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汴州,大相国寺。
长长的石板阶铺路,引向古寺树林的深处,微微春风隐约夹杂着鸟鸣声,清逸雅致,让人有超脱俗世之感。
时下不过孟春,正是柳条未舒之时,和煦的阳光透过薄叶洒在绿檐角上。
微风轻拂,悦人心神。
辘辘的马车声在大相国寺的正门前戛然而止,甘棠掀了帘子向外望了望,然后对车内的女子道:“姑娘,咱们到了。”
江式微今日穿的是沧浪色的襦裙,十分素净,她缓缓走下马车,接过甘棠递过来的帷帽。
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儿家,便是大晋民风较之前朝开放不少,她也是要有所顾忌的。
江式微抬首便见正门上的四个流光溢彩的大字“大相国寺”,听闻寺的匾额是先帝御书。
先帝爱重佛教,这大相国寺也是因其故封相王而起。
其实算起来她也是信女,这或许是随了东昌公主,对佛教有着天生的敬意。亦或者她前世在神佛前祈求了什么。
总之,她在这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心安与舒畅。
而寺中禅房中,高季除去了内侍装扮,换上了如寻常人家老者一样的服饰。只见他在齐珩身后催着:“六郎,六郎,你把披风穿上……外面要起风了,别着凉了…”
齐珩推开房门,笑道:“今日算不得冷,在长安闷了那么久,高翁就让我出去透透风吧……”
“那不成,还是得把披风穿上再出去。”高季说着,就想把披风给齐珩系上。
齐珩却嫌弃披风实在累赘,委实不愿听高季的话。
“我不穿。”
穿了披风还怎么弹?齐珩决意不穿。
“六郎听话,穿上。”
“不穿。”
此时的齐珩像个小孩子一样挡着高季的手,不让他系上。
但他不穿披风,高季便拽着他,不让他出这个门。
齐珩只得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将禅房内备好的画屏摆了出来挡风,高季这才罢休。
此次只是为打破流言而来,是以齐珩并未张扬,出来并未带多少物件,只带了几件素色常服还有一把古琴。
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行,【1】齐珩倒是难得的惬意。
这不?起了调素琴的兴致。
指尖流转于琴弦间,一首《高山流水》应然而奏。
这《高山》与《流水》原是两曲,但齐珩稍作改编,合二为一曲了。【2】
平日里齐珩无暇练此曲,便是有空,也因身份之故,不好在宫中练琴。这次好不容易有了机会,齐珩自是要好好练练的。
男子身着白色的素纱袍,没有复杂繁琐的绣纹,素的很,一身装扮与这春日的清新恬淡倒是相得益彰。指尖在琴弦上转轴拨弦,动作流利干脆,犹如滑珠。
高山流水,但问知音。
另一旁的大殿内,江式微跪在佛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缓缓叩拜,崇敬着她心中的神祇。【3】
祈愿的不过是父母安泰,兄长顺遂而已。
于她,确实没别的可求了。
式微三拜后起身,还未及出殿门,便听一老僧叹息道:“世事万物皆有因果,因缘和合而生,因缘和合而灭。”
“大师有何指点?”江式微轻问。
“无他,施主只当贫僧在呓语罢。”江式微惑然,显然没有听懂目前老僧的话。
“看来是我没有慧根,听不懂大师的话。”江式微浅笑道,随后屈身打个礼,便出了主殿门。
“命中注定,也注定今生无缘啊……”殿内的老僧自言自语道。
江式微出了主殿门,甘棠便耐不住性子笑问道:“姑娘求了什么呀?”她方才看姑娘拜佛的样子十分认真,想必是求了很重的愿。
江式微莞尔一笑,道:“椿萱并茂,棠棣同馨。”【4】
她方才默念的确是此八字。
甘棠听了江式微的话,有些惊愕,不确定地问式微:“就这八个字?没了?”
式微应了一声,表示对此肯定。
甘棠仍旧不死心,道:“姑娘你是不是忘了?你没求姻缘啊!”
甘棠原以为江式微难得出来一趟,会祈求神佛赐一门良缘,谁能想到她家姑娘压根没想这件事!见江式微没什么反应,急得甘棠作势要再进大殿,补上她家姑娘方才未求的事。
江式微匆匆将她拽住,劝慰道:“父母安泰,长兄顺遂,于我而言便已是神佛庇佑,上天恩赐,若再有所奢望,岂非太过贪心了?”
“可是姑娘……”甘棠仍不甘心。
“好了,我们去寺内四处转转,也算作踏青了。”江式微说罢便不给她再说什么的机会,扯着甘棠的袖子就向别处走去。
大相国寺内目之所至,倒都是令人清爽的青色,隐隐间耳边传来古琴声。江式微的耳力与眼力算是常人中较为出色的。她听得出簌簌树叶声中夹杂着琴音。
江式微停了停脚步,辨析琴音的方向,甘棠被江式微的突然驻足所好奇,便问道:“姑娘?咱们不走了么?”
“甘棠,你听,有琴音。”江式微阖上双眼,仔细分辨着琴音的方向。甘棠惑然,周围只有哗哗的树叶声,哪来的什么琴音啊?
式微转向东南方向,朝着树林的深处走去,甘棠见江式微的动作,连忙跟了上去。江式微听得没错,古寺深处的禅房内正响起着悦耳的琴音,还伴随着簌簌的杨柳枝。
随着江式微的步子越来越靠近,那琴音也越来越分明。
若是寻常琴声,倒不至于她如此折腾,但如今……她听得出那曲子是《高山流水》。
更甚者,那音色,若她猜的不错,那琴应是九霄环佩。
九霄环佩是大晋名琴,
音色温劲松透,纯粹完美。【5】
她多次想得此琴而不能,若今日得见真颜,她也算是不枉来这一回。
这曲描绘的画面,高山巍峨,流水淙淙,这琴音非十年功底不可得。尤其中间的滑音,弹琴者处理的极好,似鸟鸣声。
她懂琴,在听此音时便有惊艳之色,也知此琴技在大晋甚为罕见,因此生了好奇之心,想见见这庐山真面目。
顺便也能摸索这大相国寺的布局,回去时也好给阿娘讲述。
江式微向林中深处走去,她倒没料到这大相国寺后面树林中有一间僻静的院子。
石阶上蔓延着鲜绿的苔藓,她倒是想起了两句“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6】
确实可以——调素琴。
可见,弹琴者甚有雅趣。
江式微循着琴声而来见到一处院子。此处院子位于寺中深处,布置与别处也有不同,颇为雅致利落。
看样子,住得应是女子,她想。
“你等我一会儿,成么?”江式微对甘棠道。
“姑娘,你要进去么?这院子里住的是谁你都不知道,若是歹人,我怎么跟长公主交代啊?”甘棠哭丧着脸。
江式微反笑道:“想什么呢?大相国寺是皇家重地,能住在这里的没点子身份是不成的,何况她有九霄环佩,定然是王公贵族之后。”
“好不容易能见到九霄环佩,你就放我去罢。”江式微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撒着娇。
“那钟鸣之时,姑娘你必须出来,不然我真没法子和公主交代。”甘棠道。
“成。”江式微朝着甘棠笑了一下。
江式微缓缓步入,打量着周围的布置,只见夹道墙壁上,题了一联诗。江式微稍稍掀了帷帽的纱,眼前更为清晰。若说方才吸引她的是琴音,那么现在更让她感兴趣的便是这手字。
字迹如松,苍劲有力,自有一番傲骨,笔锋处尽显潇洒。
以字窥人,可见写字之人是个有文人风骨的。
但显而易见,墙上的这两句诗还未完,只怕是那人断了思绪,撂在这的。
“长风催我入古寺,铎鸣玉碎昼已昏。”式微细细读了这两句,便心已了然,此诗是在说:
今日的风很急,犹如是在催我进入古寺,长风拂铃,发出的声响犹如玉碎,而眼下天色已近黄昏了。
这只是表意。
虽是表意,但已见其悲凉心酸之境,她对这禅房所居之人愈加好奇了。鸣琴如此,写诗如此,她到底经历了什么?缘何如此愁苦?
江式微向院内步去。琴音确实出自此院,准确的来说应是出自院中央的屏风后。
是架画屏。
琴音近尾声,抚琴之人收了音,江式微隔着画屏看不清对面的人,但她隐约已经感受到画屏后的人知晓她的存在。
那人好像在望着她的位置。
江式微有些歉意,道:“阁下见谅,妾为琴声所引,冒昧叨扰。”
擅自前来,她有些心里发虚,故称赞道:“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善也,阁下的琴音绝妙,妾甚为拜服。”【7】
声音放柔了些,还带了些微不可察的……讨好?
毕竟那是九霄环佩。
江式微捏了捏指尖,屏风后只有的哗哗的风声,隔着画屏,一片朦胧,她瞧不清。见那人并未出声,江式微有些挫败。
好吧,看来是无缘得见九霄环佩的真颜了。她苦笑一声,准备告辞离开。
这时,一个温润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女公子过誉了。”
霎那间,点点梨花瓣随风而落,犹如白雪。清风徐徐,在院中铜缸的水面上掀起阵阵涟漪。
江式微有些错愕,这声音……
是男子。
江式微匆忙放下了头上的帷帽的轻纱,确保不漏样貌时方缓缓开口:“不是过誉,阁下当得的。”
“恕妾冒昧,敢问阁下所鸣之琴,可为九霄环佩?”
画屏后落座的齐珩有些惊讶,随后浅笑,倒是对江式微多了几分赞赏,道:“正是,女公子耳力过人。”
九霄环佩,在众人面前甚少露面,有名,但见过的人不多,更莫提识得的人了。而画屏后的女子能仅凭音色识得此琴,可见,这女子,见识不凡。
高山流水,望遇知音。此刻,他这倒是真遇知音了。
“妾冒昧,不知可否见见这名琴的真颜?”江式微问道。
“自然可以。”
齐珩又转念想了想,男女有别,瞧了眼早站在一旁惊得说不出话的高季,朝他使了个眼色。高季顿时懂了,向院后迅速离开。
高季一边走,一边想:这还是六郎么?他也没见过齐珩这样啊。
齐珩背过了身,才道:“女公子请。”江式微听到了他的准许,方越过画屏,见着了那把她朝思暮想的琴。
江式微小心的触碰九霄环佩,有些不可思议。她摸了摸琴上系着的穗子,确实是把好琴,果真名不虚传。
江式微收了收手,才注意到旁边已背过身的男子。
只一瞬她便懂了,这是位端方的君子。
“妾带了帷帽,公子倒不必如此。”说罢,齐珩才缓缓转身,清风拂起了她帷帽的轻纱。
也是那一瞬,江式微看清了他的脸。
原来,真的有人,能和书上长得一样。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岩岩若孤松之独立。【8】
江式微此时心里只想到了一个字。
珩。
他,真的好像一块美玉啊。
不过齐珩并没看见她的容貌,当他转身抬眼的时候,轻纱便已落下。
江式微稍稍屈身行了个礼,齐珩微微颔首。算是礼尚往来。
齐珩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帷帽的轻纱及颈,看不见真面,但见她身量纤纤,仪态甚美。凭心而论,这样的仪态一看便是多年的诗书礼教堆出来的,便是大明宫里也没几个能及得上她的。
举手投足皆具大家风范,又是见识不凡。
齐珩便已明了,此女定然是世家之后。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世家。
若说方才有些想探讨古琴的兴致,此刻怕是全无了,齐珩摇了摇头无奈一笑。
毕竟,自己身上不还有门亲事么?
他确是一片冰心想与她论琴,但世家之后……若闹出什么流言那却是一场大麻烦。
界限分明,对他,对面前之人以及他未来的妻子都好。
“在下失礼了。”齐珩拱手作揖,向后退了一步。
江式微见他如此,帷帽之下她盈盈一笑:“妾方才瞧了阁下的诗,柳暗花明又一村【9】,阁下何必如此忧愁?”
齐珩叹了一声道:“日近,长安远。”【12】
“洛阳?长安?阁下是为心中丘壑无法实现而哀叹么?”江式微问道。
齐珩听了这话看了江式微一眼,原来面前的女子不止通琴音,还颇通诗书。
齐珩未答此问,反而轻笑了一声,“世事无常,某之拙笔【10】倒是让女公子见笑了。昨日感怀,但却只写了两句,余下的某倒是想不出了。”他扶额,颇为无奈。
昨日风起,风铃一直作响,天色昏暗,高翁又不停地催他,所以他才为眼前景所感怀。
正巧大相国寺是皇家寺院,来往的文人墨客算是不少,因此在各处禅房、小亭、夹道旁都备了笔墨,随时供人题诗。
他便在灰壁上题了两句,聊以自伤。
长风催我入古寺,铎鸣玉碎昼已昏。
但他却知道,这诗也不仅仅是为景所写,还有什么,他心如明镜。所以,下两句他并未想出来。
“不知女公子可有高见?但说无妨。”齐珩摆出一副“请”的动作。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古人的话也未必对。”江式微轻声道。
“妾献芹【11】了。”江式微拾起一旁的笔,沾了沾笔墨,越过画屏,在那面墙前停顿了片刻,才缓缓落墨。
当江式微写完最后一个字时,大相国寺的钟声响起。江式微心叹,不好,钟声已然响起,甘棠不见她出来怕是要着急了。
江式微只得出言向屏风那边的人告辞:“天色不早了,妾须得告辞了。”
言罢便看到齐珩微微点头,江式微屈身行礼,齐珩隔着画屏朝着她打了个揖。见庭院内江式微的身影消失后,齐珩才意识到她写下的字。
这字不像女子所书,但确是一手的好字。
端方而带风骨,和他的字颇有些神似。
她留下的是十四个字:
暮来剑掩隐君迹,但霁长安踏青云。
“但霁长安踏青云……”齐珩负手挑眉,喃喃道。
霁长安,踏青云么?
志向可真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