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中秋
中秋这日, 明真瑶没有回来,但公主府上遣人赏下?来一车的应节之物,指明了是给明宝清和明宝盈的。
谢恩时明宝锦最是乖巧, 眼看着来送礼的掌事?娘子走了, 她好奇心?起, 跟着明宝清上前去瞧。
那一篮一篮都盖着红布的, 明宝锦问:“可以看看吗?”
“门都关了,你就看吧。约莫都是吃的。”明宝清道。
明宝锦掀开?手边那一篮,就见黄灿灿的橘子塔, 细柄上黏着红纸, 一个个喜庆极了。
再有就是一大篮的石榴、榅勃、栗子等果子,以及几只浸在盂里?,还能吐泡泡的螯蟹。
“还有松子、核桃和杏仁呢。”明宝锦可欢喜坏了, 再去瞧另
外?一小篮子, 见是一瓷罐的藕粉以及桂圆和莲子。
“呀呀, 这是连玩月羹的材料都给咱们备齐全了。”老苗姨瞧着那一粒粒大而圆的莲子, 道:“这莲子都赶上珍珠了。”
“这瓷罐子是内造的吧?”朱姨挤在边上凑趣,说:“理出来了,摆到?大娘子正屋的圆桌上, 装几个散钱也?好。”
林姨在边上瞧着, 道:“这样看来公主也?是个亲和的,备下?的都是吃吃喝喝的东西。”
“那是阿姐合殿下?的眼缘。”明宝盈说。
“可你与公主是同窗啊。”林姨细细声, 又说:“只是顺带提了她一句吧?”
“咦?这是什么?”明宝锦举起一个长条的匣子,打开?来一瞧, 见只是一根琥珀色的绳子。
“弓弦。”明宝清也?很讶异, 取出来在指掌间试了试力道,喜道:“真好。”
“那个匣子里?是什么?是给三娘的吗?”林姨探个脑袋来问。
明宝清打开?瞧了一瞧, 道:“是蜡,保养弓弦用的。”
明宝盈瞧着林姨,见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回屋里?去了。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中秋这日毕竟有些不同,老苗姨也?没有埋怨林姨的扫兴,只是说她看不开?,孟容川在陇右十年才归,孟老夫人若是像她这般的心?性,这日子还有个什么活头?
严观中午在家吃了一餐团圆饭,晚上就到?明家来了。
今夜朗月无星,浮云轻薄似绢,又柔和似絮。
即便不是这样的好天气,只要严观是在去见明宝清的路上,总是心?情愉悦的,但今日,路上被?个脏东西碍了兴致,走到?明家门前时,他的心?绪才平复了几分。
明家檐下?留了一双小灯笼,灯笼上画着几只清秀的燕子,看得出是明宝锦的手笔。
门开?的瞬间严观垂了垂眼,见是明宝清给他开?的门,脸上的神情更柔软下?来,但眼底又泛上一点委屈——好久没有见到?她了。
明宝清有点像是被?他推搡进门的,但其实不是,严观的手臂已经?揽住了她,明宝清只是后踱了几步,以便承受他的拥抱。
“在等我?”
严观的手掌很大,掌心?粗糙有茧,但抚摸明宝清的面庞时,力道又轻柔地好像在摸蝴蝶的翅膀。
外?院里?没人,只留了一盏小灯在水缸边沿上,映得一缸水如同火烧。
明宝清方才就是提着这盏小灯,坐在这墨蓝而清透的夜里?等待严观的到?来。只要想到?这个场景,严观心?头就酥酥麻麻的,像是那只蝴蝶在里?头飞舞。
“当?然?是等你,又没有别人了。”
明宝清一待在家里?就泄了劲,人懒懒的,声音也?懒懒的,被?抱住的时候懒懒的,只是笑?,被?亲的时候还是懒懒,连齿都要他用舌尖来撬开?。
枯脆的黄叶从墙头落了进来,在晚风里?打着旋,在砖地上‘呲呲’作响,这声音冷而薄,将严观的喘息声衬得那么温热绵长,还这么近,这么频密,就好像他是一路屏息而来,只有在明宝清的唇边才能呼吸。
严观身上味道干净爽朗,明宝清倚在他怀里?,他的手臂是她的背靠,他的吻落在她发丝上,又低下?头颅,去吻她的眉心?、鼻尖和唇角,像是寻求她的赐福。
“有烦心?事??”明宝清忽然?问。
严观的唇缓缓离开?她腮边,又扑过去啄了一啄,才问:“很明显?”
明宝清摇了摇头,说:“不是很明显,只是觉得你有些不开?心?。”
因?为严观只要是见她,情绪总是很飞扬,所以这一点点不开?心?就像芝麻糊上落的两滴甜乳,更像雪地上溅到?的一抹血痕,格外?突兀。
“来的路上遇到一个藏头露尾的人。”严观说起这事?就嫌恶地蹙起了眉头,“问我知不知圣人和晋王都是秋日里?生的,我没有理他,他又在那自吟自唱,说什么‘生来云端上,何?必碾做泥’。”
明宝清的眸珠动了动,轻轻揉了揉严观的后颈,严观又低了低头,额头抵着额头对明宝清说:“我瞧了他一眼,他便来了劲,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个地址,是大宁坊的一座废宅,他说要助我成就大业,拨乱反正。”
严观觉得这话很可笑,他当?场就笑?出来了,此?时又笑?,鼻息冷冷地扑出来,又化作一声叹息。
“纸条呢?”明宝清问。
“说来真是怪哉,那纸张很薄,”严观抬起手指在鼻端嗅了嗅,皱眉道:“定是涂了一层硝,所以见风就烧掉了。”
明宝清甚是惊讶,道:“火纸!?那是我有一日瞧见四娘用火石和火绒点火时冒出来的主意,纸是文先生改了拓纸的方子试出来的,涂的那层硝是我与三娘配比出来的。后来我去城外?做风硙,火纸的方子还不稳定,交由军器坊试了多?次,七月底的时候才妥当?了,报给宇文主事?后,火纸一事?就移交到?兵部库部司去了,这火纸是预备着用在军情密报上的,怎么,怎么会外?漏了!?”
“军器坊、库部司,经?手的人那么多?,不奇怪。”严观在宽慰明宝清,明宝清伸手握住他的指尖,见他指尖上灰黑很难蹭掉,她微微蹙眉,道:“配比不对,最末一版的配比已经?可以尽燃不烫手了。你被?烫到?了没有?”
“一点点。”严观道。
“吓到?了吗?”明宝清又问。
严观笑?了起来,道:“不至于,一张纸才多?大的火?”
“既有本?事?拿到?方子,怎么拿了半成的?”明宝清觉得这事?有些蹊跷,牵着严观去水缸边,道:“火纸的方子加了磷粉,虽然?燃尽了,但触过总是有微毒,先去洗过手。”
“那你也?要洗脸了。”严观垂着手乖乖让明宝清用瓢冲洗,又去掬水擦明宝清的脸颊。
她坐在阶上琢磨这件事?,面上沾着水珠,像黏了一脸的碎星,严观又伸手擦干这些星星,道:“别担心?,我不理会那人就是了。”
“秋秋的小郡主年满五岁就要入苍琅苑中教养,苍琅苑中的郡主、县主学成之后,或封官职或授予爵位,就算她们另立门户也?好,回到?自家也?好,这一切都要有所不同了。多?年后殿下?登基,会不会诞下?子嗣也?还未可知,生孩子毕竟是桩险事?,陛下?设这苍琅苑,恐不仅仅只是为了培养王爵大臣,”明宝清转脸看严观,表情严肃极了,“你的身世怎么搞得人尽皆知?可你连胎记都故意磨掉了,这一切都无凭无据的,即便你有野心?,且诸事?顺遂,真如那人所言成就了大业,但因?这身世的含糊,龙椅宝座也?会无根无基,到?时候真正的权柄也?落不到?你手上。”
严观赞同地点了点头。
明宝清见他还挺无所谓的,气道:“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此?事?的确与我无关,别人想要掀什么风浪,我难道还搭理他去?”严观道。
明宝清又想了想,道:“我要将此?事?禀报殿下?,你可愿意?”
“告诉她吧,我没什么不能说的,”严观用还沾着点水汽的指腹摸过明宝清的脸颊,轻道:“我想要的全都有了。”
明宝清投进他怀里?的时候,像一只妩媚的天鹅将纤长的脖颈沉进了水里?。
严观迫不及待地收紧了手臂,还闭上了眼,要仔仔细细感受她的拥抱。
明宝清靠在严观颈边,她的唇贴在他的颈脉上,任由那条青绿的脉搏一下?一下?地啜吻着她。
这样静止的吻显然?不够,严观很快侧首向她索吻,明宝清好像因?为方才的事?情添了些紧张,连吻都变得紧促起来,她的吻
像一粒小小的石子,投进他的心?池,涟漪一圈圈向四肢涌去,战栗不停,又汇聚到?他的心?头,他怎能不爱她。
严观只与明宝清行过这样亲密的事?情,他从来没有生出过比较的心?思,他知道她是最好的。
她身上的香气清冽而幽微,像竹叶茶,不论是在窄小的床帐里?,还是在荡漾的晚风里?,严观都能闻见,梦幻极了。
她腰肢柔韧而不羸弱,被?他挽住的时候,弧度出奇地贴合他的掌心?。她的手臂修长而有力,勾着他的脖颈,低下?去,再低下?去,低到?那朵花上去。
还有她的唇舌,偶也?会很柔顺,但大多?时候带着一点高高在上的从容,还有些傲慢的挑逗。
严观不得不用粗鲁和蛮横一点的进攻搅乱她的淡定,她娇娇的轻哼和低吟是对他最好的赞扬。
明宝清知道灶上还差了几个大菜没有摆出来,她掐着时间与严观缠绵,不会误了家宴,但到?底在外?院磨蹭了那么久,只好推说严观来迟了。
大家都信了,只有文无尽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伸手去勾蓝盼晓的指。
正院的廊下?挂着一对一对的灯笼,银白的月光照进院里?,同昏黄的灯火一掺,照得院中每一个人都神情畅快。
家宴将散时,角门处传来很有耐心?的敲门声,细细密密的,隔得太远,不像敲门声,倒像是心?跳声漏出来了。
明宝盈夜里?还想看一本?书,是唯一一个没有吃酒的大人,便提着一盏灯笼去开?门。
隔着门她问了一声,“谁家叫门。”
门外?人温声说:“孟容川。”
明宝盈将门打开?几寸,孟容川就站在月里?,他没有提灯,是循着月色走过来的,他足边有一大摞的书,书下?垫着一张帕子。
“这些我让方四娘子替我寄来的书,昨日刚去驿馆取来的。大多?是陇右一带的县志和一本?州府的全志,还有几个残本?,都是算经?一类的,还有前朝一位户部郎中的追忆录,其中有些他为官时遇到?的事?情,还挺惹人深思的。”
孟容川把书挪进了门,连着底下?那张帕子一并摆在明宝盈裙边。
明宝盈下?意识偏移了半步,灯笼照亮她的脚面,鞋面上没有绣什么,是素的,在裙摆的波涌下?时隐时现,像浪花上的一只小舟。
“搬得动吗?”
“抱别的抱不动,抱书一定抱得动。”
明宝盈笑?着蹲下?身,轻轻抚过那本?地方志的封皮,旧书的气味她最喜欢,一股被?日晒过的墨香。
封皮下?微微隆起,明宝盈掀开?一角,瞧见了信封的描红。
她抬首看孟容川,他背着光,又穿着黑,通身都是冷色,可淡粉的唇微微翘着,眼神很温驯,欲语还休。
而孟容川眼里?的她——面庞在角门暗处生光,像一瓣细嫩洁白的茉莉。
“那灯笼给你,我写的纸面,我糊的浆子。”明宝盈站起身,将手中的灯笼递给他。
灯笼纸面很薄,又映着光,让那些墨字像是悬浮的。她写的是诸葛孔明的《诫子书》,这文说的是君子德行。
“予你很合适吧?”明宝盈说这话时语调很俏皮。
孟容川握住灯笼杆,心?里?胀满了怜惜与感动,他轻声道:“共勉之。”
底下?的灯笼穗是六串的松子壳,在风里?碰着撞着,将这一阵静谧的默契点缀地清清脆脆。
第132章 公主府
过了中秋, 天就冷得?很快。
明宝珊在蚕坊买了很好的细料子,逮着空闲同蓝盼晓一块给姊妹们做冬日里贴身穿着的里衣,店里没有?客人?时, 朱姨、卫二嫂也坐下来一起裁缝。
主顾进来时就瞧见每人?膝上都搁着一团柔细的云, 倒比什?么吆喝都好, 里衣大多是女娘们自己动手做的, 所以没几天的功夫明宝珊就卖出去?十几丈长的细布。
林姨执意要做几件冬衣给明真瑶,明宝盈就劝她做贴身的里衣,在公主府上服侍, 份例里一年四季的衣裳都有?, 她就是做了外袍也穿不上。
但林姨还是做了,守在灯下熬得?眼酸,折磨自己好叫明宝盈觉得?愧疚, 这招数司空见惯了, 明宝盈通常都是同她道一声?, “我要去?歇了, 油灯紧着您用”,然后就去?正?屋与?明宝清、明宝锦一道睡。
正?屋隔了好几处,卧房、书?房起居还有?厅堂, 姐妹三人?不论是在一处还是各自有?事, 都妨碍不到彼此。
其实厢房的格局也是很好的,卧室分在两头, 中间隔了起居小厅,可林姨说自己与?明宝盈都没有?挣钱的本事, 在这家里住着, 也不知老苗姨背后如何数落呢,还是要有?些眼力价, 省几个灯油钱才是,所以不肯分两处点灯,瞧见明宝盈点灯看书?,她便?熄了灯过来借光。
原本为?娘的做针线,当女儿的看书?写文章,这该很好很恬静的时光。
朱姨夜里同明宝珊一个理?账,一个在纸上描新花样,也是在同一盏灯下,明宝珊配花色想样式入了神,朱姨便?一声?不吭,理?完账就去?给她煮菊花决明子茶了。
菊花决明子茶明宝盈也常喝,那是因为?老苗姨和明宝锦会煮。
姊妹四人?,只有?明宝盈和明宝珊还有?个娘了。
明宝盈知道自己该感激的,可在她专心读书?时,林姨总是长吁短叹,提起的话头全是抱怨和忧虑。
说句难听些的话,这挺晦气,在她身边根本没办法做自己的事。
明宝盈干脆就与?明宝清同住,孟容川送给她的那些书?也都堆在了书?房,信也一样。
明宝清发觉她与?孟容川又开始写信后,有?一日带着明宝锦出门去?马场买牛乳,回来时捡了几根细柳枝就给她编了个比巴掌长一点的筐,刚好能?搁得?下信,像个给藏宝图定做的匣子。
明宝盈真觉得?林姨是她生活里唯一的不快之处,何其讽刺?
给明真瑶送秋衣的时候,林姨跟着一起去?了。
明宝清要见萧奇兰,林姨就被引到了一间小偏室里待着,门口都是守卫,根本不允许她多走半步,林姨战战兢兢地等来了明真瑶。
他?穿着那身褚色的宽袖长袍走进来的时候,林姨惊得?站起来后踱了一步,甚至不敢认他?。
明真瑶已经满十一岁了,这一年来他?长得?真快,不论是学识还是身体。
林姨瞧一瞧他?,已经比明宝锦还高半个头了。
明真瑶对林姨行礼时,举手投足间很有?几分从容不迫的气度,面上稚气很淡,笑起来时才展露些微。
“阿姨您来了。”明真瑶一向都还唤林姨为?阿姨的,她本来也习惯,但他?这一年被调教得?脱胎换骨,规矩礼仪学得?齐全,像是变了个人?,这一声?‘阿姨’就显得?很有?隔阂。
她平日里又听多了明宝珊、明宝盈的‘阿娘’,一时间讷讷的,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她听‘阿姨’这个称谓的年头要比‘阿娘’长,应该习惯的,可她心里切实不好受。
在心底不屑蓝盼晓从‘母亲’成了‘阿姐’的时候,林姨恐怕没有?想过,当初正?是因为?蓝盼晓不要做这个‘母亲’了,才让她成了娘亲!
她从没有?想到过这一层,直到重新又回到‘阿姨’的身份,才隐隐有?些触及。
见到林姨,明真瑶还是很高兴的,只是试衫的时候有?些尴尬,衣衫全部短了一寸。
“是你大姐姐给的尺寸,竟差了这么多。”林姨不死心地抻了抻衣袖,快要落泪了。
“我同大姐姐也近三个月没见面了,满十一岁后,份例里的粮肉更多了,吃得?好了,就长得?快了,谁能?估量?”明真瑶宽慰林姨,“内衫小一些就小一些,不妨事的,我贴身穿着,是一样的。”
林姨伸手想摸明真瑶的脸,但看着他?愈发清秀的眉眼,却不是由她一餐饭一餐蔬养出来的,林姨其实有?些怯。
明真瑶将自己的面庞贴了过去?,道笑:“劳您费
心做这些衣裳给我,其实您给姐姐做就好。”
“她有?。”林姨说。
明真瑶道:“我在公主府上一切都好,吃得?饱穿得?暖,也能?读书?习字,从也没有?做过什?么重活,只是在书?房里伺候着,殿下待我恩重如山,十分宽和。”
前一刻还躺在满是血迹的受刑台上惊惧交加,下一刻就被人?带进了轿子里,香汤沃洗,暖粥衾被。
明真瑶每每午夜惊梦,对萧奇兰的感恩都会更多一分。
“这都亏了大姐姐。”明真瑶添了一句。
“若能叫你脱籍才是大恩,不能?脱籍,教你读书?习字有?什?么用?”
林姨说得?很小声?,明真瑶还是感到一阵悚然,往身后瞧了一眼,蹙眉看林姨。
“阿姐不是菩萨,就算是菩萨,也不是有?求必应的。”
明真瑶觉得?同林姨说话很难,他?长了年岁,又处在公主府这样的地方,便?是聋子哑巴也能?看明白几分世?情。
而林姨,其实从没有?真正?从侯府的小院里出来过。
明宝清这一回在公主府上待了近一个时辰,但明真瑶待了小半个时辰就说自己要走了,书?库里还有?活计没有?做完。
林姨一个人?坐在那又熬了半个时辰,才见到明宝清出来。
明真瑶字字句句都是向着他?这些姐姐们的,林姨心里也清楚,万事都要靠她们,但她觉得?明宝盈没尽全力也是事实。
“大娘子辛苦了,三郎一切都好。”
明宝清有?些讶异地看了林姨一眼,点点头道:“家去?吧。”
马背当然比不得?马车、驴车舒服,林姨生怕自己被颠下去?,紧紧抓着明宝清的衣角。
明宝清已经骑得?比平日里要慢,永昌坊本来就是王公大臣宅邸多的坊,离了小南口一点点的距离,周遭就变得?热闹起来。
林姨缓过一阵,也有?些好奇地左右看看,轻声?问:“大娘子,您今日去?寻公主做什?么?”
她们正?行过一条必经的短街,茶楼饭馆林立,外延的棚架把路占了大半,顶上的油布被风吹得?像波浪一样。
有?几个闲汉成日就在摊头上坐着,一把蚕豆能?剥一天,但明宝清知道,他?们都是眼线,且是明处的,暗处那些更是不计其数。
因为?近不了公主府,所以只能?在这里蹲守,看公主府都进了些什?么人?,出了些什?么人?。
“也是公事,林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明宝清道。
林姨缩了回去?,一路上都没有?再说什?么。
明宝清今日还有?事,送了林姨到家门口就离开了,林姨一个人?站在门口,瞧这月光扬蹄时带起的烟尘,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心想着,‘一个一个什?么都不与?我讲,我好歹也出身清白,一路跟着她们,洗衣洒扫我也做得?,尽心尽力去?撩豆皮挣银钱,老老实实从来也不曾做过恶。谁像那朱银(朱姨)般出身下贱,德行龌龊,偷鱼卖鱼的事情居然就这么抹掉不提了,她们母女倒是畅快,独门独院的小宅子买在名下,又白给了铺面做营生,到底是人?善被人?欺,人?恶还被人?敬了!’
若是林姨换个别的时候问一件别的事情,明宝清肯定也不会搪塞她,只是今日这一桩事,不仅是她,是谁都不好讲的。
难道明宝清要对林姨说,萧奇兰让严观将计就计,成就大业去??
说公事两个字也就够了,明宝盈若细说自己的差事,林姨又不感兴趣。
明宝盈和明宝锦说起在书?苑里学到的东西,林姨没听两句就打瞌睡了。
说是不懂,很多人?都不懂。
朱姨就是不懂的,说起什?么诗句文章,她也打呵欠,两只眼睛都困满了眼泪,只赶紧把桌子收拾出来,招呼蓝盼晓来凑局打叶子牌,那就有?精神了。
明宝珊懂一些,太艰深的她不懂,但她不想离姐姐妹妹们太远,她们说的时候,她就抱着绣活坐边上听,实在听不懂了,就问一句,谁也没有?笑话过她。
蓝盼晓懂的不多,听到不懂的她不经常插嘴问,若真是感兴趣了,她就记着,攒着问她的文先生。
老苗姨一点都不懂,她只会给她们添茶,每人?手里抓一把花生。
但她们都是在那的,忙着自己的事,时不时将目光转过来,看着她们相谈正?欢的几个人?笑。
而林姨在这种时候,通常都悄没声?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林姨在府里时性子就孤僻一些,也很柔顺,她在妾室里算得?上受宠了,不然也不会生了一双子女。
明侯待她像对待一只猫儿狗儿的,高兴时摸两把,赏些玩意,不高兴时一脚踹开,呼呼喝喝。
但林姨只记得?那些宠爱,很怀念,暴戾的部分则视为?男儿气概,并不介怀。
这些话她不好意思?与?明宝盈说的,可明宝盈嘴里若漏出一两句对于明侯的不尊重来,林姨却是要斥她的。
“今日见着你弟弟,他?一口一个殿下的,我略微多问几句,他?就很紧张,生怕我会说出什?么对公主不敬的话来。”林姨坐在明宝盈床边,一边叠衣一边说。
“小弟这是懂轻重了,那是公主,圣人?唯一的女儿。”明宝盈有?些欣慰,又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人?物。您到底清不清楚小弟如今是在谁身边伺候着?”
“你也知道是伺候啊。”
林姨一句话,明宝盈只差点折断了手里的笔,她什?么都不想说,抱起书?本,拿起砚台咬着笔就去?明宝清屋子里了。
林姨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觉得?明宝盈脾气愈发大,三天两头甩她脸子。
她在床边呆坐了一会,轻声?啜泣起来。
第133章 鹰羽毽子
北风一刮, 禁苑一带寻常就没什么外人?会来了。
今年冬猎狩礼的地点在北原,是离得最?近的一处狩猎场,也比较小, 需要布置的事?项都会简单些?。
严观手下这支羽林卫昨日刚去北原演练回来, 今日正在休整, 所以明宝清过来的时候, 沿途只见到几个?岗哨。
直到进了鹰坊犬舍那一带,才瞧见几个?仆役抬着切割好的新鲜肉块,正要去喂食。
仆役们将那些?腥气的血肉挪远了些?, 又低声恭敬道:“明司匠。”
明宝清牵着月光, 好奇问:“禁苑里的鹰犬都是吃生食的吗?”
“是。”其中一人?道:“咱们禁苑的鹰犬都是吃生食的,所以性子?凶悍嗜血,这样放出去才能狩猎, 而西苑狗坊里那些?鹦鹉小狗是吃瓜子?粟米的, 吃肉一定是熟, 否则会有伤人?的危险。”
明宝清点了点头, 那人?又问:“司匠是在寻明二郎吗?他在暖房里跟着师傅学着守蛋呢。”
“让他先忙,忙好了让他去严中侯的屋里寻我?。”
明宝清给明真瑜带的东西都在月光背上装着,吃食是明宝锦扎扎实实做了一晚上的。
眼下若是春夏, 走出了鹰坊的屋檐, 外边就是一片开阔的草场,可?这时节光秃秃的, 只能远远看见演武场的栅栏。
严观其实不怎么在禁苑里住,但凡有点空都去找明宝清了。
这屋里凉浸浸的, 仆役升了炭盆端过来, 才慢慢暖了起来。
天其实还没冷到非得烧炭的份上,但青槐乡上的小炭窑已经开工了。文无尽每月都会回去, 连着炭窑和纸坊的账一起来对。
纸坊管事?的是里正一家,炭窑的买卖则由姜小郎来管,他每烧一窑都记下,明宝清与他五五分。
姜小郎挣银子?是东挖挖西挖挖的,眼下这时节他也要采药,芪参、桔梗、丹皮、前胡一类的药材都是这个?时候收。
药材是有人?家会种的,但山里野长出来的那些?,收价更?高。
先前姜小郎进城来时,有一味不常见的药材叫药铺子?压价压得太贱,姜小郎把药材带了回来,去明家借宿一夜时同众人?说起这事?。
明宝清让他去陆大夫的医馆,一边识货,一边厚道,倒是一拍即合,姜小郎多了一处卖药的地方,而钟娘子?也是在陆大夫手里诊出了身孕。
算算日子?,再有七八天的,钟娘子?就要生了。
姜小郎为此很紧张,很慢很慢地用驴车载着钟娘子?进了城,眼下正住在陆大夫的医馆里。
青槐乡上还从没有过送进城去生孩子?的事?,都是叫稳婆来家里的。
可?姜小郎就不肯,因为钟娘子?怀到四个?月的时候,曾被周大郎吓得见了红。
姜小郎下山哼着小曲回来,就瞧见那血一滴滴一滴滴的,他还以为是什么受伤的小动物,一拐过去,看见
了倒在那里的钟娘子?,裙上有一滩红。
孩子?最?后是被陆大夫保住的,钟娘子?在陆大夫的医馆里住了将两个?月,回来的时候瞧见周家一塌糊涂。篱笆墙破破烂烂,屋瓦全?部?烂了,连门?窗都支离破碎。
姜小郎的那两个?侄子?秉性顽劣,很难管教,那几日姜大郎和姜大嫂也不管他们了,就由得他们坐在周家门?口,谁要进去就用弹弓射石子?,一打一个?准,打得所有人?都不敢往周家去。
论起来,周家在青槐乡的家底要比姜家厚一点,附近乡上用的都是他家的草编。
但明宝清进城之后,留下的炭窑和滚碾都交给了姜小郎打理。
姜小郎还兼了一个?替乡人?买牲口的活计,这也是明宝清替他引荐了兰陵坊的马场才有的。
黑大、黑二他们在垦开的荒田上种了药材,也是靠姜小郎去卖。
钟娘子?是个?细致人?,从陆大夫处买了些?牙痛散、保济丸、活络药酒、合胃丹之类方子?备着,里正家的娘子?有一日闹起牙疼来,就是靠那点牙痛散救下命了!
说起来都是买卖,两边都要挣钱,姜小郎不过是个?中人?,但人?面广一些?,赶在寸劲上真是能积德的!
里正自认心也不偏,的确是周大郎有错在先,而且这事?真是又丢脸又不地道,嫌弃人?家不会生给休了,结果?人?家改嫁了又怀了,而他自己家里那个?却还是没有动静。
且这一回,周大郎的媳妇可?不似钟娘子?那么憋屈,有钟娘子?给她做了明证,可?不是她不会生!
周大郎被媳妇逼着去钟家低了头,虽是吃了闭门?羹,但起码是个?认错的表现。
周大郎的媳妇是个?苦出身,也是聪明人?,抹得开面子?,知道这件事?若摆不平,周家没法在青槐乡上待了。
后来又自己陆续提着礼去了几次,替莽撞的周大郎认错,替刻薄的周老娘道歉,连着狠狠将大小姑子都骂了一顿,骂到最?后,一句比一句狠,听得姜大嫂头皮都发麻,反而给她倒了口水,让她消消气。
周家至此就是她当?家了。
姜小郎不管这个?,周家是谁当?家都好,休想?从他这里再得一分好脸色。
明宝清也去陆大夫处见了见钟娘子?,她丰腴了不少,气色很好,正坐在太阳里同陆大夫一道翻晒药材。
明宝清想起杜二郎听了卫大嫂挑唆后,偷上门?来的那个?夜,钟娘子?听见响动要周大郎来瞧瞧,在夜风里,她又怕又好奇地依在周大郎身边,扬声问她们怎么了。
那时的钟娘子?恐怕想?不到后面还有这样的波折等着她,可?谁又能想?到呢?
明宝清难道就能想?到,她与严观会有这样的情缘吗?
“想?什么这么入神?”
严观的声音忽然响起,明宝清一侧首就被吻住了。
他将她圈在臂弯里,因为俯身的这个?姿态,肩胛骨隆起,背脊腰线也绷紧了,明宝清被他遮得严严实实,像是落进了一个?半弧的巢穴里。
明宝清和严观很多时候都是在夜色里见今日的第一面,所以见面与接吻这两件事?的间隔就像诗句上下行之间的停顿。
严观总是很急迫,但将要贴过来时,他总会滞一滞,收一下力,然后再轻轻贴过来。
偶尔也会有没收住时,明宝清被撞得跌进他臂弯里,先一步伸出的胳膊是他成?心为之的铁证。
吻有时候是直接印在唇上,有时候先在额角、鬓角、眉心、脖颈亲一亲,但总是要落到唇上的。
明宝清被他亲得很舒服,不舒服的事?她不会一做再做。
他站着,她坐着,他俯下身来弥补这个?落差,但就不好拥着她了。
所以严观交握着她的手,按揉着,又不满足的包裹住,揉捏着,也像唇瓣的吮咬一样细细密密,哪怕是在换气的短短一瞬间也不停。
这个?吻好久啊。
若不是严观听见了明真瑜三步一蹦跳过来的步伐,他还舍不得结束。
明宝清觉得自己好像是躺在小舟上做了一场绮梦,浑身都酥麻麻的,脑海里波涌一阵一阵,晃得她还有些?迷离。
明真瑜整日和鹰犬打交道,脑子?里也没什么风花雪月了,一冒进这温暖的屋子?里,没嗅见残留的暧昧气息,只闻到饭香了。
他真饿了,眼下食盒和美人?摆在他眼前他肯定是扑食盒。
这食盒里有他和严观两个?人?的份,明真瑜的主食是暄软的笼饼,严观的主食则是一钵饭。
揭开钵盖时饭香才飘出来,还微微有热气,因他喜欢吃粒粒分明的饭,所以添水少些?,饭粒密密挤在一处,撅起来底下还有焦巴。
明真瑜看着硬饭眼馋,但笼饼也好的,软乎乎像明宝锦的脸蛋。
“阿姐,这俩带回去给小妹玩。”
明真瑜掏出两个?鹰羽毽子?来,一个?看起来很冷酷,正中一根竖直无垢的白羽,四周微微弯折的都是黢黑的长羽,另一个?就全?然不同,五彩缤纷的,但跟雄鸡华丽的尾羽相?比,又多了几分如刀剑锐利的光芒。
明宝清把那个?彩羽毽子?拿在手里看,对着外头的阳光一折,羽毛的颜色变幻着,闪耀着,细腻又精致。
她看了一会毽子?,又看明真瑜。
明真瑜身上还残留着挨饿的印记,一只手还有个?护碗的动作,像是怕严观会抢他碗里的菜。
而且夹菜时很慌,塞得腮帮子?满满当?当?了,他才想?起来自己如今跟着姐夫,已经吃得很好了,所以就闭紧了嘴,细嚼慢咽起来。
笼饼是老苗姨揉的面,昨夜里蒸出来了,留了六个?小模小样的在笼屉里,带给明真瑜吃之前,明宝锦又给稍微煎了一下,底面煎得焦焦黄黄,筷子?一敲都发脆,老苗姨说这种饼子?养胃。
“唔,甜的。”明真瑜拿起第二个?蒸饼看也没看一口咬下,咬到底格外油脆脆的,一嚼沁出蜜。
“这是四娘替二娘做的待客点心,叫蜜煎玉兔笼饼。”明宝清说:“蜜是交好的乡人?送来的野蜜,她特留了一个?,叫你尝尝。”
明真瑜瞧了瞧剩下的半个?笼饼,还能看得出,是个?白蓬蓬的小兔子?,就是没头了,不由得道:“叫我?吃了可?惜了,难不难做?”
“我?瞧着四娘做起来简单,一拢一捏,剪子?一剪耳朵就竖起来了,可?我?捏了半天,就,就像个?笼饼。”
闻言,明真瑜‘嘿嘿’傻笑起来,挨了严观一下打。
这一顿的大菜是蒸炸肉圆子?,这一碗的肉圆子?没加豆腐,全?是肉。
现炸现吃的圆子?挤得要小一点,炸得香透,明宝清昨晚上挨着灶边就吃了两个?,香喷喷的。
隔夜再蒸的圆子?就大很多,要耐得住蒸炖,这肉圆子?也香,香里格外有一种润,一只只溜圆滚球,烧得酱浓,咬开来软得很,根本不用嚼。
“这肉圆子?软乎,拌肉馅的时候一点点地添葱姜水,小妹一掐就是一个?,一点都不会晃散,也真奇了。”
肉圆其实是个?年菜,明宝锦提前做了这一次。
“小妹对我?真好。”明真瑜自作多情起来,明宝清笑了声,侧首问严观,“昨日吃长寿面了吗?”
严观愣了一下才说:“忘了。”
他对生辰这种事?情,半点不都在意。
“小妹怎么知道的?”
“小青鸟告诉她的。”
严观一筷子?夹掉半个?大肉圆,道:“我?要买个?大鏊子?,好给四娘摊薄饼子?。再给砌个?矮矮的小灶台。”
“在四娘前头可?别强调矮矮的,她还老觉得自己能长好多呢。”明宝清说。
三人?都笑。
吃过饭后,明真瑜抱着新衣裳继续回去守蛋了。
严观喝了半杯茶,将明宝清搂到膝上坐着,轻声道:“去过那间废宅了,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一窝野猫住在里头,不过我?发现了几个?鞋印,近日应该有人?进去过。”
明宝清想?了一想?,道:“如果?你很有野心,那接下来会怎么做?”
“再去再探
呗。”严观一副‘这种事?情好无聊’的表情,把脸只往明宝清肩窝里埋,“吃饱了撑得慌。”
第134章 风筝
禁苑里养出来?的鹰能飞得很高, 太高了,就让人?分不清距离,衬着?阴沉沉的天?, 还以为是一群伶俐的雨燕。
不过这时候长安的燕子?都往南去了, 这天?空就是属于鹰的。
严观这几日在禁苑里捡了两个风筝, 全是放得太高了, 断了线,飘了一阵又被急雨打下来?的。
放风筝的人?有点古怪,她不喜欢春光明媚的三月, 就喜欢在将?落雨的深秋阴霾里放一只注定?飞不远的风筝。
“只捡到二只吗?”萧奇兰问。
“是。”严观说:“殿下一共放了几只?”
“七只。”萧奇兰将?伸出手臂, 举向半空。
“需得尽数寻回吗?”
“不必,寻回来?做什么?明娘子?也给我?做了一只风筝,长长的, 关节无数, 竹骨明明是硬物, 在风里却荡得像浪花一样, 波光粼粼好?似一条会动的银河。你放心,那只风筝只在院里放的。”
闻言严观抬了抬头,见萧奇兰胳膊上?没有捆臂鞲, 不由得道:“殿下, 您这样接鹰不妥。”
“你佩戴臂鞲了吗?”
臂鞲不仅是用来?架鹰的,但凡是会射箭的人?日常一定?会穿戴着?臂鞲。
一则可以直接束袖以便射箭, 二则是在弓弦回弹时保护手臂。明宝清就有好?几个臂鞲,蓝盼晓和明宝珊都给她做过。
严观脱下左臂的衣袖, 露出小臂上?捆缚着?的一块棕褐的牛皮臂鞲。
“我?瞧明娘子?前些日子?用着?的臂鞲也是一样的皮料, 是你给她做的,还是她给你做的?”
“鞣皮麻烦, 又伤手。”言下之意,这臂鞲自然是他?给明宝清做的。
“还挺贤惠。”萧奇兰说,把胳膊递向他?。
萧奇兰的胳膊粗细差严观一大截,束带抽了好?长一条都没不够紧,严观就那么一扯,萧奇兰的手腕就被重重一箍。
“得罪你了?”萧奇兰几乎要被拽得一晃。
“殿下恕罪。”严观表情严肃地拈着?指头,动作又跟剥个小小鹌鹑蛋一样别?扭。
萧奇兰无语地把胳膊移给身侧的随侍,道:“你给明娘子?戴的时候,也这般粗手粗脚的?”
“殿下恕罪,”严观不知死活地说:“她的尺寸合适。”
“倒是我?的不是了。”萧奇兰颇觉好?笑地说。
“小人?失言,殿下恕罪。”严观认得倒是快,只是语气就那么呆呆板板又讨嫌。
鹰隼几乎是直冲而来?,在半空中滞了一滞,展开的翅膀扬起一阵小而猛的旋风,将?萧奇兰的兜帽拂掉,露出她兰花般白透清澈的面孔。
严观从没有直视过萧奇兰,而萧奇兰却总是随意打量着?他?。
她将?目光从正撕扯肉干的鹰上?挪开,瞧着?他?浓郁的眉眼和坚毅的下颌,心道,‘怎么能只像了个骨架子?,其他?什么都不像萧家人?呢?’
禁苑里的鹰犬被他?养得很好?,溜光水滑的,猎犬毛发顺得像绸子?,鹰蛋的数目也较往年多了两成半。
原因也很简单,严观没有抢鹰犬的口粮,没有中饱私囊,银子?经了他?的手,一百两还是一百两,二百两还是二百两,除了月俸,他?没拿过半个子?的‘孝敬’。
他?手下这支羽林卫日子?过得很闲适,每日就是练鹰练犬练自己,四时份例该怎样就怎么样,一粒豆都不会少。
严观唯一做过的利己事,就是把明真?瑜从蓝田县捞回来?。
萧奇兰着?人?查过明真?瑜了,这人?从前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纨绔子?弟,明真?瑄这个当兄长的也算尽心尽力管教了,但也没什么大用。
明真?瑜就是个没皮没脸的二世祖,侯府破了,他?当了几年的苦劳力,也没淬炼成个心性刚强的大才。
明真?瑜的资质平平,雕出花来?了他?也就是碟小菜,只不过性子?挺乐观,有点傻乎乎的,算得上?能屈能伸,这日子?稍微给他?一点喘气的余地,他?就知道该怎么过日子?,如何给自己找乐趣了。
严观平日里待明真?瑜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不许人?无缘无故欺负了他?,再就是给他?开口子?让常与家人?相?见,以及一个可以煨烂粥饭吃的小灶,就这三样。
严观待属下不算多亲近,差事做足不会挨骂,出了纰漏照样要罚。
这一日日的差事当下来?,就跟他?做不良帅那会子?差不多,从不邀功不抢功。
“你是不乐意去引那幕后之人?出来??甩脸子?给我?瞧呢?”萧奇兰忽道。
“小人?生就这副模样,殿下勿怪。”严观垂着?眼说,他?倒没有否定?前一句。
萧奇兰抬臂纵鹰高飞,又将?那臂鞲扔还给他?,道:“工部?的宇文主事升做工部?下辖工部?司的员外郎,以吏部?的年末考绩来?看,他?空出的位置十之八九是明娘子?来?替,你每日这样庸庸碌碌的,就不怕明娘子?嫌弃你。”
“殿下。”严观皱起眉头来?,说:“我这一月里才见了她三面,若再寻求什么出人?头地的作为,一月里又能见她几次?”
“何不成婚?”
萧奇兰就喜欢问他?与明宝清的事,严观从起初的无语费解到现在都有点习惯了。
“她暂不想嫁。”
入赘又担心严观的身世有个万一,会牵连她的家人?。
严观没有将?明宝清的这个念头说出口,萧奇兰盯着?他?瞧了一瞧,竟也没有继续再问下去,只是道:“可还有人?再找过你?”
“没有。”
有些话真?像是禁忌,一说就应验了。
严观这一日离了禁苑不一会,便觉身后跟上?一条尾巴。
他?在路口站了一站,转而去了大宁坊的那间废宅。
那人?果然跟上?,且脚步愈发笃定?起来?。
在废宅荒芜的堂屋里,严观抬眼瞧了瞧房梁上?密结的蛛网,转身看向那人?时抱臂嗤笑了一声,道:“郭六郎,你跟着?我?做什么?”
如此自作聪明的蠢货严观还真?是头一回见,这种会被诛灭九族的谋逆大事也这样迫不及待地亲自上?阵来?。
郭六郎见他?这般老神在在的样子?,面上?神色倒是谦恭起来?,朝他?长揖跪拜。
说起来?也是五品给事中家的小郎,竟给个小小中侯行此大礼。
严观没有扶他?,只盯着?他?的后脑勺瞧着?,原本讥讽而无奈的眼神在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变作一种隐蔽的畅快和贪婪。
“这是做什么?”他?懒洋洋地问,学了一点萧世颖的腔调。
“依着?次序,合该称您十七公子?的。”郭六郎见严观如此姿态,愈发欣喜。
“这话何解?”严观明知故问。
郭六郎迈了一步,道:“公子?乃潜龙真?身,若是无意归位,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这废宅打转了?”
严观瞧着?他?,吁出半口气,道:“安王是你的表兄,何必舍近求远。”
“他?早没了心气,怕是那时被骇破了胆子?,如今生下个女儿,更巴不得早早送进苍琅院中去,还做那能靠女儿登顶的大梦呢。”
郭六郎似乎很鄙夷安王,眼神语气中都带着?些不屑。
严观没有说话,他?在想安王这个人?。
安王如今有了些年岁才称得上?儒雅,但年轻时人?们只会说他?瘦弱,他?肖母不肖父,又是喜文厌武的性子?,从来?都不是储君人?选,可萧世颖难道就是储君之选?
“公子?可知这宅子?原先住过谁?”郭六郎故弄玄虚地问。
严观静静看了了他?一会,扯了扯嘴角,道:“我?娘?”
郭六郎一怔,道:“公子?竟全知道?”
严观虽做了很长时间的不良帅,对这半城的空间熟络,可时间上?却并非如此。
母亲没有跟他?说过从前的事,严观无从得知,这件事是萧奇兰着?人?告诉她的。
这废宅是晋王名下的,严观的母亲以乐伎的身份在这里住过很短的时日,也是在那个时候怀上?了他?,但还没诊出来?,就被晋王妃手下的婆子?给扫地出门?了。
她没有在这里留下过一丝痕迹,严观当然也不会对这间丑陋的废宅有什么感受。
看着?郭六郎侃侃而谈,用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和虚空又忠诚的庞大势力在引诱他?。
严观渐渐走起了神,走神对于上?位者来?说是无妨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时,其实最适合郭六郎这种自作聪明的人?蠢货自己往里填意思。
“萧世颖手握北衙军,还有高家对她忠心耿耿,哪里是这么好?掰倒的?”严观谨慎地说。
“擒贼先擒王,您如今身在羽林卫,有些事情做起来?,比我?们更便利。”郭六郎挑着?舌尖说,语气蛊惑。
严观冷哼一声,道:“我?还以为朝中真?留了几个能顶天?立地的英豪,原还是些只懂得在背后躲躲藏藏的鬼祟小人?。”
他?当即就走,郭六郎又不敢高声叫,追了几步,吃了他?狠狠一记马鞭。
这一鞭其实只有尖端一截打在郭六郎脖颈上?,但力道太足太准,所以连扣子?都被打掉两个,鞭痕血线顿时鼓了起来?。
郭六郎哀嚎一声,捂着?脖子?瘫在地上?,那种近似被割喉的剧痛畏惧席卷全身,他?不由得战栗起来?,浑身都打着?哆嗦,但抖着?抖着?,他?却又笑了起来?,像是恐惧和痛苦又给他?带来?了一种十分变态的快感。
郭六郎如那张六郎般,也是误了最后一个能糊弄到功名的机会,不过他?现在觉得无所谓了,天?无绝人?之路,他?在严观身上?窥见了帝王的威势,从龙之功,实在是指日可待。
严观其实根本没想这么多,他?只是觉得郭六郎又蠢又烦,所以打他?一鞭子?出出气。
他?背后那些企图扳倒萧世颖的人?更歹毒,在严观看来?,萧世颖做皇帝做得挺好?,换了别?人?来?,十之八九没有她这么好?。
严观也讨厌他?自己,怎么就会有这样的血脉,想安生度日都难办!
这一鞭子?,抽出了一段时间的清静。
到了今冬狩礼时,严观手底下的人?觉得他?比之前要苛刻了许多,这也不奇怪,上?一年出了那样的大事,今年一定?要万无一失。
幸好?,狩礼安然无恙地结束了。
严观在明家外院属于他?的那间房里睡了一大觉,在一阵‘嘎吱嘎吱’的咀嚼声中醒过来?。
“在我?床边吃东西,更香?”严观给了游飞一脚,游飞扑了出去,但又稳住了身子?,碗里的腌萝卜也没飞出来?一块。
“师父你醒啦,阿婆让我?来?喊你去吃呢,粥,还有干捞的汤饼吃呢!”游飞冲他?扬了扬手里的碗,“腌萝卜好?好?吃啊,锦儿腌了两个味道,一个酱萝卜,一个醋萝卜,酸酸甜甜的,酱萝卜下粥,醋萝卜配干捞汤饼,都好?吃!”
“你又吃粥又吃汤饼?”
严观好?些时候没见到游飞了,仔细瞧了瞧他?,又长高了一些,若是不与他?比,也算高个。
“嗯。”游飞重重点头,五官也随着?他?的成长而硬朗了几分,不那么稚气了。
笑起来?的时候,很像他?父亲。
“师父,你瞧我?的眼神,同陶二叔、二嫂好?像。”
游飞说这话的时候继续吃着?萝卜,只是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脸上?那抹笑也变淡了。
“这话怎么说?”严观起身穿衣。
“学堂放假了,他?俩来?接陶小郎回家过年,进门?看见我?时就是你方才的表情,是觉得我?越长越像我?阿耶了吧。”
严观没有说话,转过身来?的时候见游飞正在发愣,他?握着?那个盛着?腌萝卜的小碗,脸上?神色冷得都不像他?了。
但很快,他?回过神来?,冲着?严观一笑。
严观没有被这个很阳光的笑容蒙蔽过去,他?抬步走过去,在游飞身前站定?,垂眸道:“出了什么事。”
“没……
“讲。”严观已?经开始不愉,游飞在支吾一句,他?就会生气。
属于游飞的那种机灵愉快且活泼灿烂的表情随着?他?的沉默碎裂开来?,在他?开口时又拼出了一脸的恨意。
“三姐姐替我?寻的德欣私塾哪里都好?,同窗投缘,先生博学,可没想到,邵阶平他?从前竟是老夫子?的门?生。”
第135章 若有人知哪来愁?
邵阶平不知怎的知道了小青鸟在德馨书塾上学的事, 休沐时刻意去那讲了几日课,言行虚伪挑衅,应该是想逼得游飞暴怒无礼, 然后被书塾除名。
“师父, 师父, 我好恨。”
游飞双眼通红, 抬眼看向严观的时候,眼眶里?滚出一行泪来?,还没流到腮上就?被他用手重?重?擦去。
“我好恨, 我好恨。”
游飞压抑着怒吼着, 愤恨与阴暗的怪物?将要透过那一根根隆起的青筋和赤红的血丝从他身体里?爬出来?。
可?他应该是永远自由快乐的小青鸟,不该被诱发出这?样的人格来?。
“嘘,嘘。”严观抓着他的肩头摇了摇, 难得伸手揉了揉他的脸, 替他抹掉眼泪, 道:“知道邵阶平为什么这?样吗?他并非沉不住气的性子。”
今非昔比, 褚令意与他和离,褚家往后与他半分干系都没了。
邵棠秋对苗娘子的事情全部知情,对邵少卿更是厌恶, 她如今又平安诞下安王的第一个孩子, 邵家两?房人早就?形势颠倒了。
安王本就?不喜欢在朝中经营人脉,尽心尽力?提携的唯有妻弟一人, 即便邵九郎资质平凡,但懂事听话, 做事认真详实, 如此最好!他没有野心,性子又温厚, 可?熬成个五品官总还是有望的。
而邵阶平虽还在太府寺,官位没升也没降,但太府寺进了两?位颇有见识的女官,三四十岁的年纪,都是从洛阳来?的。
洛阳,是萧世颖还是公主时的封地。
太府寺衙门里?又多添了两?京诸市署以便管理城中东西两?市的交易,还有一个常平署?的衙门用以管理米粮的平籴、仓储。
女官分别是市令和署丞的官位,不过从七品而已,虽在邵阶平之?下,行的乃是分而治之?的法子,但邵阶平的权柄日渐被蚀也是事实。
女官的提请和批文都是宇文惜移交给吏部的,太府寺与司农寺本就?是户部的从属衙门,邵阶平自己就?是宇文惜一手提拔,根本无从置喙。
这?一样,其?实是宇文惜提拔邵阶平时就?算好的一步,邵阶平也明?白了,原来?早年间?的官运亨通,是有代价的。
游飞用手腕重?重?碾过红红的眼皮,冷冷笑了出来?,“我知道,我说?替大姐姐向他代为问候褚娘子,所以他课上特意教了一篇玉谿生的《送母归乡》。”
‘停车茫茫顾,困我成楚囚。感伤从中起,悲泪哽在喉。慈母方病重?,欲将名医投。车接今在急,天竟情不留!’
每一字都在游飞心上捅刀子。
“我听大娘子说?,孟外郎有荐你去考武举的意思?”严观打湿了帕子给他擦脸,问。
游飞点了点头,道:“孟阿兄在兵部消息灵通,说?是让我明?后年可?以去试试,不过也不急。若能文武双全,不愁没有衙门要我。但当不当官的,我倒没什么想头。”
游飞上学还算认真,但课业也不算十分出类拔萃,只那一手字在文无尽的教导下愈发扎实,卢老夫子本就?以书法见长,巡视课堂时发现了游飞的字,便另外点了他与几个同窗留下来?加练书法。
可?能是游飞心里?揣着那样深沉的恨,但生活中又浸沐着那样多的爱,情绪充沛运在笔尖,笔法练得扎实了之?后,再遇到卢老夫子这?样的名家一点拨,就?有了脱胎换骨的气韵。
学生的字各有各的好,只是卢老夫子偏爱游飞这?一手字,虽还稚嫩了些?,但满篇都是少年意气,于是就?留了一篇他默写的《军谶》搁在自己书案上。
邵阶平来
?探望卢老夫子时就?是瞧见了这?一篇字,问起来?才知道游飞也在这?里?读书,心底嫉恨交加,才有了后头的事。
他的生活一日日坍颓下去,而游飞居然活得节节高?升,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游飞不知道,于邵阶平而言,他其?实已经开始了他的复仇。
“严中侯,小青鸟在你屋里?吗?”文无尽在门外唤。
“在。”严观道。
“卢小夫子与孟外郎来?了,让他出来?见客。”文无尽说?。
游飞有些?慌了,恨道:“邵阶平说?我什么了?我,我真的都忍下来?了。”
他的确都忍下来?了,反而是邵阶平没忍住,言语间?被卢老夫子听出了端倪,今日就?打发儿子来?问这?件事的。
卢小夫子为了核实这?件事,就?去找了孟容川。孟容川虽对游家的事情全盘知情,但毕竟是听说?而已。
倒是孟老夫人气呼呼用拐杖戳地,一番话下来?,地砖都要裂了,她赌咒发誓,游飞的确被邵家害得家破人亡。
孟小果还在边上蹦跶,说?当初游飞受不了变故离家出走,才会路上救下了他,否则他如今不知过着怎样的日子呢,孟容川收养遗孤,明?明?是好事也要成坏事了。
一想起这?事,孟老夫人又是一声长叹,连声道:“阿弥陀佛。”
卢小夫子这是头一回来明家,游飞下学时常是文无尽去接他,缴纳束脩是蓝盼晓和文无尽一并去的,所以卢小夫子一直以为游飞是寄住在姐夫家里?。
但没想到,他竟然是被毫无血缘关系的乡人收留,且还带进城中,吃饱穿暖不说?,居然还供他读书。
而且这?一家子女娘也并非全是骨肉血亲,卢小夫子听罢她们的来?历,又听她们说?起苗娘子,抑或义愤填膺,抑或垂泪怅然,哪个不比邵阶平情真意切呢?
唯有明?宝锦呆呆的,站在门边听着瞧着,不敢进去。
卢小夫子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游飞的肩头,道:“委屈你了,今日是老夫子着我来?问的,到底是他耳聪目明?啊,我将这?事告诉他,他也要恼自己教出这?么个品行低劣的学生来?!”
“怎么能怪老夫子呢?”
游飞摇了摇头,眼角余光瞥见明?宝锦半个身子消失在门边,他怔了一下,送走卢小夫子后就?满院子找明?宝锦。
她不在屋子里?,也不在院子里?,菜园里?没有她,厨房里?也没有她。
游飞转了一大圈,忽然听见上头有人轻声说?:“在这?里?。”
他仰起头后踱了几步,就?见明?宝锦正坐在屋檐上,抱膝看着他。
两?条长辫子辫子挽了起来?,像蝶翼般贴在脑后,她就?一只轻盈的蝶,落在屋瓦上也不会踏碎。
“等?我啊。”
长梯摆在墙边,游飞长了身骨,颇有些?份量,提了气才敢沿着屋脊走,轻手轻脚在明?宝锦身边坐下。
到上头来?才知道视野有多好,这?院里?的景简直一览无遗。
明?宝锦就?看着游飞这?个院跑那个院,那个院跑这?个院的,像只追着耗子胡撵一通的多事小狗。
“这?好地方,你都不带我上来?玩啊。”游飞说?。
明?宝锦觑了游飞一眼,见他眼睛里?还留着一点红,话到嘴边,又跟烟似得散了。
屋顶上风大,吹得明?宝锦那双辫子都舞动了起来?,游飞歪个脑袋替她挡风,眼珠左看右看,笑道:“瞧,三姐姐和孟阿兄在前门说?话呢。文先生陪着蓝姐姐在屋里?绣花呢,师父,师父呢?”
明?宝锦拿下巴朝西跨院挑了一下,道:“同大姐姐往厨房去了,他们俩太累了,都起迟了,可?这?时候吃早膳,午膳不知道还吃不吃得下。”
“吃得下,大姐姐过会去官园里?,师父肯定要跟上,这?一阵逛下来?,铁定就?饿了。”游飞忙说?。
明?宝锦点了一下头,游飞见她又不说?话了,总想说?点什么逗她,只才冒出‘诶’来?,上下嘴皮子就?叫明?宝锦一捏。
游飞也不挣扎,眨着眼看明?宝锦。
明?宝锦看着他的眼睛,道:“不说?话也可?以,不快乐也可?以。”
她慢慢松开了手,游飞的嘴一时间?还是撅着的,像只小鸭子。
明?宝锦不由得笑起来?,她一笑,游飞也笑,说?:“同你在一块我很难不快乐啊。唔,不说?话么,那我憋憋看?”
两?人就?安安静静在屋顶上吹了一阵冷风,直到老苗姨一抬头发现了他们,不敢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叫道:“这?大冷天的,你们俩在屋顶上做什么?这?家里?搁不下你们四瓣腚?”
明?宝盈和孟容川从外院那一头循声往上看,见俩小小少年肩并肩坐在屋脊上,被老苗姨姨一吼,赶紧弓腰沿着屋脊往下走,身前是蓝天白云。
“都道无人知我愁,若有人知哪来?愁?”
明?宝盈笑看屋檐上的两?人,回过脸来?的时候,见孟容川正在看她。
真是奇怪,不看他的时候,他的眼神柔软多情的像春水,看向他时,他反而敛了敛,春水还是春水,只是无风平了波。
“怎么了?”明?宝盈问,他从刚才起就?一直有话没说?尽。
孟容川轻声问:“你弟弟在公主府上不大好吗?我打听了一下,只是他进了公主府,全然不归司农寺管了,而是公主的私有了。”
“是我娘说?的吗?”明?宝盈缓了一会才道,“她,她找你去了?”
“我不曾见到她,她去见了母亲,”孟容川顿了顿,说?:“哭了一阵,母亲也很心疼她。”
“代我向老夫人致歉,我晚些?时候亲上门与她解释,”明?宝盈看起来?很平静,又道:“小弟眼下没什么不好,公主府已经是一等?一的好地了。只是阿娘不信我,也不信大姐姐,总觉得我没有竭尽全力?助小弟脱籍。”
“想脱了官府贱籍,除非是年迈多疾病,再就?是勋功卓著,再有,就?是天恩大赦了。”孟容川蹙起眉来?,道:“何其?难?”
明?宝盈别过眼去,轻轻点了点头,道:“我不会再让她再滋扰你母亲。”
“我母亲素来?信重?的人是你,又不是你娘,我回家与她一说?她就?知道原委了。你母亲若再上门,自有我母亲与她说?这?番道理的,你不必与你母亲说?什么的,我们做子女的就?算再有道理,同母亲争执起来?总要掐着言语分寸,心里?急坏了烦透了也要好声好气,好言好语的,实在是费心力?。此事你今日就?当没听过,宽宽心过年,养养精神备考。”
孟容川柔声说?着,就?见明?宝盈将眸子转了回来?,抬了起来?,瞧着他。
“今日有信给我吗?”她的声调轻快了起来?,带着一点娇嗔。
孟容川下意识用指尖触向自己的心口,道:“怕误了你看书的时间?呢。”
“对,还费了看信的灯油呢。”明?宝盈腕子一转,摊开一只细白的手,掌心泛着薄粉,道:“下次记得往信里?放几枚铜子做油钱。”
孟容川唇角陷进去,将信轻轻搁在她掌心里?。
老苗姨训了两?个小的,又到前院来?,瞧着他俩框在门里?,一个低头一个仰脸说?着话。
“没走就?好,进来?拿腌萝卜回去给你娘尝尝。”老苗姨当自己没瞧出那点滋味来?,笑眯眯说?。
孟容川是头一回进明?家的厨房,厨房里?好香啊,暖融融的。
明?宝锦站在灶边,捏着一双长长的竹筷子,手里?抓抖着一把刚擀好的面?,抖进沸腾的汤锅里?。
明?宝清已经被明?宝锦赶走了,同严观两?个坐在桌边托腮瞧见她忙活,游飞凑前凑后地想帮忙。
孟容川迟疑着随明?宝盈在另外一边坐了,道:“是什么这?么香?”
“是搅进汤饼里?吃的香油,我昨晚上熬的。”明?宝锦说?。
油是在兰陵坊的油坊里?买的花生油,熬油时先下芫荽根和姜片,八角、香叶、草果是浸过水的,不怕糊,但草果的皮要去掉,免得
油发苦。
捞出那些?香料后再下葱白和葱节进去,用小火慢慢熬成葱酥,不必捞出来?,直接下绿绿的葱叶,熬到棕褐就?妥了。
葱油淀了一夜,余温让其?的色泽更深,香气更融。
太香了,所以孟容川很不好意思地拎了一小盅香油,一坛子腌萝卜往家去了,像是把明?家那种暖融融气氛也带了回去。
第136章 炸豆腐
“孟外郎就算有?什么关?系交际的, 总也不能把手伸到公主府上去,他?的仕途正好?,哪能背上这种?嫌疑?退一万步来讲, 就算他?在公主府上有?些人?脉, 这事也断然不能做的。先头小弟将?受宫刑, 我?求了公主才救下他?, 才过去多少光景?就要再?把他?从公主府上弄出来?这般作为,对公主可有?半分敬重??也是咱们?将?她护得太好?!脑子?里没有?半分天威畏惧!”
明宝清同蓝盼晓正说着林姨私下去孟家的事,见明宝锦递了盏茶过来, 下意识捧着呷了一口, 道:“你吃的牛乳茶给我?做什么?”
“甜的,阿姐吃了平一平气。”明宝锦爬到她身后去,很卖力地给她捏肩, “你说三?姐姐读书?心要清静, 可你也是好?不容易得两日闲呢。”
明宝清同蓝盼晓相?视一笑, 蓝盼晓道:“四娘说的是, 这事儿咱们?都心里有?数,晓得她想儿子?想昏了头,一定多提点着她。”
其实明宝清对于林姨的试探已经很厌烦, 之所?以没有?发作, 是因为林姨到底不敢在她跟前明言,可背后这小动作不断, 如何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忍她?
再?有?一事,明宝盈也不知的, 还是明宝锦发觉了, 偷偷与明宝清说了。
原是林姨进过书?房,翻过明宝盈和孟容川往来的信件。
她略识了几个字, 信件虽看不太懂,但男女间能这样写信,自然有?暧昧。
她便是有?了这份底气,所?以才去了孟家,对孟老夫人?哭诉一番,若是那日孟容川在家,她势必要同孟容川挑破这层窗户纸的。
年?下了,明宝清工部的官署放假,孟容川兵部的官署自然也放假。
林姨在家里不沾厨事,负责洗一洗女娘们?换下来的衣物,不过里衣不必她来洗,眼下天冷了,外袍几日才换一次,洗时是个要烧汤的大阵仗,但凡谁在家都会去帮忙的,所?以林姨就闲了,她也不沾厨事,这一日瞧见众人?都在东跨院的厨房里炸花片,她就悄悄地出了门,想去找孟容川。
“去哪里?”
明宝清出声时林姨猛地打了个哆嗦,好?半天不敢回身看她。
“大娘子?,我?,我?没想出去,只是沿着园子?逛逛。”
“东跨院等开了春才翻修的,你如今要进去?”
林姨拈着帕子?不敢说话,以为低着头熬过这一阵就好?了,明宝清又不会动手打她,只是说上两句而已,她一味应下就是。
“我?不会向公主开口要阿瑶回来的,除非他?自己在公主跟前得了体面,有?了前程,到时候我?也不会拦着你享他?的福分。但眼下,有?些道理我?真是懒得同你讲了,我?只说一句,把你那些自以为是的烂主意都收起来,再?有?这心思,我?就把你送回青槐乡上,眼不见心不烦。”
林姨猛地抬起头来,哭道:“大娘子?,我?,我?到底是三?娘的生母啊。”
“是吗?你不说我?都忘了,我?还以为你只生养了阿瑶一人?呢。”明宝清语气讥刺地说,看她哭得凄凄惨惨,冷声道:“把你的眼泪给我?收起来!大过年?的,人?人?喜气洋洋,你别给我?寻晦气,我?不欠你,所?以哭给我?瞧也无用,四娘不欠你,再?叫我?知道你暗里给她脸色瞧,你也给我?滚蛋!再?有?,别以为怀胎十月生了三?娘,她就为你所?用!做梦!与她相?处要有?分寸些,嘘寒问暖说两句无妨,只话里话外别掺你儿子?!瞧你这副德行,我?倒庆幸阿瑶在公主府上,若在你身边养着,也不知会娇气成什么样子?!你儿子?喊一声饿,三?娘、四娘是不是要登时跳进锅里,烹熬出油来给他?吃?!”
林姨被她呵斥得倚在墙上发软,听得最后一句,更是满腹满口的苦水不敢吐露,只一个劲摇着头,唾沫鼻涕混着一条糊涂舌头在嘴里打搅。
明宝清满眼的厌烦,一点怜悯之意都没有?,林姨瘫靠在墙上,哀哀哭泣着。
她泪眼模糊地望着明宝清,看着她面上冷酷的神色,一丝一毫的动容都找不见,这根本不是女娘的心肠。
“大娘子?真是愈发像侯爷了。”
林姨忽然挣扎出这么一句来,以为这会是能戳到明宝清心窝的一句话,但这话说出口,她自己先像是被扇了一巴掌,疼痛和清醒以一种?很混沌模糊的方式袭来。
她怔愣之际,就闻明宝清先是哼笑出声,然后又大笑起来,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道:“我?像我?父亲?我?若像我?父亲,我?早就会卖了你,趁你那时还来着月事,也许还能延续香火,随便寻个能出得起几吊钱的山户就是,保准你这辈子?都出不来。不仅仅是你,一切无用的人?都可以折换成利益,你们?哪里是人?,只有?我?是人?而已。”
林姨再?不敢说什么了,咬着帕子?发着抖。
“这就是父亲处在我的境地会做的事,你该庆幸,我?是我?,不是他?。”
明宝清说罢转身离去,再?也没有?看林姨一眼。
走过拐角的时候,严观就静静站在那等她,见她眼尾飘红,他?伸出手轻轻揩了一揩,说:“你知道你是世上最好的吗?”
“最好?的什么?”明宝清其实并不难过,她跟明侯之间的矛盾远比严观与晋王之间的要温和迂回。
“就是最好?的,不分男女,不分生灵,天地万物,唯你而已。”
“这几日住在外院,同文先生学了不少嘛。”
明宝清伸手摩挲他?的面颊,手心被胡渣磨得发麻发酥。
严观有?点困扰地挑了下眉,道:“蓝娘子?送一壶茶来,他?要腻歪半个时辰才放人?走,折回来取他?一件外袍去补,他?又啰嗦了一盏茶的功夫。”
“你听人?墙角啊!”明宝清惊讶道:“你的房间与文先生正对呀,怎么听得见这么些话。”
“夜里在同小青鸟下棋。”严观揉了揉眉,道:“还好?那是个小呆子?,也不似我?能听得清。”
“叫你学学也好?。”明宝清伸指点了一下他?的鼻尖,又摸他?的唇,道:“嘴要甜……
话还没有?说完,严观已经亲了下来,他?的吻真是甜的,还带着醺醉的滋味。
“啊!阿婆的糯米酒开坛了!你居然不叫我?去喝!”明宝清揪住严观的耳朵。
“我?只尝了一口,就来寻你了。”严观无奈地说。
明宝清拽着严观朝厨房跑去,她的裙踞飘飘摇摇的,像是能乘风而起的仙人?,但却甘愿同他?这个凡人?在一处。
严观心里不知为什么传来一阵强烈的悸动,这种?震颤直到明宝清笑着端来一碗糯米酒与他?同饮时才渐渐沉了下去,睡在他?心底。
西?跨院里最后一些冬菜也被割收起来了,除了一些留作种?的还长在那里,枝枝叶叶凋零枯萎,但这院子?里可一点也不萧索。
明宝锦、游飞还有?卫小莲三?人?正在踢毽子?,漂亮的鹰羽毽子?在半空中上下翻飞着,每一片羽毛都折着绚烂的光芒。
灶上的油锅‘滋滋’作响,老苗姨、蓝盼晓、朱姨、卫二?嫂都在那忙着
炸各种?年?货。
油锅像个活泉眼,沸腾着,各种?甜蜜蜜的油枣、螃蟹环、梅花扣等各种?形状的糯米花片都膨胀开来,浮了满锅。
朱姨用笊篱捞起一锅,另外竹篾上的面团也倒进来了,赶紧用长筷子?划拉划拉,不能黏在一块了。
她忙得袄子?都脱了,孩子?们?是舍不得使唤的,左左右右寻不见林姨。
朱姨本想问人?哪去了,但转念一想,这人?丧气得很,她一进门笑声都低了,忙点就忙点,起码看见的全是笑模样。
炸好?的花片蓬松酥脆,因为加了红糖的缘故,格外橘红,倒在那篾子?里冷却后一抖,‘哗啦哗啦’的。
老苗姨高声往窗外嚷了一句,“别踢了,踢出汗了要着凉了,进来吃炸花片!”
孩子?们?都进来了,各个脸蛋红扑扑的,坐下来喝牛乳茶静一静心。
蓝盼晓高举炸好?的这一篾子?,往桌上的大盆里一倒,道:“尝尝。”
几只大大小小的手就伸了过去,卫小莲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拿。
明宝锦抓了一把放在她眼前,道:“吃。”
游飞又给明宝锦也抓了一把,自己嘴里嚼得‘咔咔’作响。
卫小莲吃了几个油枣就不吃了,倒不是不想吃,而是明宝锦朝桌角上的一本书?努了努嘴,说是给她的。
她想看书?。
明宝清看着小莲将?明宝锦的书?搂在怀里,抓了油枣的手在帕子?上擦了又擦也不去碰书?,总觉得还有?点油腻。
“开春回乡一趟,找乡长给你写份证明户籍清白?的手书?,试试去女学旁听吧。好?些课,你每门都试试,可以拣你喜欢的来学。”
小莲吃了一惊,又拿眼去看卫二?嫂。
卫二?嫂其实连旁听是什么意思也不太懂,但卫小莲一看她,她下意识就说:“好?好?,都听你大姐姐的。”
新油炸了花片,又要炸油糕,油糕的浆子?就不是糯米了,只是寻常稻米。
明家有?骡子?又有?碾子?,孟家的米粉浆子?都拿到这里来碾,碾完老苗姨干脆也不叫拿回去了,一并炸了算了。
孟容川就应了孟老夫人?的意思,又给拎过来一桶茶油。
孟小果一到明家就不要孟容川牵他?了,要依着游飞坐,卫小弟又要挨着他?坐,男孩到哪都是一串串的。
油糕有?许多种?,普通人?家炸的就是光板油糕,铜勺里倒入米浆,油锅里炸到定型,再?用筷子?戳戳边沿,脱下来就是薄脆一个小碗样的油糕了。
以此类推,加豌豆的就是豌豆油糕,加花生芝麻的,就是花生芝麻油糕。
明宝锦早起的时候给众人?做了早膳,也是一味油糕,不过是咸油糕,铜勺在米浆里蘸一蘸,薄薄铺一层葱肉馅,再?浇上一层米浆,入油锅炸得蓬松焦脆,内里香嫩香嫩的,严观和游飞两人?加起来吃二?十来个,还喝了一大碗豆浆——卫二?嫂做的。
“怎么就这么蓬,中间空鼓出一指呢,这样外脆里嫩的。”孟容川也得了一个咸油糕吃,因都摆在灶边,所?以吃起来还温热。
蓝盼晓在灶头上忙,孟容川便与文无尽同坐。明宝盈同小莲坐在他?左侧的一边上,严观同明宝清坐在他?右侧的一边上,明宝锦和游飞坐在他?对面的一横上。
明宝锦对他?甜甜一笑,却说:“秘密。”
孟容川很配合她,故作苦恼地皱了皱眉,又咬了一口油糕,垂下眼时看见了明宝盈指腹上的一点墨痕。
明宝盈发觉了,蜷了蜷手指,藏起来了。莫名的,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孟郎君。”卫二?嫂搞不清楚谁做了什么官,有?点忐忑地称呼了一句,见孟容川含笑对她轻轻颔首,她才松口气,用筷子?尖指了指手边小灶上的油锅,继续道:“我?昨个粗做了两板豆腐,我?记得老夫人?一向喜欢吃灌蛋油豆腐,从前我?隔三?差五的就给她带回来几块,眼下这一锅子?就是给她老人?家的,您也尝尝,味道不错的,蒸了煨了煮了都好?的,小妹儿都说好?呢。”
明宝锦赶紧对卫二?嫂点点头,又对孟容川也点点头,示意的确好?味。
“偏劳您了。”孟容川笑着说,又看向明宝锦,道:“能叫小妹儿点头的吃食,自然是好?。”
豆腐专要一个锅子?去炸的,炸好?的油豆腐可以直接吃,也可以用来做酿豆腐,是年?节日常吃的一道菜。
“蘸椒盐最好?,”明宝锦一脸认真地问孟容川,“你家有?椒盐不?”
孟容川哪答得上来,明宝锦就又去给他?装了一小罐椒盐。
明宝锦是个会吃又会做吃的,卫二?嫂给她点了一锅嫩豆腐,她昨夜里同游飞两个用纱布一块块裹了挤出水,用木条子?积压成方方正正的模样,每个都有?婴孩拳头那么大。
此时在油锅里翻炸了一通,外面一层焦焦黄黄的,用筷子?一掐开,内里还是白?白?嫩嫩的,蘸白?糖蘸酱油蘸椒盐都好?吃,咸甜两味,任君选择。
“这个好?!”明宝珊‘呼呼’吹了半天,挤开严观喂给明宝清一口,自己又补蘸了一点糖,吃到嘴里实在是酥颤颤的,甜嫩嫩的,“初五迎了财神我?就开门了,到时候可以炸这个豆腐吃!”
朱姨白?了她一眼,道:“大主顾才给上,新主顾要付了定钱才行,没得来补个洞,添一截袖子?的,也上这么一碟豆腐啊!?”
明宝珊撑开手肘揽着明宝清的肩头吐了吐舌,道:“晓得啦,您说了算,说了算的。”
严观被小姨子?挤得迫退开一点,再?退开一点,忽然抵到了什么,转脸瞧见文无尽有?些促狭的笑脸。
得,他?都快躺到文无尽怀里去了!
第137章 螃蟹丸子
这个年过得?很好, 安宁平和。
家里的女娘们都?休息得?很好,各个都?胖了?两斤,不过明宝清个高, 两斤肉根本显不出?来, 明宝盈本就清瘦, 胖了?两斤倒是恰好。
明宝珊和蓝盼晓开了?工就忙活起来了?, 动一动肉就消了?。唯有明宝锦一个,个头不高,脸蛋圆圆, 她长得?又可爱, 谁看了?都?要摸一把的。
但她毕竟不是七八岁的年纪了?,家中两个暂没名分的姐夫也很有分寸,渐渐将她当做一个女娘来看待, ‘小’字开始离明宝锦远去。
不知道为什么, 明宝锦感到一点?怅然, 她坐在阶上, 忽然开始思考长大?这件事。
明宝清先从屋里走?了?出?来,长腿走?起路来就是潇洒利落,大?步流星的。
明宝锦又羡慕又很得?意地瞧着自己的漂亮姐姐, 把脸蛋捧成一朵花。
开年吏部核准了?工部的一些官员升调公文, 宇文主事如今做了?宇文外?郎,明宝清则接替了?他的位置, 如今是明主事了?。
明宝清走?了?几步就朝明宝锦斜了?过来,蹲下身在她腮上亲了?一口, 道:“乖乖在家再歇一日, 明朝去考试别紧张。”
明宝锦根本不紧张,歪了?歪脑袋, 道:“阿姐今晚上回来吃饭吗?”
“今晚上肯定回来,开年都?是些案头公文。”
“那我给姐姐炸螃蟹丸子吃。”
“螃蟹丸子?官园的塘子里卖螃蟹了??”
“阿姐,螃蟹是秋日里吃的,我说的螃蟹丸子就是上回那个芋丝丸子呀。”
芋丝搅上一点?糯米粉,用手心一攥再投进油锅里炸透,因为芋丝会被攥挤出?来,很像小螃蟹的爬爪,所?以明宝锦管这个丸子叫螃蟹丸子。
明宝清想?起那个焦香焦香的滋味了?,因为要顾及边上的‘蟹脚’不能?炸得?太?枯干,所?以‘蟹身’还是软的,粉绵粉绵的,调口是椒盐芝麻小葱。
“好。”明宝清又搓了?搓她的小脸,起身脚步轻快地出?门去了?。
再出?来的一个是明宝盈,她斜挎着一个黄绿的布包,怀中还抱着一大?摞书?,要往紫薇书?苑去。
“阿姐今日要去书?苑?”
“嗯,先将从书?苑借的书?还了?,再帮先生打理一些事。”明宝盈走?近了?她,蹲下身道:“我若回来迟了?,你先带着小青鸟看看书?。”
明宝锦乖乖点?头,说:“小莲要了?我的千字文去。”
“她不懂的,你教教她。”明宝盈说。
“嗯,二姐午后要我和小青鸟去她铺子里,说我们做了?两个新书?包呢。”明宝锦说。
“好,同曦姐或阿婆一道去,别自己出?门。”
明宝锦却没应,抿着唇笑,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我又不是小孩了?。’
明宝
盈揪了?一下她的腮帮子,道:“这话也是多余,兰陵坊都?叫你逛成自家园子了?吧。”
“我没有一个人出?门,不是同小青鸟在一块,就是同阿婆一起呢。”
明宝锦瞧着明宝盈手里的一摞书?,想?着这么重,明宝清又刚走?,明宝盈怎么不同她一道骑马出?门呢。
清亮亮的眸珠眨呀眨,明宝锦露齿一笑,道:“三姐姐怎么去紫薇书?苑呀?”
“小坏蛋。”明宝盈对姐妹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她轻声道:“我同孟外?郎一道,他今日在官衙里值守半日即归。”
“所?以也能?一起回来吗?”
“也不知先生今日给的差事多不多,倒不好叫人苦等?。”
“等?姐姐怎么会是苦等??”
“好甜的小嘴,哪里学来的?”
“同文先生学的。”
明宝盈忍不住笑出?了?声,道:“那姐姐走?了?。”
说曹操曹操便到了?,文无尽正进院子来,与明宝盈擦身而过,相视一笑。
他明朝就要开始上课了?,今日得?闲,想?同蓝盼晓出?门逛逛,驴车已经套好在门口了?,人就候在窗下等?蓝盼晓梳妆。
‘先生怎么不进去呢。’
明宝锦疑惑想?着,但没有问出?口,她其?实知道答案的,只是还没学到那个叫做‘情趣’的词,所?以描述不出?。
她进了?屋,见蓝盼晓正搁下铜镜,倾身去触文无尽映在窗纸上的身影,文无尽贴窗站着,窗纸有一点?张弛的余量,所?以她碰到了?文无尽侧过来的鼻尖。
文无尽在外?头笑,蓝盼晓转脸看向明宝锦时笑容正盛,粉面桃腮,一身杏花色的衣裙,仿佛她被耽误掉的那些年华又都?回来了?,只因那个人回来了?。
“回来会早的,要给你带那个大?糖人吗?”
“不要,吃了好多了。”明宝锦说:“唔,要称一斤姜。”
“做盐姜是吧。我记得?呢。”蓝盼晓捋了?捋她的额发,“一斤恐还不够,还可以做点?姜片糖,有了?这两样,谁在外?头被急雨打了?回来,咱们也就有个应对了?。”
明宝锦目送她和文无尽出?门去了?,游飞正同老苗姨从门外?迈进来,手里提着一兜子,不知道是什么。
“锦儿,你醒啦?”游飞蹦跳着过来。
老苗姨问:“鏊子上的煎馄饨都吃着了吗?甜糜子可喝了??”
“嗯。”明宝锦说,“我和姐姐们都?吃过了?,煎馄饨真好吃,大?姐姐说都比得过店里卖的了。”
“那是严郎君给的那个鏊子好。”老苗姨笑着一抖手里的兜子,说:“官坊卖种子呢,一粒粒都?好得?很,幸好是官园的那位娘子同我提了?一句。孟家也买了?许多,我凑着买了?二十文谷种,一并送到乡上叫黑大?黑二种上,自家院里那一点?点?地,我只买了?点?豆种、花生种,还有老姜种呢!老姜种真是贵啊,算算居然也是二十文。小四,你把这帐上记到阿曦屋里的簿子上。”
“我刚还叫曦姐去买姜呢。”明宝锦说。
“姜还要过些时候才种呢。”老苗姨如今是非常大?方的,道:“现种也赶不上吃啊,买就买吧。等?今年种上了?,下半年也就不用买姜了?。”
“大?姐姐今个同我说,马场的栏淤也是可以买的。”明宝锦和游飞一左一右牵着老苗姨,往院里去。
“我正愁没地方捡肥呢。那点?鸡粪也不顶用。”老苗姨与他们两个小的坐下来唠,也能?唠上一大?堆。
家里的忙人都?出?去了?,留下他们仨也不算闲的闲人,坐在日头里剥剥花生,嗑嗑瓜子。
冬日的庭院暖阳好比夏日的穿堂凉风,都?是天地间最畅快的消遣。
“呦,还知道回来了?,这都?没开春就夜夜做新郎的,你臊不臊,是不是在外?头有家了?!?”
老苗姨被墙头上跃进来的狸花猫吓了?小小一跳,猫才不理她,熟门熟路地扭到墙根边的陶碗里喝水。
“冬日里都?住在孟家呢。”明宝锦说:“光是我都?瞧见三两次了?,成日去寻孟家那只玳瑁玩。”
“那玳瑁是孟家的?我说过年那会子瞧见它俩在菜园子里围堵一只耗子玩呢。”游飞说:“那一套飞檐走?壁,追围堵截的花样简直了?,师父和孟外?郎还抱着胳膊在那看得?津津有味,夸猫儿都?是天生的猎人,文先生说他俩还挺懂教无常师的道理。”
“什么黑白无常?”老苗姨不解地问。
“阿婆,是教无常师。文先生的意思是说他们能?把猫儿也当师长,学它们身上的长处,那个词的意思是说,凡有长处者都?可以是老师。”明宝锦转过脸去,下巴搁在老苗姨膝头,说:“阿婆也是我的师长,教无常师这个道理,文先生早先就与我讲过。”
老苗姨将苍老而温暖的手搭在了?明宝锦脑袋上,揉了?揉,她没有笑,只是很认真地看着明宝锦,像是在端详一个意想?不到的珍宝。
明宝锦沐浴在她慈爱而平和的目光中,忽然觉得?长大?一点?也不可怕,还很美好,哪怕是老去甚至死去也没什么可怖的,因为在人生这条道路上,她永远不会寂寞。
花生瓜子壳扫做一堆,老苗姨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
明宝锦拿了?一条四方的小毯子轻轻盖在她身上,掖了?掖时忽然发觉明宝珊居然还在毯子的边角上绣了?两朵小小的绿芽儿,不知道她是问了?明宝清还是明宝盈,竟知道老苗姨的名字叫苗绿芽,还给绣在毯子上了?,一针一线都?很细腻。
这绒毯是羊毛制的,极好极软,冬日里老苗姨一坐下来就要寻这条毯子的。
朱姨在背后有没有因为明宝珊给老苗姨做的这条毯子而吃味,这明宝锦不知道,但在人前,朱姨连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论审时度势,朱姨还是懂的。明宝珊比她心思纯然些,但总归是言传身教,也知道想?真正回到这个家来,需得?向老苗姨示好。
明宝清把老苗姨都?捧到祖母的高位上了?,说话做事没有半分不敬重的,众人都?是如此,怎会看不出?来?
她们母女二人之前毕竟做错了?事,明宝清大?方不计较,不代表人人都?那么轻巧揭过去了?,心里留着疙瘩,话里话外?总会带出?来。
老苗姨不比明宝盈在考试那日受了?朱姨的恩,又与明宝珊是血亲姐妹,说了?一场夜话也就释然了?。
她也不比蓝盼晓柔善包容,退一步,彼此都?能?过去。
老苗姨有脾气?,是冲她们摆了?脸色的,奈何朱姨死皮赖脸,笑脸迎人的,明宝珊又小心翼翼,再加上她这样用心费神的做了?这条毯子,软声软语地唤她阿婆,老苗姨素来吃软不吃硬,当然被她们降服了?。
小毯真好啊,将老苗姨一裹,成了?回到襁褓的绿芽儿。
明宝锦同游飞两个拿着簸箕往西?跨院去,把那些干果壳都?倒进燃烧着的灶洞里,火光将她的面孔映得?像云霞一样,而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却蒙着一层薄薄的怅然。
‘阿婆绝不是难相与的人,论起来,家里难相与的还得?是朱姨,可她如今也软了?。若是林姨也能?别老那么绵里藏针,把心放在自己身上,过一过她自己的日子,同老苗姨在坊间逛逛,同卫二嫂一起点?豆腐,同曦姐坐下来绣绣花,咱们这一家子该有多好啊。’
灶头上煨着几个芋子和三碗蛋羹,小灶的油锅里上还烹着两个炸糕,中午人少,就吃得?简单些,大?菜都?在晚上。
本来应该蒸四碗蛋羹的,但林姨不知上哪去了?,游飞出?去找了?两圈也没找见她。
老苗姨打了?个瞌睡,又是精神抖擞,把蛋羹一碗碗分好,加糖的加糖,加酱油的加酱油,道:“别管她。”
吃过饭后,林姨还是没有回来,灶洞都?彻底凉透了?,明宝锦和游飞将柴灰都?扒了?出?来,存在桶里等?着播种时随种一并撒在田里。
这一切做好后,明宝锦就要同游飞一道看书?去了?。
林姨突地从
角门的狭道里冒了?出?来,两方人打了?个照面,林姨惊了?一惊,捂着心口。
“林姨去哪里了??”明宝锦问:“吃了?吗?”
林姨摇了?摇头,明宝锦就说:“灶上还有芋子,不够吃的话,再蒸煮个蛋也就是了?。”
长大?是一个过程,但也可以是一个瞬息,明宝锦对于林姨的介怀和敌意也在今日释然,看着林姨从身侧走?过,明宝锦忽道:“三姐姐去女学了?。”
林姨回了?回头,又点?了?一下,道:“她不用我操心的。”
“如果三姐姐和小弟的情况掉转一番,您的心还会像现在这样,也拴在三姐姐身上吗?如果是,那我就原谅你一切的偏私,因为跟孩子分隔两地,跟丢了?一颗心也没差别。”
明宝锦的这个问题把林姨钉在了?原地,她晃了?一下脑袋,似是赶走?了?一只无聊的飞虫,眼神比两个少年还要懵懂。
最终,她令人失望地说:“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第138章 春末夏初
明宝锦翻过?年就?十?三岁了, 从蒙学结了业,就?该预备着女学的考试了,依着明宝盈替苏先生?整理预考的学生?名录来看?, 明宝锦想考紫薇书苑还是?有些难度的, 若是?开春这一场考不中, 再考得?等到秋日里了。
但是?若是?退一步, 选择务本书苑那就?要简单些。
明宝锦就?选了务本书苑,考完在家里又歇了七八日,吃得?好睡得?香, 也不见她焦心, 反正务本书苑和?明理书苑挨得?近,文无?尽每日都能替她去瞧瞧。
这一日文无?尽没排课,回了青槐乡上看?纸坊。
老苗姨说自己想出去走?走?, 明宝锦就?牵了骡子套了车, 一老一小去接小青鸟下学, 顺便?看?看?务本书苑张榜了没有。
“肯定是?贴出来了!”老苗姨瞧着前头拥成一堆的人, 道。
明宝锦没有挤进去,想等人散了再去。
原本坐在驴车边上的时候,她略伸一伸脚, 已经能顶着地了。但骡车要比驴车稍高?一点, 明宝锦坐在骡车上,足尖微不可见地晃动着, 随着裙摆一起被春风吹动。
姐姐们没有刻意教过?她什么行走?坐卧的规矩,一切只是?言传身教而已, 她们站有站相, 坐有坐相,明宝锦又怎么会是?个粗莽的丫头?
人堆里挤出个眼熟的婢子, 细一看?原是?岑府内院的。明宝锦原本没有留意她的,但她瞟了明宝锦一眼,眼神?很?有些愤懑。
“走?吧阿婆,接小青鸟去。”明宝锦扬起柳条来。
“诶,榜还没看?呢。”老苗姨像孩子一样扒在车窗上,好奇地张望着道。
“我一定榜上有名,岑贞秀一定曝腮龙门!”
明宝锦很?少说这样傲慢自满的话,但自家的孩子怎样都好,老苗姨听了就?笑,说:“那走?吧!”
明理书苑的课程很?多都是?选修的,明宝锦只在主?课之外选择了画画、制物、体术这三门,这样她的闲暇时间反而会比在蒙学的更多一些。
卫小莲跟着明宝锦以旁听的身份进了女学,旁听的学生?是?坐在边上的,课本也不发,要自己抄录,很?多人都耐不住这份羞,来了一回就?不来了,但卫小莲一进务本书苑的时候就?舍不得?走?了,偷偷瞧了明宝锦的排课,斟酌着选了制物和?算学这两门课来旁听。
这样算下来,卫小莲每月得?有几日不在店里头,卫二嫂因?此更殷勤忙碌了,熨衣裳做豆腐,忙得?好似一只被鞭打的陀螺。
成衣铺子渐渐有了回头客,朱姨盘算着打量着,多招了个只忙半日的女工在店里帮衬着,免得?叫卫二嫂累出病来了,到时候在众人面前抹不开,明宝珊头一个给?她脸色瞧!
三月的时候,姜小郎载着几大篓的绵茵陈进了城,各家药铺收了些,余下最好的一小篓送到了陆大夫那。
钟娘子也跟着一块来了,她的小女娃没带来,留在乡上给?姜阿婆照料了。
出了月子,钟娘子丰腴了不少,在明宝珊铺子里现要了一件成衣,就?量体裁剪做了条新裙。
朱姨瞧着姜小郎一串串钱眼也不眨就?往外掏,揶揄道:“发财了?”
“发财没发财的,养家总是?养得?起的。”姜小郎笑道,他有些闲不住,四下瞧隔壁人家的买卖去了。
钟娘子含笑看?着他探头探脑地出去,转过?身来对众人笑,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香,话里话外总是?问起明宝清。
“大姐姐哪有功夫上我这来闲坐呢,她的衣裳都是?我们瞧好了直接做下的,不过?大姐姐的尺寸我都烂熟于心了,她穿什么都好看?的。”明宝珊说。
朱姨斜了斜眼珠子,嘟囔道:“什么都是?她大姐姐最好,一天到晚的。”
钟娘子掩口一笑,道:“年前大娘子和?严中侯去陆大夫那拜年,与我们也见了一面。我那时出了月子,只生?产时有些凶险,他不肯,硬是?叫我坐足双月子才肯带我回去。憋得?我无?所事事,就?替陆大夫做些琐事。大娘子见我抓药称药还算麻利,就?打趣说让我留下来做个帮手,也学些皮毛回去。没成想陆大夫竟同?意了,她说我手窄而软,但又有劲,倒适合同?她学些女娘妇科上的医术。”
蓝盼晓闻言,将她的手牵过?来细看?了看?,钟娘子玩笑心起,轻轻一拽她,将蓝盼晓拽进怀里来了。
“呀,这指头和?手腕上还真有几分劲。”蓝盼晓说了这样一句,垂下眼细细看?她的手,虽然养得?日渐细腻了,但从前草割的茧子和?伤口却还褪不尽。
“你如今还编东西吗?”蓝盼晓轻声问。
“编呀,在陆大夫那住着的时候,我给她编了好些草帘、蒲团,陆大夫很?喜欢。”钟娘子拍一拍她的手,笑得心无芥蒂。
编草最基础的一项就?是?掐草辫,这是?备料的第一步,钟娘子已经熟络到可以一边唠家常一边掐草辫了,掐出来的草辫紧密光洁,一个茬都没有,这不仅仅要求手上有劲,还要施力均匀。
“对了!”钟娘子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到门外的停着的小驴车上取了几样草编来,“这个是?给?四娘的。草锅盖配上木甑子,蒸饭蒸菜最好,还香呢!我还给编了几个竹箅子呢,大锅小锅各两个。”
“她脑子倒转得?快。”朱姨赞一句,“原是?我说挨着锅沿底下的几个蒸饼老是?湿烂烂的,不好待客了,她这就想出主意来了!”
明宝珊瞧了眼柜台上的钱串子已经被朱姨收进去了,她琢磨了一下,起身去库里拿了一叠细布递给?钟娘子,笑道:“这布你摸摸,给娃娃做里衣可还使得??”
钟娘子知道她是?在替明宝锦还人情,就?推了推,见明宝珊执意,又瞧了眼朱姨。
朱姨立刻扯出一脸笑,道:“收着呀,都是?自家姊妹!”
蓝盼晓与钟娘子对了一眼,也示意她收下。
“回见了。”钟娘子从驴车里探出身子来,同?姜小郎两个一起朝她们挥了挥手。
这日子就?像车轮一样,不停歇地向前碾。
四月里,豆苗早发,蔓叶在矮篱笆上牵牵连连生?长着。
明宝锦和?老苗姨在地里种花生?,种坑已经挖好了,每个隔了七八寸远,她撒两粒花生?仁,老苗姨就?撒一把灶灰。
而种隔行花生?的时候,刨坑时撩起的土刚好又覆盖了这一层的坑。
家里人都喜欢吃的芋头也要种一些,芋头种最早还是?从前游老丈给?的,桶里这些发了芽头的都是?那时候一脉留下来的。
游飞用橛柄在墙根边的硬土上重戳着,每一下都是?个小拳头那么大的坑,深度刚刚好。
明宝锦提来一桶去马场要来的栏淤,将发了芽的芋头正正埋进坑洞里去,浇肥糊湿土,还不忘在芽头的位置留一点空隙。
明宝盈是?在种豆的时候考了明算科,在种花生?的时候张了榜,一共录了十?人,明宝盈是?明算科的头名,秦臻考试运极好,又是?末名中的,这种运气,真是?比头名
还叫人高?兴。
在种芋头的时候,吏部的任命下来了,明宝盈进了户部做算学官,而秦臻则是?在两京诸市署做一个主?簿。
两人一个是?九品上,一个是?九品下,板上钉钉的芝麻小官,却是?女官里正正经经考进官署的第一波人才。
“什么?你在张六郎手底下做事?”明宝清听了这话,不免也有些担心,“怎么考了头名,反倒还不如秦小娘子的运气了,她在两京诸市署,可是?在女官手底下做事,旁的不说,总不会叫她上酒桌交际应酬去?”
明宝盈不急反笑,道:“你可别说,秦娘子可不怕什么交际应酬的!她的酒量,就?说是?千杯不倒也是?谦虚了。两京诸市署是?新设的衙门,又管了东西两市的交易,场面上该有的交际逃不掉,秦娘子这是?想瞌睡有人递枕头,正如了她的愿了。不过?眼下说这些都还早,我们都是?小人物罢了,一步一步来吧。”
明宝清点了点头,眉头还是?微微蹙着,明宝盈搂着她的胳膊,轻道:“你可别同?二姐姐说去,她晓得?了,又该担心难过?。”
“该知道的总要知道的,她又不是?孩子了,我不提,但她问了,我也不会瞒。”
明宝盈点了点头,笑道:“明晚上姐姐叫严中侯一起来家里吃晚膳吧。阿婆说要替我摆上一桌呢,也请孟家人来吃。”
吏部的公文下发有几日了,席面今日才摆,是?因?为要等明宝锦有空来做。
她这几日下了学就?在灶上试菜,坐在灯下拟菜谱。
明宝锦还似模似样地写了一张帖子送去孟家,孟容川打开一瞧,那帖子左边写了个‘明’,右边写了个‘孟’,搭着‘明’与‘孟’的桥梁是?用菜名组成的,明宝锦写蝇头小楷怕露怯,是?让明宝盈写的,孟容川一下就?看?出来了。
七宝花菇饭、笋尖炸腐竹、煨汤小菜卷、香烧子鹅、韭酱薄荷羊排,这些菜名明明是?字,在孟容川脑海里却比画还要活色生?香。
与孟老夫人讲了这件事后?,孟容川不动声色地将她压在扇面底下的那张帖子抽了回来,本想当做书签又觉得?不稳妥,想想就?藏在自己放印章的匣子里了。
明家的小女娘真灵秀啊,一个个都像天降的美玉,在俗世里泛着柔润的光芒。
七宝花菇饭捧上来时绿油油的,先用猪油香炒的菇丁搅了生?米煨煮,快焦熟时把那菜园子里嫩生?生?的瓜果都下饭进去,有豌豆、扁豆、瓠瓜、还有各种野菜的芽头,掀盖时香气四溢,漂亮得?像这世上最后?的一副春景。
煨汤小菜卷其实也不过?是?马兰头浇了点芥末汁,但吃着就?是?那么爽口。
孟容川在陇右吃多了羊肉,但这点薄荷味还真是?头一次尝到,凉凉的,令人在满足之余神?清气爽。
他咂摸着韭酱里的那点薄荷味,忽然意识到明宝锦做的这桌子菜是?有个意蕴的,不管小女娘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意蕴就?是?‘春末夏初’。
有人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忽然吟道:“春末夏初三尺雨,清阴澄夏首晴天。瓜绿菜碧新韭嫩,炙脆笋尖子鹅鲜。”
明宝盈无?意炫耀自己的诗情,只是?想夸一夸自己的小妹妹而已。
“三姐姐喜欢吗?”明宝锦问。
“喜欢极了。”明宝盈说着起身端起杯盏,敬了敬灶上同?明宝锦一起操劳的老苗姨和?蓝盼晓,手腕划出一道似燕尾的弧度,缓缓落下来,轻轻与林姨的杯盏碰了一下。
林姨蓦地抬头看?她,看?着她淡然含笑的神?色,看?着她几不可见倾了一下杯盏,与孟容川隔空碰了碰杯,然后?施施然一饮而尽。
看?着她沉稳含蓄又恣意洒脱的样子,林姨终于意识到她生?下的这个女儿,与她之间的区别就?好像伏在地上的豆茎和?直立生?长的树木,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了。
那这到底是?一种背叛,还是?一种青出于蓝呢?
第139章 支度司
尚书省下设的六部官署同在一处, 明宝盈和明宝清每日都可同去官署,不过下值时能否同行却不一定,明宝清有时候要外出巡查工事?, 而明宝盈的差事?全是案牍, 十分劳心。
户部、工部因为宇文?惜和陈镇的缘故, 对于女官的态度要平和许多。毕竟明宝清是陈镇亲口点进工部来的, 而宇文?惜从来都是圣人的拥趸,不然也不会?为了洛阳来的那些人才而在太府寺搞出一个两京诸市署和常平署了。
明法科这次只录了六人,其中?竟有三人是女娘, 而且其中?一人还是跛足, 她们的户籍上写的是军户转良,一人入了复审案子的刑部司,一人入了都官司, 掌管官犯、官奴的惩罚和处置, 另一个入比部司, 专门审查一些银钱利益牵扯的案子。
吏部、兵部、礼部三个官署并没有接收任何一位女官, 而明书这一科所录的女官们大多去了太史监、鸿胪寺,并没有进六部。
兵部是因为不缺人手,其余两部面上虽也是这个由?头, 亦没有摆出什?么鄙夷态度来, 但轻蔑的情绪似转角处的一缕冷风,是很难令人忽视的。
女官的任命都是吏部下发?的, 不论是两京诸市署和常平署的几位女官们,还是这一科新进各个衙门的小女官们。
虽是因为陈镇向?吏部递请任命文?书, 令明宝清在做了第一人的同时, 让吏部的手续也有了也一个范本可遵循,但也是因为鸿胪寺那些多年来都游离在官员体系之外的女官们入了吏部的管制换来的。
眼下唯有兵部的尚书之位是空悬的, 共两位侍郎。左侍郎是范娘子的父亲,右侍郎是高大娘子的夫婿唐峰。
左右侍郎官位上是同级,不过官场上一向?有以左为尊的惯例,职位划分也左内右外,意为左侍郎负责外部事?宜,譬统兵出征以及各地?节度使的统辖,再?者?就?是舆图、镇戍、烽燧的管理等。
而右侍郎则负责武官的遴选和考级,官用马匹的驯养和分配,再?就?是管理官用车船诸事?。
孟容川所在的库部司主?掌武器库藏出入,皇城仪仗,书写且收录军令、军功的簿册以及武学武举诸事?,差事?横跨了左右侍郎的职权,委实不轻松。
尤其是范侍郎开春以来身子有些不好?,延了多日的假,权责层层下移,行事?需得愈发?小心。
明宝盈入了户部半月后,孟容川才在吃廊下食的时候瞧见了她。
这个时辰,户部官署的廊下坐满了人,一堆青青绿绿的官袍。
明宝盈不似明宝清那么高挑,官袍改都不用改,穿上身还比寻常儿郎更加潇洒。
她是比较纤细的身骨,那件青色官袍被?细细收了幅,又?留了活动的余量,小半边身子被?日渐热辣的阳光画出来,偶尔侧过脸去,鼻尖、睫和唇也似忽然被?点亮,袍子更被?照得鲜蓝,显得她透白如玉。
这是个吹不到凉风的角落,但以明宝盈的性子来看,她应该只是来晚了没位子做,而不是为了躲开交际。
她的神色也很自如,膝上摆着一碗官厨的餐食,正一勺一勺认真吃着。
孟容川刚刚吃过,所以知道那是一碗馎饦,碎碎的蔬菜,零星的肉沫,味道很庸常。
他朝明宝盈走过去的时候,廊下的目光好?像都汇聚在他身上,原本闲谈说笑的声音也略低了几分。
孟容川有些迟疑,他不确定明宝盈喜不喜欢这样?。而明宝盈此时瞧见了他,眸子缓缓眨了眨,像是在确认他这个人,随之轻快一笑。
孟容川就?走了过去,在明宝盈身侧站定,为她遮出一片阴凉。
“得闲了?”明宝盈问。
仆役拿走她搁在足边的空碗,孟容川瞧见她手里还剩了个青黄的小李子,是官厨分发?的。
“哪里得闲?”孟容川袖里藏着一个软桃,也是官厨发?的,他垂下手,软桃颠进他掌心,就?是被?绒皮裹着的一团甜水,他只虚虚团着手不敢捏,本来还说几句闲谈的,但瞥见边上人竖起的耳,就?沉下了声音,说:“武举考生的户籍名录,要了两日还没有交过来,想来是户部事?更忙,我就?自己来取了。”
孟容川的语气很威严,是明宝盈从未听过的腔调,有点新鲜。
户部司的一个主?事?连忙起身,道:“实在不是下官有意拖延,只是这几日税银入京,所以户部司的人手都叫支度司调去了,整理名录的人手不足。”
支度司与户部司是平级官署,其下又?分八案,其中?粮料和钱帛两案是掌管诸军口粮、衣物、香药贸易、商人飞钱、百官俸禄和御河漕运等等事宜的,日常事?务繁多,科目冗杂,明宝盈就是因为这两案的差事缺了人手,所以才进了支度司做算学官。
支度司的确很忙,但也不过只是调了两个笔吏过来,应该不至于叫户部司耽误了差事?。
明宝盈疏睫轻颤,想是前些日子御河漕运劳动官船的事?叫兵部卡了卡,这便‘以牙还牙’的报回?去了,到底只是几个主?事?间的不痛快,孟容川这个员外郎亲自来讨要,户部司主事要摆的脸色也只好到此为止。
明宝盈这些时日一心做她的算学官,多听少说话,同僚之中?不少人觉她性子冷淡到了傲慢的地?步。
可这几乎是没法子的事?,明宝盈只要稍微柔和一些,看起来好?说话一些,同僚中?的某些狗屁人物就?会?顺杆爬的,缠着她问些有些没的。
饭否?累否?还算寒暄;婚否?恋否?就?是滋扰!
明宝盈在水房里吃了孟容川掩在袍袖下递给她的软桃,桃皮一撕就?掉,汁水一咬就?冒,根本没有办法不沾手。
她吃了一手的桃香,桃核被?她一脚踩进支度司后头的一片小小花圃里了,官署里没有什?么空地?,那花圃就?是户部与兵部之间的一处隔断,长着几丛零星的灌木,还有一些小葱和紫苏,是支度司一位口重的老主?事?种来下饭吃的,官厨的饭食有时会?很糟糕,还比不上生啃葱。
‘员外郎就?能吃软桃,算学官只能吃酸李。’明宝盈抽出帕子擦了擦手,有些自嘲地?想着。
可能是孟容川给的这个桃子熟甜得恰到好?处,倒比多寡不同的俸禄、俸料更叫她生出斗志来。
支度司的差事?对于明宝盈来说不是很难,她心细又?静,算过的账目很少有要重算一遍的,她记性极好?,看过的数目账册在心里总能留个影。
不过短短数月,老主?事?已经习惯有个什?么想不起来的,张嘴就?喊,‘诶,诶,那个明算官’,而明宝盈也总能在浩如瀚海的簿册中?寻出他要的那一本。
“明算官。”这一声不是老主?事?那种糊哑的嗓门叫出来的,很年轻,也很讨厌!
明宝盈没露出什?么不情愿的神色来,给来人行了个礼,淡淡道:“张小主?事?。”
张六郎最不喜欢别人喊他小主?事?,但谁叫张是天下第一姓,老主?事?也姓张,两人虽都是低阶主?事?,但为官年限不同,人情面上总是有高低的。
老主?事?的出身比不上张六郎,甚至连举人的功名都是三十八岁那年才艰难考取的,但他在支度司里怎么说干了也快二十年了,明面上不提,暗里总要比他个混日子的受人敬重。
张六郎知道明宝盈是成心的,嘴角抽了抽,道:“你同你二姐姐可太不一样?了,没她嘴甜会?缠人。”
明宝盈不欲与他说这些话,侧身正要走过,又?听张六郎道:“不过各人喜好?不同,孟外郎他是不是就?喜欢你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和会?刺人的性子啊?”
明宝盈站定看他,张六郎一抖折扇,轻轻曳着,笑看她,又?忽得逼近了她,身上的熏香突地?扑了过来,非常腻味。
见明宝盈不躲也不闪,眸中?一丝惧意也无,张六郎讶异过后笑了起来,道:“啧,好?像的确是有点意思,我只当孟外郎牙口好?,喜欢啃硬骨头,到底是他懂得百炼钢化绕指柔的趣味。不过么,你这腰身差了点,比不得你二姐姐那般玲珑有致,掐在手里那滋味,真是,啧。”
他挤眉弄眼的,像是嘬了一口好?酒。
明宝盈受了这样?一句话,竟然笑了起来。
张六郎觉得愈发?有趣,盯着她洁白的贝齿看着,也笑道:“我这话有什?么可笑的?”
明宝盈摇了摇头,柔声道:“只是想起二姐姐说的关于小主?事?您的几个笑话罢了。”
她轻轻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像是好?笑到都忍不住了,然后就?走人了。
张六郎站在原地?,越想越是面色铁青,一个箭步冲上前攥住明宝盈的手腕,几乎要将她拽摔在地?上。
言辞上折辱无凭无据,但一旦动了手,就?会?留下人证,官员的德行也是吏部年末考核的一项。
老主?事?的耳朵不太好?了,但眼神还行,瞄了一眼,发?觉张六郎竟对明宝盈动了手了,赶紧把众人都招呼去拦阻。
他不知张六郎与明宝珊的事?情,只以为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令张六郎看明宝盈不过眼,所以言辞格外回?护明宝盈。
毕竟这样?的事?情不是一件两件了,老主?事?身边就?没有几个敢明面上同他交好?的人,但其实粮料和钱帛两案底下的算官、笔吏、书吏之流都只认老主?事?的。
张六郎心里焦灼得很,不知明宝珊同明宝盈说了些什?么,叫她进官署第一天起就?对他满眼嘲弄的。
他是越想越多,越想越错,其实明宝盈根本就?没看他几眼,而明宝珊更视他为耻,怎么可能与明宝盈说什?么关于他的‘笑话’,不过是明宝盈随口一诈罢了!
张六郎却被?这一诈弄得乱了分寸,撕扯明宝盈已经落人口实,她再?怎么说也是有功名有官阶的算学官,又?是女官,格外容易招惹些不善指摘。
此时,就?更不能对着老主?事?发?什?么火了,张六郎这点脑子还有。
他做出一副不与明宝盈计较的样?子,故作严厉地?对老主?事?说了句虚飘飘站不住脚的废话。
“叫她懂些规矩!”
老主?事?也是张六郎素日里看不惯的,只是官署里到底要有人做事?,总不能全是如他张六郎般闲散度日的,就?算他父亲是支度司的郎中?,也不能全然舍了这些人。
郎中?是各司之正长官,而员外郎为副长官。所以说当年宇文?惜在支度司任员外郎,被?萧世颖直接提调成户部侍郎时,是一脚踩过张郎中?的。
这口气可难消,所以支度司与其他三司相比,总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无外乎是张郎中?不服宇文?惜,上行下效罢了。
而老主?事?在当时是正宇文?惜的手下,所以即便想要削了他,给张六郎彻底腾个位置出来,宇文?惜批个‘否’,就?无法成事?。
但这事?成不成的随着老主?事?年纪渐长也变得无所谓了,老主?事?只是举人,风湿病痛缠身,哪有再?考的心力,张郎中?在支度司毕竟还掌事?,不怕他越过张六郎去,只当他是个算盘精罢了。
仕途如何,到底是要看张六郎自己的本事?,可他哪有什?么本事??张郎中?只得替他物色能干下属,好?挪用功绩来给他升官铺路,但这前提还得是功名。否则撑死?了也就?七品官,高阶的主?事?还得到各地?核算粮食产量和赋税,倒不如这低阶的主?事?轻松了。
度支司里的事?是瞒不过张郎中?的,张六郎这一日回?了家,饭还没吃就?先进了书房,带着巴掌印回?了内院,引来宋氏大呼小叫一番。
“贱妇!贱妇!全是贱妇!”张六郎吃了折辱委屈,这口气真是怎么咽也咽不下去!
第140章 火药监
明宝盈与张六郎的这件事, 明宝清和孟容川都?听说了?。
孟容川是手下人告诉他的,之前被人隐晦询问同明宝盈的关系时,他用了?‘世交’这个词, 想想老苗姨与孟老 夫人, 文无尽与他, 游飞、明宝锦与孟小果, 好算三代人了?,说是世交也合理的。
既是世交家的妹妹,关心关怀都?是情?理中事, 下属转述这件事也算讨
孟容川的好, 而明宝清则是从卫小荷口中知道这件事的。
县衙里原本?的一位主簿挤进?了?进?士榜,进?御史监的时候把卫小荷也带去了?官署,只不过他在?御史监没待太长时间?就外调做了?地方官, 卫小荷本?来很轻易就能回县衙的, 卫五郎在?县衙里做熟络了?, 也有了?点人情?面, 但卫小荷没回去。
因他与卫五郎早就满了?色役的期限,是良户,身份上高出一层去, 卫五郎是因为在?万年县官署得了?器重?, 收获了?一点体面,所以就一直担着这份差事了?。而卫小荷又比他识了?几个字, 头脑灵便,在?杂役堆里也混得不错。
承天门街两侧的官署密密麻麻, 无数小官在?里边转动着, 忙碌着,但小官大多时候还只是在?各自的官署里办事, 皂吏杂役反而自由走动,被人任意驱使,明明手上还有一件差事,半路被人一呵,又要忙不迭去办另一件事,他们穿梭在?各个官署里,像蝼蚁一样渺小,但他们也是很庞大的一群人,长了?眼睛和耳朵。
“小荷,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明宝清对卫小荷说。
卫小荷正忙着从怀里掏钱,好几串,毛估也有一百个钱了?。
“大姐姐,麻烦你把这些给我?娘和姐姐。”
明宝清看着那钱串子?,伸手接了?道:“工部军器坊单辟了?火药监,但其他弓弩器械也缺人手,黑蛋已经在?刘司匠手下学手艺,我?还替要各位司匠招几个小徒弟,你有没有兴趣?”
“大姐姐,您瞧我?坐得住吗?”卫小荷很清楚自己的性子?。
“坐不住也没关系,军器坊要同户部、兵部、北衙军等等官署打交道,也缺机灵跑腿的。”明宝清并?不一味要求别?人遵照她的心意做事,只道:“但基本?的技艺要了?解一点,能在?小关节处圆滑交涉也是一项本?事。”
卫小荷动心了?,这总比没个挂靠的好。
明宝清毕竟也是看着卫小荷长大的,不忍见他自己摸爬滚打的,军器坊里的各位司匠出身都?不高,大部分都?很鲁直,但不是坏人,只是言语间?容易得罪人,这一点好赖,卫小荷已经很能分辨。
火药是个需要试验的东西,但已经被户部大小长官明令禁止在?官署内试验,若是大的或需保密的东西就去禁苑摆弄,若是不怎么?有危险的玩意,可以去废弃的藏库试验。
这样藏库大约有三四?个,离得最?近的一个就在?户部和左监门卫官署之间?。
军器坊的司匠和匠人们在?摆弄火药的时候,轮值歇脚的监门卫经常会去瞧瞧,许多人似乎都?有喜欢玩火的癖好,把这事当成一个大乐子?,一来二去就熟络了?。
监门卫被司匠们忽悠去□□,他们还挺兴奋,若不是明宝清说让他们排队‘玩’,一个两个恐要争抢起来。
冶炼的官坊都?在?城外,实在?不便,火药监提请后在?禁苑荒芜处新设了?一个高炉,明宝清同宇文外郎商量着,打算将军器坊外设出去,否则每天动静太大,总惹得许多胆小之徒意见颇多。
这一桩事其实是合了?上意的,所以在?工部衙门里很快就被批准了?。
因火药监的高炉设在?禁苑,所以严观派了?人手相助,营造反正都?是工部自己的事,就干脆做大了?点,给自家做事的进?度自然是比给别?的衙门做事快多了?,不过再怎么?快也得等银子?,到了?年末才能出个模样了?。
户部与工部的官署相近,明宝清这一日就进?了?工部的官署,一路往库部司的衙门走去。
她是六部里的第一个女官,生得高挑而清丽,把那身庸常的官袍穿得像是量身定做,一匹白马耀眼夺目,背上还时常背着一把长弓。
这般人物,怎能不引人瞩目?
他们自然也知道明宝清与明宝盈是亲姐妹,私下里还议论着明家长辈尸骨都?不知道在?哪,难道乱葬还葬出一番好风水了??又或者说,她家的儿郎倒了?霉,这福气和运道就都?到女娘身上了??
明宝盈不比明宝清那么远远一瞥就能惊艳众人的,她更静谧,垂首坐在?书案前执笔时,气韵才缓缓沁出来。
这姐妹俩像又不像,私下里是许多人抛不开的话题,提起来都?是‘姐妹花’云云,非常恶心。
这官署里,只有两处是不敢做这些议论的,一处是兵部,因为一贯好脾性的孟外郎在?耳闻这些议论之后发了?威,罚了?多嘴之人的俸料。他罚的原只是库部司的人,但库部司底下的些个老人想借打压他这个新官,就盘算着将这事告上去,告他一个滥用职权的罪处来。
但这事只是私下里说定了?,不知谁那么?急性,一扭脸挑了?个‘极好’的日子?,在?高大娘子?来兵部官署时叫她听着了?几步风言风语的。
谁都?知道唐侍郎惧内,高大娘子?更是个火炭一样的爆脾气,本?来只以为是孟容川这陇右来的土包子做事不服众而已,吃茶时来了?兴致,多问了?几句,没料到兵部这些小官小吏的嘴巴竟如此龌龊,高家的三娘、四娘往后都是要入仕,官署里要都?是这种风气,只想一想就令她想拔刀!
高大娘子?不至于伸手管兵部衙门的事,她可以管唐侍郎啊!唐侍郎吃了?顿挂落,当然要泄火,把孟容川喊进?来,叫他好好洗洗那些人的嘴!
这事儿其实不太好办,因为不是每个人都?那么?言行猥琐,连坐令人生畏,也会使无辜之人怨恨。
孟容川倒不费什么?功夫,上官怎么?说他怎么?做,当日吃廊下食的时候就给兵部上下每人发了?一捆柳枝,先洁齿才能进?食,而饭后又发了?一杯盐水漱口,以免口气浊臭,使得上官不快。
至于某些人的柳枝是辣得割舌的苦柳,盐水是咸到致呕的卤水,那孟容川就不太清楚了?,又不是他分的。
另一处不怎么?做这些议论的地方自然是工部,先不说明宝清在?工部的经营,只以明宝盈来看,她进?了?户部之后十分忙碌,但军器坊的司匠们已经很记得这个沉稳小女官了?,如今军器坊的火药制物都?是在?她和李素配出的那几张火药方子?上加以修改、变化?的。
有了?这一层,明宝清、明宝盈在?大多数工部官员的印象里先是能干能利落办差事的小官,然后是能共担当好相处的下属、同僚,最?后才是漂亮又聪明的小女娘。
户部在?兵部和工部之间?,兵部那帮人被孟容川整治的事情?他们也听过一些,但毕竟被苦得龇牙咧嘴,呕了?一地的人不是他们,只做个笑话看罢了?。
因为两位宇文是亲兄弟,所以也就很少见他手下的人来户部催要个什么?。但宇文主事如今成了?宇文外郎,他管的东西多了?,就不能只盯着原先那点地方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火药监提请银钱的批文到现?在?都?没有下,这么?些日子?以来,明宝清还是头一次进?户部的官署。
‘美人啊,这么?近,这么?活色生香,只不过身上没什么?脂粉香气,脸上没个笑模样的。’
那些人正想入非非呢,被美人一口冷肃的语气呵住。
“我?原以为户部人人忙得很,所以银子?迟迟不下来,情?有可原呢,可一瞧,个个叉着手,拧着腰,探着颈,倒似闲养了?一圈鸭子?!”
未等工部的那些闲散小官回出什么?话来,明宝清伸手一点其中一人道,“便是你,前月户部官署里烂了?一扇
窗,天天来催人手的,郑主事原本?在?外修缮工事,特调人手回来替你们户部拣砖,如今轮到我?们工部有差事要办,日日上门倒要挨个将你们的脸色看遍!”
那小吏原本?诺诺的,瞥见来人顿时挺起含着的胸。
“明大娘子?为何如此气势汹汹的?郑主事行的方便,怎么?叫你扯来给自己添光了??”张六郎闻风而至,因在?自己的地盘,格外有底气些。
“这当然是因为郑主事从来视我?如晚辈般和煦,待我?照顾有加,有个什么?难办棘手的差事,他都?愿意替我?担下,这样一位值得敬重?的好主事自然不会介意我?用他的人情?,行自己的方便了?,毕竟同在?一个官署。”明宝清勾了?勾嘴角,眼底一点笑意也没有,“咦?张小主事怎么?有此一问?张老主事待你,不是也如此吗?你我?同沐此种恩情?,不必赘述了?吧?”
张六郎从前就有些怵明宝清,当初与明宝珊定亲行射礼时她就给过他下马威,可张六郎就不信了?,明家都?被抄光了?,她还能傲气?
“呵,明大娘子?毕竟是少来我?这了?,明三娘子?如今在?这里拨算盘,你也常来往啊。好让他们熟悉熟悉你们明家姊妹的嘴脸,花般样貌,各有不同。”张六郎也扯了?扯嘴角,道:“不过么?,我?的人也是该调教了?,太愚鲁了?,胆敢冒犯上官就是不对。”
“到底是张六郎有底气啊,这话你敢说我?倒不敢了?,不过是个主事罢了?,称什么?上官呢?”明宝清直直朝张六郎走过去,从他身侧擦了?过去,背后长弓的一头在?他肩头重?重?磕过,“烦请小主事写批文,拿银子?。”
她还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