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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71章

    腊月三十日。

    绪王逃遁西南, 伙同两府总督南绕仙师堑,趁夜突袭宁州起兵谋反之事在鸡鸣第一声中传遍了郢都朝野上下……本该休沐跟家中人共度除夕的天儿,各部堂官却打从昨夜起就忙得脚不沾地, 连着街边几声稀稀拉拉的爆竹声都显得压抑人心。

    国难当头, 整个郢都处于巨大的慌恐当中,这年注定是不好过。

    天穹黑云涌动, 风刀刮骨,辰正一刻,一乘马车北出春明门, 檐下金铃在风中脆响, 朝着北郊白霜岭疾驰而去。

    “金杯共饮白霜岭,拜将台上封狼王……昔日先皇陛下在此送我阿耶远镇北境,今日弱流送我回北境, 也算是有始有终呐。”

    霍洄霄一身窄袖劲装, 挑开帘幅, 望着远处越来越近的白霜岭山头, 浅眸微眯,唇畔勾着丝浅淡笑意,

    “却不知今日一别,再见待到何时。”他将帘幅放下, 遮蔽外间风雪, 回首凝视案侧人,“弱流, 我此去, 唯一的牵绊便只有你……我舍不得。”

    二十九日, 一骑急报送抵垂拱殿,连夜与百官议事, 沈弱流未曾有一瞬合眼,加之战事突起,心忧黎民,此刻眼下一片乌青,头疼欲裂,正抬手揉按着眉心,闭目养神……闻言,他怔了怔,双眸睁开,

    “朕?朕身边有百官护卫,福元伺候,风雪不沾,有何牵绊的……西南战事突起,挐羯人蠢蠢欲动,眼下你该多忧心你自个儿的处境,朕此番放你回北境可算不得什么好事。”

    绪王联合西南总督谋反,挐羯人与其里应外合已是板上钉钉之事,霍洄霄此去……前路是尸山血海,性命朝不保夕。

    霍洄霄挑眉,笑意更深,“弱流心忧我呢,怕我一去不返,杳无音信?”

    一时间沈弱流没有说话,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遮蔽已隆起十分明显的腹部,手放在腹部轻抚了抚,他垂眼,不动声色,嗓音有一丝冷硬,

    “……朕为何要忧心你,朕忧心得是天下万民,忧心得是朕的皇位。”

    “弱流……”霍洄霄忽而靠近,敛笑握住他的双手,浅眸深深的,“待战事平定,我带你去北境,见我阿耶好不好?”

    帘外风雪呼啸,此间寂静,两人对视着,那双浅眸光华流转,满目认真,灼烫得沈弱流整个人都烧了起来,他嘴唇微启,哽了半晌,却还是无法开口,只得垂下眼,盯着层层衣料掩盖之下的腹部发怔。

    霍洄霄将他整个人按在自己胸口,同样炽热的心跳从胸腔处传入沈弱流耳中,无比清晰,嗓音落在头顶,继续说着:

    “届时我带你去红蓼跑骑马,教你挽弓射猎,等到红蓼花开遍原野之时,去齐齐珀斯山下看最美的月亮……再去见我阿耶和阿娘,告诉他们,我找到了我的乌尔浑脱,我的爱人。”

    沈弱流没有动,任由他抱着,思绪顺着霍洄霄的描述已经飘远了,仿佛看见了红蓼原上湛蓝的天穹,海东青振翅高飞,澄澈的海子倒映着大朵的云彩,鼻尖嗅见了无边碧草间大片盛开如火的红蓼花香……

    蓝天碧草间,他和霍洄霄迎着长风策马挽弓,夜里在齐齐珀斯山下相拥,听耳侧虫鸣,看天穹之上,亮如情人双眼的星月。

    他不是什么皇帝,霍洄霄也不是什么世子将军,只是一对最寻常不过的眷侣,不必再面对权力斗争,尔虞我诈,任凭凡事如何更迭,皆与他们无关……沈弱流此生从不曾憧憬过什么,此刻却憧憬着,从不曾惧怕过什么,此刻却恐惧着。

    心悸得厉害,惧怕得厉害,临了这刻心头却又逐渐平静下来……此去山长水阔,有些事情是当与霍洄霄说个分明。

    “错了。”沈弱流抬眼,凝视着那双浅眸,“霍洄霄,你说错了……”

    霍洄霄双眸一瞬不瞬,等着他下文。

    顿了有片刻,沈弱流抬手,迎着那道视线解开厚重大氅,宫绦松散,外衫褪在腰间,隆起已十分明显的腹部就这样失去所有衣物遮掩地暴露无遗。

    “待战事平定,你不仅要带朕去红蓼原策马……”赶在霍洄霄发出疑问之前,沈弱流迅速抓住他的一只手盖在腹部,“还要带……要带他一起……”

    脸滚烫,就像是把他整个人扒光了,不着寸缕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后半句几乎都没音了,沈弱从未有如此羞耻慌恐过。

    霍洄霄会是什么反应呢?

    觉着他是个怪物,并非他臆想之中那个美丽矜贵的乌尔浑脱?

    头顶没有声音传来,盖在腹部的手仍旧维持着原样,不曾有一瞬的挪动,霍洄霄好似整个人就这样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神色愕然。

    沈弱流心中慌乱,想着霍洄霄会问什么……然而过了半晌,他什么都没问,一双浅眸深不见底。

    死寂的氛围中,冷风呼啸而入,吹动发丝,沈弱流心一沉,垂着眼,喉头发紧,

    “霍洄霄,朕觉得你有权利知道他的存在……无论你信还是不信,或是觉得荒谬,朕,朕……”

    他语无伦次。

    半垂的双眼瞥到自己腹部,肚皮撑得衣料鼓鼓的……一个男人大着肚子。

    真丑。

    丑陋像个怪物。

    “霍洄霄,你不信也好,觉得此事荒谬也罢,朕……朕没有半句虚言。”沈弱流慌乱地捞起衣衫,遮掩住腹部,语气透着股冷意,就跟穿过帘幅的寒风似的。

    “弱流!”这刻,霍洄霄蓦地握住他的手,“弱流,我没有不信,我知道……我知道的。”

    他指尖触及侧脸轻轻抬起,迫使沈弱流直视自己,“弱流,我……没有不信,没有觉得荒谬,我都知道的……”

    沈弱流能听出他嗓音带着丝颤抖,不知是太过震惊,还是觉得此事太过离谱,那双浅眸光华流转,如一块金色水玉……他与之对视,一时怔忡。

    像是略松一点,他就会飞走似的,沈弱流感觉到握住自己的双手在收紧。

    ……霍洄霄惊慌无措,他在害怕。

    他怕什么?

    那个放肆无状,恣意挑达的霍洄霄会害怕什么?

    “弱流,我都知道的……我们的孩子。”霍洄霄垂眼,松开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手心盖在他的腹部,“……我的阿萨夜。”

    阿萨夜,胡语“小月亮”。

    “小月亮……”沈弱流怔忡,低声呢喃,可惜帐外风雪遮天,时辰不对,瞧不见那轮皎月,只见白霜岭黑幢幢地巨人般沉默地矗立,车轮辚辚,近在咫尺,

    “你知道?你是说你早知道朕怀……”他这时反应过来,脱口而出,“所以你早知朕腹中这小混账的存在?!”

    沈弱流面色涨红,怒视霍洄霄,“你是何时知道的?!”

    去他妈的什么阿萨夜!

    这混账原来早已知道,却将他蒙在鼓里,像个丑角兀自纠结。

    “弱流。”霍洄霄知道他又想岔了,俯身垂眸,“那时伊迪哈一案尚未查清,绪王不除,此事若走漏风声,你和孩儿都将处于危险境地,我实在是怕,我更怕……弱流,有关他的存在,你未曾同我提及过一丁半点,”

    霍洄霄垂下了双眸,神色晦暗,

    “弱流,于我而言,这个孩子是天神的赐福,如天穹月一般的奢望,可他竟就这么出现了,真实的存在,我喜不自胜,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可又害怕……怕你因我的缘故,迁怒于这个孩子,不愿意留下他,所以并未曾提及分毫……是我有错在先,我尊重你的决定,可却还是怕,怕最后空欢喜一场……”

    沈弱流哑然,那点火气随着这一番剖白消散的杳无踪影……他曾害怕霍洄霄不接受这个孩子故不敢告诉他。

    而霍洄霄却怕他不想要这个孩子,所以一直隐瞒。

    两厢误会,平白浪费这些时日。

    原来他与霍洄霄都是那个傻子罢了。

    将他鬓边一绺乱发挑过指尖,摩挲着,霍洄霄眼底含笑,

    “所以弱流,此刻你愿意告诉我,我很高兴……我的孩子,你我的孩子,不盼他聪慧过人,即便是生来愚鲁也没关系,只愿他如齐齐珀斯山那般健康长寿,无病无灾。”

    马车铃音淙淙,白霜岭近在眼前……沈弱流梗住了,眼眶酸热,心口痛得厉害,

    他与霍洄霄,初见不识,再见隔阂,好不容易到了现下局面,触手可及的却不是话本子里那些花好月圆人长久的美好结局。

    ……而是穷途末路,天涯两端。

    他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留不住眼前人,更无力改变这个死局。

    他是皇帝,九五之尊,坐拥江山万里,此刻确实如此……如此无力。

    “朕……朕的孩儿,怎会愚鲁?!”沈弱流垂眼,遮蔽目中汹涌的情绪,不敢再去看霍洄霄,声音越低越沙哑。

    将他衣裳层层穿好,大氅裹得一丝不苟,霍洄霄半跪,声音含笑,

    “是,弱流与我的孩儿怎会愚鲁,男孩当如红蓼原的海东青那般勇猛健壮,若是女孩……”

    他笑意更深,“弱流生得这般美,她若有你一半样貌,便是整个大梁最美的姑娘,当如红蓼原的星星那般亮眼,红蓼花那样坚韧。我们的孩子会在天神的庇佑下健康长大,有了他,即便我此去埋骨雪里,弱流也算有个念想……”

    即便他此去埋骨雪里,他的弱流应许其他人,在瞧见这个孩子之时,兴许也会顺道记起红蓼原的那具无名枯骨。

    霍洄霄突然觉着此生足矣了。

    天穹翻起浓墨,帘幅随着寒风翻涌,露出隐于风雪中的白霜岭一隅,巍峨的逼得人喘不过气来,马车停下,外头传来福元的声音:

    “圣上,校场到了……”

    沈弱流一颗心陡然坠落,沉入谷底,喉头上下滚了滚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知道了。福元公公替我传个话给牙斯,叫他整顿人马,半盏茶后出发。”霍洄霄朝外头应声道。

    虽有帘幅遮蔽,福元却还是将两人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晓得这时间叫两人独处最好,便应着跳下车辕走去校场内传话。

    风雪声外,一时间寂静。

    霍洄霄没等来沈弱流的话,像是没打算等他任何的回应,起身半跪,从脖颈上取下那串从未离身过的鸣镝坠子,

    “这枚鸣镝坠子是阿娘留给我的,弱流,带上它罢……”

    胡羝人信仰天神,他们相信孩童八岁之前是属于天神的,齐齐珀斯高原的风雪终年不止,魂灵会在风雪中迷失方向,于是打从出生每一个胡羝人都会佩戴一枚鸣镝坠子……

    鸣镝所向,魂灵归处。

    成年之后倘若遇见乌尔浑脱,便将这枚鸣镝坠子送予他,寓意将魂灵送予他,此生即便是死,也绝无二心。

    霍洄霄并未过多解释,只将它戴到沈弱流脖颈上,唇角仍然勾着那丝笑意,没有一丝变动,

    “带上它,也算是给我留点念想……此去即便是关山万重,风雪蔽目,鸣镝音响,我的灵魂永不会迷失方向。”

    鸣镝垂落衣领前,锋刃不知何时已被霍洄霄磨顿了,沈弱流怔了一瞬,抬手紧紧握住,像是握住了什么不可遗失之物,咯得掌心发疼,疼得呼吸不畅。

    “霍洄霄……”沈弱流垂着眼,开口道,“你要回来。”

    霍洄霄愣了片刻,微微一笑,握住他的手,放到唇下轻轻落下一吻,“弱流,我会归来,绝不食言!”

    沈弱流没有抬眼,也没有再说话。

    半盏茶那么漫长,漫长到沈弱流觉得把每一瞬都拆开成了无数细小,叫他一点点品尝这宛若凌迟的疼痛;却又那么短暂,短暂到他还未说出任何一句话,外头便已经响起了金戈锵然,烈马嘶鸣……

    “弱流,我会回来。”霍洄霄重复。

    未有人上前催促,帐外风雪静止,死寂得没有一点声音。

    到时候了……霍洄霄起身,跨过车外。

    这刻,沈弱流忽而抬手,猛地将霍洄霄扯回来,欺身而上,一口咬在他唇上,掠夺所有呼吸……

    “霍洄霄!”直到唇舌间弥漫起血腥味,沈弱流才松开,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道,

    “霍洄霄……你记住,若是你敢有个三长两短,朕明日就将这小孽畜堕了,再纳个三千佳丽,夜夜红烛高唱,全当没有过这回事!还有……还有你这破坠子,你若回不来,朕便将它有多远扔多远,叫你死也不瞑目!你若回不来,朕……朕……”

    他说不下去了。

    霍洄霄怔了片刻,凝着沈弱流通红得双目,扑哧一笑,“古有奸佞挟天子以令诸侯,今有弱流挟子令父……”

    “混账玩意!”沈弱流气不打一处来,揪着他衣领的手收紧,“这节骨眼,你这混账……”

    “弱流。”霍洄霄打断他,敛起笑。

    他握住他的手,抵到心口处,那双浅眸光华流转,“弱流,鸣镝所向,我心归处,此战若胜,待我归来……我们成亲。”

    急促地跳动从掌心传来,沈弱流凝视着那双眼,微微启唇……这时,外头传来牙斯的催促:

    “公子,都已经准备好了。”

    霍洄霄没等沈弱流回答,握住他的手,“弱流,走罢。”

    牙斯打头,三百军士肃然列阵,狼头大纛随风猎猎,两人携手下车,对一众目光置若罔闻,霍洄霄一声呼哨,飞电踏破飞雪顿蹄于前……他并不急着上马,而是蓦地跪下,身后三百军士随着主帅一齐跪地。

    霍洄霄领众人叩首,高声道:

    “臣霍洄霄拜别圣上,此去天长地远,圣上……珍重!”

    风太大了,雪那么冷,冷得沈弱流眼眶通红,“霍洄霄……”

    他将霍洄霄扶起来,却不知说什么。

    霍洄霄笑了笑,将他的大氅拢紧,压低嗓子,

    “弱流,保重。”

    随后,他迅速翻身上马,扬鞭而去,接着三百狼营军士紧接着跨上马背,列队其后……狼不知从哪来,跟随着马队之后,仰头长嗥。

    一行人严肃,静默,恍如异族阴兵踏破风雪,疾驰远去。

    沈弱流看着那道背影,白雪刺得双目发痛也未有一瞬挪开,鸣镝坠子带着一丝残留的温度被他握于掌心……胸腔处少了样什么东西,空落落的钝痛。

    霍洄霄好像什么都没带走,却又好像什么都带走了。

    雪太大了,人头犹如落在白纸上的墨点变成一条细细的灰线……风雪蔽目,直到沈弱流再也看不见那人的背影。

    积雪将一切离去的痕迹遮盖,天地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

    “圣上……”福元红着眼,看着雪中寂寥的背影,终究没忍住上前道,

    “世子爷已经走远了……龙体要紧!圣上,咱们回去罢。”

    浑身冻得凉透了,沈弱流恍然惊觉,慌忙抚摸了下腹部,确定腹中小崽没有异常才放下心。

    “回宫罢。”他垂下眼,转身之时一阵风过……眼下冰凉一片。

    *

    冬去得极晚,今春来得甚迟,直到四月,东风方才吹落春雨,层云电光鞭策天地,隐雷摧枯拉朽,惊开了郢都的第一枝金楸花。

    金楸花由一枝,开到如雪似霞,再随着高涨的积水落了满地浮在阏河浑浊的水面之上……春来得迟,势头却猛,一场雨打从四月起头直至中旬便没停过,天穹阴云翻涌,郢都整个裹在一团黑沉沉的雨雾里,就跟大梁当今形势似的拨不开云,见不得月。

    漆黑一片。

    去岁末,今春起头,先是绪王谋反,伙同西南两府总督,与关外挐羯人狼狈为奸,同犯大梁边境,直至三月初,十二州总督萧渚河与北境军共同击退西南军,生擒两府总督,国中方见喜色……然而绪王却逃遁关外,至今毫无踪迹。

    到了四月,一场雨下下来,南十二州却又出了洪灾,竟将这点刚露头的喜气生压了回去。

    三更天伊始,福宁殿仍旧灯火通明,地龙烧得足,隔绝外头春寒料峭,拖着八月的肚子,沈弱流这些日子已不大走动了,所有朝堂之事,除开例日的朝会,大多都是在福宁殿处理,此刻披着厚厚的大氅,望向窗外雨声哗啦,眉间阴翳不散,手下折子久久未见翻页……

    一声隐雷炸响,电光闪过窗扇,沈弱流方才回神,从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中另取一份,垂眸朱笔批红,边道:

    “十二州情势如何,苏学简可有消息传来?”

    凡宰执必起于州县,苏学简春闱名第三甲,沈弱流是想重用此人的,便令他去十二州处理水患洪灾,如此事办得好,便是为他日后入馆阁铺路了。

    胜春已在旁侧侯了许久,这会儿听问,躬身答道:

    “是,苏大人知圣上心忧十二州水患,便赶在折子递上来前请春烟公子先传了消息来……说十二州淤堵河道均已疏通,流民也已安抚大半,若是顺利,等月底朝廷的最后一批赈灾款一下,此事便能有定论,苏大人请圣上放心,他定不辱使命。”

    朱笔顿了一下,沈弱流这刻方才将这几月来郁结于胸中的那口气吐了出来。

    “朕知道了,赈灾款昨日朕已与内阁议过,想必最晚明日便能拨下去。”他抬手揉按着眉心,语气松泛不少,“苏学简此回有功,算是为自己挣了个好前程,朕没有瞧错他……”

    胜春拱礼附和,“圣上慧眼,苏大人确为馆阁之才。”

    灯火跳了跳,沈弱流按了会儿眉心,顿住,“十二州水患一平,朕心中便只有北境……”他抬眼,眼底一片红色血丝,方才散去的阴郁这刻又重新凝汇于眉宇间,

    “北境仍旧没有消息么?”

    北境,他日夜牵挂的北境。

    一月起头,霍洄霄行经半路挐羯人便已突破仙抚关,踏平红蓼原,大举进犯寒州一线,幸有北境王坐镇,方才牵制住战局,霍洄霄与萧渚河共同出兵抵挡西南两府大军,打了半月终于在二月初将两府总督生擒,然沈青霁……狡兔三窟,尽早已逃遁挐羯六部,至今没能将其擒获。

    现下北境战局胶着,沈青霁难觅踪迹,他已有许多夜未曾熟睡过了,凡一合眼,梦里便是漫天的大雪,血液汇集成溪流,尸首堆积成山。

    沈弱流忧心万民,亦牵挂……他垂下眼盯着腹部连大氅都遮蔽不住的隆起。

    窗外雨声更盛,偶有电光闪过窗扇。

    胜春看着圣上低沉的神色,忖了片刻才回话,“世子爷英雄年少,用兵如神,此去必能逢凶化吉,得胜归来。”

    更漏报响,子时至。

    沈弱流没有抬眼,“朕知道了,你下去歇着罢。”

    “臣还有一事禀明圣上……”胜春拱礼,继续道,“折花楼春烟公子自请辞去折花楼主一职,拜别圣上。”

    胜春从袖中掏出一封手书,恭敬奉上。

    朱笔顿住了,落了点墨在折子眉首,沈弱流打开那封手书看了,目光落在结尾“万祈圣上千秋万岁,海晏河清,祝氏春烟拜别,勿念”一行字上,怔了许久,忽而感觉到一阵无端的悲凉,

    “徐阁老,他知道吗?”

    折花楼本就是徐攸的势力,虽互看不顺眼,两人该有十多年的情谊了吧?

    胜春道:“想是知道的。”

    沈弱流盯着手书出神,胜春等了会儿,不敢打搅,便躬身退出了殿外。

    春烟原来姓祝。沈弱流将手书收起来,心底怅然。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雷声炸响,沈弱流绕过屏风,和衣坐在龙床上,有些心绪不宁……床头有个匣子,装着上百封书信。

    无字的封面,只有沈弱流知道信上从最开始称呼他为圣上,再到后来的“心肝”“卿卿”,一字一句都写了什么——霍洄霄的信。

    从最开始的一日一封,到最后的三五天一封,随着北境的军报夹带进福宁殿,简短些的例如一个“安”字,长些的便是汇报每日的行程,吃了什么,几时歇下的,又跟阿耶或哪位副将因为用兵意见相左大吵一架,或者红蓼原上的天气如何……

    霍洄霄从不提战事,信上净是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并着几句不好宣之于口的混账话。

    几百封信,几百句的想你。

    其间两封,沈弱流曾反复看过数十遍,一封是写着霍洄霄将他与阿萨夜的事告诉阿耶却惹得他老人家震怒,被打了十军棍,押着他朝郢都下跪,待战事平定还要亲自押着小兔崽子进京给圣上谢罪的事。

    然而北境王说这话时却是笑着的,霍洄霄说自阿娘去后,他从未见过如此笑容的阿耶。

    每每读及此封,沈弱流的唇角便抑制不住地上扬,好像……他也有家人了。

    而另一封……他垂眼从匣中取出一封。

    信是六日前送进来的,上头字迹匆促,只有一句话——“红蓼原积雪消融,可见今春水草润泽,红蓼花艳,问弱流卿卿与阿萨夜安。”

    红蓼花艳,届时策马迎风,好去齐齐珀斯山下看星星。

    沈弱流读懂他弦外之音。

    殿外风雨不止,听着雨声,沈弱流将信放回匣中……军报如旧,霍洄霄却已有六日未曾递信回郢都了。

    沈弱流心口发闷,心绪不宁,安慰似的,衣料之下的肚皮滑动了一下,不再是游鱼的轻啄,而是直接能将他腹部撑起形状的力度。

    这阵触动令他略微镇定,握住项前垂落的鸣镝坠子,叹了口气,双目透窗遥望,好似投落在相隔千里的北境……

    唯愿,唯愿诸天神佛庇佑,他的爱人,他的将军,万万平安,万万得胜归来,一家团聚。

    此后风雪三千,皆不加诸他身。

    此后年年岁岁,朝暮长相见。

    *

    雨由淅淅沥沥成倾城之态,反倒是愈下愈大。

    所幸郢都这头雨大,十二州那头却是连日放晴,水患平息,四月十八日苏学简回京述职,大梁国中方见安定。

    若北境战事可平,此后便是四海升平,又见一年好春。

    ……

    四月二十六日,大雨仍旧未见收势。

    福宁殿内静得落针可闻,案上奏折几乎能将人淹没,沈弱流从案上抬眼,面上愁云郁结,双眉紧拧……

    从四月初十开始,整整十六天,霍洄霄没有只言片语送到福宁殿。

    然而军报却又叫人瞧不出异常之处。

    殿内有些闷,闷得沈弱流心口发慌,推开榻侧窗扇,他将鸣镝坠子握住在掌心,任风吹雨丝落于面上,凉飕飕的,才觉得镇定些许……

    没有消息或许是最好的消息。

    霍洄霄会回来的,他从不食言。

    ……

    终于,到了四月二十八,一骑军报踏破泼天大雨,由北境送抵郢都——

    大捷!

    北境军大挫挐羯六部,将其逼退至仙抚关外,霍洄霄擒获绪王,将之斩于众军马前,假以时日,必能将挐羯人彻底击退。

    闻此消息,举国大喜。

    与此同时,一封密函,随着捷报一起,送到了福宁殿。

    天穹阴云翻涌,白日恍若黑天,一道雷声炸响,接着电光犹如骤出的长鞭,劈开如瀑般的雨幕,鞭笞天地。

    沈弱流面如死灰,浑身颤抖,目光死死盯着手中启封的密函,在将上面所书内容反复看清之后,脑中嗡嗡作响,多日郁结,这刻齐齐发作,他再也撑不住,呕出一口鲜血……

    殿内登时乱作一团,福元与胜春左右将他扶起,惊呼声在寂静的殿内久久回荡,

    “圣上——”

    “快!叫太医!”

    意识消失之前,沈弱流脑中只剩下密函上所书的内容:

    “四月二十,北境军大胜挐羯六部,斩逆贼沈青霁,然二十四日大军行经仙抚关下之时,突遭山洪,阻北境王于月牙谷,军中内贼与挐羯人勾结谋害,北境王殁,主帅霍洄霄驰援途中重伤昏迷,至今未醒……”

    第72章 全文完

    沈弱流昏迷了整整一夜, 直至五更天,方才转醒。

    殿外大雨不止,电闪雷鸣, 震动天地。

    外间徐攸正带着神医弟子谢流空与太医署两位首席拟方子商议对策, 龙床帐外福元几人面色焦急……整个大殿气氛凝重压抑,连烛火都不敢轻易跳动一下。

    “圣上!圣上醒了!”瞧见圣上双眼迷蒙睁开, 福元抑制不住惊呼出声。

    徐攸听见响动,慌忙带着谢流空进来,几人一齐站在龙床跟前, 面上神色却如出一辙的忧心忡忡。

    “圣上可觉着哪里不舒服, 奴婢扶您坐起来,叫谢先生再诊一回……”福元红着眼,将沈弱流扶着坐起来, 嗓音却是怎么也掩不住的沙哑。

    几月来, 他都是看在眼里的。

    世子爷回北境后, 圣上就跟丢了魂似的, 食不知味,心事重重, 可身为九五之尊,国中不太平, 天下万民都指望着, 由不得他软弱,于是这几月来即便是怀着小殿下, 再怎么的思念世子爷, 圣上也从没有一日休息过, 整天整夜不合眼地与大臣议事,商讨国事, 体察民情,从未有半分怨言。

    只有在入寝前望着北境方向怔忡或是将世子爷的书信夜夜翻出来重读之时,福元才知圣上只是在强撑罢了。

    好不容易等到国中形势安定,世子爷有望回京与陛下团聚之时,老天就跟见不得人鹣鲽情深成眷属似的,偏又出了这样的祸事。

    北境王殁,世子爷重伤昏迷,圣上郁结于心,一时间竟呕出了血来。

    现下虽是醒了,可若世子爷那边情况不好转,圣上这头只怕也……福元想将眼泪憋回去的,可终究是没忍住,他却不敢出声,哭哭啼啼的不吉利,只是挽起帐子的空当将眼泪擦了,没叫人发现。

    沈弱流眼神茫然,神色灰败,任着福元扶着坐起来,像是个不会说话,没有一点生气的瓷人。

    “既苏醒,圣上便已无大碍,只需将我的方子每日吃着,好生将养,半月便可康复……只是,腹中龙子已及八月,圣上切莫忧思过虑为好。”

    谢空流又诊了一回脉,方才嘱咐着退出殿外去了。

    沈弱流仍旧没有开口说话,福元端了提前煎好的安胎药上来他也不肯接……就那么木然失力地坐着。

    殿内一时阒静,只闻殿外雨声哗啦,护花铃音入耳凄凉。

    徐攸知他是为霍洄霄伤心过度,心底微叹,开口打破寂静:

    “北境事发突然,幸而神医老先生恰好云游至北境,臣已飞书一封请他前往寒州为小王爷医伤,想必王爷他定能渡此难关……臣知圣上与小王爷鹣鲽情深,为此心急,但臣斗胆,即便是为了腹中与小王爷的血脉,也恳请圣上保重龙体!”

    徐攸此番并不再称呼霍洄霄为“世子爷”,而是“小王爷”。

    一是为点醒圣上,北境失首,现下不是伤心的时候,二是为提醒圣上,老北境王一殁,霍洄霄必定伤痛欲绝,挐羯人能出此阴险计策,不怕其另有后谋……三大营的那些副将也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

    上兵伐谋,攻心为上,怕只怕,霍洄霄自此一蹶不振。

    终于,沈弱流眸子转动了一下,透窗遥望北境的方向……那双眼,布满血丝,单薄的身子亦是摇摇欲坠。

    “朕是皇帝,朕知道……”他咬着牙关,攥紧了身上的被褥,骨节发白,“朕怎会不知!”

    徐攸跪下了,以目视地。

    殿外隐雷轰隆,大雨如瀑,晨钟三响隔着雨声传来,提醒着整个郢都,天明将至。

    沈弱流再次开口,嗓音沙哑,

    “北境之事绝不可泄露分毫,请徐师傅替朕拟密函一封,令沈七亲送南十二州,命萧渚河前往北境坐镇,待霍洄霄苏醒,以防挐羯人趁危卷土重来……”

    他顿了顿,紧咬着下唇,直至口腔里泛出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才松开,嗓音失去了所有力气,

    “若……若霍洄霄醒不来,便令、便令萧渚河替三大营帅印。”

    徐攸怔了一刻,拱礼起身,“是,臣遵旨,圣上好生将息。”

    胜春带着徐攸退出殿外去拟密函,殿内登时静了下来。

    沈弱流靠着软枕,面如死灰,唇上血迹斑斑,手心也被掐出了血痕,他却好似不知疼痛一般,亦或是□□的疼痛抵不过心中的哀恸……福元立在旁侧,瞧在眼中,疼在心里,可他亦不能替了此番折磨,竟连劝慰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福元喉头发苦,又端了半温的安胎药过来,“圣上……”

    “放下罢。”沈弱流打断他,讷讷道。

    福元不敢说什么了,将药碗轻轻搁在床侧小几上,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屏风外候着。

    曲终人散,雨声如旧,满殿冷寂。

    冷意渗透进了骨子里,沈弱流披头散发,拥着锦衾,拥着尚未出世受尽磨难的阿萨夜,浑身的威压镇定退尽了,只剩下一副单薄的少年枯骨强撑着。

    双手死死握住鸣镝坠子……

    “鸣镝所向,我心归处。”

    “鸣镝所向,他心归处……”他将脸埋进膝头,浑身颤抖,讷讷自语,恍如梦呓,

    “霍洄霄,我的霍洄霄……”

    霍洄霄,你怎么能……你怎么敢食言!

    ……

    时至五月初二,云收雨霁,只是天穹黑云任旧堆得阴沉沉的,见不得半分金乌踪影。

    裹挟着水汽的冷风吹得檐下风灯打旋儿晃悠。

    福元与胜春侯在福宁殿外,望着殿内灯火通明,两厢对望,皆是满面愁绪。

    三更天了,圣上仍不肯歇下。

    福元面色焦急,来回踱步打转,“张都知,这可怎么是好,太医日日来请两回平安脉,谢先生的方子也吃了一剂下去,都道是圣上痊愈了,可……”

    他说不下去了,长叹了一气。

    北境事发这些天,圣上好似真将徐阁老的话听进心里去了,遵着医嘱,按时用膳服药,事事以龙体为上,大局为先……病情逐渐稳定,面上看似康健如初。

    可只有近身伺候的福元最清楚不过,圣上从前那样温文悦色的一个人,这几日却变得愈发沉默冰冷,毫无生气,只是如被操控的提线木偶般将自己埋进政事中,日夜不歇,鲜少合眼,更听不进任何人的劝阻。

    就像是把自己一个人关起来了似的……康健如初的皮囊剥开,里面是陈疴旧疾的鲜血淋漓。

    “……圣上这是心病,”胜春垂着眼,双眉间愁绪万千,“眼下情形,怕是只有世子爷好转,才是医圣上最好的良药……”

    胜春也说不下去了。

    心病还需心药医,可北境那头……神医得了消息即刻赶往寒州为世子爷医伤,然而日日密函送到福宁殿前皆是噩耗。

    虽伤未及五脏心脉,可北境王薨殁对世子爷的打击太大了,至今未见苏醒动向。

    两人不敢将密信送进殿里,怕圣上郁结复返,病情更深,冒着杀头大罪将其拦下来,可圣上当真不知道么?

    两人一时无言。

    倒春寒,风冷得刮骨,眼瞅着快到四更天了,隔窗而望,殿内落在窗扇上的那道孤影却不见半分动作。

    福元叹了口气,眼眶发热,还是走进殿里,轻声劝道:

    “圣上,天都要亮了,咱们歇下罢……您不顾及龙体,也该顾及肚子里的小殿下,临盆在即,他吃不消的……”福元险要落泪,却还是憋了回去。

    沈弱流怔了会儿,从案上缓缓抬眼,却并不开口,木然地起身,站起的瞬间踉跄了一下……福元赶忙搭手扶住他,知他这是听劝了,便将人扶着到帐子内躺下。

    直到看见圣上合上了双眼,才将灯吹了退出去。

    “圣上歇下了?”胜春问。

    福元将门带上,沉默地点了下头。

    胜春没有说话。

    今夜是歇下了,可明夜后夜呢?

    两人守着殿外,望着阴沉沉的天穹,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到了后半夜,风越刮越大了,就像有人彻夜不息凄厉地呜咽哀嚎着,不知是心有多痛。

    福元与胜春亲自守着夜,这会儿虽双眼大睁着,神思却都有些恍惚。

    呜咽声和着风萦绕于耳,却像是从殿内传来的……

    “圣上!是圣上!”胜春猛地一激灵。

    福元也完全吓醒了,推了殿门快步入内……一盏昏灯下,圣上就那么赤脚散发地站着,孤寂的影在背后拉的细长瘦弱,不知从哪儿寻来一件红衫穿在身上,神色迷惘,像在找什么。

    他看见了福元,便走上来死死抓住他,泪大颗大颗止不住地下落,沾湿衣襟,却并不恸哭出声,只是轻声问道:

    “福元,霍洄霄呢?你们有没有看见霍洄霄?朕总听见他在唤朕,可却怎么找也找不见他……”

    福元吓坏了,扶住他,双目通红,也跟着落泪,

    “圣上可是做梦了,世子爷……世子爷在北境呢。”

    “是了,他在北境……是朕亲自将他送去北境的……”沈弱流捂住心口,满面泪痕,却强扯出一个笑,一时间也不知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

    “他那么听话,即便是朕为了皇位送他去赴死竟也甘愿,可真够蠢的……”

    福元扶着他单薄摇摇欲坠的肩往榻上走,哽咽地不成语调,

    “世子爷可不蠢,他是心悦圣上……奴婢晓得,圣上苦啊!圣上与世子爷都没得选。”

    沈弱流泪流不止,笑意却愈发灿烂,

    “他说待得胜归来,要与朕成亲,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朕将这喜服穿上了……他怎么不来迎朕呢?”

    “……世子爷一定会来的。”福元看他含笑展臂,忍不住抬袖拭泪,“世子爷会来的,咱们先歇歇,等着他来……”

    沈弱流垂下眼不说话了,福元将他扶到榻上半躺着,正拿着帕子给他净面,胜春刚好带着张太医回来。

    殿中一时间灯火通明,徐攸也得了消息,张太医诊完脉,正在施针,徐攸进来,看了眼沈弱流,神色罕见地慌乱失措,“怎么回事?”

    福元将眼泪憋回去,将情势大致说了一遍。

    张太医施针的间隙又拱礼回禀,“圣上心中郁气久积,故引发了癔症,容下官施完针方可转醒……只是郁结于心,医心为上,若不能找到郁气根源,圣上怕是无法彻底康复。”

    徐攸默然,看着榻上失魂落魄,满目血丝的沈弱流……他看着长大的圣上,此刻亦是满心悲恸。

    殿外风声如旧,催得人凄凉冰冷。

    施完针张太医被胜春带了出去,福宁殿门紧闭,以保今夜之事不会泄露分毫。

    沈弱流眼眸转动一瞬,逡巡一圈之后,神色仍旧是迷惘的,似乎不知今夕何夕,更不识得眼前人是谁。

    “圣上可是还有哪儿不舒服……”福元哽咽着,眼眶通红。

    沈弱流没什么反应,神色却逐渐清明起来,同时也痛苦起来,像是被人从一个美梦中强硬地唤醒,不得不面对狼藉的现实,压抑多日的所有情绪犹如潮水哗啦一声全涌上来,痛得窒息。

    “福元,老师……霍洄霄呢?霍洄霄在哪儿?”他刚恢复半分神采的脸犹如一朵花瞬间枯萎灰败,起身挣扎着奔往殿外,嗓音悲痛欲绝,“霍洄霄在哪儿?!我要霍洄霄!”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知圣上悲恸,却不知他竟悲恸如斯。

    “圣上!圣上……”福元最先反应过来,却不敢动手拉他,只得跪在殿门口阻挡去路,叩首道,

    “世子爷在北境呐圣上!”

    沈弱流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像是多日的压抑终于寻得一点发泄的出口,他歇斯底里,

    “什么江山皇位,我通通都不要了,叫绪王来,我通通都给他们,让他们拿去!把我的霍洄霄还回来……我只要霍洄霄!”

    呜咽嗓音回荡于殿内,福元阻不住他,只能抱住他腿将人拖住。

    “圣上!”徐攸疾步上前,跪地道,

    “圣上冷静些!世子爷尚且无恙,有神医在侧照料,苏醒只是时间问题。臣知圣上牵挂世子爷伤势,可即便再怎么牵挂,也该顾忌着腹中小殿下!”

    徐攸知他是哀伤过度的梦魇之词,出口却不减锋芒,是为激将,

    “……世子爷此去便是为圣上和小殿下而战,护沈梁皇室江山安定,圣上如今却说要舍弃江山,此言怎么对得住世子爷一片丹心!臣请圣上……三思而言!”

    沈弱流滞住了,身子失了力,脚步踉跄,福元慌忙去扶他,却被挡开。

    “……朕又岂会不知他一片丹心。”他扶着殿门,躬身下去,缓慢地坐在了地上,散发跣足,容止凌乱,捂着面哽咽……再无半分天子威严。

    却像是个寻常不过的少年失去了心爱之物,悲恸至极。

    “朕知他一片丹心,可朕辜负他良多……”沈弱流颓丧,声音越来越低,片刻之后,他转头,眸色笃定,没有半分犹疑道,

    “徐师傅,朕……要去北境!”

    殿内寂静,落针可闻。

    徐攸抬眼,一时失语……

    挐羯人虽一时退踞仙抚关外,可仍旧虎视眈眈,意图卷土,眼下怎能放圣上身入险境,更何况圣上孕八月余,怀的却是北境霍家的血脉,大梁朝的储君!

    天子言出必行,徐攸知倘若他有犹疑便不会将此话说出口……阻拦不得,也阻拦不住。

    可仍旧是不死心。

    “臣万死!”徐攸叩首,“臣斗胆一问……霍洄霄于圣上竟如此之重么?重到令圣上即便是舍弃皇位江山,有违万民之托,也甘冒性命危险身入北境么?”

    沈弱流沉默了许久,神色失魂落魄,

    “徐师傅,朕践祚至今,从未有半分逾越天子本分,半刻不勤勉于政。朕知此时身入北境,实乃肆意妄为,任性至极,辜负万民之托,可是老师……朕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独霍洄霄,他不能……朕不能失去他!”

    “若失霍洄霄,朕往后此生便再无半点欢愉……若无半点欢愉,江山于朕又有何用!”沈弱流双目通红,压抑得嗓音沙哑,

    “霍洄霄一寸丹心皆与朕,朕已辜负他良多,如今北境王殁……他已没了阿娘,如今竟连最敬重的阿耶也没了,他重伤在身,如何能再经此心伤,朕不能再负他此寸丹心!朕要去北境!”

    去北境,去霍洄霄身边……他只想见霍洄霄。

    病疴积久,心疾难愈,他们是彼此的良药,若无霍洄霄,往后半生他便只是一具等死的空壳罢了。

    此前机关算尽,步步为营,所求皆江山皇权,海晏河清,而此后……皇权皆可舍,江山不足重,沈弱流什么都不要了,只求他的霍洄霄安然无虞,康建如初。

    殿外天穹熹微,天要亮了,风吹入殿,却是凄凉,压抑。

    徐攸心绪震动,久久未言。

    帝幼失恃,少失怙,八岁拜他为帝师,十六岁接过风雨飘摇的江山,幼童长成了潇潇君子,少年成了隐忍的帝王,一直以来他都做得很好,无可挑剔……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他终究还是低估了圣上对霍洄霄的用情之重。

    情深至此,他又怎忍再劝。

    所念皆春山,春山奔你来,所幸上天只喜翻云覆雨,终究还是不忍鹣鲽情深,相隔云端。

    ……国中情势暂且安定,或许能为难得任性一回的圣上争得些许时日。

    徐攸抬眼,注视着晨光熹微中,病骨支离,恍若疯魔的少年天子……深深叩首:

    “臣徐攸,恭祝圣上此去一帆风顺,得偿所愿。”

    *

    天穹湛蓝如蔚,金乌坠于层云后,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暖。

    如此好春景,圣上却在数月的勤勉于政中,积劳成疾病倒了。早朝上,福宁殿一道口谕传来,圣上违豫,按医嘱需静养,朝中小事暂由首辅徐攸总领内阁处置,大事便由内阁议过之后再递送福宁殿由圣上定夺。

    闻此言,百官未敢有违逆,各司其职。

    金乌西下,一乘马车趁着暮色北出春明门,四角银铃响音欢快,马踏浅草,一刻不息地朝着北境驰去……

    七日后,马车安全抵达寒州城,沈弱流摘下幕篱,迈步入帐内,终于见到了昼夜思念的霍洄霄。

    他瘦了,不过几月却是判若两人,平躺在榻上,双目紧闭,毫无一丝生气,浑身的伤被绷带包裹住却仍有几处渗出血来,触目惊心。

    沈弱流心揪得痛,大步扑过去,险些绊倒,紧紧握住那只垂落在榻侧的手,

    “霍洄霄,我来了。”

    ……

    沈弱流守了整整五日,白天在帐中处理政事,夜里便宿在霍洄霄旁边。

    擦身换药,亲力亲为,许是每日所念终被另一颗心提听见,又或许愿力终感神佛,第六日,霍洄霄有了意识,但也只是睁着眼神色木然地盯着帐顶看。

    神医说,老王爷去了对世子爷的打击实在太大,外伤好医,心伤难愈,怕是还需要些时日。

    沈弱流郁结心中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一半。

    六日不醒就十日,十日不醒就十年,便是此生守着这么一个毫无知觉的人又能如何……只要还活着。

    第七天,北境起了风,从远处皑皑负雪的山巅,刮过仍旧枯黄的草甸,裹挟着冰雪消融的冷意叩开大帐的帘幅……

    沈弱流晃眼的瞬间,终于听见了七日以来,霍洄霄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弱……流……”嗓音粗粝含着砂砾,那双浅眸转动了下,恍惚犹如置身梦境仍旧未醒,直勾勾地盯着他,

    “是弱流吗?”

    多日的郁结于心,无处倾泻的担忧痛苦都在再次听见这个熟悉的嗓音时顷刻瓦解,沈弱流脑中轰隆一声,几乎是扑过去,拥住霍洄霄,强忍住泪水,双目通红,

    “是朕,是我,是弱流。”

    浅眸木然地凝视了他许久,像是再三确定了这不是一场梦,霍洄霄终于浑身松了力,将脸埋在他颈窝,嗓音压抑着不甘的痛苦,绝望的愤恨,

    “弱流……我阿耶没了,他们杀了我阿耶,他们用我阿耶的尸首筑京观……我没能救下他……”

    怀中身躯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只重复那句“我没能救下他”。

    颈窝传来濡湿的凉意,沈弱流怔了一瞬,胸口闷痛犹如万千淬冰的针刺,几乎不能呼吸,他尽力地展开双臂,瘦削的肩撑着高大壮硕,却如此脆弱的身躯,

    “我知道,我都知道,有弱流在……哥哥不怕,弱流在这儿,”

    纤瘦的少年抱着霍洄霄,并不坚实的臂膀将他拥进怀里紧紧护住,遮挡风刀霜刃,三千劫难,

    “我保护你,没关系的,都没关系的,我保护你。”

    ……

    霍洄霄从能下床走路,到开始处理军中事务,伤势一日一日好转起来。

    可就如神医所言,外伤好医,难治的是心伤。

    唯一的血亲,敬重的父亲,却眼睁睁地死在了自己面前,这样的伤,又怎么可能短短几日好转。

    霍洄霄变得少言沉默,整夜整夜发疯似的跑马,骑着飞电跑到仙抚关下,直至晨光熹微才回来……回来时往往身上刚愈合的伤口都挣裂了,血渗出外衣,触目惊心。

    看得神医痛心疾首。

    沈弱流知他是心里太痛了,只有身体也痛了,心中才不会那样苦。

    他并不阻拦霍洄霄,任着他发泄。霍洄霄跑马他便在清晨等他归来,为他处理伤口,再牵着他的手去感受在肚子里上蹿下跳的阿萨夜。

    这时霍洄霄总会露出惊慌无措,不可思议的表情,浅眸逐渐恢复神采。

    后来他不跑马了,只是夜里仍旧做噩梦。

    夜半惊醒,沈弱流便把他拥进怀里,耳鬓厮磨着安抚,“哥哥不怕,弱流在……”

    再后来,霍洄霄终于不做噩梦了。

    他变得沉稳,锋芒尽收。

    从前老北境王评价他如一柄出鞘长刀,太过锋利,太过狂妄,而如今却是再不见半点从前的少年恣意。

    沈弱流知道他并非失了锋芒,他只是蓄势待发,在等一个出鞘的机会而已。

    比起被仇恨蒙蔽双眼,这样镇定冷静的霍洄霄反而更令他放心。

    几月的抑郁绝望,终于在此刻打止。

    神佛庇佑,他的爱人总算安然无虞,康健如初。

    ……

    到北境的第二十日,沈弱流和霍洄霄去祭拜了北境王。

    将军埋骨处,黄泥尚且新。

    北境王葬在王妃边上,两座坟茔一新一旧,并立于天地间,沈弱流终于见到了霍洄霄的双亲高堂。

    霍洄霄将烈酒浇于坟茔前,跪地深深叩首。

    此刻面对这对为大梁守了一生江山,护万民安定,他心爱之人的双亲,沈弱流半跪拱手深深一礼,顺便替尚未出世的阿萨夜打了个招呼。

    ……

    又过了五日,退距仙抚关外的挐羯人又开始不安分了。

    大战一触即发。

    于公,大梁天子肚子里揣着大梁未来的储君,于私,是他重于性命的妻儿……霍洄霄是说什么也不肯让沈弱流再留在北境了。

    北风偃旗息鼓,东风粉墨登场,金乌暖,春意吐露,红蓼原草甸之上,冰雪尽消,露出星点绿色。

    霍洄霄送沈弱流出寒州城外三十里地。

    两人站于马车前对望,沈七沈九立在马车两边,福元等在一丈远处,暗处北境死士,北镇抚司暗卫,又不知有多少人一路护送,然而这刻临别,霍洄霄仍旧有些不放心,替他将大氅拉紧,幕篱带上,

    “弱流,万不可将幕篱摘下,我只能送你到此地了,路上保重。”

    沈弱流忽而觉得此景十分熟悉,几月之前,他也曾这样将霍洄霄送来北境,如今对换个过,境遇却仍旧一样。

    分别两地,不得相守。

    但此回……

    沈弱流掀起幕篱,抬眼望着眼前高大的人,“霍洄霄,待你归来,我们成亲。”

    霍洄霄含笑点头,“嗯。”

    沈弱流仍是不走。

    远山下,桃杏初绽,似粉如霞,霎时起大风,刮来几片落花。

    “霍洄霄,我忘了说……”沈弱流凝视着眼前人,忽而勾起笑意,“我心悦你。”

    大风过处,绯白花瓣簌簌而落。

    霍洄霄一怔,随后唇角勾笑,浅眸光华流转,“我知道的。”

    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的弱流,相隔千万重山,却踏平千万重山,孤身冒死来北境……他从未说过,可霍洄霄又怎么能想不到,此途的艰险,所遇的阻碍。

    那些耳鬓厮磨的二十多个日夜,那样忧郁的神色,抱住他的纤细臂膀,等他的无数个清晨酽夜,处理伤口时强忍住的眼泪,霍洄霄又怎么能不知道……为他愿舍江山皇位,为他孤身入险,为他至此。

    若非用情深重,又怎能至此?

    “可是弱流,成婚需三书六聘……”霍洄霄将他肩上一片花瓣拂落,俯身贴耳,含着笑音道,“我的聘礼呢?”

    沈弱流一阵错愕……

    可他什么都没有啊,金银珠宝太过俗,皇位江山太过轻,这世间究竟有什么可以配得上给霍洄霄做聘礼的呢?

    “你要什么?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沈弱流摸了摸耳朵。

    霍洄霄直起腰,食指点唇,挑眉含笑,“一吻足矣。”

    风止花落,众目睽睽,沈弱流此回没再回避,而是大大方方往前一步,揽着霍洄霄的腰踮脚,于他唇上落下一吻,

    “我此生唯你,再无其他。”

    霍洄霄垂眼,露出了这些时日最真切的一个笑,“我定为你赢下此战。”

    沈弱流摇摇头,抬手抚摸他脸侧,严肃道:“……霍洄霄,无论如何,我要你活着。”

    活着就好。

    “好。无论如何,我定活着。”霍洄霄抱起他,放上马车。

    金乌余晖中,马车辚辚朝郢都而去,此番山川异域,心却是同一颗心。

    *

    六月二十八。

    沈弱流于福宁殿生下一子,起名沈旻,乳名阿萨夜。

    旻,即为秋天。

    秋天的小月亮。

    他与霍洄霄相遇的秋季。

    七月,阿萨夜满月,圣上大昭天下,立大殿下沈旻为储,自此封闭后宫,永再不纳妃。

    旨意一下,群臣激愤。

    有怀疑大殿下母妃身份不明,意图混淆皇室血脉的……毕竟圣上从未说过大殿下究竟是谁生的。

    有殿上以头抢地,劝圣上收回封闭后宫旨意的。

    然圣上此番十分执拗,这些人在殿上一个不落地全被圣上舌战群儒堵得说不出话来,更甚至铁血手腕处置了一些怀疑大殿下生母身份的人,下放偏远之地,回京希望渺茫。

    杀鸡儆猴,此后再无人敢在此事上有二。

    于是太子殿下母妃的身份仍旧是个谜,不过据坊市小道消息传……小殿下一双眼天生瞳色浅于他人,就跟太阳底下闪闪发亮的琥珀一般漂亮。

    想来其母妃该是个异族女子。

    ……

    一年后。

    北境王霍洄霄率三大营苦战一年多,终将挐羯人打回了齐齐珀斯山下,战火于今七月初前暂且画上休止符。

    自此,大梁四海升平。

    七月二十五,北境王回京,恰逢圣上千秋节,郢都已经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整个街道鼓乐喧天,爆竹皮散在夏末的夜风里,给天地间蒙上层喜色……喜色沿着长长的天阙大街,汇往皇城至高处,灯火葳蕤间。

    “阿——耶——”沈弱流抱着阿萨夜,一遍遍教他“阿耶”两个字的发音。

    阿萨夜已经一岁了,开始蹒跚着走路,牙牙学语。

    比一般孩子体格健壮些,也比一般孩子聪明些,日常说得最多的两个字便是“父皇”,虽然这两个字也会因为牙没长齐说成“虎皇”。

    其次就是“阿耶”。

    阿萨夜乍着手,露出两颗小米粒般的门牙,跟着父皇读,“阿……呀。”

    沈弱流忍俊不禁。

    这时,窗外殿顶炸开一朵烟火,流光溢彩,照亮整个幽深夜空,阿萨夜被吸引,乍着手咿呀跳着。

    沈弱流没法,只得让福元抱着他去殿外看烟火。

    烟火转瞬即逝,整个天穹又陷入漆黑,沈弱流目光透窗望向天穹尽头,手中握着垂落于颈前的鸣镝坠子……忽然,他紧张起来。

    似乎听见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隔着屏风从殿外传来。

    脚步声消失在殿门口,沈弱流心口狂跳,连走带跑,险些绊倒,几乎是狂奔地走了出去……他看见了那张染上风霜熟悉的脸,风尘仆仆地立在殿门口,浅眸含笑正凝向他来。

    这时,殿外炸开烟火万朵,犹如开到极尽灿烂之时的千万朵花,铺满整个漆黑夜空,照亮天地。

    沈弱流衣袂带风,大步,狂奔,一下扑过去,抬眼含笑,眸中倒映出万千璀璨灯火,亮如晨星。

    霍洄霄双臂展开,将他稳稳接住,拥进怀里。

    ……天穹烟花盛开至荼蘼,又攀升至顶点。

    他唇角勾笑,浅眸光华流转,

    “弱流,我回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