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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堆放了很多东西,但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对面靠墙站着的假人模特。
乍一看到的时候,祝吾被吓了一跳。
他差点以为看到了自己。
只是模特没有脸,少了些真实感。
祝吾围着模特绕了一圈,确认这个东西不会动也没有生命,只是一个死物,他才失了兴趣。
其实祝吾并不知道,这具假人模特是特别定制的,和市面上常见的假人模特不太一样。
大概搞艺术的多多少少都有些怪癖,陈二三就特别执着于自己理想中的男性躯体。
他要精确到每一个尺寸,每一个线条的弧度都要美得符合他的标准。
只是普通的假人模特让他不够满意,现实中又没有碰到特别合心意的人。
每每不是多了,就是少了。
陈二三要求必须要有肌肉,展现出男性的荷尔蒙,可又不能爆发力太强,显得太粗鲁;又要求腰要细,却不能太软;臀部要够翘够圆润,又不能显得太引人遐想;还有那双应该笔直修长的腿,从小腿到大腿,每一个线条都要流畅而优美。
如此种种,近乎严苛的标准让陈二三找不出符合他理想的模特。
他差点没办法完成自己的毕业代表作。
哦,陈二三主修的并不是服装设计,辅修才是。
于是最后他按照自己理想中的身材打造出了现在这具体型完美的模特。
无论是那弧度流畅的曲线,还是结实分明的肌肉,从脖子到肩,再到腰,再到修长的手臂与笔直的腿,都堪称完美的典范。
世界上身材最好的模特也无法达到这具假人模特的十分之一。
所以这具模特没有脸,他只是一个假人模特,一个完美却不会存在的假人模特。
祝吾对这个模特雕像失去了兴趣,转身就跑到了旁边挂着各种布料的架子上。
五颜六色的布料分成了不同的材质摆放,有雪纺、棉麻,还有真丝、缎面、棉等各种各样的布料。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的主人有什么收集癖。
祝吾不认识这些东西,只觉得里面有些颜色特别好看。
当阳光照射进来的时候,那些布料仿佛彩虹一样发着光。
能看出主人经常打理这里,甚至不常用,很多材料都很干净,泛着保存良好的光泽,只有靠窗的桌子上摆着一个近段时间才用过的针线篮。
上面放着一小块没裁剪完的布料,穿了线的针头还扎在布料上。
明媚的阳光透过玻璃照了进来,没有关紧的窗透进一缕温柔的风,让那些五彩缤纷的长布在地板上映出了生动而柔和的影子。
祝吾在那些被风吹起的布料下穿梭,奔跑跳跃的身影像个自由自在的精灵。
连身上那些细小的绒毛都被风吹得往后倒,好像海面上波光粼粼的金色阳光。
很快,跑出一身热气的他跳上了桌子,样子有几分兴奋。
没过一会儿,他又转头看向了摆放在桌角的一张相框。
洁白的纱质窗帘被风吹的盖住了相框,影影绰绰地挡住了照片的样子。
祝吾小小的身体钻进了柔软的窗帘下面,看清了相框里的人。
虽然祝吾天生地养,但他知道每个人类都有父母,那是一种极其厚重且无法割舍的东西。
可他却从未见过陈二三的父母。
他有时候觉得陈二三这个人就和他一样,仿佛生来就只有自己。
祝吾伸出爪爪摸了摸照片上的人。
这是陈二三的父母吗。
祝吾歪着头,样子有些疑惑。
他知道人类有多脆弱,光是短暂的寿命就是人类致命的弱点。
所以他看到的第一眼就知道,陈二三的父母年纪太大了,大到不符合常理。
灰白的头发,佝偻的身体,还有褐色的老人斑,都代表对方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
可照片里的陈二三却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少年。
祝吾趴在桌子上,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照片,洁白的窗帘盖在了他的脑袋上,好像纯洁的白纱。
突然,门口传来了动静。
祝吾回头看过去,身高腿长的陈二三站在门口,看到他的时候,明显顿了一下。
“丽丽,你怎么在这。”
祝吾不太喜欢陈二三的语气。
他为什么不能在这。
在这个房子里,还有他不能去的地方吗。
祝吾站了起来,一爪子把脑袋上的窗帘拨开了。
陈二三的神情只有那一瞬间的变化,很快就恢复了往常温和的模样。
他手上抓着几根麦秆草,赤着脚坐到了地毯上,温声说:“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听到陈二三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的温柔嗓音,祝吾的脸色才好看不少。
他哼哼了两声。
这种地方需要找吗。
看到了自然就进来了。
毕竟这是他的地盘,只要他感兴趣,什么地方都能去!
陈二三当然听不懂祝吾的回答,他侧过头,看向了阳光下那张洋溢着笑脸的照片。
相框很干净,但陈二三拿到手里的时候,还是认真地擦了擦。
然后他点了点祝吾的小脑袋,笑着说:“来,叫爷爷奶奶。”
祝吾小小的身体往后晃了一下,他不高兴的板起脸,抬起爪爪打落了陈二三的手。
陈二三也不生气,只是温柔地笑着。
他好像总是微笑,照片里的陈二三也是这样。
青涩白净的少年笑的眉眼弯弯,站在两个老人中间,像一棵挺拔的青松。
现在的陈二三依旧在笑,他看着十年前的自己,除了长开的眉眼,笑容没有任何变化。
但祝吾却觉得此刻陈二三的眼里似乎含着很多情绪。
“这是我的养父母。”
陈二三将相框摆放在原来的位置,抬头看向了窗外的阳光。
祝吾坐直了身体,安安静静地看着陈二三。
陈二三也看向了他。
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开口,毕竟对一只小猪崽说这些东西实在太过荒唐。
可又或许正因为他是一只小猪崽,陈二三才能说出口。
“我很小就知道我是被他们捡来的孩子,他们从来没有避讳过这个事实。”
陈二三张开嘴,低眉浅笑,同时拿起了旁边的麦秆草。
祝吾坐的端端正正,没有去关注陈二三手上的动作。
陈二三连自己是几岁被捡回来的都知道。
不过陈二三并没有对此产生过任何激烈的情绪。
大概是从他记事起他就知道自己是被捡来的小孩,大概是他的养父母对他很好,大概是他天生就不是个敏感脆弱的小孩,所以他对于自己被捡来的事实接受的很快。
因为他不觉得这个事实会带来什么改变,他的生活依旧会平稳的进行。
要说陈二三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他肯定想过。
孩子对于父母的憧憬是天生的,尤其小时候的陈二三也经历过被歧视的阶段。
在一众时髦的年轻父母中,只有他的父母是一对弯着腰几乎能做他爷爷奶奶的老人。
不管是幼儿园的亲子活动,还是小学的家长会,他都和别人格格不入。
偶尔他还会收到一些来自成年人怜悯的眼神。
陈二三对此烦恼过,也排斥过。
但只要他回到家,这些情绪就通通不见了。
他的养父母很好,真诚善良,乐观慈祥,从未给过他任何压力,哪怕是面对生活的困境,自始至终都很坦荡。
就算出去捡破烂当清洁工,他的养父母也不觉得这是什么羞耻的事情。
陈二三也不觉得。
所以其他人直到青春期才经历自闭敏感的阶段,陈二三却早在小学就经历完了。
他没有在这上面花太长的时间,他很快就接受了现状,也接受了自己。
周遭的环境不会阻碍他往前走的脚步。
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也为了不让养父母担心,陈二三从小就是个“别人家的孩子”。
考试年年第一,参赛永远得奖。
他从不受周围的影响,从小学到初中,再到市重点高中,一直到考上最好的大学,他就像独自在峭壁上盛开的花,不受任何诱惑,不畏任何困难,勇敢坚韧的生长。
永远独立,永远清醒。
可要说陈二三非得有什么最出格的时刻,大概就是大二那年。
那一年,他的养父母去世了。
他把严于律己的束缚通通打破,体验了了一个年轻人应该有的肆意轻狂。
也是那一年,陈二三突然发现,他一直茕茕独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无法再和人建立任何的亲密关系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一直和孤独为伴,还是他太清醒了,清醒到了一种近乎麻木的程度。
他非常清楚的知道,他一个人也可以过的很好,就像小时候不让养父母劳累,他一个人就可以伴着夕阳走上回家的路。
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
所以即便他站在人潮中,也依旧格格不入。
夏树村是他养父母的家,在他考上大学确认他不再需要他们之后,这对老夫妻就回到了这里落叶归根。
这栋两层的老房子只有一楼还能看到以前的痕迹,陈二三在装修的时候没有动一楼的任何东西。
因为那里封存着一个珍贵的回忆,他养父母唯一的孩子,曾经就生活在那里,从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
只是那个孩子在十八岁那年被浪冲走了,为了救一个溺水的人。
——
陈二三的声音很好听,是很适合说故事的嗓音,娓娓道来时有一种动人的深情。
他不曾向人说起这些过往,偶尔会停下来,看着桌面的光晕出神。
但很快他就会微微一笑,如春风拂面那般继续用动听的嗓音说着过往。
能够看出来,他并未困于过去那些幸或不幸的事情,可祝吾还是在对方的诉说中感觉到了一丝淡淡的忧伤,还有一种不知从何而起却令人空虚的孤独。
人类总是那么脆弱。
生如浮萍,家就是他们唯一的锚点。
陈二三的家没有了。
那么他的锚点又在哪呢。
祝吾伸出手,轻轻地摸上了陈二三的头。
眉眼低垂的陈二三忽的一顿,他抬起眼,看向面前努力站直后腿用爪爪摸着他脑袋的小猪崽。
那双漆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专注。
竟然,有一丝慈悲。
陈二三忽然就笑了,他趴在桌上,枕着自己的手臂,任由阳光照耀着他的脸庞,那双看向祝吾的琥珀色眼眸在光下荡着温暖明亮的光。
此时此刻的陈二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