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9章 稷下
稷下
七年后, 齐国,淄城。
冷,刻骨的冷。
映入眼帘的皆是茫茫雪原, 鹅毛大雪如碎纸屑一般洒落,上下一白,远近一色, 不见来路,没有归处。
身体的每个部位都被冻僵,心头因恐惧而颤栗, 鼻子早已嗅不出任何气味,刀削般的冷风割在脸上亦不觉得疼,视线所及一片皆是模糊的白, 五感渐失之际,只有浑浊的幻听从四面八方涌入耳朵, 催眠般的述说着一件即将到来的事:
死亡。
这浊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似地狱深处的低吼,从四面八方压迫下来, 要将一切碾碎、锤烂、榨为粉末。
痛苦, 仇恨,不甘,绝望……
心悸,眩晕,窒息,挣扎……
“不, 不,不要, 不要……不要!!”
一个女子从榻上嘶叫着惊坐而起,颤抖着喘息不定,用力到发白的手指绞紧了粗麻棉被。
“小主人,您可算醒了。”一道担忧的声音从身边响起,“方才唤了您好几声呢,总不见醒。”
女子的视线逐渐恢复了焦点,眼前是一方简陋的茅舍,她顺着刚才那道声音的来源看过去,才勉强虚弱出声:“田姬……”
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梦魇。
嘶哑的嗓音听的令人心疼,田姬端来一碗温水,“小主人,您是不是……又做那些梦了?”
女子虚脱般的点了点头,额上因梦魇结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宛如挂霜,这是体虚之人的表现。
“好冷。”
她颤抖的手接过土灰色的陶碗,凑近还在发抖的嘴唇,喝了一口热水,再喝一口。
田姬知道她还没从可怕的噩梦中完全恢复过来,便不急着催她,摸了摸她攥紧棉被的手,触手一片冰凉。
田姬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去将柴火添的更旺些,每到冬季,主人的身体就很难暖和起来,这是很久之前留下的病根了。
“笃笃笃!”突然响起一阵叩门声。
田姬走向门口,隔门问:“何人来访?”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在外头道:“敢问郦生——郦壬臣——可在家中吗?我家家主翁主于前来拜望。”
陌生的声音拉回了正坐在床上发呆的女子的思绪,她的目光此刻已恢复了清明的模样,迎着田姬询问的视线,她浅浅的点了下头。
田姬便对门外道:“我家主人说,翁主莅临寒舍,小臣不敏,即刻出迎,请翁主稍候一刻。”
女子放下碗,抓起床侧的衣裳开始穿戴起来,藏起梦魇后的惊慌,神色逐渐镇静。
是了,现在的她,名叫郦壬臣,字少卿,而此地,是远离汉国三千里之外的齐国的国都,淄城。
而她现在的身份……
门外男仆的声音再次响起了:“我家翁主说不必着急,她不进来了,待郦生准备好后,一同去稷下学宫便好。”
田姬卷起床前的一面旧竹帘,见郦壬臣已经自己梳好头发、戴好一顶皮质的小冠,插上了一根木簪子。田姬便取过衣架上的外袍来为她穿上,帮她理理衣襟和袖子,小声嘀咕道:
“这位齐国翁主怎么今天突然想起跑到我们这里来,可把人都整的手忙脚乱了。”
齐国翁主姜于,作为齐王最宠爱的小女儿,是整个淄城最负大名的纨绔王女。
郦壬臣透过小窗望望外面的景色,默默道:“又下雪了啊……”
她刚喝过温水的嗓音恢复了往日的温润沉静,听不出情绪,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小声问:“田姬,我们是不是还有一件新的斗篷?”
“是的。”
“这次拿新的斗篷来穿吧。”
“啊……好。”田姬心里有点诧异,前一件还没穿旧,就要用新的,这不太符合郦壬臣这些年来节俭的风格。
但田姬没有多问,去里屋取出了那件新斗篷,外面料子是朴素的白胚布,里面填充了新棉絮,虽然分量重,摸起来却很暖和。
田姬正要为她披上,郦壬臣却又说:“现在先不忙穿,待会儿见到翁主后,你再为我披上。”
她没再解释什么,说完便推开门踏了出去,这座茅屋并不大,甚至连院子也没有,只有一道门,推开之后便是荒凉的大路,周围有几亩田,几片果林,都被大雪覆盖,现在是农闲时节,一个农夫也看不到。
在齐国,只有家境贫寒的士子才选择住在这么偏僻的郊外。
这时放眼望去只能看到一辆豪华精致的马车停在前面的大路上。车架的厢框上绘有青鸟图案,这是齐国王室的图腾,按理说该用朱色,但此车上是用紫色的颜料描绘的。
车沿涂着金漆,车顶悬挂一对青鸟铃铛,垂下一缕紫色的流苏,被寒风拂动,用五匹棕马拉车,以上种种都是王侯的规制,本不应该被翁主所用,但逾制在齐国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甚至有些巨商也可以修建与卿大夫同样规格的屋宇,使用贵族专用的器皿和服饰,出席只有士大夫才能参加的会议。
郦壬臣朝那马车走过去,她身着一领麻白色的士子服,在寒风中被吹的迎风飘荡,猎猎作响。
此时从车内伸出一双素手,拨开紫色的车帷,闪出一个人影,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束发戴冠的少女跳下车来。少女脚步轻快,朝郦壬臣走过来,后面跟着一个留着两缕鬓发、头戴寺人帽的男仆,看服侍应该是齐王宫中的宦官。
当今华夏境内,无论在哪国,凡是要入仕之人都要束发、戴冠、佩剑,无论男女,皆是一样,唯一区别在于男子发簪从左往右插,女子是从右往左插。
而那些不需入仕的农人、工匠、商人、奴仆、男倌、女妓、宦官之类的人物,皆不得束发戴冠,只能批发或者低扎头发。
郦壬臣在距离姜于两步的时候跪下行礼,“小人拜见翁主,叫翁主久等了,小人愧怍万分。”
还没等她拜下去,翁主姜于就上前一把扶起她,无奈道:“少卿何必多礼,这里是郊外,又没有别人,还那么循规蹈矩干什么?”
姜于的语气有一丝担心,“你身子本来就弱,这么直接跪在雪地里,多凉啊。”
郦壬臣站起来,退开一步,低首淡笑道:“小人一介寒士,翁主却如此抬举,实在折杀小人了。”
晶莹的雪花落在郦壬臣细密的睫毛上,白雪映衬着她略显苍白的面庞,她眼波清润,笑如梨花,貌若秋松,即使不施粉黛,也动人非凡。姜于不禁一时看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对她笑道:
“我给你带了礼物,你猜是什么?”
田姬这时看到了姜于后面的那个仆从,手中捧着一包东西,用锦布包着,鼓鼓囊囊的,她突然福至心灵的理解了小主人出门前那样安排的意思。
于是田姬立刻追上两步,将手里的新斗篷抖开,从后面为郦壬臣披上了,“主人,您多穿点,别着凉。”
姜于惊讶道:“咦?你什么时候换了新斗篷了?”
随即有些懊恼的说:“我上回见你的披风都破了一角,今日正好雪大,想着送你一件新的狐裘呢,没料到你早有啦。”
她命仆人打开那包裹给郦壬臣看,果然是一件银狐裘,单看那奢华的毛色和丰厚的质地,便知道定是一样不可多得的北国珍品。
郦壬臣一边系着自己斗篷带子,一边露出一种意外的神色,说道:“翁主的盛情,小人心领了,不过真是不巧,小人今年确实用不着那么多斗篷了。”
田姬默默瞧了自家主人一眼,知道她心里实际在想什么,如此一来,既不用接受这件礼物,也没有得罪了翁主。
主人做事总是提前规划一步,自从成为了郦壬臣以来,便是这样了……田姬在心里默默低叹。
“哎。”姜于叹了口气,遗憾道:“每次想给你送点礼物都没什么惊喜,罢了罢了。”她叫人把东西收起来。
姜于看看天色,又道:“少卿,今日是稷下学宫一年一次的期会辩论,你竟忘了吗?这个时辰了还没出门,待会儿该来不及了。要不是我跑来接你,你准迟到。”
“这个……”郦壬臣有点为难的道:“翁主费心了,可您何时听说小人要参加这次期会呢?”
“啊?!”姜于诧异道:“难道你不准备参加吗?我记得前几年你每回都要参加的呀。”
“正是。但这次小人不准备参加了。”郦壬臣回答的干脆。
“为什么?”姜于追问道。
姜于记得,郦壬臣跟随稷下学宫的祭酒大夫学习多年,自三年前开始便被允许参加一年一度的期会,她的博学雄辩与斐然风度获得了举国士人的称赞,可谓年少机敏,一鸣惊人。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今年却说不参加了,姜于百思不得其解,难道郦生不知道此次期会的题目要比前几次都重要得多吗?
郦壬臣想了片刻,才回答姜于:“翁主可还记得前三次的期会辩题吗?”
姜于笑道:“你参加的那几次,我自然都记得,一次是‘义利之辩’,一次是‘善恶之辩’,一次是‘天人之辩’,回回都是你蟾宫折桂,斩获榜首。你不知道啊,王宫里有多少公子、公孙们倾慕你的风采呢。”
“那这一回……”
“这一回你还不知道吗!当然是最富盛名的——‘王霸之辩’!”
姜于急道:“这样的题目,每十年才得一辩,不仅是齐国士子踊跃参与,甚至别国的士大* 夫、贤者也会专程赴会,你怎么还在家里坐的住?”
郦壬臣道:“小人自然知道这题目的重要之处。正因如此,才不敢贸然参与,以免折损了夫子的名誉。像前几次那般平淡的题目,小人资历浅薄,参与一下也就罢了。”
姜于呆呆的看着郦壬臣,没想到她是铁了心要回避这次期会了,郦壬臣只是表情平静的站在原地,一点也不着急的模样,把姜于给弄糊涂了,她看不透她。
虽然人人都知,稷下学宫的郦生是一位性情温婉的士子,但很多时候,姜于始终觉得郦壬臣的身上笼罩着一层莫名的神秘感,这个身形瘦削的寡言女子似乎和学宫里任何人都不一样。
她谦逊,博智,面若桃李,风度翩翩,令多年前的姜于一见便为之心动。
但同时她也沉默,冷僻,独来独往,不茍言笑,叫姜于不知怎样才能接近她一点。
姜于有点郁结的说:“既然你都不去参会了,还穿戴这么整齐出门来做什么?”
郦壬臣只有苦笑:“不是翁主您要小人出来的吗?”
“这……”
“不行,你得去!”任性的翁主一把拉住郦壬臣的胳膊,带她朝马车走,“你就算不参加期会,也得好好替你们学宫对付对付那个姓南宫的。”
“什么?什么姓南宫的?”郦壬臣从没听说学宫里还有这号人,没等她细问,她已经被姜于硬拽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