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国,云雾山林。
凛冬寒日,天色灰朦,笼压在头顶的乌云沉沉欲坠,似酝酿着一场风暴。
一行人穿梭在山林中,清一色的白袍长剑术士装扮,唯有领头少女广袖裙裾乌发垂散,在阵阵山风拂吹下,少女绣着银纹的裙摆层层荡开,流光细碎。
在沙沙的踩踏声中,少女突兀停下脚步。
跟在少女身后的丫鬟险些撞她身上,清棋抱紧怀中剑,戒备望向四周,“尊座,可是有什么异常?”
少女抿唇不语,只是低头瞪着手中的卦盘,细白的手指收紧用力,似在隐忍什么。
她该怎么开口呢?
长穗快把卦盘捏烂了。
她不明白,她明明就是跟着卦盘指引所走,怎么走着走着就走错路了呢?!定是这山林有问题!
“尊座?”
在一众术士们的目光追随下,长穗纤睫掩落,有些抬不起头。她努力绷起情绪,额心的三瓣缠花法印圣洁雅碧,面容明艳灵动却端着一派清冷谪仙之态,极淡挤出二字:“无事。”
她丢不起这个脸。
长穗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来自灵洲界异世,是修真门派神剑宗的灵蕴圣女。
十五年前,她亲手养大的小徒弟叛宗堕魔,以一己之力覆灭千万宗门,导致灵洲界崩坏,沦为人间炼狱。
为了挽救摇摇欲坠的败世,也为了复生灵洲界生灵,长穗与小徒弟种下契约誓文,主动跳入三千虚空境入轮回,成为凡世北凉国的尊贵国师,以誓文为约搜寻她那小徒弟剥离下的恶魂。
十五年了。
长穗已经在这异世留了十五年,遍寻不到她家小徒弟的踪迹。
就在今晨,她从不离手的卦盘出现异动,西南方位有大妖横出,妖气森森下隐匿着一抹幽冷雪意,是她家小徒弟独有的气息。
这是刚现身就堕了妖魔道?!
长穗深感不妙,一时竟算不出小徒弟处于什么情况。她只能速速号召手下的捉妖术士,挑数十好手随她前来查看情况,未曾想小徒弟还没见着,倒先被这破林子圈囿住了。
必须要想法子赶快出去。
长穗抬手夹住一片落叶,衣袖翻飞用力朝斜前方投掷,落叶划过树皮,在赭色巨树上留下深深划痕。
“继续上路吧。”她抬步先一步出发。
清棋点点头,一众术士紧随其后。
此处山林怪异,树木多为赭红巨树,树叶细长幽绿,林中可见光极低。抬头看了看天色,清棋担忧道:“不会要下雪吧。”
他们已经在这林子里,走了近两个时辰。
目光扫过那棵赭色巨树,清棋怔了下,忙唤长穗,“尊座,那怪树好像流血了。”
只见树皮开裂后,涓涓暗红汁水从内里渗出,粘稠如同血液。
“不是血。”长穗对气味感知敏锐,她并未嗅到独属于血液的腥甜,反而有股自然花香,芬芳浓郁,来之怪异。谨慎起见,长穗命众人闭气,按照卦盘指引快步穿行。
“尊座快看!”没走一会儿,众人发现前方赭树拦路,树皮绽开留有一道新鲜划痕,暗红汁水正顺着树身往泥土里渗。
清棋越看越觉得眼熟,“这好像是尊座刚刚标记的怪树。”
长穗快绷不住了,羞的烧心挠肺耳尖发红,却只能佯装镇定回着:“本座看到了。”
她不得不承认,她迷路了。
作为一国国师,在领着一众捉妖术士、手拿卦盘的情况下,她失了方向感迷了路,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恍惚中,长穗感觉众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好在,她平日里高冷强大的人设立的稳当,大家只觉是这山林怪异有妖邪作祟,倒没把她往路盲身上想。
不。
她本来就不是路盲!!
再次用灵力勘测地面,长穗终于发现问题,悬在心口的巨石落下,她出声道:“这林中确实有异,但并非邪祟,而是布有障眼法阵。”
“法阵?”有术士变了脸色,“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找回面子的机会来了。
长穗轻仰下颌,钝圆杏眸半弯成月牙弧度,偏语调清凌无波,“不过是一叶障目,有何可忧?”
先前是她探不出问题。
想来她刚刚划刻的赭树在阵型中,无意破坏了法阵。如今寻得根源,解开法阵并不困难,长穗示意众人退后,腾空施展灵力,直接强行破坏了法阵。
唰——
林中起了狂风,落叶纷飞雾霭弥漫,白色雾气迷乱了众人视线。
等白雾散尽,他们已不在林中,而是置身在一座莫名海岛上。没了葱茏树林遮挡,灰郁的天色清晰可见,厚沉的黑云似抬手就能触摸。
“这是……出来了?!”有人惊叹道:“尊座神通!果然什么事都难不住您。”
在术士们连声的敬佩夸赞中,长穗轻牵唇角,平日里最爱听人夸赞的她,却没想象中愉悦。
她想起了她的家。
灵洲界灵气充沛,是个人妖魔精怪修士共存的世界。长穗所在的神剑宗,学习御剑布阵是弟子们最基本的课业,这种简单的障眼阵法,随随便便抓个弟子都能解。
而在此间凡世,妖魔横行偏偏灵力枯竭,并不适合修者修炼,所以大多数术士虽会符箓捉妖,但能运用灵力者少之又少,这也是他们奉长穗为尊的原因。
想起已经崩坏冻结的灵洲界,长穗思绪飘忽心情低落,这时,有什么湿凉的东西落到脸颊,身侧的清棋忧虑道:“尊座,下雪了。”
雪。
抬头,长穗看到鹅毛大雪悄然而至,正以极快的速度侵袭大地。心下发沉,她倏地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时间不等人,她须得尽快找到她那小徒弟。
“清棋……”正要吩咐什么,耳边忽然起了叮当响动。
叮叮叮——
挂在腰间的搜妖铃剧烈颤动着,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铃铛颤动,术士们按住搜妖铃,戒备看向正前,“有妖气!”
“东侧也有异动。”
众人纷纷拿出法器,将长穗护围在中心,“西北方位异常!”
“南侧也不对劲。”
随着声声落下,黑紫色的妖气从远处山林溢出,朝着四面八方扩散。长穗面色镇定,轻轻拨动掌心的卦盘,命术士们结成七队四散查看,她自己则朝着黑紫妖气最浓郁的方位走去。
“尊座,让我跟着您吧。”清棋不放心她一人。
长穗摇了摇头,“我自己去。”
其他方位的妖气浅薄,这些术士们轻轻松松就能应付,唯有她要去的地方,妖煞冲天必有大妖藏匿,最要命的是,她家小徒弟的气息也在那。
事关恶魂,不容有失,在没探清具体情况下,长穗必须独自前往。
“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过来。”话音落,她的身影已陷入妖气中。
若她回不来,其余人进去也是送死。
“……”
这座岛屿立在水中央,不知是不是因下雪的缘故,四面皆是茫茫水雾,看不到尽头。
脚尖轻点,长穗跃上高处,从袖中掏出一张纸人掷出。薄薄的符纸闪耀发光,顷刻照亮黑紫妖气,它慢悠悠朝深处飘去,照出不远处的亭阁屋檐。
很明显,岛上有人居住,但诡异的是,长穗竟感受不到丝毫的活气。死气沉沉毫无生命力,这里发生了什么?
雪越下越大了。
幽凉的风雪中,夹杂着丝丝血腥气。
熟悉的窒闷感传来,长穗捂住心口,踏着树枝朝楼屋掠去。随着深入妖煞之地,长穗终于看到了活物,但并非人,而是一条乌黑巨大的妖蟒,它吐着蛇信,盘踞在地足有数丈,竖瞳紫冠,不像妖物,更像是魔物。
这是……
长穗屏住呼吸,迅速隐在枝叶后。
若她没有看错的话,这妖物同她在灵洲界见过的蛮荒龙祖相差无二,唯一的区别便是,蛮荒龙祖是高阶九头龙身,而它是低阶蛇身,显然还未进化完全。
这怎么可能呢?!
在灵洲界都足以称霸的远古凶兽,怎么会出现在灵气枯竭的虚空境凡世?
长穗怀疑自己看错了。
揉了揉眼睛,她小心翼翼再次下望,将这巨蟒从头看到尾,发现自己没有看错,这东西真的和蛮荒龙祖一模一样。更让她炸毛的是,她发现巨蟒尾端圈着一人,层层圈缠勒困在中心,巨蟒发着嘶嘶的声音低下脑袋,似准备将人一口吞下。
“!!”长穗冲了下去。
为了救人,也是趁其不备搞偷袭。
哪怕是在灵洲界,全盛时期的她也打不过这东西,更不要说在异世只有微弱灵力的她了。如今她只能智取,一招分体诀吸引巨蟒注意力,分体将各类降妖法器往它身上招呼,就连诛魔杵也扔了过去。
她的本意是先救人,没妄想能一击杀了巨蟒,然而等她本体绕到尾身的时候,只听砰一声,巨蟒轰然倒塌。
“?”这是晕了?还是被她砸死了?!
分体诀有时间限制,分体已经回归本体。
来不及查看巨蟒的情况,长穗踩上坚硬鳞片,蹲身去拉被蟒身勒缠的人。
是个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一身红衣繁琐金贵,脸上挂着半张蝴蝶面具,看不清面容。少年身陷在蟒身中,双臂都被围困,看不出内里是个什么情况。
“醒醒。”长穗推了推他,少年昏睡着毫无反应,露在面具外的下颌苍白,唇角沾染血污。
时间紧迫,她必须赶紧把少年救出,这样她才能放心想法子诛灭这不知死活的妖物。在她大力的生拉硬拖下,少年发出微弱闷哼,缓缓掀开了眼睫。
“你醒了?”长穗蹲在他上方,惊喜道。
这个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国师威仪孤高人设,她撸起层叠袖摆,语速很快,“你身上受伤了吗?还能不能动?别害怕,我是来救你的,你试试能不能试着把手伸出来,我拉你出来。”
大概是刚从昏沉中清醒,少年动作无力,废了好些功夫才把双臂伸出。同一时间,巨蟒从晕死中清醒,在它睁开眼睛的刹那,长穗用力将少年拽出。
“快跑!”搀扶着他跃树疾驰,长穗往身后甩了几张符。
手臂不经意圈搂住少年的腰身,长穗发现少年的腰肢细瘦,身体竟过分孱弱,也正因这个原因,长穗带着他并没有太吃力,很快将巨蟒甩在身后。
雪已经在地面铺了薄薄一层。
在污浊妖气下,长穗看到了前方的楼台屋阁,也见到了岛上其他居民。他们横躺在地上,面容扭曲身体残缺,密密麻麻铺满房屋街道,血水染红白雪,如同鬼魅绛雪,铺在他们身上厚厚一层。
……红色的,雪?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闪现,转瞬又化为乌有。长穗晃了下神,扶着少年跄踉了一步,“他们……”
“都死了。”少年出声,嗓音意外的沁凉好听,平稳无波。
心中划过一抹异样,长穗偏脸看向他,少年的表情被面具完美遮掩,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察觉到长穗的视线,他颤颤垂落眼睫,又补了一句:“他们都是被龙神杀死的。”
这次嗓音中,带了几分沙哑悲恐之感。
长穗压下不适,“龙神?”
“就是那条乌黑巨蟒。”少年温声解释:“它是我苗巫圣物,我族历代都供奉信仰它。”
供奉一条不知是妖是魔的上古凶兽?!
秀眉颦起,长穗反驳,“那不是什么龙神,是能祸世的蛮荒凶兽。”
嘶嘶——
不远处传来沙沙的爬行声,巨蟒要追来了。
没时间多说,长穗正要带着少年往就近的阁楼里藏,少年忽然反握住她的手,“跟我走。”
少年带她去了一处高阶宫殿,丹楹刻桷窗门封闭,外部贴满了血纹符咒,长穗留心扫去一眼,发现全都是禁闭符,是防止里面的东西跑出来。
“这里是哪儿?”脚步顿住。
长穗警惕看向四周,发现内里摆设极怪,根根金柱横穿地面,将殿房圈笼成巨大的鸟笼状,笼房内用品齐全打造奢华,暗处还有堆缠的粗重锁链。最诡异的是,整座宫殿都异常干净,没有血污也没有尸体。
“这里是我的住处。”少年回着。
长穗微怔,这下是彻底不走了,戒备盯向他,“你?住这种地方?”
“很奇怪吗?”少年微微歪头,面具下的瞳仁纯净无辜,似是茫然不解,“族长说我是苗巫少主,肩负侍奉龙神的使命,所以我自幼住在这里。”
说着,他指了指笼中通向地宫的阶梯,“龙神先前就养在地宫,它该是很讨厌这里,所以逃出去后,大概不会再靠近这里了。”
所以,这些笼柱禁制符箓,是为了提防蛮荒龙祖跑出来?
长穗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