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伤之前,邬九思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个道侣。

    他年幼的时候,父母还不曾闭关。寻常人看来高不可攀的大能夫妇,其实也会揽着孩子稚嫩的肩头与他讲起当初。

    邬九思慢慢知道,原来爹娘的出身都很寻常。一个是从龙州山中走出,另一个则只云州海上的渔女。只是各有机缘,恰好赶在那年天一宗开山收徒时抵达大典现场,这才有了今日两位太清峰老祖。

    母亲会压着嗓子和邬九思讲:“你是不知道,你爹来的时候各峰收徒已经到了尾声,咱们太清峰的徒弟更是已经招满了。原先你师祖已经打算走,可你爹呢,硬是扑上来舞了遍他自创的刀法。别说,还真有些不俗,你爹这才没被驱走。”

    虽然声音放轻了,可在坐都是修士,谁听不见她讲话?父亲在一旁露出无奈神色,又转头来问邬九思:“这些日子,剑,刀,鞭……各类法器你都试了一遍,有什么特别中意的吗?”

    母亲含笑听着,视线在孩子和道侣之间来来去去。邬九思则略显严肃地绷着小脸,回答:“儿子都不喜欢。”

    邬戎机、闻春兰:“……”

    那会儿邬九思还不知道,母亲的境界已经在化神巅峰停留许久。说是半步大乘,可真要把这半步迈出去了也是千难万难。一年年下来,父亲仍在四处寻找突破之法,母亲却已经看开了。或许正是因为这份心境变化,一对按说要起孩子千难万难的大能夫妇,忽地有了邬九思。

    邬九思进境元婴那年,父母一同闭关。那会儿闻春兰的境界已经开始缓慢跌落,放在其他修士身上多半绝不可能接受的状况,她却还是显得洒脱。人要消失在阵法后了,还要朝儿子笑一笑,眉目间没有半点哀色。

    邬九思看着,先想,或许母亲此番闭关只是为了安慰父亲。又想,爹娘是在微末时便相互扶持,终于走到今日,这份感情怕是再难寻觅。

    也无妨。元婴期的邬九思已经找到了自己最擅长的法器,也找到了自己的修行之路。他觉得自己会一直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直到抵达母亲、父亲的境界,甚至更进一步。

    不过,在那之前,他得接手太清峰的事务。

    邬九思觉得这应该不难。自小到大,他近乎没有不擅长做的事。

    后头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没错,邬九思稳稳当当地当了几百年峰头的管理者。太清峰也一直在历年宗门大比中维持领先,是新弟子门被天一宗收入后的首选之处。

    他以为事情会一直这么持续下去。所有人都以为事情会一直这么持续下去。直到三年前重伤,邬九思清晰地感到修为是怎么一点点离自己而去。这时候,掌门师叔找到他,说自己或许找到了办法。

    “郁家,你知道吗?”话问出来,见邬九思点头,掌门接着往下讲:“我这才知道,这家人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实际却藏着家中有子弟是天阴体的消息。听说那子弟已经百多岁了,是个筑基——已经挺不错了。没有合适的功法,光凭自己,就能走到这步。”

    邬九思听着,眼皮略略一跳。

    他也算是博闻广见,自然知道掌门师叔这会儿提的道体有什么特别。与寻常能助己修行的道体不同,天阴体之人自身修行极难,丹田近乎存不住灵气。若是放在龙州、云州那种偏远的地方,很有可能被当做寻常凡人过去一生。在玄州却不同了,很早便有修士发现,天阴体算是天生的炉鼎之体。

    与之双修,灵气运转速度远远胜过寻常修炼。有些走偏门的小门小派甚至会特地寻找天阴体培养,就是为了在某位大能尊者距离突破临门一脚的时候将人送上去。若真像师叔所说,那郁家非但将人牢牢护住,还一点儿消息都不走漏……

    “那,”邬九思疑问,“师叔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是那个子弟自己仰慕你。”掌门解释,“主动求上郁家家主,想让他牵线搭桥。”

    邬九思听过,哑然。

    他身份是高,却也不是没听过那些捧高踩低之事。再有,光是自己伤重以后其他人的反应,也算让邬九思见过人情冷暖。

    像掌门师叔一样亲近的人,自然仍然待他上心。却也有许多太清峰的常客,已经许久都不曾出现了。

    从前邬九思觉得这是人之常情,到了眼下,他才有些喟叹。叹过之后又是沉默,最后,邬九思说:“还是不要耽搁旁人了。”

    掌门欲言又止,邬九思的态度却很坚决。前者最终还是放弃去劝师侄,找了郁家人回绝亲事。

    两人都没想到,几天之后,那名郁家子弟会出现在太清峰下。

    邬九思到现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道侣时的场面。有弟子来报,说一名筑基修士在峰外硬是不走,一定要见少峰主。若是寻常时候,他们自然会冷下态度赶人。但那筑基修士又拿出天一宗的信物,弟子便开始拿不准了。

    邬九思说,那就见见吧。

    他当时只觉得来人怕是某位弟子在外时惹下的债主,甚至在道侣来到自己面前后,也认为自己的想法没错。对方明显在紧张,气息都是乱的。见了面便朝他拜下来,说——

    “在下郁青,天阴之体。”青年讲。接着,在邬九思怔然的目光中,又坚决道:“我仰慕邬真人日久。从前配不上你,如今却不想错过机会。真人,请让我留在你身边吧。”

    邬九思沉默。

    他静静地注视着前方的人,见对方微微咬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继续道:“我知道,郁家不过一个小家族,我也只有筑基修为,实在难以与真人并肩。哪怕不是道侣,只是炉鼎,我也愿意的。”

    他说得那么情真意切。邬九思虽没有过情爱经验,却也活了千岁。他日后能一眼看出卖灵扇的修士在自己面前说谎,这会儿便也能意识到,郁青是认真的。

    如此真挚的态度、热烈的情感。

    “何必呢?”邬九思说,“你家人原先便护着你,出了这个门,没有人知道你体质特殊。回去吧,好生修行,日后找一个能与你一同进境的道侣。”

    他这么讲的时候,是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两人结伴多年,再多艰难险阻都一同走了下去。只可惜,父亲出关那天,会听到自己已经不在了的消息。

    邬九思微微走神,郁青却还是没有放弃。他看着邬九思,说:“真人,你曾救过我一命。”

    邬九思:“……哦?”

    郁青讲:“那年沧澜河泛滥时,我正在河边。当时我还在炼气期,水流汹涌,又有妖兽在其中作祟,险些便要葬身鱼腹。是真人用了一招袖里乾坤,将我救出,又送我到安全之处。”

    邬九思没有回应。他在回忆青年说的事,很快从记忆里拎出相关场景。他的神色温和了些,按照掌门说过的话算一算,“你当时应该才十多岁吧?既是天阴体,又能那么快炼气,平日定然勤恳。”

    青年听着这话,微微一愣,紧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真人,我那会儿已经二十多了,却也不过是刚刚引气入体。勤勉之说不敢当,只是跟着家中长辈修行。”这句之后,他又不再提起自家,而是一一列举起自己这些年来“追随”邬九思的小事。

    被救之后,他更进一步坚定了修行的决心,于是增加了每日修行的时间;

    听说邬真人出现在哪个城中,自己也寻了机会去转了一圈,悄悄打听邬真人在城中做过什么;

    邬真人惯常用的法器是扇子,他便也攒着灵石,预备给自己买一把太清峰出品的灵扇;

    听说邬真人精通阵术,便自己也找了相关书籍来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在路上见到邬真人了,可以打着“请教”的名义与人说两句话,得不得指点倒是其次。

    说到最后,郁青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真人见笑。”

    他脑袋低下一点,手背在身后。邬九思那会儿还没有神识,自然不会知道郁青正在做些什么。可从对方身体细微的晃动中,他也能察觉到,青年多半正扭着自己的指头。

    果然还很年轻。

    邬九思莫名好笑。笑过了,又怔然。

    伤重之后,自己难得有这样放松的时候。

    他收敛了神色,重新去看不远处的青年。对方也在悄悄看他,嘴巴抿起一点,与邬九思视线对上,便猛地挪开眼。

    耳根有些红,身体也显得愈僵。邬九思认真地觉得,自己再看对方一会儿,青年恐怕走起路来都要同手同脚。

    他心里有了对对方的评价。年轻气盛,直率可爱。再有,对自己的确真心。

    邬九思最后说:“可旁人结了道侣,总想要一个长长久久相伴。你留在太清峰,却只能对着一个将死之人。”

    郁青瞳仁很明显地收缩了一下,嗓音也抬高了些,说:“真人,如何能这样讲!”

    听了片刻,又说:“那不是恰好吗?以我的资质,再修行几十年也到头啦。”

    不是的。邬九思心想。适合天阴体的法诀,太清峰虽然没有,他却知道哪里可以寻到。

    他承认,自己被郁青打动了。虽然远远不到对方那样情根深重,却也觉得与对方相处应该十分轻松。

    就这样,邬九思和郁青结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