拍了拍范芷兰的肩膀,文昭帝笑道:“怎么?吓着了?”

    “陛下,我…”

    “好了,逗你玩儿呢,朕怎么舍得。”

    未等范芷兰松一口气,就听文昭帝又道:“管好你自己的嘴巴,不然朕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喂狗。”

    “——臣妾万万不敢!”范芷兰慌忙下跪,头上冷汗淋淋,伴君如伴虎,将死的老虎亦是老虎。

    “你下去吧,叫张得福进来伺候。”

    范芷兰暗自咬牙,她几乎搭上一切进宫来伺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皇帝,到头来竟比不上一个老阉奴得皇帝信任,她越发坚定要把儿子送上宝座的决心,等她成了这后宫之主,甚至这天下的之主,便再也不需要仰望任何人的鼻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只是皇帝显然已经病入膏肓,如秋后的蚂蚱再怎么挣扎也蹦跶不了几天了,留给她和儿子的时间不多了。

    若想突围,仅凭一个范家的力量显然是不够的,范芷兰再一次想到了宋景茂。

    正如父亲所说,宋家的根基虽浅薄,但宋景茂作为皇帝新晋提拔上来的宠信之人,不属于靖王与太子中的任何一脉,又能随时在御前行走,在夺嫡的关键时刻用好了绝对能起到四两博千金的作用。

    再者,根基浅薄是宋家的弱势,对己方来说却也并非全是坏事,正因为根基浅薄,所以不必担心将来尾大不掉,成事后反被其掣肘。

    想到前边两次试探,宋景茂俱都装傻充楞,范芷兰不由又是一阵暗恼……

    这边范芷兰出去后,很快张公公进殿来,在里面不知道呆了多久后,张公公红着眼圈出来。他是为文昭帝悲伤,亦是在为自己悲伤。

    一朝天子一朝臣,属于文昭帝的时代即将过去,他作为服侍在文昭帝身边最久也最得信任的老奴也终将失去自己的依靠。

    风烛残年之躯,他早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野望,他没有什么

    更高的奢求,只求能安度晚年就已知足。

    只是置身这皇宫之中,想要寿终正寝有时候也是一种奢望,这场夺嫡之争,他躲不掉,避不开,必须站队。

    多年来陛下在两个皇子之间大搞平衡之术的福报,如今朝堂上已经形成鲜明的靖王、太子两派,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都有造反的动机,亦都具备造反的实力。陛下如今想要彻底剪除太子羽翼,替靖王扫清障碍谈何容易呢?

    原本按照陛下的计划——温水煮青蛙,徐徐图之。如今看来,时间已经不允许,陛下只得兵行险招快刀斩乱麻。

    如此,成则罢了,若是不成那就成王败寇,靖王与太子鹿死谁手全凭天意,这天下还是赵家的天下,只是宋家大概率就要成为这场争斗中的头一个炮灰。

    想到多年前宋家那个伶俐可爱的天才少年,想到仕途一路畅通的宋景茂,张公公谓然一叹,命这东西,谁又能说得清呢。

    山雨欲来风满楼。

    皇宫的保密工作做得再好,皇帝的身体拖不了多久是众朝臣的共识,只是没人知道是拖两年,还是一年,亦或是更短。

    新旧交替异味着权力的再分配,几方势力各怀心思,蠢蠢欲动。

    这几日宋景茂收到了三郎的回信,一张小卒过河的棋谱并

    一副画,画的是一副鱼戏图,只是鱼池中的水却非清澈见底。

    思虑片刻,宋景茂目光微动:把水搅混吗?

    局势乱起来,几方势力角逐消耗,那么,最后下场的人往往意味着——通吃。

    只是三叔那来的自信与底气,毕竟能有资格掺和进来的,财权,兵权你总要有一个吧?

    宋景茂糊涂了。

    不过这么多年以来他在官场能走得如此顺畅离不开宋三郎的点拨,他知道三叔绝非莽撞之人。

    难道是……凉州的兵马?

    可那也太远了吧,真要有什么变故,短时间内远水如何能解得了近渴,夺嫡这种事情向来是速战速决,拖得时间越长,变数越大。

    “——子慎,时候不早,明日还要早朝,早些安置吧。”宋景茂正思虑间,妻子何氏从身后走来,子慎是宋景茂的表字,在家里不怎么用,何氏嫁过来后总不好跟着长辈一起叫他茂哥儿,称呼表字好一些。

    何氏年长宋景茂几岁,出身名门,两人的婚事是双方家族俱都满意认可的,老太太很是看重这个孙媳,王氏亦对何氏很好,认为何氏无论是言行举止,亦或是身份上都能给儿子挣脸面。

    最重要,何家对儿子的仕途亦是一大助力。

    同样的,何家对宋景茂这样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亦青睐有加,宋景茂的前程绝对值得期待,女儿嫁过去不亏。

    “过几日我娘家大哥四十五岁寿辰,子慎觉得我们应当送些什么礼物才好。”何氏道。

    何氏嫡亲的大哥,年富力强,正值当打之年,如今担任着洛京城的府尹之职,正三品的官职,统管整个洛京城的治安与政务,品阶不算最高,权力却大,上可直达天听,下可插手六部的某些事务,地位不可小觑。

    历来能在这个职位上任职之人无一不是皇帝信重之辈,毕竟县官不如现管,一旦洛京城出现什么骚乱,洛京府尹的重要性就显现出来了。

    好吧——

    宋景茂不由轻轻抚额,这下他明白兵权在哪里了。

    “子慎,可是有何不适?”何氏关心问道。

    “并无不适,让娘子操心了。”宋景茂缓身站起,侧首对何氏道:“不如这样,明日下朝后,我陪娘子去古玩街那边转转,大哥喜好金石之物,届时我们看看有无合眼缘之物。”

    “可是子慎你公务这般繁忙……”

    “无妨,公务随时可以处理,大哥的生辰一年只一次。”

    何氏心中欢喜,“多谢夫君。”

    “茂应该的。”

    夫妻俩一时无话,宋景茂道:“不如早些睡吧。”

    何氏点头:“好。”

    何氏自小被家里培养得极好极重规矩,这在长辈与外人们看来都是极难得的品性,正是当家主母该具备的,只是私底下夫妻过起日子来,难免少了些情趣。

    不过似宋景茂这般有野心之人,对亲事的期待并不高,可能因为本身期待不高,两个人的日子反倒过得安静平和,无风无浪。

    世上从无两全齐美之事,这一点宋景茂很清楚,他不会去美化放弃的那条路,只会在认准的道路上坚定的走下去,所以现在这样就很好。

    烛火熄灭,房间陷入黑暗,很快何氏便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躺在她身边的男人却是没有丝毫的睡意。

    “不,光有手头上的这些还远远不够。”宋景茂在心里喃喃自语。

    宋家全族的命运如今就握在自己与三叔的手上,必须要万事俱备,万无一失。

    所以,还有两个关键人物要利用好,一个是皇帝身边的伺候太监张得福,另外一个……

    便是如今被封为贵妃的范芷兰了。

    想到范芷兰,宋景茂隽雅的眉眼间不由带出淡淡的厌恶,范芷兰对自己存了什么样的龌蹉心思,宋景茂一清二楚,他是万万不想与范芷兰这女人打交道,范芷兰就是个自以为是的疯子。

    第187章 各怀心思

    宋景茂睡不着, 眼下文昭帝大部分时间仍旧照常朝会,尽管精神头不胜往日,众人也只当他最近一短时间又旧疾复发,将养一段时日应该就会好……, 作为离皇帝最近的人之一, 宋景茂却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现下担着议政阁大学士的职务, 说起来这议政阁的由来还与弟弟辰哥儿有关。

    当年辰哥儿小娃给文昭帝出了个主意, 说是若将下面递交上来的奏折按照轻重缓急以及事务类别进行分门别类,皇帝批阅起奏章就不会那般辛苦了。

    文昭帝觉得此主意甚好,便在御书房旁边腾出一处房屋, 由翰林院抽调出一部分人手协助将奏折进行分类。

    自然,分类的同时亦会对一些不重要的寻常政务提供建议, 最后再将奏折统一送往皇帝处朱批。

    翰林院本就担任一些起草文书之类的工作,现如今不过是把翰林院的一部分人搬到了御书房旁边,更方便皇帝差遣而已。

    加上翰林院学士本就官阶低无实权,是以, 当初文昭帝筹建此议政阁时并未遭到什么阻力, 这这么顺利的定了下来。

    议政阁的名头听起来唬人, 实际上权力大小完全在于皇帝的信任程度,皇帝信任越多, 放权亦越多,作为议政阁大学士的自己所能掌控和把握的度亦越大。

    事实上文昭帝乃疑心极重之人, 权力下放的程度很有限, 议政阁就是皇帝的绝对附庸。

    不过,近来这种情况似乎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文昭帝放手给议政阁的事务越来越多了。

    宋景茂绝不相信是文昭帝转了性子,那么…, 最大的可能便是他力、不、从、心!

    再联想到近来文昭帝脸上不寻常的疲态,等等一切的蛛丝马迹似乎都在印证这一点。

    宋景茂的心里猛得一紧,文昭帝的身体已经这般不堪了吗?他到底…还能撑多久?

    宋景茂深吸一口气,如果说拜入陈宴安门下,顺利进入议政阁是弟弟这个小福星带给自己的幸运,是命运的垂青,那么眼下将是命运对自己最重要的考验之一。

    是朝露之荣,还是松柏之延,眼下这关至关重要……

    朝廷之中,再如何暗流涌动山雨欲来,来之前的震动也只在极小的圈子内产生涟漪,外面人是不得而知的,众人也不过按部就班各做各的事,该干啥干啥。

    宋景辰不可能知道爹爹和哥哥谋划的大事,更不知道夺嫡之争看似在朝廷内,实际上角逐场地在南州,而他爹做为皇帝手中重要的一枚棋子首当其冲。

    他的烦恼仅限于他的人生理想和现实生活发生了冲突,他要帮爹爹搞定南州的盐税造福一方,就要搞定杨睿等人,而杨睿等人又与他产生了种种联系。

    他的正义感和他的重情义不能两全,而现在他的正义感战胜了他的私人感情。

    说到底,幼年时那次中州赈灾之行对他产生的震撼,影响他的一生,他无法不怜悯这些苦难的普通人。

    尤其他知道自己同所有人不一样,知道自己有能力为这些人做事时。

    宋景辰不清楚笼罩在宋家头顶的危机,秀娘就更不知道了,兴致勃勃同丈夫儿子说起在宴会上听来的各家趣闻。

    宋三郎不甚感兴趣,但也不会讨厌,这些琐碎和唠叨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听起来无趣,但没有好像又哪里不对。

    宋景辰显然还没有达到他爹的境界,用包容和微笑看待自己不那么感兴趣的,他不感兴趣的一点儿也不想听,他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便打着哈欠说自己困了,要回房睡觉。

    秀娘瞪了一眼不捧场的儿子,又开始羡慕人家有姑娘的人家了。

    宋景辰道:“听明白了,娘您不就是遗憾没生姑娘嘛,这还不简单,等将来您儿子有了姑娘,儿子说什么也要说服您儿媳,把孩子交给您带,让您过够瘾。”

    “你个混小子,你娘好容易把你拉扯大清闲几年,谁想替你们带孩子!”

    宋三郎跟旁边就笑,宋景辰看向三郎,眨了眨眼,“那要不爹您受受累?”

    宋三郎暼他,言简意赅:“滚。”

    宋景辰一本正经道:“爹娘都不喜欢,那要不还是不生了,万一再生出个我这样捣蛋的来,儿子也怕被儿子气死。”

    “宋景辰,赶紧滚回你屋去,别跟我们屋碍眼!”秀娘气得抄起床头的鸡毛掸子撵人。

    宋景辰嘻嘻哈哈跑开了,哪有半点儿犯困的模样。

    秀娘冲着三郎叉腰抱怨:“看看你的好大儿,越大越会气人了。”

    宋三郎慢悠悠上床躺下,看她一眼,“我的还不就是你的。”

    秀娘:“……”

    这话说的。

    要查清南州盐税,冯仑无疑是一个很巧妙的突破口,拿到杨家父子贪污的证据,也就等于拿下了掌握太子命运的重要筹码。

    宋三郎同儿子的目的不同,不过殊途同归,都是要拿下冯仑。

    三郎同景辰说冯仑父亲的事情没那么简单,需要多方周旋,再找合适的中间人调和冯家与受害者一方的矛盾,必须做到无法翻供,定成铁案,冯仑将来科举才能万无一失不受影响。

    事实上,并不是事情真如此难办,是宋三郎故意拖着冯仑,要想让一个人感恩,那最好等他深陷绝境,无路可走时再伸出援手。

    自然光靠一个“感恩”是无法控制一个人的,想要控制一个人那就给他希望,但又可以随时把他的希望拿走。

    自己家的儿子自己最了解,宋三郎很清楚辰哥儿在没有帮人办妥事情前是不会提前跑到人家面前邀功的。

    这点他很有把握。

    如三郎所料,宋景辰的确没跟冯仑说自己已经找父亲帮他,这事儿八字都还没一撇呢,给人希望又把人希望拿走,多缺德呀,还不如一开始就没有。

    却说冯仑这边,他把自己能做的一切全都做了,却迟迟等不来任何消息,一颗心不住往下沉。

    但他又不能去找宋景辰,因为他已经在景辰面前扮演了坚强又无辜的可怜形象,不争、不怒、不恨、不怨。

    后面他又借表弟谢旭之口加深这份无辜可怜,以换取景辰伸出同情之手……

    冯仑忍不住开始后悔,如果当初不要把事情搞的如此复杂,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跪在景辰面前哭诉,景辰会不会心软呢?

    不,不不,那不是他,他讨厌摇尾乞怜,他已经在杨睿面前如此做了,他不想在景辰面前失去尊严。

    这日,杨睿又做东,邀请众人过府饮宴,杨睿志得意满,因为作为太子妃的娘家人,杨家听到了朝廷里的风吹草动。

    皇后这边在宫中经营多年,眼线遍布各宫以及太医院,虽不知皇帝的具体病情,但皇后凭借着多年的宫斗经验以及对文昭帝的了解,推测丈夫的日子不会太长了。

    说不清是悲伤多一些,还是激动多一些,儿子熬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尘埃落定了,可能还是解脱更多一些吧,她肩上的担子终于要卸下,不用在日日夜夜为儿子的太子之位担心。

    皇后向太子暗示皇帝的身子不行了,太子这边则紧锣密鼓安排手下严阵以待,谨防靖王造反。

    作为太子的心腹,太子妃的娘家人,杨家自然也嗅到了一丝风声,所以,太子很快就要登基了,届时杨家将更上一层楼。

    却说太子想到过自己登基必会受阻挠,但他万万想不到背刺自己的竟会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都当了这么多年太子了,父亲会废掉他,改立靖王?

    所以,太子的注意力全都在对手靖王身上,万万想不到自己的父亲会将自己一军,南州是自己的地盘,中州归靖王,这都是父亲默许的,他如何会想到父亲会利用南州盐税贪污来废除自己的太子之位。

    其实文昭帝也不想如此,所以他才要将太子势力连根拔除,再对太子当众废除,贬到偏远之处。

    如此,太子对靖王没有了威胁,靖王也没必要非要赶尽杀绝,落一个杀兄之名。

    怪只怪太子本身就因早产而体弱,成亲多年好不容易得了个宝贝儿子,也不知道是养的太娇贵,还是先天就不好,那孩子也是三天两头生病。

    反观靖王家的俩小子,却是看得见的健康活泼,为了赵家的千秋万代,文昭帝最终还是选择靖王。

    杨家人自然不知道文昭帝的心思,他们只知道文昭帝就要归天了,太子很快就要继位,靖王名不正眼不顺,就算是捣乱也不会阻碍得了太子登基。

    杨睿因为志得意满,整个人显得极为放松,若说以前看景辰顺眼的同时还有一丝丝防备在内,现下却是格外的包容。

    因为宋家不会是自家的对手,更成不了自家的威胁,就算查盐税,敢查到太子的头上,或者说敢查到马上就要登基的储君头上?

    杨睿相信宋文远不会这般不识实务。

    对杨睿来说,天下之物没有什么不可求得,唯有后悔药无处可买。

    他越是想努力忘记,弟弟越是拼命扎根在他心里,一迭声的叫着“哥哥救我。”

    他的人生应当是完美的,唯有弟弟是他摆脱不了的心结,若是弟弟还活着,一切就完美了。

    淹没弟弟的池塘已经填平了,但杨睿的心永远空着,以致于宋景辰的出现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幻觉,他的弟弟转世投胎了!

    看到宋景辰进屋,杨睿脸上扬起少有的笑容,指着自己旁边空着的座位朝宋景辰道:“正想找人出去迎你呢,快过来坐。”

    第188章 阴差阳错的误会

    景辰自是不知道杨睿这一段不为人知的特殊经历, 少年人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尤其他又自幼聪慧一路优越着长到十六岁,若说骨子里没有一丁点自命不凡,那他就不是宋景辰, 应该叫他宋圣人。

    是以, 对于杨睿的格外另眼相看, 景辰并未多想, 他自己长得好,聪慧,性格又讨喜, 早就习惯走到那里都被人另眼相看。

    宋景辰没多想,冯仑却忍不住目光闪烁, 能成为杨睿信任之人,冯仑自认他比杨睿更了解杨睿,杨睿此人的妒忌心极强,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 杨睿最是忌讳别人的风头盖过他, 尤其是在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 只是如今……

    景辰似乎是个特例。

    仔细回想起来,有好几次景辰的风头盖过杨睿, 杨睿似乎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当时自己也并未多想, 只当杨睿是在演戏。

    可就在刚刚, 他竟看见杨睿特意命人为宋景辰的椅凳上铺了毯垫……

    此时宋景辰也看到了铺在椅子上蓬松柔软的毯子,他想到上次与杨睿冯仑几人打了一整天的麻将, 抱怨杨睿家的椅子太硬,没想到杨睿竟听到心里去了。

    景辰的心情一时复杂难言, 想到自己眼下要对付杨睿,甚至要把人家一家子送进牢狱,一时怔怔。

    杨睿见宋景辰盯着椅子上的毯垫发呆,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情绪了,嘴里喃喃道:“哥哥赔给你的。”

    杨睿弟弟幼时有个怪癖,须得要坐同一个椅凳,还要铺同一个椅垫才肯吃饭,要是那日将他的椅凳换了或是椅垫换了,他就开始闹脾气不肯吃饭。

    杨睿当时极其讨厌这个弟弟,便故意把弟弟的椅垫当着他的面用剪刀剪了个稀巴烂,边剪边嘲笑:“一身的臭毛病,都是爹娘惯得你,我倒要看看没有这垫子,你是不是真能饿死。”

    因为这件事杨睿的弟弟大哭一场,一整天不肯吃饭,为此杨睿被父亲狠揍一顿,那时他完全被妒忌和委屈支配,无法对抗父亲,便把这笔帐又算到了弟弟头上。

    仇恨就这样一日一日的累积,直到累积到顶点,让他对弟弟的死袖手旁观。

    一个人的消失会让怨恨随着他的消失而消解,而时间更是会不断去美化一个人所失去的东西。

    更何况当杨睿慢慢懂事以后逐渐明白弟弟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小孩而已,错的是爹娘的偏袒。

    笼罩在心里的怨恨消失,看待同一件事的心态截然不同,弟弟眨着大眼睛向爹娘邀宠,并得意洋洋向他显摆自己更受爹娘宠爱突然之间就不讨厌了,不讨厌还很幼稚可笑。

    弟弟跟在他屁股后面捣乱也不讨厌了,因为比起无尽的孤单与后悔,捣乱根本不值一提。

    没有弟弟,爹娘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他身上——

    有什么用?

    杨家以后不管有多少孩子,在爹娘心中再无人能超越弟弟,爹娘可以随意幻想若是弟弟活着会是何等的出息……

    若是知道那一刻对弟弟的残忍,其实亦是对自己最大的残忍,他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弟弟在他心中一日比一日可爱,一日比一日讨人喜欢,可世上却没有如果。

    宋景辰心里想着事,没有注意到杨睿嘴里在嘟囔什么,冯仑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关于杨睿还有个弟弟的事,冯仑也只在一次杨睿醉酒后,听他说过一次,当时杨睿喝得大醉,说那日是他弟弟的忌日,说他弟弟如何如何聪慧之类,他说得东一句西一句,虽前言不搭后语,冯仑却看得出杨睿对这个早夭的弟弟很有感情。

    杨睿是心狠之人,亦是自私冷酷之人,酒后吐真言,能让他在醉后缅怀之人,足可见是真情流露了。

    冯仑的目光在杨睿与景辰身上来回打量,看着看着,冯仑逐渐看出一些端倪来。

    他发现景辰与杨睿长得好像真有些相似之处。

    一个人认定了什么,便相信什么。正如杨睿认定了景辰与自己弟弟有关,便不断找证据来证明,冯仑越看就越觉得自己推测的不错——景辰长得像杨睿早逝的弟弟。

    如此,杨睿对宋景辰的态度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只能说冯仑猜对了结果却没有猜对过程,并非宋景辰与杨睿的弟弟长得很像,而是景辰给杨睿的感觉很像他弟弟,尤其是景辰投壶和作诗那两次。

    冯仑即便猜对了结果,也决计猜想不到杨睿对景辰不仅是简单的移情。

    宋景辰是杨睿想要的那个“如果”,是他的“后悔药”。

    杨睿对宋景辰的另眼相待自然也落入在座其他人眼中,众人暗自猜测:这新来的布政使大人看来同巡抚大人是穿一条裤子的,否则杨睿同宋景辰俩个人的关系不会这般好。

    阴差阳错,就这样,景辰轻而易举就被杨睿的圈子视作了自己人。

    杨睿无所谓,皇帝一日不如一日,太子登基指日可待,作为太子妃的外甥,亦是将来皇后娘娘的外甥,他怕谁?

    他当着众人的面对景辰如此特殊,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宣告。

    杨睿亲热得招呼景辰坐下,自然而然抬手倒了一杯热茶给他,温声道:“外面冷,辰弟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多谢杨哥。”宋景辰脸上笑得有些不大自然。

    尽管他一开始与杨睿等人交往的目的就是想要获取杨家贪污盐税的证据,可在做任务的过程中,他其实玩着玩着就很容易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任务。

    他是有为民请命的情怀,但是这种情怀只是很朴素很本真的,出自于对生命的怜惜,对弱者的同情,还没有上升到很深刻的使命感,所以他做事情很容易就跟着本能走。

    那日与父亲一番交谈,他不得不面对现实,心境的悄然变化,让他面对杨睿时有一点点心虚。

    他做的事站在正义的立场上是没有错,但他取得对方信任,又利用对方的信任,这又与他所坚守的道义相违背。

    总之宋景辰感觉自己现在挺难。

    杨睿一直盯着宋景辰呢,对于景辰表情的微妙变化他是一丝一毫也没有漏掉,但他自觉进行着另外一番脑补。

    实际上从宋景辰看着那座垫发呆时,他就在脑补,宋景辰的表现让他更加相信前世今生,他忍不住笑呵呵道:“你与他们不同,叫杨哥就见外了。”

    宋景辰扬眉:?

    杨睿:“他们是我杨睿的兄弟,而你——”

    杨睿顿了顿,很是认真道:“我是把你当亲弟弟的。”

    宋景辰:……

    宋景辰内心:别,千万别开这种吓人的玩笑,咱们就是狐朋狗友。

    “怎么?辰弟不愿意认我做哥哥?” 杨睿见景辰不说话,开口道。

    宋景辰心想你这人怎么这般自我感觉良好?我家里两个亲哥哥,大凉州还有两肋插刀的义兄,土匪窝里还有个上杆子的厚脸皮干哥哥……

    你看少爷我像是缺哥哥的人嘛?

    好吧,你都这般自作多情了,我那能不给你这个面子,不给你面子,我这卧底还怎么做?

    想到此,宋景辰忍着肉麻朝杨睿道:“是要说实话吗?”

    杨睿:“兄弟之间自然要坦诚。”

    宋景辰一笑,顺口胡诌,“哥,你相信前世今生吗,我感觉上辈子咱俩说不定真是亲兄弟,否则今生怎么会如此投缘呢?”

    砰!

    时光静止,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杨睿的心头重重一跳,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

    眼前少年的笑容与弟弟调皮的坏笑慢慢重合,尤其是俩人嘴角酒窝挑起的弧度,是如此的相似!

    宋景辰哪里会知道自己胡说八道,随手发了一箭,却正中人家杨睿的心口,他可不想跟杨睿关系搞得太过亲近不好下手。

    他继续以半真半假玩笑的口吻道:“不瞒哥哥你说,我做过一个梦,梦见我有个哥哥,我看不见他脸,但是他的背影……”

    宋景辰故意顿了顿,卖关子。

    “他的背影如何?” 杨睿忙追问。

    宋景辰笑道:“我梦见他扔下我,决绝而去,走得太干脆,只留给我一个很模糊的背影,我努力用手去抓,却只感觉到哥哥的衣袖无情地拂过我的指尖,我什么也没抓到——”

    说完宋景辰自己先咯咯笑了,他想用这种玩笑式的方式糊弄过去,既不使杨睿尴尬,也拒绝回答杨睿刚才的问题。

    果然,众人都被宋景辰的胡说八道带歪了,哈哈大笑:景辰,你继续遍,你爷头的,你这套路怎地如此清晰,这明明是话本子里痴男怨女的经典桥段,当谁没看过。

    众人真相了,这还真是宋景辰不久前看过的话本子桥段,但他会编呀,一众人就听他继续往下说道:

    “哥哥!我大叫一声梦醒了,我哇哇大哭,就听见身边有两个女人在嘀咕:“这大胖小子抱着可真沉,我原本看着肚子像是双胎呢。”

    宋景辰俩手一摊,无奈道:“所以,诸位,你们看到了,我就这么莫名奇妙成了我爹娘的独子。”

    所有人都被宋景辰的幽默逗乐了,就连因为科举之事一直闷闷不乐的冯仑亦忍不住闷声发笑,谢旭这小子更是夸张,边笑边冲宋景辰道:“景辰,笔给你,以后话本子你来写,指定比那什么逍遥书生写得好,忒会胡说八道。”

    每个人都在笑,每个人都认为宋景辰在编,只有杨睿心里清楚:景辰没有说一句谎话,这就是他弟弟的前世今生!

    第189章 公平交易

    转世重生这种事情太过匪夷所思, 但若要用“巧合”来解释发生在宋景辰身上的一切,这巧合也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杨睿是打死也不愿意相信这仅仅是巧合。

    旁边冯仑看到杨睿对景辰的态度,心里忍不住感慨一句:景辰这种大概就叫人生赢家,什么都不用做, 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已经成了贵人。

    反观自己, 拼尽全力好不容易混进权贵圈子, 什么错都没有犯,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是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就成了杀人犯的儿子,前程尽失。

    羡慕归羡慕, 冯仑不是自怨自怜之人,打起精神与一众人应酬起来,不妨碍他一只耳朵留意着杨睿这边的动静。

    “这鱼不错,辰弟尝尝。”杨睿夹了一片雪白鲜嫩的鱼片放入宋景辰面前的小瓷碟中。

    景辰一副嘻嘻哈哈随随心所欲的模样, 他夹起眼前的鱼片轻咬了一小口, 眼睛一亮, 扬声赞道:“好鲜。千金易得,紫花难求。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南州府时鲜榜首, 最为稀少亦最难捕捞的紫花鱼。”

    杨睿道:“你若爱吃回头儿叫他们拎一桶送到你府上。”

    景辰竖起大拇指:“好主意,不过你得把做鱼的厨子一并打包送过去才行。”

    杨睿就乐:“这又有何难?”

    景辰嘻嘻笑:“别, 我刚才同哥哥说笑呢, 若真送过去,我爹爹必要问东问西, 末了还要想方设法还上巡抚府的人情,麻烦。——我若嘴馋了, 直接过来找你就是。”

    对景辰来讲,一旦戏精上身,他很会演。少年的神情语气间天真坦诚又带了几分不见外的随性,这让杨睿觉得俩人的关系近了不少。

    对上景辰的笑颜,他有一种被自己弟弟原谅的错觉。

    两个人一块聊着聊着,宋景辰忍不住同杨睿诉苦,说自家老爹是个死脑筋,上次发现他的私房钱,逼问银子从哪里来的,他受不住他爹的家法,说了实话,他爹非但把银子都没收,还警告他不准再碰与盐有关之事。

    杨睿目光闪了闪,顺着他的话道:“世叔亦是为你好,朝廷有令,官员,尤其是盐官不得贩盐,违令者严惩不怠!”

    宋景辰瘪瘪嘴,朝杨睿翻了个眼皮,那意思是“你吓唬谁呢,你们自己家又怎么说?”

    别告诉我你们杨家没有碰盐,若没有碰盐,价比黄金的紫花鱼你们家论桶吃?合着你们杨家自己吃饱了不想让我们家分一杯羹呗。

    还有,既是朝廷不准,你上次故意拉我下水又是怎么回事?

    杨睿自是看懂了景辰要表达的意思,扬了扬唇,轻咳一声,掩唇笑道:“杨家一向守法,自是不敢违抗朝廷法令。”

    显然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十分好笑,绷不住嘴角。

    宋景辰看着杨睿:你脸皮可真厚。

    他没张口说出来,意思到了。

    杨睿颇为无赖地摊摊手,理直气壮道:“我与他们不过是单纯的同窗好友而已。”

    杨睿嘴里的“他们”自然是在座一些重要的盐商子侄。人家这话其实也没说错,官商勾结,就算大家心里都有数,但没有实打实的铁证,你敢污蔑堂堂南州巡抚?

    什么叫有恃无恐,这就是了。

    宋景辰不由揉了揉自己眼睛,眯着眼道:“是我眼晕了么?怎地眼前白得耀眼?”

    杨睿一愣,忙关切道:“是头晕吗,身体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可要叫医官过来看看?”

    摇了摇头,宋景辰又朝杨睿招手,示意他近前,杨睿凑过来,景辰附耳过去,不紧不慢道:“我看到眼前好大的一株白莲在晃,出淤泥不染,濯清涟不妖,白得简直晃瞎我眼。”

    这话说得,杨睿嘴角控制不住抽搐,他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

    你恼他吧,人家还给你留着面子呢,单就说给你一个人听,没让其他人听见。

    你不恼他吧,他这嘴巴还真不是一般毒。

    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像极了他那仗着爹娘宠爱恃宠而骄,在他面前放肆的弟弟,即便是转世重生,他弟弟还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想到此,杨睿不由展颜笑道:

    “弟弟这张嘴巴还真是不饶人。”

    宋景辰却是收起调笑,正色道:“对了,我正要同你说件正事——”

    杨睿正了神色,作出一副倾听之态……。

    ——杨府后宅。

    同杨睿一样,得知太子殿下很快就要熬出头,杨志的心情很是愉悦,颇有闲情临摹名家书画,忽有下人跑来禀告,说是孙家的人被布政使大人叫去问话。

    南州四大盐商,孙家便是其中之一,与杨家牵扯甚广。

    杨志闻言眉头轻皱,沉声道:“可有说是何事?”

    “并未曾说,只说让过府一叙。”

    “只招了孙家过去?”杨志又问。

    “应当是。”

    沉思片刻,杨志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有事再过来禀报。”

    新官上任三把火,自打宋三郎上任南州布政使之后,行事一直温吞吞的,这火始终就没有烧起来,这倒与窝囊胆小的上任布政使有点相似,都是典型一副明哲保身态势。

    尽管如此,杨志对宋三郎却不敢掉以轻心,认为其像上一任布政使一样好拿捏。一来当年中州赈灾,宋三郎表现出来的魄力和手段让人瞩目,二是被贬到大凉州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竟然还能被皇帝想起,重新重用,又被委派到南州来,这本身就不简单。

    宋三郎不惹事,杨志自然不会自找麻烦来招惹他,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无事。

    宋三郎冷不丁传唤孙家人问话,杨志不能不多想,太子殿下登基在望,他绝不允许有任何节外生枝之事发生。

    想到自家儿子与宋家那个宝贝独子交往甚密,杨志细长的眼睛眯起来:太子殿下登基在即,他绝不允许有任何影响太子登基之事发生。

    却说孙家被宋三郎召见亦是措手不及,弄不清这位布政使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四大盐商又为何单单只招自家过去。

    家主孙从旺一面命人速去巡抚府禀报,一面换了衣裳匆匆赶往布政使府,让人往巡抚府上递信儿是在表忠心,表明立场,表明自己坚定的站在巡抚大人这边。

    一路提心吊胆到了府衙,一进屋就忙紧地弯腰行礼,口中恭敬道:“小民孙从旺见过宋大人。”

    宋三郎也不与他寒暄,居高临下冷着一张脸,直接了当道:“孙从旺,你可知本官因何叫你过来?”

    孙从旺被问得心里一颤,战战兢兢道:“小人不知,还请大人您明示。”

    宋三郎冷笑一声,目光直直地盯住孙从旺,目光几乎动都不动一下,漆黑不见底的瞳仁中是不容置疑的严厉和威压:

    “你是真不知——

    还是跟本官揣着明白装糊涂?”

    孙从旺最大的心虚无非是一个“盐”字,他亦清楚的知道关于这事他说了必死无疑,不说巡抚大人兴许还能保住他……

    孙从旺牙一咬:硬着头皮道:“大人,小的真不……”

    不等他说完,宋三郎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来,直接打断他的话,“好好想清楚了再同本官说。”

    说完,宋三郎一撩袍子下摆,坐回到太师椅,给自己斟上一杯茶,用茶盖轻轻刮了下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慢悠悠道:“不急,慢慢想,本官有的是时间听你说。”

    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控,宋三郎冷静泰然得可怕。

    无声的对峙中,孙从旺的冷汗一滴滴从额头鬓角滴落,他感觉到自己的心控制不住的狂跳,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般,他越来越喘不过气,伴随而来的是胸口的疼痛……

    扑通一声!孙从旺忽地整个人向前栽倒,昏倒前他听见宋三郎一字一顿道:“你祖父有心疾,你有心疾,你父亲亦有心疾。”

    在他晕倒之后,有两名郎中拎着药箱从屏风后匆匆转出,为他扎针救治。

    孙从旺平日里的所作所为,自是死不足惜,但眼下却不能死。

    不久后,孙从旺醒来,大有渡劫之感,紧张了半天原来竟不是他想的那事,长松一口气的同时他亦顾不得叫冤,唯恐再节外生枝,很干脆的承认了自家老爷子确有心疾之症。

    很快,巡抚府这边便得到了消息,说是布政使大人是为着冯仑之事找孙从旺问话,赶巧了,孙从旺竟然在问话的过程中发作了心疾,不得不承认他父亲真正的致死原因是心疾发作。

    杨志不相信什么巧合,他估摸着是孙从旺以为宋三郎招其过去是问盐务之事,心里发虚紧张导致发作了心疾。

    暗道一声“废物” 杨志又问宋三郎怎么会突然插手冯仑之事,下面人说听说是宋家的小少爷与冯仑玩得挺好,还曾好几次在聚会上替他出头,这次是同情他不能考科举便求了自家父亲给帮忙。

    杨志暗想这冯仑倒是个有脑子的,知道该给什么人上香能自救,都是手低下的盐商,自家出头偏袒他不合适,再者冯仑不能科举对自家只有好处,自家没有理由替他出头。

    手底下人能干自然是好事,不过太有野心就不大好了,回头得提醒睿儿一句:冯仑不可大用。

    这些都不紧要,且不提,当务之急是要做好准备辅佐太子殿下顺利登基。

    杨志野心勃勃。

    冯仑亦从景辰口中得到这天大的好消息,他简直喜极而泣,本来他都以为没希望了,不成想竟然又峰回路转,他想:他没有看错景辰,景辰是心善之人。

    宋家帮了如此大忙,冯仑自然不能没有表示,慌忙备下礼品,准备登门道谢。

    小的心不心善放一边,老子向来喜欢公平交易,对胆敢利用自家儿子之人更不会心慈手软。

    第190章 登基

    冯仑满怀感激, 带着一大堆精心准备下的礼物登门道谢,他是一大早就过来的,直待到午后日侧之时才出来宋府,没人知道这过程中两人都谈了些什么, 但冯仑的面色显然不复进门之时的轻松。

    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既没有猜对开始, 更没有预料到结局。

    他以为自己控制着一切, 实际上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他被人摆了一道。

    确切地说,他被景辰的父亲,这位一上任就默不作声的布政使宋大人摆了一道。

    宋大人要他合作, 倘若他不肯合作那么就重用提拔他们冯家。

    被重用提拔本来是一件好事,可他是杨睿的心腹, 却被新来的布政使大人提拔是几个意思?

    尤其这位布政使大人还替他摆平了不能科举之事,在今日之前,可以说是因着景辰的同窗关系。

    可摆平在前,提拔在后, 布政使大人凭什么对他如此另眼相看, 似杨睿那般多疑之人会不多想?

    冯仑自嘲地发出一声苦笑, 原本他还志得意满以为自己控制了局面,现在才发现他对一切根本就一无所知, 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危险境地。

    他知道杨睿太多事情,既是杨睿得力的手下, 其实亦是杨睿的把柄, 要对付杨家,从他下手无疑是个好的突破口。

    怪只怪杨睿太自信, 自己亦太相信杨睿,相信杨睿背后的强大势力, 而这位主管盐务的布政使大人低调得过头。

    只是有一点冯仑实在想不明白——

    宋大人真的要开罪太子殿下吗?

    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想不想得明白,冯仑知道眼下他除了暗地里配合,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的前途只能寄希望于布政使大人能否信守承诺。

    果然是狠人话少,冯仑受教了,他甚至怀疑自家爹同罗家人为青楼女子大打出手的背后有没有宋文远的影子。

    自家与罗家素无矛盾,不过是一个青楼的玩意儿,怎地就争风吃醋到动手?

    不,这不可能!

    宋文远再怎么料事如神,他还能预料到能出人命?

    冯仑正要打住自己发散的思绪,可他转念一想:可若宋大人一开始的目的是挑起四大盐商之间的矛盾呢?

    这么往深处一想,他只觉细思极恐,汗毛孔阵阵发凉,景辰知道他爹这般心思深沉吗?

    ……

    皇帝派宋三郎来南州主抓盐务,盐务嘛,其实就抓好两条:一是管理好盐引,二是管好向朝廷上缴的盐税。

    宋三郎来南州这么久,终于有了动静,向皇帝上了一道折子。

    折子的内容大抵是南州的食盐被盐商们垄断,形成庞大的利益集团,难以撼动,长此以往,这些盐商与地方豪族以及官员相互勾结,形成更加强大的地方势力,使朝廷更加难以管控,建议朝廷打破这种垄断,对应之法便是向一些小本商人开放盐引。

    就比如那些大盐商不愿去的苦寒偏僻之地,可以放权给这些小商人,如此既不会因为动那些大盐商碗里的肉而引起反噬,又可解决偏僻之地老百姓的吃盐问题,还可为朝廷带来一定收入,时日久了,甚至起到瓦解这些大盐商垄断的作用。

    这法子还是宋景辰给三郎的建议,在大凉州生活那几年,景辰对大凉州老百姓吃盐难的问题深有体会。

    无他,大凉州不产盐,盐商们往大凉州运盐,路上的人力成本加上各种损耗本就赚钱不多,那边还土匪横行,动不动就血本无归,若不是为完成朝廷交给的定额,没人愿意往凉州运盐。

    大盐商们平日里暴利惯了,完全看不上这点蚊子腿儿肉,但在他们眼里的蚊子腿肉却是无数小商小贩眼里流油的大肥肉,是他们想要而不得。

    另外,景辰还给出了个主意,凉州除了吃盐是难题,还有吃粮的难题,尤其是到了冬季,边塞驻军的吃粮都困难。

    所以,若有不怕吃苦不怕路上匪患频出的老百姓愿意替朝廷往边塞运粮,便可获得朝廷发放的免费盐引,如此可一举两得。

    自然,南州盐税之事,宋三郎亦要对文昭帝有交代,提及自己正在全力调查中。

    很快,皇帝便准了宋三郎的折子,这封奏折没有触碰到什么人的利益,又确实对朝廷有利,无人反对,在盐商之中也没有引起什么波澜,这些苦寒偏僻之地的生意他们正不想做,省去往这些地方运盐的人力物力,他们可以赚更多的银子。

    景辰离开凉州,仍旧为凉州着想,是出于那些年他对凉州的感情,宋三郎显然想得更多,他在不动声色为自己铺后路,同时亦大胆下注。

    这段日子,杨睿对景辰越发亲近信任,而景辰越接近杨睿的圈子,就越震惊南州府官商勾结压榨百姓的手段,他们征收盐税的名目简直匪夷所思,无怪乎南州私盐泛滥,实在是因为有“需求”在啊。

    如此,私盐比官盐成色更好,亦更便宜,老百姓不买私盐才怪。

    私盐泛滥,造成盐税收不上来,这就不得不提高盐税。盐税一高,老百姓更倾向于私盐,朝廷的税收更加难收。再难收朝廷的任务也得完成,造成进一步横征暴敛。

    在这过程中,地方官府同盐商们的利益不受影响,私盐贩子虽风险高,可也有利可图,最终苦的还是最无辜的普通百姓。

    景辰觉得自己与父亲齐心,定能搞定南州盐务这烂摊子,却不知父亲与他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考虑问题,南州于父亲来说是危机与机遇并存的踏板。

    时间走得飞快,就在景辰想着如何协同爹爹改变南州现状时,临近过年了。

    景辰正想着南州府回洛京城走水路方便,一家人今年回不回去过年时,朝廷发生了一件大事。

    文昭帝驾崩,太子登基!

    对普通人而言,太子登基了而已,皇帝老了,太子继位再正常不过的事。

    也只有置身其中,尤其是处在漩涡中心之人才知晓这场逼宫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腥风血雨。

    时间回到两个月前,有了冯仑提供的秘密账本再加上他的全力配合,宋三郎查到很多东西,然而这些重要的证据并没有顺理成章呈送到文昭帝的御案上——

    这些证据通过宋景茂出现在太子手上,太子大惊失色!

    而等宋景茂向太子分析了文昭帝的几个重要举动后,太子身形一晃,险些昏倒,宋景茂同赵敬渊一左一右忙搀扶住他。

    缓了好半天,太子才咬着牙一字一顿道:“虎毒不食子,你可真好狠的心,我的好、父、皇!”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赵敬渊忙取了丹药过来,服侍太子服下,缓了一会儿,太子好些了。

    赵敬渊关切道:“可要传太医来看看?”

    赵鸿煊摆摆手,“无妨,每年腊月都会犯,老毛病了,等天气暖和些便会好转。”

    说完,他似是想到了什么,面容变得阴沉扭曲,半晌方才自嘲冷笑:“除了这副不争气的身子,我又有哪一点比靖王差,若是知道我又叫了御医来,父皇怕是一刻也等不及要废掉我了,靖王的指不定如何幸灾乐祸呢。”

    听他此言,宋景茂与赵敬渊忙齐声劝慰。

    赵鸿煊摆了摆手,好歹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赵鸿煊亦不是一点风浪没见过的,定了定神,他抓住宋景茂的手垦切道:“今日若无宋家,孤危矣 。”

    这等于是变相向宋景茂承诺了:你们宋家的功劳,我记住了。

    宋景茂忙道: “太子仁德,乃天命所归,我等誓死追随殿下。”

    赵鸿煊道:“眼下子慎可有何应对之策?”

    宋景茂顿了顿,抬起头来,“前些日子,陛下咳血了。”

    赵鸿煊一怔。

    宋景茂:“留给殿下的时间不多了,但靖王眼下似乎并不知晓陛下的打算。”

    “你的意思是——”

    宋景茂目光与对面赵敬渊相碰,一字一句道:“在眼下不知情的情况下,臣想……若靖王得知陛下的身体状况,怕是比殿下更为着急。”

    很快,一场针对靖王的圈套设下,靖王“意外”得知了文昭帝病入膏肓的消息,惊惧交加。

    这些年来,无论是贵妃与皇后,还是他与太子之间早已形成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关系,太子登基之日,便是他大难临头之际。

    造反有风险但还有成功的可能,若是不造反,他必死无疑,被逼到绝境的靖王决定逼宫。

    这么多年,他也积攒了足够的实力,这些都是他的底气,如今只不过是计划提前了,早晚都要走这一步的。

    宋景茂这边不动声色向范芷兰透露了靖王欲要谋逆的消息,如今两人达成了合作共识——全力扶持她的儿子上位。

    作为上次范芷兰透露皇帝吐血消息的回报,如此大的机密之事,他自然也是要透露给范芷兰的。

    范芷兰其实更想通过身体的交融来确定宋景茂的忠心,那样的话,宋景茂敢背叛她,她就拉宋景茂一起下地狱。

    奈何后宫之中到处都是眼线,上次是借着她母亲生病,回范府探病的机会与宋景茂见了次面,她不能总找借口回范府吧。

    一来她被宋景茂拒绝过,对自己的魅力没信心。二来她手上没有宋景茂任何把柄,总是觉得宋景茂这人不可捉摸。因此在得到消息后,范芷兰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派将消息传递给范盛,让范盛去查。

    不得不说,后宫的风水不养傻白甜。

    范盛这个老狐狸得到消息后,心生一计,若靖王与太子打起来,他们范家的机会不就来了。

    因此,在靖王造反的前夜,范盛一副假惺惺为太子好的模样,急匆匆跑来把消息透露给太子。

    太子若早有准备,范家还玩儿什么?

    太子若一点准备都没有,那不就是靖王的天下了,不能让太子没准备,还不能让他早有准备,现在来报正好。

    范盛以为自己是下套的猎人,却不知他早已掉进了宋景茂为他量身定做的陷阱。

    靖王发动逼宫,太子率众护驾。

    文昭帝万万没想到他费尽心思在临死前为靖王肃清障碍,靖王却视他为障碍,逼宫弑父!

    他的身体本来就油尽灯枯,再加上惊怒交加的刺激,三日后,文昭帝龙御归天。

    树倒猢狲散,靖王一倒下,聚集在他身边的势力如沙子般散开,四散逃命各谋出路,再无人敢阻挡太子登基的步伐。

    而整个逼宫过程中,范盛坐山观虎斗的过程被太子尽收眼底。

    翻手之间,宋景茂便借助太子之手无声无息干掉了范家,干掉了靖王,干掉了镇国公府。

    他这人向来记仇的,不喜欢镇国公府,亦不喜欢欺负辰哥儿的范家。

    而他们宋家下注的对象也绝不仅仅是太子!

    第191章

    一夜之间, 宋景茂成为新皇身边最耀眼的功臣,无论是窥探到文昭帝的身体底细使得太子抢占先机,还是设下针对靖王的圈套,这些俱是宫变过程中太子能够夺嫡成功的关键。

    另, 洛京府尹王家向来只效忠皇帝, 不站太子亦不站靖王, 一切以皇帝的意思为准, 这次能倒向太子,宋景茂功不可没。

    固然两人间有姻亲关系,更少不了宋景茂的全力说服。

    面对众人的吹捧恭维, 景茂一笑置之,他哪里有这样大的本事, 真正的操控者是他家三叔。

    同样是头一次参与宫变这等天大的事情,自己完全没有任何经验,人前有多淡定,人后就有多紧张, 焦虑到睡不着觉, 恐惧失败, 会忍不住去想最坏的后果,担心拖累全家。

    三叔却像是一个游刃有余的老手, 就好像他曾参与过无数次宫变一样,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自己做事情。

    个中细节, 需要控制住的重要人物, 大到朝廷重臣,小到皇帝身边一个小小的伺候太监, 三叔俱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甚至预见了宫变过程中可能遇到种种突发情况与意外。

    皇宫内外安排的清清楚楚, 自家人的后路也有安排,霍占山带领着一帮人伪装成自家商队,潜伏在宋府附近,随时准备接应自家人出城逃出京城,凉州总兵会派人在半路接应,万一失败,宋家人便在凉州隐姓埋名……

    所以,自己担心局势明朗之后就没有宋家的机会了,还傻乎乎催促三叔早点站队,实际上三叔在很早之前就开始谋划了。

    宋家最有野心的人不是自己,是三叔。

    这次三叔同辰哥儿他们也该回京了,景茂想:好几年没见着辰哥儿这小子了,也不知道长高了多少,是不是还像从前那般调皮。看他写来的书信倒是文静沉稳了许多,不过——

    不过还是像从前那般要人夸,一封书信“之” 字恨不能用十八种写法,很难不怀疑他是在炫技。

    若你不真心实意夸上两句,他怕不是半年都懒得给你来封信,即便是来了,亦是:祖母安好,大伯安好,大伯母安好,二伯安好,二伯母安好,睿哥儿安好,大嫂安好,末了再给你来一句“大哥你还好吧?”

    也不怪辰哥儿炫技,这孩子打小就异常聪明,学什么都不费力气,他压根儿就不懂努力与勤奋为何物,书法大概是他唯一吃过苦下过真功夫的,大抵是不让人夸两句他委屈得慌。

    ……

    皇帝驾崩,太子登基的消息很快传到南州府来,甭管表面上演得如何悲切,杨家人是实打实得恨不能畅饮一杯。

    杨睿亦有些激动,有一种久违了的热血沸腾的感受,从前的太子妃亦是当今的皇后,正是他嫡亲的小姨,杨家今时不同往日了,将有更加广阔的天地等着他。

    京城,他早晚会去的。

    景辰这边听说文昭帝驾崩的消息,脑袋有些懵懵的,吾皇万岁万万岁,在他心里文昭帝还停留在他八岁离京时候的记忆里。

    他长大了了,风华正茂,朝气蓬勃,想象不出有些人会变老,甚至因老而死,死亡离他还太过遥远。

    文昭帝留给景辰的印象还是挺好的,当年文昭帝曾很认真的指导过他书法,还送了他好几副极珍贵的书法大家的传世名作。

    幼时他曾无数次吐槽过文昭帝逼他练书法,现在修习书法却已经成为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于景辰来说,他没有机会从文昭帝身上体验帝王真正的冷血无情,他见到的是带着长辈慈祥面具的文昭帝,一个长得胖胖的,笑呵呵坐在龙椅上的老头儿。

    这样一个曾有过交集的老头儿过世,他自然是有些为其伤心难过。

    当然,你也甭指望他的伤心有很多很深,他就是这么个有那么一点多愁善感又有点没心没肺的少年,伤心一会儿又想别的事去了,文昭帝毕竟不是他什么重要的人。

    宋景辰问三郎:“爹,那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宋三郎明白儿子问得是南州盐税之事,想了想,他缓声道:“新皇才刚刚登基,万事唯稳,辰哥儿明白吗?”

    太子顺利继位不假,但并不意味着他就继承了所有皇帝该有的权力,他受到的限制还太多,要忌惮的人也很多,靖王倒了,但靖王的很多余孽还都在。

    初登基就大开杀戒,不说有碍名声,真把人成亡命之徒,指不定又掀起什么样的腥风血雨,如今的太子急需自己人,且是他信得过的自己人,杨家自然在他的自己人之列。

    杨家人不能动,新皇可没功夫关心盐税不盐税,谁妨碍了他的大事,必然杀无赦。

    宋景辰怕死,更不想连累家人送死。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向三郎,“我听爹的。”

    宋三郎什么也没说,伸出手,轻轻拍了下儿子的肩膀。

    宋景辰的眼睛并没有三郎想象中那样耷拉下来,而是目光灼灼,他道:“朝廷有朝廷的难处,爹有爹的难处,百姓有百姓的难处,便是杨家亦会说他们有自己不得以的难处。

    朝廷一年的税赋三百多万两,光是盐税就占其一半,南州府与中州府两地的盐税加起来足有百余万两,其余分散在东州、淮州、闽州、西川等地。

    也就是说朝廷三分之一还要多的盐税,整个朝廷总赋税的六分之一均出自这两地。只要朝廷用银,就必然绕不开这两地。

    若是风调雨顺之际还好,一旦赶上灾荒之年,或是边疆战乱朝廷筹集军费,压力便给到地方官员,这些地方官员又把压力给到盐商。

    商人逐利,这些盐商们自然不肯自掏腰包,便会想办法提高盐价,以次充好,盘剥百姓,如此一层一层下来,老百姓们哪里还会有好日子?

    是以,问题的根源不在盐商,不在贪官,不在朝廷,而在朝廷赋税的来源单一,过分依赖盐税,尤其是南州与中州的盐税。

    唯有从根源上解决掉问题,百姓才能真正安居乐业,否则今日杀了杨家,明日还有李家,后日还有高家,杀一个来一个,杀两个来两个,非把人给累死!”

    一口气说完,宋景辰停下来喘了口气儿,颇有点儿兴奋地道:“爹,太子殿下登基是好事呀,我哥哥乃是从龙之臣,想必太子不会亏待他,尤其当下用人之际,他若亏待我哥,谁还敢对他死心塌地呢。

    还有赵敬渊,他自幼陪太子读书,与太子是从小结下的情谊,深得太子殿下看重。

    我哥哥与我好兄弟俱都是太子,不对……是皇帝陛下的左膀右臂。

    如此,我若想做什么事岂不是比从前更便利?”

    宋三郎:……

    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

    三郎抓住景辰的话头,问他:“你想做什么?”

    宋景辰凑近宋三郎,神秘兮兮道:“爹,你听完不要太吃惊。”

    宋三郎挑眉。

    宋景辰:“若不是惊天地,泣鬼神,载入史册那种,我就自己解决了,不劳烦爹爹和大哥帮忙。”

    宋三郎眼皮子一跳,有不太妙的预感。

    宋景辰光棍儿道:“爹,我想跟新皇陛下做笔买卖。”

    宋三郎:“?”

    宋景辰:“爹,我想买地。”

    “买地做什么?”宋三郎追问。

    “种田。”宋景辰坦诚道。

    “你说什么?”宋三郎以为自己听错了。

    “确切的说是先开荒再种田。”宋景辰解释道:“爹,你还记得咱们刚来南州府时路过的那一大片荒地吗,足有几万亩之众,我想跟陛下买下来。”

    宋三郎不由眯起眼来,宋景辰说得那边荒地在南州府的西面,南州与中州交界之处,极度缺水,不说是寸草不生,也基本上差不多了。

    再缺心眼儿的人也不会拿银子买那里的地。

    问题是自家大儿子缺什么也不会缺心眼儿,宋三郎被儿子弄糊涂了。

    宋景辰继续道:“爹,只要解决了水源问题,那里就是一片富饶之地,到时候咱们宋家有几万亩的私田,您家孙子,您孙子的孙子会感激咱们爷俩的。”

    “扑哧”三郎被儿子口中“孙子的孙子”逗乐,点了下儿子的脑门儿道:“别卖关子,赶紧说正经的。”

    宋景辰就笑,“爹,整个中州府都是平原地带,比起山区丘陵极易耕种,这是它的优势。

    可美中不足,中州境内只有四分之一不到的土地能得到水源灌溉,其他大部分土地都要靠天吃饭,若是老天不赏雨,就会发生像上次那样人食人的惨案,朝廷亦会深受影响。

    反观南州府,恰恰相反,一旦赶上雨水多,动辄就会洪涝,当真是旱得旱死,涝的劳死,恨不能均和一下才好。”

    宋三郎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忍不住开口道:“你想用南州的水灌溉中州的旱田?”

    “知我者,我爹也。”宋景辰朝宋三郎竖起大拇指,“爹,恭喜您,答对了。”

    宋三郎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情绪,这才道:“宋景辰,别告诉爹,你不知道沧河与中州之间矗立着整个一座大沧山。”

    宋景辰笑道:“爹,还记得幼时您给儿子讲愚公移山的典故吗?”

    宋三郎想揍他。

    宋景辰忙止住笑,认真道:“爹,我想过了,引沧河水入中州府确实难如登天,说是愚公移山也不为过。

    但若成功,惠及得将是南州与中州的数百万民众,且影响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之人,再者,有了中州与南州府这两大粮仓,朝廷赋税必会得到缓解。

    这还不算完,爹,您知道什么叫基建吗?

    第192章 他与镇国将军府的恩怨该了结了。

    宋景辰向三郎阐述了朝廷搞基建带来的种种好处, 他自己把自己说得都有些热血沸腾,本就明亮的眼睛发着光。

    三郎不忍心打断儿子,在一旁耐心听完,抛给儿子一个问题。

    “将沧河水引到中州无疑是个耗时极其巨大的工程, 需要大量人力、物力以及财力的支持, 若是五年不成, 十年不成, 甚至于二十年不成,我儿当如何向朝廷交代?”

    景辰道:“爹,这好办。”

    三郎挑眉看他:“?”

    景辰解释:“爹, 我都想好了,陛下只需帮忙出人, 钱财的事我们可以不用麻烦他。”

    “不麻烦他?那你要麻烦谁?”

    “爹,我现在有多少家产可以继承。”

    三郎“呵呵”。

    景辰:“爹——”

    三郎:“我不光是你爹,更是我孙儿的爷爷,你好歹给我孙子留点, 别让你儿恨你。”

    景辰被逗乐了。

    “你还敢笑。”三郎斜了儿子一眼, “爹是不是平日里给你的银子太多?以致于让你把钱不当钱了。”

    宋景辰忙给三郎捶捶肩, 又倒了一杯热茶递上去,“儿子是什么样的人, 爹爹还不了解吗?您放心,亏着谁我也不能亏着我自个儿, 我不是叫爹花钱, 我是叫爹投钱。”

    三郎瞥他:“少灌迷魂汤,换个说法你也是把爹的银子打水漂。”

    宋景辰手一缩, 递出去一半儿的茶杯又被他收回来。

    宋三郎:“……”

    宋景辰嘴巴一瘪道:“爹信不信我拿出去给别人灌,他们得上杆子求着给您儿子送钱。”

    宋景辰生来就是拿捏人的高手, 他的好意你若敢不领,他收回来的速度比放出去的速度还快,让你觉得好像自己失去了点什么一样。

    三郎给了宋景辰一个“看把你给能耐”的眼神。

    景辰道:“世人都言吕不韦一生之中最为划算的一笔买卖便是扶持秦异人上位,儿子却觉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吕公最不后悔的一件事当是他投入银钱无数,耗时数年而成就的《吕氏春秋》。

    对那些普通老百姓来讲,钱财自是求生之本万万少不得,可对我们这样的人家来讲,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花出去了才是自己的。

    前有富可敌国的萧家,后有靖王、镇国公府之流,置身权力的洪流中,谁又敢说自己会不被权力反噬?

    既使战战兢兢不敢行差走错,运气不好碍了人家的眼,说不得也是落个抄家的下场。”

    顿了顿,景辰认真道:“所以,儿子要用万贯家财铺路,为爹爹,为我们宋家谋一个‘免死金牌’。

    儿子要让朝廷欠我们宋家一个天大的人情,纵然朝堂之上风高浪急,只要民心站在我们宋家,爹爹同大哥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宋三郎整个人为之动容!为儿子的孝心动容,为儿子异于常人的独特思想动容。

    过完年辰哥儿他才刚刚满十六岁,年十六而能有此论者,放眼整个大夏朝无人能出其右!

    这般厉害的小子是自家儿子,天下没有那个父亲会不骄傲,孩子不就是要点钱吗?

    给他不就行了。

    宋三郎稳了稳情绪,端起老父亲的架势,“倒是有些与众不同的想法,不过引沧河水入中州府绝不是动动嘴皮子的事,你在这里同爹爹纸上谈兵画大饼没用,这引水的难度几何,工程如何实施,需得克服那些难处,大概的人力、物力、用时估算,你都得做到心中有数,等你真正做起来,就知道这知与行之间隔着万水千山。”

    三郎说了一大堆,听在景辰耳朵里其实就一个意思——爹爹同意打钱了。

    儿子没有在南州盐税一事上钻牛角尖认死理儿,又能有这般见地,宋三郎“老”怀甚慰,本想父子俩喝上两杯,又想到是国丧期间,只得作罢。

    辰哥儿所要做之事非一朝一夕之功,眼下新皇才刚刚坐上龙椅,屁股没安稳之前皇帝也没功夫关心这些民生之事。

    皇帝的当务之急是对忠心追随自己的属下“论功行赏”,对那些不安分之人威慑镇压。

    茂哥儿这次虽然立了大功,但毕竟宋家站队最晚,一个萝卜一个坑,许多好位子早就被皇帝还是太子之时就许出去了。

    与其让皇帝难做,让被抢了位子的人嫉恨,倒不如茂哥儿以退为进“主动”为皇帝着想,留在原职。

    这议政阁大学士看似职位不高,没有什么实权,实则权力大小全看皇帝的信任程度,只要皇帝对茂哥儿足够信任,茂哥儿便是有了通天的权力。

    尤其,新帝自来身子骨弱,怕是没有精力每日处理那些数不清的奏折,对这议政阁的依赖不会少……

    京城。

    新帝赵鸿煊正在为如何安排宋景茂之事犯愁,他是打心眼里对宋景茂看重,年轻有为,有魄力有手腕,遇事更是有大将之风,好好培养,必将是自己的一大助力。

    只是看重归看重,身为帝王,比看重更为重要的便是权衡各方利弊。

    思来想去,他实在是想不出哪个位置既不委屈宋景茂又不妨碍效忠他多年的其他下属。

    正犯愁之际,内侍跑进来禀报,说是宋学士在外面求见。

    “微臣见过陛下。” 宋景茂跟随内侍进来御书房,朝着赵鸿煊躬身行礼。

    “宋卿家免礼。来人,赐座。”

    宋景茂忙惶恐“谢恩”,却是不坐,赵鸿煊连说叫他不必拘礼,他这才小心翼翼地虚坐椅凳一角。

    他这番做派与那些自视功高,理所当然等着赵鸿煊论功行赏的大臣形成鲜明对比,这让赵鸿煊极为受用。

    宋景茂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太子周围的圈子早就形成壁垒,彼此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一个新加入的,又是一进来就立下奇功风头盖过众人,自然而然会成为这些人都眼中钉,受到天然的排斥。

    对此,宋景茂早有心理准备,他不在意这些人的态度,赵鸿煊与赵敬渊才是他的目标。

    不在意归不在意,他也不介意给这些对他有敌意的人上上眼药。

    君臣各自落座,宋景茂这才道:“陛下繁忙,本不该前来打扰,只是有一事需得向陛下请示。”

    赵鸿煊示意继续讲。

    宋景茂这才道:“陛下,这议政阁原为先皇临时腾退出来放杂物的阁楼,有些失修,这几日风雪交加,屋顶四处漏风灌雪厉害,实在影响同僚们办公。

    臣原想直接去找内务府的人来修缮一番,想到近日来外面对臣的风言风语,又唯恐传出去不定又传成什么样子,故来请陛下旨意,着内务府的人前去看看。”

    赵鸿煊明白宋景茂的意思,平日里倒也罢了,这个时候景茂处处受人瞩目,一言一行均被放大,修个屋子指不定又被说成是还没怎么着呢,就开始大修议政阁了。

    赵鸿煊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宋卿家不必理会那些如同妇人般嚼舌根子之人,自有朕为你做主。”

    说完,赵鸿煊话锋一转,试探道:“这议政阁是该修一修了,朕马上着人去修,另外——

    赵鸿煊目光扫向宋景茂,“以卿家的才干,这议政阁大学士的职位着实有些委屈你了。”

    他只说委屈你了,至于后面是不委屈你,还是要你暂时受些委屈全在他许与不许之间。

    宋景茂多精明呀,一个人要想给你什么东西,直接就给了,问你意见就是不想给。

    不想给,还不想你有意见。

    果然让三叔猜对了,做臣子的,只是皇帝手里的一颗棋子,就算你冒着生命危险立下不世之功,也要服从皇帝的“大局。”

    只能说三叔的谋划太成功,将宋家的风险降到最低的同时,也让赵鸿煊的皇位来得太容易了些。

    便让他觉得自己不过是动了动嘴巴而已,却不想若是自己没有把先皇的意思透露给他,现在的阶下囚就不是靖王,而是他赵鸿煊。

    果然,要想让人对你感恩戴德,那便要等他走头无路时再出手。

    这一刻,宋景茂心里迸发出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到的野心。

    心里想得清楚,宋景茂脸上却是一片赤诚,他忙离座站起身来,俯首道:“能为陛下分忧乃臣的荣幸,何来委屈一说?若这也算是委屈,怕是这天下的士子俱都求之不得。

    众臣中,臣的资历尚轻,能够担任议政阁大学士一职,亦是机缘巧合,常怀“诚惶诚恐”之心,唯恐德不配位。

    陛下对臣厚爱,看重微臣,才会觉得微臣委屈,实则臣自己心里清楚,在议政阁,臣要学习历练得还很多。”

    宋景茂这番话说得漂亮,既委婉夸奖了赵鸿煊,亦不动声色拉近了君臣关系,同时还给了赵鸿煊台阶,解了赵鸿煊的为难之处。

    这样贴心的臣子谁不喜欢,赵鸿煊自然是龙颜大悦。

    不久后,赵鸿煊进行了第一波试探性的论功行赏。

    赵敬渊能文能武,作为新帝最信任的身边人,自然是第一时间替皇帝把军权揽过来,封亲王,官拜辅国大将军,一时荣耀无双。

    宋景茂则是保留原职,但给了个品级很高的虚职——加赠太子少师之衔

    大夏朝的太子少师,并非是太子的授业老师,只是一个荣誉称号,说是从一品的官员,实际上什么实权也没有,只享受从一品的俸禄而已。

    对此,众人没什么好说的,他们心里亦都明白宋景茂的功劳大,皇帝给了个虚职,他们反而又有些同情起景茂来,对他的敌意少了不少。

    范盛木然的听着新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对着殿下诸人论功行赏,一夜之间他苍老了许多,老去的还要他曾经不可遏制的野心,他知道范家完了。

    他已经不期盼什么荣华富贵,只希望新帝看在他没有功劳但亦没有添乱的份儿上放他一马。

    张璟作为坚定的太子党,一路扶持太子,本来他前途无量,但同范盛一样,他的野心在虽着官级的攀升越发膨胀了。

    他想着投资小皇子回报率更高,于是两头下注,平时里与范盛关系走得太近,如今范盛势败,他自然也遭到赵鸿煊不喜,暂时维持原职不动。

    说是不动,其实于他来讲,不升职便是降职,只不过现在还不是皇帝动他的时候。

    该封的封,该处置的自然也要处置,比如靖王,比如镇国将军府等等。

    宋景茂目光冷冷,往日高高在上的镇国将军府如今也成了阶下囚,就不知往日不可一世的刘二少爷在牢里可还过得惯?

    等了这么多年,他与镇国将军府之间的恩怨也该有个了结了

    第193章 以德报怨?不存在的。

    阴暗逼仄的地下牢狱让人窒息, 空气中不时飘来一阵阵的血腥味,也不知道是哪个犯人正在受刑,或者已经受过刑正痛苦呻吟,这里正是关押朝廷要犯的刑部天牢。

    宋景茂跟随着牢头穿过幽暗的牢房过道, 朝着监牢深处径直走来, 他神色淡漠, 深紫色官袍下一尘不染的皂靴与周边脏污腐朽的环境形成强烈反差。

    “大人, 前面就是关押前镇国公府要犯的地方。” 跟在宋景茂旁边的牢头抬手朝左前方一指,“喏,就是这几间。”

    “嗯。”宋景茂点了点头, “准备一间刑室,本官要提审逆贼。”

    “大人, 这……”

    牢头面露为难之色,只因宋景茂手中并无提审令。

    宋景茂微微一笑,将一锭金元宝塞入牢头的手中,“我与刘家少爷有些个人私人恩怨未了, 这天牢重地你还怕我把人带跑了不成?

    还是你觉得本官会做出什么自毁前程的傻事?”

    是啊, 刘家是逆贼, 宋大人眼下风头正劲,他不可能会劫走逆党, 再说外面层层重兵把守,他就算想了也没用。

    不就是问个话嘛, 只要人跑不了, 怕啥?

    眼前金光灿灿的大元宝亮瞎人眼,牢头一时间想到了很多:首先他见过银锭子, 金叶子,但还从未见过金元宝, 还是婴孩拳头这么大个儿的。

    有了这金元宝,他大孙子的病说不定就有治了,还有他那二十七八岁还娶不上亲的三儿子也能娶个不错的媳妇回来传宗接代,剩下的钱用来买铺子置地,还能供家里的小辈念书,说不定有一天也能像眼前的大人一样穿上官袍,做那人上人……

    眼前的金元宝是他加上他几个儿子甚至连孙子也算上,几辈子都赚不到的钱,他今年都已经五十有余,往后余生,这种天上掉金元宝的好事儿他还能遇到吗?

    富贵险中求,此事不搏何时搏,烂命一条,他豁出去了!

    牢头假意推脱两下,收了金元宝,殷勤道:“大人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替您安排!”

    宋景茂微微点头:“有劳。”

    值班的共有两个牢头,其中一个家里人少事情也少,眼前这个就命苦了,大孙子是药罐子,小儿子不学无术,因为几两银钱,家里兄弟妯娌间矛盾不断,成日里鸡飞狗跳……

    所以,日子安生之人害怕冒险,日子过不安生的人才会豁出去。

    宋景茂回想自己这一路走来,很多时候都不得不豁出去,三叔亦是,就如这次宫变,成功了怎么说怎么是,但凡这过程中有一点点差池和运气不好,等待宋家的就是截然相反的命运。

    只希望有了自己与三叔在前面趟开道路,以后辰哥儿与睿哥儿能走的安稳些,轻松些。

    很快,牢头就打扫出一间空屋子来,紧接着拖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过来,重重将人丢在地上,朝宋景茂拱拱手退了出去。

    地上的人蓬头垢面,被摔得哀嚎一声,正好趴跪在了宋景茂的靴子底下。

    宋景茂居高临下,跳动的烛火映照出他古井无波的侧颜,忽地,他意味不明的扯了下嘴角,慢悠悠开口道:“刘少爷何以行此大礼?”

    这些日子以来,养尊处优惯了的刘武早就被天牢里的手段吓破了胆,如惊弓之鸟般瑟缩着,他慢慢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刘武像是抓住了最后一颗救命稻草,灰败无光的眼睛里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欲——

    “宋兄?你是宋兄!宋兄快救救我!” 刘武匍匐向前,猛地抓住景茂的裤脚,“宋兄,我们一起喝过好几次酒的,我……哎哟!”

    刘武脏污的手被踩在一尘不染的皂靴下,哀求声嘎然而止!

    宋景茂慢条斯理地碾踩着,像是在碾一只蚂蚁或是臭虫,他道:“刘少爷当真是个没骨头的,想当初本官被你碾压时可是吭都没吭一声。”

    刘武懵了,眼中一片迷茫之色,完全想不起他什么时候欺负过宋景茂。

    “看来刘少爷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宋景茂冷笑着,“不过——”他话音一转,“相识一场,本官倒是想给你一条狗命,就看你能不能抓住了。”

    刘武想不起他那里得罪过宋景茂,也许是他得罪的人太多了吧,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不过“给你一条狗命”这句话他听清楚了,听得真真的,宋景茂说是给他活命的机会。

    刘武顾不上手疼,朝着眼前人磕头如捣蒜,“宋大人救命!宋大人救命!”

    磕了好半天,直到磕得刘武头晕眼花,他才听到头顶传来冷淡的声音,“你有没有觉得你长得很像一条狗?”

    “像一条狗?”刘武目光不解地看向宋景茂。

    宋景茂看着他,皱眉道:“果然是条蠢狗,听不懂话吗,本官说的是给你一条狗、命。”

    宋景茂在“狗”字上加重了语气。

    向来脑袋不大灵光的刘武一下就悟了,大概因为这套路他玩了很多次,可太熟悉了,他向来喜欢不把人当人看,只不过这次换了个位置而已。

    “汪、汪汪!”刘武无师自通地汪汪叫了起来,都不用宋景茂说他什么,唯恐对方会反悔般,刘武叫得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欢实,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天牢之中什么时候混进一只狗来。

    也得亏这间刑讯的密室隔音。

    刘武不光叫得欢,还边叫边爬,模仿他养的那哈巴狗呼哧带喘的,恨不能他真的长出一条尾巴来摇三摇,变成一条真正的狗再也不用关在这里受罪。

    宋景茂的表情寸寸破裂,他既震惊又恶心,让刘武这种人学狗简直是对狗最大的侮辱。

    原来这等羞辱人的方式只能对着“人”有用,对畜牲无效。

    宋景茂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毫无意义,原来压了他这么久的心结刘武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他为了一个什么都不是的畜牲为难了自己这么多年。

    真的……很不值。

    宋景茂白玉般无瑕,又骨节修长且优美的手指,抚上阴森冰冷渗透着乌黑血迹的粗糙刑具,他嘴角勾起一抹嘲弄,对待畜牲就该用对待畜牲的办法,□□的痛苦远比精神的痛苦更能对刘武起效……

    以德抱怨?

    宋景茂身上不存在的。

    谁让那一年那一天让一切都改变呢。

    刘武亲手埋下的“因”,自然也要亲自品尝这“果”。

    很快,密室中响起刘武杀猪般的惨叫声,尽管景茂知道刘家的下场已经注定,他今天来这一趟是多此一举,但或许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他为何要这般。

    这一刻,他与当年马厩里的自己和解了。

    厚重的天牢铁门吱扭扭缓缓打开又关上,一门之隔,天上人间。骤然射来的强烈光线刺得景茂眼睛有些痛,但他却没有伸手去遮挡,从黑暗中走出来,外面的光线真的很美很珍贵的感觉。

    满眼都是自由。

    正有刑部的官员走过来,看到宋景茂从天牢里走出来有些诧异,目光闪了闪,上前拱手一礼道:“宋大人过来天牢可是有事?”

    “嗯,处理些事。”宋景茂面不改色,从容道:“吴大人请。”

    他嘴里说着“请”却并没有做出向旁边让的动作。

    宋景茂在外人眼中是替皇帝办事之人,姓吴的官员不敢多问,忙向旁边让了让,拱手客气道:“宋大人先请。”

    宋景茂浅淡的笑了笑,大步离去。

    谦让是好事,但不需要对谁都谦让,锋芒该露的时候不需要收着,让以为他宋景茂是什么好相与的。

    新帝初登基,宋景茂作为心腹之一,自然是公务繁忙,每天忙到天色大黑才回到家中。

    再过几日便是除夕,但国丧期间三个月内禁止一切大小宴乐,喜事,年是没法过了,但三郎一家子连同竹姐儿娘俩要回来,一家子人能团聚亦是让人高兴的事。

    宋大郎两口子最是开心,儿子有出息了,至于闺女,以眼下宋家的地位看哪个敢乱嚼舌根子,有什么闲言碎语都得给我憋回去,闺女想走就走,想回京城就回京城,想想就痛快。

    宋家眼瞅着儿孙满堂蒸蒸日上,老太太亦是满心欢喜,小孙子八岁以后就没怎么在身边了,远香近臭,几年回来一趟,老太太眼里脑子里全都是小孙子的可爱之处,想不到一丁点儿让人头疼的地方。

    老太太忙乎着让人把老三家的院子收拾利整,茂哥儿同睿哥儿兄弟俩则坐在凉亭里边饮茶,边欣赏后院里辰哥儿小时候挖出来的“大河”。

    小孩在这条河上倾注的精力老大了,今天挖点,明天挖点,愚公移山似的,小水沟变成了大水沟。

    正好,当成垄沟浇菜园子吧,方便着呢,还省得大人费力了。

    后面景辰离开京城,总想着这小屁孩的宝贝东西谁都不能给他破坏,每年都得挖一挖,免得人家回来以后这河水干涸了,哭鼻子。

    于是这小垄沟吧,挖着挖着就挖成了蜿蜒曲折的景观,砌上砖头,抹上黏土,通到扩建后的花园池子里,死水成了活水,可不就成了宋府特殊的“景观”

    睿哥儿如今十九岁,举止间越发沉稳,一张正气凛然的脸正得不能再正,

    刚则易折,宋景茂总觉得二弟这样的性子不大适合混官场,若是以前的他,他必会教导弟弟,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发明白他人的命运别人很难掺和进去,那怕眼前站着的是你亲儿,你也很难改变他,只有事教人,断无人教人。

    不过好在宋家现在有了基础,即便是得罪人,想必亦能兜得住,二弟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就好。

    兄弟俩喝着茶,说起辰哥儿小时候的糗事。一说到辰哥儿这坏小子,睿哥儿正经的俊脸上开始不正经——。

    第194章 回京。

    腊月二十七半下午, 三郎带着一家人乘坐船只到达京城,与茂哥儿预估的时间差不多。

    管家得了吩咐,这几日都在码头候着呢,看到一行人下船, 忙一面命人快去回府报信儿, 一面带着人欢喜地迎上来。

    景辰奇道:“家里人是如何得知咱们这会儿到的?”

    “家里人自是不知咱们几时能到, 不过是每日都派人来接着罢了。”三郎笑道。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好几年不见我,家里人都要望眼欲穿了,能理解。”宋景辰喃喃自语道。

    三郎懒得理会儿子臭屁, 将厚厚的斗篷披景辰身上。在船里坐着不觉得,一出船舱, 寒气逼人,好多年没回京,都有些不记得京城的冬天有这般干冷了。

    “阿福,带子帮我系好。”宋景辰手抄在袖笼里暖呼呼, 他懒得伸出手来。

    阿福忙上前熟练地帮自家少爷系好带子, 末了还给打了个挺好看的结。

    管家命人套了马车过来, 一行人上车。

    这边府里也得了信儿,早早在门口迎着呢。何氏自嫁给景茂, 很少见丈夫有什么情绪外泄的时候,这会儿见景茂不时朝着胡同口张望, 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 旁边小小年纪却总是老成持重模样的景睿亦是,她忍不住好奇自家这位传闻中的三少爷到底何许人也。

    没等多时, 哒哒哒,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传来,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拐进胡同口。

    “来了!”宋大郎哈哈一笑,率先大步迈出。

    “大哥,二哥。”宋三郎下车后忙与两个哥哥见礼,紧跟着秀娘、景辰、竹姐儿一众人下车,几年没见,一家人甚是激动。

    “外面冷,都别在外面站着了,赶紧回家吧,老太太在屋等着呢。”宋大郎招呼一家人进院。

    “娘还好吧。”

    “好着呢,就是老惦记你们,总是唠叨着。”

    “三郎不能跟前尽孝,大哥二哥辛苦了。”

    “自家兄弟说这见外的话作甚。”

    “……”

    前面老哥仨一路说笑着往屋走,后面跟着小哥仨。

    三郎一家在凉州八年,中间就回来过一次,实在是因为路途太过遥远,若不是快马加鞭,一个来回恨不能走上两个多月,所以实际上景辰已经有五年没回京城了。

    十六岁的弟弟同十一岁的弟弟比,真的是熟悉又陌生,长高了不是一星半点,三人并排走一块儿比两个哥哥还要高些。

    景茂揽了一下弟弟的肩膀,“辰哥儿长高了,也结实了。”

    宋景辰眨巴眨巴眼,“大哥,就只是长高长结实了么?”

    景茂闷笑。

    宋景睿一本正经插话道:“大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什么的总得有一个词儿能配得上咱家辰哥儿吧。”

    “好啊,二哥,你学坏了!”宋景辰搂着景睿哈哈笑。

    宋景睿也笑,笑着笑着眼圈就有点红,他同辰哥儿年龄相仿,从小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是真正一块玩着长大的。

    景辰也有些绷不住,景茂见状忙一手揽了一人的肩膀,哑声道:“咱们快些进屋吧,祖母该等急了。”

    男人们在前,后面秀娘几个妯娌亦是说不完的话,秀娘直夸茂哥儿有福气,娶了何氏这样的好媳妇,王氏听得开心,何氏被夸得脸红,暗道:爹娘的眼光果然是极好的,夫君才貌双全,家里的关系也融洽,这位三婶娘虽说头次见面,但能看得出来,亦是个性子好的。

    一群人呼呼啦啦往内堂走,老太太听见外面动静,在屋里坐不住迎到门口来了,远香近臭,儿子哪个不在身边哪个就最好。

    三郎忙上前搀扶,老太太瞅瞅儿子,摸摸小孙子,眼底泛起潮湿,哽咽道:“好,好,回来就好。”

    一家子团聚,自是一番热闹,宋景茂见时候不早,凑到老太太跟前道:“祖母,三叔他们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让三叔他们去休息,咱们晚些再唠。

    “对对对,茂哥儿说得对,坐了十来天的船累着呢,你们快些去吃点东西垫垫,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话明天再唠。”

    “那我们就晚些再过来看娘,娘早些安置”三郎道。

    “祖母您养好精神,准备好辰哥儿明日缠着您讨人嫌,到时候祖母别嫌我烦。”

    “浑说,祖母稀罕我孙子还来不及。”

    ……

    宋府扩建了两次,各家都有自己的宅院,老太太同大郎两口子还住原来的老宅,二郎、三郎、包括成亲后的景茂各自有自己的宅院,这会儿子各回各家,府里安静下来。

    五年没有回来住,屋子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怎么变,唯有胖虎已经老得看不出当年威风凛凛的样子。

    十三岁对一只猫来讲已是垂暮之年,不复幼年时活泼好动对周围的一切充满好奇,扔给个毛线团子都能自己玩半天,哪怕没有毛线团子,追着自个儿尾巴也能耍。

    没有好奇,也没了年轻时的冲动,为个小母猫与其它公猫决斗,嘶咬间纷纷掉落的黄毛那是它的功勋,是它英勇的证明。

    如今便是貌美如花的三花猫从它身边走过,它都懒洋洋不再多看一眼了。

    人老成精,猫亦是如此,老归老,胖虎却是更通人性了,它正准备同往日一般入眠,忽地动了动鼻子:等等,它好像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

    吱呀一声,门开了,光线随着开门的动作倾泻进来,胖虎的瞳孔急剧缩小——

    “胖虎!”

    “胖虎快过来。”

    “喵——”一声拖长的猫叫声,胖虎直起身子,却没动。

    宋景辰几步蹿过来,弯腰抱起胖虎,“胖虎,不认得我了么?”

    “喵——!”

    小没良心的,你还知道回来呀。

    “胖虎乖,才几年没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宋景辰一下下轻抚着胖虎的头,鼻头发酸。

    “喵——”

    喵的,人间一年,猫界十载,我能跟你比?

    宋景辰能听出胖虎一声比一声叫得还要委屈,忍不住摸着胖虎的下巴道:“怎么连牙都掉的只剩下一颗了,可怜的,以后便只能吃软饭了。”

    “喵~”

    胖虎委屈得都有点眼泪汪汪了。

    “放心吧,是我把你抱回来的,自是会让你安度晚年。”

    三郎同秀娘看到自家胖虎一时亦是忍不住感慨,两口子对视一眼:时间过得可真快。

    “行了,辰哥儿,先别忙着逗猫了,先去洗漱。”秀娘道。

    “一会儿就去。”

    “那你快些。”

    “知道了娘。”

    秀娘同三郎一道往屋里走,边走边道:“这高门大族里出来的嫡女就是不一样,你看这茂哥儿媳妇不显山不露水的,面相和善,话也不多,可却把这府里打理得明明白白,今日府里这些下人们个个都有条不紊的,极有规矩。”

    三郎没法接话,他哪里会去注意自己的侄媳妇儿。

    秀娘又道:“以后咱家辰哥儿就照着何氏这样的找。”

    三郎笑笑。

    秀娘又道:“不过能让人听话,她私下里定也是个有手腕的,这些年我自个儿算是领会到了,可千万不要想着通过施恩让人听话,那样只会养出贪得无厌的白眼狼,唯有恩威并济才能管好人。”

    “你就别操心人家,一路劳顿,早些洗漱早些安置吧。”

    “什么操心人家,我是操心辰哥儿,要不咱趁这次回京,给寻摸寻摸,有合适的先给占上?”

    “嘘——”三郎抬手做了个禁言的动作:“慎言,如今正是国丧期间。”

    秀娘忙拍拍胸口,小声道:“瞧我这脑子,竟然把这茬给忘了。”

    “京城不比外地,小心无大错,莫要给人话柄。”

    “我明白。若是人家何氏定不会像我这般糊涂,可千万不能给咱辰哥儿找个我这样的媳妇。”

    三郎拍了拍秀娘的手,安慰道:“你这样的有你这样的好,旺夫旺子。”

    秀娘扑哧乐了,“你倒是会安慰人。”

    秀娘这边说着何氏,景茂屋里,何氏正同丈夫拉家常,何氏道:“竹姐儿这次回来感觉开朗了不少,还有小囡囡竟然能开口说话了,当真是不容易,别说爹娘高兴,便是我瞧着心里都觉得欢喜。”

    景茂笑道:“有辰哥儿那个活宝掺和着,竹姐儿很难忧愁下去。”

    何氏:“以往总听你或家里人说起辰哥儿,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妙人,乖巧有礼的,叫人稀罕。”

    噗!景茂嘴里一口茶没憋住喷了出来。

    何氏愣住,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叫丈夫如此失态。

    景茂放下茶杯,掏出帕子擦干嘴角的水渍,清了清喉咙道:“嗯,乖巧有礼。”

    何氏:“???”

    景茂倒了一杯茶递给何氏:“这乌龙茶不错,夫人一起来喝点。”

    何氏:“时候不早,喝太多茶怕是睡不着,夫君也少喝些。”

    “无妨,夜里炭火烧得旺太过干燥,不然你喝些热水。”

    何氏过来坐下。

    景茂笑了笑,“倒也不必坐得离我那么远。”

    何氏一怔,闹个大红脸。

    景茂温声道:“今日多谢你,安排得很是妥帖。”

    何氏忙道:“都是应该做的。”

    “应当做同用心做自是不同,夫人待茂的家人视如己出,茂必也当如此待夫人。”

    ……

    翌日一大早,天才刚刚亮宋景辰便醒了,翻身坐起伸了个懒腰,发现胖虎安静地卧在他脚边。

    景辰看到胖虎那双无辜又委屈的猫眼,还是忍不住有些伤感,当真是岁月无情,刀刀催猫老,也不知两位先生现在怎么样了。

    还有郭午这小子,听老娘说这小子老上进了,真是想象不出好兄弟上进的样子长什么样,呃……好奇。

    赵敬渊更了不得,听说现在封了亲王,还是什么辅国大将军,老威风了,当年说好苟富贵勿相忘的,也不知道这家伙还记得不?

    要不是赵敬渊富贵得有点出格,自己都快把这事儿忘了。

    哎,都是老娘口中的“别人家儿子”。

    宋景辰抱起胖虎,蹭了蹭小脑瓜,又给撸了撸毛,伸手一拨纱幔 ,唤人进来。

    洗漱过后,景辰展开双臂,由着知夏为他穿上交领素色常服,锦带亦换成低调的素色,玉佩香囊俱都不挂,皇帝驾崩一个月内不戴冠,知夏便将景辰一头乌黑的长发盘了个髻,只用一条色银缎带捆绑。

    铜镜中的景辰就像一颗春风中的绿竹,挺秀峻拔,蓬勃向上的生命力新鲜生动地让人见之心喜,心旷神怡。

    少年嘴角一翘,眉眼间神采飞扬。那风姿真是无人能及。

    这会儿三郎与秀娘亦都起来了,一家子先往老太太屋里去问安,因着三郎要去拜访京城里的故交,景茂亦要进宫办事,两人说了几句话就匆匆离开,留下秀娘辰哥儿母子同一众女眷陪着老太太说话。

    说了一会话,景辰便溜了出去,秀娘嗔道:“这孩子,在南州的时候成日里祖母长祖母短,这才刚陪着您说不两句话就坐不住了。”

    老太太就笑:“正是淘的时候,坐不住,等到了他爹的年纪,你想让他跑,他都懒得四处跑。”

    想到自家胖虎,现在稍微走快两步都喘气,秀娘深以为然:嗐,正是爱玩的年纪,玩去吧,老了想耍都耍不动了。

    景辰出来老太太屋里,直奔宋景睿屋,人还没进屋呢,就开始喊:“二哥,二哥。”

    如同小时候那般,宋景睿推开窗户探出头来:“听见了,不聋。”

    宋景辰:“二哥,你快换件衣服,陪我出去一趟,我要给他们个惊吓。”

    宋景睿皱眉:“你又出什么幺蛾子?”

    第195章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好几年没有回京城, 景辰要见的人很多,但像是师长陈宴安、陆淮之、李逸山等人,前去登门拜访定是要正式的,最好同父亲一同前去。

    赵敬渊身份特殊, 自然也不能像走亲戚串门子那样随意, 再说现下朝廷新旧交替之际, 他同自家大哥一样正围着皇帝忙乎呢, 还是等他忙过这阵再去打扰。

    至于郭午,铁哥们儿还见什么外,当然是想去就去喽。

    想到郭午如今都已经考上秀才了, 景辰脑子里不由划过一个念头:爹咋一点也不着急催自己考科举呢?

    转念一想:貌似自己还没来得及考科举就已经被先皇亲封四品爱民使了,怪不好意思的, 他的起点就已经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终点。

    还有一点是景辰不可能想到,但他爹宋三郎早就想到了。

    太子对外的形象一贯以“孝”立身,这次铲除“靖王”更是打着替先皇清除不孝逆子的大旗,如此一来, 看似无用的“四品爱民使”就成了景辰最有用的护身符之一。

    所以, 关键时刻景辰是可以扯虎皮的, 因为否定先皇就是否定赵鸿煊他自己。

    同宋三郎一样,郭大有亦是个有远见的爹, 在宋三郎还是个不入流的从八品小官,他就敢赌上自家积累几代的全部家当给三郎开马球场, 不是对马球场太有信心, 他是对宋三郎有信心。

    能赚钱自然更好,若是赔钱也没关系, 至少赢得了宋家的关系,就算宋三郎做不了大官, 不还有潜力巨大的景辰,所以亏也值得。

    不是他比于同光更忠心,而是他们谋求的东西本来就不一样,钱对郭大有来说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他要改变的是自家的门庭。

    而对于同光而言,钱财至关重要,他自小受贫困所累,他受够了没钱的痛苦,钱财对他的诱惑无比巨大,加上又把宋三郎为他创造的机会误当成他自己的才华,终被自身所累。

    事实证明,郭大有赌对了,跟着宋三郎他不光赚到了更多的银子,亦为自家儿子创造了更多的机会。

    如今的宋家早已今非昔比,若非当年打下关系,现下就算花费比当年更多几倍的银钱也不可能搭上宋家这条大船。

    有了宋家这层关系,郭午走上仕途之后,便不会如那些寒门子弟或者商贾之流一般,即便上岸亦要苦苦熬着等待命运的再次垂青。

    自从宋三郎一家子离开京城之后,为了不跟宋家疏远了联系,郭家娘子时常过来探望老太太,毕竟,关系就在于走动,一旦不走动便是亲兄弟亲姐妹也就慢慢疏远了。

    人一老了就容易孤独,哪怕儿子媳妇以及孙子们都很孝顺,可他们也没功夫成天陪着你一个老太太聊天唠嗑,郭家娘子性情热情,又是个百事通,京城里的大小八卦从她嘴里说出来,格外逗趣儿。

    哪怕老太太心里很清楚郭家娘子是带点功利性的,仍旧是对郭家很有好感,都活到这把岁数了,何必刨根问底,不然人家对你会比对自家亲娘老子还上心?

    托着子孙的福,能对别人有用,也是莫大的福气,知足就好。

    因此郭家娘子几日前就从老太太那里得了消息,说是三郎一家这几日就到京城,郭午自然也提前得知。

    吃过早饭,郭家父子正闲聊近期京城发生的事情,郭午的同窗有不少是官宦子弟,其实他比郭大有的消息还要更灵通些,知道在新帝登基的过程中宋家立了大功,具体是什么样的功劳他无从知晓,只听说新帝对景辰大哥极为看重。

    不过他并不想告诉郭大有太多有关宋家的事,他知道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自己好,但父亲是父亲,他是他,他不想自己与景辰之间太多功利,哥们就是哥们,他们打小的情谊不应该用富贵贫困来衡量。

    景辰亦不是那样的人。

    父子俩正聊着,家里下人跑进来,说是外面有两个算命看风水的。

    不请自来,十个有九个是要饭的,要么就是江湖骗子。真正的风水大师得是你捧着银子去请人家。

    郭大有不耐烦一摆手:“给几文钱去打发了,就说咱们不需要。”

    “可是……可是老爷……”下人脸色古怪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玉佩递上来,那玉佩光泽莹润,做工精美,一看就绝非凡品。

    就听下人继续道:“外面的人说若是他看不准这枚玉佩就是咱们的了。”

    “啥——?”

    “啊?”

    郭大有同郭午同时瞪大了眼睛,“怎么回事?”

    郭大有:“快请人进来。”

    郭午:“……”

    很快,两名道士模样的人被请进外厅来,为首之人年约四五十,手持折扇,三缕长须飘然胸前,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仙丹妙药还是其保养有道,这人气色极好,面皮光滑如玉,脊背挺直,气象大方。

    另外他左眼被一块黑布罩住,不知道是眼盲还是怎么回事,右眼却极其明亮,炯炯有神。

    站在他身后的应该是道童,看起来年纪不大,似乎有些腼腆,一直半低着头,左手握着签筒,右手举着挂旗,挂旗上书“卦中阴阳卜祸福,天命可改。袖里乾坤包日月,道法自然。”

    郭午微微吃惊,他比老爹识货,就冲这副对联,便知来人不凡。

    郭大有显然也被对方仙风道骨的气势唬住,忙上前拱手,“敢问道长如何称呼?”

    “许仙。”

    郭大有:“!!!”

    好家伙,别人算命都自称半仙,这位倒是霸气。

    也是,别人算命都是要钱,这位算命先给客人押金,就那块玉,只要识货的便可知价值不菲。

    郭午忙命下人上茶、上好茶,上最好的茶。

    那老道士微微还礼,道:“信士无需太过客气,我与令公子有缘,今日正是为他而来。”

    他说话慢条斯理不紧不慢的,很有那味儿。

    郭大有被笼罩在对方创造出来的氛围感中而不自知,他有些紧张地问道:“道长是为我儿而来?”

    老道士点点头:“正是,信士无需恐慌,非是令郎有祸,而是在下有几句话赠与令郎,不过此话只能天知、地知、他知、我知,知道的人太多不好,还请信士回避。”

    郭大有迟疑。

    老道士道:“信士放心,在下若是图你的财,必不会害你儿的命。”

    被人猜中心事,郭大有尴尬,这会儿郭午开口道:“爹,您出去吧,我相信道长。”

    眼下正是国丧期间,就算是有那等图谋不轨之人只要不是缺心眼儿就不会选择眼下这等“黄道吉日”。

    眼前的道长明显不是缺心眼的,郭午倒要看看对方待会儿同他说些什么。

    另外,虽然他很确认自己没有见过独眼之人,眼前之人却给他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说不上来的亲近之感。

    郭大有显然也想到眼下正是国丧期间,再说这是在自己家,问题不大,这才拱了拱手,客气两句出了屋子。

    现在屋里只剩下老道士、小道士连同郭午三人,郭午憋不住好奇,率先拱手开口:“道长说与在下有缘,不知是何渊缘?”

    老道士用独眼盯了郭午一会儿,郭午被他盯得正不自在,就听对方慢悠悠吐出俩字儿:“你猜。”

    郭午心说你这没头没尾的,让我猜什么呀,正要说话,对方的扇柄敲在他脑门儿上,“猜对了没奖励,猜错了要罚。”

    你爷头的,这是什么不要脸的屁话!

    等等,这又霸道又不要脸劲儿好熟悉。

    还有这赖皮中透着坏的调调——

    郭午猛地站起身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扯掉了老道士眼睛上的黑布,半晌后惊叫出声——辰哥儿,你是辰哥儿!

    宋景辰心说若不是小爷懒得学算命看卦那一套,咱俩还能再快乐的玩耍一会儿。

    算了,看在我懒得份儿上,咱就不为难你了,他撇撇嘴巴,不高兴道:“还说什么铁哥儿,换个身份你就不认识了,信不信你就算化成灰,我都能把你认出你来。”

    郭午却是激动得不能行,猛地把宋景辰抱住,他想用力抱肩膀来着,奈何身高不够用,景辰伸出手,用力搂了一下他圆滚滚的肩膀,“想我没。”

    郭午哽咽道:“废话!”

    宋景辰:“观你面相,你该减肥了。”

    郭午:“去你的。”

    宋景辰:“我认真的,科举看脸,将来你会吃亏的。”

    郭午也是委屈:“没办法,爹娘给的,喝口凉水都长肉。”

    宋景辰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怕什么,一切有兄弟呢,我帮你啊。”

    郭午抬眼看他:“许仙,许半仙,你还上瘾了,还真当你自己是神仙了。”

    宋景辰就乐,道:“说真的,我师傅,就是萧先生,你知道的吧。”

    郭午点点头,他脑子有点儿跟不上兄弟的节奏,不明白怎么又扯到萧衍宗身上了。

    宋景辰道:“萧家的藏书天下第一,我是看到过一本食谱,说是按照那上面的来可以让人变瘦,回头我抄给你,你照着上面的方法试试。”

    “真的,假的?”

    “我什么时候糊弄过你。”

    郭午不说话,看着宋景辰。

    宋景睿不说话,看着弟弟。

    宋景辰脸不红心不跳:“刚才不算,刚才是为了给你个惊喜。”

    就问你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

    亲王府。

    赵敬渊不过才二十出头就能担任辅国大将军令人惊叹,不过也正是因为他才刚二十出头又自幼在新帝身边长大,新帝才敢用他,若他是根基深厚老谋深算之辈,赵鸿煊还不敢用呢。

    这一点赵敬渊自己心里有数,更明白皇帝是要用他来抵御外戚做大,赵鸿煊做太子时太子妃娘家的实力越大,出力越多,现在对皇权的威胁就越大。

    还有极其隐晦的一点,赵鸿煊眼下只有一子,且又体弱多病。

    换而言之,此子以后能否成为太子都难说,皇后的娘家想必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们势必会趁着新帝刚登基之时,大肆拉拢各方势力,扩大在新朝局中的影响力。

    这是皇帝不想看到的。

    皇帝不想看到,赵敬渊更不想看到,他要培植自己的势力。

    景辰还太小,宋景茂如今的处境微妙,那些人拿宋景茂的资历与年龄作说辞,皇帝想提拔却阻力很大。

    但景辰父亲不同,当年宋文远在朝中几乎毫无根基,如此亦能凭一己之力扭转当时中州危急的局面,后面被下放到凉州,又将凉州蛮荒之地治理得卓有成效,且调和了大夏与凉州边境蛮族的关系,如此资历不可谓不丰厚吧?

    第196章 归来仍是弟弟。

    赵敬渊一心想提拔宋三郎, 宋三郎却远比赵敬渊想得更多,更深远,他要趁着这次回京为下一步做好布局。

    西城,尚书府。

    相比王府的高朋满座, 此时的张府过于门庭冷落车马稀了, 两名门房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唠嗑, 听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抬眼,瞅见一辆大马车在自家府门前停下。

    高头大马,漆得发亮的桐木车厢在阳光下流光隐动, 车顶上垂着深色帷幔,四边丝穗晃动, 两名门房对视一眼,忙快步迎上来。

    轿帘一掀,宋三郎就着踏板缓步下车。

    听到下人来报,张璟有些微怔, 没想到宋三郎这个时候竟然主动上门, 因着他与范盛的关系, 眼下众人巴不得与他撇清关系呢,再者——

    想到当年他为了讨好范府而委屈宋三郎, 又想到当年宋三郎外调凉州时,他亦没有站出来为其说话……唉, 当真是路遥知马力, 日久见人心。

    张璟心里升起一阵阵愧疚,又无限感慨, 忙吩咐把人请进来,随后去换了正式的衣裳快步迎出来。

    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 张璟大老远就朗声开口,“文远贤弟!”

    “恩师。”三郎拱手上前。

    张璟现下称他为贤弟,他自然不能拖大称张璟为兄,毕竟是从前的小弟,不管如今相互的地位如何,在微末之时是张璟将他提拔起来的,算得上是张璟的半个门生,尊一声“恩师”也不为过。

    几年不见,两人自是客套叙旧一番,后面张璟极委婉地向宋三郎表达了自己的歉意,三郎笑了笑,道:“人在官场,总有许多身不由己之处,三郎相信这并非您的本意。”

    一句话把张璟说得眼眶子发涨,三郎又道:“这里没有外人,三郎也就不避讳了,恩师眼下的处境,三郎亦了解一二,恩师可有何打算?”

    见宋三郎如此说,张璟再不能强颜欢笑,死撑着的面皮耷拉下来,眼里露出苦楚无奈之色,微微叹了口气道:“失信与陛下,怕是无力回天。”

    三郎却摇摇头,“未必就不能柳暗花明。”

    失去现在的一切对张璟来说就跟要了他的命也差不多,不要说真的被逼告老还乡,仅就眼下被人冷落的滋味就叫他难以接受,他已经习惯了高朋满座,习惯了受人恭维,习惯了发号施令。

    这会儿听到宋三郎说有转机,一下子激动起来,几乎有些破音道:“此话怎讲?”

    顾不得自己的失态,张璟眼巴巴地盯着宋三郎。

    三郎缓缓道:“恩师觉得眼下谁人的风头最盛?”

    “自然是陛下的外家定远侯施家,太后娘家被先皇抄了,如今靖王一派又倒下,施家独大,朝中几乎三分之二的势力尽归其下,剩下三分之一成为其附庸。” 张璟道。

    “那么,恩师以为陛下可否乐见?”

    张璟摇头:“自是不愿,不过尾大不掉,陛下想要夺权谈何容易。”

    “不容易也必须要做。陛下的处境就如恩师眼下的处境,不做就是等待被架空做一个傀儡皇帝,甚至是……”

    剩下的话,宋三郎没有说。

    半晌后,张璟猛地站起,“文远是要我站在施家的对面?敌人的敌人即是朋友?!”

    宋三郎点点头,默了一下,诚恳道:“不过,恩师当清楚,宦海沉浮,风高浪急,你我只要置身其中,便谁也不能保证能否全身而退,是眼下激流勇退还是迎难而上,看恩师自己的意思。”

    张璟摆摆手:“文远不必担心,即便斗不过施家,陛下必也会保住我性命,否则下一个谁还敢为他卖命?”

    这倒是实话,现在皇帝极需一个出头鸟帮他打破施家一家独大的局面,否则下面人铁板一块,皇帝说什么,下面人一致反对,皇帝的政令还能执行下去吗?

    一旦执行不下去,皇帝就成了龙椅上的笑话。

    张璟若是不主动上,宋三郎猜测皇帝选中的对象必然是宋家。

    一来赵敬渊还太年轻,怕是斗不过那帮老狐狸;二来一旦赵敬渊在争斗中折了,军权便会全部落入施家手中,皇帝损失不起。

    但宋家就不一样了,折了一个宋家,皇帝还可以扶持李家、王家、孙家,就像折了张璟还有更多的“张璟”愿意顶上来。

    比起张璟这种在朝中关系盘根错节,门生连着姻亲,姻亲连着门生的,宋家还太弱,无势力,无军权,全族之荣辱全在皇帝的一句话。

    张璟对三郎大为感激,道他自己这辈子最具慧眼的一次便是提拔了三郎,非要拉着三郎喝酒,直到下午夕时,三郎才被张璟亲自送至大门外。

    回到家中,三郎见儿子不在,问秀娘辰哥儿跑哪去了。秀娘道:“今儿早上你前脚出门,你儿后脚就跑出去了,八成是跑去郭家找郭午那小子去了。”

    “对了,你明日何时有空闲,我打算回娘家一趟,你那边若抽不出空闲来,我们娘俩便先去。” 秀娘边整理东西边道。

    “那便明日一道去吧,你安排一下。” 三郎道。

    秀娘看着他。

    三郎不解,“看我做什么?”

    “看你长得俊呗。” 秀娘扑哧一乐。

    三郎哑然,在他看来自己古铜色的皮肤可跟“俊”沾不上边儿,他脱下外衣,边洗手边道:“夫人有话直说。”

    秀娘起身凑过来,将干巾递过去,笑道:“三郎,你没发觉你身上越来越有官威了吗?”

    “有吗?”三郎接过干巾擦手。

    秀娘肯定道:“很有!。”

    三郎失笑,怒而无威者犯,在他这样的位置不可能没有一点官威,或许不经意会带到家里,这倒并非他本意,他笑道:“在外是陛下之臣子,回了家里,便是你之夫君,我儿的爹。”

    秀娘道:“不是说我,我是说我爹娘那边,他们本来就对你诚惶诚恐的,眼下你官越做越大……”

    宋三郎明白秀娘的意思,笑道:“那明日我便妇唱夫随。”

    秀娘嗔他一眼:“那咱可说好了,我家里什么都没有,就是有一大堆穷亲戚,人家想沾沾你大老爷的福气,求你替娃取个名儿什么的,你可不许不耐烦。”

    三郎就笑,“都听夫人的。”

    秀娘满意,笑道:“从昨儿回来你们兄弟都没顾得上说几句话,你忙去大房、二房屋里坐坐吧,免得人家挑你理。”

    ……

    这边,宋景辰呆到快天黑才从郭家出来,郭午不放人走,郭大有两口子也不肯放人,死活要留兄弟俩吃过晚饭再走,小哥俩盛情难却,再者景辰还真没把郭大有两口子当外人,小时候他经常在郭家吃饭。

    郭大有两口子自是知道宋家现在步步高升,一开始还有点小心忐忑,后来见景辰还同从前一样,并不摆架子,对自家也没有任何嫌弃之色。相反,那自在熟络劲儿,真真是没把郭午当外人。

    当然也没把他自己当外人。

    一家子把人送到胡同口,又跟出好远,景辰无奈,掀开车帘子朝后面喊道:“郭伯伯,郭伯母,一块上车吧,我爹娘也想你们了。”

    郭大有忙住了脚步,朝景辰摆摆手:“改日再去,改日再去。”人家几年没回京,才刚回来要招待的贵客多着哩,怎好过去讨人嫌。

    辰哥儿能在回京的第一时间就来跑来找郭午,足以证明自家儿子在辰哥儿心里的位置,郭大有已经知足了。

    放下了车帘,宋景辰往车里椅背上一靠,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道:“二哥,快撑死我了。”

    景睿瞥他,“谁叫你饿狼似的,吃那么多,也不知道郭家饭菜到底好吃到哪里了?”

    景辰揉着自己的肚子道:“我吃得不是饭菜,是郭伯父郭伯母的情谊,现在国丧期间,我又是个无肉不欢的,你信不信他们为了整这一桌子饭菜,费了老大的心思,我若不吃或是吃得很少,他们必然会认为招待不周。”

    顿了顿,景辰叹口气道:“今时不同往日,郭伯伯想得多,郭午这小子也是,不再像小时候那般傻乎乎的啥也不想。

    可是我在乎他们呀,所以我不能等着他们上门,我得第一时间来找他们。”

    景睿正听得有些感动弟弟的善良,就见景辰的头靠过来,懒洋洋压在他的肩膀上:“二哥,你怎么这般没有眼力价,你就不知道替我揉揉肚子,还要等着我说吗。”

    景睿瞥他:“你都十六岁了,不是六岁,你自己又不是没有长手。”

    宋景辰理直气壮:“我的手不会伺候人,我怕我手委屈了我肚子。”

    宋景睿被弟弟气笑:“何着你的意思就是我的手就是伺候人的命呗。”

    宋景辰:“小时候有什么好吃的我都分给你吃,你伺候我不是应该的。”

    这话说的。

    宋景睿无奈,只得帮弟弟揉了一路肚子,下了车,快进家门的时候,宋景辰叹口气。

    景睿关切道:“还是不舒服?要不要找大夫来瞧瞧?”

    宋景辰凑近景睿,低声道:“二哥,这么多年过去,你怎地一点儿长进也没有,还是这么容易上我的当,哈哈哈。”

    宋景辰说完撒腿就跑,景睿想追,但又奈于体面,无法做到景辰那般肆无忌惮无视他人的目光,说跑就跑,只得用力一跺脚,嘴里咬牙切齿道:“景辰你——!”

    表面生气,他心里却是升起无限的感动来,即使他们兄弟俩分开多年,归来景辰仍是当初的那个小弟弟。

    那个让人又爱又恨又讨厌不起来的可爱弟弟。

    第197章 我这爹值钱着呢。

    直到夜里掌灯时分景茂才从宫里头回来, 靖王一党伏诛的付诛,革职流放的革职流放,空出来的职位尤其是一些重要职位总要有人顶上,太师施家为首的势力已然趋于不可控, 新帝赵鸿煊自然不可能召这些人进宫商议。

    今日在宫中, 赵敬渊向皇帝举荐宋三郎。

    宋三郎才是这场夺嫡之争中赵鸿煊能够获胜的关键人物, 若非是他窥到了先皇隐秘的心机, 现在坐上龙椅的大概率就是靖王了。

    关于这一点赵鸿煊自然心里有数。

    有数归有数,此事绝对不能对外讲,他总不能说我爹想废掉我改立靖王, 幸好文远发现及时,让我能先下手为强。

    赵敬渊的意思是将宋三郎调回京城, 取代张璟这个户部尚书,毕竟宋三郎本来就出身户部,在下放凉州之前还曾做过户部侍郎,对户部的一应事务也极为熟悉。

    赵鸿煊却以宋三郎才刚到南州半年不宜频繁调动为由拒绝了, 帝王之道在乎制衡, 赵鸿煊当了这么多年太子, 早就将这两个字刻入骨髓。

    他忌惮施家,亦无法全然放心将兵权交到赵敬渊手里, 他要给自己留后手,再培养一个自己人与施家, 赵敬渊形成制衡, 宋三郎能文能武,无疑是个很好的人选。

    不过眼下他亦不想让赵敬渊对他心生芥蒂, 需得徐徐图之,先使宋三郎沾染军权, 再寻机会慢慢提升,

    赵鸿煊的意思是任宋三郎为南州巡抚,同时兼兵部侍郎衔,掌节制各镇军务之权,又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有监察辖区属官之权,可谓是真正的封疆大吏,权倾一方。

    赵鸿煊此举既是为自己安排后手,亦是收卖人心,意在告诉宋三郎,你的功劳虽不能宣之于口,但朕都记在心里,对朕效忠之人,朕是不会亏待的。

    宋景茂原本是想着这次三叔一家能调回京城的,不过眼下皇帝的安排似乎也很不错。

    回到家中,宋景茂顾不得换下朝服,便急着赶往三郎院子来通知三叔这一好消息。

    三郎不在,景辰却在屋子里呢,听见外面动静迎了出来,见到宋景茂蹿上前,笑嘻嘻道:“大哥,你穿这身官服还挺好看。”

    宋景茂抚额,睇他一眼:“如何好看?”

    景辰摸着小下巴啧啧道:“我看大哥这身衣裳红得发紫。”

    大夏朝五品以上着红袍,三品以上才可穿紫色,景茂闻言失笑,轻拍了下弟弟脑瓜儿,心道:借你吉言,哥哥也好,你爹爹也好,都将更上一层楼。

    宋景茂忽地想起辰哥儿幼时的几次童年童语,他想自家弟弟的嘴巴当真是开了光,福星一般的存在。

    景辰拽着景茂往屋里走,边走边得意道:“看见大哥这身官里官气的袍子,弟弟瞬间就觉得后台又硬了几分。”

    ——后台硬才抗造。

    秀娘见景茂进屋来,忙笑盈盈站起身,“茂哥儿来了,快进屋坐。” 转头她又瞪了自家臭小子一眼:“都多大了,还跟你哥哥没大没小的。”

    宋景茂忙唤了声“婶婶”,又道:“婶婶勿怪,辰哥儿不与我外道罢了。”

    “茂哥儿你甭替他说话,你这个弟弟别的没有,就是脸皮比一般人厚。”

    “大哥,你别见外,你这个婶婶惯会刀子嘴豆腐心,她说的话最好反着听。”

    “你这臭小子——” 秀娘作势要揍人。

    宋景辰却跑得比猫儿还快,“大哥,你先坐着,我去寻我爹来。”

    他见哥哥穿着朝服直接过来了,想必是有急事要找爹。

    宋三郎先前在大房坐了不短的时间,晚上用过饭食又到二房坐会儿,他现在身份地位不比从前,但仍和从前般谦逊,以家里老三自居,大郎、二郎心里感动不已,却仍免不了对他升起敬畏,言语之间多以他为主。

    景辰过来叫,爷俩一道往自家院子走,景辰道:

    “爹,我哥哥是不是很受新皇陛下的器重?”

    “何故这般以为?”三郎问。

    景辰道:“新皇陛下才刚刚继位,新旧交替之际,必会有许多事务要处理,我哥哥大清早就进宫,到夜里掌灯时分才回来,可见新帝召他过去不是简单的议事。”

    稍顿,景辰又道:“新帝定然是将哥哥作为自己的心腹之人,才会使其陪在左右一整天。”

    三郎乐了,悦然道:“我儿越发长进了。”

    景辰又道:“我哥连朝服都未来得及换就匆匆来找爹,我故意同他打趣,他还有心思笑着回应我——

    我哥并非急躁之人,朝服未换直接过来找爹可见确有要紧的事,有要紧的事,哥哥竟还有心思与我逗乐,可见这要紧的事,定然是喜事。

    从皇宫回来,是要紧的事,又是喜事……爹,你不会是又要升官了吧?”

    宋三郎的嘴角一点点往上翘,愉悦之意遮挡不住,自然不是为着儿子口中所谓的“喜事”,这本就是他意料中的事。

    他是觉得自家儿子越来越不好糊弄了,当真是——极好的。

    三郎故作惊讶,朝儿子摆了摆手道:“你想多了,爹爹又未曾立下什么功劳值得新帝嘉奖。”

    宋景辰呵呵笑。

    三郎瞅他:“辰哥儿笑什么?”

    宋景辰狡黠地朝三郎眨了眨眼,道:“爹你忘记了,杨家人有功劳啊。”

    宋三郎挑眉。

    宋景辰抿了下唇,解释:“爹,你看,杨睿一家子大概率是要进京做官的,如此南州巡抚的位置便空了出来。

    如若我是新帝的话,定然不会选施家或者与施家势力有关之人。”

    “为何?”三郎问儿子。

    “军政大权已然落在施家人手里,如今南州府这样的税收大省,甚至可以说是大夏朝的半个钱袋子也不为过,陛下怎么可能再交由他们嘛。

    对陛下来讲,爹才是最好的选择。”宋景辰肯定道。

    三郎微微一笑,一手揽过儿子的肩膀,用力点头道:“我儿言之有理。”

    宋景辰抬头看他:“爹,猜对了有什么奖励?”

    宋三郎大方道:“爹借给你的银子利息免了。”

    “哇,你可真是我亲爹诶,你都好意思管你儿子要利息。”

    “亲兄弟明算账。”宋三郎义正辞严。

    宋景辰撇撇嘴,“大哥,账不是这么算的。”

    “宋景辰你管谁叫大哥呢?”宋三郎瞪他。

    宋景辰不紧不慢道:“是你自己说亲兄弟明算账的,哥可以有很多,爹只有一个,我这爹值钱着呢,咱就打叫一声一百两来算,哥你自己算算,我叫了您十六年,您欠我多少银子啦。”

    “辰哥儿,你皮痒了——” 宋三郎咬牙切齿。

    宋景辰撒腿就跑,“父亲大人,我尿急。”

    宋三郎:“你给我滚——。”

    宋三郎同茂哥儿在书房里聊了许久,直到夜半时分才出来,出门的时候,宋景茂忽问道:“三叔,这次还要带着辰哥儿一块去南州吗,京城的资源总是会比南州好些……”

    三郎摆摆手打断他,“辰哥儿还小呢,先让他野两年再说吧。”

    “还小呢” 宋景茂直接风中凌乱了,只觉得三叔对辰哥儿实在宠溺太过,真不知道这样是对辰哥儿好,还是会害了他。

    宋景茂想说什么,又觉得以三叔的性子不像是不为辰哥儿将来谋划之人,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朝三郎拱了拱手,“三叔,那我就先回了。”

    宋三郎点点头,他知道景茂想说什么,但那样按部就班的轨迹并不适合儿子,他自己养大的儿子,自己知道什么对孩子好,什么对孩子不好。

    他的儿子不需走寻常之路。

    回到屋里,秀娘已经歇下,正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动静揉了揉眼睛,坐起来,“茂哥儿找你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怎么聊到了这个时候。”

    宋三郎在她身边躺下,“朝中的一些事情,无甚要紧。” 虽说板上钉钉的事情,但圣旨还没有下来,三郎不欲说太多。

    秀娘见没有要紧事,“哦”了一声,迷迷糊糊又躺下,道:“时候不早了,赶紧睡吧,明日还要回娘家,睡晚了我怕有黑眼圈。”

    几年都没有回家,秀娘打算以最佳状态衣锦还乡。

    宋三郎笑了笑,在秀娘身边躺下,躺下后想着辰哥儿今儿晚上那番算账的说辞,简直又好气又好笑,瞧瞧他养出一个什么样的“逆子”来?

    简直是天上有,地上无,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独一无二”。

    宋三郎忍不住朝秀娘低声道:“有没有觉得你儿子很不一般。”

    秀娘满脑子想着明天怎么闪亮登场,这会没兴趣讨论儿子,“嗯”了一声道:“除了念书一般。”

    “其实念书也很好。” 宋三郎轻声反驳。

    “你说好就好吧。”秀娘不想争辩,只想睡觉。

    宋三郎熄灭桌上的烛火,屋子里归于宁静。

    翌日一大早,去老太太那里问过好,简单用了些早食,在两个贴身丫头的侍奉下秀娘就开始捣腾起来,本来她都选好了今日穿什么样的衣裳,结果今天的风出奇得大,吹得呜呜作响,她的那件狐毛厚斗篷和昨儿选好的衣裳有些不太搭。

    三郎同辰哥儿在外间等着的功夫,有下人跑来禀告,说是亲王府的大管家亲自给辰少爷送请帖来了,三郎使人进来。

    昨日赵敬渊从景茂口中得知辰哥儿回京城了,恨不得昨晚就跑来宋府找人,碍于天色实在太晚,这才一大早就使人过来找。

    他这样身份的人,景辰是唯一不把他的身份当身份的人了

    像真正的朋友一样相处。

    第198章 我觉得我爹还能养我几年

    秀娘在屋里听见动静, 忙叫人把提前备好的礼物拿出来,这都是回京之前就备好的,多是南州府一些极珍稀的特产。

    就算不懂朝政,秀娘也知道赵敬渊是陪着太子也就是如今的新帝一起长大, 比起旁人来, 关系不是一般得亲厚。

    自然, 自家儿子与赵敬渊之间也是打小就交好的关系, 间接就等于儿子同皇帝关系也不赖。

    ——当真是极好的事。

    秀娘笑盈盈边叫人给来请的管家也备了一份小礼物,边打发儿子快点出门,别让人家王府的人久等。

    出门前宋三郎只叮嘱儿子一句“年轻人把酒言欢也需有个度, 若还像上次一般醉醺醺不醒人事的被人背回来,我看你这酒就戒了吧。”

    “是, 我的父、亲、大、人——”宋景辰故意拖腔拉调的,冲三郎调皮一笑,转身跑了。

    敷衍的态度一目了然。

    等等,现在是国丧期间, 不得饮酒。三郎不由摸了摸额头:关心则乱, 糊涂了。

    秀娘走上来, 朝着儿子跑远的背影努了努嘴儿,道:“三郎, 你说这昨儿咱们才刚到京,今儿一大早赵敬渊就使人过来请, 真看不出, 咱儿这般招人待见。”

    宋三郎低头看她,正经道:“嗯, 夫人生的,自然如夫人一般讨人喜欢。”

    秀娘:“……”

    秀娘惊讶了, “眼前这人谁啊?这是她男人宋三吗?”

    三郎笑了笑,揽过她道:“时候不早,快些准备准备出门吧,别让岳父他们久等。”

    昨晚上秀娘说他越来越有官威了,两口子一起生活十几年,他自然能听出秀娘话语里流露出来的小怨念,他认真反思了一下,他好像确有做的不妥当之处。

    那么,有则改之。

    ……

    这边俩口子收拾东西出门,外面宋景辰已经跟随王府的管家走到门外。

    门外一侧院墙下停着一辆很是贵气的大马车,车厢极为宽大,帷帘垂遮,拱形的棚顶四角垂缀着金色丝穗,前面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额间佩有叶子状的金当卢,就连辔头也是镶金镀银。

    “辰少爷,您这边请。”王府管家脸上陪着笑,腰身略弯,恭敬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景辰微微颌首,道:“管家客气了。”

    见到人出来,驾车的车夫提前放下脚踏,景辰提步上车,进到车厢,他才刚一坐稳,毫无预兆的,帷幔被挑起——

    外面车夫大摇大摆地钻进来。

    景辰一怔,随即冷声道:“你们王府的下人都是这般没规矩的吗,赵敬渊是怎么管理王府的?”

    话音未落,他突地一个扫堂腿勾向对方脚踝,对方不防,身子一晃就要向前栽倒,一把折扇突地顶住了他的腰,头顶上方传来扇子主人戏虐的调笑:

    “王爷这般大礼是要折我寿的,弟弟怕死……”

    宋景辰说笑着,伸出手,一把拽掉赵敬渊下巴上粘着的假胡子,“哥哥,别来无恙啊。”

    赵敬渊挫败地翻了个白眼儿,“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宋景辰认真道:“不要说粘个胡子,换个马甲,自家兄弟,你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

    这话说得。

    可真是,可真是嘴巴又毒又甜。

    久别重逢,

    景辰还是景辰,赵敬渊却已非当年的赵敬渊,他每日要面对权力漩涡中的人与事,要面对性格阴郁的太子,他所见到的人性,所经历的复杂,远非景辰能想象。

    也就是在宋景辰面前,赵敬渊才有一丝少年气,剩下的全是老成。

    宋景辰能感觉到赵敬渊身上的疲态,拉他坐下,又替他斟茶。

    赵敬渊见他斟茶的动作十分流畅优美,亦很老道,开口道:“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喝茶了。”

    “其实我更喜欢甜食,不过我师傅,就是之前萧家那位,你知道的,他喜欢喝茶。”

    说完,景辰将醒好的茶双手递过去,道:“最近朝廷发生了这许多事,其中凶险我虽不知,但亦能想象出你定然是绷紧了弦,极为辛苦的,本想着过几日等你略略闲些了再与你聚。”

    刚才玩闹归玩闹,宋景辰不是没有分寸之人俩人关系再好,,赵敬渊可以不拿他当外人,他却不能不把对方亲王的身份不当回事儿。

    他这是间接解释了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去王府拜访的原因。

    赵敬渊看着景辰,半响没言语。

    宋景辰:???

    赵敬渊垂眸摩梭着手中的茶杯,缓缓开口,“知道吗,景辰,此刻身边所有人都在恭维我,包括我父王母妃都沉浸在我上位的喜悦中,而你——”

    赵敬渊轻声道:“景辰你是唯一一个不关心我手里的权力,只关心我辛苦不辛苦的。”

    宋景辰:“这……”

    咽了下口水,景辰解释道:“其实我也很想抱紧哥哥这金大腿来着,这不是我比他们更高明些,知道先铺垫一下,显得不那么势利么。”

    闻言赵敬渊憋不住哈哈大笑,搂过宋景辰的肩膀道:“自家兄弟,自然先紧着你,其他人都靠边站!”

    宋景辰瞥他:“这可是你说的。”

    赵敬渊郑重道:“是我说的,说到做到。”

    “好。”宋景辰展颜一笑,“我记住了。”

    俩人虽说五年没见面,但却一直都有书信往来,因此彼此之间并未觉得生疏,赵敬渊笑道:“你长高了,也长大了。”

    景辰道:“只是个长大了的混吃混喝靠家里养着的纨绔子弟而已。”

    眼前少年身上有一种漫不经心超然世外的随性洒脱,又说不出来的矜贵 ,仿佛生来就该叫人“捧着”。

    赵敬渊觉得“纨绔”这词用在景辰身上完全是一种褒义。

    他道:“你若是不想考科举,走举荐的路子也一样能为朝廷效力。”

    宋景辰忙摆手拒绝,“不用不用,我爹爹正是年富力强当打之年,我觉得他还能再继续养我几年。”

    一脸理直气壮的“不求上进”之色。

    赵敬渊:“……”

    好家伙,不让你挤独木桥,走康庄大道你都嫌累得慌。

    躺平的姿势可真潇洒。

    转念一想,就景辰这性子,太早进入官场于他而言也未必是好事,不若等他再大些,成了家,性子沉淀下来再说。

    还有,就景辰这性子,就不是个能受气的,靠山不够硬怕都兜不住他,现在朝堂上局势微妙,还是等一等更稳妥些。

    “王爷,到了。”外面传来管家的请示声,马车一直驶到赵敬渊所住的院落才停下,赵敬渊“嗯”了一声。

    片刻后,车帘打起,管家要上前搀扶,赵敬渊摆了摆手,回身朝里面道:“景辰,外面风大,斗篷帽子也罩上。”

    管家在旁边看得吃惊,心说自家王爷这也太客气了些,俩人到底谁才是老大呀。

    实际上景辰在身份上不如赵敬渊贵重,但在心理上,他却是处于上风的那一个。

    无欲则刚,他对赵敬渊其实是无所求的,别看他嘴上嚷着要抱赵敬渊的金大腿,要爹爹养着他,要哥哥做他靠山,实际上他内心是极其骄傲甚至有些自负的少年。

    要知道他可是天才儿童,名师教导,先皇夸赞过,同他爹一起中州赈灾见过大风浪,出谋划策盘活大凉州。

    他走到那里几乎都是众星捧月,人家一路顺风顺水创造着奇迹长大,既不缺爱也不缺自信,更不缺才华,世间有几人能让他真正仰视呢。

    何况他脑子里还有关于前世的记忆。

    赵敬渊则不然,不说是孤家寡人,也差不多,他的身份其实让他很难交真正的朋友,更多的利益上的牵扯。

    尤其经历亲姐姐替公主和亲,他又被安排在太子身边。

    太子名义上是一国储君,但皇帝却没有给太子一国储君的安全感,在太子与靖王之间大搞平衡之术,太子不得不谨小慎微,在外维持着他温文尔雅的儒孝假面,回到自己宫中面对着身边人,负面情绪便发泄出来。

    太子的压力又转嫁成了赵敬渊的压力,他陪在太子身边,除了陪太子读书,自然还要为太子办事,讨太子欢心,忍受太子的喜怒不定。

    赵敬渊这些年的生活是谨慎的,亦是极其压抑的,景辰是他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中最好的玩伴,甚至可以说是他童年的某种标志。

    太子的虚伪假面有多讨厌,景辰的坦诚真挚就有多难得。

    宋景辰将斗篷帽子随意地往脑袋上一扒拉,趋身下车。

    “王爷回来了。” 有仆从迎上来,打帘子的打帘子,往里通传的往里通传,屋里伺候的贴身侍从忙上前接了赵敬渊与景辰的外袍,随后有人端了净水的铜盆过来,还有人忙着端茶倒水。

    王府里的下人应当是受过训练的,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赵敬渊只是抬了抬手,这些人便井然有序地无声退下。

    景辰环顾四周,目光落到对面墙壁上一副字画,眼睛眨了眨,不由起身离座近前几步站定,细细端祥——

    赵敬渊笑着上前替他将那副字画摘下来,“我就猜你会喜欢。”

    宋景辰转过头看他,“你打哪儿弄来的这宝贝?”

    赵敬渊:“陛下赏赐给我的。”

    赵敬渊口中的陛下自然是新帝赵鸿煊,赵鸿煊对先帝充满了怨恨,一想到先帝要废自己而立靖王便如梗在喉,活着他不能拿文昭帝怎样。

    死了自然也不能拿他亲爹怎样,毕竟他打小立的人设便是“孝”。

    虽不能拿文昭帝怎样,但不代表他不能泄愤,文昭帝不是最喜欢书法吗,他偏不把文昭帝最喜欢的字画陪葬,见赵敬渊面露喜欢,便将文昭帝收藏的那些字画一大半儿赏赐给了赵敬渊。

    其实赵敬渊对这些东西也不是很感兴趣,当他知道景辰喜欢,不要白不要。

    景辰道:“借我欣赏两天?”

    赵敬渊大方道:“借什么,送你了,像这种我这里还有很多,待会儿拿出来,看上那个带走就是。”

    景辰摇头,“君子不夺人所好,玩儿两天还你。”

    无功不受禄,宋景辰不想占赵敬渊便宜,尤其是这么大的便宜,他到时候拿什么还人家呢?

    恃宠而骄也得看对象是谁,赵敬渊又不是他亲爹,人家也不欠他的,他凭什么不把自己当外人呢。

    宋景辰不想失去赵敬渊这个好哥们儿,所以他想让两人的关系简单些,平等些,不要掺杂太多其他。

    见景辰不收,赵敬渊也不强求他,笑道:“随你便吧,反正我的书房随时向你敞开,想拿随时来拿。”

    景辰正要说话,赵敬渊的贴身侍从神色慌张地跑进来。

    第199章 新帝召见

    “王爷, 宫里来人了,说是请您速速进宫一趟。”侍从屈身禀告。

    “可有说宫里出了何事?”闻言赵敬渊目光一凝,沉声问道。

    那侍从欲言又止,悄悄看了景辰一眼, 似乎是有所顾忌。

    景辰站起来, 朝赵敬渊道:“想是陛下有要紧的事找你呢, 你莫要耽搁了要事, 反正我是闲人一个,随时都有时间,改日我再来烦你。”

    “莫要与我提烦字, 你若是同外人一般跟我太过见外客气,我才是真的不高兴。我说与他们, 以后你来不需要递帖子也不必劳什子通传,你随时可出入王府,就当你自己的家一样。” 赵敬渊拍了拍景辰的肩膀如是道。

    宋景辰笑了笑,“好。”

    赵敬渊: “如此我便不送你了, 让管家送你回去。”

    赵敬渊一面命管家送景辰回府, 一面令人牵了自己的快马, 骑上匆匆赶往皇宫方向。

    一路上报信的太监向他讲了大概的原委,说是宫里的仪妃今儿早上突然就小产了, 皇帝陛下因伤心过度当场晕倒,现下宫里乱作一团。

    赵敬渊知道, 这只是太监表面上的说辞, 实际情况远比他说的要复杂。

    首先赵鸿煊子嗣单薄,不光是单薄, 小皇子的身子骨还极为孱弱,一副随时小命堪忧的状况让人着急。

    其次, 这么多年不知道是赵鸿煊自己的原因,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身边的女人除了原来的太子妃也就是现如今的皇后,几乎无一人受孕。

    仪妃的怀孕是个例外,甚至孩子都两个多月了,仪妃才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彼时适逢赵鸿煊才刚刚干掉靖王成功上位,得知此事,欣喜若狂,

    对帝王来说,子嗣便是天大的事,尤其是赵鸿煊这种情况,是以,他对仪妃肚子里的孩子可以说是万分看重,恨不能把整个太医院的人派过去,就连照顾仪妃起居饮食的宫人亦是由赵鸿煊千挑万选亲自指派。

    就这——

    孩子到底还是没保住。

    现在也不确定仪妃的小产仅仅只是个意外,或者是有什么隐情。

    不过,不管这其中有没有隐情,赵敬渊敢肯定:以赵鸿煊的性子他绝不会认为是孩子本身有问题……

    寒风猎猎,黑色遮风帏帽下,赵敬渊狭长的双眸意味不明。

    赵鸿煊这一病就是半个多月。

    他从得知先皇要废除自己,再到设计反击,后面新旧交替,各方势力角逐,又是一系列的事情要处理,本就心力交瘁,再加上失去子嗣的重击,让他紧绷着的那根弦终是绷不住。

    正如赵敬渊所料,尽管查不出问题,但赵鸿煊把这笔帐全都算在了皇后,算在了施家人身上。

    现在隐忍不发,不过是时候未到,赵泓煊一向善于忍耐,忍耐越久报复起来就越狠,就像曾经的靖王以及效忠靖王的那批人。

    赵鸿煊这一病倒,议政阁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以宋景茂这个议政阁大学士为首的诸人不受任何部阁管辖,只听命于皇帝一人。

    另外,赵鸿煊一想到自己以后万一若是后继无人,皇位很可能不得不传给作为旁支的赵敬渊,他就对赵敬渊有一种微妙的喜欢不起来。

    他辛辛苦苦得来的一切凭什么为他人做了嫁衣?

    可若让他把皇位传给他那几个弟弟中的一个,更是不可能,那些人无时无刻不盼着他死呢。

    赵鸿煊对赵敬渊喜欢不起来,那么作为他左膀右臂之一的宋景茂说话就显得格外有份量了。

    宫中所发生的一切,外面人自是不得而知。

    赵鸿煊才刚刚登基,皇子就胎死腹中,这本就不是什么吉利之事,再者,子嗣问题乃是赵鸿煊的痛处,自然是不准对外声张。

    是以,除了宫中极少数知情人,外面人只知道皇帝惹了风寒,病了一段时日。

    宋景茂与三郎说起此事,亦是感到不解,若说此事与皇后有关,似是说得通,又似乎说不通。

    说得通是因为仪妃肚子里的孩子对大皇子确有威胁,说不通是因为这孩子尚未出生是男是女都未可知。

    即便生出来是个男孩儿,仪妃娘家势弱,将孩子养在自己膝下,再不济去母留子,哪个不比触碰皇帝最不能碰的逆鳞要强上百倍?

    宋三郎只是笑笑,道:“说不得就仅仅真的只是一个意外而已。”

    实际上,是不是意外本身就不重要,皇帝如何解读才重要。

    过完年,宋三郎要回南州府上任,家里人全都舍不得景辰才回来又要走。

    平日里景茂话不多又公务繁忙,在家里待着的时间少。睿哥儿倒是在家待的时间长,但又成日里只知道捧着书本子啃。

    姜氏打小对宋景睿管得严,只怕儿子偷懒不读书,现下却是反过来——她担心儿子读成个书呆子。

    景辰这小开心果一回来,家里的气氛较往日都不一样,连带着两个哥哥话也多起来,家里可算是有个人气了。

    家里人挽留,再加上南州府距离京城不似大凉州那般山高路远,走水路十日左右的功夫就能到。

    三郎决定自己先回,让辰哥儿与秀娘晚些时候再回南州去,竹姐儿是否还回南州看大哥大嫂这边的意思。

    临行前,宋三郎自是要去宫里一趟,一为向皇帝辞行,另外一层也有谢恩的意思,虽说已经谢过,但私下里更有一层表忠心的意思在内。

    向宫里递了话,皇帝说是明日午后召见,还特别交代了一句让带着景辰过去。

    皇帝因为子嗣之事,近一段时间除了身体不好,心情更是不好,身边伺候着的诸人莫不是提着十二分的小心伺候着,唯恐惹了盛怒,人头不保。

    之前仪妃身边伺候的人就是前车之鉴,听说把人拖出来的时候跟个血葫芦似的,都看不出人样了。

    宋景茂行走宫中,又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对这些自然是知晓。

    景茂并不太想辰哥儿这个时候进宫。

    他不晓得皇帝为何要见辰哥儿,事先也没有听赵鸿煊提起,不过现下皇帝正要捧自家上位,倒也不会是什么坏事。

    尽管如此,宋景茂还是特意过来三郎院子,叮嘱景辰明日进宫谨言慎行,少说少错。

    秀娘听到景茂委婉地表示新帝不是太好相与,立即严肃地瞪向自家儿子:“辰哥儿,你可听见你哥哥说了?

    先皇是先皇,新帝是新帝,爹是爹,儿是儿,你莫要觉得先皇好说话,新帝便也一样好说话。

    顿了顿,她又道:“去了之后,皇帝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人家不问,你少废话!

    少看皇帝,多看着你爹,明白吗?”

    景辰瘪了瘪嘴巴,点点头。

    秀娘:“你明白什么?”

    景辰:“少看皇帝,多看我爹。”

    秀娘:“看你爹什么?”

    景辰:“看我爹爹的脸色,他若面无表情便是可以说,他若皱眉便是不可以说,他若嘴角上翘,便是我说得对。”

    宋景辰把头扭向三郎,“爹,是这样吧。”

    三郎微微摇头。

    景辰:???

    三郎道:“可见你刚才并未把你哥哥的话往心里去,你哥哥说了,皇帝陛下最近心情不好。

    人家心情不好,你便最好闭嘴,一个人若是心情不好,即便是花开的声音在他耳中也只是聒噪。

    所以,别人心情不好,你最好也有些倒霉,大家一起倒霉,便不会觉得自己是最倒霉的那一个了。”

    景辰:“我爹还是我爹,到底是儿子肤浅了。”

    景茂:“三叔说得极是。”

    秀娘:“对,没错!”

    一夜无话,翌日上午父子二人简单用了些饭食,提前一个时辰出发赶往宫门,只有臣子等皇帝的道理,断无可能叫皇帝等着臣子。

    他说是午后召见你,刚吃过午饭也叫午后,天黑之前也可以叫午后,解释权全看他心情。

    不到晌午两人便进了宫门,在偏殿等候。

    与文昭帝时二人第一次进宫无人理睬有所不同——

    如今宋三郎乃是真正的封疆大吏,宋景茂简在帝心,宋家正是名副其实的朝廷新贵,皇帝给面子,早就有所交代,下面人更是不敢怠慢,满脸带笑,备好了茶水点心,炭盆里用的亦是上好的银丝炭。

    炭火烧得很旺,红通通的,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宋景辰百无聊赖地伸出手来烤,“爹,时间过得可真快,你还记得咱们俩第一次进宫吗?”

    宋三郎“嗯”了一声。

    宋景辰:“当时同先皇陛下说了什么话不记得了,只记得皇宫里的点心太好吃了,想要吃不了打包带走。”

    三郎瞅了儿子一眼,又瞅了瞅桌上纹丝未动的点心。

    宋景辰道:“七情六欲,我竟然最先失去的是对食欲的渴望,我想吃什么,爹都能满足我,以致于现在能刺激到儿子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唉,人生不如意十之六七,是我的幸,也是我的不幸。”

    宋三郎瞥了儿子一眼:“如此说来,你是挺不幸,不然……爹以后改?”

    宋景辰嘿嘿笑:“这哪能改呢,相反,爹你得再接再励才对。”

    宋三郎挑眉。

    宋景辰:“等那日儿子想要什么有什么,这世间的七情六欲,全都不放在眼里,才算爹你有本事。”

    宋三郎没好气敲了儿子头一下:“那要你自己的本事干嘛。”

    宋景辰理直气壮:“我自己最大的本事不就是投了个好胎嘛,一本万利,一劳永逸,一头栽进爹爹娘亲给我造好的福窝里。

    三百六十行,那一行的状元都不及我这投胎的状元最好。”

    这么多年,景辰哄人的本领就从来没落下过,尤其是对付他亲爹,简直是信手拈来,为着一张爱吃的嘴,这都是打小练出来的过硬本领。

    句句不提他爹好,可拐弯抹角句句都是爹对自己的好。

    三郎被儿子逗乐,心里的满足与成就感不足为外人道,只觉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得,只要景辰好,便是他最大的好。

    爷俩说着话,也不觉得时间过得慢,约摸未时的时间,皇帝身边的内侍过来通传,

    “宋大人,小公子,陛下才刚刚处理完公务,饭都没顾得上吃几口,说是不要让您二位久等,着小的过来请您二位过去。”

    宋三郎忙道:“便是下官等上个把时辰又算得上什么大事,陛下的龙体关系天下万民,才是真正的大事,陛下体恤下臣,臣自是感激不尽,不过——

    为着天下万民,还请公公多多提醒陛下,万务以龙体为重。”

    景辰跟在三郎后面,暗道:哦,原来我爹也是会拍马屁的。

    第200章

    父子俩跟随着内侍太监来到皇帝的寝宫养和殿门外, 内侍请二人稍候,自己转身进去禀告,不多时出来着两人进殿。

    宋景辰幼时进宫时其实见过赵鸿煊几次,他还记得有一次他在太子面前告范庆阳的状, 说你表弟在外面打着你的名义欺负人, 你该管管他。

    太子问:“他欺负你了?”

    他气鼓鼓道:“若不是看太子您的面子, 今天跑来告状的就不应该是我, 应该是他。”

    太子笑了笑问他,“他是我的表弟,可你又是我什么人呢?”

    他道:“太子若是普通人, 我便不是你什么人,可你不是普通人, 你是将来的天子呀。

    那样的话我与范庆阳便都是你的子民,你得一碗水端平为我做主。”

    太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半晌后,太子昂首挺胸, 两只手背在身后, 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问他, “将来?那么你来告诉我将来有多远?”

    宋景辰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回答太子的:“不管有多远,那一天总会到来的呀。”

    他正走神, 耳边一阵清脆的珠玉碰撞之声,眼前珠帘晃动, 他就见走在前面的父亲躬身行礼, “给陛下请安。”

    大夏朝非正式的场合,二品及以上的官员见皇帝无需行跪拜之礼, 景辰不能免,景辰屈膝见礼。

    “无需多礼。”赵鸿煊温声叫人起来, 示意旁边太监给赐座,父子俩谢过。

    赵鸿煊才刚刚病愈,脸色看上去不是特别好,白得没有多少血色,眼角眉梢俱都带着些许疲倦之意,此时他正曲腿半倚在床头软垫上。

    三郎道:“陛下气色瞧着比前些日子好了不少,可即使痊愈,陛下也当多静养些时日加以巩固才好,大夏没有什么事比您的龙体更为重要。”

    赵鸿煊摆了摆手,“无妨,只是惹了些气罢了。”

    这话宋三郎不接为妙。

    赵鸿煊似是牢骚道:“若满朝文武都如宋卿家这般叫朕省心,能叫朕少气上几回,便是朕的福气了。”

    三郎忙道:“陛下严重了,为陛下分忧是为臣的本分。”

    “可偏偏就有些人把自己的本分当成与朕邀功的筹码!”赵鸿煊恨恨地猛一拍靠几,目光盯住宋三郎:“那么,宋卿家以为朕当如何处之?”

    赵鸿煊与靖王斗了这么些年,那些支持他的手下人盼望他登基太久了,盼得越久,对未来期待值就越高,想要得到的好处就越多,如今赵鸿煊终于继位,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功劳比别人大。

    那么问题来了,狼多肉少。

    一旦利益分配不均,这些人就会有怨气,有怨气的人多了,朝堂就该不稳当了。

    这确实是个会棘手的问题。

    宋三郎想了想道:“臣以为似这等忘本之辈只是少数,自是该惩当惩。

    臣相信绝大部分臣工亦能理解陛下眼下之难处,陛下抓大放小,徐徐图之不失为良策。”

    景辰在旁边眨了眨眼,他明白自家爹是什么意思了,说人话就是——

    抓几个典型杀鸡敬猴起到威慑作用,然后在众人胆颤心惊时安抚大多数。

    也就是说你们大家不是都嫌分到的东西少吗,那就先给你们几棒子,打完之后,再给你们分甜枣吃。

    前后这么一比较,谁还有心思计较枣大枣小,只会庆幸自己不是那个挨棒子的。

    这就是抓大放小,所谓的徐徐图之,言外之意是说皇帝你不能着急,你想要一下子就掌权这是不现实的,你得有耐心,你得慢慢来。

    赵鸿煊自幼修□□王之道,自然是一点就通,明明邀功之人是多数,宋三郎却偏偏说这是极少数,意思就是提醒他,这些人势力庞大,已经成了气候,你是不能硬来的。

    不如抓几个带头的表明陛下你不是可以任人拿捏之辈。

    先把坚决的立场亮出来,后面就是大家各退一步,达成暂时的和解,否则鱼死网破谁也落不着好。

    赵鸿煊对宋三郎的这个建议显然是十分满意,哈哈一笑,道:“宋卿家果然不会让朕失望。”

    君臣二人很快又转移了话题,说了些南州之事,南州的情况赵鸿煊自然是一清二楚,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这天下是他的了,这南州府的盐税自然就不能向以前那样搞了。

    长久且稳定的税收才是他如今想要看到的。

    宋三郎自是明白他的意思,表示定当竭力,之后赵鸿煊又给宋三郎画个大饼,传达他对三郎的看重之意。

    君臣聊了不短的时间,赵鸿煊这才把目光落到景辰身上。

    几年不见,少年长大了,亦长高了,生得罕有的俊美,这会儿正坐在自己父亲身边,低垂着眼皮,长长的黑睫毛耷拉下,一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乖巧模样。

    赵鸿煊轻笑了一下,朝着景辰开口道:“辰哥儿,朕记得你幼时胆子大得很,还跑到朕跟前来告状,让朕替你做主,怎么如今长大些了,却不吭不响像个小鹌鹑了。

    景辰站起来规规矩矩回话,“是小子年幼不懂事,叫陛下见笑了。”

    赵鸿煊见他头也不敢抬,笑道:“朕又不是老虎,你不必太过拘束。”

    宋景辰抬起头来,道:“是,陛下。”

    赵鸿煊见他一板一眼,远没有小时候活泼有趣,不禁道:“朕还是觉得你幼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更有趣些。”

    宋景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说皇帝你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若我真的胆大包天犯了你的忌讳,定然吃不了兜着走。

    赵鸿煊对宋景辰印象挺好的,有心逗他几句,对方却总是接不上话头,远没有幼时伶牙俐齿的机灵劲儿。

    可真真是,灵气全都长到脸上去了,肚子里却没有多少货,若无才气加身可真对不住这般灵秀的长相了。

    宋景辰可真是冤枉死了,是他爹、他娘、还有他哥让他在皇帝面前装木头的。

    赵鸿煊道:“辰哥儿如今多少岁了,可有下场过?”

    他说的下场自然是下场考科举。

    宋三郎忙道:“过完年刚满十六,小子顽劣,收不住性子安下心来好好读书,是以还未曾下场考过。”

    赵鸿煊听得皱眉,道:“年纪不小,是该收收心了。”

    宋景辰只觉得心中一紧,心道:不要啊,你们皇家都这么会给人送“惊喜”的吗?

    果然,赵鸿煊下一句就道:“明年可下场试试,就算是考不中,亦可知耻而后勇。”

    “是。”宋三郎点头应允。

    宋景辰一脑门子全是扭曲的黑线:考不上秀才那叫有负圣望,可考上秀才后面还有举人、进士等着他呢。

    可真是考不上苦,考得上更苦。

    这下不用装不高兴了,他是真高兴不起来,今日可真太倒霉了!!!

    他正懊恼着,就听赵鸿煊道:“文远若舍不得他吃苦,让景茂督促他即可。”

    宋三郎只好道:“是臣管教无方,叫陛下见笑了。”

    宋景臣要哭了:皇帝陛下,我是招你惹你还是得罪你了,你要这般为难我。

    说了半天话,赵鸿煊面露倦色,三郎起身告退,赵鸿煊点头,想着当年这孩子的字叫先皇气得亲自指导,既是不好读书,想必这字练的也不咋地,干脆赏了一堆名家字贴叫景辰拿回去练。

    这倒是“坏事”中的好事了,让景辰受伤的小心脏稍稍得到了些安慰。

    内侍送父子二人出殿。

    父子俩出去后不久,太后过来瞧皇帝,殿中只剩下母子二人,赵鸿煊咬牙切齿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这么多年朕的身边睡了一只蛇蝎!”

    太后亦是心疼夭折的孙子,更心疼儿子,安慰道:“皇帝还年轻,皇子以后还会有的,切莫着急上气,伤了你自个儿的身体才真叫仇者快,亲者痛!”

    赵鸿煊不想在此事上说太多,他道:“母后过来找我可是有事?”

    太后有些欲言又止。

    赵鸿煊道:“你我母子之间还需要母后有什么忌讳吗?”

    太后道:“皇帝打算怎么处置范家。”

    太后对范家自是没有什么怜悯之心,对自己那不知好歹的外甥女更是如此。

    只是她老了,老了就开始在乎一些以前不在乎的东西。

    最疼她的哥哥受不了牢狱之苦,也不堪忍受从高处跌落的落差,在牢里自杀。

    这世间除了皇帝,她就只剩下一个嫡亲的妹妹。娘家,那是她的来处呀。

    如今大局已定,范家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不若留一条狗命苟延残喘着。

    闻听太后此言,赵鸿煊面色阴沉,目露阴鸷之色。

    若是今日登基的是那小畜生,范家会放他这个前太子一条生路嘛。

    显然是不可能的。

    不过眼下不是处置范家的时候,景茂说得对:一来防止其狗急跳墙为保命投向施家,二来,范家还有他利用的价值。

    赵鸿煊轻叹一口气,“既是母后开口,儿子还能说什么,毕竟母后只有这一个妹妹了,不过……”

    说到此处,赵鸿煊顿了顿,“不过,我舅父无后,想必九泉之下亦是遗憾,不如将范芷兰之子过继给舅父,改姓李。

    另外,宫中就对外宣称这孩子病逝了吧。

    赵鸿煊原本的意思是要斩草除根,宋景茂的意思是把这孩子从皇家族谱除名和杀了没什么区别,还能让范家臣服。

    宋景茂当初从范芷兰哪里得知皇帝吐血的重要线索,如今保了她儿子一命,算是互不相欠。

    ……

    这边三郎与辰哥儿出来宫门,景辰苦着一张脸同三郎道:“爹,我定是同皇宫犯冲。”

    宋三郎笑了笑,“陛下的话,你就听听也就罢了。”

    宋景辰面露不解。

    三郎耐心解释:“你考上考不上对陛下来说其实并没有那般重要,陛下关心你看重你,那都是做给爹看的。”

    宋景辰眨巴眨巴眼:“皇帝就是皇帝,他一眼就能看出爹你最在乎的便是我,用我来收卖爹最划算不过。”

    “行了,你就别在臭屁了。”三郎笑着摸了摸儿子头,道:“状元、进士什么的爹就不指望了,秀才、举人你还是得给爹拿下。

    即便要拉哥哥们的后腿,咱也不能叫你娘面子上太难看不是。”

    宋景辰深以为然,他突然道:“爹,你也同娘一样希望我考上状元吗?”

    宋三郎扫他一眼:”爹希望你考状元你便能考上吗?

    宋景辰认真想了想,道:“很有可能。”

    宋三郎就乐:“何以见得?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宋景辰:“我天下第一孝顺。”

    所以你们若想,我会努力满足。

    半晌后,三郎温声道:“那等苦不是你能吃的,对你来说也没那必要。”

    他这般争,不就是可以让自己儿子享受“不争”的自在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