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翌日天刚蒙蒙亮,楚照便睁眼了。

    满室中都残留着昨夜的暧昧旖旎,身上红痕清晰昭示着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今天是卫云舟先起来。

    撞入她眼帘的,是已经穿戴齐整的卫云舟,如今正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终于等到楚照醒来了。

    黛眉上扬,她问她:“终于醒了?”

    楚照颇觉诧异地起身,她偏头看了一眼窗外,现在才多早?

    往日卫云舟可不会这么早就起床。

    卫云舟看出楚照疑惑,竟然径直落座在床边,好声好语道:“快起来。”

    这人的头脑昏昏沉沉,哪里受得了美人大清早温声软语的撒娇?

    “嗯,马上。”楚照晃了晃头,她低头,便见自己脖颈上那些所谓“免检印记”。

    她微微动了动唇角,抬头迎上卫云舟目光的时候,才发现她早就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发呆干嘛?”她皱眉,直接上手,“今日我帮你。”

    楚照一边护住自己胸前,一边道:“殿下今日手脚麻利,这么利索,以后是不是就用不上我了?”

    卫云舟睨她一眼,她适才一句将楚照的衣服取了过来,搭在被褥上面,道:“昨天我可是说得清清楚楚,只此一次。”

    楚照哑然失笑。

    行,原来她这离别只此一次,这公主殿下为了她也只此一次。

    楚照故意借题发挥道:“看来公主殿下真是万金之躯,这种事情放寻常人家,都是家常便饭。偏偏到我身上,就只有一次。”

    本来该是弥漫伤心气氛的,结果楚照又开始插科打诨起来。

    卫云舟努了努嘴, “谁说的就这一次?等你回来,有你享受。”

    她还特地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读音,让人颇觉心旌摇曳。

    楚照吸了吸鼻子,这才配合着穿衣。

    公主殿下的确万金之躯,她说是帮着楚照穿衣服,却没有实际效用。

    甚至速度还不如楚照一个人穿。毕竟这女扮男装的质子,为了应对多种场面,只能自己给自己穿衣服。

    这袖子犀带都让人颇觉好笑。

    终于楚照受不了了,好心提醒:“好了好了,殿下实在有心,累着你了,你去旁边歇着——”

    这女装男装虽说有差,但不至于差这么多。唯一原因,也不过是公主殿下不擅此道。

    楚照觉得,自己已经是斟酌好了词句,是卫云舟累着了,她让她去旁边休息。

    她绝对没有,堂而皇之地说她不好。但是卫云舟偏偏生气,下颌重重地磕在她的肩窝上面,道:“我懂了,这是还没有小别,就已经见异思迁了。”

    “我见着谁了?怎么迁了?”楚照哭笑不得,开始自己穿衣。

    卫云舟赌气,索性松开手,坐在一旁红木凳上,气鼓鼓道:“我怎么你见着谁了?”

    简直无理取闹,

    “从昨天夜里,我就和殿下一直待在一起,殿下倒是给我说说,我去哪里见别人?”她终于追问起来。

    卫云舟上下扫过楚照的脸,话语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面往外面挤:“谁知道我睡着的时候你有没有出去,嗯,或者是在梦里面见到别人也不一定。”

    这赌气已经赌到了怪力乱神的地步了吗?楚照终于整理好衣服,不过为了让媳妇有参与感,她还是好声好气地求她过来,帮她最后整理一下发冠。

    卫云舟脸上绽出笑来,她这才站起来,给楚照整理发冠。

    宪制绕过青丝,撩过耳后,还刻意停顿了下来。

    紧接着便沿着耳垂往下,摸到她的脖颈,上面仍然有好几处暧昧的红痕。

    仍旧是昨夜的余韵,她笑道:“免检?”

    免检是免检,但楚照还真需要通关文牒:“这是一回事,殿下不打算给点其他的?毕竟这东西嘛,还是会消散的。”

    想了想,楚照还是没有告诉卫云舟,这么亲真的会死人的。

    “已经全部准备好了,”卫云舟的声音相当轻柔,“还有侍卫随从,我叫了一队人跟着你。”

    楚照偏过头去,唇畔差点抵上卫云舟的鼻尖,温热的鼻息喷洒着:“殿下好关心我。”

    “嗯,我关心你,我最关心你,”卫云舟说得相当熟稔,“除了我,没人再这么关心你了。”

    这一套衣服终于穿完。

    楚照忍不住笑,回过身来,单手捧起卫云舟的一边脸,任白皙的颊肉从指缝中漫溢出来。

    她盯着她的眼睛。

    离别将至,二人目光中都带着痴缠的念想。

    不过楚照不是来说这个的。

    “说起来,殿下每次都这么说。”她挑眉,指腹摩挲,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卫云舟:“我说什么了?”

    难不成不是事实?这世界上还有臂比她更关心她的?

    “是事实,但听起来嘛,总觉得有一种,故意排外的感觉。”楚照说得煞有介事,“在我那边,这通常,通常叫……”

    卫云舟开始蹙眉了。

    以往楚照说起她那边的事情,她都愿意听——如果是分享之用。但是今天不是,显然她又要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比如上次的什么枕头公主,迄今为止,她都怀疑,是楚照临时编造出来哄她玩的。

    三个字母出现在楚照脑海中,不过她想了想,还是觉得不便于说。这三个字母的发音未免有些奇怪,她还懒得去解释另一种语言。

    思考片刻,楚照还是答道:“煤气灯。”

    “什么灯?”

    然后楚照又侃侃而谈了一遍,卫云舟的理解能力超强,她顿悟。

    “哦,那好吧,但是我就是喜欢控制你。”她笑了起来,眼角眉梢再度流露无辜憨态。

    楚照:……

    感觉自己白吹了。

    日头渐渐露出头来,时间差不多了。

    卫云舟敛眸,她眼神示意楚照,后者便会意。

    任她在唇角落下细密的啄吻,然后便变得猛烈起来,吞噬呼吸。

    温存不过几息,便是分别。

    松开手时,卫云舟认认真真地看着楚照双眼,把她提过的要求又再说一遍。

    “只此一次。”

    “早去早回。”

    先是正经说完这些话,卫云舟唇角又忽而翘起,“可不要沾染些什么,嗯。”

    她噤声,笑得纯粹。

    “好好,遵旨,一定。”楚照连声说话。

    二人走到院中,门口早就停好了队列,临走时,卫云舟又像是想起什么,道:“倘若你有机会碰见傅小将军……看能不能做点什么。”

    她斟酌道。

    楚照扬眉,应下此事:“好。”

    二人默契一笑。

    楚照自认为,自己要知道的比卫云舟更多——毕竟在原书里面,傅季缨并不能算正面人物。她手下的一支军队,还算难缠。

    如今死了不少人,卫云舟的兵权又被皇帝收回,假使能够得到傅季缨帮助的话,这前路还是一片坦途光明啊。

    如今在人前了,二人只能目光如胶似漆缠绵。

    檀口微张,卫云舟的声气淡然:“早去早回,在七夕之前。”

    哪有这种刚刚好定做完衣服就跑路的驸马?

    不过算了,对于楚照,卫云舟向来有无穷无尽的耐心。有时候她自己都好奇,这股子耐心,究竟从何而来,幽深得像一汪无穷无尽的深潭。

    她凝望着那六檐马车远去,日头冉冉升起。

    差不多了,她也应该上朝去了。

    回过神来,她吩咐身旁侍女:“本宫的马车,也备好了吧?”

    侍女忙道:“准备好了。”

    “那就走吧。”

    “是。”

    公主殿下坐着六檐华盖马车,和驸马背道而驰。

    但好在前途都是康庄大道,一片灿灿。

    今日朝议颇为紧张。

    皇帝虽然未曾点明,但大家都知他已然开始亲政。这摄政公主嘛,虽然站位依然靠前,但皇帝在的时候,地位已经大不如前了。

    何况她现在手中已经没有兵权。

    前不久才传来音讯,原来西郊大营的刘将军,在去往北境长岑的路上,暴毙而亡——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也许有隐情。但再有隐情,大家都不敢说什么。

    御史大夫上前一步,呈上好几本来。

    柳臣之颤颤巍巍。有心人已经注意到,这户部侍郎,自从进来的时候,就魂不守舍的。

    他绝望地看了一眼御史大夫,甚觉悲凉。自从他儿子死后,那些贱人没有得到应有的处置,他就擅自作主做了些事情,结果便被那御史抓住了小辫子,他现在心中甚恼。

    柳臣之抬头,提心吊胆地看着皇帝。

    皇帝看过那几本奏折,既然是御史大夫上奏,自然是参有过之人。

    凌厉阴鸷的目光,霎时间锁定柳臣之。

    皇帝沉声问道:“柳大人,这上面说你的事情,可确有其事?”

    柳臣之一时心慌,便口无遮拦道:“陛下,京城那些青楼伎馆啊,早就该管管了,臣这么做,让他们多交钱,也是为了充盈国库呀!”

    皇帝冷笑一声,将参他的那本书扔在地上,一声脆响,“柳臣之,你要不要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你的什么?你可没有充盈国库,而是贪墨!”

    柳臣之吓了一跳,颤栗不敢说话。

    这,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是两年前他借由工部造宫殿之故,多报了银两结算的事情,怎么今日就被拉出来了?

    可是,以前都不是好好的吗?柳臣之吞咽一口唾沫,以为自己能过逃过这一劫——

    哪里知道,接下来一本便是纵然他贪墨、与他狼狈为奸的参工部侍郎的折子。

    “好啊,朕真心实意求上天垂怜,你们倒好,借着朕的真心,竟然趁机贪墨敛财?这样吧,既然都撞一堆了,那就先押入大牢,好好调查。”皇帝决断得颇快。

    他似乎有了换官员的想法打算,不然决计不会这么快。

    只不过,这往事,到底是谁爆出的?

    柳臣之被侍卫带出宫殿的时候,脑海中忽而闪过一个人来。

    他想到那清丽的身影,只不过他再怎么嘶吼,也无人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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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知道我是喜欢日万的()

    第172章

    柳臣之就这么被拖了出去。

    顿时朝堂肃然,静默无声,无一人胆敢再说话。

    人心惶惶,各自以目视地,生怕这无妄之灾就绵延到了自己的身上。

    要知道,这毕竟是户部之首,竟然就这么被拖了下去,实在是让人的颜面荡然无存。

    一些不详预感在众人脑海中浮现。想来那御史大夫所奏,定然还有其他东西,关键能够定罪的东西,才能致使皇帝下令将人拖下关押。

    都从朝堂中拖下去,押入大牢里面,倘若一番调查下来,当真没有所参过错,也难以官复原职。

    不过这“没有过错”四字,柳臣之自然是担不起的。这些公卿大臣都心知肚明,在朝徽帝不在的时候,柳臣之背靠太子,到底捞了多少油水。

    风起云涌,但外化出来,只有深深的寂寞。

    朝徽帝目光再度横扫台下,又道:“各位爱卿,可有本奏?”

    陆陆续续有人上了奏,说了些常见的问题,朝徽帝也予以批示。

    终于,无人再奏,皇帝终于眯了眯眼睛,道:“可还有?”

    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大臣俱是大气不敢出一口。这皇帝不回来便是,一回来便杀气腾腾。往日不论是公主还是太子坐镇,虽然有些时候也严厉肃穆,但浑不似皇帝亲临时这番,杀气盎然。

    适才就被拖出去一个户部大官。

    话音落下许久,皇帝都没有说话,反而仍旧在耐心等待。有一个人站出来了,他是武官末尾的。

    听见靴履摩擦地面的声音,卫云舟好奇地转头过来,看了那身着绯色圆领官服的人一眼,皮肤黝黑,饶是她隔得远,都能看到他皮肤的皲裂。

    是才从沙场回来的吗?

    皇帝盯着那武官,他不认识他。

    “有何启奏?”见来臣是武官,皇帝心中便有些打鼓,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不像好事。

    那武官“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字里行间都带着颤音:“陛下,臣斗胆进谏,暂缓西边用兵!”

    气氛霎时凝固,朝徽帝适才眼中还带着考量探寻之色,瞬间便凝成滔天怒火。

    他目光犀望,冷冷道:“哦,有何道理?”

    众人俱屏息凝神,在心中暗自为这武官悲哀。

    原来他叫卢盛,十五从军征,东西奔赴,功勋不说多么卓著,但也有功绩。故此,当他而立之年,调回京中,任个小小偏将。

    他甚至还撩起袖子,露出更白的一截皮肤,但是上面依旧是伤痕累累。

    这些便是他十五年征战的痕迹,但是皇帝不置一词,目光依然冷峻。

    “你想给朕看的,就是这些吗?”皇帝语气轻蔑。

    卢盛抿着双唇,唇线绷得又紧又直,细密的汗珠开始在他的额头铺开。皇帝的意思很明显,他还不够格,不够格提这个要求。

    但是他必须说。

    他抬起头来,直视十二冕旒,道:“陛下,臣虽然无甚功绩,但是这十五年征战,无一年作伪。年年臣都抱着马革裹尸之志……”

    他说得慷慨激昂,但是朝徽帝却兴致缺缺。

    “所以呢?”皇帝皱眉,“说你要说的。”

    卢盛又道:“这十五年中,七年在西,八年在北。但观今年慎狄作恶,实乃前所未有。按我朝往年兵马调度,今年恐怕已经抵御不住……”

    便是这四个字,“抵御不住”便可以触怒皇帝。

    皇帝猛地拍案,“你既然在长岑八年,怎会不知镇北侯之强?”

    卢盛怔愣片刻,喉咙里面咕噜咕噜想要说什么,但是皇帝已经不再给他机会了。

    只不过皇帝刚刚才处理一个户部大官,如今这个所谓“忠良”,他要是再这么让人把卢盛拖下去,他这面子上面也挂不住。

    他稳了稳心神,目光转到队列上面的卫云舟上面,他心下忽而就有了主意。

    “靖宁参政也已经很久了,不妨说说,如何处理?”他晃了晃头,冕旒上面的珠子碰撞出清脆的响声来。

    卫云舟丝毫不觉诧异。

    这皇帝当的也就是如此。一切都交予别人来做,好的是他安置有方,是他的功劳;这坏的嘛,那自然就是下人不对了。

    “卢将军十五从军,一片赤诚,”她答得不卑不亢,但的确在为卢盛开脱,“边塞苦寒,消息闭塞,十年八年,才堪堪回京。卢将军在北不知西,也便可以谅解。”

    开脱的同时,还暗夸了皇帝圣明,统筹两方战事。

    皇帝这才满意颔首,大手一挥,道:“既然公主这么说,朕也便依了——这对西用兵,是我大梁之大事。”

    众人中,无一人敢说话。

    这一对父女,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另一个则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主,朝野上下,都相当害怕。

    “朕知道,你们之中定然还有人觉得心中不满,觉得不应用兵,”皇帝沉声,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可是诸位要知道,这楚建璋篡位,来路不正,弑君夺权,杀的还是朕的女婿哥哥,于情于理,朕都应该出兵救雍民于水火之中。”

    听着这冠冕堂皇的话,卫云舟脸上倏尔出现一道若有若无的微笑。

    来路不正,弑君夺权——这楚建璋,手段其实还没有朝徽帝一半狠厉。

    “诸位以为如何?”皇帝还在说话。

    终于有人站了出来,开始高声附和皇帝:“陛下如天之德,英明神武。唯有仰赖陛下,才能拯救大雍臣民于水火之中!”

    一个人开始了,接着的人跟着也便自然多了。

    顿时山呼万岁,颂圣开始得特别快。

    皇帝心满意足听完,面色却不虞,他挥手示意众人全部平身:“各位是误解朕的意思了。”

    “须知,朕出兵,是念在为我姻亲国讨回一个公道——”他顿了顿音,然后一脸高深莫测地看向卫云舟,“是为了我们大梁长公主的驸马,当然,究其原因,还是为了长公主。”

    臣子们立刻懂了,风向立刻就变成歌颂皇帝慈爱。

    “既然大家都认可此事,那朕便再下一道诏令,让那西线快些推进。”皇帝眉间蓄积的不满,此刻终于尽数消散开来,“应昆。”

    应昆立刻上前,恭谨道:“臣在。”

    皇帝侧耳吩咐几句,旋即面向大臣,示意退朝。

    卫云舟站在首位,退朝出去的时候,自然走在后面,她目光幽冷,那句“为了她”,还在耳际盘旋。

    听着真让人胆寒。

    她缓慢走下台阶,踏过青石板路,一路走到宫门,却不曾想门口站了个人——是刚刚那卢盛,正一脸感激地看着她。

    这下朝之后,公卿大臣三三两两就在石阶处集结。卢盛刚刚满心满眼感激,也傻乎乎在这站着。

    有人看不下去,问他:“你在这里等候做什么?”

    他便回答。

    那文官差点就白这愣头青一眼,撇撇嘴,道:“你可不要在这里等公主殿下!去门口去,去去去!”

    那卢盛愈加疑惑:“这是为何?”

    那文官控制不住自己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他懒得解释,只道:“这里不是你该站的,赶紧去外面去,去去去。”

    “这地方本就可以等候……”

    那文官简直多的一句话都不想说,心道这公主殿下还真是善良,可惜又捞了个傻子。

    不过,谁愿意看到自己随口一句救下来的,站在这地方?

    那文官快步追上自己几个同僚,小声取笑:“哎呀,你们适才下楼看见没有?那卢盛居然站在台阶底下等!”

    也不看看这以往都是谁在那里等候!看来这公主殿下说得没错,这卢盛的确疏于政事。

    卢盛虽然不明就里,但又觉得人家是文官,还是听听为上,于是也就顺着人流,鱼贯出了长秋门,找了个地方等候公主殿下。

    想要借此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卫云舟面无表情,听见那卢盛叫她,认出来人,她脸上才勉强漾起一抹浅淡的客套微笑。

    尽管笑了,仍旧不掩威严。

    听他表明谢意,卫云舟仍旧微笑,“无妨,卢将军为国效力多年,也不能因为这种事情受了惩罚。”

    那卢盛却来了兴头,深觉这公主懂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关于边塞的见解,大抵便是今年北边多么凶悍,往年西边没有战事,其实两国边境居民已经渐有龃龉,只不过隔着一层联盟、姻亲的皮,各自都没有撕破脸而已。

    他见过公主殿下的次数不多,而每次见她,她都是这种表情,想来也是认真听了他说话。

    说到最后,卢盛舌头都在打结,便匆匆说了句,以后若有需要,便找他便是,也就仓皇离开了。

    想要独自面对这摄政公主,还是颇需要胆量。

    卢盛一转身,卫云舟脸上的笑容便倏然消失,眉目稍蹙,仿佛凝成冰霜,她回头,却看见不远处的皇帝。

    他站在廊檐下面,岑寂的阴影铺了他一脸,笼得他面目模糊,看不真切。

    他没有看见她。

    今日早朝耗时长,卫云舟又出来得慢,最后又碰见个对她感恩戴德的——像卢盛那样的人,她见多了。

    她揉了揉眉心,转身向玉辇处走去。红日蒸腾而上,熏得她周身暖洋洋的。

    这的确是热起来了。

    躁动的,不仅仅是身,还有心。她敛眸,经由侍女搀扶上了辇,拉上纱帐,抵御强烈的日光。

    浓密的鸦睫垂落在山根处,投落出圆弧状的阴影。

    “殿下,直接回公主府么?”

    她沉默片刻,却道:“不,在宫中转转,先去怀禾园。”

    “遵命。”

    如今也没有让她等候的人,到处看看,未尝不是佳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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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3章

    如今盛夏,溽热酷暑,园中盛开着应季的花朵。

    已经过了芍药花盛的季节,但观览起来,仍旧赏心悦目。

    朱梁琉瓦,高轩华院,金辉流溢闪亮在层层叠叠琉璃瓦之上。起初为了建造这座园林,皇帝可是颇费功夫。

    到了昭懿皇后去世,他索性还将这园林改名。至此,世人皆知当朝皇帝深情如许。

    举荷陪着公主殿下漫步在偌大的怀禾园中,她跟在她的后面,时而对些园林中的如锦风物应声点评。

    并不需要她主动说什么,只需要回答公主殿下说的话就行了。

    转着转着,二人便转至湖心亭。

    举荷思索片刻,问道:“殿下,要进亭去吗?”

    卫云舟伫身,凝望着平湖,心下翻涌无尽记忆浪潮——说起来,这个地方,还是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楚照为女子,装腔作势要她人前暧昧的样子,现在想来,卫云舟都觉得好笑。

    她不由得轻笑出声,喜色渐渐地浮上双靥,适才微锁的眉头也开始舒展。

    举荷不知道公主殿下这又是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情,但也不好开口,便依旧沉静侍奉在旁边。

    终于,举荷还是沉不住气,问道:“殿下可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实在是忍不住。

    卫云舟这才从思绪中抽离,她偏过头,朝向举荷,冲着她莞尔一笑。

    举荷不由得愣神,越过卫云舟还有她身后的廊檐,便是那日日升起的红日。

    只不过在此刻,这日日升起的太阳,也不及公主一笑。

    一定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举荷会意,旋即问道:“殿下还要在这里多待会儿吗?”

    毕竟想到了开心的事情,那就让殿下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卫云舟的眼睫垂落,她想起来别的事情。顷刻后,她淡声开口道:“不必再待了,我们再去别的地方转转。”

    皇宫之中实在是太大了。

    “是。”举荷应声。

    二人出了宫。

    卫云舟并未选择乘辇,而是选择步行,缓慢地在宫中消磨时光。

    她们路过长年宫,如今长年宫人去厝空,依然干净。

    举荷不由得好奇道:“殿下,您说,以后这长年宫,该是谁住进来?”

    不论公主还是皇子,其实大多都是要出宫立府的——只是殿下这情况实属特殊,才特地为之设宫。

    卫云舟摇头:“大概不会再有了。”

    举荷诧异:“可是,淑妃那个女儿……”

    话音未完,举荷便意识到自己失言。这公主殿下乃是嫡长女,圣宠优渥。但看现在皇帝对小公主嘉鹤的态度,便知道她入主这长年宫无甚可能。

    “是奴婢失言了。”举荷止住话头,有些紧张地看了卫云舟一眼。

    卫云舟目光幽邃,目光描摹过宫殿上面的飞檐斗拱,好些时候才收回目光,然后径直向宫外走去:“不必引咎。说起来,本宫还希望她能入主这长年宫呢。”

    举荷更加疑惑,不明白卫云舟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公主殿下走得快,她快要追不上了!

    想到这里,她赶紧快步追上,一边惑声问道:“啊?”

    这长年宫规模宏大,地位身份,都要相匹才行。公主殿下这么说,她的意思是希望……

    不行,再不追上,她就真的追不上了!

    “接下来去哪里?”

    日头渐渐西斜。

    “随便吧,再转转。”斟酌片刻后,卫云舟又道,“不如,就去重华宫如何?”

    重华宫,乃是皇子读书的地方。

    只不过皇帝对她偏爱有加,加之彼时皇帝就只有一个儿子,也就让卫云舟去了重华宫,跟着太傅学习东西。

    说起来,那些都是渺远的记忆了。

    如今还是教习时间,重华宫中书声琅琅。这些皇子,身边都配备了不少伴读。

    因着路过,卫云舟进去瞧了瞧,这里面只有她的三个弟弟。

    稚嫩的面庞,透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气。在看到皇姐来的时候,这三个小孩还是立时收敛了笑容,和他们的先生一起,对着公主行礼:“皇姐。”

    四皇子最为殷勤,也仰仗他母亲教得好。

    待到卫云舟挥手示意他们起身的时候,他第一个上前,殷勤地准备提壶斟茶,一边问道:“皇姐怎么过来了?”

    本来再过一年,他便可以出宫立府了。他原本祈愿父皇分给自己一个好地方,他去当个闲散亲王。毕竟他的哥哥长他那么多岁,饶是他有心去争,也觉得无力。

    可是事情已然发生了变化——他的哥哥去世了。

    他就只这一位皇姐,他母亲说了,虽然靖宁公主一时风头无两,但他的父皇定然不会将皇位传给她。

    “玄儿啊,你别看你皇姐现在威风堂堂,她同那雍国来的质子成亲就已经是个预兆,这女大当嫁,过不了几时啊,等到你们都大了,这朝政也就不该她参与了。”

    四皇子仍旧不解:“为什么父皇不会传位与她?我听说,两百年前,这里倒是出了个女皇帝。”

    他母妃敲了他脑袋,道:“那只是偶然,做不得什么数!再说了,那都是前朝的事情,和本朝无关呀。这一时宠爱便是一时宠爱,就像你父皇宠爱她的母后一样。”

    在这样的教导之下,四皇子自然知道自己这皇姐处境。饶是现在风头极盛,到了最后,等到他们三兄弟长大,也是要乖乖归政的。

    反正她都嫁给这雍国来的皇子了,运气一般,便留在大梁当个闲散公主,反正她的前半生也威风过了;若是运气好,她的夫婿争气,便是还能同她的母亲一样,做个一国皇后,母仪天下。

    这些小算盘,卫洞玄倒是有数。但是这毕竟是之后的事情,如今的皇姐,还是那个权倾朝野的公主,至少捏死他容易。他还是先要讨好着为妙。

    卫云舟面上挂着浅淡的笑容,道:“上朝之后没有回府,又念及月余没有再进后宫来,便回来看看。”

    不仅仅是四皇子,另外两个人也开始上来攀谈,只不过他们都不如四皇子能言。

    但是卫云舟似乎兴致缺缺,她并未喝茶,只是翻了那些书卷,说了几句闲话,便借故离开了。

    四皇子礼数相当周全,他甚至将卫云舟送出宫门,毕恭毕敬地还让皇姐来时,提前告诉他。

    终于走远,举荷这才开口:“四皇子还真是敬重您。”

    卫云舟眉心微微拢起:“他不是敬重我,他是敬重他的父皇。”

    “嗯?”举荷像是懂了。

    “昭德太子薨,这储君之位,不就从今日这三位龙章凤姿的皇子之中选一位出来了吗?”卫云舟这话说得饶有兴味,眼中倏地闪过一丝凌厉,“最后再去坤宁宫中看看吧,看看本宫的母后。”

    自从昭懿皇后薨,这坤宁宫便长久地空置下来。无人再为六宫之首,昭懿唐皇后,乃成了陛下心中最美丽的幽花。

    坤宁宫和长年宫一样,都空着,但是坤宁宫更为岑寂冷清。打从宫门进来,便闻到一股经久的岁月气息,触目所见,那些朱色梁柱,已然被风雨锈蚀、粉虫蛀蚀剥落了不少,露出里面的实心材质。

    皇帝是刻意不叫人打扫的。干净的软鞋踏在上面,走几步,便沾染上不少灰尘。

    “哎呀,陛下怎么不打扫这里?”举荷闻着那些扑鼻而来的难闻气味,奋力拧着鼻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虽然大小流浪,但还是颇爱干净整洁。有些时候,还到了一种旁人所不能忍受的地步。

    适才便已经快到日暮,如今暝色已经有隐隐降临趋势。常年幽寂无人的坤宁宫,在森冷光照,竟然差点显出狰狞模样。

    而卫云舟居然还要再往里面走。

    “殿下,还要进去吗?”她试探着道。

    时至今日,她们终于不再遮掩此事。

    不错,这后宫中的阴间神鬼传说,便是从坤宁宫中来的。曾经有好几个宫人,晚上途径此地,被吓得发疯,有些直接上了病榻,卧床不起;更甚还有个太监,大半夜受了大太监命令过来,说是撞了鬼,然后跌跌撞撞落在了坤宁宫外的湖泊里面。

    坤宁宫中的鬼不知是不是见到了,反正这水鬼他倒是见了——等被打捞起来的时候,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但是皇帝又对唐皇后情深意笃,谁也不敢正大光明地说这坤宁宫闹鬼。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传着传着,这和唐皇后生前一批进宫的秀女们大部分都去世的事情也被挖了出来。

    大家都说,这坤宁宫中有邪祟。

    但是公主殿下似乎要执意进去,举荷说什么也没有让殿下一个人冒险的道理!

    “进去吧,”卫云舟敛眸,不知何时,她的手中已经出现了那枚玉坠,月色下似乎泛着莹莹鬼火,“你害怕了吗?”

    举荷果断摇头:“当然不害怕。”

    “为什么?”卫云舟挑眉,面上漾着轻微的笑意。

    举荷答道:“因为殿下要进去,殿下要进去,我自然不能害怕。”

    “哈哈哈,”卫云舟被她逗笑,回身,借着惨败月光,垂眸看着灰尘累累的门槛,“那些传言你我都知道。宫中有邪祟,是吗?”

    举荷哪里敢回答。这可是在坤宁宫,她要是承认这宫中有邪祟,岂不是承认了殿下母亲是……

    这把她嘴巴撕烂她都不能说啊。

    但是卫云舟却帮她答了:“可以有,如果有,那本宫也相信有。”

    举荷更加不明,她惊愕地对上卫云舟的目光,却见后者眼中一片澄明,像是明珠生晕。

    光芒比她手中玉坠还要晃眼。

    “走吧,回去了——”卫云舟淡声,又像是带着嘲讽,“再不回去,可就该我们碰到邪祟了。”

    举荷忙不迭答道:“是!”

    ————————

    给大家说一下,这个月本书要完结,所以现在的更新频率是:工作日日六,周末加更一章。爱大家~~让我们狠狠地推剧情吧!今天俺已经写好新书简纲,大家有兴趣就点个收藏吧(深情)感谢在2023-11-01 11:28:03~2023-11-01 23:26: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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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4章

    因着昭德太子薨逝的原因,京中官员都要哀悼几日,这风气也传到民间,只不过力度不同。

    京中已不复平常繁盛,街头偶尔还能看见挂着的白纱灯、白幡——这些东西,都是这几日能在宫中时时见到的。

    一摊贩无聊地倚在梁柱上面,和旁边的大婶大叔交谈起来:“哎呀,这昭德太子还有多久下葬?”

    汗珠从他的鬓角渗下来,烈日当空,熏烤得人难受。声音中,能够听出来他浓浓的不满之情。

    大嫂站在旁边,忙着自己手上的活,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片刻后,她才不咸不淡道:“也就这几天了吧?之前诏令不是说过了,也就几日功夫。”

    虽然这死的昭德太子是储君,但也到不了全国百姓为之披麻戴孝的地步。

    况且他也没有做出什么实绩来。大嫂虽然面上不显,心里面却是门门清。

    摊贩撇撇嘴,信步走下台阶,道:“也是,但是就这几天,我觉得心烦啊。往年这个时候,我这冰镇引子卖得多好!”

    虽然炎热,但平素仍有人上街。一到夏天,他这冰镇饮子生意便兴隆起来。就是由着那昭德太子死的缘故,这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的人还多了起来。

    “嘁,明明自家又没有当官的,还学那些当官的干嘛,”摊贩磨磨蹭蹭走到摊位旁边,拂了汗巾,看了眼官道上面似有来车烟尘,“关起门来,谁知道个准信?万一就在这里面低吟浅唱、推杯换盏呢?”

    大嫂没吱声,虽然听见了,但并不回答,她只是专心自己手上的活。

    这家伙一天天到晚口无遮拦,迟早把自己栽进去。

    忽然那官道上面驶来一辆六檐马车,精致华丽,似乎是从长信街那个方向来的。

    摊贩眼睁睁地看着马车路过,他不禁又嘀咕开来:“皇帝管着大家,不让这些高官玩乐。这些高官就驾着马车,往城外去了。”

    毕竟这诏令只管京中官员,不管这京外官员的——有些贪图享乐的,径直就出宫去了。

    “太子殿下毕竟在东宫之位那么长时间,况且也代为摄政日久,我们这些在京中的,也当是受他照顾的。”终于,旁边另一个老头沉不住气。

    摊贩面露不虞:“得了得了,也就是他如今死了。你我都在京中长大,说受了太子殿下恩泽这种事情,还是说出去骗骗别人吧!”

    谁不知道,这太子殿下和他的党羽净出些昏招!好在皇帝的儿子昏聩,这女儿还是精明。

    “要是公主殿下还能够像往常就好了,”摊贩开始摆弄起桌上杯子,“不过现在陛下回宫,且公主又嫁人去了……”

    话语之中,还带了些许惋惜。此话一出,另外两个都默契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事实是不假,但是妄议自然是不对的。

    苍绿榕树上面挂着的白纱灯斜照下一地婆娑光影,孤零零地在空中飘摇着。

    太子死了,也仅仅是太子死了而已。

    那辆自长信街行来的六檐马车,便是楚照一行人。

    城卫不是他人,正是那姓陆的武官。

    适才他见了这马车造型精致,便已经做好准备。挑开帘子,见到竟然是侯爷本人,立刻恭恭敬敬起来:“侯爷万福,小的斗胆问一句,您这是去什么地方?如让小的知道,小的也好帮您……”

    楚照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不必,多谢陆大人关心了。”

    这人自何桓生死后,几经周折,居然是调到了看门。不过无妨,至少便利。

    陆官员会意,待那马车帘子垂落后,他便回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些个想要上来检查的卫兵,小声呵斥道:“这有些人能够检查,有些人不能够检查,还要本官说多少次?”

    那被训斥的几个人讷讷,不敢回话,只好走回到原来位置上面。

    “放行!”陆官员大手一挥,然后便趁着马车路过,他站在路旁,对着马车侧憨笑。

    他才不管侯爷看不看得见自己呢,反正他做了就行。倘若侯爷看见了,自己横竖都是赚的。

    等那马车彻底过了,他才收起适才灿烂的笑容,继续凶神恶煞地示意:“好了好了,愣着做什么!这几日太子薨逝,没有多少人进出,也还要提起点精神!”

    前倨后恭的样子让这些门卫颇不能忍受,可是他们也不能做什么。谁道这人是新贵呢?

    车厢之内倒是热闹。

    翠微笑得合不拢嘴,道:“殿下啊,那为首的头头未免太过好笑。”

    楚照面无表情,摇摇头,靠在颈枕上面,道:“之前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非觉得是傍上高枝呢。”

    不过也能理解,楚照并不去想这中途插曲,她只关心此行终点。

    轻车简从,这所配备的马也是万里挑一。出了城门,便是莽苍大道。

    那马刨了刨蹄子,打了个响鼻,又是一声鞭响,挥舞得风都猎猎作响,径直奔向远方,扬起层层黄沙。

    黄沙漫漫,马蹄翻盏,如排山倒海一般掠来。

    “报——”一声响亮的声音刺破低迷的气氛,一满面尘土的士兵骤然单膝跪地,“将军,今日我们仍旧是和雍军僵持不下,而且,而且……”

    原本响亮的声音,到了最后也逐渐低沉下去。他渐渐错过头,不敢去看大将的眼睛。

    这平西将军司马弘,驻守西边已经许多年,见证时序变迁,看到两国从此前的水火不容到小有隔阂,以至于那场战役后战火彻底平息。

    战火平息之后,这边境就开始互市。不管国家朝廷是怎么想的,边境百姓可不会操那种心,只要生活好便足矣。

    况且,和平本来就是大事。

    司马弘以为,靖宁公主同大雍皇子成亲之后,二国关系还会再上一层。但他此前就已经接到皇帝口谕,让他整顿兵马,出其不意地袭扰雍国边境。

    那个时候,皇帝可还在练道修玄,根本就没有回宫去。既然是修行,那自然要摒弃闲杂外务,但是朝徽帝没有。

    他接了口谕,自然是犯难:“如今两国既是同盟,又是姻亲,我当如何袭扰?”

    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出兵袭扰。

    那传皇帝口谕的人使者却相当严肃:“陛下口谕如此,司马将军还是好好执行为上。梁、雍二国世仇,可不是一纸婚书就可以一笔勾销的。”

    果然,暴戾是刻在这皇帝骨子里面的东西——司马弘皱眉,那使者看出他的疑惑,冷笑道:“司马将军,如果您不愿意的话,我还带来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时至今日,司马弘都记得自己看到那印绶的表情,不错,这使者居然还带来了一枚平西将军印绶。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我知道了。”他应下,眉头却锁得愈来愈深。

    那使者终于舒展笑颜:“识时务者为俊杰,司马将军,等到功成之后,您这是先发之功啊。”

    司马弘不做声,手指紧握成拳状,愈发紧了起来。

    于是这梁雍二国的边境,从那个时候开始就逐渐变得不太平。

    从战火平息,到小有摩擦,直到而今又是兵戎相见。

    以往是口谕,现在是诏令,两国已经爆发过规模不小的战争。

    但是司马弘一直心有顾虑,不肯派出太多的兵。

    他揉了揉眉心,问道:“而且什么?”

    “而且今日我们还接了探子的密报,说那端王已经点起十万大军,让他手下那龙虎将军带队过来了。”

    司马弘叹气道:“这么说来,这仗是一定要打了?”

    传令兵依然伏在地上,一句话都不敢说。

    将军素来珍爱和平,饶是这几次用兵,都显得慎之又慎。

    可是这样的顾虑,只会害了他。他骚扰雍国边境,楚建璋整顿残局后,定然分心于边境,雍人不堪这出尔反尔的梁军,如今仇恨已经暗生;至于朝徽帝那边,将军也执行得不彻底。

    他两边都得罪了。

    司马弘沉默良久,终于开口:“算了,本将再给陛下上一道奏折!”如今,他也只能将事实呈上——

    一封递信,千里传书,终究是送到了皇帝的跟前。

    这封陈述西边战事不利的密报,是和北边节节得胜的军报一起送到皇帝跟前的。

    朝徽帝慢悠悠地从他练道修玄的熙宁宫中出来,他如今还是着了一身浅青色道袍,发髻飘散,一副仙风道骨的打扮。

    不知情的旁人见了,还以为是哪个道观里面的高人。

    他出来的时候,肩舆轿子已经等候多时。

    应昆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给皇帝掀开帘子来。

    朝徽帝上轿,状似无意问道:“这几日朕在熙宁宫中修道未出,朝中可有什么事情?”

    他只关心他想关心的事情。至于那些烦心事,不若留给他的女儿来关心。

    皇帝只不过是随口一问,应昆还真就沉默了顷刻。

    皇帝敏锐道:“所以,是有什么事情?”

    应昆面色古怪,道:“是,是有军报和密报。”

    “军报?”皇帝喃喃自语,算了算日子,也差不多是时候了,这都多少天了。

    应昆却不明白朝徽帝脸上露出的笑容。

    但这应公公面色愈是难看,皇帝的心就愈发高兴。要知道,他们不高兴的,他就高兴。

    这慎狄今年来势汹汹,他又不曾遣兵去支援北境,想来那镇北侯家,不死也要脱层皮。北方野蛮人来得快去得快,这深深扎根在北境人民心中的侯门将军声望,可没那么容易去除。

    怎么说,也得要先除之为后快。

    夏日的天总是阴晴不定,朝徽帝刚刚还微笑着走进书房,而后便响起轰隆隆的雷声,漫天泼洒下来。

    葳蕤草木,顿时垂下头来。

    “砰”然一声,皇帝将那奏折摔在地上,站起身来,径直向内室走去。

    他的脸色开始变得阴晴不定。

    应昆震惊,连忙俯身,想去地上将那奏折捡起来,上面赫然写着傅季缨得胜消息——不仅击退北境来犯慎狄,甚至还攻克两处城池。

    这难道不是幸事?应昆沉吟半晌,手指伴随着廊檐外不定的风声雷声雨声颤抖。

    对于陛下来说,的确不是幸事。

    倏然又是一道雷霹雳而下,呼呼风过,卷得有些宫人已经哇哇乱叫起来。

    看来,这宫中有大事发生——可太子殿下已经去世了,还能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么?

    不知为何,应昆觉得自己有些心神不宁。他扶了扶自己的帽子,将那奏折摆回紫檀木桌案上面。

    朝徽帝已经走进去了,他得快点跟上才行,万一陛下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他呢?

    ————————

    蠢作者四点写完在想为什么没人评论,嗯然后发现自己没有发布啊啊啊啊啊!晚上一更可能稍微晚一点。感谢在2023-11-01 23:26:39~2023-11-02 17:50: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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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5章

    今日恒陵城中来了个贵客。有从帘帐中见者,称那贵客俊美无俦,风流倜傥。

    还有甚者,直接说那贵客下了马车,便在举手投足间尽显风姿。

    终于有人出来敲定,她说自己见了那六檐马车是从南边来的。

    南边来的,那就难怪了。

    “如今这北边战况激烈,这京城人士居然还敢往我们这边来的么?”

    “兴许这是故意给你们看的,让你们天天嘲笑京中人审慎,如今好了!”

    街头巷尾之间,不自觉便流传起这贵客传说,还连带着嘲讽京中人士。

    是的,这便是北部边陲城中常态。

    她们口中的“审慎”,不过是嘲笑京中人的怯懦。须知,这慎狄年年南下凶悍,都是靠着这北部居民同守将一起,才将城池护住。

    此前,这些民众便不觉得朝廷管用;到了如今,心中更是对朝廷无甚念想。因此,这京中贵客到来,大家更多传的还只是谑谈。

    还有些人密切注视这贵客的行踪。

    发现那一车人径直去了虞氏镖行。

    虞上熙接到消息的时候,颇为吃惊:“有人拜访我,是谁?”

    她这几个月来都为了这北境运粮的事情忙上忙下,不仅仅在于陆路,连这水路她都要千里迢迢地去管。

    只不过是为了护北境一方安宁罢了。

    一长身玉立的女子道:“来人自称与您相识,她还出示了一块雕琢着海棠花纹的令牌。”

    虞上熙长眉蹙起,脸上疑云逐渐散去,她沉默顷刻后,道:“那就快请二殿下进来。”

    那女子一愣,诧异道:“二殿下?”

    “这海棠花纹,是大雍皇室的象征。”虞上熙垂眸,把玩着自己手上玉镯,声音淡了下来,“说起来,今年倒不是这半块令牌作怪。”

    她眯了眯眼睛,心中已经大抵猜到了楚照的来意。

    那女子领了命,便出去迎接那一行人。这种样式精致的六檐华盖马车,在恒陵这种苦寒之地并不多见。

    走在街巷道上,看不见林立高楼,只有堆聚起来的瓦舍草屋;众人出行如今都用步行,这其中能够骑驴的,都算是有钱的了。

    那女子终于走了出来,躬身行礼道:“请随我来。”

    楚照点头谢过,跟在女子身后。

    几人一路行了。

    楚照这才稍稍放松下来,打量这院落——虞家镖行虽然名贯天下,但是这院落实在看不出多少与名相称的道理。

    赚了那么多钱,却并没有拿来用作自己的享乐私欲。这院落和恒陵城中暗沉的灰色相似,若非占地规模更大,便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这院落里面同楚照在路上所见一般,随处可见都是女人,男丁稀少。

    转过几个转角,那女人便把楚照一行人带到会客厅。

    她都准备走了,却忽而抬眸,扫过楚照身后的两名随从,那着藕粉色裙子的丫鬟倒没有问题,只是面前这个打扮奇怪的“男子”,便没有那么简单了。

    翠微看出那女人不愿意她跟着进去,便主动道:“我就在门口等着。”

    倘若真有什么问题,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况且,还不一定会有问题。

    闻言,那女子嘴角便噙着一抹笑意,她点点头,随后又直视红枫:“还请您同她一起,在门口等候。”

    红枫张口本来说些什么,却被楚照劝止,她只好作罢,讷讷道:“那我就在这里等候便是。”

    “这是为了您的主上,和我的少东家好。”女子面上笑意不消。

    红枫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唇角,站在一旁,目送楚照跨过门槛。

    虞上熙早就吩咐人准备好了茶。

    进屋时,那木桌上面已经摆上一个紫砂壶,空气中仍残余淡淡的茶香气味。

    楚照早就在各类信件中听闻过这女人名姓,只不过初次见她,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毕竟这女人在原书中并不能算是正派形象。她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造反的呢……

    虞上熙一袭玄色短打劲装,墨发高束,站在那硕大山水屏风之前。背影挺拔,不愧是行镖的人。

    她听见门口声音响动,这才回过身来,笑意盈盈地看着楚照道:“参见二殿下。说起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光论背影,楚照便觉得她有些咄咄逼人,转过来时,她头上又戴了一红色抹额,明丽的同时还冲散了几分楚照适才的感觉。

    她同样报以微笑:“少东家。”

    虞上熙嘴角亦漾起笑容:“殿下请坐,这冷茶是备好了的。只不过边境苦寒,虽然在下走镖,但多数名茶都没有运送回来。”

    “少东家有心便是足够了。”楚照坐到圈椅上面。

    虞上熙长眉凤眼,鼻梁高挺,一副干练长相。这种长相,楚照自入城起,便已经见了不少。这城中的女人,竟然大多都是这般锋锐的长相,一看就不好惹。

    刚刚见面,二人的气氛还有些生疏。

    虞上熙作为这恒陵城中的实际城主,自然掌握这乘着六檐马车进城贵人的消息。

    她便从这里开头。

    “说起来,上熙昨日便听闻京中来了个贵人,”她笑着说话,目光却不达眼底,“城中那可是众说纷纭,不成想居然是二殿下。”

    楚照同样没拿冷茶,意味深长道:“看来少东家对我的行踪了解颇多。”

    一两句谈话,还有这沿途所见所闻,楚照心中已经有了底。

    昨日她住了客栈,中途还托红枫打听打听这恒陵城中的管事是谁,今晨出发,红枫便一五一十地告来。

    北境辰州六郡,相同中亦有不同。楚照一路行来,已经途径三郡。

    算上恒陵,这四个城池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都凋敝破败,民众面有菜色;郡守却都形同虚设,城城都有自己的地头蛇。

    而在恒陵城中,这地头蛇自然是大名鼎鼎的虞家镖行了。虽然这六个郡城破得各有各的特色,但非要争论个高下,楚照还是觉得恒陵城中建设稍微要好些。

    矮子里面拔将军也是可以做到的,这长年受到侵袭骚扰的城市,自然发展不了什么东西。

    不同之处便在于这恒陵城中以女子为尊,这恰好印证楚照心中猜测:她在马车上面偶尔掀起帘子,随便觑一眼路旁大多都是女子。

    而她着这一身男子服饰,莫名还觉得心虚起来。

    等她偶尔下车一次,便觉周围如炬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个异邦人一样,上上下下地扫过她。

    像是男人不该出现在这里一样奇怪。自穿越到这里,楚照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加上适才两句话,还有现在二人无声的眼神争锋,二人心中都各自有了底。

    楚照脑海中忽而闪过虞维的脸——无怪乎楚照一提出要求,他便满口答应。

    想要在恒陵中以男子身份立足,倒是件难事。

    虞上熙微微一笑,啜饮了口茶,道:“殿下如今也不仅仅是殿下,还是驸马爷了,这一路走来,定然是畅通无阻。”

    楚照皱眉,她看虞上熙这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便知道她是故意提起此事。

    诚如所言,自打她从京中走来,一路关隘畅行无阻,从未半点阻拦。

    不仅如此,每个郡守都流露出近似虔敬之态,说什么都要让楚照暂歇一两日,盛宴款待。

    这可是朝徽帝唯一的女婿,摄政公主的驸马,还是大雍来的皇子——重重身份加持,楚照这一路颇为舒坦。

    但这一切都在恒陵城中行不通。

    往日她们所乘的六檐马车,到了这里却只是一个引人注目的点。待她下车来,还要受各种打量。

    虞上熙显然知道这点,她是故意如此说的。

    楚照眉心微微蹙起,她笑了笑,声音却淡至极点:“不过是第一次相见,少东家不必对用上这样的下马威吧?”

    “上熙自然不敢,”虞上熙讶然,但楚照如此反应,也让她的态度软了下来,眸中笑意更深,“适才只不过是上熙的一点猜测,毕竟我也听闻了殿下的些许传闻。”

    虞上熙知道这雍国一分为二的令牌秘辛,这些地方的忽然动荡,便是因另一块而起,也是因楚建璋而起。

    而另半块令牌的主人,反应更快,动作迅速,不足半月就将这些“动荡”一一平定。

    只不过虞上熙没有料到,楚照居然会亲来此地见她。

    “少东家知道得很多,”楚照微笑,捡过虞上熙之前的话,“恒陵城的确让我大开眼界,以前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说起来,家主在么?”

    虽说虞上熙管事,但也不一定管所有事情。

    不料虞上熙却摇头,“家慈抱恙,常年闭门不见客。况且,她也不在这里。二殿下如是有什么要说的,大可告诉上熙。”

    直入主题似乎太突兀,楚照又有的没的闲扯开来,听虞上熙说了些镖行的事情。

    原来她们家世代为镖,从前朝开始至今,都未尝有过更改。至于这继承人,便要从最优秀的孩子中选。

    一代一代,似乎都是女孩,渐渐地也就影响了整个城中风气。那些受不了的男人,要么跑到辰州别郡去,要么就去更远的地方,或者是从军。

    “那些听话的嘛,”虞上熙说到这里,似乎是觉得颇为好笑,笑音渐渐泻出,“就乖乖地待在家中等候就行。”

    她后来还说了自己这一支,母亲身体不好,只有她一个女儿,剩下还有一个弟弟。

    一杯冷茶已然见底。

    “我们北边多的是走镖的人,只不过时过境迁,许多人都不干这事了,”她叹了口气,目光忽而凌厉起来,直视楚照双眼,“走的走,去的去,留下我们这些人还守在这里。”

    不知为何,楚照觉得这一番话大有可咂摸之意。

    虞上熙这是在暗示什么?

    “说起来,殿下此行不应路过恒陵,”她的声音又和缓下来,便去提壶,“想必是为了其他事情才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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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6章

    壶中的茶尚温,沿着壶口潺潺倾泻而下,茶液微黄润泽。

    气氛依然紧张,水和杯壁碰撞,声音泠泠。

    楚照耐心等候虞上熙倒完那一杯茶,这才道:“少东家聪明,知道我是为了别的事情才来的。”

    “可不敢当,”虞上熙轻轻放下茶壶,眉眼含笑盯着楚照,缓声开口,“上熙如今能够帮到殿下有限。”

    有限,又是有限。

    楚照微微眯眸,不禁想起她第一次收到虞上熙递信的时候。

    她那个时候,也在信中不情不愿。

    “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少东家的麻烦还没有解决完,还真是麻烦缠身啊。”楚照揶揄了她一句。

    虞上熙哈哈大笑:“殿下不愧是殿下。这麻烦事情啊,总是一件件一桩桩地来,上熙也做不了什么,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楚照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容:“是吗?略尽‘绵薄之力’,我还寻思是‘鼎力相助’呢。”

    一路走来,她也不是不知道。这虞氏镖行为了给北境战士运送粮草,全家亲戚全镖行的所有人几乎是倾巢出动。

    能够在市面上面买到的粮,也就直接买了;更为夸张的是,还有人出面向官府购粮。虽然这官府有明文规定,仓廪留待备用,但架不住人情大、钱财多,这虞家的多花些钱,那些粮食也就跟着来了。

    虞上熙眼中忽而漾过一丝暗芒,她唇角弧度终于慢慢压了下来,她认真起来了。

    “上熙如今实在窘迫,想必殿下一路行来,也有所耳闻,”她声音调子开始变平,“只不过殿下这一路要远比上熙顺利,恐怕是胜利在望?”

    她避而不答自己的事情,反倒是将事情引到楚照身上去。

    “要是此行没有交代,那么我也称不上胜利在望,”楚照敛眸,“我是来关心少东家的。”

    虞上熙身躯忽而一震:“关心我?”

    “对,少东家何必这么费心费力地筹措粮草?”楚照挑眉,似乎是吃定这其中有什么关系。

    她深感那些原书中不曾言明的关系,如今要全部在她眼中逐次展开。

    楚照向后仰坐,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看着虞上熙。她会掩饰吗?

    虞上熙沉默顷刻,这才慢慢说道:“大而言之,是为了我这北境一方百姓,我们从小便由这些黄沙高山所长养,殿下触目见到的,不仅仅这苦寒北境,也是我们。”

    大而言之是为了保护一方百姓?楚照颔首。的确,虞上熙说得不假,这里的人长相,同中原又有些不同,她们的体格要健壮硕拔得多。

    这里的女人和男人身形身材都相似,若非一些特定打扮装束,打眼看或者在昏暗时候,恒陵城的女人跑到其他五郡去,旁人都区分不了。

    楚照正准备问那“小而言之”的事情,虞上熙却自顾自地说开了:“这小而言之嘛,自然是为了镇北侯家。”

    楚照还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她瞳孔微缩。她原以为这种事情是什么秘辛,没想到虞上熙就直接说了出来,毫不避讳。

    双目澄澈,如今这“大小”二事,都像是出自本心之言。

    “镇北侯家怎么了?”楚照好奇追问。

    虞上熙没有直接回答这镇北侯家怎么了,反倒是说起了北境两州十一郡行镖之事。

    北境分长岑、辰州二州,往前追溯几百年,便有人在此地行镖——那时候的大家,因着一件事结缘,便可义结金兰成为姐妹兄弟之交,在走镖事业上面也多有帮衬。

    只不过时过境迁,这走镖的当行在文化地方可是被人嫌弃。

    “这后来嘛,要么我们继续受人嫌弃,要么就改做别事——”虞上熙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楚照一眼,在等她的回答。

    楚照会意,便问道:“改做了什么事情?”

    “做官。”虞上熙微微一笑,“两州如今的官员,虽然说是朝廷指派,但本质上依然是我们两州人氏。”

    楚照点头,看来这不是强龙难压地头,而是山高皇帝远啊。

    只不过,虞上熙为什么突然说起此事?莫非是镇北侯家与此事有关?

    她皱眉,还不及细细思量此事的时候,虞上熙便又开口了:“想来殿下有些疑问,不妨便问,辛苦奔波一遭,不能尽愿实在可惜。”

    窗外斜照日晖,金光透过窗棂。时候已经不早了。楚照从虞上熙这句话中听出来几分催促之意,当然,也许是她自己的心理作用。

    镇北侯家的渊源她暂且可以不管,她最关心的便是虞上熙和傅季缨的关系。

    她便如此问了。

    虞上熙修长手指拿了杯盏,闻言后却毫无反应,她平静道:“上熙与傅小将军自小一起长大。镇北侯在北境威名赫赫,受许多人尊敬。季缨还是镇北侯家唯一的女儿,其上又有三个哥哥,将门之后,又还有父兄宠爱,民众尊敬,心中自然就生了骄傲。”

    楚照还在惊讶于虞上熙的坦然。

    没有丝毫掩饰,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坦然说了。

    她的声音清冽,像是流过沉闷夏日午后的一眼新泉,以其澄澈沁人心脾。

    “她可不仅仅只有父兄宠爱的花架子,她七岁便能骑,十二岁便跟着二哥傅仲庭上阵杀敌,这上阵兄妹还被慎狄那边取了个什么绰号呢。”虞上熙语气恬淡,但嘴角噙着笑意,似乎是在回忆什么让她也骄傲的事情。

    说到这里,她还顿了顿,停下来小口啜饮了茶。

    楚照却冷不丁地来了一句:“既然镇北侯如此显赫,少东家能与她一起长大,也不是常人。想必你们关系很好吧?”

    虞上熙眼中这才出现一闪而过的讶异。片刻后,她才道:“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是现在。再说了,我一直比她大。”

    “这么说来,少东家的意思是,她比较不成熟?”

    “上熙可没这么说,殿下还是理解成‘上熙比较成熟’为好。”

    二人相视一笑。

    交谈过这两句后,虞上熙似乎卸下了些心防,又继续娓娓道来。

    听完她的陈述,楚照终于明白。

    镇北侯家世显赫,在北境万人追捧。苍凉北漠、门庭显赫、父兄宠爱,还有自己本身的优秀,也就导致了傅季缨如今的性子。

    性格急躁,一心守护边境百姓。

    “这苍茫北漠,让季缨觉得,那些高居庙堂之上的人都太过虚浮。”虞上熙终于论定,与此同时,她放下杯盏,眼中闪着灼灼光华。

    原来如此。适才虞上熙也说过,走镖并不受人尊敬,想来傅季缨也是这个由头不愿与她来往。

    楚照眼睫颤动,她眨眨眼道:“少东家也是在这苍茫北漠长大,但您不是更为宽大么?”

    能够这么坦然地回忆、剖白往事,的确不是常人。

    楚照忽而也就理解那原书中毅然决然起兵反抗的她。需要什么理由?恐怕不需要什么理由。

    虞上熙哈哈大笑,眼中流露赞许之情:“殿下如此夸赞,上熙可受不住。不知道殿下此来到底所为何事?总不是偏偏来夸我的吧?”

    红润的面颊上面渐渐漫上喜色。

    她来,是为了见傅季缨的,这是临行前卫云舟所嘱托给她的,楚照自然不忘。

    “想去军营见见傅将军。”楚照笑道,“不知道少东家可否引路?”

    虞上熙奇道:“殿下想去军营?我去的话,她都要嫌弃我呢。为了给他们筹措粮草,我还颇费了心机。”

    楚照站起身来,如今日头已经渐渐沉下地平线,独独留下一片苍茫残照。

    “我要去。”楚照语气坚定,“还得以公主驸马的身份去。”

    虞上熙哑然失笑:“这样的话,我等二人出现,恐怕是要傅小将军气死才罢休。”

    她也跟着起身,率先走出房中,示意楚照跟上。

    楚照稍作停留,她环顾了一圈房中。山水屏风,还有些武器挂饰,这些东西放在京城在低品秩的官员家中也随处可见。

    当真是苦寒之地。她眸光错过墙上刀枪剑戟,最后终结在一朵红台莲上。

    她走出去,同虞上熙一起迎上落日余晖:“既然决定出发,那今晚可否成行?”

    然而虞上熙却拒绝了:“不行。知道殿下心急,但是来到这里,便要有这里的规矩。我们明日再出发。”

    楚照噎声,这虞上熙怎么什么都知道?她心急不过是为了急着……

    好吧,她的确是急着回去。

    但是她对虞上熙急转直下的态度有些不满:“我倒是想知道,这里有什么规矩?我从其他几个郡过来,都不曾听说。”

    虞上熙转过身来,日光描摹过她凌厉凤眼,但是语气却相当温和:“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我们敬神。”

    这下楚照是真没办法反驳了。虞上熙是这恒陵城的实际主人,她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再说了,若有机会,楚照还想问问那批玉的下落。只不过如今北边战事告急,似乎这件事的重要性还得往后延延。

    二人又闲话了几句,在院中城中转悠。

    说起来,楚照没有在虞家大院里面看到那个人……

    及至傍晚日暮归来,虞上熙也就开始安排楚照的住宿:“我们明早就走,今晚殿下如不嫌弃,可以就在这里留宿,舍弟虞维外出运送粮草去了,他的房间是空着的。”

    楚照自然应下,有的住就不错了。翠微一来城中便受欢迎,大院中有个姑娘,得知她要留宿后热情相邀。

    至于红枫的处境就有些悲惨,还是楚照又向虞上熙说了此事,才安排了她的住处。

    楚照早就预料到这晚间黑灯瞎火,备了不少火烛,一并点燃。

    怪不得她没有发现那虞维的踪迹呢,原来是出去送粮草去了。说起来,他们二人,还有些事情没有交代完呢。

    至少,楚照还私底下答应了虞维一些事情。

    看样子他还瞒得比较好,至少楚照从虞上熙处感觉不到一丝异样。不过今日同虞上熙交谈之后,楚照心中天秤已经悄然发生偏移。

    她擎着火折子,想要看看这房中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不过这房间既然能够空出来,交由虞上熙处置,那么这里面便定然不会有什么奇怪东西。

    楚照晃了一圈,除了同今日正厅那些相似的山水屏风、刀剑叉戟之外,便再无其他。

    楚照终于决定睡下,她倒下,便觉头部一阵怪异凹陷感,她立时起身,翻过来看时,却发现背后全是一个一个刀剑豁口,里面填充物尽数散落。

    “他还真是怀恨在心。”楚照喃喃自语。

    她仿佛能够想象出来,在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夜晚,虞维拔起那墙上刀剑,扎刺这无辜枕头的样子。

    天光湮灭无边夜色,青蓝月光,照进苦寒北漠房舍,也要落在公主府门口。

    一辆马车辘辘而行,停在公主府门口。一左一右两个小太监提了灯,殷勤挑起车帘,道:“应公公,到了,到公主府了。”

    “嗯。”一道又细又长的声音从车帘中荡出,紧接着探出一个头来。

    应昆一下车,便小声骂开:“这雨怎么还在下着?”

    细雨廉纤,这夏天就是烦人!动不动就是沉闷的一声雷响,紧接着便是倾盆暴雨。

    那两个小太监提着灯,走在应昆前面,先去同公主府门口的两个侍女说话:“这是宫里面的应公公。”

    侍女都是原来的宫女,原本该谁守门的,如今还在守门。

    那两个侍女看了一眼来者,便会意道:“原来是应公公。”

    说着说着,她们便冲着应昆福了福身子,旋即回头开门。

    应昆是皇帝身边的人,如今冒雨前来,定然是有什么急事。况且公主殿下如今虽在宫外,仍旧主朝野之事,陛下有诏也是理所当然。

    堂中灯火煌煌,紫檀木桌上摆放好几本奏折,还有一碗醒神用的茶。

    举荷候在一边,想开口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殿下自散朝回来,便坐至如今戌时,这一切都与那案上两本军报有关。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殿下,如果您觉得不舒服,不如现在就休息了?”

    “不必,”卫云舟挥手示意,“现在什么时候了?”

    “戌时。”

    卫云舟舒了口气,身体往后面一仰:“那还早呢。”

    “已经不早了,殿下,自从这两本军报来,您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举荷终于按捺不住,“陛下为了自己的身体不顾国事,您不说完全反其道而行,也要照顾照顾自己的身体呀!”

    驸马已经离开了有那么久了,举荷不知道这人去哪里了,她也不便去问,她只想要照顾好公主殿下。

    卫云舟终于被举荷这番话逗笑:“好了好了,你这句话可不能出去说。否则啊……”

    “我知道,奴婢只不过是心疼您罢了!”举荷叹了口气,“您可别笑奴婢不懂,如今驸马不在,您身边又没个可纾解的,告诉我,我就听着!”

    卫云舟来了兴头,她偏过头看向举荷,眸中莹莹星华流转:“你想听本宫说什么?”

    举荷沉思片刻,看向那两本军报,道:“我看今天殿下不开心都是因着这两本军报起的,不若就说说这个。”

    卫云舟轻笑,这才说来。

    这是此前北边和西边两处战事军报。北边大胜,西边却踟蹰不前,朝徽帝一怒之下新派了将军,又浩浩荡荡地带了十万人马,奔赴西边去了。

    “如此说来,我们也并不吃亏呀,”举荷斟酌道,“您何苦这么忧心?”

    卫云舟摇摇头:“不是我忧心,是别人忧心。”

    “忧心什么?”

    “忧心这北边节节胜利,西边却丝毫推进不了。”卫云舟敛眸,声音愈发低沉下去。

    她太明白他的嫉妒与野心。为了名誉,皇帝甚至不惜牺牲北境百姓——今年慎狄比昔年都更来势汹汹。

    也不知道那傅将军具体得了谁的帮助,居然还能够坚持到现在。真要论起来,卫云舟还在心系一人。

    她微微按住起伏的胸,另一只手算了算日子。

    嗯,原来这就是数着手指过日子。

    年少轻狂,竟不知相思模样。

    举荷却愈发不明:“啊?”

    好吧,好在她适才给殿下说了,原谅她的不懂。否则她这理解能力,岂不是给殿下徒增烦恼!

    正待她还想说什么的时候,门外却传来一声通报声音:“应公公到!”

    举荷这才止住话头,和卫云舟一起疑惑地看向门槛处。

    虽然戌时不晚,但是晚上这应公公过来做什么?皇帝又有什么要麻烦她家公主殿下的事情了?

    皇帝一朝还京,大家都以为他要做什么了。结果似乎是除了给太子下葬、对西边用兵之外,再无其他。

    这朝政大事,仍然如往常一样,全权交付给公主殿下。他倒好,天天在熙宁宫练道修玄,虽人在宫中,照样不上朝。

    那闪着精光的精明小眼睛率先撞入眼帘。

    提灯的两个小太监识趣地站在门口等候。

    应昆缓缓走进堂中,仰望卫云舟,又拖着那细长的声音道:“臣应昆参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过他并未跪下,他也是皇帝身边红人嘛。

    卫云舟居高临下睥睨,声音浅淡:“夜雨行车,恐怕艰难。应公公来找本宫何事?”

    “不是臣找殿下呀,”应昆还煞有介事地纠正道,“是陛下要找您呀。”

    卫云舟恰在此时咳嗽了两声,举荷忙道:“应公公,公主殿下近日来没休息好,又染了病,要不,明早时候再……”

    那应昆却突然拧眉,厉声呵斥:“这是陛下的命令,你是何人!”

    “应昆。”卫云舟终于开口,眸底倏尔漂浮过层层流冰,“公主府中同长年宫一样,不得大声喧哗。”

    应昆吞声,被那气魄裹挟,只能低头道:“呃。”

    凶下人他可以凶,他也可以借由外面下雨不便等理由不跪,但是真要面对起卫云舟,他还是没有这个胆量。

    卫云舟起身问道:“今夜吗?”

    她站起身来,周身凌厉气度更甚。

    应昆只能讷讷道:“是,是。陛下叫您现在过去。”

    朝徽帝走之前还对他说了一句话,不管卫云舟在做什么,都要把她叫来。

    “哪怕是她在和那皇子待在一起,都得给朕把她叫来。”

    除却公主府上的人,鲜少有人知晓驸马不在府中。

    “那就走吧。”卫云舟答声,一边缓步走下台阶,“应公公稍候。”

    应昆被适才一惊,这才颇为狗腿地跟上去,还招呼自己的那两个干儿子:“愣着干嘛,还不快点为公主殿下掌灯?”

    “是是是!”那两个小太监扶正了自己的帽子,快步跟上卫云舟,却和他们的干爹一样受嫌弃。

    卫云舟蹙眉,道:“你们跟在后面便是。”

    小雨淅淅沥沥,这两个太监没轻没重地乱走,还要晃到她的面前来,惹得她更加心烦。

    这气氛到底诡异,应昆深知自己斥责公主侍女的事情得罪了她,赶紧又一脸谄媚地跟在卫云舟旁边,躬身说话讨好。

    须知他站起来本就没有卫云舟高,如今躬身下去,更是滑稽可笑。

    卫云舟似乎不太想同他说话,他只能挖空心思找些趣话来讲。

    都讲完了,卫云舟脸上仍旧是一脸淡漠。

    终于,应昆把皇帝告诉他的话给说了:“说起来,今天晚上还真是急事——陛下说,要是您在和驸马一起,都要把您叫来呢。”

    他终于看到卫云舟唇角有了一丝弧度。

    她笑了,“哦,哪怕是本宫和驸马在一起,他都要把我叫去么?”

    “在一起”自然是更文雅的说辞。

    应昆见卫云舟笑了,以为自己说了趣话,这才舒心下来。

    不知为何,借着惨败月光,穿过廉纤细雨,应昆好像看见卫云舟唇角压不下的弧度来。

    他觉得真是有些奇怪。

    嗯,公主殿下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才笑的呢?是因为做父亲的吃醋嫉妒吗?他不明白,他得回自己轿子上面去了。

    卫云舟索性让举荷跟自己同乘。

    举荷也发现公主殿下展颜而笑,她便好奇:“殿下适才可是想到了什么开心事情?”

    遇到是遇不到的,这种潮湿夏夜进宫去,任谁听了都不会觉得开心的。如此推断,公主殿下只能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卫云舟笑意盎然:“不,你知道,应昆同本宫说了什么吗?”

    “什么?”

    卫云舟转述给她。

    举荷诧异,心中骇浪滚滚。半晌她才回道:“是陛下想您了……或者说,陛下想先皇后了?”

    服侍过先皇后的老宫人都知道,当今公主殿下和昭懿皇后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偏过头,十分诧异。说完这句话,举荷便觉自己脸颊滚烫,不管怎么说,她都不应该这么说!

    她开始仓皇解释:“殿下,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卫云舟浅笑,“这两句倒是没说错,你还想说什么?”

    举荷看卫云舟似乎没别的反应,这才大着胆子继续说下去:“大家都传您和先皇后长得最像,您又是她的独女,陛下爱屋及乌……”

    举荷觉得自己这些话真是越说越奇怪,到了后面,她还是不做声的好。

    “原来如此,大家是这么觉得的啊,”卫云舟垂眸,纤长鸦黑的睫毛扑落,“那就有道理吧,不过你漏了一件事。”

    举荷疑声:“漏了什么?”

    “说什么都要本宫去。”卫云舟话音就停在这里,唇畔弧度开始凝固,“因为他需要我。”

    声音愈发冷冽,融入窗外渐渐瓢泼而起的雨帘。

    五脏六腑霎时倒沉,思绪纷繁,回忆一瞬逆流,终于定格在她幼年。

    她那时候很小很小,一次受惊哭得哇哇乱叫,奶娘嬷嬷宫女谁来都不好使,只有在母亲身边她才能安心。

    唐皇后自然是关心幼女,听到消息后便匆匆赶来照顾小公主。

    但皇帝也旋踵而至。卫云舟已经忘记皇帝用了什么理由,就让母亲跟着离开了。

    留下哇哇乱叫的小公主,声声哀恸。

    对此,唐皇后只有一句话留下:“他需要我。”

    朝政大事压得年轻的皇帝喘不过气来,他需要得到人的同情。

    从人的身边掠夺他想要的,是他的本性。他不这么做,她才觉得奇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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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7章

    夏日天气诡谲多变。

    适才还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过不了多时,天边乌云便翻滚起来,涛澜汹涌电闪雷鸣,一道白色惊雷倏然炸开,劈落本就摇摇欲坠的花花草草,余下一地零落。

    好在车夫经验丰富,成熟老道,驾驶的马车依然平稳。

    宫中太监知道今夜公主殿下要来,因着这骤然而起的暴雨,他们已经提前备好了雨具,只等卫云舟到达。

    终于,苍茫夜色中驶来两辆马车,提灯昏暗,光影曳动。

    “那肯定是公主殿下和应公公的车了!”一太监激动道。

    另一个连忙望去,道:“知道是,还不快点撑伞?”

    尽管三五个太监都争着抢着要做公主殿下的扶手之用,但卫云舟仍然是没有搭理他们,径直下了马车,微微蹙眉,道:“撑伞。”

    “是。”太监这才应声,然后互相使了个眼色,让对方去接待接待旁边的应昆。

    为了公主殿下冷落应公公,可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应昆一下车便被大雨浇头——他错误地估计雨势,如今帽子和鬓发都润湿了。

    只不过他不能表露不快,仍旧是要笑着给卫云舟引路:“公主殿下,陛下如今还在御书房中等候您呢,您先进去吧。”

    “嗯。”卫云舟没回头,径直走了。

    应昆这才开始呲牙咧嘴,开始劈头盖脸地责骂那几个小太监:“你们这些狗东西!见了公主就忘记我了?!也不看看这长久在皇上跟前侍奉的人是谁!”

    那几个小太监这才道歉,希望能够得到应昆的宽宥。

    嘴上道歉是道歉,这些小太监心里面可不这么想。陛下回京这么久,其实还是没做什么事情——饶是公主殿下如今成婚了,出宫立府了,但是这内廷一如朝野,将她视作某种程度上的真正掌权者。

    “去去去,狗东西,就知道你们没良心!”应昆骂骂咧咧,甩了衣服水渍,“我现在要去御书房!别挡路!”

    他嘴上说着要去御书房,但实际上也只是守在门口——朝徽帝特地叮嘱过他,只需要把卫云舟叫来就行了。

    他,就在门口就行了。

    适才嚣张跋扈的气焰,在路上便被这不绝的雨势消灭得干干净净。

    应昆终于走到御书房前,问那太监:“可通报了?”

    那太监恭敬道:“回公公的话,公主殿下适才已经进去了。”

    “嗯,好,我们就在这里等吧。”应昆说完,颇觉得自己有些狼狈。

    朝徽帝适才听见了那声尖细的通报声音,却没有回头。

    他今日装束有些奇怪。至少在卫云舟看来如此。

    适才踏入门槛抬脚时,她微微一怔,脚悬于空,稍稍平复了呼吸,这才进来。

    趁着停顿功夫,她戴上了那枚玉坠。

    书房中青烟袅袅,异兽香炉不断地递送着香薰气味,和夏夜潮湿气味混杂在一起,萦绕在鼻尖。

    皇帝今天晚上居然是着的一件对襟天仙洞衣,金银线绣了满袍满袖的吉祥图案;头上还戴着二仪巾。

    卫云舟蹙眉。他这是才从熙宁宫出来么?

    皇帝明明有足够多的时间换下这一身道服,可是他没有。像他最爱表现的那样,他是故意的。

    那么,她今天也就好好地陪着演一场吧。

    卫云舟心下了然,嘴角微微扬起弧度,叫他:“儿臣拜见父皇。”

    她来的时候,那太监甚至还通报了一声。皇帝仍旧是背对着她,站在台阶之上,看他身后那恢宏壮丽的山河画卷。

    闻言,朝徽帝这才缓缓转身,自上而下垂落,迎上卫云舟的目光。

    他的目光空洞而浑浊,配上那对襟褂子,一瞬之间卫云舟错愕,她真的会以为,眼前这人不是她的父亲,而是什么阴间鬼神。

    看来这练道修玄,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她暗自揣度,面上却是盈盈笑着。

    “如今不晚了,父皇叫儿臣来,一定有什么要事吧?”

    皇帝眼神飘忽,缓慢开口:“这么说来,若是无事,朕就不该叫你了?可真是新妇忘家。”

    他眉头紧皱成川字,言语之间毫不掩饰地表露。

    卫云舟继续笑道:“哪里的事!”

    “没有就好,”朝徽帝僵硬地扯动唇角,眼角眉梢忽而耷拉下来,像是蓄着无穷尽的哀伤,“你过来。”

    他开始了。卫云舟忽而心跳如擂,这是他最深谙的技艺。

    她故作天真问道:“过来?”

    朝徽帝点点头,目光示意旁侧:“到这里来,台阶上面来。”

    御书房中台阶高度虽然不比殿中,但仍然是有的——适才,皇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他是高位者,俯视低位者。

    但他今日想要做的不是这个,他示意卫云舟上来的同时,自己却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

    他从高位,走到低位,再缓步走到卫云舟身边,用尽一个慈父的语调,道:“你去台阶上面。”

    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她今日决计不会就范。

    卫云舟晃了晃头,相当为难:“父皇,您不在京中的时候,儿臣大可走上台阶;但现在您在这里,说什么也不好。”

    不同于皇帝眉梢蓄着的哀伤,她脸上一派天真,似乎这些话都像是发自纯然肺腑。

    朝徽帝愣了愣,的确,她说得也有道理。

    二人之间,三步之距——卫云舟能够看见朝徽帝的白发。

    岁月催人老。

    屋外狂风大作,雨势更加磅礴,轰轰然一声雷响,又是一阵倾倒银河般的声响。

    风也从未关紧的窗中刮入,飞扬起皇帝的发丝来。

    他也看见了那些闪着光的白发,脸上更加哀戚:“朕此去东巡,甚是哀伤。”

    “父皇有何哀伤都可告诉儿臣,倘使儿臣能够分忧解难,万死不辞。”她的官腔也是一套套的,表面礼数备至,却偏偏不中他最想要的。

    他刚刚看见那玉坠时,明显怔忡片刻——但是他却没有说起此事。

    朝徽帝叹了口气,“青青河边草,磊磊涧中石。青山不老,可朕已生华发……云舟啊,你说,父皇我究竟能活到几时?”

    他双眸中希图得到宽慰的感觉,愈发强烈起来。以至于此时此刻,称呼陡然发生了变化。

    可是她还年轻,她还有青丝绿鬓,纵那苍山青翠,她也可与之相对。

    她不会同情他。她温和地笑着,像是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父皇多虑了,如今您正值壮年,道士日日夜夜为您祈福,国中一片欣欣向荣——您自然万岁无忧。”

    朝徽帝的眼中霎时凝结成冰,他滚动喉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好像根本不懂他。明明长着和她一样的面容,她还是她的女儿,为什么就不能像她一样理解他呢?

    要是她的话,一定会来分享他的悲伤……

    窗外电闪雷鸣,乌云滚滚,任由时不时窜出的惊雷剖出一道雪白来。

    房中,朝徽帝重又开口:“这天气不太好,适合待在宫中,你那会儿在做什么?”

    他饶有兴趣地扬眉,恶意揣测着什么。

    哪怕她做了别人的妻,也要回来。

    卫云舟了然,好在那应昆嘴巴兜不住,为了逗趣她将皇帝所言说了,她才好对症下药。

    她莞尔一笑:“应公公来的时候,儿臣还在大厅里面呢。”

    不是预想中的情境,皇帝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轻微的异动,却被卫云舟收入眼底。

    就这么想要从驸马身边抢回来人么?那么她就告诉他,她当时什么事情都没有,很闲,没和楚照待在一起。

    让他的掠夺倏然落空。

    皇帝沉默顷刻,嘴角这才扯出笑来:“也好,朕没有麻烦到你。”

    击碎了,但她还要再反击——

    她脸上忽而出现羞怯的笑:“说起来,太医倒是给儿臣说了,若想怀孕,要避开大暑大寒,还有如今这种暴风雨雪的坏天气……”

    话音刚落,窗外又是一声巨大的闷雷惊响,几乎是压着句尾而至,炸开在皇帝耳侧。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看见卫云舟脸上笑容,他忽而明白这一切是真的。

    她脖颈上还戴着那玉,本来属于她母亲的玉坠。

    她不仅没有理解他的悲伤,还颇为喜悦地告诉他这备孕之事。

    她是闲着,闲着是为了躲这恶劣天气,才未与那驸马待在一起——

    朝徽帝终于觉得心中悲伤难以抑制,他静静地看着卫云舟,却见她眉尾带着儿女娇俏,似乎沉浸在迎接新生儿的喜悦中。

    那玉在烛光照耀下莹莹生辉。

    皇帝终于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眼前的人:削腰细肩、丰神冶丽,甚至那玉坠佩戴都相似至极,可是,可是……

    面对这熟悉面容,他终于忍耐不住,道:“你不像你的母亲。”

    “不像母亲?”卫云舟的语气相当诧异,“可是宫人都说,儿臣和母后至少有八分相似!”

    朝徽帝面色阴沉如水,他说的不是这个。

    窗外雨势愈加猛烈,风裹挟着暴雨,不停敲击着窗棂,声音如同鬼魅一般。

    卫云舟面上一直疑惑,她看皇帝不开心,甚至还主动像是撒娇一般道:“可儿臣明明记得,父皇之前说过,儿臣是最像您的孩子!”

    最像你的孩子,所以一点也不像她。

    皇帝眯着眸子,好半晌才道:“既然这样的话,那你更要记住,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应简单。”

    卫云舟弯眸而笑,像是不耐心听从教诲的小孩。

    但如今的笑意才是纯然肺腑,她知道,今日她赢了——她都可以预料到接下来他想要说什么。

    没从她的身上寻求到一点理想的安慰,便掉转方向。

    “你的孩子不仅仅是大雍皇室血脉,更重要的是,他的外祖父,是大梁皇帝。”他话音沉重,“眼下还并不是时候。”

    像是被提醒一般,卫云舟连连称是。

    终于,皇帝也累了,他挥挥手,示意卫云舟可以走了。

    但是卫云舟不依不饶:“可是父皇还没有说,今日您叫我来有什么事情……”

    今夜对峙,她赢得彻底。

    皇帝面色一如既往地阴沉,他闷声:“你走吧,无事。”

    “皇后啊,你这女儿,还真是泥塑木雕,铁石心肠,”他喃喃自语,“和你长了一样的脸,却完全反其道而行。”

    他颓然坐回圈椅上面,愈加烦心:唐禾以往只处后宫之中,却能够理解他的所有事情;而他一手替她的女儿加诸了重重身,让她摄政,让她风光——按道理,她应该比她的母亲更懂他才是。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乱子了?他皱眉,心中愈发难受。

    待到卫云舟一路从御书房走出,来到马车旁边的时候,雨已经开始下缓,风也平静,一切都逐渐有停下的趋势。

    举荷在车边等候多时,好奇问道:“陛下召见您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卫云舟嘴角噙着一抹得意的弧度,她顺手取下那枚玉坠,“本宫还告诉他喜讯一件,说正在和驸马筹备要孩子。”

    举荷大为诧异:“啊?”

    她可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事情!这要备孕,枣子莲子、还有灯笼等祈愿之物都没挂上呢!

    不过看公主殿下面上表情,她也便猜到了一二,想必是她说出来故意气人的。

    坐在车厢里面,归途坦荡,滚滚乌云已经消散,云破月出,渐渐地散落柔润的银色清辉。

    她得胜了。至今为止,卫云舟都还沉浸在这一片喜悦之中。

    他一定很后悔今夜召她进宫来。如今北边战事捷报频传,西边推进不利,想必他心中颇为不安。

    很可惜,她不懂,她刻意不懂——她本就不该分去他的所谓“哀愁”,实在是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所幸如他所说。

    “父皇,我不是最像你的孩子么?”她冷笑一声。

    他装可怜博取同情,在她的母亲身上管用,在她的身上可不管用。相反,她还要让他反过来承受。

    但这不是终点,这还不够。她敛眸,落在那枚玉坠上面。

    四只玉柱,缠连着中间的明珠——是缠连吗?更像是囚禁的枷锁。

    卫云舟向后仰去,靠在颈枕上面,脑海闪过许许多多人的影子。

    许许多多拥有过这玉坠的人影子。她们,都有过类似的命途吗?宫中是有邪祟,是谁呢?她微不可察地无声而笑。

    她知道,她最终会胜利的。她过往严苛是因为他,如今,该是为了自己,宽仁的时候了。

    仗停不下来,民怨沸腾……到时候,反倒是她的机会。

    ————————

    楚照:不在家但依然能够被老婆用上^_^参与感1000%

    卫云舟:嗯嗯希望人早点回来:)

    楚照:(摇晃jfql)你说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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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8章

    北境,恒陵城中。

    前日来的那个贵人没多待两日就走了——一大清早走的。

    和她们一起走的,还有虞家镖行的少东家虞上熙。

    一行人轻车简从,去往长岑。

    北漠一望平坦阔大,走出城外,紧接着便是风烟黄沙,虽然遮蔽双眼,但行路终究是比走过重峦高山要好得多。

    昨夜楚照同虞上熙交谈时,后者告诉她,这两州内倒是开阔草场,一旦出了长岑、靠近慎狄,地势便会变得险峻崎岖,深山老林纵横。

    两州相隔不远,不过半天功夫,便到了长岑境内。

    北漠两州州人本就时常交结,如今又有大敌当前,虞氏镖行的付出众人也都看在眼里——

    这位虞氏少东家,一路走来都受了相当的敬意。

    偶尔下车休息,便能听到如下的话:

    “少东家,这个把月来,可是辛苦您了!”

    “倘若以后有老妪我能够帮得上贵行的,一定要告诉我呀!”

    楚照和车厢上翠微、红枫等人俱是相视一笑。

    没办法,人家值得。

    不过楚照颇为讶异,她原本以为虞上熙只在恒陵城中受到众人敬重,不成想这一路上的城池,都对她敬重有加。

    趁着下车休整的时候,楚照便对虞上熙提起此事:“看来是我浅薄,没想到少东家真是走到哪里都吃得开。”

    虞上熙豪饮一口囊袋中的水,看向楚照,道:“殿下这是有所不知——长岑、辰州二州同气连枝,加之现在慎狄在前,闹得人心惶惶,大家更要团结起来,守护我们这一方土地了。”

    楚照点头,继而话锋一转:“可是,倘若今年这慎狄没这么凶猛,少东家应当还是受众人尊敬的。”

    闻言,虞上熙笑了起来,然后扎进囊袋,往自己的车驾上面走去:“我们生于斯长于斯,自然是要长长久久守护于此。”

    楚照敛眸,如今夕日蒸腾着初晴的黄昏,西天霞晕笼罩远方。

    她们还有一段路要走呢,大概能在日落之初、月升之前抵达军营。

    事不宜迟。

    果然如楚照所料,她们恰在星夜抵达军营。沿途凡被拦下,虞上熙便会出示自己的信物,然后即可通行。

    楚照不免歆羡:“少东家这一枚令信,可比我的管用。”

    “哪有的事?”虞上熙声音照常温和,“只不过如今是非常时候罢了。我可向傅二将军致信求了多久,才肯给我们镖行求来这筹措和运输粮草的差事呢度。”

    楚照不说话,只是任由弧度蔓延上唇角。

    说到底,她还是主动去求的。至于为了什么……哦,楚照忽然想起,虞上熙也是告诉过自己的。

    行至军营,气氛陡然变得肃穆起来。

    此前,虞上熙就已经提醒过楚照一行人:“镇北侯家家风森严,治军如同治家,军中规矩很多,待会儿进去,大家谨言慎行。”

    楚照等人应下。

    果然,还不等她们一行人靠近,那玄甲士兵便已经警觉地上下打量过她们许多遍。

    适才瞭望台上已经来信,说城中方向往军营这边来了两辆车驾。

    两辆车驾,那定然不是什么运送军粮的车队。

    是什么人?

    士兵上前一步,不等虞上熙开口,他便开口发问了:“此是北境军营重地,闲杂人等自应退避。不知各位是……?”

    语气不卑不亢,像是例行公事。

    也的确是例行公事。这为首的凤眼女人,恐怕便是那位名震两州的虞家少东家——不过十五年纪,便从其母手中接过镖行,使其重焕生机,挽狂澜于既倒。

    不仅如此,她还不吝惜钱财。大而言之,两州十余郡,如今还活着的人中,没有人不受过她的恩惠。

    包括这次军粮筹措,也是受了虞氏镖行的恩。只不过,这位少东家还从来没在军营现身过。前来运粮的,全是她的手下。

    至于她这身后站的贵公子,一看便知气量不凡,龙章凤姿。在他心目中,这气度也当仅有京中那些人才有。

    虞上熙含笑,她出示手中令信,并且略略欠身行礼,又用手掌指了指身后楚照,道:“在下虞上熙。至于这位,是雍国九皇子,亦是当今靖宁公主的驸马。”

    那士兵立时瞳孔收缩,双手抱拳行礼:“见过殿下,少东家。恕下官此前失礼。那么,下官现在就进去为几位通报吧?”

    她们还来得真是时候。

    “好。”虞上熙点头。

    言罢,那士兵便大步流星地走进营中。

    楚照这才悠悠开口:“看来这军营中的人果然不一样。假使换做我在别的郡城,那些守卫都要同我说上多久道歉。”

    “战事紧急,一瞬之间,连带着所有人做所有事,都讲求实际。”虞上熙淡声回复。

    其实今夜军营中的气氛已经不似那么森严肃穆,因着前日以少胜多大胜之故,两位将军便筹备了今晚军中庆祝。

    只不过现下还没到时候,大家都才从帐中出来,在空地上面生火。

    星子已经如棋般散落天际,盈盈照出辉光。

    傅季缨正坐在座位上面,愁眉紧锁,盯着桌案上面的战报。忽而一声传令至。

    传令军官进来,通报此事。

    傅季缨愕然,很是讶异:“你是说,虞少东家和……啊?”

    她愣了愣,前者她倒是想到了,并且受了别人这么多恩惠,总有一天是要再见面的;但是这靖宁公主的驸马跟着来了是怎么一回事?

    闻言,她觉得心中仿佛是有一万只蚂蚁爬过一般,让她相当难受。

    军官只以为将军没听明白自己的话,便道:“还有一位是雍九皇子,也就是如今靖宁公主的驸马。他跟着虞少东家一起来的,身后还有一男一女两个随从。”

    傅季缨:……

    嗯,还说两遍。

    “将军,他们说是来见您的,下官这就去把他们叫进来?”军官问道。

    傅季缨干声回答:“嗯,好,叫进来吧。”

    她忽觉自己的呼吸都浑浊凝重了几分。

    她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虞上熙;至于这雍国九皇子,她怎么听着熟悉?难不成是……

    此前傅季缨进过京,却没注意到过这位质子。

    “啧啧,”终于,她想了起来,摇头笑道,“看来人这一朝得势,立刻便从质子变成皇子了。”

    楚照一行人穿过军营营帐,发现他们面容上面都带着喜色,便不禁问旁边引路兵,问今日是不是有什么喜事。

    那引路兵声音粗重,回答道:“是啊,我们前日大胜贼寇。今夜按两位将军命令,传令摆宴庆祝。几位来得正好,特别是这位公子,定然要您知道我北境凶悍!”

    说罢,他还哈哈大笑起来。

    夜间晚风猎猎呼啸,时不时还有黄沙迎面,笑声尽数便被风声吞咽。

    楚照应下,终于他们走到营帐前。引路兵道:“傅将军就在里面。”

    楚照点头谢过,便径自准备掀帘而入,却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动了——翠微和红枫如今是随从,跟在她后面实属正常;至于这少东家,不知道怎么走着走着,也走到她的身后去了?

    楚照微微一笑,心下了然,索性不再停留直接走入帐中。

    傅季缨早就严阵以待:适才她听见帐门传来谈话声音,就又已经打起了精神。

    终于,她等到了来者。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着锦衣华服的,自不必想,这便是那位驸马了吧?

    见过,她见过的。

    楚照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进入帐中,而后虞上熙等人才跟着进来。

    众人竟然是尴尬地站在原地,互相对望几息。

    楚照假笑到脸都要僵住。不是,这傅将军是抽了哪门子的筋?居然就这么眼巴巴地和她们几个人对望?

    准确说,不是和她们几个人,只是和她,还有虞上熙两个人对望而已。

    傅季缨的眸光一直在二人身上扫视逡巡,停留却又不停留。

    楚照寻思自己也没和这傅将军结下什么梁子,她不应该对虞上熙意见大么?

    终于,第六次楚照和傅季缨凌厉锋锐的眼神交汇碰撞的时候,她想起来了。

    嗯,她不喜欢卫云舟,连带着这不就恨屋及乌了?楚照微不可察地撇撇嘴,都怪虞上熙。

    适才出发的时候,她还谑谈说什么,“驸马您要是同我一起去,可便要把这位傅小将军气坏了了。”

    结果走到军营门口,虞上熙介绍楚照第二个身份便是驸马。前后看来,很难不让人怀疑她就是故意的。

    “咳咳,欢迎几位,”傅季缨面色颇不自然,和她那一身干练的红银色将装丝毫不衬,紧接着她缓缓走至几人面前,“这些时日,很受了少东家照顾。”

    明明是道谢的话,楚照怎么都觉得听着别扭?

    反正傅季缨不和她说话,她便大胆地看,却发现她眸光中带着躲闪,明明在同虞上熙说话,那视线从来没有凝实过。

    嫌弃人家走镖出身不好,结果到头来还是要仰赖人家——这种事情,的确很让人尴尬。

    不敢看。楚照忍住笑意吞声,以防吸引注意。

    虞上熙表情依旧淡定:“守护北境,守护一方百姓,不仅仅是镇北侯家的责任。”

    “少东家说的是,”傅季缨面色稍霁,她终于艰难地完成和虞上熙的对话,然后看向楚照,“说起来,我还没有同驸马说过话呢。”

    楚照虽然吞声而笑,但是嘴角上面有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让人一看就知道她刚刚在偷笑。

    见傅季缨目光投落过来,她这才强自压下笑的弧度,咳嗽两声:“久仰傅将军大名。”

    “久仰?”傅季缨同楚照说话时自然多了,“季缨也久仰您已久了。”

    这回轮到楚照惊讶:“啊?”

    自然多了,也坦然多了。

    “在下一直好奇,靖宁公主的驸马长什么样子,是什么人呢。”傅季缨眯了眯眼睛,微微笑道,“原本以为她同谁成亲都是下嫁。不过公主殿下还是聪明,竟然选了一位皇室子弟。”

    傅季缨的眸光开始变得愈发锋利,似乎想要剜开眼前人面皮看看,除却外在,还有什么能够吸引人的东西?

    她的确没有料到,卫云舟会选择同这位雍国来的质子成亲。但细细想来,也是情理之中——反正嫁给谁都是下嫁,如今大梁同雍之间实力差距也已经不似往昔,总比嫁给朝中那些世家公子好。

    按傅季缨有限接触、还有兄长教诲,她觉得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楚照敏锐地觉察出傅季缨话中别的意思,搪塞道:“圣上赐婚罢了。”

    “嗯,圣上赐婚。”傅季缨重复一遍,便转身缓步行至自己案桌旁边,“各位今夜来得正好,军中有宴会,就留下来庆祝吧。”

    声音沉闷,丝毫不像是有喜色的样子。

    楚照一直盯着她小臂处的银纹铠甲,上面还有一朵三叉莲。

    虞上熙缓缓开口:“虽然胜利了,但如今还不是庆祝的时候。”

    声音肃冷。

    傅季缨这才转过头来,眸中寒霜凛凛:“事关行军打仗,少东家倒是不必担心季缨的决策。”

    气氛霎时又变得剑拔弩张起来,好在有人率先服软。

    虞上熙笑道:“上熙只不过随口一提罢了。那么,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么?”

    一到军事相关,傅季缨适才的尴尬脸色便已经全然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坚定。

    “筹措军粮、调度运送都是你在管,”她背对虞上熙,看着身后那一张巨大要塞地图,“其实我们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虞上熙微微颔首:“所以,这便是今天晚上设庆功宴的道理么?”

    “是,”傅季缨矮下头来,开始焦躁地踱步,“虽然如今节节胜利,但北境守军已经伤亡惨重。粮草如今勉强还能稍作坚持,但这人数始终是个大患。我们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如不能再一鼓作气将贼寇赶走的话……”

    到了这时候,楚照终于明白。

    虽然军中一片喜悦氛围,庆祝最近一次以少胜多的大捷,但主帅帐中却已经在忧愁下一仗。

    “我害怕他们提不过气来,慎狄完全没有撤兵打算,”傅季缨叹了口气,“我同兄长商议,便出此设庆功宴之策。只是不知道下次慎狄进攻究竟是何时。”

    “朝廷,”傅季缨忽而沉沉开口,然后锐目重又扫过楚照身上,“迟迟不肯派兵来。”

    楚照被她莫名其妙的一眼看得心跳。

    我他爹的,找我干嘛。

    不过也是,这一行人中也就楚照最具代表性,要是被她瞪上一眼能缓解紧张气氛,楚照还是愿意的。

    虞上熙上前走到傅季缨的身边,二人身高相仿,只不过傅季缨要稍高一点。

    “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了,一切事情都会有定数的。”她安慰道。

    傅季缨偏过头看她:“那就借少东家吉言了。”

    恰在此时,外面响起一声铜角声音。

    庆功宴开始了。

    “走吧,出去了。”傅季缨一扫适才的哀戚愁容,换上一副信心百倍的样子,大阔步走出帐中,“你们都随我来。”

    还真是善于转变,楚照还以为这傅将军是个死脑筋呢。

    她同虞上熙走在后面,幽幽开口:“我还以为她会一直保持那副表情。”

    “那倒不会,”虞上熙和楚照并肩而行,“只不过她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当然,如果改变了的话,那更好。”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楚照只能赞同。要是能够收服此人,定然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楚照“嘶”了一声,几人开始向空地上面走去。

    星光漫天,薄薄云层像一层纱幔轻覆于夜晚苍穹;其下,则是四处星散开来的篝火堆。

    北境苦寒,饶是庆功宴也没有多么华丽,但这已经是他们能够设计出来的最为隆重的宴会。

    历年来,将士们从来没有有过这种以少胜多克敌大捷的经历。

    黄灿灿的火光熏在黝黑的脸上,烘得人暖洋洋的。

    傅季缨招呼楚照等人落座在搭好的几案旁边。

    “上酒,上酒,”她笑得相当畅意,指挥士兵道,“这位是虞家镖行的少东家,我们能坚持到现在,她和她的镖行都功不可没!”

    “嘿!”士兵雀跃,竞相跟着夸赞,“是啊是啊,少东家功不可没!去岁我在家,媳妇还给我说了少东家的事情呢……”

    “我也是!”

    一坛坛的美酒搬了上来,众人开始豪饮——尚不能鲸吞,如今粮草都要靠镖行帮忙,他们自然也只能喝了。

    傅季缨并未介绍楚照。为将者,她更深谙军中心理。

    本该是由朝廷出面调度粮草、支援兵马,如今一处都没有捞着,还让北境守军死伤惨重,如此危难,大家早就对掌权者心怀不满。

    他们距离京师远,只隐约知道有个朝徽帝,整日醉心练道修玄。让他们直白感受到此事的,还是几年前的一次城防修筑。

    工部明明已经将材料清单拨了过来,他们却从来没有见过材料。后来一打听,原来是被有心人截断,拿去修建皇帝的炼丹所、修道宫去了。

    要是无事还好,偏偏那一年就有事——北境守军那一年大败,而镇北侯傅老将军就是在那一年殒命。

    “好了好了。”傅季缨站起身来,平息军中吵嚷,道,“今日庆功宴,就是为了庆祝我们的壶关大捷,倘若贼寇再犯,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灼灼火光跃动在她开阔的眉目上面。

    霎时间群情激动,跟着重复:“有来无回,有来无回!”

    还有几声嚎声,豪壮之气,直冲霄汉。

    这便是沙场,这便是军旅。楚照眯眸,小口啜饮品咂着酒液,眉心却不由得皱了起来。

    美酒,美酒,这后一个字她看还是算了吧?只不过边境苦寒,交通不便,如今又和慎狄开战,贸易更是艰难,有的喝就不错了。

    她们坐在几案旁边,一边饮酒,一边观看将士们上前表演。傅仲庭此前一直因为行动不便,不怎么露面,但见营中难得如此气氛,他也便摇着轮椅出来,和大家一起欣赏。

    唱歌跳舞,能者俱上。

    终于酒至酣处,傅仲庭忽而道:“说起来,小妹你不是会奏琴么?为兄许多年不曾听过你奏琴了。”

    她和傅仲庭的眸光交汇,眼中透露着犹疑。

    很显然,她不愿意。

    虞上熙恰好坐在她的旁边,便道:“是啊,季缨从小便会奏琴。不知这军中可还有琴?”

    傅季缨撇嘴,这才道:“还在。”

    言罢,她便大手一挥,示意一士兵去将自己的琴取来,“正逢今日庆功宴,那便奏上一曲。”

    楚照不觉一阵好笑,看来这将军其实还是好忽悠的。

    她也得盘算盘算,怎么借由卫云舟的名头套路套路这将军了。

    两个士兵一路小跑,捧来将军的钟长琴,放在案头。

    所有人俱是噤声,聚精会神地看着她。

    他们一直听说有这琴的存在,可是却一次都没有听过!

    傅季缨静心,深深地呼了口气,扬腕动指,开始拨动琴弦。

    乐音骤然响起,便是金戈铁马、慷慨激昂之气。

    场中众人俱是惊讶,英豪之气顿涌上来,跟着击节而和。

    场中空旷,不曾有梁可绕,一曲毕后仍旧荡气回肠,漫溢四周。

    “诸位,尽兴!”

    “尽兴!”

    月至中天,篝火渐渐散去,将士们开始归营,人人胸中都怀着对美好明天的憧憬。

    这傅小将军真是神人,创下傅老将军都未从有过的胜绩——他们一定还会胜利的。

    只余下几个换岗不休息的士兵,开始慢悠悠地收拾残局。

    傅季缨面上一直带着的和煦笑容,随着星光隐没,也渐渐地从脸上消散。

    这更像是一场最后的狂欢,她还能坚持几时呢?

    想了想,她还是准备先安置一下今日的访客,刚刚来到楚照跟前的时候,却一路小跑来了个士兵。

    看他身上穿着,是看守粮仓那边的。

    “将军,将军!有情况!”守卫十分谨慎地左顾右盼,确认旁边没有别人后,这才说话。

    傅季缨心中本就郁气凝结,此刻更是紧张起来,不过她仍然面色不显,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传令兵一脸忧心忡忡,教人见了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是这样的,将军……”他压低声音。

    楚照同虞上熙等人站在旁边,眼睁睁看着适才还淡定的傅季缨,眉心逐渐拧成一团。

    她开始变得不可置信起来,问道:“真有此事?”

    “是,是,将军,”他声音压得更低,“我们今日准备后两日的粮食,便发现了此事。”

    傅季缨摇摇头,恍若神魂都被抽离一般,“我去看看。”

    傅季缨没有再理会楚照等人,径直往屯粮仓去。

    那传令兵路过虞上熙时,颇为诡异地看了一眼虞上熙,又不小心和虞上熙对视一眼,他忽觉双腿一软,连忙低下头往前面跑去。

    生怕自己跟丢了傅季缨,这虞少东家要把自己怎么样一般。

    这么明显的怪异眼神,她们都注意到了。

    楚照斟酌开口:“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是粮仓方向,”虞上熙凝望着远去背影,一字一顿道,“这期间,军中所有粮草,都是由虞家调度、输送。”

    红枫终于开口,提议道:“我们也跟过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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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g??i mua: V? MINH, 24/11/2023 07:50

    第179章

    粮仓门口站着两条面色黝黑、五大三粗的汉子。

    他们单手执戟,各自分列两侧,目光灼灼地看着这后面跟来的几个人。

    虞上熙对着他们略略拱手,道:“二位可否让我们进去?”

    其中一个道:“进去吧。”

    楚照微微展眉,看来这傅季缨进去时,还吩咐过。

    如她所料,几人进去之后,那两士兵立时就将长戟交叉,阻断了其他人进来的念想。

    明明是在粮仓中,却没有楚照心中所想象的仓廪殷实、米粒遍地的景象。

    相反,空空的粮袋随处堆放,倒在地上连一颗多余的米都没有。

    虞上熙小声道:“这些粮袋都是由我们拿来的。”

    无怪乎傅季缨忧心忡忡。仅仅靠着镖行筹措,又兼以山高路远,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傅季缨如今站在数十袋粮袋旁边,口子已经打开,露出里面白花花大米。

    但气氛凝重焦灼,适才通信的士兵一直低着头,站在傅季缨旁边,一句话都不说。

    傅季缨沉默良久,缓缓道:“都看过了吗?”

    那士兵的头压得更低:“都看过了,这些下面,全部都是,全部都是沙子……”

    闻言,在场所有人的俱是一惊。

    楚照陡觉遍体生寒,冰凉刺骨。她大概扫了一眼那些粮袋,数量很多,想来大概也可供士兵吃上一些时日。

    “是今天才发现的?”傅季缨皱眉,她动作迅速,伸手没进那些白花花的大米,紧接着便挑翻出来粒粒黄沙。

    粒粒黄沙,这质感她熟悉得很,便是驰骋疆场时扑面而来的那些黄沙。

    那士兵急忙道:“适才宴饮开始之前就发现了。只不过担心打扰将军,更担心扰乱军心,故此下官没有来报。”

    “知道了,你做得好,”傅季缨揉了揉眉心,脸上烦躁更甚,“为什么今日才发现?”

    虞上熙继续小声向楚照解释。

    这镖行送粮也不是天天送到,隔几天甚至隔十几天的都有。如果间隔时间长了,那么便会多送些来,以供多日之需。

    显然眼前这批冒充的“粮草”,就是趁着这个时机来的。

    现下正是危难之时,哪怕这些“粮草”表面之下的黄沙都是真的,她们也已经坚持不了多久。

    可是现在连最后的防线都被击溃。

    “那次送来了好几大车,前前后后进了粮仓里面,我们便没有立即检查。”他解释,“现在想来,一定是那个时候我们疏懒了……”

    傅季缨冷笑一声,道:“你不用着急归罪疏懒,这可不是短短二字便可以解决的问题。”

    这举措相当冒险,白米下面堆黄沙,无人作为内应是不可能的。

    不过短短几日时间。那次运粮之多,傅季缨也有所耳闻。

    “本将知道军中有细作,只不过没想到细作是在做这种事情。”她眯眸,“这细作倘若是慎狄的人,那我军底细已经给他们知道干净。”

    那士兵的头埋得更低,但仍旧不忘请示:“将军,那,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他还用眼角余光不住地去瞟旁边的虞上熙。

    少东家此时还能派上用场吗?可是,这批出了问题的粮草也是虞家的人送来的!

    是祸吧,别人又兢兢业业、自掏腰包送了那么多那么多久;是喜吧,如今最紧要关头又闹出这种事情来……

    饶是楚照不是直接相关人,她都觉得尴尬。

    没想到这唱筹量沙之事,竟然实打实地发生了。但最可惜的是,它扰乱的是自家军队的心。

    傅季缨敛眸,寒凉的目光扫过那些粮袋:“先封锁消息,不要让军中任何人知晓此此事。”

    士兵抬头:“遵命,只是……”

    他还在犹疑。

    “本将知道你在想什么,”傅季缨回头转身,面向楚照等人,“封锁了消息,这才好让细作出来得意得意嘛。”

    士兵豁然开朗,频频点头后大踏步出去。

    傅季缨一步一步,慢慢走到虞上熙身边,锋锐的目光依次掠过二人:“这事情要是传出去,少东家的惨淡经营,可就要名誉扫地了。”

    “还有您,”傅季缨也没忘记楚照,“如果事态不妙,还是早做打算回去了的好。”

    还真是句句带刺。

    虞上熙挑眉,问道:“难道傅将军就不关心是谁做的?”

    “我当然关心,只不过现在关心是谁做的没用,眼下正难在从哪里找回来!”终于,傅季缨的音量变得高亢起来,逼视虞上熙。

    只不过虞上熙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每次车队出发,都会有专人检查。”

    话音刚落,傅季缨面上瞬时柔和下来几分。

    楚照看明白了,也听明白了。虞上熙这是在说细作在路上,不在源头呢。

    沉默片刻后,傅季缨还是道:“专人是你们的人,这运粮的也是你们的人。”

    “专人是我信得过的人。”虞上熙面无表情地补充。

    傅季缨摇头,叹了口气。

    虞上熙说得很对,也的确劳烦她许多。筹措调度军粮,本靠一镖行之力供大军军需,已经是难事。短时间内又找不到那么信得过的人,这护送军粮又需要人,想必乱子就出在这里。

    中途被有心之人做了手脚。但坏就坏在人数太多,大家都不知道究竟是何人经手了这批被替换掉的军粮。

    忽在此时,门口又传来一声通报声:“报,报!将军!”

    傅季缨将原本欲说的话吞了下去,朗声问道:“何事?”

    “是运粮的车队来了,但是,但是很少。”门外声音逐渐低沉下去。

    喜色才上眉头,紧接着便压了下去。

    傅季缨一边惑声“很少”一边走出仓门。

    其余几个人连忙跟上。

    “是,是,这次那走镖的说,路上遭劫了……”士兵低声道。

    虞上熙随口问道:“走镖的人是谁?”

    士兵大概描述了一下来人长相。虞上熙轻轻点头,面向楚照,道:“昨夜殿下还在他的房间休息过呢。”

    原来是他。

    楚照心中霎时警铃大作,须知这人从一开始就不安好心。但是眼下他的出现,又会意味着什么呢?

    “叫他过来,到帐中去。”傅季缨皱起眉头。

    楚照终于开口:“为何不就在此地见他?”

    傅季缨正欲发作,对上那双清明润泽的桃花眼时,她还是止住了。

    嗯,她忽然有点懂了,懂那位公主殿下了。

    把那些黄沙运来的,不也是走镖的人么?

    她同意了楚照的提议,但虞上熙的面色逐渐有些青白。

    这两个人便就在她的面前,毫不避讳地怀疑她们镖行的人。算了,如此说来的确是她理亏。

    “走吧,我们去里面等候。”须臾,傅季缨开口。

    很快,虞维便被带来:他现在蓬头垢面,头发一绺绺地披散着。

    他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地上,似乎连人都没有看清,就忙着膝行到几人身边仰起头,干声哀嚎:“将军,将军,我们镖队在那虎头坡被人拦下了!”

    虞维面色苍白,上面沾染了尘灰。他仰头的时候,两行清泪从浑浊的脸颊上面滚落:“将军,将军……哎,大姐?”

    他愣了愣,移开眼神的时候,看见旁边的虞上熙。

    “嗯。”虞上熙应声,算作打招呼,“你且继续说,不用在意我。”

    虞上熙出现在这里他不惊讶,他惊讶的是旁边那锦衣华服的贵公子——他原来是和楚照见过面的,一见面便留下深刻印象,此番再见更不会忘。

    这楚二殿下怎么也跟着来了?

    尽管疑惑重重,虞维仍旧心知当务之急还是把粮草遭劫的事情说了。

    “将军,这一批粮草恐怕是这个月最后一次运来……按原本计划,这次同上次的一起,应当是要供大军到下个月的。”虞维哭丧着脸,“可是我们镖行也就只有那么多人,这两个月来我都在做筹措的事情,最后苦于没人,在下才亲自运送。”

    他相当愤慨:“只不过我从来没有走过这里,又念在大家常常走过,便自告奋勇来了,哪里知道在那虎头坡就被劫走了粮草!”

    傅季缨闻言大怒:“没想到在北境治下,竟然还有这种盗贼!”

    虞维看她生气,连忙道:“将军勿忧,将军勿忧!不幸中的万幸,就是这次由在下送来的粮草并不够多,那些盗贼匪寇劫走了,也不会有太多影响。大不了在下和大姐一起再去一趟……”

    粮仓中骤然鸦雀无声。

    虞维是跪着认罪,几人高大的背影挡住了身后空空的粮袋。

    楚照不做声,只是眼神掠过虞维的脸,霎时间二人目光交汇。

    虞维隐隐从楚照眼神中读出别样的意味。他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唾沫,蜷缩了下手指。

    说起来,这楚二殿下此前还答应过她事情呢。现在过来,是不是想着来兑现什么?

    细密的汗珠从紧裹的袍袖中渗出。

    傅季缨的声音忽而低沉下来,道:“恐怕艰难。”

    虞维诧异地抬起头来:“啊?”

    傅季缨盯着他堪称脏污的脸,一字一顿道:“眼下,我们粮草已经坚持不到三日了。”

    话音刚落,虞维便不可置信地晃过脑袋,傅季缨还颇为体贴挪开了身体,让他看向身后。

    看向那些表面鼓鼓囊囊的粮袋。只不过有一袋已经倾倒而出,米粒覆盖在层层的黄沙上面。

    相较之下,大米少得可怜。

    虞维惶然回头,对上虞上熙、傅季缨的视线,联想到此前傅季缨所说的“坚持不到三日”,他呆呆望着剩下那数十袋粮袋。

    他问:“这么说来,其他的也是这样吗?”

    “嗯。”这次是虞上熙答话了。

    虞维战战兢兢,双腿颤颤,面色霎时间变成灰黄色。他哆嗦着唇,艰难开口道:“那,那怎么办?”

    这句话他不是问的傅季缨,而是问的虞上熙。

    瞒不了多久,因为坚持不到三日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虞上熙身边,旁若无人一般说话:“那我们岂不是……我来的时候听说,今夜有庆功宴。”

    升米恩,斗米仇。

    要是虞家能够一直供给下去,直到北境守军完全彻底将敌人赶走,这件事情也就这么算了,事后还能再立一个好名声。但是如今看来,已经是相去甚远。

    他们虞家运来的粮草出了问题,能够坚持的时日已经无多。

    虞上熙摇摇头,叹了口气:“不知道。”

    虞维眼神顿时变得坚定起来,道:“你应该做决断了!”

    傅季缨却忽而冷笑一声,走到二人身前,问虞维:“少爷,你打算让你的姐姐做什么决断?”

    视线冰冷恰似凝霜,仿佛冻结了虞维的喉咙。可是他还是要说:“我想,我们虞家人应该离开这里。”

    “虞少爷说得很对,你们的确应该离开这里,”傅季缨的视线越过众人,最后落在虞上熙身上,“不过几日功夫,你们便会被摒弃了。”

    楚照骇然,感受着逐渐降下的气温。

    “所以,快走吧!”傅季缨忽而振臂一喝,面色变得严峻起来,她要赶人,“你,你,还有你们,全部都出去!”

    她一口气指了所有人,并且做推手状:“全部都出去!”

    楚照等人同虞维一起,最先被赶出去;只不过傅季缨偏偏又在虞上熙那里吃了苦头。

    “你怎么不走?”傅季缨咬着牙,沉声质问。

    虞上熙盯着她,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你不应当这么赶我走。”

    “凭什么?”

    虞上熙哑然,她似乎的确找不到话来说,索性道:“凭我比你大。”

    “原来是长辈。”她阴阳怪气地撂下这一句话。

    但这句话当真管用,傅季缨没有再执意赶走虞上熙,而是让她留了下来。

    楚照则是同虞维一起出来了。

    一出仓门,虞维的战栗便消停了许多,他让楚照跟着他去空地转转。

    “殿下,好久不见,我们聊聊吧。”他的声音中带着极其浓重的哀戚。

    像是在哀戚个人命运,又是在悲伤家族的前途。

    楚照答应了他,并且留下了红枫、翠微。

    毕竟还是在军营,料虞维有什么别的意图他也不敢做什么。再说了,楚照认定,她出现在这里,是他没有想到的。

    相反,他还应该巴结她才是。

    所幸楚照所想的是对的。

    二人缓步行至空地,虞维的声音便愈发悲怆起来:“殿下啊,在下终于见到您了。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您还摇身一变成了公主驸马。”

    他说她开心,前途坦荡。那么他就不开心了。

    楚照微微一笑:“所以少爷可是有什么难处的?”

    虞维摇头继续悲叹:“对啊,是有难处!想必您刚刚也看见了。”

    终于,他絮絮叨叨地开始说了起来。

    虽然镖行讲义气,虽然两州同气连枝,但是虞家大可不必费这么大的气力帮助北境守军。

    “要知道,这明明是朝廷该做的事情。让我们一个镖行来做,简直太没有道理了,”他的声音透露不满,“可是长姐非要这么做。”

    楚照故作诧异:“可是我听他们说,如今正是危急存亡的时刻,如果不抵御慎狄的话,北境便会生灵涂炭呀。”

    虞维皱眉:“只不过是他们为了鼓舞士气说的话罢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说都不会那么严重的。慎狄秋季南下,掳掠了人即走,年年如此,从不例外。”

    楚照“哦”了一声。看来这少爷对此事颇为熟悉。

    他又说起了自己这两个月的辛劳,往返各地帮助筹措军粮,和那些州郡太守、富豪米商打交道的事情。

    “哎,我苦就是我苦,不过是为了帮助长姐,不过是为了我们虞家的声誉,就为赌最后胜利,可是眼下胜利已经变得渺茫。”

    沉默几息,他见楚照不答话,便忽而站定,转身过来看着楚照:“二殿下,长姐自私了那么多回,这次,我也想要自私一回了。”

    你自私什么?

    楚照点头:“说来听听。”

    “她这两个月来几乎用光了账上所有的银子,实在是缺少当家之范!”虞维开始变得愤愤不平起来,“没办法,她要这么做的话,只会连累我们所有人。”

    楚照忽而警觉起来。

    “那你打算怎么做?”

    虞维说得情真意切:“她毕竟是我的长姐,我也是虞家的人,只不过这次我要独身逃走了。”

    长姐以一己之力拖垮了他们家,他又不能反抗,自然只剩一条逃命的路了。

    “逃命?”楚照皱起眉来,“你我之间的协议还没有了结呢。我此行,便是为了那玉。”

    协议?虞维眼睫颤动,沉默几息后才意识到楚照说的什么。

    他想起来了,当初他的确给楚照送去过玉……只不过最近太忙,局势转变太快,他已经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了。

    “殿下还在找那批玉的下落吗?”他斟酌片刻后开口。

    楚照微微颔首:“正是,不知道少爷可还知晓?既然你要走,我可以给你安排前程。”

    虞家马上就要在北境失去曾经威望,他又不能继承家业,眼前这位殿下代表的可是京中富庶、不同于这苦寒之地的截然不同的生活!

    他当然心动了。

    吞咽了口唾沫后,他开口道:“那批玉下落不明。自从我窃走其中一块后,长姐她更是谨慎地防守,她为了给这北境守军筹措军粮,变卖了不少资产,可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批玉。”

    亦即是说,哪怕是着急用钱,虞上熙都没有动用那批玉吗?

    “上次你随信附赠的那玉,”楚照睨了虞维一眼,故意在此处停顿,“我叫玉师傅看过了,说除了名贵,没有特别之处。”

    虞维眨眨眼睛,观察了阒静四周,这才又压低声音道:“那批玉数量众多,一时半会也找不到特殊的那块。我猜想,正是因为长姐还没有找到,便不舍得将那批玉变卖。”

    “原来如此,”楚照点点头,“看来少东家瞒着我的事情太多了。”

    虞维叹了口气,道:“她从来就是这样的人,一点都不会接受旁人的意见。如今我已经彻底放下,在恒陵城中是不可能给男子立足的机会,我只能离开。”

    彻底放下?楚照在心中默念这四个字,愈发觉得虞维好笑起来。

    他可没有彻底放下。只不过这戏她还得演下去,她还没有问出关键事情来。

    “少爷打算现在就要走了么?”

    她还要给他安排前程呢,自然要掌握好他的踪迹。

    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康庄大道,谁愿意守在这种艰难的地方当那劳什子少东家!他也想去体验一下不受屈辱的人生!

    虞维迟疑片刻,道:“不,这两日恐怕不行。”

    楚照状似无意问道:“可是要收拾东西?”

    “东西倒不用收拾了,”虞维声音冷淡下来,“我在这里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不等楚照说话,他便重又开口:“殿下,感念您的恩德,眼下我回去就帮您去寻找那批玉的下落。五日之后,我们在延城城西的客栈见面。”

    “好。”楚照答应下来。

    一切似乎都安置妥当了,虞维这才舒心下来,又千恩万谢地说了些话,这才离去。

    楚照适才面上挂着的温和笑容,这才一点点地压了下去。清辉衬在她的身上。

    大祸临头,各自飞走。飞走前,还不忘捅自己姐姐一刀。这虞维果然是一点没变。

    尽管楚照此来并不是完全为了那玉的下落,但是这玉已经成了她的武器,收割信任的镰刀。

    在虞维眼中,这楚二殿下一直都对那批玉有莫大吸引力。倘若只是空口白牙说了,他定然不信。可是这楚二殿下次次致信与他,次次提及。

    不可能不重要。

    如玉壶一般的明月高悬着,逐渐向西边坠去。

    四下愈发安静起来,楚照一边踱步,一边摩挲过手上串珠。

    真有意思,这个虞维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偷了粮草,还是勾结慎狄,还是想要借她对玉的莫大兴趣牟取利益?

    抑或是……三者皆有?

    她漫步到了更宽阔的空地之上,这边篝火还没有完全熄灭。

    一如无边的夜色,开始显露其下可怕的峥嵘。

    军中缺粮的传闻,不胫而走。

    快到天明时候,虞上熙终于找到了楚照,她身边的篝火也已经彻底熄灭了。

    “您怎么在这里?”虞上熙的语气中难得出现抱怨,“可是让上熙一阵好找。”

    语气中带着和缓的喜气,一听便听出来了。

    楚照也便跟着逗趣:“少东家可别对本驸马说后面一句话。”

    嘶,毕竟是有妻子的人了。

    虞上熙何等聪明,片刻失言后便哈哈大笑:“驸马多虑了,这公主殿下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能够看见我们两个现在在一起,也不能听见我们说了什么。”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再说君子论迹不论心,”楚照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万一这军中有什么她的眼线回去告状怎么办?我可百口莫辩。”

    虞上熙会意,淡淡道:“是啊,就怕这军中有可恶的告状公。”

    气氛顿时松缓下来不少,东边也渐渐起了霞色。北疆日出不似京中一边织锦颜色,反倒是更醇厚、更苍茫。

    是被经年累月的黄沙所渲染出来的。

    “少东家怀疑谁?”楚照直接挑明。

    虞上熙笑了笑,却道:“这军中细作多,昨夜半夜之后,便有了缺粮的传闻。”

    “我那弟弟,上半夜的时候就离开了。”她语气森冷下来,其实是回答楚照上一个问题。

    楚照侧过头瞥她一眼:“他在不在,都不会影响。”

    “你说,这一直负责筹措调度粮草的人,怎么会让粮草被人掉包呢?”她笑了起来,“时间次次撞上,岂不是弄巧成拙?”

    从扑通一声跪地起,虞维便在为自己开脱。

    哪怕是同楚照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不忘记强调自己不曾参与这军粮运输。

    “不直接参与,又不是不参与,”楚照凝视着地平线冉冉升起的红日,“他还说,五日之后,同他在延城城西的客栈见面。”

    虞上熙会意:“看来,这抓到的第一个有名有姓的,便是上熙认识的呀。”

    说着,她便上前拍了拍楚照的肩,道:“夜里我同傅将军说过了,她说,还有挽救的余地,要我们抓紧时间。”

    “虎头坡是一片平地,我们大梁境内并不如慎狄境内深林纵横,倘若他说的是真的,我们还能找到粮草。”

    “就怕他说的不是真的。”

    虞上熙却立时答道:“不是真的,也照样会有痕迹。”

    眼下正是危急关头,除了将粮草找回来,没有别的办法。

    “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

    楚照一阵无言,不过这也正是虞上熙的作风。

    既然是去虎头坡寻找军粮下落,几人便直接骑马去了。

    楚照担心留下翠微一人不好,索性便让红枫带上翠微共骑一马,为此还引来虞上熙的嘲笑:“殿下未免太不放心傅将军,把翠微姑娘留在将军帐中又如何!”

    “不行,她可是公主驸马的侍女——”楚照煞有介事道。

    翠微点头如捣蒜:“就是就是。”

    但是让翠微没有想到的是,这她还没嫌弃这个有病的,红枫还自己开始别扭开了:“翠微姑娘,还请你好生坐着。”

    她们竟然还能拌嘴一路。

    到达虎头坡的时候,时候还算早。

    东边霞光泼洒漫延,在尽处同黄沙合为一体。

    虽然虞上熙也曾告诉过楚照,这虎头坡是一片坦途。但到的时候,楚照还是惊讶片刻。

    的确是一马平川,中间有开辟了条沙砾小路,旁边有的没的生着一些花花草草。相较于别的地方,虎头坡都能称得上一句“苍翠”了。

    极目望去,平坦地势终于起伏,在平地上面突出一个兽头来。大抵便是此地得名的原因吧?

    这些浅淡的绿意,在北境已经实属不易了。

    “走吧,我们找找,看看这周围……”虞上熙翻身下马,开始掣着马头,沿着那条沙砾小路行走。

    按她的说法,运送粮食到军营的路有很多条,虎头坡是其中一条。

    “粮车途经这里的次数还挺多,”她一边仔细地看着路上印记,一边解释道,“这里地势最为平坦,最容易行车。”

    楚照笑道:“既然最容易行车,那岂不是大家都走这条?”

    “是啊,这也能被劫?”虞上熙似笑非笑,“我只不过一直没有亲自督送罢了。他倒好,便以为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太阳渐渐向中天攀升,众人额角、掌心上面渐渐渗出汗珠。

    一步一低,全神贯注地注视脚下土地,注意车辙,是件费心费神的事情。

    偶尔她们还能找到不意间遗落的几粒米。

    “上面全是沙子,还有脚印,很久之前的吧?”

    或许还能找到车辙印记。

    “这条车辙印完全是通往另一个方向!”

    忙忙碌碌到了正午时候,众人竟然还是无所收获。

    饶是她们身上衣服都单薄得紧,还是没找到有用的东西。

    “这虎头坡当真是一望无际,什么都找不着?”楚照终于开口。

    四人已经歇在路旁,开始拿出水囊来咕噜咕噜灌。

    虞上熙喝了口水,眯着眸子看向那兽头形状的凸出处:“也不能说是什么都没有,我们要是转过那虎头,还能看见一座山谷呢。”

    楚照:?

    不早说?

    待虞上熙说完这话,楚照便站起身来:“那我们过去看看?”

    虞上熙抬头盯着她,“我们沿着这里走下去,也能走到那里去。”

    楚照:……

    行吧,你有经验你说得对。

    四人稍作休整之后,这才重新踏上路途。这一次她们终于发现一些不寻常的痕迹。

    红枫招手,示意楚照和虞上熙:“殿下,少东家,你们过来看这个!”

    “发生什么了?”

    待几人靠近,发现沙砾旁边的草路上有一条马蹄印记,或深或浅。

    虞上熙低头,细细查看过,唇角终于扬起微笑:“这倒是有趣,这上面还有沾湿的水露,还没干呢。”

    北境天气变化莫测,又正值夏日,时而暴雨滂沱,时而艳阳高照。

    很不巧,她们就这么倒霉地碰上最后一种情况。

    “走吧,沿着这马蹄印走下去,想来走不远。”她站起身来,一边定论,“这马受伤了。”

    不管是真的被劫,还是假的被劫——痕迹总算是找到了。

    马受惊后脱离粮车,一路奔驰,情理之中。

    几人各自牵着马行走。

    翠微这才颇为生气地把缰绳交还给红枫:“我告诉你,下次我不会再帮你牵马了!”

    天哪,她甚至还从来没有为殿下牵过马!适才红枫非要去看什么印记,翠微这才大发慈悲地接了她手中的缰绳。

    时间一到,她立刻就不想干了。

    这马蹄印记一路绵延,深深浅浅竟然是让她们走到了那凸起的虎头处。

    虞上熙喃喃自语:“看来还真是天意,我们竟然过来了。”

    “为什么是天意?”楚照不解,“还有你说的那个山洞在哪里……”

    话音刚落,楚照就忽然会意低头,正好迎上虞上熙的目光。

    “不错,正在我们脚底下,”虞上熙的口气忽而变得肃穆起来,“走吧,我们进去,只不过这马嘛,还得托人看着。”

    她的目光扫过翠微、红枫二人。

    这次红枫自觉得很:“我来守吧。”

    她牵了缰绳,和翠微候在一旁,让楚照和虞上熙两人进那山洞去。

    这山洞的形成相当精巧,几人初来乍到,一眼望去便是一马平川,这地方突起一块便以为是悬崖,没想到下面竟然衔接了山谷。

    石壁上面杂草蔓生,肆意地爬满不少藤蔓。看粗壮程度,恐怕在这里已逾百年。

    楚照好奇问道:“这山洞有多久了?”

    然而虞上熙却没有直接回答,“还记得我刚刚说的天意么?”

    “嗯?”楚照一边答应,一边顺手够住藤蔓,径直落地,“怎么了?”

    没想到她还知道自己有话没有说完啊。

    “山洞里面供奉了神,”虞上熙的眸光忽而深邃起来,“殿下先等等,我进去看看。”

    她从随身物品中摸出火折子,点燃走进幽深的山洞之中。

    一眼望过去,黑到让人伸手不见五指。

    片刻后,她走出来,冲着楚照微笑:“进来吧。”

    “应当是有人别人来过了。”楚照缀在虞上熙身后,顺口说道。

    虞上熙走在她前面,“的确如此,只不过警惕为上。”

    不仅石壁外面爬满了藤蔓,山洞里面也是——微弱的火光跳跃在那些阴森森的深绿植物上面。

    虞上熙忽然觉得自己身后仿佛有大山即将倾倒一般,她转过头来,却差点撞到楚照。

    两人相视无言。

    “嗯,上熙可以问问,发生什么事情了么?”虞上熙不解。

    呃,这位论迹不论心的驸马,适才连稍微显得亲近一点的话都不让她说,怎么还一直跟在她身后?

    楚照尴尬咳嗽两声,“我担心我们走散。”

    “哦,这样啊。”虞上熙面无表情地点头,“我还以为您要暗算我呢。”

    楚照:……

    您还是别再问了。楚照差点两眼一黑。他爹的,谁知道这里面这么黑,她身上又没带照明之物,除了跟紧虞上熙还能做什么?

    虞上熙不觉有异,反倒是说起这所谓的“神”的事情了。

    “这山洞恐怕是比所有史书记载都早,这里面供奉了一尊神像,叫做英姒,其实那一日我说的敬神,也就是敬的她,她会祝福我们的出行。”虞上熙说得如数家珍:“前前朝的时候,我们长岑、辰州二州都还未分开呢。”

    原来本是一地,敬奉同样一尊神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是这里的人已经不再敬神了么?”

    楚照想到虞上熙适才进洞时还点火试验。如果常常有人来往,她定然不会这般举动。

    “他们早就不敬了。我们恒陵城中倒是有摆英姒的像,而且为了独占这神,我们还说这神只听女人祷告呢。况且这地方又远,我们紧赶慢赶过来还要好些时候,更别说其他人——况且,如今战火不断,过来路上还得担心会不会有生命之忧。”

    的确,相较于对神表示自己的虔敬,更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小命。

    山洞空旷但不是很大,不多时二人便走到尽头。借着烛光,楚照仰头看见一尊巨大的石像。

    她看不清石像的脸,她和虞上熙也不过是堪堪到石像的小腿而已。

    这样的巨制,让楚照大为讶异:“这究竟是何人所建?”

    “过往的神的信徒。”虞上熙摇摇头,“可别忘了我们来的意图,这个给你。”

    她甩过一个火折子给楚照,然后二人便开始各自搜寻开来了。

    虽然有明光加持,楚照心头还是瘆得慌,她走得极慢,生怕那些光照不到的地方有什么奇怪东西。

    地方不大,只是上下纵高,内里的石壁上面还是布满藤蔓绿萝,层层掩映。

    触目皆是,火光跃动照眼,那些历经不少春秋的绿植都显得古色斑斓。

    虽然这石像让人惊讶,但楚照更在意到底能不能找到——

    很可惜,她和虞上熙最后在一处会和,互相对上彼此难掩失落的眼神。

    “少东家觉得合理么?”

    当然不合理,这虎头坡都被她们走了个遍,再找不到,完全不可能。

    “遭劫应当有此事,不论真劫假劫。”虞上熙沉声,“这样吧,我去上面看看。”

    以她对虞维的了解,他在这事上不会瞎编。

    适才,楚照听见虞上熙叩击石壁的声音,但声音厚实浑重,不像是有暗室的样子。

    说着说着,虞上熙便径直出去了,独留下楚照一个人。

    楚照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虞上熙出去了,出去了……?

    你回来。

    顿时无力同黑暗一起袭来,裹挟了可怜的楚照,借着微弱的火光,她好不容易提起气来,开始沿着这石像走动。

    若真有暗室之类的东西……应当是有机巧才对吧?

    如果不是机巧的话,还能更直接一些么?

    楚照皱眉,看向眼前那些古色斑斓的藤蔓,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寒气袭来。

    ……

    红枫正和翠微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掰扯着,便被突如其来出现的虞上熙叫住。

    她请她帮她一个忙。

    “少东家想要我做什么?”

    “和我一起看看,这下面到底有没有东西。”

    终于虞上熙喜气洋洋重又进入山洞,却发现楚照斜靠在那石像鞋边,她不由得打趣道:“怎么,殿下是想爬到这石像上面寻找机巧开关?”

    说真的,她心中也没底。

    楚照撇撇嘴,笑道:“不,没有机巧开关——从这面过来,是少东家刚才疏忽了。”

    “啊?”虞上熙诧异。

    楚照带她走到一处,一处连藤蔓也同其他地方别无两样的石壁面前,“您适才路过的时候,是不是有些快了?”

    虞上熙正疑惑皱眉,静心凝神感受片刻却毫无反应,正欲出言,一阵微弱寒气袭来。

    有冷空气,里面是裂缝!

    她看向楚照,弯眸而笑表示会意:“上熙正急着过来向殿下表明这其中有暗室,不过殿下还是厉害,竟然直接将的入口找到。”

    “总不能让少东家一个人辛苦吧?”楚照说得倒是无所谓,掌心汗珠已经一圈圈渗出,“带了刀么?”

    就为了装这最后一下,她还守在石像旁边等了好久!黑灯瞎火,可吓死个人。

    “带了匕首。”

    话音刚落,虞上熙便不再犹豫,取出匕首斩断那些垂下的藤蔓,随着断裂声音、藤蔓落地声音响起,那缝隙中竟然渐渐地盈出光线来。

    不是那种天光的白,像是被纱幔罩过的白。

    而那缝隙,恰可容一人侧着通行。

    只要能通行便是好事,虞上熙收回匕首,将身上东西取下交给楚照,尽量轻装而过。

    ————————

    卫云舟:我不是你们的吃醋工具人 求别脑补。

    吃瓜群众:所以是不会吃醋的对吗?

    卫云舟:(避而不答)

    吃瓜群众:我们知道遭殃的人总是出招XD-

    这个情节过了就该团圆啦~让小八想想小情侣七夕节能做什么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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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0章

    从缝隙中挤入,霎时光照耀眼,豁然开朗。

    虞上熙大为吃惊,终于知道刚刚看到的白色异光从何而来。

    这里面说是石壁,墙上却垂满烟青色的纱帐,隐隐浮动。

    纱帐之下,则是一盏一盏的灯台,盛放着上万颗夜明珠,闪着耀目的光,亮如白昼。

    目光再往下移,便是一个个箱篋,外面雕纹精致,画着山川日月、飞禽走兽。

    珍宝箱上上面盖着锦绸,虞上熙不做犹豫,上前一步揭开那些布,一瞬之间便再度睁大了眼睛。

    宝石金玉,数不胜数;满眼珠玑琉璃,饶是虞上熙这种见过世间诸多珍宝的走镖人,都觉得惊异。

    另外箱子里面,历代珍宝文玩也依次放好;还有一个小山状的凸起,外面用帷幔盖着。

    挑开帷幔,发现里面是一块块堆垒起来的玉石金砖——这次连箱子都不用了。

    楚照这会儿才进来,她还拿着虞上熙的东西——刚刚一进来,她便被晃得睁不开眼睛。

    好在虞上熙穿一身玄色衣服,楚照很快走到她的身边,小声道:“这些……是什么?”

    她们都被眼前这些目不暇接的珍宝晃花了眼睛。

    明明不大的空间里面,却充斥了金银器玩,一应俱全。

    楚照别开眼,看见地上的锦绸,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这锦绸她眼熟,曾是卫云舟赠给她的藩国的浮光锦——望之流光溢彩,触之柔顺滑腻。

    这么珍贵的布匹,如今就这样被扔在地上。看起来,像是拿来盖在珍宝箱上的。

    “是钱啊,”虞上熙幽幽地感叹一句,蹲下身子走到一处文玩箱前,“这些东西,究竟是多少朝代的积累?”

    她小心翼翼地翻看起来。

    典籍册册,浩如烟海。

    金玉满眼,富丽堂皇。

    不知为何,楚照忽然觉得心中虔敬,也开始四处小心翼翼地看起来。

    但洞中财宝实在太多,看到最后,她们甚至都开始觉得有些麻木了。

    没想到北境这种苦寒艰辛之地,竟然藏着这样的一个山洞——一个堪比大梁数十个国库的珍宝!

    “这里面的东西,真要细数起来,可当好几个国了。”虞上熙沉声,她站起身来,看向楚照。

    楚照盯着她:“可是我们就找到那一个入口。”

    “嗯,你说得对,这里面一定还有机关。”

    虞上熙会意,两人又忽然想起她们此行的本来目的。明明是来寻找失窃的粮草,却意外找到了这么多财宝文藏。

    二人在四周仔细寻找的时候,也逐渐确定下来。

    这些财宝全部被封存得好好的,且旁边还有数辆推车,一旦时间一到,便可以直接推走。

    “亦即是说,有人正准备转移这些东西了。”楚照道。

    虞上熙点点头:“是,有人准备转移了——且就在这几日。”

    就在这时,尽处幔帐内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虞上熙顿时警觉,快步点至楚照身边,拿过匕首飞身踏至那发出诡异响动的幔帐,厉声:“谁在这里?”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叽里咕噜的、是字音但是她们听不懂的话。

    虞上熙攥握匕首的手愈发紧了起来,她谨慎地挑起帘帐,却看见一张古铜色的少女清秀脸庞。

    是慎狄的女孩。

    虞上熙皱起眉头,换了语言,问她。

    那女孩本来还怯生生的,一听见眼前这汉人会说自己族语,顿时展颜,开始交谈。

    楚照眼睁睁地看着虞上熙收起匕首、舒展眉头,最后带起温煦的笑意。

    哪里都好,好就好在楚照一点听不懂。

    虞上熙站起身来,走到楚照身边,这才向他解释开来:“这个女孩叫做沙库玛拉,是慎狄那边的天象师。”

    “天象师?”楚照惊讶。

    虞上熙点点头,开始向她介绍起来。

    慎狄作为游牧民族,要看天象行事。敬重女神英姒之事,如今虽在大梁两州逐渐式微下来,但是慎狄还保存着相关仪式。

    “在慎狄,有专门培养天象师的殿宇……”虞上熙说到这里停顿片刻,事关天象师之事她已经解释完了,“她还告诉我,她是被人骗了。”

    “怎么个被人骗了的道理?”

    虞上熙起身,往更深处走,出来时手上拿着一块苫布——这种破布出现在这个大型藏洞里面,实在格格不入。

    “她说,她是被大汗派来的,与这边的人有联系。”虞上熙一边说,一边将苫布扔在地上,“失窃的那些军粮就在这里面。倘若我发现的只是军粮,定然会吃惊。”

    话就到这里截断,虞上熙仰头,看过那千万颗明亮璀璨的夜明珠,心头仍然无比震动。

    “当务之急,我们应该如何把这些东西送出去?”楚照提出心中疑惑。

    就凭她们两个刚刚挤进来的那个缝隙,说什么都不可能将东西带出去。

    也不可能带进来。

    虞上熙的确没有考虑到此事,她开始四处游走,但是无果。

    恰在此时,沙库玛拉突然站了起来,朝着虞上熙走过去。

    楚照这才看清她的装束,穿着一袭长至脚踝的白色长袍,脖间套了个璎珞圈环。

    后来她才知道,这是慎狄天象师的装束。

    沙库玛拉拉住虞上熙,指向她腰间的一枚令信。

    沙库玛拉双眼恹恹,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大概是困了,她话都懒得说,只是冒出几个楚照听不懂的音节。

    她示意虞上熙跟着她走,楚照也跟了过去。

    那是一处与别处没有两样的石壁,沙库玛拉示意虞上熙掀起外面的帘子。

    虞上熙会意,掀开后却看见里面有一块凹陷。

    乍眼一看,是莲花形状。

    “用你的。”沙库玛拉突然说了一句楚照听得懂的话。

    虞上熙怔愣片刻,不可置信地看那个莲花形状的凹陷。

    她沉默着取下自己腰间那枚令信,放置于那凹陷之上。

    先是沉默了一息。很快,古老的石壁开始复苏,轰隆声响,石壁骤然转动洞开。

    站在洞开的石门,恰好能够看见巍然屹立的神像。

    适才山洞中一片昏暗,楚照看不清神像的脸。如今藉由千万个夜明珠的辉光,楚照终于看清神像的脸。

    棱角分明,岁月打磨过她的脸庞,还没有带走她的锋锐。

    但虞上熙依旧不发一语,她定定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令信。

    楚照平复好内心的震惊,走到她身边,缓缓开口:“如何?少东家只能接受自己的弟弟窃走军粮,却不能接受他要窃走这么多财物,还与外敌勾结?”

    沙库玛拉便是最好的人证。

    虞上熙沉默片刻,道:“为什么这么认为?”

    这令信不过是她的东西,并不一定虞维也有。

    楚照幽幽道:“那日第一次见到少东家,便见到墙上有红台莲的花纹了……哦,当然,我去虞维房中歇息的时候,也看见了。”

    虞上熙再度沉默,旋即道:“是,我的确没想到。”

    “往日我们镖局账对不太上,经过我层层调查,发现的确与虞维有关,”虞上熙声音凝沉,“只不过我还没有发作,只是旁敲侧击让他补上……他倒是厉害,竟然找到这种文藏珠宝。”

    这些东西定然不是虞维一人所搜集,他只是捡了个大便宜。

    “我原本以为英姒神的财宝传说是假,”虞上熙仍旧喃喃自语,“如今一见,竟然是真的。”

    楚照却道:“传说也只是传说,哪怕现在见到了,也不一定是真的。”

    虞上熙明白楚照的意思。

    这些财宝跨历数朝,她刚刚甚至发现了前朝的印玺、绶带,还有出自不同将军之手的名剑。

    “是一代一代贪婪的人进入此地,”虞上熙叹息道,“无怪乎自我的祖母开始,便严加控制家中子孙后代。”

    “只有虞家的令信才能打开这个机关,才能找到这些文藏秘宝。”虞上熙凝视着英姒的石像,声音愈发沉静下来。

    沙库玛拉似乎还有话要说。

    “她说了什么?”

    虞上熙回过头来,看着楚照,目光透着了然的澄澈:“她说,明天夜里会开始下一场暴雨,三年未见的暴雨。”

    暴雨夜,宜突袭。

    全部都对上了吗。楚照敛眸,道:“那我现在去把红枫、翠微叫过来,你去叫人把东西搬走?”

    “东西太多,我们只需要先带走粮草。”虞上熙斟酌片刻,道。

    楚照点头,她便出去叫人。

    红枫和翠微两个人而今还在拌嘴,毕竟这殿下和少东家怎么进去就不再出来的?

    “红枫啊,要不然你进去看看,我担心那少东家对殿下坐什么!要知道她……”

    红枫打断:“不会有事。”

    “你怎么就知道不会……”翠微噘嘴,生气起身想要自己下去,却恰好碰见楚照上来。

    “你找我?”她挑眉,嘴角漾起笑来。

    翠微干笑两声。

    满目珠翠,晃得新来的两个人走路都晃晃荡荡。

    这夜明珠随随便便拿一颗,就可保障她们下辈子衣食无忧了!

    只不过楚照叫她们来不是为了这个。

    翠微负责照顾沙库玛拉,而红枫要留在此处,守着这地方。

    虞上熙吩咐道:“今夜你先守着,等我派人过来换你。”

    红枫点头,几人又约定好地点时间。

    楚照同虞上熙一起出了山洞,她们合上石门。

    明珠辉光恰在那一刻环落在石像的身上,旋即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楚照手脚利索地点起火折子,虞上熙看着她清湛的面容,忽觉心中诧异,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您是怎么发现那缝隙的?”

    她刚刚也找了多些时候,却什么都没找到。

    楚照撑起火折子,斜了一眼虞上熙——微弱的火光拢在她的脸上。

    想了想,楚照道:“嗯,可能是我诚心向神祈祷,她听见了。”

    是这样吗?虞上熙怔愣原地,沉默良久。

    终于,心中山峦丘壑,霎时间化作层层绿波,一如夏日蓊郁山色。

    她记得,她记得她对楚照说过这传说——只有女子祷告才可成真。

    二人骑乘而归,楚照回去见傅季缨。

    心情稍微放松下来,两人还在马上闲聊起珍宝之事。

    虞上熙一脸神秘,道:“我适才在那青金箱子中找到一根手杖,那是代国皇室之物。”

    “代国皇室?”

    “是啊,我们东洲多少年来,就仅有大代一朝出了位女帝……只不过时过境迁,她的东西都湮没了。”

    闻弦音而知雅意,楚照笑道:“那之后还要劳烦少东家多去找找。”

    虞上熙大笑几声,声遏流云,她答应下来。

    只不过楚照心中还有个问题:“为什么你不让你的人去搬东西?”

    虞上熙勾唇而笑,胸有成竹道:“因为她们有别的用处。”

    恒陵城中女子,除却装束,便与这些士兵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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