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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1 章 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2)

    毕业典礼那天, 学校大发慈悲把通往天台的大门打开,以便同学们把撕碎的习题本和卷子从楼顶撒下来,另安排了老师维持秩序, 防止拥挤和坠楼事件。

    楼顶人太多了, 走廊也挤满,江饮和昆妲没去,她们手牵手在足球场上散步, 躲清静。

    江饮得意直哼哼, “瞧瞧他们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昆妲附和, 说就是就是,天台我们早去过几百次了。

    空荡荡的天台是个好地方, 江饮利用课间在上面搭了个小窝,不知道从哪里捡的块长木板子,架上角落里几块废砖头就成了个简易小桌, 大课间把早饭带上去吃, 或是摊开课本背一段文言文,天台上背书效率奇高。

    偶尔也逃半节晚自习躺在地上看星星, 星空下的爱爱没能实现, 她们没胆大到那种地步,括弧感叹号和小心心倒是常常有。

    印象最深的一次, 城区线路故障, 导致大范围停电, 那瞬间“轰”的一声, 是人们陷入黑暗时不由自主发出的整齐嚎叫。

    然后她们看见了星星, 细沙般, 大大小小无规则分部,耀光点点, 穿越漫长光年而来。

    星星其实一直都在,只是明亮的人造光把城市夜空映照得诡谲斑驳,掩盖了星星的光芒,大家也总是想不起抬头。

    “星星!是星星!好亮的星星!”

    廉价也昂贵,寻常也稀有,是星星。

    她们还在天台看过下雨,如同漂浮在半空,那真是个奇妙的景象,千千万万的雨丝连接成线,天地间织成一张大网,极目的苍茫。

    还有天台上的晚霞、天台上的大雾,天台上的滚滚的云……

    总之,天台是个好地方,在有限的活动范围,她们看过自然默默发生的许多美丽景象。

    很快她们就要离开校园,何须道别呢,天台一直在,将来一定还会有人发现它的。

    走过足球场,行过林荫路,回到教学楼前,韩笑举着相机冲她们招手,“小水妃妃,来拍照吧!”

    ——“咔嚓。”

    快门声响,转眼即逝的瞬间被定格。

    女孩们手牵手,肩挨肩,白裙无垢,正青春年华。

    为取这张照片,江饮可费了不少功夫,期间心里一直惦记着窗户里那张恹恹的脸,走错了道,还差点闯红灯撞到人。

    她一路心神不宁,终于到家,从车上下来,摘了头盔,额头一圈已经被汗湿透。

    她没时间去计较妈妈的怪异神情,蛇皮袋和行李箱组成的小山甚至都没有进入她视线范围,她满心都惦记着昆妲,想快点把蛋糕送给她。

    蛋糕现做的,路上耽误了点时间,江饮一边跑一边在心里想怎么跟昆妲道歉。

    她肯定等着急了,但没关系,她有办法哄好她。

    “小水!”赵鸣雁朝江饮喊了声。

    “等一下妈妈。”江饮绕过门前小喷泉,“我先把蛋糕送给妃妃!”

    发丝飞扬,脚步轻盈,江饮跑进大门,却突然顿住脚步,身体歪斜,肩膀撞在一侧门框。

    她忍受着剧痛,眼睛暂时不能适应室内光线,有几秒眩晕,等待视紫红质反应,眼前应是错觉。

    如飓风过境,客厅里几棵盆栽倒地,枝叶被踩踏得凌乱,靠墙的一对大花瓶碎了,地上有散乱的生活物品,牙刷、发圈、牛仔裤和连衣裙等。

    “妃妃?”江饮迟疑着喊了一声,声音很轻,本能迟疑、警惕。

    赵鸣雁走到大门前,一言不发看着她。

    江饮回头望了眼,提着蛋糕避开地上障碍物,穿过餐厅往楼上走。

    楼梯上有一条白色水手裙,她捡起来抖抖干净抱在怀里,再次回头望了眼,继续往前。

    房间门大敞着,江饮站到门口。

    书桌竟然倒了,上面零零碎碎的一堆东西倾得满地,地毯位置偏移,边角翘起,推拉的衣柜门有轻微变形,台灯跑到床上去,枕头和凉被却落在地板。

    这里似乎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搏斗。

    江饮走进房间,把蛋糕放在地上,检查过窗帘后背、床底下、衣柜里,却都不见昆妲。

    “妃妃——”江饮呼唤着,又跑到隔壁白芙裳房间,仍是空无一人。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妃妃和小白阿姨又去了哪里?难道是讨债的那些家伙闯进来了?

    快步走出房间,江饮站到围栏边朝下大声喊:

    “妈妈!”

    她急需一个答案。

    ——

    时间倒退回一小时前。

    江饮骑着小电驴离开半小时后,一辆出租车停在别墅门口。

    赵鸣雁正在花园里晾被单,听见声响走过去看,昆姝挎一只黑色书包站在铁门外,正要抬手按门铃,看见赵鸣雁,手收回,喊了声“姨”。

    “小姝回来了!”赵鸣雁赶紧给她把门开开。

    昆姝点点头大步往屋里走,站在楼下客厅喊“白芙裳”,白芙裳从屋里出来,她上楼,赵鸣雁紧随其后,三人一起进了白芙裳卧室。

    “先搬走吧。”白芙裳说。

    这是她和赵鸣雁一早就商量好的,现在这地方住不得了,讨债的人还会再来的。

    这次事故沙场坍塌完全没法比,其中牵扯巨大,遇害者家属是一方面,还有生意上决心置她们于死地的对家,之前说的‘讨债’,里面就包含那些人。

    家里出了事,昆姝被迫中断学业来替昆志鹏收拾烂摊子,她很生气,摘了墨镜围着桌子转来转去发脾气:

    “上次我就跟他说,那样根本行不通,他偏不听!现在好,自己进去了还连累家里人。男人总是那么自以为是、总是那样自以为是……”

    赵鸣雁劝她稍安勿躁,“还没到一切都不可挽回的地步,先不说这些了,过了今晚就走吧,房子我已经替你们找好了。”

    “昆妲呢?”昆姝扭头问。

    “睡下了。”赵鸣雁说:“她这今天精神不太好,吃得也少。”

    “都这种时候了她还睡得着?”昆姝冷嗤,“公司破产了,没钱了,小公主梦也该醒了。”

    “别这样说她,她还是个孩子。”赵鸣雁很维护昆妲。

    “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独自在国外求学,也没见谁把我当个孩子,关心我饭吃得多还是少。”

    昆姝这次回来得很急,连行李都没收拾,她这样清醒的人,其实来之前也细细思量过,白芙裳和昆妲值得她抛下一切吗?

    她很快就会完成学业,她会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她可以长久留在那边,和她们彻底断绝关系,祸事无法波及至大洋彼岸。

    但此刻,她脚踩在凤凰路八号别墅房间地板,其中心路历程就不必再深究。

    她要替昆志鹏担起一家之主的大梁,她说:“也别等什么明天了,现在就收拾东西走吧,省得夜长梦多。”

    赵鸣雁看向白芙裳。

    “小水呢?”白芙裳问。

    “说是拿毕业典礼的照片。”赵鸣雁回答。

    “要不等等她。”白芙裳向昆姝征求意见。她顺从把当家的担子递过去,接受女儿的安排。

    “别等了,赵姨。”昆姝抬起脸,眼神明明白白告诉赵鸣雁,这事跟你没关系,何必惹的一身膻呢?

    白芙裳坐在床边,面对着墙,向赵鸣雁发送最后一个指令,“去把她叫醒收拾东西吧。”

    房间里静下来。

    赵鸣雁是聪明人,她读懂了她们的潜台词,——出了这扇门,大家从此是陌路。

    是啊,人家的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赵鸣雁点点头打开门走出去,说“好”,昆姝却抢先一步,“还是我去叫吧。”

    “你别!”赵鸣雁伸出手,没拽住她,昆姝已闯进昆妲房间,毫不客气掀开她身上凉被,“还睡什么睡,赶紧收拾东西走。”

    最近没怎么认真吃饭,昆妲瘦了好多,白色棉质睡裙下的身体轻薄得像一片纸,她惊惶醒来,不明所以望向床边昆姝,那张盛怒的脸一时没让她认出这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

    昆姝也不知发的哪门子邪火,二话不说就伸手去拽她,昆妲挣扎、尖叫,蜷成一团连连往后缩。

    赵鸣雁上前劝阻,昆姝挥开她的手,转而去取行李箱,衣柜里的裙子抱出去扔到床上,“赶紧给我收拾,收拾完马上走。”

    “去哪里?”昆妲本能发问。

    “去新家,咱们得搬家了,这里不安全,得换个地方住。”赵鸣雁忙跟她解释。

    “为什么?”昆妲不明白。

    昆姝有些急躁,“你听不懂人话?”

    两只火药桶撞在一起,“轰隆隆”炸开。

    昆妲从床上跳下来,把裙子全部塞回柜子里,“我不走!要走你们自己走!”

    “你想干什么?”昆姝与她上前扯扯,昆妲小小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反手退开昆姝,就要藏到衣柜里去。

    “你给我出来!”昆姝伸手去拽她,她尖声大叫躲避,推搡间昆姝身体撞到柜门,发出声闷响,她疼得直吸气,手底下更是不客气,直接就把昆妲从柜子里提出来。

    赵鸣雁上前劝她们别打架,昆姝胳膊肘用力推开她,“不关你事!”

    “我不走,我不走,我等小水给我买东西吃,我不走——”昆妲叫嚷着,手用力在昆姝胳膊上掐,要上嘴咬的时候,昆姝扬手扇了她一巴掌,“你清醒一点好不好!难道你想害死你妈?”

    昆妲不管不顾去挣,扯着嗓子大叫,两人从左打到右,从右打到左,床头台灯倒了,桌子倒了,窗帘也被扯落了一半。

    直到白芙裳出现在门口。

    “妃妃。”

    睡裙被扯坏了,浑身哪儿哪儿都疼,昆妲跪坐在地板上哭,“妈妈,不走好不好。”

    这一走,以后还能不能见到江饮?是未知,她怎能不辞而别,她跟她约好的呀,取完照片就回来,她怎么能不守信用。

    横臂抹一把眼泪,昆妲哽咽着哀求,“等等小水吧,她很快就回来了,她去拿我们的毕业照片了。”

    “你没告诉她事情到底有多严重。”昆姝目露绝望,“你们还要保护她、惯着她到什么时候,你们能护她一辈子吗?”

    她嘶吼出声:“你知不知道昆志鹏在外面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啊,他犯了多少罪,如今树倒猢狲散,有多少人在暗处盯着我们,要拿我们来泄愤?你要死现在大可以走出门让车撞死,你别连累我们!”

    风止,房间死一般沉寂。

    昆妲无声留着泪,赵鸣雁想上前抱抱她、哄哄她。

    察觉到她举动,昆姝展臂拦住她。

    “赵姨,这事你就别管了。”昆姝替白芙裳谢谢她,“感激你多年来对我们家的帮助,真诚感激你,但你真没必要为我们冒险。你不为自己想,也为小水想想,她成绩应该还不错吧,就要上大学了,你别害了她。”

    外面好大的太阳,快把路都晒化了,房间里却那么冷。

    昆妲坐在地上,赵鸣雁站在门边看着她哭红的脸,用目光乞求她,你帮帮我呀,帮帮赵姨。

    昆妲垂下脑袋。

    “钥匙你留着吧,等你搬了家,这房子里有什么看得上都搬走,省得花钱买……只是住不了多久了,房子法院肯定要拿去拍卖的,早走晚走,大家都得走。”

    白芙裳转身离去,“我收拾东西了。”

    好啊,她们就这么绝情,连一个拥抱都不接受。

    “行。”

    赵鸣雁下楼,她听见昆妲再次哭叫起来,却再也没有任何立场去帮她,去救她。

    “姨姨!姨姨!”昆妲在身后哀戚呼唤。

    赵鸣雁大步逃了,她跑出别墅,出门时崴了脚,鹅卵石小径上高一步低一步。

    回到保姆房,她翻出早就准备好的几只蛇皮袋,柜子里的衣裳连衣架都来不及取,一股脑就往袋里塞。

    过了这么多年,赵鸣雁再次被自己的冷静和果决震惊,她原来早有被扫地出门的打算,给白芙裳寻找新的避难所时,也没忘了自己,跟孩子的新家一个月前就布置好。

    昆妲尖锐的哭喊声从花园里传来,赵鸣雁躲在小房间里,一秒、两秒、三秒……

    她忽地起身,大步朝外跑去,脚踝剧痛,却全都顾不得,她冲出铁门,站到马路上。

    只有盛夏时节的凤凰花,血一样开了漫天。

    ——

    现在江饮回来了,向她讨一个交待,这满屋子被强盗洗劫过的惨状是怎么回事?她的妃妃和小白阿姨呢?

    赵鸣雁没想瞒着她,就像昆姝说的,“能护她一辈子吗”。

    客观陈述,实事求是,不夹带一丝个人感情,赵鸣雁两三句话讲明事情经过——昆姝回来了,她们收拾起东西走了,这里不安全。

    就这么简单。

    “所以她是故意骗我离开的,是吗?”江饮问妈妈。

    赵鸣雁没办法回答她。

    江饮回到昆妲房间的床上坐着,赵鸣雁在楼下客厅沙发上等她,几只蛇皮袋留在花园里暴晒。

    十分钟后,江饮下楼,赵鸣雁起身。

    江饮提着蛋糕径直走进厨房。

    十六寸慕斯蛋糕,对角24cm,由九块不同味道的小蛋糕组成,有昆妲喜欢的抹茶和草莓味,也有江饮喜欢的巧克力味,好大一只,够一家人吃的。

    蛋糕放进冰箱,江饮欲返回楼上,赵鸣雁叫住她,“我们该走了。”

    “那你跟我说,她们去哪儿了。”江饮站在楼梯口。

    赵鸣雁坐回沙发上,拒绝回答。

    江饮上楼收拾房间,桌子扶起来,台灯归位,重新铺过床,又找来吸尘器打扫地面。

    到晚上七点,房子里里外外都被她收拾干净,她一言不发回到房间,反锁了门。

    赵鸣雁走到门口,说新家早就布置好了,咱们去新家吧。江饮掀开被子大声喊:“我不去,我就住在这里。”

    江饮不知道昆妲去了哪里,没人告诉她,不要紧,她就在这儿等,昆妲知道怎么找到她。

    昆妲肯定不是自愿,满屋狼藉可以替她证明,代表她曾剧烈挣扎抵抗。

    蛋糕就在冰箱里放着,昆妲肯定会回来的,肯定有机会吃上的。

    “妈妈自己去吧!”江饮扯被蒙住头,即便忤逆,口气还是放得很低。

    赵鸣雁不能把女儿丢在这里,这是一场持久战。她把几只蛇皮袋提到保姆房,回到厨房开始做饭,用托盘盛了饭菜放在昆妲卧室门口,敲敲门,告诉她该吃点东西,然后躲进白芙裳房间里。

    二十分钟后,赵鸣雁打开房门出来看,托盘和碗都不见了,她下楼去厨房看,剩菜搁在冰箱,饭碗已经洗干净。

    江饮当然要吃饭,吃饱才有力气跟大人们打游击。

    她吃完就睡觉,等到十二点,闹钟响,爬起来走出房间,到花园里去,在前门和后门之间来回地走。

    然而昆妲大大出乎江饮的意料。

    花园里庭院灯没开,四处黑漆漆,是防止妈妈在二楼看见她的鬼动作,江饮听见了爬山虎墙一阵奇怪的抖动,火速朝那边赶去,抬起头,一眼看到围墙上攀附的黑影子。

    “妃妃!”江饮用气声喊。

    “小水。”细弱却清晰的回应。

    江饮几乎要尖叫,她兴奋得直蹦,“你等着,我去拿梯子救你下来!”

    昆妲果然偷跑回来了,她没有钥匙,不能从正门进,出门的时候就想好对策,在超市里买了一只巨大的塑胶桶用来爬墙。

    她跟她的小水真有默契,夜这么深了,小水还等着她呢。

    “我给你买了蛋糕!”江饮抱着梯子跑回来,架上墙,借稀薄的月光将昆妲从围墙上解救。

    她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像一对不被封建大家长看好强行分离的小情人,失而复得的喜悦将对方紧紧嵌入胸腔。

    “我给你买了蛋糕!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回来的,我没走,我就等着你呢!”江饮说着说着哭起来,“她们为什么那么做啊,为什么一声不吭就离开,妈妈也不让我去找你。”

    “你别哭呀。”在黑暗中抚摸她的脸,眼泪好烫,昆妲扯了袖子替她擦擦,热热的嘴唇吻过她的睫毛和嘴唇。

    “我买了蛋糕庆祝那些人不在门口举牌了……”江饮止不住泪流,“我回来,家里却到处乱七八糟,你和小白阿姨都不见了。”

    江饮很少掉眼泪,她一定急坏了,伤心坏了。昆妲不停亲吻她的脸,“对不起,对不起——”

    她们蹲在草丛里,像两只蝈蝈,你一言我一语,交谈或许毫无意义,却有安抚心灵的奇效。

    等到情绪彻底平复,她们站起来,互相亲亲对方的脸,牵手从后园走出来,小心靠近房子。

    江饮松开手,先一步探路,进了客厅把蛋糕拿进房间,才下楼去接昆妲。

    她们把鞋脱了光脚在地板上走,猫儿似不发出一点声响,江饮让她放宽心,花瓶的碎瓷片她已经打扫干净,不用害怕划破脚。

    昆妲捏捏她的手,是夸奖,是认可。我就知道,你一定还在这里等着我。

    回到房间,在台灯淡淡的光晕里,她们再次拥抱。

    安全了!

    江饮把蛋糕放在床边地毯上,她们肩挨肩盘腿坐下,把随蛋糕附赠的蜡烛全插上点燃,互看一眼,额头撞撞额头,鼻尖蹭蹭鼻尖,同时猛吸一大口气,“呼”地吹灭。

    “吃吧。”江饮把勺递给她,“我们就这么挖着吃。”

    昆妲正要接过,江饮又突然收回手,“要不我们啃着吃吧,像电视里小叫花子啃烧鸡那样。”

    江饮说她从小就有个愿望,就是像电视里那样痛痛快快啃一只烧鸡,可愿望总也不能实现,现在没有烧鸡,啃蛋糕也是一样的。

    身边要是有大人在,肯定不会同意她那么干,不管是烧鸡还是蛋糕。

    “你总有些鬼点子。”昆妲捧起她的脸亲了一口,“但我就是喜欢你满肚子的鬼点子。”

    这次她们就是要公然和大人作对,她们不让干什么偏要干什么,啃蛋糕不是啃蛋糕,是勇敢和无畏的表现!

    大人们凭什么那么对她们,图省事把两个小孩凑到一起,让她们互相照顾,麻烦来了,就强行带走,使她们分离,未免太霸道。

    “从今往后,我要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谁也别想来安排我。”昆妲回想被昆姝拖拽着离开房子,塞进出租车后座,仍是愤怒不已。

    舌尖舔去她鼻尖上一点白色奶油,江饮凑到她耳边,“我有钱,够我们的学费,我们也可以边上学边打工,只要经济独立,就没人能管我们了。”

    “我也有钱。”昆妲把江饮的耳朵拎过来,嘴唇贴上去说了串数字。

    江饮惊喜瞪大眼睛,“你真厉害!”

    她们掰着手指头数,与全世界对抗需要支付的本钱。

    第 72 章 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3)

    吃剩的蛋糕放回冰箱, 江饮带昆妲去洗澡,她们必须得一起,这样即使赵鸣雁发现, 江饮也能在浴室应付一二。

    昆妲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带走, 那些掉在地板上被鞋踩脏的裙子,江饮都收拾起拿去洗了,即使是最不起眼的一只小发圈也捡回好好收起来。

    拿了要换的睡裙和内衣到浴室, 脏衣服脱了扔地上, 少女纤瘦的身体紧紧相贴, 江饮没忍住笑,往后缩了一下。

    蛋糕里的糖分进入身体, 产生大量多巴胺,她们感觉到快乐。昆妲亲亲她的脸,“虽然才分开半天, 但我特别特别想你。”

    “我也是。”江饮两手松松搭在她腰际, 回以鼻尖吻,“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 妈妈让我走我都没走, 我就怕你找不到我。”

    “我也是这么想的。”昆妲亲昵同她贴贴脸蛋。

    跟昆姝那一架才不是白打,现场越乱, 留下的信息就越多, 她相信江饮一定会发现端倪。

    果然, 聪明的小水没有让妃妃失望。

    只是也落了伤, 昆妲周身关节满是大小不一的青紫, 嫩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江饮轻吻过她肩头一块枣大的瘀青,“你姐真讨厌, 就算要搬家,也不应该那么暴力对待你。”

    昆妲连连点头,说就是就是,“不知道她怎么变这样,凶巴巴,坏死了。”

    “妈妈这次竟然也不帮我了,要是她早点给我打电话,我一定会骑车赶回来救你的。”

    但没关系,她们之间的默契已战胜一切。

    女孩们躲在卫生间,借水声掩盖说大人们的坏话,互相给对方搓澡洗头,断断续续接吻。

    这次真的吓到她们了,怕以后没机会,她们争分夺秒地爱。水温开得很低,昆妲后背抵在冰冷的瓷砖墙,但还是感觉热,江饮进出得快了,她咬紧牙关抵挡,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

    长发像水草紧贴在皮肤,湿漉纠缠,水流拍打在后背,巅峰时江饮轻咬她肩头,她抬高下巴,挂在江饮臂弯的小腿小幅度打颤,手臂紧紧攀附,如溺水之人抓紧浮木,将性命都交于她,喘声震耳欲聋。

    分离时,江饮手掌抚摸她柔软的脸,她面颊红润,眼角噙泪,模样乖巧可怜。浑身卸了力气,昆妲头轻靠在江饮肩膀,湿漉的睫毛好玩扫过她颈侧皮肤,“感觉真好。”

    后知后觉的羞赧,江饮歪头笑。

    赵鸣雁其实昨晚就发现她们了,但没有贸然出声打扰,心疼孩子是一方面,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早饭还是两人份,江饮下楼来寻摸,赵鸣雁装作身体不舒服,让江饮把饭全端走,说自己没胃口。

    “感冒啦?”江饮手背碰碰妈妈额头,又摸摸自己,“也不烧呀。”

    “没事。”赵鸣雁笑着拍拍她肩,“我回去房间躺会儿,你自己吃吧。”

    江饮高兴还来不及,哪顾得细想,托盘端起就跑。

    赵鸣雁走到客厅抬头看了眼挂钟,八点四十分。

    昆妲是昨晚跑的,早上那边应该已经发现她不见了,赵鸣雁心中默默计算从出租房打车到别墅需要花费的时间,再加上早高峰拥堵的半小时,估摸白芙裳十点到。

    九点四十分,赵鸣雁下楼,攥把园艺剪刀在花园里晃晃荡荡,给月季剪剪盲枝,给绣球理理残花。

    如她预料那般,十点整,昆姝和白芙裳准时出现在大门口。

    “赵姨还没走呢。”昆姝伸脖朝门里张望,“一大早好兴致。”

    赵鸣雁故作惊诧回头,“呀,怎么又回来了。”

    “这是我们的家,我们不能回来吗?”昆姝挑眉。

    “哪儿能啊——”赵鸣雁脸上是近年少有的乡下女人的淳朴,“我只是觉得奇怪,昨天轰轰烈烈闹一场,今天又回来。”

    “站这儿半天也不给开门。”昆姝目光探究,“赵姨昨天不也收拾行李打算走,怎么还赖着。”

    赵鸣雁有点不好意思了,“法院的人不是还没来,房子能多住一阵就住一阵,省点房租。再说,我只是个住家保姆,真有人寻仇,也不至于拿我开刀。”

    白芙裳懒得跟她打太极,“妃妃不见了,她是不是偷偷跑回来了。”

    “妃妃?”赵鸣雁立即上前去给她们开门,“什么时候不见的。”

    “少装!”昆姝呛声。

    赵鸣雁通风报信成功,楼下吵嚷声惊动了楼上两个女孩,江饮扯开条窗帘缝往下看,昆姝和白芙裳已绕过小喷泉朝房子走来。

    “快快藏起来!”现在出门找地方躲也来不及了,说不定还会被抓个正着,江饮拽了昆妲就往衣柜里塞。

    昆妲蹲到柜子最深处,江饮想想又安排她躺在柜子底,上面盖一张厚毛毯,几条裙子掩掩好,衣柜外头推门本来是关上,想想还是打开。

    做完这一切,江饮刚蒙上被躺床上装睡觉,房间门开了。

    昆姝跟条警犬似的,屋里四处嗅,门背后、床底下、窗帘和墙壁之间的夹角,最后才是衣柜。

    门扇左滑,右推,昆姝想到昆妲可能藏在衣柜里,却没想到她是横着一条躺在柜子底,下层挂衣区她一层一层翻开,唯独忘了检查底部。

    “可能在别的房间。”昆姝调头出去。

    “什么鬼啊。”江饮顶着满头乱发坐床上。

    白芙裳转身下楼。

    毁坏的家具虽不能复原,满屋狼藉已经被清扫干净,赵鸣雁和江饮尽自身最大努力还原这套房子的整洁。

    “留在这里真没什么意义。”白芙裳坐到客厅沙发,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摸出一盒烟,抖出根递过去。

    赵鸣雁没接,笑着,“没办法,我这人就是恋旧。”

    打火机“咔”一声,白芙裳仰靠在沙发背,薄荷爆珠的清凉气息混着烟草味儿灌进鼻腔,她皱了皱眉,指骨擦过鼻梁,语气颇有些无奈,“我一直觉得你是聪明人,但你这些年好像变笨了,这种时候你应该躲远些的。”

    “也许吧。”赵鸣雁坐到沙发斜对面的餐桌椅,“变笨了,还变得胆大妄为,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赵鸣雁话里的意思,白芙裳瞬间领会,她低头笑笑,探身把茶几上的空果盘端过来掸烟灰,“你确实胆大。”

    昆姝冲下楼,“几个房间都没有,找不到。”她很聪明,立即抬头看向客厅东南角摄像头,“或许我应该去书房看看监控,就知道她到底藏在哪儿。”

    “算了,小姝。”白芙裳掐灭烟起身,“就让她留下吧。”

    大家都心知肚明,昆妲就躲在别墅里,孩子们的小把戏天真拙劣到叫人不忍拆穿,白芙裳离开前视线投向二楼卧室窗户,她知道昆妲一定在窗帘后面看着她们。

    “走吧。”白芙裳转身走出铁门。

    是个阴天,云层很厚,有风,满园的花和树“哗哗”响,遮光帘一角撞击在裸露的小腿,昆妲退后两步坐到床边,垂下脑袋。

    成功躲开‘敌人’的搜索,她却不可避免陷入更深的失落,白芙裳临走时回头那一眼凝睇,使她愧疚。

    “妈妈走了。”

    拉开遮光帘,白亮的日光倾斜,风涌进来,却无法驱散室内沉淀的霾雾,江饮两手揪着衣服边,无措地看着她。

    “妈妈一定对我很失望,我不告而别,连声招呼也不打,让她们担心,还躲起来不让她们找到。”

    “可为什么突然变这样。”江饮到现在不明白,昨天还好好的,她出去取个照片的功夫大家就翻脸成了仇人。

    “要不看看照片。”江饮快步走到书桌边,牛皮纸袋里把照片取出来,“你看看,各两份,我们正好一人一份。”

    “你看,后面他们在楼顶撒纸片,像下雪一样。”

    “这张在树下,我们伸手去够树叶,有阳光穿透,好像青春电影!”

    “还有这张,是韩笑偷拍的,那时候我刚好弯腰捡东西,我样子好像一条狗哦,哈哈哈——”

    “江饮。”昆妲打断她。

    这么连名带姓的地喊,肯定没好事了,江饮闭上嘴,等候发落。

    “我还是得回去,跟妈妈和姐姐一起,家里出了事,这种时候我不能把她们丢下,自己一个人在外面逍遥快活。”

    她看着她的眼睛,有心痛,有为难,但更多坚决。

    “那我再买一个蛋糕,买个更大的,大人小孩一块吃。”江饮立即道。

    “重点不是蛋糕,不是因为我吃了蛋糕,她们没吃……”昆妲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她语文一向好,作文常常被老师夸奖,现在却词穷。

    “那让我妈妈再做一大桌子菜,我们一起吃。”江饮继续转移话题。

    “我还是回去吧。”昆妲不跟她掰扯了,起身走到桌边,把丢在桌面一直没收拾的书包倒空,几件内衣和裙子塞进去,最后是书桌下面抽屉里的大相册。

    取来的照片昆妲带走一份,床头柜抽屉的钥匙还给江饮,“你的身份证和银行卡还在里面,我没拿,你好好收起来吧。”

    昆妲穿好袜子,背上书包,站到门口最后回头望了眼,“好多东西我都拿不走,那边房子很小,装不下。你要就拿吧,我们俩尺码是差不多的,你应该也不会嫌弃我的衣服……不要也没关系,就放在这里。”

    “听妈妈说,法院会把房子拿去拍卖,找到买主以后,这里就不是我的家了……”所以留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江饮耷拉着脑袋坐在床边,有一下没一下扯着牛仔短裤的毛毛边。

    昨晚吃蛋糕的时候还说什么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谁也别想来安排她,才过了一夜就变卦。

    可江饮找不到立场来反驳,她总不能让她抛弃家人。

    “我走了,江饮,你要好好的。”昆妲站在门口,等了几秒,见她还是一动不动,走进屋弯腰抱了抱她。

    江饮立即圈紧她不撒手,“那你告诉我,告诉我新家的地址,我去找你好不好,你告诉我吧!”

    她还揣着最后一丝希望,她们或许把事情想得太糟糕了,现实可能并没有那么坏,冷静下来,等两天,也许会有转机呢?

    “我不知道地址。”昆妲一侧脸颊贴在她肩头,冲着墙无奈笑笑,她甚至不知道是否还会继续留在国内,昆姝已经抢走她身份证拿去办护照了。

    真相如此残酷,她好不忍心。

    “你知道,你只是不想告诉我。”江饮肯定道。但她不怕,她会找到她的地址。

    昆妲松开手,“我走了。”

    江饮微微张口,呆坐不动。

    怎么办呢,她把照片里的自己比作狗也不能逗她笑。

    第 73 章 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4)

    新家在郊区, 大学城附近,赵鸣雁一个多月前就租好了房子,不管江饮考的哪个学校, 周末回家都方便, 车程最多半小时。

    江饮忙着备战高考时,赵鸣雁就陆陆续续把东西都搬过去,这时候要拿的不多, 出租车后备箱完全够放。

    但不管计划再如何周全也总有意外, 江饮要连带着昆妲的行李一起搬。

    赵鸣雁劝她别太执着, 她还挺理直气壮,“这些衣服放在这里不穿不浪费了?还都是贵牌子, 质量也好。她带不走,我替她带,大学四年都不用买衣服了……还有床单被套、台灯、书桌, 起码省了好几万。”

    赵鸣雁看着她。

    江饮耸肩, “我又没说错,能省就省, 不要白不要。”

    好吧, 赵鸣雁只能约搬家公司。

    江饮人不大,看问题角度却新奇刁钻, 赵鸣雁同样也说服自己以省钱为由, 搬空白芙裳半个卧室。

    不能与她厮守, 有她用过的家具作伴也好, 也算聊慰相思了。

    蛮好笑。

    新家那边环境还不错, 附近有个山体公园, 靠近大学城,绿化率相比市中老城区高出许多。

    小区也挺新的, 因地处郊区,三居室的套房租金也不贵,况且赵鸣雁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穷哈哈啃馒头的沙场女工了,她完全负担得起。

    江饮一点搬新家的喜悦也没有,新房子再好也比不上凤凰路八号,当然这是事实,凤凰路整条街都是独栋别墅,是市里出了名的富人区。

    但重点不在房子的大小。

    江饮从进家门就闷不吭声,只因为她在路上向妈妈打听小白阿姨的新家地址,赵鸣雁没有告诉她。

    她的叛逆是无声息的,妈妈为她付出了很多辛苦,她不会公然忤逆,但也做不到绝对体谅,于是以沉默相对。

    帮着妈妈里里外外收拾,小家具各就各位,裙子一件一件抖利索了挂进柜子,江饮同时在脑海中思考对策。

    套话?不行,妈妈很厉害的,那点三脚猫功夫在她面前实在不够看。

    威逼?也不行,搞不来招来一顿暴打,得不偿失。

    跟踪?更行不通,容易被发现不说,也不能保证妈妈每次出门都是去找小白阿姨。

    江饮之所以肯定妈妈和小白阿姨之间仍是藕断丝连,并不是凭空猜想——妈妈离开别墅前,清空了小白阿姨的酒柜。

    白芙裳睡眠不好,每晚睡前都要喝两杯,常举着高脚杯在花园里无所事事逛。

    一个屋檐下生活那么多年,江饮知道她这个习惯,而妈妈不是工作应酬,必是滴酒不沾。

    搬家后第三天,江饮想到个好主意。

    中午吃完饭后,她下楼去小区里逛,故意把手机落在一处人迹罕至的角落,拨拨杂草盖住,然后回家跟赵鸣雁说手机丢了。

    江饮的手机是昆妲淘汰不要去年的旧款智能机,赵鸣雁的也是,这母女俩老喜欢捡人东西用了。

    赵鸣雁坐在电视面前择豆角,面上风轻云淡、波澜不惊,“握不住的沙,不如扬了它,丢了就丢了吧,再买新的。”

    刚吃过饭,厨房里却飘出五花肉裹满红糖烹炒出的甜蜜肉香,择豆角是为炖肉吧,炖好了带给谁?江饮先不揭穿她,只说有办法把手机找回来,请求妈妈把自己的手机借给她用用。

    赵鸣雁说怎么用,江饮说高科技,你不懂,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反正是能找回来。

    于是赵鸣雁放下盆里的豆角跟她下楼,在电梯里把一切可能会被江饮破译的短信和通话记录全部删除。

    江饮拿出九年义务教育加高中三年,抄前桌数学卷子练出的一对镭射眼偷瞟,心中冷嗤一声。

    任你心机再是深沉,还是败在了对科学的无知。

    她看短信干嘛,短信有毛用。

    两部手机关联,系统查找定位,江饮很快就在地图上锁定手机位置,当然不需要定位她也知道,然后她欢呼一声,嚷嚷说“找到啦找到啦,就在小区里,幸好没丢远”。

    赵鸣雁问怎么找的,江饮指着屏幕上刚下的一个定位软件,胡编说就是它,输入手机号,天上卫星监测到,就能看到另一部手机的位置,这就是科技的力量。

    “那还挺好。”赵鸣雁哪懂这些弯弯绕,密码也轻而易举被她骗去。

    手机找回来了,电梯里江饮看见妈妈果然上当,把刚才下好的定位软件卸载,安心揣回裤兜,以为就此能躲过卫星追踪。

    接下来的事就容易多了,江饮每天都躺床上用手机监视妈,把她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用备忘录记下来,地图上搜索,最后确定了离家六公里的一处老小区。

    江饮挑了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出门,蛋糕店里坐了两小时,又是一只16寸慕斯蛋糕。

    说她聪明也聪明,说笨也笨,尽管昆妲一再强调,跟蛋糕没关系,她还是坚持己见,一定要把蛋糕送到,邀请大家一起来吃。

    和昆妲的再遇很突然,江饮把车停着小区外面,提着蛋糕往里走,正准备找人打听最近小区里新搬来的漂亮姑娘时,一抬眼就看见蹲在树下喂流浪猫的昆妲。

    几天不见,她好像又瘦了些,伸长的手臂细瘦,裙子挂在身上,风吹过,显得很空。

    江饮就那么远远看着她,一句话不说地看着她。

    直到昆妲感受到她的视线,缓缓转过头来。

    两人面对面站着。

    江饮顶着烈日站在水泥路上,头盔闷出一脑袋汗,淌进眼睛里,蜇得有点疼。

    昆妲站在树荫下,敞开的猫粮袋被一只大橘打翻了,大橘光顾着吃,两只小奶牛喜欢她,绕着她两条小腿转圈,脑袋蹭来蹭去。

    上次分别并没有闹得很难看,还算有商有量,一个要走,一个也没留。

    但那时昆妲就十分肯定,江饮会找来的。

    只是再见都有些没话说,脑子里翻来搅去,找不到一句合适的开场白。

    倒是买菜回来的昆姝先打破僵局。

    昆姝提着一兜子肉蛋奶站这两人中间,看看昆妲,又看看江饮,顿感挫败。

    “你们母女俩还真是……”本来想说阴魂不散,觉得话重了,到嘴边拐个弯,昆姝改口说“执着”。

    江饮当时没明白,提着蛋糕跟她们一起上楼,进门才知道昆姝说的“执着”是什么意思。

    她的好妈妈就坐在人家客厅沙发上包馄饨呢。

    说什么“握不住的沙不如扬了它”,自己拌了一大盆肉馅,坐人家客厅里包,满手的面粉,还在那笑呢,说“我不在的时候,就煮馄饨吃,这个方便”。

    母女俩面面相对,半晌无言。

    白芙裳先笑出声来,“你俩还真有意思。”

    为躲仇家,赵鸣雁给白芙裳找的这套房子位置很偏,是铝厂的职工房,位于这片老小区的最深处,周围全都是热心的大爷大妈,消息灵通,若发现敌情也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得亏遇见昆妲,不然靠江饮自己还得费些功夫,导航到这些老街老巷子里就不好使了。

    昆姝把蛋糕接过拿去放冰箱,江饮换了鞋走到沙发边,赵鸣雁没忍住问,“怎么找来的?”

    江饮没搭理她,还翻了个白眼。

    昆妲站旁边扯扯江饮袖子,江饮转身跟她进卧室。

    这个房间比凤凰路八号那个小太多了,甚至比不上江饮几公里以外的新家,靠墙一张单人床,床边一张旧书桌,角落缺了半边门的衣柜,看不出本色的破窗帘,别的没了。

    柜子里放不下那么多行李,也没必要放进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收拾起走,几只大小不一的行李箱塞满了过道,昆妲施展乾坤大挪移失败,死活腾不出地招待客人,回头无奈笑笑,江饮已跨过重重山险,站到了床边。

    江饮伸出一只手,昆妲抬起头看向她。

    她们从见面到现在没说过一句话,然而千千万万句都在眼睛里了,一抬眸,一垂帘,尽都懂得。

    昆妲把手搁在她的手心里,江饮牵起她,带她跨过障碍。

    这里也远不如凤凰路八号安静,楼下小孩撒欢尖叫、流浪狗追咬、两口子吵架、车子过路……

    人声喧嚣,市井驳杂。

    难以名状的悲伤裹挟着她们,坐在窄小的木床边,她们各自垂着脑袋,两只手牵在一起,仍是久久的无言。

    “你的东西,我……”江饮开口时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那么久没说话,嗓眼像含了把沙,声音又干又哑。

    昆妲伸手,从床头柜上拿了水杯递给她。

    这水杯是江饮高一那年送她的,因为她不爱喝水,江饮专门买了只800ml的,随身带着,监督她每天至少喝一罐。

    现在她已经养成习惯,不需要人盯着也自觉喝水,江饮注意到瓶身上略有磨损的刻度表,还有200ml,证明她今天有在好好喝水。

    “挺好的。”江饮前面要说什么来着,已经忘了。

    她有记得喝水,就挺好的。

    假如以后她们真的不能继续在一起,她也会记得喝水。

    “你呢?”昆妲声音很轻,雪飘在窗台上那么轻。

    “也挺好啊。”江饮吸吸鼻子,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堵,呼吸困难。

    “房子很新,离大学城也近,以后可以常常回家,吃妈做的饭,只是……”

    挺好的一个家,靠边的一套,明厨明卫,采光好通风好,也宽敞。

    只是没有你。

    “你别哭。”昆妲手掌抚向她的脸,“我希望你好,你以后一定会好的,愿望都会成真的,你和赵姨会有属于自己的大房子。”

    “我哭了吗?”江饮泪眼朦胧望向她。

    第 74 章 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5)

    江饮把掉了一扇门的破衣柜的另一扇门卸了, 竖在墙边,空地上的行李箱塞进去,勉强给小房间腾出条人走的道, 又把昆妲床上乱扔的几件衣服整理好, 眼泪就干得差不多了。

    她不喜欢哭,她很少哭,小时候每次过完年, 爸爸妈妈说要走, 要回城里打工, 她都强忍着不哭,尽量往好的方面想。

    好的方面有很多, 比如妈妈不能再监督她写作业,爸爸不会再教训她漫山乱跑,大人去城里能赚到钱, 有了钱才能继续上学, 有了钱才能吃饱穿暖……

    可现在江饮脑浆都快烧干了,也想不出一件昆妲不在的好来。

    伺候她, 挨她的打挨她的骂, 三伏天扇扇子冬月里暖脚,都习惯了呀, 以后谁能接替她的位置?

    在小白阿姨的新家吃了晚饭, 一人又分了一小块蛋糕, 江饮和昆妲回到房间, 昆姝打开门走进来, “你们还不回去?”

    “她今晚在这儿睡。”昆妲替江饮答了。

    “这么小的床哪儿够睡。”昆姝提醒她们, 时过境迁了,这里不是凤凰路八号, 靠墙的木板床还没你脚边一块地毯大。

    昆妲厌烦看她一眼,“你管得宽。”

    “我看你的大小姐脾气还能维持多久。”昆姝离开房间,门大力甩上墙。

    昆妲两步跨过去,朝外头喊:“我请你别多管闲事就是大小姐脾气了?睡你床上了?你管上瘾了吧,是不是我内裤穿什么颜色也得由你决定。”

    “妃妃!”客厅里白芙裳一声呵。

    昆妲“砰”地砸上门。

    这栋上世纪遗留至今的年迈老砖房浑身一颤,四面墙“簌簌”掉灰。

    “她妒忌我们。”昆妲回到床边,捏住江饮一只手,“她孤家寡人,没人值得她留恋,所以故意找我们不痛快,你别理,当她放屁。”

    江饮回握她的手,“你也别生气。”

    “你来看我了,我高兴呢,不生气。”

    从那时候,昆妲就知道自己其实也挺能吃苦的,江饮在的时候,她一点也不觉得床窄。

    换个思路,把小房间当成一只拉高拉长的大衣柜,什么苦就都不是苦了。

    过去她们常常睡在衣柜里,现在也睡得,床越小,她们靠得越近,依偎得越紧。

    以后无论住多小的房子,多窄的阁楼,都可以把它们当成只大衣柜,撩起裙摆轻轻地扫过脸,就能回到她们最快乐的那段日子。

    本就是藕断丝连,现在两片严丝合缝粘回去了,此后江饮常来,小电驴晃晃荡荡穿过长街老巷,停在楼下,她朝着窗户用力挥舞双手,“妃妃!妃妃!我来啦!”

    昆妲有时故意不理,她也不着急,在楼下喂喂猫、逗逗狗,啜冰棍吃烤肠,和邻居小孩玩跳房子。

    连着来了好几天,终于昆妲受不住诱惑,被拐下楼。

    出门的时候昆姝就站在客厅里看着,昆妲躲开她的眼睛,怕又挨她的说,门口换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眼。

    “我出去一下。”昆妲说。

    昆姝转身去阳台,晾衣杆在半空戳来戳去,半天取不下一件衣服。

    “晚上不用等我。”昆妲关闭房门前飞快补了一句。

    隔壁阿姨刚巧出门,热情跟她打招呼,昆妲笑笑,出笼的小鸟似扑腾着翅膀飞走。

    江饮带她去了附近的山体公园玩,爬到山顶扯脖朝着天“啊啊”大喊,又去湖里划船,买一小把杂粮米喂鸽子,晚上还去吃了火锅。

    好久没这么痛快玩,直到太阳落山,两人站在路边手拉着手,还舍不得分开。

    这个季节,天真正黑透已是夜里七八点钟,路灯是一颗颗排列整齐的人造星星,人站在灯下,肤色是暖融融的橙黄,江饮幸福得直犯迷糊,产生一种错觉,她们似乎又和好了,又回到从前。

    “我得回家了,不然妈妈和姐姐会着急的。”昆妲晃晃她的手,“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江饮晕晕乎乎不肯醒来,“走回去吧,我送你走回去。”这样路上就能再与她多消磨些时间。

    她们手牵手在行道树一大块一大块边缘模糊的阴影下跳跃,期间江饮手里剩的半个冰淇淋掉地上,本能要弯腰去舔的时候,被昆妲及时拽住。

    “我没想那么干。”江饮抓着后脑勺傻笑。

    “要不再倒回去买?”昆妲提议。

    江饮用力点头,“好啊!”

    于是她们又调头往回走。

    脚步匆匆的夜归人,串流不止的车辆,霓虹闪烁的大世界,真希望这条路永远也没有尽头。

    昆妲几次看向身边人,想告诉她,以后别来啦,别惦记她啦,可又不忍心,想着再让她高兴五分钟吧。

    五分钟又五分钟,江饮话却一直没个完,东拉西扯,说星星说月亮,说广玉兰的花六七月开,香樟树的叶子却是四五月落,知道为什么吗?有些树的叶子就是春天才落,长出新叶才落。

    “春天的落叶,听起来是不是有点伤感。”江饮转过脸看她。

    昆妲轻轻点头。

    万物生发、欣欣向荣的季节,无可奈何的分离。

    狠话一再延期,两份第二支半价,冻得舌头都木了,话更是难以启口。

    直到进小区,站到楼道口,她们互相吻过面颊,江饮在她耳边小声,“我给你发短信,可以吗?”

    昆妲猛地握住她手,警告自己不能再继续沉沦。

    江饮却把这当作她无声的回应,四下里张望,在她唇瓣落下轻轻一吻。

    “等我的信息!”

    江饮蹦跳着跑远。

    嘴唇残留湿热柔软的触感,昆妲咬住自己的食指,也犯了傻,再努努力,事情说不定会出现转机?

    情绪反反复复,一颗心也忽上忽下,江饮离开许久,昆妲才后知后觉感到累,玩一天确实也累了。

    她转过身,楼道像一只黑漆漆的大嘴,猛地跺一脚,声控灯才颤颤巍巍亮起来。

    走到二楼,她闻见浓烈刺鼻的油漆味儿,忽地心慌意乱,快跑几步,在三楼的楼梯拐角,她缓缓抬起头,见满目血红。

    楼道墙壁和家门被泼洒了大量油漆,半启的房门似一道狰狞的伤口,血色不断从伤口里涌出来,老旧的钨丝灯下,斑驳的墙面,暗疮已发黑发脓。

    地面有拖把清扫过的痕迹,油漆半干,鞋底踩上去黏黏的,这质感跟血真像。

    昆妲走到门口,伸出一只手,拉开房门,她手上便也沾了血。

    惨白地板砖上布满凌乱的血脚印,室内笼罩着一片昏昏的青烟,昆姝躺在沙发上抽烟,味道很浓很呛的男士烟。

    昆妲下意识皱了皱鼻子,视线探究,昆姝对她的疑惑却没有反应,瘦削的脸颊藏在一片浓烟后面,似难辨神情的幽灵鬼魅。

    隔壁房间有持续不断的争吵声,黄漆斑驳的门扇不具备任何隔音效果。

    主卧稍比昆妲的小房间宽敞些,但也没大到哪里去,一米五的双人床摆中间,两头人得侧着身体走。

    白芙裳坐在床里头靠墙一侧,赵鸣雁站在门边,满身都是打扫时染上的红漆,可凭她一个人怎么能擦得干净,就算把地面和墙壁全部恢复洁净,她也拭不尽她心里的血。

    赵鸣雁近乎哀求,“我们可以换个城市重新生活的呀,你跟昆志鹏本就名存实亡,现在他进去了,她还得为他守忠不成?”

    “换个城市生活,你说得容易,谁知道他们还会不会继续找上门来。吃饭吃到一半,又冲进来泼我一身怎么办?几十岁的人,你别傻了,就别管我的事行不行?”

    烟雾和油漆冲鼻的腥气熏得人眼热,赵鸣雁手背快速擦拭过,却掩不住哽咽,“我可以帮你啊,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你怎么就不愿意回头看看我,人生有许多种可能的,没必要一条道走到黑,欠的钱我帮你一起还,熬过这段日子,以后会好的。”

    熬过这段日子,真的会好吗?昆妲不知道,又什么时候能熬出头呢,就算熬出头,还能跟从前一样吗?

    她听见妈妈尖锐刺耳的呐喊,如一记惊雷劈在耳畔,她从来没听过她如此的声嘶力竭。

    “你就来看我笑话吧,你以为你现在翻身了有钱了,就可以来安排我了?赵鸣雁,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说白你就是个保姆,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来指使我!”

    昆妲听见另一个声音哭泣着:

    “你别这样想我,我真的只是希望你好,我确实没什么本事,但我会尽我所能,我们一起面对,总能渡过难关的……”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和奢侈。”白芙裳的声音冷酷而决绝。

    “我没有、我没有……”赵鸣雁辩解,“我不是可怜,我也不是看你笑话,我只是希望你好,希望你能有新的人生……”

    “我不需要!我就是死,饿死在大街上,也绝不会接受你!”

    “我求求你了——”

    房门打开,两人撕扭着来到客厅,昆妲下意识退后两步。

    昆妲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妈妈,眼珠赤红,面目狰狞,口中不断喷吐恶毒的词汇,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把赵鸣雁推到门口,嚷嚷着:“滚呐!滚呐!别让我再看见你!”

    门“砰”一声响,赵鸣雁卑微的乞求隔绝在门外,白芙裳浑身脱了力,跪倒在门内,双手掩面,无声大哭,双肩颤抖如秋叶。

    房子里的青烟久久散不开,她们像闷在缸里的鱼,呼吸不到新鲜空气,生命开始进入倒计时。

    “叮——”

    一声清悦电子音。

    昆妲从小包里摸出手机。

    [明天,我们回到小花园里去吧,我的小房间,有惊喜哦!等你。]

    第 75 章 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6)

    房子里里外外都被油漆的气味塞满了, 昆妲躺在小床上,楼道四面墙壁像一只巨大的传声筒:

    “唰唰唰——”

    “唰唰唰——”

    是赵鸣雁在外头拿扫把用汽油洗地。

    白天来泼油漆的那拨人很凶,邻居们吓得不轻, 赵鸣雁一直“唰唰”到十点半, 也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请她回去休息。

    十一点,外头没了动静,昆妲开门出去看, 楼道布满湿漉的水渍, 地面油漆已经被清理干净, 只剩墙面和大门,洗洁精、汽油和油漆的气味儿混合在一起, 有点熏眼睛。

    昆姝从房间里走出来,昆妲回头,“妈妈睡着了吗?”

    点点头, 昆姝长出了口气, “她走了吗?”

    “走了。”昆妲合拢门,“外面也弄干净了。”

    后半夜她们蹲在地上用美工刀细细刮着地板砖上已干透的油漆, 期间无话, 随后动作很轻地洗漱,凌晨三点才各自返回房间休息。

    昆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还认床, 从搬家就一直亏欠着身体的睡眠。

    凌晨四点, 她看见月亮从房间的小窗户里滑进来, 窗台上像落了薄薄的一层雪, 她第一反应是摸出手机拍照, 迫不及待想告诉江饮——看看你的窗外。

    照片拍了,聊天框里勾选图片, 却迟迟没有发出去。

    算了,昆妲躺倒。

    五点她实在抵不住困倦睡去,七点半被楼下车辆尖锐的鸣笛声惊醒,头痛欲裂。

    没有空调的小房间闷热难当,她噩梦连连,难以醒来,又眯了半个小时,实在抵不住热才爬起来去洗澡。

    昆姝不在,出门办事了,昆妲下楼去买了早餐回来,进房间看妈妈。

    白芙裳还睡着,她昨天哭得好厉害,直把自己哭晕过去。

    电风扇搁在床尾对着吹,风里一股老房子的霉味儿,倒也稍驱散了闷热,昆妲弯腰亲亲她的脸,小声喊“妈妈”。

    “别怕。”白芙裳握住女儿的手,半梦半醒,声音虚弱,只是重复“别怕”。

    “我不怕,你和姐姐都在,我就不怕。”昆妲小声哄着她。

    喂她吃了半碗粥,她倒头又睡下,在床边坐了会儿,等她完全睡着,昆妲才轻手轻脚离开房间。

    从铝厂家属楼到凤凰路八号,公交车程近一个半小时,够远了吧?还是被那些人找到了,昆妲庆幸昨晚不在,也愧疚昨晚不在。

    可她在又有什么用呢?她能阻止他们的恐吓吗?

    在昨晚之前,昆妲一直以为事情真像江饮说的那样,熬一熬说不定就过去了。

    又空又远的漂亮话确实很能迷惑人,但那也不能全怪江饮,她又懂什么呢?她永远做一只天真无邪的小狗好了。

    凤凰花开得好漂亮,昆妲从来没发现这条路上的花竟开得这样好,这红没有油漆的刺鼻气味儿,红得堂堂正正、大大方方,朝窗边探头,她大老远就看见江饮捧着花束站在路边。

    车子在站台停稳,江饮还不敢过去,她不确定车上是不是载了昆妲,直到那抹纯白的裙角出现在视野。

    已经等不及她走到近前,江饮欢呼跑跳上前迎接。

    “送给你!”江饮把一大束黄灿灿的向日葵塞进她怀里。

    好亮的颜色,昆妲过分缺乏睡眠和营养的脸蛋也映照得热烈饱满,江饮因此忽略了她笑里和向日葵花瓣一样淡淡的苦味。

    江饮牵着昆妲从正门进入花园,之所以把约会地点定在这里,是江饮从妈妈那里得到一个好消息:

    “等我们以后赚到钱,就可以把这套房子买下来,我们就能搬回来住了,还是我们原来的房间,还是一样的花园。”

    江饮兴致勃勃,“我妈说,被弄脏也没关系,再粉刷装修就好!”

    这个愿望真是太好了,比之前所有的都要好,“我买房子的愿望可以实现,你回家的愿望也可以实现,我们的愿望一起实现!”

    所以她准备了一点小惊喜。

    昆妲木然跟随她穿过花园,才多久没来,野草就把砖缝里塞满了,花朵凋零在鹅卵石小径,路当中甚至有只晒太阳的青蛙。

    “别怕,没毒。”江饮朝前一跺脚,青蛙蹦跶进草丛里。

    之后很多年,昆妲时常想起江饮这个幼稚的惊喜,孩子式的惊喜:

    她在房间小床上铺满了花瓣,假装它们是一片柔软的海,又在天花板贴满了剪成四角的小星星发光纸,模拟星空。

    房间窗帘的罗马杆上挂了一块黑绒布,关上门,四处透不进来一点光,昆妲摘下进门前江饮套在她头上的眼罩,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片童稚的海上星空。

    某个瞬间,昆妲进入短暂的生理休克。

    血液滞流,心脏停止跳动,随即剧烈的疼痛从四肢蔓延,急需要做些什么,才能抵抗汹涌悲伤的夺眶而出。

    “妃妃公主,欢迎来到我的童话世界,让我们一起来体验海上星空吧!”

    手心温热的触感,却如针刺,昆妲飞快甩开她,黑暗的房间中没有目的仓皇躲避。

    “妃妃?”江饮困惑的声音。

    后背抵着墙,手摸到黑绒布细腻的触感,昆妲毫不犹豫挥手扯下。

    日光倾泄,刺破幻境,童话世界瞬间崩塌。

    江饮下意识抬手遮眼。

    “你真的很幼稚。”昆妲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漠而疏离。

    嘴角下撇,眼尾有了些失落的弧度,江饮被这没头没脑的一闷棍打得有点懵,还是勉强扯出个笑,“你不喜欢吗?”

    她身上失踪好久的那股自卑回来了,抓住她弱点,昆妲乘胜追击:

    “发生了这么多事,你怎么还是一点没长大。你以为弄几张破贴纸就能解决问题,就能把我糊弄住吗?还买房子,太可笑了,你知不知道这套房子现在值多少钱,你要挣多少钱才够买下它!你一个乡下妹,别异想天开了。”

    “你以为你是谁啊。”滚烫的眼泪划过面颊,昆妲快速抹去,“你别忘了,你只是我们家以前保姆的女儿,你忘记刚到家时候的样子……”

    昆妲上前两步,手指连连戳在江饮额头,戳得人不住后退,那瞬间她也不敢想象自己能做到如此的狰狞恶毒:

    “背一只补了又补的烂书包,满身臭汗,脚趾缝里塞满黄泥,还带着不知道什么年代的老古董搪瓷洗脸盆。见人连话都不会说,穷抠搜,又蠢又笨,我丢进垃圾桶的泡芙捡起来给你吃,你还美得呢,你当真是没有一点自尊吗?”

    后背撞到墙,再退无可退,江饮一双大眼布满疼痛和惊怖,还有深深的不解,她不懂,“为什么这样说我。”

    “因为这就是你,再好看的衣服也包装不了你,也无法掩盖你的本质。”昆妲说。

    “那我现在也变漂亮了呀。”江饮反驳。

    面上余痛还在,她却已经笑起来,心里虽也有点嫌弃自己的厚脸皮,可这种时候,除了厚脸皮还能怎么办。

    快速拢了下头发,江饮调整好面部表情。她昨晚上就没回家,在小房间里剪了一夜的星星,早起又在花园里采花瓣,把房间布置得漂漂亮亮,独自演习了一遍又一遍,还特地打扮过,选了条最漂亮的裙子,头发也学人用夹板烫得直直披散在后背。

    “而且我知道,你只是想赶我走,想保护我,我都懂嘛,苦衷,你之前说过的。”江饮笑容更大,为揭开她尖锐的伪装而隐隐得意。

    多年相伴,她们了解对方胜过了解自己,房中陷入寂静,忽然冷场。

    事实被戳穿,她们都有些不适应这种场面,同时也欠缺一点成年人应具备的适可而止。

    “所以你是故意这么说的,要赶我走。”江饮追问,要一个肯定的答案。

    只要她说是,黑绒布重新挂上去,全可以当作无事发生。

    “我是想赶你走,你留在我身边,除了让我心烦,起不到一点作用。你是有钱有权,能摆平昆志鹏犯下的事,还是有超能力带我去外太空生活。人可以天真,但不能愚蠢。”

    昆妲自己也感到惊讶,这些字句是如何组合到一起。

    “家里有钱有势的时候,你可以做我的小丫鬟小书童,陪我上学陪我玩,但现在你没有用了,你对我来说没有用了。但你也不亏,我家花钱供你上学吃喝直到高中毕业,我们也算互不相欠了。”

    别墅很大很空,钞票堆出城市里昂贵的一份清静,外头太阳好大,却永远也照不进保姆房这扇朝北的窗。

    夏天昆妲很喜欢待在这里,享受这里独一份的阴凉,现在这份寒气化作尖针缓缓从后背和脚底刺入身体,江饮面露绞痛的苦楚。

    可她还是不相信,记忆的海面上她捕捞到一截浮木,“那也是你让我保证,不管怎么推开我,我都不能走。”

    江饮顿时有了底气,试着去牵她的手,“不管你说再多狠话,我都不走。”

    昆妲想起小半月前,江饮指着毕业典礼那天照片上的自己,把自己比作一条狗,只为逗她笑。或许她低估了狗的忠诚。

    后退两步,昆妲避开她的肢体触碰,“人要脸,树要皮,江饮。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坚持真的没意义,只是惹人厌烦,我说不需要,就是不需要,此一时彼一时,你的存在对我来说没有价值了,我没空也没心情来陪你玩这些幼稚游戏。”

    昆妲说完转身就走,江饮哭着来追,鹅卵石小径上跑出一截,江饮牵到她的手,却被反手推到了莲池里。

    鱼儿惊退,池水飞溅,开了一半的睡莲枝干从中折断,江饮半身陷在池底淤泥,水不深,仰躺也只淹到胸口。

    有几秒,昆妲几乎忍不住冲进池水里把她救起来,但那必然意味着之前所有辛苦都白费。

    她没什么好点子了,这一套都是跟白芙裳学的,再想新的,她没主意了。

    岸上,水里,两方僵持不动,江饮眼巴巴望着她,泪不住地流,讨她一个施舍。

    昆妲毅然抬步离去。

    第 76 章 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7)

    此后昆妲常常回想起那一天, 有心痛,但更多是庆幸。

    逃亡、消失,已经是负债累累的她们能选择的最好的一条路, 但在那之前, 少年人对世界有限的认知,她并不知道之后会遭遇什么,也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

    只有一点很清楚。

    她有过被绑架的经历, 可那些人决不会有沙场老实巴交民工们的好心, 还会提前给她准备一只山寨的芭比娃娃用以安抚。

    当然, 沙场民工们的‘老实巴交’只因昆志鹏丰厚的家底可供勒索,如今她身无长物, 所拥有的仅是少女花蕾般的身体和健康的肾脏、明亮的眼睛。

    而商人们永远懂得把利益最大化,显然前者可供勒索的时间更久。

    从小所受的教育,使大家都拥有一种天真的正义感, 有些人足够幸运, 可以一直生活在真空保护罩内,而有些人从始至终就是制造这些真空保护罩的人。

    天真也意味着愚蠢, 意味着可操控。

    她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乡下来的小黄狗见过最大的世面就是凤凰路八号的昆家别墅。

    别试图跟一只天真的小黄狗讲明白人心有多坏多歹毒,它听不明白, 只会左右歪头, 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你, 两爪讨好搭在你膝盖上疯狂摇尾巴。

    遗弃的过程并不顺利, 昆妲没能顺利走掉。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是你说, 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不能放弃!是你自己说的!是你要求我那么做的!”

    江饮从莲池里爬起来追, 不顾得满身黑泥,横臂抹一把泪,“我不会放弃的,随便你怎么对我,我不会放弃。”

    “滚开啊!”昆妲回头冲她嘶吼。

    江饮满身泥水滴滴答答往前跑,不断抹去晕染视线的泪花,昆妲快走到铁门边,她顿时顾不上跟她理论,只哀求:“你别走啊,你别走啊——”

    铁门故意作对,锁舌卡住了,死活也打不开,昆妲捡起旁边罗汉松花盆里一块巨大的鹅卵石,横臂指,“你给我站那!”

    江饮不听。

    鹅卵石砸在脚边,江饮缩了下肩膀,本能刹住脚,扬起脸,眸中惊痛更深。

    昆妲站在铁门边看着她。

    她是打扮过的,为了小屋里的浪漫海上星空。

    好多次,她们在学校楼顶星空下接吻,约定说等毕业了一定要去看次真正的星空,没有城市光污染的,最纯粹的星空。

    变故来得突然,江饮也没有失约,准备了一场童话星空来讨她欢心。

    如今童话破灭,漂亮裙子和披散发都加重了江饮的狼狈,小腿可能是被树枝划的,一道细长的血口子,血顺着淌,溶进她脚底积蓄的那滩黑泥水里。

    昆妲浑身脱了力,“你别喜欢我了吧,江饮,算我求你。”

    眼泪在脏污的脸庞冲刷出两条沟壑,江饮傻乎乎问:“那我要喜欢谁。”

    “你就要上大学了,你可以喜欢学校里任何一个女生,你就放过我好不好?让我安安心心的。”

    “那我们不一起上大学了吗?”江饮哭着问。

    看吧看吧,她果然还是什么也不懂。

    昆妲不想再废话了,扭头继续对付门锁,江饮抓紧进攻的好时机,大步朝她跑去。昆妲飞快扭头看一眼,抓起石头又朝她扔过去。

    这次砸中了,江饮小腿剧痛,身体也随之一偏。

    “我让你滚开呐!你滚呐!”

    江饮扑上去抱住昆妲小腿,任她拳头小雨点似落下,抿唇咬牙抵挡。

    拳打脚踢不够,昆妲用上了嘴,一口咬在她手腕,江饮受不住痛松开手,昆妲挣脱桎梏,也没力气了,坐在地上“呼呼”直喘。

    早知道这么难,何必还来见她。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哀戚绝望,痛到深处,满腹的委屈无法诉说,躺在地上手指倔强扯住人衣角不放。

    昆妲甩开她手,爬起来继续尝试开门,江饮真是只狗,就咬死她不放,昆妲围着喷泉绕圈,她往左她也往左,她往右她也往右。

    瞄准停在铁门一侧的电瓶车,昆妲使了个假动作,江饮上当后她快速朝车子跑去,在江饮反应过来继续追击时,将车子推倒横在两人面前。

    江饮有点生气了,她很爱惜东西,电视里两口子打架摔碗,她都恨不得冲进去拎起他们耳朵好好教训一番。

    她的软肋昆妲再熟悉不过,立即捡起头盔朝她丢过去,江饮本能偏头躲了一下,没躲开,头盔砸在额角。

    昆妲转头继续对付门锁,这次终于打开了,她推开门跑出去,在路边挥手拦出租车。

    一声小动物痛苦的哀叫,江饮一瘸一拐冲出去,车门已“砰”地关闭。

    “快走!”昆妲朝着司机大声吼。

    江饮说不出话来,车子发动,她往前追了两步,急得直跺脚,嗓子里“呜呜”不停,又跑回去,要骑车追。

    车子半天扶不起来,江饮跑到门边去看,又回来试着继续努力,终于她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连连地跺脚哭。

    头盔掉进花丛里,压倒了一束小茉莉,江饮站在空地,手捂着额头上流血的伤口,咧嘴嚎啕大哭,伤心欲绝。

    她还要怎么做呢,千般讨好,万般挽留,昆妲用石头丢她,把她的小电驴推到地上,还用头盔砸她。

    她还要怎么做……

    小电驴的后视镜摔烂了,它不是人,受伤不会愈合,它曾载着她去过那么多地方。

    在大太阳底下,江饮哭成一只脱水的鱼。

    邮递员是两个小时后按响门铃的,那时江饮已经不哭了,抱膝坐在园中女贞树下发呆。

    树正是花期,清淡雅致的花香稍稍抚慰受伤的心,江饮身上的水和泥干透了,人类的自愈能力十分强大,她小腿和额头伤口已结痂。

    “有没有人在家,出来签收一下包裹。”

    现在如此尽职的邮递员已经很少了,江饮从树下爬起来,瘸着腿挪过去,两只哭眯缝的眼睛努力地看,心里好奇怪,是谁还往凤凰路八号寄东西。

    “江饮,你是不是江饮?”邮递员向她确认。

    江饮点头。

    对方递来两份包裹和一只签字笔,还关心她,“怎么搞的,满身泥,脑袋也破了。”

    “没事。”江饮朝他快速挤出个笑。

    邮递员的小摩托“嘟嘟”地走远了,江饮抱着两份包裹回到树下,也懒得去看快递单,直接就撕封条。

    她脏污的一双手随意在更加脏污的裙摆上抹了抹,抽出里面的压花硬卡纸,映入眼帘是她意想不到的五个大字——录取通知书。

    学校寄来了她和昆妲的录取通知书。

    有好几分钟,江饮惊得大张着嘴,半天合不拢。

    又一截浮木给她抓住了,内伤外伤瞬间痊愈了大半,她又有理由去找昆妲了。

    不管怎么说,昆妲总得上学吧,到了大学里,她还是有机会找她和好的,打呀,骂呀,有什么关系,她们平时不就常常都在打闹着玩。

    人的忍耐力和承受力往往超乎自己的想象,江饮被自己臆想出的美好的四年大学瞬间治愈,洗澡的时候水淋到伤口也不觉得疼。

    弄脏了有什么关系,可以洗掉的,受伤了有什么关系,可以痊愈的。

    洗完澡出来,瘸着腿从洗衣机里把衣服拿出去晾,又瘸着腿回到房间,吹干头发,江饮就躺在花瓣床上睡觉。

    她需要休息和睡眠,她实在太累了。

    睡到下午六点,江饮起床把干透的裙子收回来,把车送到修车铺,顺道买了一份青椒肉丝盖饭。

    返回小房间填饱肚皮,江饮开始排练,明天见到昆妲该说点什么呢?她设想当时可能会发生的一切情形,一人分饰两角,不断找她话里的漏洞,反正是打定主意赖着不走,她说什么也不走。

    第二天早上九点,充足的睡眠补足了体力,世界焕然一新,江饮换了衣服,拿上录取通知书,取到修好的小电驴,又晃晃荡荡寻去了。

    听说某些被遗弃的小动物可以凭借来时的记忆找回家,小动物的爱恨其实简单,只要还能回家,它们不会记仇。

    在楼下停好车,江饮摘下头盔对着新换的后视镜理了理头发,掩盖好额角伤口,录取通知书抱在怀里,深吸了一口气,上楼。

    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油漆味儿,不知道谁家翻新家具,江饮心里想着见到昆妲时要说的话,楼梯口撞到给墙面刷石灰的工人,说了声“对不起”。

    赵鸣雁回过头,摘下口罩看她。

    江饮没留神,继续往楼上走,站到大敞的房门前,又迎头撞上个人。

    满头泡面卷穿粉红桃心睡衣的中年女人骂骂咧咧走出来,“给我房子弄得乱七八糟,看面相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江饮探头朝里望,女人一把推开她,“看什么看,不租了,这房子放到烂我也不租了,边上去!”

    赵鸣雁放下手里的滚轮走上去,房东惧怕她气势,匆匆下楼,江饮已走进门里去。

    人走得急,东西又扔了大半,几只行李箱挤在客厅正中,房间门都大开着,过堂风把几只塑料袋刮得满地跑。

    赵鸣雁点了一根烟,倚在门框,江饮回过头,启唇反应几秒,喊了声“妈妈”。

    “别找了,这次是真走了。”赵鸣雁嗓子给烟熏得有点哑。

    五分钟后,江饮下楼,坐在一侧台阶上,两本录取通知书搁在膝头,望着远处几个喂猫的小女孩,眼泪终于颗颗地滚下来。

    她低下头,泪小雨点似打在录取通知书封皮上,手背胡乱地抹过脸,她撩起裙摆,小心把压花卡纸上水渍洇干。

    第 77 章 狗才跟她复合

    江饮一直保存着凤凰路八号的铁门钥匙, 开学军训后有好一阵日子还住在这里,周五下午没课的时候过来,给花园浇水、池塘清理枯叶, 躺椅搬到女贞树下, 长久地发呆直到睡着。

    她需要很长的时间来疗伤,这是必然的。

    童话世界的海上星空逐渐凋零,收在罐子里花瓣缩水干瘪, 夜光星星贴纸日子久了也不亮了, 她每周来都能在床上发现掉落的一两只星星, 背胶已经完全失去黏性。

    某个周二的上午,难得有了一天空闲, 舍友约她看电影,她第一反应是拒绝,脑子里先想到的还是昆妲。

    要让昆妲知道她跟别的女生一起看电影, 还不得翻天?

    “有约会啦?你对象是外校的吗, 还是已经工作了。”室友随口一句。

    江饮“啊”了声,迟缓转动脑袋, “怎么说。”

    “你每个周末都不在, 而你手机屏保是跟一个女孩子的合照,我猜她就是你女朋友……”室友说着说着给自己逗乐了, “所以你守身如玉, 都不跟我们去玩。”

    “我的手机屏保。”江饮下意识去摸裤兜, 她竟然不知道自己手机屏保是跟昆妲的合照。

    从开学到现在, 江饮始终是这副游离在尘世之外的恍惚状态, 室友体谅拍拍她肩膀, “没事,约会去吧, 我就是想到今天周二,你女朋友未必有时间陪你,所以才问一下你要不要去。”

    室友回到自己位置,拉开板凳坐下开始化妆,江饮保持捏手机的姿势不动,好半天才说:“其实我们已经分手了。”

    “啊?”室友扭过身来,美妆蛋按在脸上。

    “我们早就分手了,她把我甩了。”江饮两手比划着,“还没开学的时候,我……”

    她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哭了,眼泪好凶啊,不过两三秒,睫毛一起一落,面颊已湿润。

    室友惊惶起身,纸巾为她拭泪,连连道歉,江饮也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抱歉,走到阳台上,“没事没事,风吹一下就好了。”

    室友疑问更多,但很识趣半个字也不提,留她独自平复,纸巾塞她手里返回座位。

    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这是江饮的常态,每每想到昆妲,在马路上、公车上、房间的小床上……

    不自知的满目湿润。

    二十分钟后,江饮离开学校,搭上公车又晃晃荡荡往凤凰路八号去了。

    最后一片星星贴纸掉在枕头上,江饮把它收进手边的小玻璃罐,躺在新换的床单上,两手枕着脑袋发呆。她又犯瘾了。

    回忆里翻翻捡捡,可供她沉溺的片段很多,她随手截出一段,脑海中细细地咀嚼,品咂滋味,面上浮现出飘飘然的喜悦,似被毒害不浅的瘾君子。

    直到断断续续的人类语言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江饮浮出水面,床上挺直了身子,侧耳细听。

    是谁打扰她做梦?

    江饮抱起床头柜上的玻璃罐离开房间,转角猝不及防与人打个照面,她一愣,对面人也吓一跳,尖叫声扭曲。

    对方同伴闻声赶来,江饮警惕眯起眼睛,便要寻找武器抵抗,其中一名黑色西装男上前先把她制服。

    两男一女,是法院工作人员,来给房子贴封条的,弄清事实后,江饮被他们客客气气请到大马路上,他们告诉她,不管你有什么苦衷,都请配合执法,私自揭开封条是违法犯罪行为。

    之后扬长离去。

    江饮在家是听话的乖宝宝,在外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第一次,她心中萌生叛逆,却只能对着空荡的大街气愤跳脚:

    “那你们让我去哪儿!你们让我去哪儿!你们说啊!”

    她抱着罐子靠坐在围墙边,脸埋进膝盖小声哭泣。

    天已经很冷了,凤凰树枝干光秃秃,狰狞将铅灰的天空割裂成大小不一的碎块,后来开始下起雨,这季节的雨细而长,尖针似的,风裹着,穿透长裤和外套直往骨头里扎。

    江饮满身霜寒回到家,不到六点,天已黑得差不多,房子里没开灯,阳台窗户像一只巨大的水族箱,赵鸣雁就背对人坐在箱子里,头顶升起袅袅的青烟。

    “别墅被贴了封条。”江饮对着阳台上那尊漆黑的雕塑说。

    赵鸣雁还是一动不动,当真就此立体成佛,用一根又一根的香烟来供奉自己。

    江饮回到房间,关上门开窗通了会儿风,才打开空调去浴室洗澡。

    洗完澡出来,室内灯火通明,厨房有爆炒的香气飘出,江饮换了毛毛睡衣坐在沙发上擦头发,赵鸣雁把炒好的菜端出来,通知她:“明天我要回老家一趟,把你外婆接过来。”

    日子总不能一直这么稀里糊涂过下去,外婆来了就好了,该扔的扔,该戒的戒,都做回正常人。

    江饮点点头,想想又问:“房间呢。”

    “都收拾好了。”赵鸣雁说。

    之后二人无话。

    外婆的到来真的让她们日子好过了很多,傍晚时归家,在楼下总能看见阳台亮着灯,站门垫上换鞋的时候就能闻出晚饭准备的什么菜,屋里再也没有恼人的烟味,老太太的大嗓门混着电视背景音,可热闹。

    外婆对城里的一切都感觉新鲜,赵鸣雁工作开始忙起来,江饮把去别墅里‘过瘾’的时间都用来带着外婆熟悉城市的现代化。

    到春暖花开的四月,外婆在小区里交到很多朋友,管赵鸣雁要钱去上老年大学,学习使用智能机、唱歌、打腰鼓和跳舞。

    老年大学生活真丰富,江饮作为外婆的小家长,还得定期去给她开家长会,礼堂里观看学校组织的文艺汇演,参加每月两次的郊游活动……以及听她说另几个老太太的坏话,说谁谁谁真不是个东西,竟然瞧不起她是农村来的,她奶奶个腿,往上三五代,谁不是农民,她牛什么牛?

    “就是就是,她牛什么牛。”江饮附和。

    跟着外婆玩耍的这大半年,江饮再没去过凤凰路八号,直到某次外婆受邀去参加同班同学的寿宴,江饮陪同,路上车窗里映照得一片火红时,才恍然发觉公交驶进了凤凰路这片热烈的花海。

    “我想提前下车。”江饮到底是没忍住,看向外婆说。

    “你要干嘛。”外婆扭头。

    江饮说有点事要办,外婆说不去了?江饮说去,只是耽误两分钟。

    “你同学家住在几号?”江饮问。

    外婆从随身挎包里摸出个小本本,眯起眼睛看,“凤凰路,二十三号。”

    车子快到站了,江饮起身,“行,到时候我办完事过去找你。”

    结果下车的时候,她不经意间一回头,发现老太太就在身后站着。

    江饮哭笑不得,“你怎么也跟着下来了,刚不是说好了。”

    老太太送她一记大白眼,“这条路就这一个站,我现在不下,啥时候下,终点站下啊!”

    再往前走两步就是凤凰路八号,江饮请外婆先走,老太太倒也不啰嗦,只叮嘱,“你可一定要来啊!”

    “你家长会我哪次没去,放心好了。”江饮推着她后背往前走两步,“去吧,二十三号应该不远,半条街就到。”

    江饮两手插兜站在路边目送外婆远去,又等了几分钟,才调整气息往前。

    凤凰路八号铁门前的封条已经拆了,门口停了辆搬家公司的大卡车,门大敞着,工人进进出出。

    别墅已经有了新的主人,年轻女人正带着孩子在花园里玩。

    江饮在门前站了一阵,女人朝她走过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江饮启唇,却不知该说什么,摇摇头走开了。

    女人站门口看着她走出十步远又回头,没头没脑一句,“假如有一天,你们想卖房子,可不可以优先卖给我,我给你留个电话,好不好。”

    “额——”女人表情不太好看了,“我们短期并没有卖房子的打算。”

    手揉揉鼻子,江饮点头,“我知道,你们刚搬来。”

    但她还是想再争取一下,两手比划着,“我以前就住在这里,我小学毕业就来了,现在大二,在我上大学之前,我一直住在这里,虽然不是我的家,我……”

    江饮有点说不下去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是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她戒了半年多,以为已经痊愈,可只要一想起她,又忍不住掉泪。

    “对不起对不起——”江饮捂着脸转过身去,面朝马路,“真的很对不起。”

    “好吧。”女人已经原谅她的冒犯,“如果留下电话,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

    江饮还想说花园其实挺好的,布局都挺好的,能不能别把树砍了,还有秋千架、爬山虎和小池塘……

    但她很清楚自己没有权力要求别人这么做,于是抿紧嘴唇,抬臂擦去眼泪,把姓名和电话存储在对方手机通讯录,并用括弧备注——购房人。

    那时候江饮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自信,房这么好的地段,这么大的面积,甭管是二手还是三手,对她来说都是天文数字。

    之后江饮再也没来过凤凰路八号,她不想看到秋千架被拆除,不想看池塘被填平,不想看女贞树被连根拔起。

    她不想看到房子的任何变化。

    大学毕业后,苏蔚留学归来,两人重新恢复联络,江饮才恍然发觉,她其实有过很多朋友。

    初高中同学,大学同学,和昆妲曾经的共同好友,再此之前,她怎么都没发现她们呢?

    对江饮来说,重新建立社交圈是很难的一件事,小时候在老家她很活泼,跟邻居小孩爬坡上坎下河摸鱼是常事,但自打住进凤凰路八号,她眼里就只看得见昆妲一人,全天二十四小时围着她转。

    大学这几年,男男女女的,也不是没遇见过桃花,但对方每靠近一点,江饮便如临大敌,骇得连连后退。

    昆妲很霸道,占有欲极强,她不会允许任何背叛,她会生气的,她生气很难哄。

    结果就是大学四年江饮一个朋友都没攒下来。

    但苏蔚不一样,苏蔚是为数不多她和昆妲的共同朋友。

    接到苏蔚约饭电话的时候,江饮正带着设计师看新房子,对方拿到户型图,又实地测量完毕,冲江饮挥挥手,指了下电梯方向,江饮点点头,送他到电梯口。

    赵鸣雁两年前买下现在这套新房,全款,一份的利息都没让银行赚,几个月前刚交房,正赶上江饮毕业,装修的事就落她头上。

    当年许下的愿望勉强算实现,买房子江饮其实没掏多少钱,但房产证赵鸣雁还是写了她的名字。

    三居室,两厅两卫,好地段好楼层好朝向,还有个超大的露台可以给外婆种菜。

    江饮站在露台上跟苏蔚打电话,苏蔚约她晚上吃饭,江饮答应,苏蔚报了个餐厅名字,说晚上见,江饮挂电话之前没忍住问:“是你请客吧。”

    电话那头沉默几秒,江饮听见她长长的吸气声,“难不成你请?”

    “干嘛我请,又不是我给你打电话。”江饮语速超快,唯恐慢了被她讹上。

    “我说让你请了?”苏蔚反问。

    不是我请就好。江饮笑得没脸没皮,“晚上见。”

    挂了电话,江饮看了眼时间,也没几个小时了,现在回家晚上赶过去也来不及,她下楼,在小区外面公交站台研究了会儿路线,乘车前往约定地点。

    到地方下车,江饮直奔商场,在三层电影院外面找到一排按摩椅,挑选其中一台把自己塞进去,开始玩手机等。

    过去这么多年,这些按摩椅的语音包还是半点长进也没有,就一劲儿催催催,让你扫码交钱,不交钱就要点脸自觉起开。

    江饮装聋,一毛不拔,就赖着不走,蹭上旁边奶茶店的无线开始玩游戏。

    这已经不是跟苏蔚的第一次见面,江饮从不掩饰自己的抠门属性,苏蔚也是被鬼迷了心窍,就爱跟她玩,常常约她出来吃饭看电影。

    苏蔚还夸江饮真实,说别的人都太装了,明明知道她有钱,还在她面前充大款,抢着付账,哪像江同学,吃饭连饮料都是提前在便利店买四块钱一大瓶的冰红茶。

    “这个太甜了。”苏蔚指冰红茶,“我要减肥,不喝糖分这么高的饮料。”

    “那你约我吃烤肉?”江饮翻白眼。

    “肉全是蛋白质啊!”苏蔚还挺理直气壮。

    江饮晃晃脑袋,“你说是就是吧。”

    饭桌上两人各自说起自己的未来,苏蔚这次回国是打算逐步接手家里生意,问江饮计划,还上学吗。

    江饮耸耸肩,“肯定是给我妈打工啊,还上什么学,我们也不是什么知识分子家庭。”

    说到上学,江饮乐了,“讲个好玩的事,我外婆在她们班级群里,被一个老太太针对,说她没文化,老打错字,她最近就把舞蹈班的钱退了,改去报识字班学文化。”

    苏蔚大笑拍桌,“怎么老年大学还有校园霸凌啊!太离谱了!”

    “谁说不是。”江饮给她倒了杯冰红茶,夹了几坨冰块丢进去。

    烤肉都吃了,也懒得计较那点热量,苏蔚端起喝了一口,话题很自然又拐到昆妲身上去,“四年了,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吗?”

    江饮把盘子的肉赶进烤盘里,刷上油,摇头。

    “那假如她回来了,你会原谅她,跟她复合继续在一起吗?”苏蔚试探着问。

    江饮意味不明笑了声,没有直接回答,抬起脸认真审视,“怎么,你见过她了。”

    这时候是真没见,苏蔚连连否认,“我上哪儿见去,我有她消息还问你啊。”

    她的表情不像撒谎,江饮一颗悬起的心再次跌落谷底,“怎么可能,我是欠打还是欠骂,我犯贱有瘾呐,还复合,复个锤子合,狗才跟她复合。”

    第 78 章 妃妃啊,你去哪里了?

    “真不爱了?”

    “不爱了。”

    “也坚决不复合?”

    “不复合。”

    “那好。”苏蔚身体靠向椅背, 微微一笑,“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

    江饮动作一僵,翻生肉的公筷搁在筷枕, 回以个无奈的笑, “别闹了,你还不知道我,要谈早谈了。”

    “所以为什么没谈呢?还是放不下, 是吗?”苏蔚接过公筷, 给微微变色的五花肉逐一翻面。

    手边的玻璃杯上挂满泪珠, 江饮端起杯子送至唇边,眼泪湿润了指尖, 她小口啜饮,试图寻找突破口,然而再开口还是没什么说服力的那句:

    “真不想谈。”

    “谈恋爱多好啊!拥抱、接吻、爱爱, 你又不是没试过。”苏蔚凑近, 压低音量,“我不信你自己在家没偷着弄, 我不信她不在的这些年, 你一次没想,没梦见过她。”

    “弄什么?”江饮皱起眉头, 还没反应过来。

    苏蔚打个手势, 江饮没联想到那方面去, 仍是不解, 苏蔚手指蘸了杯壁的水在桌面写字, 江饮偏头望了眼, 耳朵登时就红了,“你好下流!”

    “这叫正视自己的欲望!”苏蔚从学术角度向她阐述个人理念, 说那什么如何如何好,促进感情的同时,放松身心,排解压力,对身体大大有益。

    还说中国人谈性色变,就爱假矜持,大大滴不对!

    江饮手肘撑桌,手腕抵在额头笑,“那照你这么说,我自己就能解决,速度更快,效率更高,根本没必要麻烦别人。”

    “那你能自己跟自己接吻,自己抱自己吗?”苏蔚反问。

    江饮立即反手抱自己,嘴唇抿紧往回收,发出“啵啵”两声,“易如反掌。”

    苏蔚眯起眼睛,“你有病吧。”

    抬杠耍宝都没用,拥抱和接吻是无法被替代的,它们不止于性,肢体和感官的触碰拥有无穷大的力量,可疗愈一切心灵的伤痛,是马斯洛理论第三层次的归属和爱的需要。

    苏蔚以‘性生活丰富的人活得更长’为由劝说,江饮说她不需要活那么长,苏蔚露出我就知道的神情,诱她一步步上套,“那是因为你现在孤家寡人,你要有个对象,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大家一起坐在摇椅上慢慢变老,多美好啊。”

    “我不想和别人一起坐在摇椅上变老。”江饮果断。

    苏蔚哼笑,“你不想和别人,那你想和谁?昆妲呀,说来说去,还是忘不掉。”

    江饮成了电影里车辆追逐战中的逃亡者,不管是反派还是主角,在某些情景设定下,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追击的,否则剧情无法进行下去。

    现在她输了,车子飞起,半空一套托马斯全旋,狠狠坠地,“轰隆”爆炸,玻璃碎裂飞溅,火光中百花齐放。

    “那行,就这么办。”苏蔚用没沾上油污的小拇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我这就帮你约她。”

    谁?等等,怎么就约上了。江饮正欲制止,苏蔚两根手指捏着手机凑到耳边,“喂”了声。

    打断别人通话很不礼貌,即使江饮万般不愿,电话挂断,事实已定。

    原来苏蔚早有准备,对方是她公司新入职不到三个月的人事部经理,典型都市ol,年轻漂亮,待人真诚,热情大方。

    江饮去过苏蔚公司两次,她们两次在电梯里遇见,江饮没发觉,对方却已暗暗留心她,在前台打听到她是老板挚友,直接就找到老板办公室。

    苏蔚起先也替江饮拒绝过她,并简单讲述了江饮过往感情经历,但对方表示完全不介意,且口味清奇,说“这也太深情了吧”,然后更加干劲十足,说就喜欢那种爱而不得的感觉,即使受伤也没关系。

    “所以我觉得你俩挺配的,我听说她兼职在公众号上写矫情小短文,估计也是拿你找素材。”

    苏蔚另建议,“她要真拿你写文章,你可以管她要钱。”

    江饮爱情观其实很保守,假如没有昆妲,她心中最理想的邂逅情景跟电视里德芙广告差不多:下雨天,书店外屋檐下躲雨,她借她伞,她掉了一本书,再遇还是下雨天,一个抱书,一个撑伞,并肩走在雨中……

    重要的是氛围感,就像初遇昆妲的那个夏天,她迎头撞上她,她的雪糕掉在地上,烈日、蝉鸣、风里晃晃悠悠的爬山虎叶子,身后大片焦灿的凤凰花。

    电梯其实也不错,很多经典的电影桥段都发生在电梯里,但江饮不太明白,“她当时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还得通过你来牵线搭桥。”

    她一定要找到对方的漏洞,找一个合理的借口狠狠拒绝约会。

    “因为你当时没理她。”苏蔚平静道。

    人事经理第一次在电梯遇见江饮就对她产生好感,发现两人在同一楼层后更为惊喜,隐隐期待着场暧昧隐晦的办公室恋情,所以没打招呼,想再观察观察。

    “可你确实也不是去上班的,她找不到你,哎呦喂,可急死,我猜她肯定以公谋私,在员工档案里找过你的资料,但结果当然是没找到。”

    “所以第二次在电梯里遇见你,就抓紧机会跟你打招呼了。”

    苏蔚回想当时人事经理向她描述的情形:

    ——“那天塞车太厉害,我迟到了,想着已经迟到被扣工资,干脆放慢脚步,在楼下花店给自己买了一束向日葵。”

    ——“没想到又在电梯里遇见她,她站在角落垂着脑袋玩手机,模样懒懒的,没精神,好像有什么烦心事一直困扰着她,我刚好买了束向日葵,就想送给她……”

    说到这里,江饮想起来了,“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是有人给我塞了把向日葵。”

    但很不巧,向日葵的花语在江饮的世界,代表决裂、分别和痛苦。

    “我说我不买花。”

    “她说她不买花。”

    江饮和苏蔚同时开口。

    之后电梯门开,江饮率先走出,人事经理追上,江饮警告她:

    “你干嘛,强买强卖啊!”

    不用前台接引,话说完,江饮径直逃向苏蔚办公室。

    一个故事,两种视角,心境不同,体会也各不相同。

    “谁会在电梯里推销花束?”苏蔚试图跟上江饮脑回路。

    江饮笑她少见多怪,“就像在大巴车上卖零食和煮玉米。”

    闲话一番,江饮最终还是没有拒绝约会,当然其中大部分原因是苏蔚答应替她报销约会产生的各项花费。

    江饮默默在心里打着小算盘,吃一顿省一顿,钱不就是这么攒下来的。至于怎么拼命攒钱的根本原因,她常常刻意忽略。

    那时候江饮是想放过自己的,想试着走出去。

    之后江饮开始和人事经理约会,饭桌上得知她的姓名叫作袁旖,比她大两岁,上学早工作也早,社会经验丰富,且十分善解人意。

    江饮的穷抠搜气质并不是有意外放,她就是习惯性在各种小事里占便宜、钻空子,既然吃饭有人报销,就别省着,该吃吃该喝喝,实在塞不下的统统打包,回家微波炉里热热又能糊弄一顿。

    “你很真实。”袁旖说。

    江饮笑了,“苏蔚也常常这么说我。”

    袁旖显然是中毒不深,“你笑起来很好看。”

    江饮立即抿唇,绷紧面颊,半晌觉得太刻意,嘴角再次扬起,给她一个羞赧的抱歉。

    “你觉得你很可爱啊。”袁旖甚至主动开始替她打包剩菜,“你之前跟我说,你一整天都没吃饭,就为了等晚上这顿,我觉得你对我还是很重视的。”

    所以菜点多也没关系,人在极度饥饿状态,就是会对自己的食量产生误会。

    “但我们把饭菜打包,浪费也就不存在了。”袁旖把菜分成两份,“我也试试你这个办法,杜绝浪费,也节省一顿外卖钱。”

    江饮面上闪过一丝心痛,她最爱的芹菜牛肉被袁旖拿走了。

    吃完饭她们顺着马路溜达,按理说这时候也该试着拉拉小手,培养感情,但想要重新建立一段亲密关系对江饮来说还是太难了。

    约饭时,她从不在袁旖面前提及昆妲,却总是忍不住去想她,十三岁的昆妲好像就双手抱胸噘着小嘴坐在旁边空位上,监督她们,一旦发现氛围有异,便会立即大声尖叫制止,在板凳上扭来扭去,或是滑到桌子底下抱着人小腿抹眼泪。

    昆妲不在,却又无处不在。

    于是江饮动作间非常谨慎,不是万不得已,尽量不与人产生肢体接触。

    都市人活动范围很小,上班、吃饭和娱乐都围绕着城市中星罗棋布的无数个小商圈,大家各自生活在圈里,最多也是从这一个圈到另一个圈。

    袁旖住在公司两个站台之外的小公寓,江饮送她到楼下,两人站在路灯下道别,江饮决定终止约会。

    “对不起。”江饮朝她深深地鞠躬,“很抱歉,耽误你那么多时间,我觉得你很好,你真的很好,但我还是没办法。”

    她眉心痛苦地皱起,“我还是不能走出来,我还是忘不掉,我很努力了,但我不能,我做不到。”

    袁旖上前一步,不甘心就此失败,“没关系的呀,我可以等你,我们做朋友,继续相处下去也没关系的。”

    “不是的。”江饮认为她还是有误解,“我不是忘不掉她,我是不舍得忘掉她,我们……我们十几岁的时候就在一起了,我们从小到大,我不能忘记也无法忘记……”

    江饮说不下去了,仰头望天憋回眼泪,把对方手里的打包盒接过来,“这对你不公平,你不必将就我这些坏习惯,你值得拥有一段更好、更健康的感情,真的,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那连朋友也做不成了?”袁旖追问。

    “可以做朋友,但没必要。”江饮说:“你没必要非跟我做朋友,我不能为你做些什么,友情和金钱上,我都不是一个称职的朋友。”

    所以还是算了吧,及时止损。

    目送袁旖进了公寓楼,江饮转身往回走,去地铁站乘车回家。

    眼泪风干了,她学会控制情绪,触景生情马路上忍不住崩溃大哭的时刻逐年递减,或许有一天真的会忘记,但不是此刻。

    尖锐风声呼啸,江饮握紧拉环,抬头看,快九点了,车厢里还是好多人,或坐或站,满目是夜归人疲惫而麻木的脸。

    男、女、老、幼,数量如此庞大的人群,什么样人都有,找什么样的人都找得到,可偏偏就怎么也找不到一个昆妲。

    同样的发色,颜色相近的皮肤,亚洲人柔和的面部结构,翻遍了也找不出来。

    妃妃啊,你去哪里了?

    江饮心中问。

    第 79 章 “你的样子确实很像一条狗。”

    外婆跟老年大学几个同学出门旅游了, 妈妈忙工作,最近这小半年都神出鬼没的,江饮中午把昨天打包回来的芹菜牛肉吃了, 横在沙发上躺了半小时, 接到苏蔚电话。

    “上午我看见她坐办公室哭了。”苏蔚说人事经理。

    手背苦恼搓搓额头,江饮对着听筒哼唧几声,“那……还挺好, 发泄一下情绪, 下午应该就没事了。”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她一点也不心疼,该说的昨天已经都说了, 芹菜牛肉也吃完了。

    “那你怪我吗?”苏蔚有点过意不去,“怪我非介绍你们认识。”

    江饮笑笑,从沙发上坐起来, 认真跟她说没关系, “感情不感情的另说,白吃白喝那么多顿, 也值了。”

    苏蔚说没生气就好, 生气一定要说,有问题及时沟通, 别藏着掖着。

    “那你给我点一个星期外卖吧。”江饮懒得跟她假客气, “外婆不在家, 没人给我煮饭吃, 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我, 一天三顿外卖, 你给我安排。”

    苏蔚爽快答应。

    她俩能成为朋友其实也是因为昆妲,苏蔚家庭情况很复杂, 她爸好几个私生子,她是长女,刚念完书回国那阵没少跟下面几个弟弟妹妹撕。

    小时候也撕,那时候昆妲帮忙,现在昆妲不在,江饮帮忙,带着外婆去帮着打了几架,两人关系自然而然就发展起来了。

    电话挂断前苏蔚又安慰了几句,做朋友她确实没得说,够仗义,江饮无以为报,还是那句话,有事招呼,随叫随到。

    手机扔沙发上弹了两下,好险没掉地,江饮探身往里拨拨,重新躺下,望着天花板吊顶出神。

    半分钟后她爬起来,走进卧室拉开靠墙一面衣柜门,从里面取出条连衣裙团把团把直接扔垃圾桶。

    从今天开始,每天扔一件昆妲的东西,甭管是裙子、发圈、书本,还是她曾经送的小礼物,如同用橡皮点点擦拭掉心上她的画像,什么时候扔干净了,就代表不再爱她。

    离开别墅的时候,江饮几乎把昆妲卧室搬空,想着她万一会回来呢?新东西固然好,旧的却更有感情,就像旧的人,不必再花时间磨合,谨慎注意及时输出和吸入对方情绪。

    人年纪越大,越能发现交朋友是特别费劲的一件事。

    若只是点头之交、酒肉朋友,那大可不必浪费时间,能糊弄就糊弄。交心才最是麻烦,彼此要花费大量时间讲述过往经历,从有记忆那年开始,小学、中学、大学、工作,然后是妈妈辈,妈妈的妈妈辈,还得及时分享感情状况和身体状况,同时关注对方……

    这一切最好自然发生,时间久点没关系,越是刻意,效果越是不尽人意。

    很多人分手后会迅速寻找下一个目标,以一段新的、粘稠的暧昧来疗愈上一段感情留下的创伤,但这个办法并不是所有人都适用。

    太过急躁,识人不清,常会把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况且感情本就不该过分计较得失。

    若只是从对方身上索取新鲜感,却不接受对方缺陷,过程往往只是浪费时间,徒增烦恼,甚至陷入恶性循环,最终彻底失去爱一个人的能力。

    江饮道理懂得很多,昆妲不在身边的日子,她大把的空闲都用来躺在床上跟自己讲道理,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但道理和事实往往是两回事,道理琢磨出了许多,夜深人静的小房间,还是会抱着枕头“呜呜”哭。

    江饮是恋旧的,可四五年了,她再是废物利用,那些小裙子小衣裳也实在穿不下了。

    小时候老师总说,大家要吸取经验教训,下次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江饮从这件事里吸取到的教训就是真的真的不想再为昆妲伤神。

    然而断舍离计划开展并不顺利,甚至适得其反。

    那些东西本来好好躺在行李箱,藏在柜子里和床底下,现在有机会重新面世,必然要尽全力发挥自己最大效用。

    江饮在丢弃它们之前,会细细地检查、翻看一遍。

    这一看不得了,昆妲入侵得很深了。

    比如手里这对33码的小靴子,棕色麂皮,柔软橡胶底,鞋帮一圈碎流苏,款式在当时很流行。

    江饮把这对精致的小靴子捧在手里,想象昆妲穿着它在花园里玩耍时的样子,她带点婴儿肥的小脸浮现在眼前,她的快乐在脚踝处跳跃。

    盘腿坐在地板上,江饮面前一只摊开的大行李箱,她微微眯着眼睛,出神傻笑。

    断舍离的第二天江饮就后悔了,昨天那条裙子已经被她捡起来洗干净,今天这双小靴子还是狠不下心。

    江饮陷入巨大的挣扎和自责,她不能把‘昆妲’随意地丢进垃圾桶。

    某日,赵鸣雁难得有空在家,江饮向她提出建议,“我帮你把小白阿姨的东西扔了,你帮我扔昆妲的,我们每天扔一件,好不好?”

    “没空。”赵鸣雁拒绝得干脆。

    江饮说那攒攒,我每天放一件到你房间,你啥时候回来,啥时候帮我扔。

    “为什么要扔。”赵鸣雁反问,“你拿的时候不是说要穿一辈子,你当时就没想到现在?”

    那么凶干什么。江饮抓抓脑壳,“那我现在长大了嘛,衣服都小了,穿不下。”

    “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而且我也不需要你的帮助。”赵鸣雁摸到遥控器按开电视,同时抬手把江饮拨到一边,“别在这碍事。”

    好吧,江饮只能求助外婆。

    把这个艰巨而伟大的任务交给外婆,江饮忙着装新房去,她得监督工人铺设水电和地暖,一遍又一遍跑家具城,以及和测量房子各项数据的专业人士碰头商讨设计方案。

    某天终于得闲,江饮发现昆妲的小裙子们都变成了家里的沙发垫、桌布和门帘……

    昆妲与这个家融合得越来越紧密。

    外婆还向她邀功,“怎么样,手艺不错吧。”

    昆妲持续渗透,变成软板凳,变成玻璃杯套,变成沙发枕和床上公仔。

    江饮逐渐妥协,甚至窃喜。

    赵鸣雁说她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江饮不承认,赵鸣雁当时没说什么,搬家头几天趁着江饮不在,把昆妲剩下的几包衣服全卖了。

    两块钱一斤,就卖给小区外面一家专门回收旧衣服的小门面。

    赵鸣雁是真狠,卖衣服的钱拿给外婆,让外婆买只鸡来炖,晚上江饮回家吃饭,赵鸣雁问江饮鸡好吃不,江饮说好吃,赵鸣雁说当然好吃,卖衣服的钱买的,四舍五入等于白捡。

    江饮闻言大惊,回房间一看,东西果然没了。

    她哇哇大哭着跑出家门,到小区外面旧衣店去寻,老板说不巧,两个小时前已经让皮卡车拉走了。

    江饮头一次跟大人发脾气,说赵鸣雁太狠了,太歹毒了,甚至口不择言说她早晚被反噬。

    所以后来咖啡店开业,江饮就不住家里了,她嘴上原谅,心里还记恨着,恨了好几年。

    她不考驾照,故意把店址选在离家两个区之外,借口说想留出更多通勤时间搞事业,也想尝试着独自生活,就是要搬家。

    赵鸣雁说随便,外婆也挽留不得。

    江饮专门找了个老小区住,环境和户型跟昆妲一家离开前住的那套很像,高大浓密的树冠,满地乱躺的流浪猫,贴满牛皮癣小广告的楼道。

    她根本没办法走出来,复制一个又一个与昆妲共处时的类似场景,因此还跟妈妈闹得很不愉快。

    那时江饮完全没想到,昆妲会突然出现。

    ……

    从墓园回到家已经很晚了,送走赵鸣雁,昆妲让江饮去隔壁老太太家取回寄存的行李箱和书包,江饮坐在床边不动。

    “没有意义的,江饮。”昆妲说着走进厨房,拉开冰箱查看可用食材,在墓园耗了大半天,到现在没吃饭,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

    江饮跟到客厅,昆妲从冷冻室拿了小袋肉沫到微波炉解冻,几声机器的“滴”响,昆妲说:“你藏行李箱干嘛呢?你应该把钱藏好,有钱什么买不到,我真要走,肯定是带走你的钱。”

    洗净的青椒丢进搅拌机,小心掌控着力道,避免打得太碎,感觉差不多了,昆妲拔下搅拌机插头,“去拿回来吧。”

    江饮听话照做,把行李箱和书包从隔壁老太太家接回来,重新安置好,厨房里已飘出姜蒜末被煸炒出的浓郁香气。

    昆妲煮了面条,青椒肉沫做臊子,味道很香,她们吃完洗了澡饱饱的躺在床上,回想起这一天,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觉得并不是非说不可,都选择沉默。

    与昆妲共处时的许多细节都被无限放大,吃饭的时候,江饮默默观察过,她气色比刚来那时候好多了,有记得擦护手霜,手背皮肤逐渐恢复莹润光泽。

    会变好的,一切都会变好的,活下去,总有好事发生的。

    黑暗中江饮起身,窸窣摸到昆妲床边,昆妲她察觉到动静,睁开眼睛,借窗外一点朦胧的微光看清她的脸。

    她还是从前那个江饮,一点没变,还是那张小黄狗的毛茸茸憨厚脸。

    “这下你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吧,没有人会赶你走,你就一直住在这里,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把我当作你的家人。”

    昆妲静静地看着她。

    “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你,真的,从来没有。要说生气,确实有点,因为你让我等得太久了。”

    我只恨你把我一丢好多年,不闻不问,我盼着你,守着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只是生气这个。”

    她热乎乎的手心贴着脑袋,昆妲看见她眸中闪烁的晶亮,想起最后离开凤凰路八号那天,她指着毕业照上的自己没心没肺开玩笑,说我当时的样子好像一条狗呀。

    “你的样子确实很像一条狗。”

    为这句,江饮等了八年。

    第 80 章 “你看起来特别不值钱。”

    斯人已逝, 生者如斯。

    过往一切都无法追回,江饮还想再说点什么为今天做个总结,比如“明天会更好”、“加油昆妃妃”之类的虚空鼓舞, 昆妲打断她:

    “睡吧。”

    食指竖在唇上, 指尖抵在鼻尖,江饮一愣,视线凝聚在她的眼睛。

    时间凝固了。

    滚烫的鼻息, 柔软的唇瓣, 对方温柔而沉静的眉眼在夜色中无声幽幽蛊惑, 昆妲手掌忍不住抚上她的脸庞,指腹轻摩挲在唇角, 身体缓缓靠近。

    手腕搭在她脖颈,借力靠近,也迫使对方垂下头颅。

    咫尺之间, 江饮一瞬不瞬望着她, 鼻息交融,夏夜加剧升温, 渐渐感觉到焦躁。

    唇微启, 昆妲呼吸变快,气体如有实质, 似青紫的烟雾喷洒, 是妖物魅惑的手段。

    “小水。”

    腰间手臂柔若无骨, 江饮被缠上, 几欲失控时, 身体比头脑反应更快, 脚下一动,小腿撞到床沿, 已退至安全距离。

    “小水!”昆妲声音短而急促。

    “不好。”江饮斩钉截铁拒绝。

    身体重重摔回床垫,昆妲手腕在枕畔打了一下,不满娇斥,“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不好就是不好。”江饮在床边坐下,面上残留的几分混沌缓缓褪去。

    “你嫌弃我?”昆妲已经没有当年那份理所当然的自信。

    八年不见,她们身份颠倒,她成了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为一口吃食百般讨好,双手跪地把项圈奉上,也未必能得到主人一眼青睐。

    “我不是为和你睡觉才收留你。”江饮也奇怪昆妲为什么总是对她有误解。

    没有月亮的夜晚,人造的灯火也足以照亮黑暗,昆妲坐起来,逆光中剪影纤细柔美,如同斜倚在礁石上的人鱼。

    “可是我已经习惯了等价交换,你这样让我很不安。”美貌和身体是她最后的本钱,她轻易不动用,江饮竟然还拒绝。

    真是不识抬举。

    “我什么也不需要。”江饮迎着光,两手规矩搁在膝上,容色坦然,“以前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

    “假清高。”将披散的长发拨至一侧,昆妲十指细细梳理,忽地笑开,“一面跟我说过去就过去了,人得向前看,一面又跟我说,以前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你真会扯。”

    “我只是希望你能恢复正常的生活,不要轻易贬低、否认和出卖自己。希望你能找回从前的自信和坦然,希望你对我不再有所防备,希望你过得好,我有错吗?”江饮反问。

    “我哪里不正常?”她指尖勾起一缕长发,绕了几个圈,柳条儿弄水的随意散漫,“我三餐不落,工作努力,早起早睡,饥渴了想做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这是你个人意愿,我无权干涉,但你强迫我就是违背我的个人意愿,我不接受。”江饮正直得不像话。

    “我强迫你?”昆妲梳头的动作顿住。

    背光也一点不耽误江饮看清她,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早就镌刻在心底,江饮看她手指着自己鼻子尖,五官都朝着中心点用力,“我扒你裤子了?还是强吻你了?”

    “你勾引我。”江饮语气平静。

    昆妲瞪大眼睛。

    她怎么能用如此正派的姿态、表情和语气说出这种话。

    “为什么不是你勾引我?”昆妲来劲了,在江饮面前她总是不自觉要争个先后对错,她潜意识要占据主导位置,“我已经睡下了,是你先跑到我床边跟我说话的,你还摸我的头,明明是你先勾引我!”

    “我凭什么勾引你?”江饮微微侧头。

    “因为老娘长得美,身材辣,还能为什么?”昆妲拳头砸床。

    江饮“呵呵”两声,“我是安慰你,鼓励你,结果你干什么,你手指为什么放在我嘴唇上,你什么居心!”

    “我是让你闭嘴。”昆妲大声。

    “之后呢?”江饮追问。

    “之后什么?”昆妲装不懂。

    江饮不介意重复一遍,“之后你摸我脸,勾我脖子,还搂我腰。”

    “对啊,那又怎么样。”昆妲干脆耍赖,“我就摸,就勾,就搂。”

    “这不完了。”江饮两手一拍巴掌,“所以我狠狠拒绝你了,我还跟你讲道理,说不用这样,你不用取悦我。你可以还像小时候那样对我,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这里绝对安全。你明白我意思吗?”

    费劲千辛万苦,江饮终于把话题拐回正道。

    “抱歉,我不懂,我只是单纯想爽。”打个哈欠,昆妲倒下去扯被盖住自己,“不做拉倒,睡觉了。”

    江饮无言。

    已经熬得很晚,但总有一两个这样的夜,说睡了睡了真的困死了,闭眼躺不到半分钟,嘴里实在憋不住话又睁眼坐起来:

    “我不是假清高,我本来就不是那么随便的人,我一向很重感情,又念旧。我和苏蔚三四年没联系,她突然给我打电话找我帮忙,说只有我电话没换,我想到你们小时候还在一起玩过,她是你的朋友,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那你现在过得不好,你找我帮忙,我肯定也愿意帮啊,你为什么总是要质疑我的人品呢?”

    江饮费解。

    “你真的不应该质疑我的人品。”

    昆妲沉默。

    “你说话啊。”江饮学她,手拍两下床。

    “对不起,我不应该质疑你的人品。”昆妲扯凉被蒙住头。

    时钟滴答滴答。

    江饮在床上干坐了会儿,觉得无趣,也躺倒闭眼睡去。

    半分钟后,昆妲却突然掀被而起,“可这明明就是两回事啊,我想做和质疑你的人品有什么关系?”

    “那你为什么要用‘等价交换’这样的词?”江饮快速接道。

    新一轮争执开始。

    昆妲说我想用什么词就用什么词,江饮说你无理取闹,昆妲说我就无理取闹。

    “看吧看吧,说不过人家就耍赖,人家明明是好好跟她讲道理。”

    “谁想跟你讲道理,你又是哪儿来那么多狗屁道理。”

    或许并不真要讨一个对错,她们只是单纯想跟对方说说话,把亏欠的那八年都补上,她们真的太久太久没好好说过话。

    她们都不是爱藏着掖着的人,昆妲从不委屈自己,生气必要发脾气,必要骂人,江饮嘴快,说话也不怎么过脑子,她们之间问题从不过夜,当天的事必要当天解决,冷暴力一词从来不会出现在两个话痨之间。

    于是你一句我一句,连珠炮似的停不下来,尽都是些没营养的废话,一个问题反反复复讲,直到口干舌燥。

    “你渴了吗。”江饮打岔。

    昆妲长出一口气,“有点。”

    床头台灯亮,像一朵发光的小蘑菇把她们罩在里面,江饮接来水递给她,还叮嘱,“别喝太多,不然夜里睡不踏实,小口润润嗓子就好。”

    “老妈子。”昆妲心里话当着江饮的面从来不憋着,“你少说两句我半个小时前就睡着了。”

    “还不是你非要跟我杠。”江饮说。

    “我跟你杠?”昆妲再次拔高音量。

    “算了不说了。”江饮接回剩下小半杯水,仰头一饮而尽,又想起什么,“应该再给你买个大水壶,接一次够喝一天那种……不够,一个不够,得两个,店里一个家里一个。”

    江饮逐渐找回以前的习惯,连她喝水也要监督。

    “随便你。”昆妲躺下去,她根本不需要适应,她当然是可以放心大胆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江饮打理。

    从十几岁,江饮就是她的小丫鬟小跟班了,早上叫她起床,穿衣系鞋,解决她的剩饭……习惯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她永远也无法戒掉对她的依赖。

    水杯归位,台灯熄灭,江饮两手攥着被子边,挣扎许久,到底是没忍住,“为什么那么执着要跟我那什么呢?”

    脸颊陷在枕头里,昆妲睁开眼睛,面对墙长长吸气吐气,咬牙狠狠,“臭猕猴桃!你没完没了是不是。”

    “最后一个问题。”江饮对着天花板连连作揖。

    昆妲翻身,手脚软绵绵在小床上摊开,手指无意识小幅度抓挠床单,像小猫万分惬意时,爪爪一收一放,这代表她很喜欢身下这张床垫。

    她口气很不耐烦,但其实心情还算不错,没发脾气,很乐意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那什么还有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就是想。”

    江饮顿时窃喜,“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其实还挺喜欢我的。”

    “嗯?”昆妲疑惑,何出此言。

    江饮缓缓道:“按照我以往对你的了解,你不喜欢的事情肯定不会去做,就像数学,尽管那时候为了考试常常做题到很晚……但最近我听陈店长说,你算数很差,让你去库房盘点,两位数加减法,你都得用计算器。”

    果然是一只笨狗,又无意识暴露了通过陈颖监视她的间谍行动,昆妲完全可以想象这俩人私底下暗暗通信的猥琐模样。

    “所以——”昆妲拉长音调。

    “不喜欢的事,强迫也没有用,曾经熟背的公式早晚有一天会忘记……所以我猜想,你可能还喜欢我。”

    江饮侧头看向她,“如果你是因为还喜欢我,本能产生冲动,才想和我那什么,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嗬,搁这儿等着她呢!

    昆妲惊呆了,“所以你绕这么一大圈,其实是为我好,替我找借口说服你?”

    “嗯呢。”

    黑夜掩盖情绪,掩盖江饮面上持续扩大的笑容,却掩不住她略带兴奋的“嗯呢”。

    江饮找不到台阶,直接一个滑跪来到她面前,四肢着地,脊背弓起,说你踩着我下吧,你踩着我下,小心别崴脚。

    昆妲沉默了。

    八年时光,她早摸爬滚打得刀枪不入,废墟上重建的守卫堡垒却在此刻轰隆坍塌。

    江饮仍是蠢笨如猪,沾沾自喜,顽固用过去拼凑出的盔甲抵抗着周围一切变化。

    她喜欢她,她为什么还喜欢她?世上真的有这种人?等一个无望的人,痴痴地等待八年。

    答案是肯定的,世上有这种人。她们是同样的人。

    “怎么不说话?”江饮隔着睡裤手指无聊把大腿一侧内裤边拉起来又弹回去,不断发错“啪啪”的轻响。

    她暗暗得意,“是不是被我说中啦?”

    “你下面的员工都叫你小江总。”昆妲声音幽幽传来。

    “对啊,怎么了。”江饮语调轻快。

    “可是你一点总裁范儿也没有。”昆妲说:“你看起来特别不值钱。”

    “我哪里不值钱啦!”江饮扬声。

    “哪里都不值钱!”昆妲脸埋进香软的枕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