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想舍生忘死

    “找他?地宫形势复杂,用不着我们主动去找,那样也太麻烦了。”

    殷灵栖支起笔抵着下颌,随手将图纸折叠收起。

    “你有什么打算。”

    “帮个忙,把这根立柱砸断。”

    殷灵栖不紧不慢抬起笔,指向地宫正中一根约三人合抱粗细的立柱。

    她走到一旁好整以暇等着,几步路的功夫,身后轰然一声巨响,立柱已经塌了。

    “嗯?”殷灵栖目光一滞,倏地转过身:“你动作这么快??”

    “重量一般。”立柱崩塌扬起的尘埃散去后,萧云铮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洞穴,神色平静。

    “接下来做什么。”

    殷灵栖抬起手,指尖透着冰冷的白落在墨色笔端,黑与白形成极致的反差。

    “接下来嘛,自然是让他老老实实地把人交出来。”

    她注视着立柱倒塌后露出的那道暗门,唇间不禁溢出一声低笑。

    “出来吧。”

    “我已经发现你了哦,游戏结束。”

    空灵的笑声在漆黑空旷的甬道中幽幽回荡,分明是少女娇俏细腻的嗓音,听起来却莫名惹人不寒而栗。

    殷灵栖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笔端,一下又一下,似是在漫不经心地宣告死亡倒计时。

    “在我失去耐心之前,你最好把人完好无损地还回来,不然……”

    “不然,你连他的骨灰也留不住。”

    脚尖轻轻碾上一只不知何时冒出的瓷罐边缘,白色灰烬堆积满满一罐,安静地沉睡着。

    “挫骨扬灰,这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呀。”

    少女眉目流露出怜悯,唇齿间却用愉悦而享受的口吻说着残忍的话。

    骨灰?!

    萧云铮神色一凛:“这是谁的……”

    “住手!!”

    幽静深邃的甬道中,终于出现了一道陌生的声音。

    黑纱蒙面的女子情急之下自暗门后踉跄奔出,她含恨紧紧盯住面前这个笑意盈盈的小姑娘,眼神让人头皮发麻:

    “你…你简直是一个疯子…我错看了你了……”

    “多谢夸奖。”殷灵栖微微笑着向她致谢,优雅而不失礼度。

    “但今夜你陪我们玩得并不算愉快,我不高兴,所以,你可能得付出点代价了。”

    “你…你根本不是来西郊行宫祭拜的,你骗我。”黑纱覆面的女人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

    “你不也骗了我们吗?”

    殷灵栖唇角的笑逐渐消失:

    “我是应当称呼你一声夫人,还是继续叫你阿婆呢?”

    “你认识她?”萧云铮抬手按上剑鞘,保持戒备。

    “嗯,进入行宫前在曲水驿见过面。”殷灵栖淡淡道。

    中年女子一愣:“你怎么看出来的……”

    “现在是确定啦。”

    殷灵栖眼底光芒一动。

    “你诈我!你敢诈我!”女子愣愣反应过来,恼羞成怒。

    “诈你又如何?在驿馆里你便已经漏洞频出了。”殷灵栖抬起眼帘,语调慵懒,“眼睛不像老人的眼睛那般混浊,弯腰拾物时也行动自如。若真是上了年纪的老妪,天下能有几人保养得宜至此?”

    “在你院中时,敲门久久不应,我便在未燃尽的灰烬中发现了一角残页,上面绘着线条,想来,那便是你烧毁的机关图纸吧。”

    她拨开萧云铮按在剑上的手,款款自他身后走出。

    “你的手掌上生出茧子的地方很微妙,并非常年做粗活所致,而是打磨木工,架构机关留下的痕迹,我说的对吗?”

    那女子神色遽然一变。

    “好生缜密的心思,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话应当我问你。”殷灵栖眼眸微动。

    “不,更应当我问你。”女子眼底写满了警惕。

    “通天阁星阵排布早已失传,即便是精通天文地理的人来此,至多也只能对上一局。像你这样在极短时间内掌握规则并反客为主化为己用的,简直不可思议。”

    她打量着眼前这个笑容纯良状若不谙世事的姑娘:“你究竟是何来路!”

    “我么,无可奉告。”殷灵栖捻起笔端轻敲下颌,不紧不慢悠悠开口道:“但你,必须给出个交待,通天阁底的机关城还有那两位接连遇害的新科学子,都和你脱不了干系。”

    “我凭什么告诉你!”女子被她激怒。

    “你当然可以选择不回答。”殷灵栖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唇角弯了弯,“但既然你都说我疯了,也该清楚没有什么事是我不敢做的,可怜了这只瓷罐,既落入了我手中,挫骨扬灰还不是手到擒来的小事?”

    女子悚然一惊,森森寒意攀上了她的脊背。

    “是我大意了,竟让你……竟让你破解阵眼找到了霍郎……”

    “有些意外,虽然从坛子大小判断显然不可能是一个小孩,但还是有些意外,你那么思念你的女儿,在驿馆时甚至神志恍惚将我看成了长大后的她,如今看来,你显然更在乎她的父亲。”

    殷灵栖微微皱起眉,看向萧云铮。

    “她不愿意说,那便推测一下好了。这些密事你比我知道的更多,年岁四十左右,夫婿参与过穆王之乱,至于身份嘛,既然她方才都说了星阵失传,那便不会是后来学者,而是与机关城建造者有关,好了,有没有什么头绪?”

    “墨家机关术传人,二十年前自江湖上销声匿迹的韩十娘。”

    萧云铮不假思索给出了答案。

    “你…你们……”韩十娘踉跄着后退几步,眼睛死死盯住面前两人。

    “身份既然暴露了,横竖难一死,谁也别想活着离开!我要拉你们这对亡命鸳鸯一同给霍郎陪葬!”

    殷灵栖笑出了声,眼底不自觉流露出愉悦。

    “第一,掌控整座地宫的中枢机关被我切断了,你根本无法启动机关摧毁这里。”

    “至于第二嘛,”少女眼波流转,轻轻碰了下萧云铮的手臂:“她为什么说我们是一对鸳鸯?”

    萧云铮扫了殷灵栖一眼,移开目光。

    “我和她不熟。”他态度冷淡。

    韩十娘一脸震惊:“你们又想骗谁?方才机关运作的生死关头,她为你舍生破阵,你为护她甘愿被困箭阵不得解脱,不是亡命鸳鸯又是什么?”

    “这话说的,把我衬的太高尚了,我是想破阵,却也没忘了求生,到你眼里怎么就成为了他舍生忘死呢?”

    殷灵栖轻声笑了笑,朝萧云铮压低声音:“不过世子方才把人卷入怀中护着一起逃的动作甚是熟稔,以前也做过?还说没有相好的姑娘?”

    “住口。”萧云铮冷声制止她继续猜下去。

    “啧,又凶我,恼羞成怒了。”

    殷灵栖瞄了他一眼,抿了抿唇,忍不住想笑。

    “好了,韩十娘,我已经说了,我没有耐心同你耽搁。而今通天阁的机关任我差遣,天命在我,再不放人,我便将整座地宫全毁了,你要试试看吗?”

    话一出口,殷灵栖微微侧首:“要是这样,可能真的要做亡命鸳鸯了。”

    第32章 取而代之

    韩十娘僵在原地,鬓边开始生出冷汗。

    “你先把霍郎的骨灰还给我,我便带你们去找人。”

    “不可以哦,”指尖抚过瓷罐,殷灵栖眨着眼睛轻轻望着她笑,“谈判的筹码若是早早给了你,谁来管我们的死活呢。我不喜欢受人掣肘,所以,不要和我讨价还价谈条件,你可以试试,但我没有耐心陪你玩。”

    她行事向来果断,作势便要将瓷罐推倒砸碎。

    “住手!”

    韩十娘掌心冷汗直冒,手脚发软:“我答应你…答应带你去寻人……”

    她转过身,走向昏暗的洞穴,扣动玄关解开机关锁。

    “你们的朋友就在下面。”

    萧云铮瞥了她一眼,并不上套:“你先下去。”

    韩十娘咬了咬牙,埋头朝地宫更深处走。

    殷灵栖一手捧起瓷罐,紧随其后。

    萧云铮跟在她身后,静静凝视着她的背影。

    他从未见识过殷灵栖这样秉性特殊的姑娘,看着柔弱娇贵比任何人都需要保护,遇到危险却意外地冷静,又有着与外表截然相反的狠毒手段。

    面如观音纯善明净,心似蛇蝎危险动人。

    这样的人,生命力极其顽强,你杀不死她,只能被她杀死。若非经历过大起大落变故的锤炼,很难锻造出这样一朵深渊底开出的坚韧的花。

    变故?

    萧云铮微微出神。

    “你不会感到害怕吗?”他问。

    “怕什么?”殷灵栖抬起头,见萧云铮视线落在自己怀中装骨灰的瓷罐上。

    “有什么好怕的,我和他一样。”

    都是死过一回的人。

    “和他一样,为什么这么说?”萧云铮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他的感觉向来很准。

    殷灵栖眼神一变,微微眯起眼眸,忽然停住脚步,抱着瓷罐转身望着他,故作轻松地笑:“你什么时候开始对我这么感兴趣了?”

    “不可以感兴趣吗?”萧云铮垂眸紧紧盯住她。

    潜意识越来越强烈地告诉他,昭懿公主身上一定藏了某种秘密。

    视线交汇,殷灵栖眼神微微一动,旋即恢复如常,依旧言笑晏晏。

    “不可以哦,我还有婚约在身。”

    “如果你的未婚夫死了,这纸婚约便会自行废止,不复存在。”

    萧云铮注视着她的眼睛,勾起唇角。

    殷灵栖脑中忽然嗡的一声,收起面上的笑意。

    “你也疯了吗?为何突然冒出这种想法?”

    疯是会传染的,一定是她平日里的言行举止把死对头逼疯了。

    殷灵栖并不打算假戏真做,她压低声音:“殿下,你应当清楚,地宫之内你我是合作关系,脱困之后,你我仍是朝堂宿敌。”

    “那便不要脱困了,就这样待在地宫,便能一直保持合作关系。”

    殷灵栖仰起脸,怔怔望着漆黑的石壁顶端。

    这像话吗?谁想一直待在这个鬼地方!她要回家!!

    殷灵栖确定这人的的确确疯了。

    死对头看着一副冷心薄情斯文败类的模样,那股疯劲一旦上来也不输她。

    “这不像我印象中的萧徵。”

    殷灵栖微微摇了摇头,轻嗤一声。

    “萧徵不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事,萧云铮或许可以。”

    青年走到她面前,语气忽而变得危险。

    幽深昏暗的洞穴中,殷灵栖看不清他面上表情,耳畔只有蜡烛燃烧的窸窣声与萧云铮的声音,空谷回响。

    她定了定神,唇间微微一动,似要说些什么,身体却忽地被人扯着往后一转。

    手上突然一轻,掌上托着的骨灰瓷坛被韩十娘夺走。

    周遭响起一阵沉闷而僵硬的机械声,殷灵栖猛地抬起头,只见头顶落下无数铁笼,呈包围之势朝所在地聚来。

    “想做一对亡命鸳鸯是吗?我成全你们。”

    韩十娘压住机关中枢,“你废掉了师祖的机关城又如何,这一层的地网天牢由我后来建造,总归是没有办法再逃脱了。”

    她面容逐渐变得扭曲:“你们倒是情比金坚生死相随,为何偏偏我与霍郎不得圆满……”

    “唉,看来真的要同殿下生同衾死同穴了,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竟要成真了,这可如何是好?”

    殷灵栖哀哀叹着,偏过脑袋望他,神情却丝毫不慌,甚至扬起一丝愉悦的意味:“世子还有兴趣陪我一起吗?”

    “天快亮了,也该离开了。”

    萧云铮抬眸平静地扫了一眼,突然凌空跃起,剑袖一挥朝四方甩出飞刀。

    空中飞散开一片银光,切断机关之间的牵引,萧云铮身形快作虚影,飞身踹向即将落下的铁笼——

    平地一声巨响,牢笼自韩十娘头顶坠落,将人困在其中。

    “吓死人了,担惊受怕一整夜本王都饿了,终于能回去吃顿早膳了。”

    殷珩自石阶底爬出,朝铁笼里招了招手:“没想到吧阿婆?多亏本王机智,趁你不在时把这一层机关的位置摸了个透,才能早做防备。”

    “你……你们何时互通的消息……”韩十娘攥住铁栏杆,跪在地上拼命撕扯着。

    “就刚刚调情的时候啊,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和他只是在单纯暧昧吧?”

    殷灵栖眨了眨眼睛,唇角勾起戏谑笑意:“还有一事,韩夫人不妨看看你手中的瓷坛里装得什么?”

    她俯下身,双手撑着两膝与韩十娘平视:“哪有什么骨灰?装得是你驿馆里的面粉呀。”

    面粉?

    不愧是她。

    萧云铮摇着头无声一笑。

    韩十娘猛地睁大双眼,仓惶揭开瓷坛盖子,颤抖着手捧出一把乳白粉末。

    她手一松,瓷坛“当啷”坠地炸开,散落一地面粉。

    “你……你竟然又诈我……”

    “兵不厌诈嘛,”殷灵栖云淡风轻地笑着,指了指困在她周身的牢笼:“谁让你也设计了我们呢。”

    “放我出去!你们放我出去!”韩十娘攥着栏杆,双目赤红。

    “韩十娘,二十年前你明明前途无限大有作为,却偏偏选择为了一个男人自断前程、深恩负尽,不觉得荒谬吗?”

    萧云铮淡淡瞥了一眼那散落一地的“骨灰”。

    “你懂什么?旁观者迷,你们根本不能理解我的心情。”韩十娘恨恨瞪着在场之人。

    “您作为当事者倒是体悟最深,可惜只是执迷不悟,而不能大彻大悟。”

    殷灵栖走近她:“天策元年,你的夫婿一门心思追随穆王,最后为了成全谋逆者所谓的忠义,退居西郊行宫先杀了你三岁的女儿而后自尽。虎毒尚且不食子,这么小的孩子也能下得去手,简直枉为人父。”

    “他只是……只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韩十娘兀自强撑着,不肯掉泪。

    “这些话骗骗别人便罢了,别真的把自己骗过去了,你心里清楚,他对你根本就没有任何情分。当年他只是看中了你墨家机关术传人的身份,利用你为穆王的幕僚制造器械,不是吗?”

    韩十娘声嘶力竭,茫然地摇着头否认,眼帘一低,泪水便滚落了下来。

    “我那么爱他,为了他违背师傅遗志,为了他放弃一切,他为何如此狠心,为什么辜负我,为什么连我们的女儿也忍心杀掉……”

    殷灵栖继续说道:“你与他们在败退逃亡的路上走散,穆王党羽及麾下全部亲眷于行宫中自戕。战争带去了无尽杀戮,奇怪的是,这么多年你不去怨恨发动战乱的穆王,不去怨恨你那抛妻弃子的丈夫,反倒将憎意寄托在新皇身上,协助残党夺取新朝无辜学子的性命,这么做过分了吧。”

    “我没有…我没有和他们狼狈为奸……”韩十娘哽咽,极力去否认。

    “你还想隐瞒什么?”萧云铮目光一寸一寸冷了下来:“穆王之乱后,你隐姓埋名避世不出,却在二十年后的这个时节突然回来,若无旧人相邀,你会出山?”

    韩十娘跪坐在牢笼里,浑身都在剧烈颤抖。

    “他们只是传信让我回盛京,并没有说要害谁……你们所说的榜上学子,我真的不知情……我回来只是想…只是想完成霍郎的遗愿……”

    “继续完成他为祸四方的遗愿吗!”

    萧云铮勾唇冷笑:“他之于你是爱人,你之于他不过利用的工具而已,任由背信弃义之人如此践踏,二十载光阴竟仍未醒悟!”

    “别说了……我求求你们别再说了……”韩十娘崩溃大哭:“我知道我对不起女儿,可是……可是那是她的父亲为她选的命啊……”

    “你何止是对不起你的女儿,”萧云铮目光如炬,“你更对不起你自己。”

    “墨家机关术乃传世之宝,你作为这一代仅存的传承者,竟为了一个男人毁掉自己一生,也毁掉了这门奇术,你当真是不可救药。

    韩十娘匍匐在地,彻底崩溃。

    “天是不是快亮了?”殷灵栖忽然发问。

    “已经亮了。”殷珩从怀里摸出一块西洋传来的新鲜玩意,“辰时都过了好一会儿了。”

    “完了,过了时辰了……”

    殷灵栖神情一紧,将路线图塞到殷珩手里,转身便向外跑:“出口路线留给你们了,我有急事,先回一步!”

    “昭懿,你急什么?担心皇兄知道今夜之事?”殷珩追上去。

    “不是担心父皇知道,而是担心慈姑发现我不在府内会做什么。”

    殷灵栖自通天阁出来,一刻也不敢耽误。

    “慈姑有什么好怕的,她不是皇嫂的陪嫁侍女吗?”殷珩疑惑不解。

    “不,三言两语同你说不清楚。”殷灵栖摇着头,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

    “我知道,我其实一直都知道,她有事情藏着我,我也有秘密瞒着她,别枝姑娘拦不住她的,谁也拦不住,我若不及时回府,她可能真的会有事。”

    第33章 面具之下是谁

    天寒霜重,快马穿林而过,枝叶间凝着的寒霜簌簌扑落殷灵栖满身。

    自京郊入城,再至公主府,殷灵栖一息不敢耽搁,及至望见府邸那块熟悉的匾额,她勒紧缰绳。

    看到别枝寒早已站在府前等着她,殷灵栖心底一咯噔,知道出事了。

    “夜间遇到意外,被耽误了时间,我回来迟了。”

    她匆匆解下斗篷,问:“府上现如今如何?”

    别枝寒摇了摇头:“没拦住,慈姑发觉公主不在,已经出府去寻了。”

    “出府?她去哪里寻我?”殷灵栖解开颈下系带,目光一滞。

    “这便不知了。”别枝寒道。

    “慈姑一个人走的?她没禀报父皇吗?”

    “没有,一个时辰前牵了一匹马独自出府,至今未归。”

    “牵马……”殷灵栖微微一怔,“这么多年,我从来不知她也会骑马。偌大的盛京城,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人,她会去何处找我,我又该如何找到她?”

    “公主不必心忧,”别枝寒摊开掌心的荷包,给她看其间装着的褐色粉末:“方才借故同慈姑说话时,我在马蹄上留了印迹,公主派人循着马蹄踪迹找起来便容易多了。”

    殷灵栖眼底一亮:“多谢姐姐,我这便去寻。”

    “公主一宿未眠,不先歇息一会吗?兴许慈姑找不见公主,待会儿便会自己回来了。”别枝寒握住她的手臂。

    “不,慈姑对我与常人不同,”殷灵栖轻轻一叹,“自小到大,她待我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执着,若寻不见我,只怕她也不会回府,近些时日京城不甚太平,若是遭遇不测便不好了。”

    殷灵栖取下令牌,交给跑腿的小厮:“拿我的令信去给禁军传个话,让他们调些人手过来,稍后跟随我的留下的记号去寻人。”

    别枝寒用的粉末痕迹很淡,不易引起路人察觉,殷灵栖追踪马蹄印迹,本以为慈姑会去玩乐热闹的地方去寻她,出乎意料的是,慈姑的踪迹直指皇宫。

    难道是想上报皇帝?不对,若真如此,慈姑决计不必要亲自走一程,她只需遣人入宫便可。

    殷灵栖皱起了眉,她突然发觉慈姑此行的目的或许不是前朝,更像是后宫。

    马蹄印在皇宫北门之外意外消失。

    “今早可曾见过本宫府上的人入宫?”殷灵栖问宫门守将。

    “回禀公主,不曾有过。”

    “奇怪,人到了宫城外,不进宫又会去哪里?”

    殷灵栖回到马蹄印最后消失的地方,一抬头,望见眼前连绵起伏的山峦。

    隆冬时节不比春日,天寒地冻,宴饮游玩的人少之又少,山水也步入了短暂的冬眠。

    她束紧斗篷御寒,上马准备离开,行了几步路,忽然转身回来。

    地上亦不见她留下的记号,似乎所有痕迹到了这里都会消失。

    ***

    人迹罕至的山野中,两道身影正在缠斗。

    “照影阁销声匿迹这么多年,想见前辈一面真是不容易。”

    蒙面男子冷嗤一声,手底不留任何情面,亮出掌中薄如蝉翼的短刺迅疾向对面袭去。

    对方徒手格挡,避开要害,兵戎交错间推掌将其震得连连后退。

    “前辈好内力,不愧是照影阁曾经排行第一的杀手。”

    蒙面男子稳住脚步,横生一道陈旧刀疤的眼角浮现出狰狞底色。

    “只是年纪大了,未免也开始力不从心了。”

    他突然甩出几道暗器,朝对面之人发起更为狠戾的攻势。

    寒光直取慈姑咽喉,她闪身回避间,蒙面男子已手握短刺逼近她身侧。

    “若是能杀了照影阁曾经排行第一的杀手,这份战绩足够让我在江湖上名声大噪了。”

    对方毕竟实力雄厚,不容小觑,再缠斗下去只怕胜算不多。蒙面男子后退几步,找准最佳位置预备快刀斩乱麻将其一击毙命。

    他得意一笑——

    “唔!”

    后心猝不及防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扯回他的思绪。

    他愣愣回过神,下意识想要旋身击杀身后偷袭之人。

    殷灵栖手握匕首,猛地又往更深处推入几寸。

    锋利的刀刃残忍切断他的心脉。

    蒙面男子转身的动作遽然一僵,痛得嘴角不自觉抽搐着呕出一口血。

    “你……你……”

    手脚一软,他踉跄倒地。

    慈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公主……”

    刺客的身躯倒下,露出遮在身后的小公主。

    慈姑脸色倏地一白,浑身开始颤抖。

    殷灵栖恍若未看见她方才的打斗,只是一把扯下男子蒙面的乌巾,平静问道:“姑姑认得这张脸吗?”

    慈姑木讷地点点头:“认得。”

    “公主,老奴不是有意隐瞒公主的……”她似有难言之隐,迫切想要陈情。

    殷灵栖一抬手,制止了她的辩驳。

    慈姑被打断了话,一瞬不瞬盯着小公主,一时不知所措。

    “公主是奴婢看着长大的,无论如何,奴婢不会害公主……”

    殷灵栖突然搬起石块,重重砸向那名刺客的脸骨。

    慈姑愕然失色,全然不曾料到小公主会有这般动作。

    殷灵栖冷静极了,面上风轻云淡,镇定得似在完成一件无足轻重的画作。

    若是忽略她手底溅开的血花的话……

    石块一次又一次落下,她发泄情绪般,一次比一次用力,直至刺客血肉模糊,再辨不出本来面目。

    她忽然站起身,将那具僵冷的身体沿着斜坡,直截了当推落山崖。

    “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殷灵栖唇角抿出一丝淡淡笑意:“姑姑,他死了,就不会暴露你的身份了。”

    慈姑面色降至惨白,看向小公主的眼底尽是震惊。

    “你……原来公主早已知道……”

    她身躯猛地一颤,忍不住老泪纵横。

    “老奴有愧皇后嘱托,没有照顾好公主……”

    殷灵栖下颌轻轻枕在她肩上,问她:“姑姑会害我吗?”

    “不会,不会!老奴便是死,也不会背叛公主。”慈姑连连摇头。

    “我信姑姑。”殷灵栖淡淡道,“所以今日之事,我可以当作从未见过。”

    慈姑取出帕子,仔细给她擦去手上沾着的血。听见她的话,双手颤抖得越发厉害,自责的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慈姑突然将殷灵栖紧紧抱进怀里。

    “老奴有罪,未能保护好公主,致使公主过早被牵涉入是非之中……”

    殷灵栖越是冷静,慈姑的愧疚感便越重。

    正是姑娘家无忧无虑的年纪,同龄人正秋千架上春衫薄,享受快乐安逸的生活,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却早早沾上鲜血涉身风波。

    懂事得让人心疼。

    “姑姑,我不是小孩子了。”

    殷灵栖抬手抹去她眼角的眼泪:“我的出身决定了我这一生绝不会在平静中度过。地位高算什么,别人愿意捧着我,只是因为我是皇帝的女儿,他们敬的是昭懿公主这个身份,不是殷灵栖这个人。”

    她看着慈姑的眼睛,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只有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实权才是最牢靠的。比起被人保护,我更想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人没了就是没了,即使重回年少时,她也不再是前世那个天真恣意、无忧无虑的昭懿公主了。

    她已经死了。

    可怜的昭懿死在大婚当日,死在阴谋凝聚成的箭矢下,死在夕阳底,死在高高的城墙之上。

    殷灵栖深吸一口气,轻轻闭上眼睛。

    漫天的鹅毛大雪在这一瞬纷飞飘落,落在她的发梢、眼睫、沾过血的手上。

    身周血腥味尚未散去。

    少女的身影淹没在纷飞大雪里,看似弱不禁风,却能伫立在风雪中,分外坚定。

    苍山负雪,万里孤寂。

    她的肉.体已经死了。

    她的魂灵历经淬炼,浴血涅槃。

    风雪席卷天地,孤山覆上一层新衣。

    殷灵栖迎来了一次脱胎换骨般的重生。

    慈姑神情一滞,愣愣望着昭懿公主,望着这个由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

    自责与心疼盈满她酸涩的心脏,慈姑不禁呢喃出声:

    “像啊,真的像……”

    她眼眶一热,透过这双澄澈青涩却又写满野心的眼睛,依稀望见了先皇后当年的影子。

    也是十余岁的姑娘家,在鲜血的磨砺下过早地成长起来。谁能想到,多年之后本该无忧无虑的小公主,竟也会走上她娘亲的旧路。

    她成长得让人心疼。

    慈姑心酸地抚摸着小公主的额头,她觉得,时候真的到了。

    “好,好。”她握住殷灵栖给她擦泪的手,怜爱疼惜之余,不由欣慰起来。

    “往后公主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

    “先皇后当年思虑再三难下决断的事,老奴今日便斗胆替她做个了断,将照影阁交付到公主手上,从此以后,公主便多了一张底牌,再无需顾虑什么。”

    “照影阁?”再次听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殷灵栖目光一顿,忽然握住慈姑的手闪身躲避——

    “姑姑当心!”

    凌厉的锋芒擦身而过,身后响起女子戏谑笑声。

    “前辈,我那同您交手的师兄呢?地上只见血不见人,怎么,已经被您处置了?”

    “京都皇城,天子治下,你们既敢明目张胆找上门来,亦敢做出更为出格的事,这些时日盛京城的动乱不会也有你们的手笔在吧?”

    慈姑站定,伸手将殷灵栖护在身后。

    “您老这话说的,倒像坏事都被我们做尽了似的。”乌发半遮着女子一双媚眼,她笑得妩媚生情。

    “不过……好不容易回一趟京城,自然不会只是来找您叙旧这么简单的。”

    女子挑眉,望见身后的殷灵栖:“这位又是什么人物呀,值得您老这般爱护着。”

    “少废话,要动手就动作快些,别耽搁了彼此的时间。”慈姑不悦。

    “瞧瞧,您老先急上了,别急呀,单打独斗多没意思,咱们的人这便到了。”女子撩起一缕发丝,绕在指尖玩弄。

    林中忽然窜出重重黑影。

    “来了这么多人。”殷灵栖心底一紧。

    “先辈您毕竟是照影阁首屈一指的人物,我们这些小辈可不敢轻敌,所以,得罪啦。”

    女子将长发撩至身后,眼神猝然一狠,下令发动进攻。

    “姑姑!”殷灵栖悄声提醒慈姑,“我来时给禁军留了记号,禁军很快便会赶到。”

    “怕只怕来不及。”慈姑叹了一声,意图将公主先送出去。

    “想什么好事呢?前辈您再厉害,也难敌人多势众呀,您和您身旁的这位小姑娘今日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

    女子抬手:“给我杀!”

    半空中突然洒开一片寒光,似繁星点点直射而来。

    女子身后的刺客中镖,颈上纷纷暴开血瀑,眨眼间便倒下一片乌压压的尸体。

    “怎么回事!”女子愕然抬头,双眸一紧,“好啊,今日可真热闹,又来了一个‘楚山孤’,难得啊,江湖上有名号的都在这聚齐了。”

    “楚山孤,那又是什么?”殷灵栖抬起头。

    “平明送客楚山孤,传闻其所击杀的目标决计活不过正午之前,平明时分必送走‘客人’。楚山孤避世不出,是一个比照影阁更为神秘的组织,效力何方人士至今不详。”慈姑道。

    “您这又是什么意思?楚山孤向来中立,不问江湖庙堂纷争,今日一出,难道是为了救他们?”对面女子妖娆笑着。

    一名银制面具覆面的男子悄无声息站在殷灵栖身后,突然扼住了她的脖颈,表明了态度。

    “别动。”他冷声命令一旁大惊失色的慈姑,“不然就杀了她。”

    殷灵栖心底一咯噔。

    这些人好生奇怪,既击退了对面的刺客,又想要杀她。

    她攥住掐在脖颈上的那只手,挣扎着,望着男子的手臂忽然停住了动作。

    似乎……有点熟悉?

    第34章 谁的马甲掉了

    “我们小姐乖觉柔顺待字深闺,同楚山孤井水不犯河水,阁下为何要杀她!”

    慈姑有意隐去公主的身份,焦急劝阻。

    好一个性情乖觉柔顺,好一个井水不犯河水。

    面具之下那张面容扫了一眼少女手上未擦净的血水,移开目光,敛眸淡然一笑。

    “观阁下的年纪,若我猜的不错,阁下便是楚山孤的少主罢?”

    对面女子妖妖娆娆地掀起眼帘:“楚山孤的人一向来无影去无踪,少主更是神秘莫测,仅仅活在江湖传闻之中。难得阁下今日纡尊降贵亲自驾临,莫非是有人付出了极大代价对这对主仆下了诛杀令?”

    涂满艳丽丹蔻的尖尖指甲勾起乌发,女子款款走上前来,风情万种。

    “少主若为诛杀她二人而来,与我们也算是殊途同归,打打杀杀的多伤和气,不如这样,人交给我,我保证还给少主两具尸体,如此一来楚山孤完成了诛杀令,我们也能对主子有个交待。”

    “你们的目标是我,同她何干!放她走,我同你回去交差!”

    慈姑情绪激动,若只她一人,打不了拼死杀出去便是了,可如今小公主的性命全然握于另一杀手组织少主之手,对面稍有风吹草动,慈姑都会惊出一身冷汗。

    “别呀前辈,您这么在意这个小姑娘,不正说明了她的重要性么,人就在眼前,我哪里舍得放走这个筹码呢?”

    女子媚眼如丝,朝慈姑抛出一个挑衅的笑。

    “说得不错,你的确不应该放过我。”

    这时,被攥住脖颈性命垂危的少女忽然开了口。

    女子的目光悠悠转到她身上:“小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想为你师兄报仇吗?”

    殷灵栖抬起双手,当着她的面欣赏起自己手上的血迹。她皮肤白皙,血水蜿蜒流淌其间,洁白与血红的极致对比,远远望去仿佛雪地里开出绵延无尽的红梅。

    “人是我杀的。”

    对面女子妩媚多情的一张脸上流露出的笑意遽然一僵。

    “你想为他想报仇吗?”

    殷灵栖抬起眼眸,几点殷红溅上她眼角,朱砂痣一般点缀着,衬得少女那双幽深的眼睛平添几分妖冶蛊人的意味。

    “来啊,有本事便杀了我。”

    “一群没用的废物。”

    她声音轻飘飘的,将充斥淡漠与蔑视的挑衅发挥到极致。

    对面女子遭到羞辱眉目一紧,眼底骤然凝起杀意。

    “公主不可!”

    慈姑愕然失色,眼下这等危急关头,小公主直白而大胆的挑衅无异于一道催命符。

    身后银制面具之下那人眼神微动,几乎在瞬间领会了她的用意。

    “你好大的胆子。”

    那道冰冷的声音自头顶贴着耳廓幽幽传入殷灵栖耳中。

    殷灵栖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小姑娘,你找死!”

    对面女子解开腰间悬着的双刃刀,朝她劈头甩出。

    慈姑就地取材石子几枚,“铛”一声击中飞刀,改变双刃的攻击轨迹。

    锋利的刀锋擦着小公主衣袂惊险划过,慈姑才要送一口气,那副双刃刀边缘突然飞出刺针,直冲殷灵栖身体射—出。

    面前突然横出折扇一副,哗然展开扇面,银制面具遮面的少主转动手腕轻轻一扫,将刺针凌空悉数扫回对面。

    “呃!!”

    最前排一行刺客尚未回过神,颈上便依次划开血口,愣了两息倒下时才想起捂住脖颈。

    与此同时,男子仍保持着一手扼住殷灵栖喉咙的姿势,带着她倏地飞出几丈远,轻飘飘落地。

    “少主这是什么意思!”

    女子看着身侧被他连屠两场的手下,猛地抬起头,“少主此行是要与我们为敌,保下她?”

    “楚山孤不需要站队任何势力,也不屑于结交任何势力,今日之事点到为止。”

    男子顿了顿,指腹轻轻摩挲掌下纤细的脖颈,冷声道:“这人,我要了,别碰。”

    “她辱我师门,杀我师兄,既然楚山孤也有意杀她,不如我们合作,不劳烦少主手上沾血,我来为少主代劳杀了她!”

    “楚山孤遗世独立,不与任何人为伍。没有人配和楚山孤谈条件,更没资格谈合作。”

    男子不留情面,冰冷的语气不容置疑:“本座说了,这人归楚山孤了,你最好别碰。”

    “好,好一个保持中立,连履行诛杀令也不容他人染指。”

    女子盯着他扼住殷灵栖的那只手:“既然少主发了话,那便请吧,但愿楚山孤利用完这对主仆的价值后,尽快将人灭口。”

    她抬起手,示意残存的手下分列两侧,自当中让出一条出路。

    “我还当姑娘打算怎么报仇呢,到头来也不过是忍气吞声罢了。”

    被扼住命脉的少女轻蔑一笑,仍在不知死活地挑衅。

    “可怜你师兄被我剜断心脉,又被推下深不见底的山谷,只怕摔得四肢散落,尸骨已然无处可寻了。”

    女子恍若未闻,微微颔首继续妖媚地笑着,伸出手:“少主请。”

    银制面具掩面的男子带着殷灵栖自两侧夹道而立的刺客间穿行而过。

    待到掠过那名笑意妖娆的女子时,她眼神骤然一狠,抬起头猛地甩出腰间双刃:

    “不知死活的小丫头上赶着找死!老娘今日便在师兄埋骨地宰了你!”

    折扇骨“笃”的一声挡住刀刃,旋即随手一转——

    手执双刀的女子猝然踉跄后退几步,身子猛地撞上大树。

    她愣愣低下头,颤抖着手去捂住被回旋镖扎穿的血流如注的腰腹,手臂倏地卸了力气,口中喷出鲜血僵硬倒地。

    “都说了,别碰。”

    男子轻“啧”一声,语气有些不耐烦。

    他抬指轻轻敲了敲扇骨,发出几声清脆声响。

    属下听令上前。

    “灭口,一个不留。”

    两侧分立的刺客遽然一惊,反应过来挥刀持械正欲展开殊死搏斗时已然迟了一步。

    不过瞬息之间,方才殷灵栖余光瞥见的乌压压人群已然消失,横尸遍野。

    “一盏茶的时间,把现场清理干净。”男子吩咐道。

    “是。”

    人都没了,两侧视线瞬间开阔敞亮了许多。

    这是殷灵栖心底唯一的念头,她悠哉悠哉看着,尽管从始至终一直被人扼住喉咙,她却全程丝毫没有危机感。

    “如愿了?”男子低笑一声,声音幽幽传来。

    殷灵栖置若罔闻,装作听不懂。

    “好深的心思,若她活着,只是放过你眼前一时,不会放过一世。你便故意挑衅她,让她对你动手,再借我之手斩草除根,可是,你怎知我一定会帮你?”

    扼住她脖颈的那只手倏地紧了紧。

    “若我是来杀你的呢。”

    “阁下不可!楚山孤想要多少钱财,我们都可以给,但求饶她一命!”慈姑骇然一惊。

    “少主,”殷灵栖终于对他开了口。

    “嗯?”男子眉目疏冷,眸底含着淡淡慵懒意,等待着听她答复。

    殷灵栖悠悠一叹:

    “你说要杀我的时候,手抖了。”

    “……”

    男子神情蓦地一冷,瞥了她一眼,缓慢松开了扼住细颈的那只手。

    “这里都装着什么?怎么那么多心思。”他指了指心口位置。

    “是这里,”殷灵栖伸出手指点了点头,“这里装了脑子。”

    “你太聪明了,留着是个后患。”男子隔着银制面具,意味不明打量着她。

    “阁下不必多言,我明白。”殷灵栖从容不迫,“楚山孤不涉江湖庙堂纷争,长久保持中立,所以你和他们一样,是来杀我的,不是救我的,对吧?”

    “所以,今日是我命大,在两方不知来路的势力争斗时,同姑姑趁乱侥幸死里逃生,这样说满意了吧?”

    男子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

    “少主,痕迹已经清理干净了。”

    下属来禀报。

    “走。”男子冷声下达了指令,转瞬之间,一行人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殷灵栖望着那人最后消失的身影,嗤笑一声。

    “公主认识他们?”慈姑凑上前来。

    “不认识。”小公主翻脸无情。

    她同慈姑往山下走,一边走一边掐着手指算了算:“估摸着时间,禁军也该来了吧?”

    话音落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见一行披坚执锐的军队匆匆朝她所在位置赶来。

    为首者有点眼熟……

    “世子来做什么?”殷灵栖看了萧云铮一眼。

    “回京后听说公主离府后不见踪迹,碰巧遇见禁军的人,便顺路一同过来了。”

    “碰巧、顺路,这可真巧啊。”

    殷灵栖半笑半不笑地叹了声。

    萧云铮并不理会她,两人一前一后往山下走,全程静默不语。

    及至山脚下,将要分道而驰时,殷灵栖脚步一顿,刻意慢了几步,等他走至身边忽然出声:

    “世子地宫里说的话,还作数么?”

    “什么话?”萧云铮淡淡望了她一眼。

    “真不记得了?要么我在这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帮世子回忆起来?”殷灵栖微微侧首,视线扫过周遭好奇的目光。

    萧云铮目光遽然一凛:“不必。”

    耳根微微泛起极淡的红。

    殷灵栖微微眯起眼,盯住他:“嘘,殿下不会假戏真做,对我动了真情吧。”

    “……放心,不会。”萧云铮道。

    “逗你的,紧张什么?”殷灵栖悠然自得笑了笑。

    她抬起头时,一片雪花飘然落在发上。

    京城迎来了今岁第一场雪。

    “下雪了。”殷灵栖道。

    “又过去了一年。”萧云铮望着她发梢细雪。

    “好冷哦。”殷灵栖搓了搓动的通红的手,不经意间露出血迹,便缩回袖子里。

    萧云铮移开目光,只道:“冷就多穿……”

    殷灵栖没听完他说话,跑去找慈姑:“姑姑,我记得府上有几床新棉花做成的棉被和衣裳,下雪了天好冷,我想送给柏逢舟御寒。”

    “好啊,公主喜欢便好,回去后老奴便请柏公子过来府上。”

    萧云铮目光一沉。

    他声音极冷:“……柏逢舟不在翰林院,潘生醒了,他去皇城司探望了。”

    “他去探望潘生了?”殷灵栖转头望萧云铮。

    萧云铮不给她眼色。

    “不好!”殷灵栖提起裙裾跑去吩咐车夫:“上车,去皇城司。”

    “你就这么紧张他?”萧云铮面色阴沉,连“公主”也不唤了,直接以你我相称。

    殷灵栖没心思理会他,撂下帘幕,直接钻进了马车里。

    第35章 修罗

    天地苍茫,上下一白。

    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在寒风中狂飞乱舞,平日里熙攘繁盛的长街如今寂寥了许多。马车的残影穿过雪瀑,消失在北风里。

    殷灵栖撩开帘幕,下了车,步入皇城司的大门。

    迎上来引路的官吏面生。

    殷灵栖微微侧首:“你瞧着面生,你们皇城使大人常用的两名下属呢?”

    “回公主的话,雾刃、宿刃两位同僚今日出了外派的任务,未到司内挂职。”

    “哦,出去了,”殷灵栖若有所思笑了笑,“听闻,潘生已经醒了?”

    “是,多亏了公主请来神医,那位姑娘清早又过来施了一回针,不多时潘榜眼便神智清明了许多。”吏员道。

    殷灵栖停住脚步,侧耳仔细倾听:“本宫似乎听见了哭声?何人在皇城司哭泣?”

    吏员答:“是潘家娘子,潘榜眼昏迷几日,听闻终于醒了,一早便赶过来探望。”

    “除了她,还有别的什么人来过吗?”殷灵栖由他引着路,越过威严肃穆的官署重重院落。

    “同窗探花郎柏氏来过,被我们的人拦了下来,他便候在司内,等待潘娘子离开。”

    “柏逢舟人还在皇城司?”

    “在的。”

    一道清润的男声自簌簌落雪声中响起。柏逢舟身着半旧松绿棉袍,支起一把青绸油纸伞,站在月洞门前静静望着她。

    青年执伞长身玉立,背后白雪纷飞。

    殷灵栖知他还未见过潘生,忽然松了一口气。

    “下雪了,外头冷得很,柏公子还不回去吗?”她将冻得微红的手缩回袖中,快步走上前。

    柏逢舟向她倾斜油纸伞遮住细雪,温声道:“潘兄还在同嫂夫人说些体己话,我便在外候着。”

    “那也不能一直在屋檐下傻站着等呀,天寒地冻的,柏公子不冷吗?”

    柏逢舟微微摇了摇头。

    殷灵栖有些不悦,握住他露在外面执伞的手,被手背温度冰得倒吸一口冷气:“你瞧,手都冻僵了,还和我嘴硬。”

    少女温软的掌心贴上手背的瞬间,暖意顺着相贴的肌肤渡向冷到失去知觉的手,柏逢舟耳尖微微发红,偏过头去。

    这一侧首,目光便意外撞上回廊间两双冷冽的眼睛。

    男子身披黑色大氅,立在厚重的门扉前,飞雪萦绕周身,他定定注视着伞下青年少女相叠的手,明明眸中情绪平静不见一丝波澜,却无端施加出极强的压迫感,透出危险气息。

    另一人身着五品以上绯红官服自门外踱步而入,愠怒形于色,眼底燃着愤懑之意。柏逢舟只需透过他攥得泛白的骨节,便能窥见其人难以隐忍的满腔怒火。

    纷扬白雪中,悄无声息涌起火药味。

    “在看什么?”殷灵栖发觉眼前之人情绪有些不对劲,抬眸顺着他的目光,自伞下望过去。

    啧,一大清早的,人来得可真是齐全,该来的不该来的都在。

    “公主脸色不佳,看起来很是虚弱,昨夜没睡好吗?”

    齐聿白撑伞走到她身边,声音压着怒意。

    废话。

    在通天阁死里逃生一整夜,忙到现在连口热乎的早膳都没吃上,面色怎么可能会好。

    殷灵栖淡淡移开视线,不欲搭理他。

    “这是什么。”齐聿白目光一滞,忽然发现了什么,攥住她的手心从柏逢舟手背上移开。

    “哪来的血,你受伤了?”

    他翻开殷灵栖的手心,看见她娇细的皮肉上摩擦生出的划痕与血迹。

    划痕是在地宫里被石壁磨出来的,血迹则是捅杀刺客时溅上的血。

    齐聿白语气陡然一紧,质问道:“你昨晚做了什么!”

    “脏,别碰我。”

    殷灵栖撇开他,漠然抽回手。

    “我脏?”齐聿白看着自己那双白净匀称的手,冷笑一声,“公主是在嫌弃齐某的手,还是齐某这个人。”

    “长公子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何必还要多问一句。”

    齐聿白喉结滚动一下:“公主还在生我的气,关于阿妩?”

    “本宫对长公子的情史不感兴趣,你可以闭嘴了。”

    小公主待他的态度冷得滴水凝冰,让人望而却步。

    “可臣对公主感兴趣。”齐聿白再度强硬地攥住她的手,力道极大。

    “你听清楚,我同阿妩清清白白,从未有过逾矩之事。我待她好,是因为她是我的堂妹,是侯府流落在外的表姑娘。我不管你怎么想,即便退了齐氏的婚约,你也再难寻到一门好的亲事,何必非要闹至如此难堪的地步,你我都下不来台。”

    “你算个什么,也配过问本宫的私事?”小公主扯了扯唇角,态度冷冰冰的。

    “能不能寻到好的亲事,需不需要寻一门亲事不劳你费心。”

    殷灵栖用力挣了挣手腕:“松开,你弄疼本宫了。”

    齐聿白目光阴沉紧盯着她,不放手。

    他当然清楚,殷灵栖会像对待三皇子那样,拔出簪子扎穿他的手掌。齐聿白态度强硬,绝不放手,甚至心底隐隐生出一种被她针对的期待。

    “放开她。”

    一股更为强势的力量,以压倒性的态势逼迫他放开。

    齐聿白迎上那道针锋相对的目光,直言道:“世子殿下,这是齐某与公主之间的家事,你不该掺和。”

    “三书六礼过了么,十里红妆抬了么?明媒正娶的婚仪都没给她,长公子何谈家事。”

    萧云铮冷笑一声,“任你是达官显贵,还是天潢贵胄,进了我皇城司的门,便得按皇城司的规矩来。”

    “你……”齐聿白墨眸一紧,含恨咬了咬牙。

    两人相对而立,锋利的目光无声交锋。

    “你不是好奇本宫昨夜做什么去了吗?我说与你听。”

    少女面上浅浅地笑着,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略显清瘦的面颊:“昨夜的确没睡好,有些憔悴了。调教新人调教了一宿,浑身都酸软乏力。”

    齐聿白一愣,瞬间变了脸色。他没料到公主夜间竟是在沉溺鱼水之欢,更没料到她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直言男女秘事。

    “你说谎。”青年眼尾硬生生逼出一抹猩红,“若昨夜只是在……你手上的血迹又当作何解释?”

    “头一回试个新鲜玩法,玩得过了火,拿鞭子抽人抽出血罢了,小事,不足挂齿。”

    房中鞭笞……

    齐聿白面色骇然一白,饶是他并未行过房中事,却也有所耳闻。

    他垂眸死死盯住悠游自得的小公主,眼尾偏执的猩红色愤恨加深。

    殷灵栖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微微松散的云鬓,鬓边垂着几缕发丝衬着憔悴的小脸,倒真的显现出几分弱柳扶风的清丽媚态。

    “奸夫是谁?”齐聿白极力隐忍着,自齿缝间冷冷逼出几字。

    “共处一夜的……奸夫?”

    殷灵栖轻笑一声,唇齿间回味着“奸夫”二字,目光悠悠飘落在死对头身上。

    可不是么,昨夜的确是萧云铮始终同她共处一室,形影不离。

    萧云铮视线触及她投来的目光,眼神交织间,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好整以暇等着小公主会如何开口。

    “柏某不才,正是在下。”

    伞下那道始终缄默的清瘦身影,突然出声。

    殷灵栖蓦地一怔,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向眼前的清俊书生。

    萧云铮唇角瞬间僵住,漆黑眼底翻涌着难以言明的情绪,意味深沉。

    “原来……原来是你,终究还是你,藏得够深,我竟未料到,你真的敢做到那一步……”

    齐聿白气得双手颤抖,深吸一口气:

    “因着一纸婚约,我为公主守住清白之身多年,如今你我缔结的婚约尚未履行,公主便如此不顾惜名节,当真不怕遭人诟病吗!”

    “名节有什么用吗?若本宫没记错,本朝本代已废止了贞节牌坊吧。长公子为我守住清白之身多年,你若是想为侯府要一座牌坊,我帮你向父皇请赏可好?”

    殷灵栖温温柔柔地笑着,满眼透着不谙世事的真诚与无辜。

    “对了,今日见着你,本宫倒是想起来了齐府送来的那个被冷落的侍卫,真是好久没见他了,今晚便召他过来房中伺候吧。”

    少女声音慵懒,仿佛在谈及什么无关痛痒的闲事,却字字扎在齐聿白的心头。

    殷灵栖太懂如何摧毁一个自诩清高的"君子"的自尊了。

    “柏逢舟,”齐聿白抬起眼,冰冷的目光钉在他身上,一字一顿:“我坦诚告诉你,即便陛下真的退了我的婚约,也轮不到你入主公主府。你不过一介书生,那个位置,除了我,谁都配不上。”

    “还有你,公主,你我断了关系,你决计寻不到一个比我更好更合适的郎君。”

    言毕,他撂下狠话,含恨愤愤甩袖离去。

    “别多心,不用理会他的话。”殷灵栖望着柏逢舟,低声宽慰了他一句。

    柏逢舟微笑着摇了摇头:“柏某不会把齐公子的话放在心上。”

    “这样才对。”殷灵栖望着青年一副平和的模样,既觉得好笑又有点生气。

    “我方才胡诌的昨夜之事,你为什么不问缘由便开口认下。”

    柏逢舟温柔的目光落在她眼中,他的声音淡入纷飞细雪,透出绝对的全然托付的信任:

    “公主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朝堂风云瞬息万变,人吃人是常态,你这么乖,入仕容易吃亏的。”殷灵栖望着他过分澄澈的眼睛,轻轻叹了一口气。

    “咳。”

    立在雪中的那道黑色身影不悦地清了清嗓子。

    审视的目光在伞下状若亲昵的两人之间略一逡巡,萧云铮眼底深意愈发冷冽。

    “你是来探望潘生的,现在就过去。”他扫了眼柏逢舟。

    柏逢舟朝他颔首致意,将油纸伞交付到公主手中,独自冒雪穿过院落前行。

    “你呢,你又来皇城司做什么的?”萧云铮冷冷打量着她,“别告诉我,你只为柏逢舟而来。”

    殷灵栖诚实点点头:“你答对了。”

    说罢,收起柏逢舟的油纸伞,欢快地追随青年的身影同往。

    “主子,您不过去看看吗?”身后为他撑伞的宿刃突然感觉周身气场一冷,一股寒意莫名窜上脊梁骨,便鼓起勇气开口询问。

    男子合上眼眸,仰面静静立于寒风骤雪中,一言不发。

    “主子,您和齐少卿的脸色看起来都不大舒服……”宿刃心有不忍。

    “要不您也一同去看看?”他小声试探。

    萧云铮仍一言不发。

    “觉得看了碍眼吗?”宿刃心底悄悄盘算:“那便不去?可是若不亲眼看着,岂不是更容易胡思乱想?”

    “呵。”萧云铮重新睁开眼,眼底一片晦暗,唇间嗤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让宿刃听了摸不着头脑。

    他同雾刃一致认为,少主一旦遇上昭懿公主,本就深沉的心思便会变得愈发难以揣度。

    第36章 真是饿了

    “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家都让你哭散了,老子的命都让你哭丧了,你除了哭哭啼啼招人烦还会什么?怂包一个!”

    “相公……”

    “别叫我相公,一边待着去!”

    “咳。”隔着一层帘幕,柏逢舟缓步走至门前,握拳抵唇轻咳了一声提醒。

    潘知节话音一顿,身体由坐着缓慢躺下,给啼哭着的小娘子递了个眼神。

    “可是哪位大人来了……啊,原来是柏公子。”

    潘家娘子面上挂着泪痕眼眶红肿,自知仪貌不佳有失礼节,便局促地缩起脖子,拿手帕沾了沾泪水重新抬起头:“是来看望相公的吧,柏公子有心了,你们聊,妾身先行告辞。”

    “嫂夫人慢走。”齐聿白微微颔首致意。

    潘娘子回身依依不舍望了郎君一眼。

    “看什么看,走啊。”潘知节翻了个白眼,侧身面朝里面,背对着她。

    小娘子一咬牙,便匆匆挎上提篮撂下帘幕,赌气般小跑着离开了。

    “那位便是潘生的娘子?”殷灵栖看了一眼女子的身影,收回目光。

    “是,潘兄在京赶考,嫂夫人便随他自老家搬来京城。”

    柏逢舟垂下眼眸,温和有礼地问她:“公主可准备好一同过去见见潘兄了么?”

    “嗯。”

    潘知节侧卧着,懒懒问了声:“谁啊?”

    “潘兄,是我。”柏逢舟撩开帘幕,待殷灵栖入门后,便松开手随之入室。

    “柏兄?你怎么来了。”

    潘羽书转过头,坐起身来。这才发觉柏逢舟身旁站了个美人,未施粉黛出水芙蓉,亭亭玉立仙姿天成,见之便移不开眼。

    “这位是……”他眼神直愣愣的钉在殷灵栖身上。

    柏逢舟悄然移动脚步,侧身挡住他冒犯的目光:“这位是昭懿公主。”

    “啊……”潘知节心惊胆战地咽了咽口水,头顶仿佛炸开响雷,瞬间慌了。

    昭懿公主跋扈娇纵的名号响彻京城如雷贯耳,莫说敢当众羞辱未婚夫家承恩侯府,便是将从前一句话便将郡主府上的刁奴恶仆阉了一事,都足以将潘知节那蚕豆大小的胆子吓破。

    京城女子乐意见她为姑娘们出恶气,可男子却谈之色变避之不及,若是家里的婆娘、女儿都习得这等跋扈风气,自然是不利于他们继续在家中竖立绝对的权威的。

    “潘某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昭懿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一码事归一码事,潘知节心底也看不惯女儿家这等不守规矩、恶毒任性的作风,他在同僚面前没少高谈阔论,扬言将来定要宣扬学说整治这等不良风气。可当着昭懿公主本人的面,他自诩大丈夫能屈能伸,便低声认怂了。

    殷灵栖没理会他,自己先行找了个舒服的座位落座了。

    室内陷入一片寂静。

    公主不发话,潘知节便不敢再轻举妄动。

    柏逢舟适时出声打破这尴尬的局面。

    “听闻潘兄醒了,柏某特来探望。”

    “欸,”说到这,潘知节总算找到了台阶下,“潘某与孟兄依次罹难,柏兄啊,我听他们说下一个遭殃的极有可能是你,这些时日,你还是不要总是出门了罢,保命要紧。”

    “可孟兄便是在自家书庐中咽的气。”柏逢舟道。

    潘知节皱起眉:“也是,毕竟是天罚,若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倒也避无可避。”

    “事已至此,潘兄仍坚持认为这桩案子是天灾,而非人为吗?”

    柏逢舟平静地注视他。

    “医者已诊过了,潘兄在赴宴前便中了毒,毒素藏于体内,遇酒催发生效,致使潘兄出现幻觉,精神紊乱,才会有大殿之上发狂自尽那一幕。”

    “竟是人为有意陷害吗?”潘知节愕然失色,愣了一愣,继而忙不迭愤慨道:“究竟是何等居心叵测之人,竟会想出这等恶毒的法子陷害新科学子。”

    柏逢舟道:“孟兄过逝已久,死无对证,潘兄不妨仔细想想,何时何地接触过可疑之人,被人暗中投了毒药?”

    “这……潘某真的不曾留意过。”潘知节眉头紧拧。

    “那么潘兄上一次饮酒,是在何时?”柏逢舟追问。

    潘知节沉声思索,缓缓道:“约是十月廿三罢,那日是内子生辰,我便买了些酒菜,回家陪她用饭,自那之后忙于翰林院修撰事宜,再未饮过酒。”

    殷灵栖还来得及吃上一口热乎的早膳,坐着饮热茶取暖,这时眸底忽的掠过一丝寒光,指尖一顿,手中撇着茶沫的碗盖发出微不可查的一点异响。

    柏逢舟熟练地几乎瞬间便捕捉到那一声细微的变化,微微侧过身,将目光淡淡落在小公主身上,若有所悟。

    “毒药遇酒便会发作,如此说来,幕后之人便是十月廿三之后对潘兄动的手了。”

    “这些时日我一直在住所与翰林院之间两点一线往返,接触的也都是常相与的熟人亲友,实在想不出可疑之人。”

    潘知节苦思冥想,忽然抬起头:“对了柏兄,我听娘子说,那日冬节筵席之上……潘某人神志不清说了些胡话,你可听清楚,我都说了些什么?”

    柏逢舟淡然一笑,口吻平和:“无甚要紧的事,便是孟兄临终前在书庐中留下的几句话,想来因为两位兄长沉心科考,便将祭拜求取功名时心底的话说了出来,并无大碍。”

    “是了,是了,他书庐那些夙愿,便也是我的夙愿,寒窗苦读十载,谁人不渴望一步登天呢。一时不察中了迷药,说出来倒让诸位同僚笑话了。”潘知节面上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

    “今日得以见到潘兄安然无恙,我便放心了,潘兄尚在病中,宜静养,柏某便就此告辞了。”

    柏逢舟揖了一礼,转而温和耐心地轻声询问殷灵栖:“公主还有什么需要过问的事情吗?”

    “没了,本就是陪柏公子来的,不然本宫一早过来皇城司做什么呢。”

    殷灵栖放下茶盏,起身便要走。

    潘知节听得公主的话语,神情一怔。

    “原来柏兄竟是昭懿公主的人……”

    他眼底忽而浮现出几分嫉妒:“呵,倒是潘某人怠慢两位了。”

    潘知节这种人很是矛盾,看不惯小公主同这个时代规训女子的戒律背道而驰的行事作风,却又屈服于她的权势与地位。

    自诩若是娶妻定然不要这等恣意任性的姑娘家,却又嫉恨攀上了金枝玉叶的是别的男子,而不是自己。

    昭懿公主的人……

    几个微妙的字眼带有温度,钻入柏逢舟耳中,悄悄灼红了他的耳尖。

    青年微微垂下眼睫,音色清润中隐约透出一丝喑哑:“潘兄,你不该这样言语冒犯公主的清誉。”

    殷灵栖一怔,目光倏地落在柏逢舟清瘦的背影上。

    谦谦君子,温其如玉。高风亮节,出尘不染。

    而她,娇纵跋扈,离经叛道,恶名昭著,为所欲为。是世人眼中同他截然相反的人格。

    不可损坏公主清誉……

    文士重气节,被同僚嘲讽攀附金枝玉叶时,青年并未急于撇清自己,最先想到的却是旁人的言语会冒犯了眼前的小姑娘。

    这样的她,在柏逢舟这等真正的君子口中竟成了清流,成了应当被敬重呵护之人。

    不愧是她前世便选中培植的人。

    殷灵栖敛眸淡淡一笑,只觉方才饮下的热茶流经脏腑,暖得整个心窝都暖和了起来,熨帖舒服得很。

    柏逢舟一句话,于小公主而言是凛冬清早祛寒的一杯热茶,于潘知节而言,却是一记冷箭。

    昭懿公主那些惩治人的手段如雷贯耳,潘知节心底陡然一惊,清楚自己一时被嫉妒冲昏了头脑,扰到了得罪不起的人物!

    他撑着病体从榻上爬起来,手脚颤栗着,早将从前在同僚之间挑拣评判昭懿公主时自己的狂妄自大之态抛诸脑后:

    “是潘某口无遮拦,胆大包天妄加揣测昭懿公主,公主…公主饶我一命罢……”

    殷灵栖冷淡地扫了他一眼,并不作声,只径直朝门外走去。

    “柏兄!柏兄!”潘知节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攥住柏逢舟的袖子。

    “柏兄…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你能不能在昭懿公主面前帮我求个情……为兄不想死……也不想…不想被阉……”

    小公主的身影越过门扉消失。

    帘幕重新落下,趋于平静。

    室内只余他同柏逢舟两人。

    潘知节仰起头张望着,面前青年突然一改往日温润如玉的模样,冷冷甩开他的手,抽回袖摆。

    “潘兄,好自为之。”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徒留潘知节一人愣愣望着他的背影,心惊胆颤。

    同窗这些年,这是潘知节第一回见到另一面的柏逢舟,这让他感到十分陌生。

    青年冷厉,决绝,简短几字甩开他手的那一瞬间,似是在两人间划开了一道有着天壤之别、无法逾越的鸿沟。

    不,不,准确来说,柏逢舟短暂的一瞬释放出的气魄全然不像一名刚刚科举入仕的青年。

    那是一种历经宦海沉浮后,处变不惊游刃有余的从容之态。

    ***

    柏逢舟眸底情绪重新趋于平静。

    他看到那道明媚恣意的身影在不远处等着他。

    这样好的公主,生来就是应当被好生爱着的,柏逢舟心想。

    “公主还在等我么。”

    “是啊,”殷灵栖同他并肩行走,“我想着,若是再数五个数,仍未见你出来,我便让人把你强行带走。”

    柏逢舟无奈中透着几分纵容,垂眸一笑:“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他在撒谎,你没必要同他周旋,浪费时间。”殷灵栖直截了当说道。

    “撒谎……”柏逢舟想起方才她手中茶碗那一声轻响,了然一笑:“是啊,他的确说了慌,公主如何发现的?”

    “他并不爱重自己的娘子,所以一开始我便没打算赏他好脸色。”殷灵栖想起方才潘家小娘子离去时委屈啼哭的身影。

    “我命人调查过孟生、潘生二人及其家眷的背景,他连自家娘子的生辰都记错了,还敢底气十足地说出来,真可笑。”

    “是啊,”柏逢舟叹道,“不过是上个月的事,他怎么会记错呢。”

    “柏公子以后离他远些,这种人嘴里没一句实话。”

    柏逢舟微微一怔,继而笑了,这样真诚的叮嘱,于他与小公主的关系而言,显得有些亲昵了。

    “不说这些了,”殷灵栖捂住胃,“我饿了,忙了一宿直到晌午了连顿早膳都没吃上,要饿死人了。”

    她忽然抬头望着柏逢舟:“我听闻翰林院附近一家馄饨铺子很受欢迎,柏公子愿意陪我一同去吃吗?”

    柏逢舟微微有些惊讶。

    “公主确定要去那种地方用膳吗?”

    那家馄饨铺子他常去,原因无他,冬日里一碗价格低廉、热乎鲜香的馄饨于柏逢舟这样贫寒的学子而言,是最佳选择。

    “有什么问题吗?去吧去吧。”殷灵栖抓住他的胳膊,一手提起裙裾朝外面跑。

    “快些吧,我真的快饿晕了。”

    柏逢舟敛眸低笑,便也任由她拽着手臂,跟随小公主风中如花绽开的裙裾,步履轻快。

    才子佳人相映成趣穿过细雪纷飞的院落,看着便是一副浑然天成的风景画。

    殷灵栖跑得正欢,突然迎面被人堵住了去路。

    她躲闪不及,脚底踩着冰雪又滑,扑腾着双手险些整个人扑入身着黑色大氅那人的怀里。

    幸好身侧青年及时拉了她一把,这才稳住身形。

    幸好…嗯…单方面的幸好……

    殷灵栖垂下目光,望着那人的墨色靴尖一步一步朝她逼近,他进一步,殷灵栖便不得不推后一步。

    这迫使她连连后退。

    头顶一道冰冷的声音压下:

    “慌什么,是我皇城司给不起公主一顿饭吗?”

    第37章 眼底的野心

    太近了。

    扑面寒风被眼前肩披黑氅的青年高挺身形遮挡住,殷灵栖脸上避开了刺人的冷意,呼吸却被他胸膛间的体温悄然无声攥住。

    距离愈来愈近。

    殷灵栖慢了半步,足尖几次险些碰到他的墨靴。

    后背忽然被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扶住。

    “公主,”柏逢舟伸出的手默默收回,不肯逾越礼度:“本就是柏某叨扰了公主,既然世子早已在皇城司安排好了用膳事宜,在下便先行告退,不打扰二位了。”

    他微微弯下腰身拱手行了一礼,起身便要告退。

    殷灵栖不由分说便握住他的手臂,坚持将柏逢舟留了下来。

    “说好了一起去吃外头的馄饨汤面,你走了,我一个人去便没意思了。”

    她仰起脸,对上死对头那双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眸,弯唇一笑,口吻轻松:“世子有兴趣同我们一起去吗?”

    “我们?”萧云铮唇间嗤出一声冷笑,“听起来委实不是个讨喜的词。”

    短短两字于齿间辗转,愣是被他念出了刀剉斧削的凛冽气势。

    殷灵栖很是“善解人意”,她莞尔一笑,改口重新说道:“那么,世子要加入我与柏公子吗?”

    加入?

    听起来像在形容一段拥挤的关系中多出的那位第三者。

    萧云铮面色沉了下去。

    好,很好

    她一向很擅长火上浇油。

    小公主没事人一般笑着:“若是并无这个意向,那么便烦请世子让路,我已经饿了很久啦,现在急着去填饱肚子。”

    细雪沾衣不落,短暂地在萧云铮肩上停留一瞬,风一起,便会毫无眷恋地逐风远走。

    你看,越是美好的事物越显薄情。

    “得寸进尺。”

    萧云铮移开视线,不去看她同柏逢舟近身接触的那只手。

    撑伞的影卫宿刃目睹全程,默默在心底为小公主捏了把汗。

    主子的脾性堪比顽固不化的万年寒冰,这还是宿刃第一回见他肯出声留人用膳,只可惜对方并不领情。

    “等等,令牌留下。”

    萧云铮望着她拽着柏逢舟的手欢快奔离的背影,蓦地冷声开了口。

    少女雀跃轻盈的身影一僵。

    “什么令牌?”殷灵栖皱了皱眉。

    萧云铮不言,朝她伸出手。大有不交出令牌,便不允殷灵栖走出皇城司大门的决绝意味。

    殷灵栖仔细思忖片刻,忽然想起什么,摊开掌心,摸出那块质地坚硬的皇城使令信。

    “你不是说送给本宫了吗?”

    “现在想收回了。”萧云铮抬了抬手指,“还我。”

    殷灵栖撇了撇唇角,将令信抛过去:“小气。”

    宿刃的目光落在小公主掌心那块雕琢精细的令牌上,惊得瞪大了双眼。

    这可是他们主子统管皇城司的令信,是权力的象征。

    萧云铮五指收拢攥住令牌,语气不善:“取我令信私用一事,下不为例。”

    “又是下不为例,哪一回破例也没见着你能拦住。”殷灵栖嘀咕了声。

    “你说什么?”萧云铮闻声掀起眼帘,冷冷扫了她一眼。

    “没什么。”小公主笑意盈盈一如平常。

    我不说,你自己苦思冥想猜去吧。

    “主子,其实属下听清了……”宿刃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影卫,耳力异于常人。

    等到昭懿公主的身影自视野中消失后,宿刃压低声音正欲禀报,却被萧云铮抬手制止。

    “不需要,我听得见。”

    宿刃这才想起,他们这些影卫正是世子一手训成的,他掌握的本领,萧云铮怎能不会?

    “世子,接下来做什么?”宿刃想请示主子应对昭懿公主之策。

    “照常按规矩走,派人看住潘生,审讯韩十娘。”

    萧云铮却只字未提及她。

    宿刃一愣:“昭懿公主那边您不管了吗?”

    萧云铮淡淡打量着他,冷笑一声:“依你之见我应当做些什么?难不成还要陪她和柏逢舟一起?”

    宿刃讪讪笑了,面露难色。

    世子行事向来严苛谨慎,心中有分寸,为何会把自己的令牌送给昭懿公主这样任性妄为的人玩?若是出了纰漏,国公爷定要问责的。

    话又说回来,今早调用他们去做的那件事,想必亦是瞒不过老国公……

    宿刃越想越捉摸不透,人尽皆知他们辅国公府世子同昭懿公主一向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可这些时日,世子待公主的态度却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

    翰林院对面的街巷里,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支起了个小摊,木杆立在地上,上覆油布遮住雨雪,开辟出一小片干净暖和的区域。

    帘外是寒风呼啸大雪纷飞的京城,帘内热气升腾饭香萦绕,人间烟火味十足,是贫寒人士借以饱腹的物质与精神双重栖息地。

    “柏公子逢年过节不回家探望亲人吗?”殷灵栖问他。

    柏逢舟微微摇头:“不回了,路上耽搁时日太久,且耗费盘缠,柏某囊中羞涩,不若留在盛京。”

    “柏公子家中亲人如何?”

    柏逢舟叹了一息:“家父过世多年,亲族凋零,唯余母亲一人苦苦支撑,辛勤操劳将柏某送入书塾。”

    谈及心底酸楚,青年面上难掩忧伤,一双手不自觉蜷紧:“我如今虽考中了功名,却未能尽孝道,留母亲一人独守家中,实在是不孝。”

    “难关就快过去了,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殷灵栖望着他,意有所指。

    马车悠悠在馄饨铺前停住。

    “走吧,我给你准备了份礼物。”殷灵栖向他招手。

    “礼物?公主为何要送在下礼物。”柏逢舟面露疑惑,为她撩开帘幕。

    “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小公主神神秘秘的。

    柏逢舟无声一笑,便跟在她身后下了马车。

    柏逢舟是这里的常客,馄饨铺子的老板娘对这位温文儒雅的青年书生很有好感,当即热情招呼着他与殷灵栖等人朝铺子里面落座。

    老板娘引着路走至一张桌案前,那里却早已坐着一个人,背对着他们。

    “过来,我告诉你送了什么礼物。”殷灵栖凑近他,回答柏逢舟方才的疑问。

    她忽然扬起声音,面上绽开明媚的笑意。

    “柏公子,生辰快乐。”

    柏逢舟蓦地一怔,猝不及防撞入少女一双蕴着星辰闪烁的盈盈笑眼,心脏一瞬间开始不受控制砰砰狂跳。

    青年从未宣之于口的心思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在这一刻,掩埋隐藏它的厚重土壤被撬动松软,种子得以呼吸,有了生长的意念。

    心动于他而言,是种子萌生的嫩芽破土而出的一瞬间。

    待到回过神时,柏逢舟耳廓已经红透了。

    原来今日是他的生辰。

    原来昭懿公主还记得……

    “盯着我出神做什么?”殷灵栖推了他一把,“去那边看看。”

    “抱歉。”柏逢舟自知失态,怔怔收回目光,望向坐在角落里的那道身影。

    他呼吸突然一滞。

    无论是一年,五年,还是几十年未见,柏逢舟仍能一眼认出那道熟悉的背影——

    “母亲。”

    他眼眶一热,快步走上前确认自己是否在梦中。

    自稚气孩童长至如今的青年俊杰,离家求学的数千个日夜,无数次午夜梦回,柏逢舟都会望见最后一次告别时,母亲眼底依依不舍的泪水。

    “舟儿,是娘。”

    谋生的重担压得妇人肩背塌下去,她艰难地站起身,捧起孩子的面容,伸出粗粝的手仔细摩挲。

    “好孩子,比离家时长得更高了些,脸上的稚气也不见了,娘记得,那时你不过十五岁。”

    孩子长大了,长高了。

    她也老了。

    “娘……”

    饶是情绪稳定如柏逢舟,也不禁心头一酸,眼眶中泪水滚动。

    为了求学,他已经五年没回过家,近两千个日夜不曾叫过母亲了。

    “不哭,不哭,”柏夫人用粗糙的指腹小心翼翼擦去他眼角泪水,“今日是你的生辰,能见到你,娘心里高兴。”

    “娘,家乡距盛京城千里之遥,您如何来的……”柏逢舟话音一顿,猛地抬起头望向殷灵栖。

    “是我。”殷灵栖笑着招了招手,“我派人护送伯母来的京城。”

    “舟儿,这位是——”柏夫人笑眯眯地望着儿子,又看了看眼前模样出挑、楚楚动人的小姑娘。

    柏逢舟正欲向母亲言明昭懿公主的身份,殷灵栖却抢先他一步。

    “嘘,”她面朝柏逢舟,在唇间悄悄竖起手指,又转过身同柏夫人笑着道:“伯母好,我是柏公子的朋友,以后在盛京城伯母若有什么需要,尽可找我。”

    朋友。

    柏逢舟默念着,心底倏然涌起一阵暖流,眼中晕开清浅笑意。

    “好孩子,你能有心帮我这个老婆子见到舟儿,我心底已经感激不尽了,哪里好意思再麻烦你。”

    柏夫人慈眉善目,怜爱地拉起殷灵栖的手:“真是个顶顶好的孩子,模样好,性情好,谁见了你不会打心眼里疼爱呢。”

    “是啊,这样好的人,生来便是被人爱的。”

    柏逢舟一默,垂下眼睫。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忍心伤害她呢。

    “馄饨汤面来咯,这两位客官面生,别看我这铺子小,味道可不输外面那些酒楼呢,您若尝了保管满意!”

    老板娘端着热乎的吃食过来上菜,热情洋溢的招呼声叫回了柏逢舟的思绪。

    “公……小姐请。”他起身为殷灵栖布置碗筷。

    殷灵栖按住筷子:“你过来,我有事交代你。”

    她拿出一沓文书,推至柏逢舟眼前:“这是宅院的地契和钥匙,往后你同伯母便住在那里,再不用分离了。此外,宅院同翰林院隔着两条街,你去上任很是方便。”

    “公主不可!”柏逢舟眉头一皱,当即拒绝,“承蒙公主相助,在下得以同家母团聚,柏某已是感激不尽,万不敢再收……”

    “我就知道以你的脾气定然不会接受,所以选了一处不大不小的简朴宅院,舒适安稳,地价不贵,放心吧。”

    殷灵栖不容柏逢舟拒绝,抓起他的手,将地契与钥匙塞入他手中。

    “公主,在下惶恐……”青年面色焦急。

    “不许拒绝本宫!”殷灵栖摆出公主的架子,板起面容:“你是不是也嫌弃本宫跋扈娇纵,恶名昭著,看不起本宫这个朋友?”

    “没有!”柏逢舟注视着她的眼睛,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公主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没有任何人事物能够比拟!”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情急失言,脸颊一热,局促不安地低下头。

    殷灵栖以手托着脸颊,看着眼前青涩窘迫的青年,被他局促的模样逗笑了。

    “公主为何待我这样好……”柏逢舟情绪波动,音色略显喑哑。

    殷灵栖收起唇角笑意,微微正色:“坦白直说了,除却我的至亲与慈姑,柏逢舟,你是唯一一个能让我全然信任的人。”

    青年闻言猛地抬起头,目光中划过错愕。

    少女眼睫一敛,眸底褪去澄澈的笑,渐渐浮现出深藏的野心。

    “我会助你平步青云,扶持你在当今萧、齐两大世族分庭而治的朝堂中另立第三股势力——一道由科举入仕的真正有才干有抱负的学子凝聚而成的力量。”

    自重生之日起,殷灵栖便开始思索如何将前世的优势利用到极致,从而摧毁齐氏这一脉根深蒂固的百足之虫。

    涉世未深的青年眼底尽是惊愕与茫然。

    “公主为何偏偏选中我?当今朝堂明面上虽由萧、齐二分,可承恩侯府的势力远不敌辅国公府。公主不若同萧世子握手言和,一同抗衡齐氏,岂不比重新培植像我这样见识浅薄的新臣容易得多?”

    殷灵栖淡淡一笑,若有所思:“若是在今早之前,或许我还会考虑辅国公府,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萧云铮手底究竟藏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牌,她不知道,这样的人物实在危险,同他博弈,若行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更遑论交心合作?

    小公主冷静得很,玩笑归玩笑,先前说萧云铮不举也只是一种猜测,可一旦涉及江山社稷,这种事必然容不得半分差池。

    只有柏逢舟不一样,这是前世她亲眼看着,亲手扶植起来的人。

    殷灵栖用勺子轻轻搅动着汤,眼底含着意味不明的情绪:“柏逢舟,你被夺走的东西,我会让他们悉数奉还与你。”

    她想,柏逢舟不知他曾失去过什么。

    他想,公主不知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缭绕蒸腾的热气间,柏逢舟透过朦胧水雾窥见小公主尚显稚嫩的眉眼,她笑得动人心魄,看起来无忧无虑。

    柏逢舟蓦地心头一酸,似是透过那张如花笑靥,突然被戳中了隐秘的陈旧伤痛。

    这样便好。

    公主要一直开开心心的。

    柏逢舟长久凝望着她,在心底默想。

    临时支走的柏夫人这时被送回来,同他们一起用饭。

    殷灵栖忽然笑着同老板娘说道:“辛苦阿婆再包上两份馄饨,我要带走。”

    虽是初次相识,老板娘打心眼底喜欢这个小姑娘,仔仔细细给她包了两碗馄饨,临走时仍热情地招呼她,舍不得松手。

    公主府跑腿的小厮欲接过馄饨送回府上,突然被殷灵栖叫住。

    “前面那家铺子看见了么?你把这两份吃食交给坐在长椅上的那个褐衣男子,报上本宫的名号,就说是我给的。”

    她目睹褐衣男子接过吃食同小厮攀谈,神情逐渐由平静转为震惊,而后便一同过来拜见她。

    殷灵栖微微一笑:“两份刚出锅的馄饨,一份给你,大雪天还要奉命盯梢,辛苦你啦,下次记得隐秘些,别再被本宫发现了。”

    影卫面露惭愧,尴尬地点点头应下。

    “另一份给你主子带回去,方才请他一同来吃,他又不愿意,背地里却悄悄对我搞这些小动作。你告诉他,既然这么好奇我的行踪,本公主请他尝尝好了。”

    影卫愕然抬起头。

    “公主认得出卑职从属何人?!”

    他自认伪装得找不出丝毫破绽。

    “不然呢,”殷灵栖蹙了蹙秀气的眉,“除了萧云铮,谁会态度这么别扭地派人跟着我?”

    第38章 八卦之心熊熊燃起

    大雪落了整整一日仍未停歇。

    深夜雪重,寒风肆虐飞雪漫卷,盛京城一片漆黑寂静之中,辅国公府的正堂灯火通明。

    “听闻,你动用了楚山孤。”

    辅国公端坐上首,目光炯炯注视着儿子。

    边境血味重、风沙大,戎马生涯催得这位武将早生白发,他的面容早已苍老,身姿却仍旧英武挺拔,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抬眼间杀气毕露。

    “是。”

    萧云铮漠然道。

    年轻人总是沉不住气的,辅国公这样想。他并未立即严苛问责,而是缓声问他缘由:“为什么。”

    “楚山孤立世多年,江湖上只闻其名,不见其踪,历经三朝帝王更迭,便是天子也不知晓这是我萧氏养的棋子。你今日是在做什么,为了区区一个皇室的公主,动了辅国公府的底牌?”

    辅国公压低眉眼注视着他,沉声道:

    “徵儿,你不是冲动的人。”

    “父亲,我应当这么做。”

    萧云铮从容迎上他极具威严的目光,没有一丝迟疑。

    “你不知悔?”辅国公叹了一声,似又苍老了些。

    “不悔。”

    年轻的权臣眼底透着不可移转的坚毅。

    “昨夜,昭懿公主与汝阳王一直同我待在一处,直至今早方才回到京城。若昭懿公主遇害,圣上追责起来,我与汝阳王难辞其咎。”

    “即便基于这个理由施救,你也可以有别的选择。”话音刚落,辅国公便紧跟着追问,不给他一丝思考借口狡辩的机会。

    “没有更好的选择。若走明面调用皇城司的人,便要依流程将刺客逮捕下狱审讯,无法斩草除根就地杀尽‘枭’的人。若再入宫禀告天子另派人手,只怕来不及在‘枭’动手前赶到。”

    “可我听闻,这位公主事先给禁军留了记号?”

    说到这,辅国公颔首一笑:“小姑娘倒是有些心思,行事也知道有备无患,似乎与传闻中愚笨无知的形象有些不同?”

    他继续说道:“所以你原本可以选择视而不见,不插手这桩事。”

    萧云铮垂眸不语。

    “这回怎么不反驳我了?”辅国公慢悠悠坐直身体,食指在扶手上敲了敲:

    “所以你在处置此事上,还是与以往有所不同的,这算破了例外了?”

    萧云铮不正面回答,转而道:“枭派出的这一批刺客处理干净了,不会有人暴露楚山孤的踪影。”

    “谁说无人知晓的,”辅国公瞥了他一眼,念出那个名字:“昭懿公主不是么?”

    萧云铮低垂的眼睫陡然一颤。

    “你能保证她不会泄露秘密吗?”辅国公审视着他。

    萧云铮沉默几息,斩钉截铁道:“不会。”

    “这么肯定?”辅国公严肃庄重的面上忽而浮现几分意趣,饶有兴致打探道:“她是你什么人?这般了解她。”

    萧云铮喉结滚动了下,拢于衣下遮蔽的双拳微微蜷紧。

    “……是宿敌。”

    “这我倒是有所耳闻。”辅国公没探到想听的,讪讪收回目光,有些扫兴。

    萧云铮想起那时殷灵栖说他威胁她时会手抖。

    “其一,她大概猜出了楚山孤与相熟之人有所联系。”

    “其二,即便她认出了面具之下的人是我,也不会轻易说出去。”

    “哦?”辅国公似是又发觉了什么新线索,“你又是她什么人,凭什么愿意帮你?”

    “不是帮我……”

    萧云铮沉着脸色,望向老爹的目光中写满了一言难尽。

    “别再暗地里打探别的事了。”

    辅国公收回视线:“这不是你娘整日在我两耳朵边唠叨多了么……你继续说事。”

    萧云铮不悦地瞟了他一眼,冷声道:

    “因为我也窥见了她的秘密,她很聪明,是懂得如何将利己发挥到极致的聪明。因而,为了自保,她不会冒险泄露楚山孤,因为这件事同我斗到两败俱伤的地步。”

    “你知道她什么秘辛了?”辅国公抬起眼帘。

    萧云铮凝眉思索,思绪飘回至通天阁地宫中,韩十娘被困时歇斯底里说出的那些话:

    “好生缜密的心思,你究竟是什么人……”

    “通天阁星阵排布早已失传,即便是精通天文地理的人来此,至多也只能对上一局。像你这般在极短时间内掌握规则并反客为主化为己用的,简直不可思议。”

    ……

    “你对昭懿公主的身份起疑?”辅国公问。

    “我觉得她似是变了一个人,”萧云铮眉头紧皱,“若要追溯,那便是以西郊行宫遇刺为转折,自那之后,再见时我能察觉到她移了性情,她比以前多出许多危险的心思。”

    “依你所言,这位年纪最小的公主似乎与京城中传闻的模样也太不相同了。不过这倒也不奇怪,本来天子也不是个善茬。父皇是皇权斗争中的胜出者,女儿心思诡谲些倒也正常。”

    谈及此处,辅国公神情一冷,用手叩了叩心窝:

    “小子,被缚住羽翼压了这么多年,这里不好受罢?”

    萧云铮垂下眼眸,避而不答。

    “还记得当年北境的风雪滋味么?”辅国公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眸深深望着他。

    雪虐风饕,堂内静得落针可闻,显得更冷了。呼啸的寒风声中,有人沉声重重一叹。

    传世百年的世族府邸熄灭了最后一点灯火,与黑夜彻底融为一体。

    ***

    翌日,殷灵栖罕见地愿意回了一趟皇宫。

    一是为了照影阁,另一则还是为了照影阁。慈姑陪着她一起,去了先皇后的栖凰殿。

    “姑姑不是要带我回照影阁么?”殷灵栖问。

    “是啊,是回照影阁。”

    殷灵栖越发疑惑不解:“那么我们来母后这儿做什么?”

    慈姑领着她的手往栖凰殿后殿的湖泊边走,如小时候牵着玩耍的小公主那样仔细而小心。

    “因为,照影阁就在这里。”

    慈姑俯下身依次拨动湖畔沿岸的石头位置。

    “这些石头竟然是活动着的?”殷灵栖惊讶,不止她,即便是殿内负责打扫后院的宫人也从未发现过。

    她惊异地注视着眼前一幕幕——

    湖水随着慈姑搬动石头的动作,逐渐退去,湖底上升,露出水面。

    “轰隆”一声闷响,那被淤泥掩盖的石门霍然开启。

    “这、这是……”殷灵栖睁大双眼盯着那处古老的石门,一时惊得说不出话。

    “这便是照影阁的入口。”慈姑牵着她的手,往深处走。

    “怪不得……”

    殷灵栖深吸一口气,恍然大悟。

    难怪前世齐聿白穷尽暗卫上天入地也搜寻不到照影阁的踪迹,原来他们避世的地点恰恰就落在备受瞩目的皇宫之中。

    也难怪她被困府邸时无人问津,直至大婚那日进宫,才有机会被突然出现的照影阁暗卫搭救。

    因为慈姑死了,无人能给隐居宫中的照影阁传递消息,他们并不知晓公主的危险处境,直至公主成婚那日,才得以亲眼目睹。

    “这样一个杀手组织藏身皇宫内,父皇他……”

    慈姑望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陛下知道的。”

    “父皇这样心思深沉的君主,知晓母后的身份……”

    “都知道。”慈姑笑着颔首,眼底不知何时沾上了泪光。

    “先阁主的事,陛下都知道。”

    当年,势不两立的他们也是一对惹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陛下开疆拓土,权御天下,毕生却有两道遗憾。”

    “一恨遇见你母后太晚。”

    “二恨,没能留住她。”

    慈姑怜爱地望着小公主:“皇后娘娘临终前一直难下决断,是否应该让自己的女儿接手照影阁。那样的日子太辛苦,她吃过的苦不想再让你走一遍,皇后娘娘更希望公主能无忧无虑地长大。”

    慈姑的语气沉重起来:“公主啊,你可想好了,越过这道门,你便会多了一个新的身份。

    照影阁会成为公主手中无往不利的一把刀,可公主也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殷灵栖不言,只是握住慈姑的手,不假思索越过了那道门槛。

    她得对得起前世为她牺牲的那些紫衣女子,也要对得起为她筹谋的母后,更要对得起重生一世的自己。

    第39章 谁养面首?

    若是人为投毒,那么距离探花郎柏逢舟中计的时日已然不多了。

    “你们世子在吗?”

    殷灵栖轻车熟路入了皇城司的大门,打得闻讯赶来引路的雾刃一个措手不及。

    “公主,您朝这边走。”雾刃道。

    “嗯?萧云铮办公的厅堂不是在另一边吗?”殷灵栖眨了眨眼睛,“他人不在这里?”

    这小祖宗的记性是真的好,来过没几回,便将官署内每间房、每条路记得清清楚楚,想寻个理由哄她都哄不得。

    雾刃面色有些尴尬:“不在,公主找主子可有何要事?”

    “欸,真是太可惜了。”小公主皱起眉,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想他了,这还不算顶顶重要的事吗?”

    一墙之隔皇城使的院落里,辅国公被这话呛得喷出一口茶。

    “小子,你……”

    辅国公锤着胸膛猛咳,伸出手指,点了点对面坐着的年轻人。

    萧云铮阖上眼帘,漠然道:“她一向如此,你不必当真,习惯就好。”

    “你再和老爹嘴硬?”辅国公眯起眼睛打量着他:“你紧张个什么?”

    萧云铮眉心一皱,睁开眼,不耐烦地催促:“您老还有别的事么?没事可以走了。”

    “这便等不及赶客了?”辅国公沧桑的眼底涌上几分欣慰,“也好,为父开门去会一会这位公主,看看她究竟有何等能耐,能让你小子动用楚山孤。”

    “不许去,不是你想的那样。”萧云铮按住辅国公的肩,眼底情绪晦暗。

    辅国公看向落在肩头的那只手,蓦地出掌按住,强劲有力的大掌紧紧钳制住萧云铮的手臂,将人旋身一转,狠狠摔向地面。

    “砰!”翻飞的衣角扫落茶盏,落地炸开瓷器碎裂的响声。

    “什么声音?”殷灵栖闻声警觉地抬起头。

    少女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望着雾刃低低地笑了:“是你们世子院落里发出的声音哦,你方才说他人不在皇城司?”

    雾刃攥住佩刀的手紧了紧,尴尬赔笑。

    一墙之隔,萧云铮反应极快,凌空的瞬间靴尖借力纵身一跃,挣脱束缚稳稳落地。

    袍裾掠过,带起一阵风掀得一地落叶翻飞,哗然作响。

    “偷袭我很好玩吗?”

    “好小子,身手见长。”

    辅国公收回拳,拍了拍他的肩,正欲离开时,大门霍然被人推开。

    “主子,属下尽力了,实在拦不住。”雾刃飞快地偷看了一眼主子的脸色,冷汗直冒。

    “人不是在嘛。”殷灵栖嘀咕了声,余光忽的瞟到他身后立着的另一道身影。

    “原是有重客造访……国公安好,本宫来得不巧了,告辞。”

    开什么玩笑,一个萧徵已经很难对付了,若再正面对上一位权倾朝野城府深沉的老臣,你来我往间,她不费一番心思便休想全身而退。

    殷灵栖不傻,这样难上加难的父子局,她果断选择直接避开。

    “公主留步。”辅国公唤来下属为他整理袍裾间的褶皱,缓声道:“你们年轻人慢慢谈,老夫不干涉。”

    “这……”

    殷灵栖步履一顿,心底揣度自己方才的玩笑话应当也被院内人听见了,这时当着辅国公的面转身便走反倒显得她欲盖弥彰。

    她莞尔一笑:“其实本宫是来找世子议事的。”

    板起面容,殷灵栖正色开始仔细分析:“本宫思来想去,将这些散落开的零星线索串联起来。新科状元、榜眼等一众学子在科考前为求心安拜会进士塔,塔内香案上今岁不知何人供奉了一幅画作,殿下也看过了,依据画上线索,我们找到了被人密招回京的韩十娘。”

    辅国公在一旁听着,忽而出声问道:“公主来皇城司是为了讨论这科举举子一案?”

    “正是。”殷灵栖点了点头。

    辅国公微微颔首肯定:“此案,老夫亦听徵儿提起过,公主细致入微、临危不乱,同京中风评很是不同。”

    “昭懿拙见,让国公见笑了。”

    辅国公笑了笑,回身摆摆手:“你们先忙,老夫走了。”

    “雪积路滑,国公慢行。”殷灵栖道。

    “我送你回去。”萧云铮起身,被辅国公一把按了回去。

    “不必,你们继续。”辅国公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天色还早,聊完公务,还可以再慢慢谈些别的。”

    “……不要再胡思乱想旁敲侧击打探了,没影的事。”萧云铮面色一沉,态度强硬唤来下属将人强行送走。

    辅国公不在,殷灵栖身上顿时轻松许多。

    能与天策帝对弈的老臣,无论资历亦或是城府都不容小觑,当着老者的面,她必须谨言慎行不露出一丝破绽。

    “承蒙令尊嘱托,殿下,我们聊点别的?”

    萧云铮视线一落,便看到小公主以手支着下颌,笑吟吟地望着他。

    “我让影卫给世子带回的吃食味道好么?”

    “没吃,不知道。”萧云铮不看她,低头自顾自整理案牍,态度冷淡。

    “怎么会不知道呢?”

    殷灵栖按住他手下的书册,倾身过来凑至他面前,迫使萧云铮抬起眼眸看着自己。

    “雾刃和我说了,殿下都尝过一遍了,而且很喜欢呢。”

    萧云铮神色顿时一凛,一记锋利的眼刀冷冷扫向雾刃。

    “不、不是……苍天明鉴属下冤枉呐!主子信我,此事属下决计不曾给公主透露过!”

    “现在不是正在透露么。”

    殷灵栖懒懒捧起脸颊,同死对头面对着面,眼底浮现出笑意,

    “一不小心,又被我诈出来真话了。”

    完了,中计了!

    雾刃面色陡然一变,后知后觉心虚地望向萧云铮,正对上主子冷厉的目光!

    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一直盯着他看做什么呀,本宫不好看么?”

    殷灵栖身子一倾,挡住萧云铮的视线。

    萧云铮垂下眼睫,避免与她对视。

    “为什么不敢抬眸看我?”小公主不依不饶。

    作为在场的第三个人,雾刃面上的表情已经崩裂了。

    昭懿公主在做什么?!

    她怎么敢明目张胆地撩拨主子!

    遥想上一个胆大包天敢往主子身前凑的女子还未近身便被他不留情面地下令抬走了。所以主子你在迟疑不决什么?为何还不下令!

    “雾刃。”萧云铮终于开了口。

    “属下在!”雾刃蓄势已久一个健步冲上来,抬手便欲拿住昭懿公主。

    小公主侧身漫不经心扫了他一眼,雾刃伸出的手便僵在了半空。

    他不敢动手。

    他见识过这位“柔弱纯良”的小公主的手段。

    “你想做什么。”萧云铮注视着下属即将触碰到殷灵栖的那双手,眼底划过一丝不悦。

    “你退下。”他冷声道。

    雾刃颔首。

    “把门关上。”萧云铮又补充了一句。

    雾刃感到诧异:“主子要与公主独处吗?”

    他清楚眼前这两位是一对水火不容的冤家对头,若是真让两人独处一室,指不定要翻起多大的惊涛巨浪。

    “出去。”

    萧云铮不想多言,一双秋水明眸在他眼前放肆地飘来飘去,一不留神便会撞入眉眼。

    门扉倏地合紧。

    “咔哒”一声脆响,外头传来落锁声。

    “欸?雾刃怎么把门给锁上了?”

    殷灵栖有些惊讶,听见声响便撑起身子要过去看一看情况。

    “回来。”萧云铮突然攥住她手腕,将人一把扯回眼前。

    身体距离骤然缩近。

    殷灵栖倏的撞入一双极具侵略性的深邃眼眸中,隔着一张喝茶的小小案几,与他四目相对。

    时间在这一瞬仿佛静止。

    她察觉到死对头呼吸不甚平稳,似是压着几分愠意。

    “多余的人被你赶走了,有话直说。”

    “又是为了柏逢舟来的。”

    他语气笃定,没有殷灵栖询问的意思。

    殷灵栖略一思忖:“是,也不全是……”

    “你就这么喜欢他。”萧云铮打断她的话,莫名问了这么一句。

    殷灵栖点点头。

    风起云涌的朝堂之上,波云诡谲的算计之中,那是唯一一个能毫无保留交付予她真心的人,她自然会青睐柏逢舟。

    得到她肯定的答复,萧云铮攥住她腕骨的手没有松开,反而越收越紧。

    “你为了他,甘愿以身涉险,险些被困通天阁地宫不见天日,而今又为他在朝堂间游走。”

    “喜欢一个人,便会如此么?”

    他的声音低下去,缓慢松开攥住殷灵栖的手:“承蒙公主以身作则,臣受教了。”

    这话听着心底委实不舒服。

    说到底,殷灵栖想帮的不单单是一个柏逢舟,更是他背后无数披星戴月寒窗苦读,却被褫夺榜上提名机会的学子。

    科举是吸纳新鲜血液的重要源泉,翰林院是储才养望之所,若连这潭泉水也被幕后之人搅混了,这无异于斩断了朝堂吸纳新人的道路。

    “我觉得你说得不对……”

    “不必多言,”萧云铮不想再听到她口中念出柏逢舟的名字,“说正事。”

    “哦,”殷灵栖继续说道:“如果下一个目标真的是柏逢舟……”

    小公主刚一开口,那三个字便刺激得他额角青筋暴起。

    “距离下一个节令的时日不多了,所以要尽快……萧云铮,萧云铮?你在听本宫说话吗?”

    “嗯。”死对头冷淡地应了一声。

    殷灵栖望了一眼他的脸色,抿了抿唇:“你根本就不想听我说,算了,没什么好说的。这事若只是巧合便罢了,若当真是以固定的时间行凶,那又当如何确保恰在选中的那一日饮酒,而不是别的什么时候?”

    她话音一顿,眼前浮现出沈家娘子的模样:“除非,是随时可以接触到他们的身边人。”

    “所以你让柏逢舟离开翰林院,搬进你购下的宅院居住,也有保护他的意思在,避免凶手是翰林院中人,近身对他投毒。”

    萧云铮眸底笼罩着一层暗色,声音冰冷。

    “哼哼,”殷灵栖凑近他眼前,“你又派人偷偷查我了。”

    萧云铮头也不抬一下,只是垂着眼帘翻阅书册,不予置否。

    “那处宅院不是以我的名义买的,这事儿除了柏逢舟本人,本该无人知晓是我做的,世子手底的暗卫当真本事一绝,耳目通天。”

    萧云铮仍冷着脸看文书,一言不发。

    殷灵栖也不委屈着自己,起身便要走人:“看出来了,世子不待见本宫,好好好,告辞。”

    书册间骨节分明的手指一僵,萧云铮闭上眼,眉宇间露出些许疲惫。

    “门锁了。”

    “我知道,我走墙!”

    “你说什么?”萧云铮倏地睁开眼睛,望向墙角那道跃跃欲试的身影。

    “过来。”他沉声道。

    殷灵栖不理会他。

    “过来。”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

    殷灵栖仍然不理会他,踮起脚尖跳跃。

    萧云铮眉头紧皱,起身朝她走去,将坐在墙头正晃悠着小腿寻找落地点的公主一把抱了下来。

    “雾刃,把门给我打开!”

    “你别碰我,有本事继续置气对我爱搭不理。”殷灵栖伸手环住他的脖颈稳住身形,趁机拍了拍他的肩。

    萧云铮忍无可忍,不等雾刃开门,抱着人直接跃上围墙,再越墙落地。

    正在开锁的雾刃听见动静随意瞟了一眼,目光蓦地被钉住。

    他只觉头顶炸开惊雷,一向镇定的面色再度崩裂。

    主子抱公主了!主子被公主抱了!

    男女授受不亲,世子他不清白了!!!

    “下来,自己走出去。”萧云铮松开手,眼底尽是冷漠。

    “你什么表情什么意思?本宫没要求你抱啊,你主动抱的我,你有什么好气恼的?”殷灵栖咬着唇,看他不爽。

    什么……

    主子天性凉薄,这回竟然是他先行主动的?

    铁树开花,这简直不可思议!

    梅开三度,雾刃的脸已经麻木了。

    萧云铮把人放下来,眼见殷灵栖不动,站在原地忿忿瞪他,便推着人往外走。

    “你走。”

    “柏逢舟的安危皇城司自会考量,目的达到了,你可以走了。”

    他将人一路送至皇城司门外。

    “关门!”

    “等等!”殷灵栖站在门中央阻止衙役合上门扉。

    “职权范围之内,臣已经尽自己所能去护住探花郎的安危了,公主还有何不满!”萧云铮神色阴郁至顶,耐心即将告罄。

    “你护住他一个人有什么用啊!”殷灵栖心绪复杂,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别着急走,你冷静一下听本宫把方才的话说完。”

    “你说我为了柏逢舟一个人舍生忘死、奔走忙碌,我听着心里很不舒服。我不是韩十娘,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人值得我去牺牲自己的性命冒险。”

    “如果翰林院中当真不干净,那么柏逢舟待在那里无异于羊入虎口,往更深处想,翰林院若真有问题,断送的便是朝廷吸纳新鲜血液的最有效途径之一,危及江山社稷,更应当彻查到底。”

    她声音有些委屈:“你不要不清楚原委便同我置气,喜怒形于色,这不像你。”

    萧云铮只觉自己跳动着的心脏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握住,紧缩了下,有点酸,有点涩,忽然就软了下来。

    殷灵栖轻轻吸了吸鼻子,松开了他的手。

    “话说完了,我走了,这桩科举案你看着办罢。”

    那只手刚一松开,忽然被萧云铮反手握住。

    身形一僵。

    殷灵栖回身望他,目光透着好奇落在被牵住的手上。

    萧云铮微微一怔,惊觉逾越了礼度,回过神迅速放开她。

    殷灵栖活动了下僵硬的手腕,转过身离开。

    “抱歉。”

    身后突然传来宿敌的声音。

    “今日是我意气用事,曲解用意,委屈了公主。”

    “嗯?”殷灵栖凑到他面前,扬起唇角:“针锋相对这么些年,这似乎是世子第一次和本宫说抱歉。”

    萧云铮望着她,心头不是滋味,却听得小公主没心没肺地欢呼了声: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终于良心发现了!”

    萧云铮:“……”

    不愧是她,吃不了一点亏。

    “你看你,脸色说变就变,又沉下脸了。”殷灵栖皱眉。

    “难得世子今日慷慨,走罢,请你吃顿饭。”

    “公主又在何处发现了新线索?”萧云铮一眼看穿她的用意。

    针锋相对多年,彼此之间竟不知何时养成了默契,无需多言心念一点就通。

    “呵。”殷灵栖指了指翰林院方向:“走?”

    ***

    两刻钟后。

    “公主真会选地方,带臣来你与柏逢舟坦诚交心的地点。”

    萧云铮眉宇间阴云密布,眼底一片冰冷。

    啧,又开始阴阳怪气了。

    这人真小气。

    殷灵栖淡淡瞥了他一眼:“不好吃吗?我觉得很好吃啊。”

    “说正事,翰林院方圆几里遍布臣的眼线,公主发现了什么他们都没探到的线索?”

    殷灵栖不答他的话,捏起汤勺吹了吹小馄饨,咬上一口,蹙起眉说:“烫。”

    萧云铮:“……线索在你那勺馄饨里?”

    “不是,就是觉得好吃。”殷灵栖舀一勺馄饨吹着气,专心吃饭不理会其他事:“但是烫。”

    萧云铮扶额,只觉眼前一黑。

    他冷冷盯了小公主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出手把她面前那碗端走。

    “你想干什么!”殷灵栖忿忿瞪他。

    一碗未动过筷的馄饨替换了原来那碗的位置。

    “吃这份,先出锅的凉得早,我没动过。”萧云铮道。

    殷灵栖望了他一眼,拿起汤匙开始搅拌佐料。

    “看见斜对面那间绣品铺子了么?”

    “嗯。”

    殷灵栖抬起头:“正在与摊主交谈的小娘子你不觉得眼熟吗?”

    萧云铮凝神,道:“潘氏娘子。”

    “对,我观察过了,每隔三日她便会在午时三刻来到这里。”

    殷灵栖咬了一口小馄饨:“还记得方才在皇城司内说的话吗?除非是随时可以接触到学子的身边人。”

    她扬了扬下颌:“这不就是身边人?”

    萧云铮若有所思。

    “公主,公主。”一名身着紫衣的女子忽然来至殷灵栖身旁。

    “牵机,你来了,”殷灵栖牵着她的手坐下:“你要吃吗?”

    “不了,属下是来为公主传信的。”

    牵机与钩吻分别为现任照影阁的左右使,自前一任左使慈姑正式将照影阁权柄交与昭懿公主后,他们便开始为公主做事。

    牵机道:“陛下允了公主的意思,那三十名面首明日便可送至公主府。”

    “好欸!”殷灵栖眼睛瞬间亮了,“没想到父皇这么容易就答应了,我还担心他会不同意呢。府上客房已收拾好了,三十人过府即可入住。”

    身侧突然传来一道冷冽的声线。

    “什么面首。”

    萧云铮幽幽注视着她,目光夹杂着冷酷无情的审讯意味。

    “谁的面首?”

    第40章 (捉错字)

    “自然是本宫的面首。”

    殷灵栖心情大好,埋首继续专心用饭。

    一道阴恻恻的目光锁着她,挥之不去。

    殷灵栖被盯的也没心思再吃了,指尖一松,汤匙落入碗里,她偏头看向萧云铮:“世子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陛下同意公主养面首,”萧云铮竖起手指同她确认数量,“还是三十个。”

    “对,有什么问题吗?古之帝王都能后宫三千佳丽,岁暮天寒,本公主养三十个面首在府上取暖有何不可?相比之下人数已经少很多了。”

    殷灵栖揉了揉被寒风冻得微微发红的手:“这么冷的天,本宫那么大一座府邸,就是要多些人凑在一起才暖和热闹嘛。”

    “公主尽可放心,他们个个身轻体健,公主用起来定然得心应手。”牵机补充说道。

    “本宫相信姑姑的眼光,过了她眼的人自然不会差。”

    殷灵栖深以为然,朝牵机眨了下眼睛,忽而目光一滞。

    她站起身:“你能不能别再盯着本宫看了,怎么,嫉妒本宫?”

    萧云铮冷着一张脸紧盯她,不动声色对峙片刻之后,殷灵栖从他话音里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是,我嫉妒公主。”

    殷灵栖弯了弯唇角。

    牵机坐在身旁,始终关注绣品铺子前的一举一动,忽然出声提醒道:“公主,沈娘子似乎要离开了。”

    “走,过去见见她。”

    殷灵栖提起裙裾绕过桌旁,伸出手在萧云铮眼前晃了晃:“喂,别盯了,一起过去看看?”

    萧云铮不理会她,撩起大氅旋身跨过长凳,先她一步走了。

    “这人是谁,待公主好生无礼。”牵机的手按上衣间隐藏的剑鞘,又被殷灵栖按了回去。

    “不可冲动,”小公主一改言笑晏晏的娇俏模样,神情冷下来,沉声叮嘱牵机:“切记,你和钩吻不要正面对上萧云铮,以免被他看出蹊跷暴露身份。”

    “可是他……”

    “无妨,”殷灵栖不在乎地笑笑,“我比他更没礼貌。”

    放下个人涵养,享受缺德人生。

    绣品铺子前,潘氏娘子接过置换的铜钱小心翼翼装入荷包中。

    “娘子安好。”

    “啊。”潘娘子浑身一颤,将荷包迅速塞入怀中,惊恐地左顾右盼。

    “你,你们是……”

    殷灵栖望了一眼萧云铮,淡定从容道:“娘子忘了我了?我是在皇城司为潘进士诊治的医官,上一回娘子去探望潘进士时,我们有过一面之缘呢。”

    潘娘子望着她的眉眼,细细思索半晌,开口说道:“我想起来了,难怪觉得姑娘有几分眼熟,原是那时匆匆见过一面。”

    她犹豫了下,问候了声:“姑娘,我家相公他……身体好些了么?”

    “毒已解了,接下来的日子仔细调养着,就快痊愈了。”

    殷灵栖装作不在意的模样,淡淡打量着绣铺,问道:“娘子也是来这里买些时兴刺绣的吗?”

    潘家娘子见面前的姑娘容貌惹人怜爱,年纪又小,便也逐渐放松了警惕。

    “不是来买的,是拿绣品来卖的。”

    “卖?”殷灵栖微微凝起眉,“潘进士榜眼及第,如今入职翰林院,据我所知每月月俸用以度日不难吧?为何还需要娘子往返于三地之间,既要照料潘进士,又要辛苦操劳?”

    潘娘子垂下眼眸,低低地叹了声气:“他那点儿俸禄哪里够呢,一月不足二两银子,我若不靠这针线活补贴家用,只怕穷得快揭不开锅了,两口人温饱都困难。”

    “一月不足二两银子?”

    萧云铮神情一凛,与殷灵栖不约而同对上视线。

    殷灵栖目光微微一动,又察觉到另一细节,便称:“我听潘进士提起过,娘子家住城西,距此地路途遥远,沿途绣坊无数,娘子何苦徒步走上半日,走到这间绣品铺子来卖?”

    潘娘子低下头,盯着走了半晌磨得生疼的脚看,低声道:“这家铺子是太平坊其中一间门铺,太平坊是京城里有名的绣坊,给的价更高一些。自去岁太平坊排名第一的绣娘嫁人离开后,坊下铺子便抬高价格收购针线活好的绣品,因而我得以谋了这份差事,用以补贴家用。”

    “娘子,潘娘子请留步!”

    正说着话,店铺内忽的走出一人,步履匆忙。

    潘娘子闻声抬起头,看向来人时目光微微闪烁。

    “我方才对账时发觉少给了娘子半贯钱,幸而娘子还未走远,这才赶过来将剩下半贯钱还给娘子。”

    绣坊铺子里的账房先生伸出手,将细线串起的铜钱递给了潘娘子。

    “多谢你了。”潘娘子抿了抿唇,神情有些局促。

    有买有卖,合乎常理。殷灵栖的目光悄然扫过看似正常的两人,蓦地停在那账房先生的袖口处。

    “我该回去了,路途遥远,再晚些,只怕在天黑之前无法赶回家中了。”潘娘子担忧地看了一眼从前被缠足陋习祸害成畸形的脚。

    “我朝本已废止了女子缠足,奈何郎君他喜欢,因而出嫁前勉力缠了许久,白费了力气,也没见小了多少,走路也走不稳当了。”

    殷灵栖望着小娘子局促不安的模样,又联想到方才注意到的细枝末节,沉默了。

    潘娘子同他们告别后,便朝城西赶路了。

    没走出几步,阴云密布的天际突然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不是要下冰雹,便是又一场大雪要落下了。

    潘娘子暗道不好,咬牙忍着脚下的疼痛加快步伐,一瘸一拐地赶路。

    “娘子,娘子。”

    一辆马车停在她身边:“娘子上车罢。”

    潘娘子小心翼翼揣紧怀里的荷包护住,慌忙摇头:“不必了,奴家付不起车钱的。”

    “娘子,那边有两位贵人帮你付了费用,让我送娘子回家。”

    车夫掀起帘子,催促道:“娘子快些的吧,瞧这天色只怕晚些多半要降下雨雪了,届时道路泥泞,更难行走。”

    两位贵人帮她……

    潘娘子猛地抬起头,转身望过去。

    视线尽头,两道熟悉的身影立在长街中央。

    年节将至,长街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无数来往的行人自他们身侧穿行而过,少女见她回头,便望向潘娘子,笑容明媚同她挥了挥手道别。

    而彼时少女并未注意到,一旁那身着大氅长身玉立的青年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潘娘子望着望着这副画面,眼眶一热,心底突然涌起难以言明的感动。

    ***

    皇城司内。

    “世子怎么想?”殷灵栖看向萧云铮,率先发问。

    萧云铮指节落在桌案上轻轻敲了两下,雾刃听令呈上来几份刺绣。

    “这几份是仿的潘娘子今日绣的新品纹样,这几份是依太平坊的绣工回忆,依潘娘子从前售出的绣品的纹样。”

    “咦?这图案……这图案有些眼熟啊……”殷珩托着腮,眉头一拧恍然大悟:“其中几个,本王在韩十娘那里见到过相似的!”

    萧云铮抬起眼眸:“不错,正是那几个图案,我推断潘娘子在通过绣品向特定的人传递消息。据皇城司探得的情报,潘娘子的绣品一向很容易卖出,我已派人从这方面着手,去追踪买主系何方人士。至于潘生那处,不知别枝姑娘可有何进展?”

    “他这毒中的有些古怪,其中几味药不容易配置,再给我几日,我需要寻到草药进行对比。”别枝寒道。

    “姑娘若有需要尽管开口,我朋友众多,这盛京城中,还没有我摆不平的事!”殷珩站了出来。

    “如此说来,这潘娘子倒是有着很大的嫌疑。本身行动不便,潘生又被皇城司监视起来,她一个人竟坚持走了数十里路到那间铺子完成交易,而且绣品的图案又同韩十娘的撞上了,这不是同党是什么?”

    殷珩一边分析,一边伸出手臂想推开同别枝寒交谈的萧云铮,努力了一把,发觉这人根基稳固纹丝不动,遂放弃。

    萧云铮忽视汝阳王投来的幽怨眼神,转而望向罕见的沉默了一路的殷灵栖,朝她走去:“公主呢,在想什么?”

    这人终于肯离开了。

    殷珩看向小公主的眼神都透着感激。

    殷灵栖拿起几幅刺绣,看了看,又放下。

    “我和皇叔意见正好相反,我觉得潘娘子同此案并无直接关系,换言之,她并不知情。”

    “她不知情?不可能!刺绣出自她之手,绣品是她专程拿来这家铺子卖的,她怎么可能不知情!”殷珩皱眉。

    “何以见得。”萧云铮抬手制止汝阳王继续说话,“公主明明也察觉到了潘娘子身上的种种疑点,譬如,那位账房先生。”

    “世子也发现了?”殷灵栖抬眸,对上萧云铮的视线,弯了弯唇角。

    殷珩望了望这个,又看了看那个,满头雾水疑惑不解:“你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迷?说点本王能听得懂的。”

    殷灵栖点点头,伏在别枝寒肩上,探出脑袋娓娓道来:“那间绣坊的账房先生伸手将钱递给潘娘子时,袖摆微微外翻,无意间漏出绣在袖口内侧的花纹同潘娘子巾帕上的一样,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殷珩逐渐明白过来了:“女儿家的巾帕甚是私密,那潘娘子和账房先生难道……”

    “正是这个意思。”殷灵栖微微颔首。

    “如此说来,潘娘子的嫌疑岂不是更大,连带着那位账房先生也应当一并接受审讯?”殷珩问。

    “不,或许他们只是误入罗网的一对有情人,并不知晓自己正在被真正的幕后主使利用。”

    殷灵栖想起潘娘子接过账房先生递来铜钱时欣喜的神情,捂住荷包时的小心与局促,还有她脚上的伤,和那日皇城司里潘生对她的厌烦与呵斥。

    “并且,他们还会被推出去坐替罪羊,替真正的幕后黑手遮掩真相,扰乱我们的视线。”萧云铮自然地接过殷灵栖的话,若有所思。

    殷珩眉头紧锁:“这案情也太扑朔迷离了,本王的脑子受不了,你们两位来。”

    他话音突然一转,警觉地盯住萧云铮:“不对啊兄弟,你和昭懿不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对头么?何时起变得如此默契?”

    萧云铮眸光微动,不作声了。

    殷珩又看向伏在别枝寒肩上,勾着她脖子的小公主:“还有你,殷灵栖,皇叔命令你现在立刻松开手,从别枝姑娘肩上下来!”

    “我要是不放手呢?”殷灵栖挂在别枝寒背后,轻轻摇晃手臂。

    “皇叔,我劝你收敛一点,对我放尊重些,本宫新纳了面首三十人,就放在公主府养着,你猜别枝姐姐住在我府上,平日里看不看得到呢?”

    此话一出,堂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对面两个人不约而同脸色骤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