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北城的夜晚格外繁华,车窗外,夜景飞快后退。

    顾晚洲倚在真皮座椅上,缓缓翻过一页剧本,眼神斜睨向身旁的男人。

    林初涯像是浸湿了的纸一样瘫在后座上,身上的警服还没脱,满脸都是刚熬过夜的憔悴,昏昏欲睡,上半身左右摇晃,头一下又一下的往下点。

    “你要实在累,可以不用出来。”顾晚洲说,“我送你回去。”

    清清冷冷的声音让林初涯猛地一颤,瞬间清醒。

    他用力睁开眼,猛的灌了一口水,脱下警服外套,解开衬衫扣,摸了摸满是胡茬的下巴:“那不行,我们大影帝一年有好几个月都飘在国外,身为你唯一的好朋友,我可不能不好好接待你。放心,真不累,也就48小时没睡而已。”

    顾晚洲:“……”

    他合上剧本。

    偶尔他也会羡慕林初涯极度旺盛的精力。

    林初涯,林氏集团的大少爷,从小沉迷于刑侦小说,受不了家人为他安排的各种经商课程,抛下国外需要百万投资才能考下的学历,偷跑回国,考上警校,抱着刑侦梦,毅然决然成为一名……光荣的社区片警。

    在基层摸爬滚打多年,林初涯终于转入刑警大队,报道第一天,还没来得及在大队正门拍照留念,便碰上案子,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眼。

    “诶,你们想吃什么?”坐在副驾的席嘉致转过头来,他是顾晚洲的经纪人,此刻正在看北城的餐厅,“银座烤肉?烤羊排?还是牛排?听说最近新开了一家餐厅,牛肉新鲜空运的,五分熟带血的极其好吃。林警官,你觉得呢?听晚洲说你前两天刚转到刑警大队,一块吃顿饭庆祝下?”

    林初涯打了个颤,捂住要干呕的嘴:“别给我提肉。”

    “最近遇到个案子,被害者两个月前死的,尸体三天前才被发现,你能想象到那场景么,当时我……”

    “可以讲?”在林初涯即将讲出极具画面冲击力的话语前,顾晚洲及时打断他。

    “当然,新闻不是早报道了?我们现在毫无头绪,死者死亡时间太久,现场早就被破坏得不成样,我们翻找了两天,没有找到任何线索,甚至连尸体的身份都暂时无法辨别。”

    前方红灯,车辆缓缓停下,负责开车的助理小王转过头,小心翼翼又略带期待的问:“有没有可能,是【白鸽】?”

    无人出声,车内气氛有一瞬间凝固。

    自觉问了不大好的问题,小王又弱弱转回去,低头盯着方向盘。

    席嘉致问:“白鸽?”

    “流窜多地犯下多桩故意杀人案的凶手,每次犯罪现场总会留下一片白羽。”林初涯的声音很是冷淡,多年的基层历练让他更加见不得违法犯罪的行径,话语毫不留情,“一个枉顾法律藐视人伦的杀人凶手,冷血残酷毫无共情心的精神变态,却在互联网上被一群中二病称为【白鸽】,甚至建立还多次建立白鸽论坛,而现在北城出现无名女尸,你却期待是【白鸽】再次犯案,这合理么?”

    “……”小王不敢再说话,低声喃喃一句“对不起”,继续开车。

    安静好一会后,林初涯恢复平静,他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转向顾晚洲开口道:“话说,明天要不要去我家?我妈念叨你好长一段时间了,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我是亲儿子还是你是她儿子。”

    “明天去不了。”顾晚洲捏捏眉心,语气听起来极不情愿,“应酬。”

    林初涯深知自己这位好友不爱社交,可为了事业,又不得不同一群人虚与委蛇,不免在心中暗暗叹气。

    ——与活人打交道可比与死人打交道难多了。

    林初涯没将话题继续下去,搂住顾晚洲的肩,给小王发去一个新地址:“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顾晚洲:“?”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下,顾晚洲看着眼前硕大的酒吧招牌:“……”

    “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他偏头,转向林初涯,声音没有过多起伏。

    林初涯刚从车门踏下,此刻的他早已换上新的衬衫和外套,剃了胡茬,头发在车上重新抓过,丝毫没有四十八小时没睡的颓废模样,又恢复成平日里日天日地的豪门富家大少。

    林初涯来到顾晚洲面前,极其装逼的将外套往后一撩,打了个响指:“听说这里来了一位特别漂亮的调酒师,你可得陪我进去,有影帝当我的僚机,就没有我拿不下的女人。”

    顾晚洲:“……”

    -

    “叮铃。”

    酒吧的门被推开,门前风铃轻轻响动。

    进来之前,顾晚洲是反感的。

    就像他并不喜欢应酬一样,他同样不喜欢酒吧。

    人多、吵闹、哪哪都让人烦。

    但这家酒吧却有种出乎意料的干净,卡座与卡座之间间隔不远不近,是个令人舒服的距离——至少不会令人反感。

    林初涯看似常来,没拿菜单,熟练的点了店里招牌的酒,接着招呼服务员,问他关于新来的调酒师的消息。

    “你说南姐啊。”服务员指向不远处的一个卡座,身穿旗袍的漂亮“女人”正搂着一个好看的年轻男生,男生靠着她的肩,仰头,笑意温柔的听她说话,对面还有个看起来呆呆愣愣的男青年,不知在同他们据理力争些什么。

    “男朋友?”林初涯可不希望他的影帝僚机还没出动就折戟沉沙。

    “不是,是亲戚,听说还是个演员,不怎么红吧。”服务员揉了揉鼻端,对面前几位客人耸耸肩,“不懂,没关注娱乐圈。”

    “真没?你看看他?”说着,林初涯想将顾晚洲拉过来,恰巧此时电话响了,顾晚洲打了个手势,走到安静点的地方接电话,挂断后顺道去洗了个手,出来时,听见附近卡座的几人围在一块窃窃私语。

    “就是他。”

    “东西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对方定金也打过来了。”

    “很好,一会过去,最好能有人挑起他的情绪,逼他动手。”

    “要真动手了……他个小糊咖能压得下来么?那是得退出娱乐圈了吧?”

    -

    皓沐将面前的酒精饮料推远了点,手里端着刚接来的温水,百无聊赖的盯着杯沿发呆。

    ——困。

    他对酒精较为敏感,刚才那几口早就已经让他泛起困意。

    他摸出手机,准备催促上已经在洗手间蹲了二十来分钟的文永逸速度快些。

    才刚点开聊天框,身穿吊带背心的花臂女孩便来到他的面前。

    “你是皓沐,是吧?”

    皓沐抬起眼睛,面前来了六七个男男女女,全是陌生面孔。

    一看就不是好茬,皓沐果断否认:“不是,你认错人了。”

    花臂女孩:“……”

    她同周围同伴交换眼神,没有管皓沐的否认,一把拽住他的手臂,气势汹汹直接问道:“喂,你凭什么欺负兔兔?”

    一天前,有位匿名者找上她。

    匿名者发给她酒吧的地址和皓沐的照片,告诉她这是一位名叫皓沐的小演员,让她找机会在酒吧中找茬,并用摄像头记录下他动手的画面。

    匿名者还给他们安排了剧本,让他们林途粉丝的身份前去挑衅,并给她们提供了设备和定金。

    花臂女孩没有过问匿名者是谁,也无所谓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反正钱给够了。

    为了挑起皓沐的情绪,花臂女孩特意去吃了林途和皓沐的瓜,演得像个愤怒至极又恰巧偶遇偶像对家的粉丝,抓着皓沐的手也格外用力。

    她完全没在怕,身后还有同伴,就算挑衅失败了,一个柔柔弱弱的小糊逼又能翻出什么浪?

    皓沐确实也没翻出什么浪,只是垂眸,依旧陷在沙发里,仔仔细细的在她脸上观察了一番,慢吞吞的开口:“没有呀。”

    “……”

    女孩索性不再客气,换上更加愤怒的表情,又用力扯住皓沐的肩,逼他站起身,“我他妈在和你说话,和兔兔道——”道歉。

    女孩的话并没有说完。

    下一刻,皓沐反手捏住她的手腕,虎口下压,掌心轻轻巧巧一翻。

    他看起来什么也没做,但女孩上半身却是失去重心似的一歪,踉跄半步,顿时倒在卡座沙发上。

    皓沐淡淡一笑,抚开女孩紧蹙的眉心,笑意无辜且温和:“愤怒时人的脸部肌肉是紧绷的,视线会高度集中,你演的并不像。”

    “你不是林途的粉丝吧?”

    他的声音不大,酒吧里还有音乐和其他人的说话声,因此只有面前的女孩能够听到。

    女孩一怔。

    “线下对线挺傻的,你雇主看起来也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皓沐的语调很轻,有种喝醉后的感觉,但意思却十分明显。

    ——他看出来了他们的目的。

    于是花臂女孩用眼神示意另外几个同伴直接动手,皓沐不可能被动挨打,必然会还手,反正他们的任务只是逼他动手而已,以什么形式根本不重要。

    其中一位花衬衫会意,举起手上的酒瓶,不由分说直接往下砸。

    酒瓶快速落下,皓沐却并没有着急躲开。

    几人的目的简直简单到昭然若揭。

    故意挑衅他,要逼他动手。

    地点是酒吧,面前有酒精饮料,配上恶意剪辑过的视频,往微博上一发,再搭上小作文,管他最后真相如何,他一没粉丝二没公关,分分钟就能丢了所有路人缘,还背上“黑历史”,不得不灰溜溜滚出这个圈子。

    实在是简单粗暴。

    会对他这样做的,皓沐能想到的只有林途。

    自从上一家娱乐公司倒闭,他的合同转到魏成功手下,成为魏成功带的艺人,和林途成为前后辈之后,林途就没对他有过一天好脸色。

    既然是林途的手段,那么,摄像头会被放在哪里?

    是挨这一下,还是躲开?

    哪一样能让这件事的利益最大化?

    皓沐只是用极短的时间就做出决定,他扬起脖颈,正要有所动作,一道影子比他更快,拽住他的手腕将他往另一个方向扯,视线晃动间,他结结实实的撞进一个怀抱中。

    每个人身上都会有独属于他的那抹味道。

    熟悉的、极其浅淡的香气在刹那间环绕身侧。

    极轻的呼吸和心跳、不大真切的体温,如细针般扎进记忆深处。

    时间仿佛变得极其缓慢,耳边声响骤然消弭,整个世界寂静无声。

    ——巨大的爆炸声在瞬间剥夺他的听力,滚烫的热浪涌来,脆弱的玻璃窗炸成细粉,冰晶和火光不由分说扑面而来,有人将他搂在怀中,纤细的手臂拥住他,粗重的呼吸打在耳畔,火花迸溅,浓烟四散。

    记忆中略显稚嫩的脸和此刻的男人完完全全重叠在一起。

    仿佛身陷梦中,皓沐的后背是僵硬的,四肢八骸的血液回流,倒灌进大脑,他像是被抽出神思,只怔愣的看着面前的人。

    酒瓶重重落下,砸在顾晚洲身上,瓶身破裂,高定西装被残留的酒液浸湿,玻璃碎片向四周散开,落在地上,发出清脆且刺耳的声响。

    隔壁卡座的女顾客发出一声尖叫,大厅中所有人往这个方向投来目光,林初涯快速赶来,控制住动手的花衬衫,亮出警官证,文永逸也及时从洗手间出来,冲到皓沐身边,拉开几欲闹事的花臂女孩。

    席嘉致慢了两步,只看到满地的酒瓶碎片,顾晚洲脱下被沾湿的外套,他的对面——那个不怎么红的演员,眼角被飞溅的碎片划出一道细细浅浅的血痕,此刻正失神的、一眨不眨的盯着顾晚洲。

    场面很快就被控制住。

    不论是监控还是周围的顾客,都能证明闹事的是花臂女孩一行人,林初涯直接带走几人,席嘉致宝贝似的围着顾晚洲,仔仔细细检查他的肩,看到顾晚洲没什么反应,心道大概是没有受伤,松了口气,但嘴里还是关切道:“你没事吧?刚刚那一下有没哪里疼?我的天你怎么直接就冲上去了?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咚。”

    贺南翻出医药箱,砸在顾晚洲和席嘉致中间,视线来回在他们身上扫。

    顾晚洲没有过多反应,席嘉致却比谁都紧张,往前一跨挡在顾晚洲面前,正准备说话,贺南开口堵住了他。

    在和外人说话时,他使用的是伪声:“与其在我面前挡,不如去处理下外面那群人?”

    酒吧的落地窗外,渐渐有人围了过来。

    刚才那一番动静不小,眼尖的已经认出顾晚洲,消息一传,身在附近的不管是不是粉丝都想来凑个热闹。

    小演员没人认识,但影帝的瓜谁不想吃?!

    贺南又将一把钥匙放在顾晚洲面前:“休息室借你待,顺便帮我朋友上个药。”他在眼角上点了点,显然是在内涵习嘉致方才只担心顾晚洲却对皓沐视而不见的行为。

    “他的脸,也不能受伤。”

    说完,贺南转身就走,他需要去安抚酒吧顾客的情绪,席嘉致道了声谢,交代好顾晚洲,马不停蹄去处理门外的吃瓜群众。

    顾晚洲和皓沐来到休息室。

    休息室里十分干净,只有一张简单的床和没摆多少东西的桌子。

    顾晚洲打开药箱。

    他并不认识皓沐,也并不想过问他究竟做了什么事,到底是和谁结了仇。

    他见了太多勾心斗角,有人将恶意藏于暗地,也将歹心置于表面。

    他厌恶这些,自然也厌恶暗中使手段使计俩的人。

    怎样都好。

    总之,在意识到那群人不对劲之后,他想也没想,便选择站在皓沐这一边。

    小演员估计刚入圈不久,被刚才的阵势吓到了,此刻仍处于某种怔愣的状态,看起来不想说话,正好,顾晚洲本身也是不爱说话的人。

    安静的休息室只有药瓶碰撞的声音。

    顾晚洲夹起棉花,沾上酒精,小心靠近皓沐。

    酒精触碰伤口,不疼,渗进皮肤里却有种针扎似的触感,皓沐这才晃过神似的一颤,僵着脖颈,身体下意识向后缩去。

    于是顾晚洲也向前倾身。

    夜风顺着窗沿跃进休息室中,纱质窗帘拂起角,温热的呼吸打在脸侧,眼角那点触感,极其真实的爬上每一寸神经末梢。

    ——他们真的靠得很近。

    视频中和现实里不一样。

    回忆中和视线前也不一样。

    “你记得我么?”空荡的房间中,皓沐忽然问道。

    他感受到顾晚洲动作微滞,露出疑惑的眼神。

    ——很显然,顾晚洲没有认出他,或者,并不记得他。

    但这都没有关系。

    他抬手,拽住顾晚洲的袖口,拇指摩挲那枚冰凉的袖扣。

    他看到那片被酒沾湿了的衬衫,布料贴在肌肤上,勾勒出肩颈的形状,平稳的呼吸近在咫尺。

    幸好,刚才那一酒瓶没有让顾晚洲受伤。

    皓沐总算放松下来,与此同时,心底那股压抑不住的眷恋惊涛骇浪般袭来。

    “没关系。”

    他听见自己这么对顾晚洲说。

    “你很快就会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