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呼哧……呼哧……”

    时隔一日,平静的潭水再度被破开。这回从中出来的却不再是四阶妖兽旋龟,而是一个青年。

    这青年正是郁青。与在水中时相比,眼下,他身上的白霜明显更多更重,连皮肤上都带着细微冰痕。

    神智近乎被寒意完全侵蚀。这种情境中,郁青近乎是凭借本能地从乾坤袋里召出罗盘,调整起周边法阵。慢慢地,数朵灵火在他身边升起,那股渗进骨子里的冷意渐渐淡下,他终于回过心神,又能运转起功法。

    这一运转,又是一天一夜过去。日出日落,月黯月明。第二日夜间,在潭水旁打坐的青年终于睁开双眼。视线落在水面上,郁青忍不住叹了口气。

    还是托大了。

    昨晚下潜许久后,他终于看清了正在潭底发出光亮的存在,原来是一株灵植。

    周遭已经是一片冰色,那灵植却仍是带着浓浓绿意。叶片纤长,在水中微微飘摇。细细去看,仿佛又有一点红痕隐藏在叶上脉络之间,衬得灵植更显不凡。

    郁青见而欣喜,连忙又靠近了些,尝试着采摘。

    然而手指刚刚碰上灵植的叶片,他便察觉了刺骨的疼痛——其实还是因为温度。寒意太盛,可不就成了痛?——纵然在意识到不对后,郁青第一时间便把手收了回去,依然没能阻拦白霜向自己身上蔓延。

    要不是有心法护体,他怕是得跟着那株灵植一起留在水底。好在反应及时,到底脱身。

    活动了会儿筋骨,郁青手腕一翻,掌心出现枚晶莹温润的玉简。

    如果有其他太清峰弟子在,多半能认出来,这玉简正出自本门藏书阁。峰中筑基往上弟子近乎是人手一个,只是每个人玉简中刻录的典籍会有不同。

    这是难怪的。毕竟除了些基础的功法、图鉴外,每刻录一本新书,都需要用他们做师门任务积攒的分数来换。如果诸人得了新典籍,或是干脆自己总结出了新的修行经验,也可以将其送入藏书阁。此后再有其他弟子选择刻录,他们便能分到些许分数。

    至于郁青,他虽是以“陈初”的名义拿了东西,却到底有邬九思帮他作弊,直接为他转了上万分数。不过,邬九思也没忘记叮咛:“书阁是让弟子们自行摸索、修行的地方,会以分数限制,也是为了让大伙儿莫要贪多,选最适合自己的功法就好。你也一样,可以多刻录些功法对比看看,但……”

    “放心。”郁青笑着和“道侣”讲,“我自然要问过你,才知道要练什么。不过,那些图鉴倒是得多存些,也算开拓眼界。”

    邬九思颔首。他不知道,那会儿青年已经抱着离开的心思。

    此刻,郁青一面嘀咕“妖兽是好分辨,灵植却都一个样子,好在我多录了些图鉴”,一面将神识沉入玉简。

    灵台之上,一个与外间一样盘腿坐着的郁青出现了。他睁开眼,看着周遭包围自己、绵延无尽的各样灵植,轻轻“啧”了声。

    这点动静后,那些从模样上看与昨夜草叶大相径庭的立时消失了,留下的数量却依然让人眼晕。郁青想了想,继续开始排除:火属性的便算了,水、金两样也不像,土或木……

    余下的还是不少。

    回想着自己昨夜在水下见到的场面,郁青抿抿嘴巴,继续在识海中将它们一一拨动、推开。终于,有三个选项被留下来。

    一是寒冰草。考虑到潭下的一片霜色,郁青对这个选项抱了极大期待。他从前便囫囵吞枣地读过寒冰草的介绍,知道它能用来炼制许多冰系灵丹。若是好运出了中品往上的丹丸,送到拍卖会上不说天价,也的确能让他小赚一笔。再有,如果运气再好一点,他自己就能凑够材料,找丹修炼一炉《鸿蒙阴阳诀》中特地提过一页的“雪魄丹”来……

    郁青仔仔细细地对比起图鉴中、记忆里的草叶。约莫两柱香时候过去,他终于失望地吐出一口气。不是寒冰草,两种灵植外观是相似,可叶片上的纹路有些差别。

    没事,还有其二,水芙蓉。

    要真是这种灵植,潭下那株应该还是不曾开花的幼苗。对郁青没什么用,不过也算能卖得出价。

    他继续在记忆当中搜寻,奈何找了许久,都没找到水芙蓉草芯处会存在的苞芽。第二个选项也被放弃,青年神识一动,“身前”便只剩下最后一株灵植。先看名字,“龙涎草”——搭了个上古神兽的名号,但起了这等名字的灵植实在太多,郁青并未放在心上。直到看见下面方介绍,他“咦”了声,“来真的啊?”

    竟说上古时代,但凡是真龙卧息之地,都会长出这种灵草。中州、北州都还罢了,真龙去的少,龙涎草便也不算常见。龙州不同,一脚踩下去,鞋子下面的“杂草”能有一半儿都是它。

    青年摸了摸下巴,有些不可置信。可看这条介绍的出处,《百植纲目》,算得上药修、丹修们的入门必读了,当真会出错吗?

    他心念一动,干脆在整本图鉴里搜起类似字眼。霎时间,无数灵植图影朝压往郁青灵台。他抽了一口气,连忙念了一个“退”字。再看龙涎草下方的文字,青年长长吐出一口气,“我就知道。”

    看来贴着神兽抬身价这事儿很是寻常。自己还是见识太少,才这么大惊小怪。

    郁青摇了摇头,又比对起草叶形状、叶上纹路……一个个关键处看下来,他心里逐渐有谱。应该就是它了,不过潭下那株应该存有些许变异,这才有了草叶上的红纹。具体的,还得等自己真正摘下才能判断。

    只是,究竟要如何摘……

    郁青出神,思索,视线渐渐又落在了水中游动的条条银鱼身上。

    他摸摸肚子。饿是不饿,只是有些不甘心。从前在太清峰上吃的白水鱼那么美味,肉质紧滑,滋味鲜美,用以炖汤更是香飘十里。哪怕自己没那本事,做不得灵膳,也不至于把鱼烤得又柴又腥吧?

    ……

    ……

    “知道你胃口不佳,可鱼汤总能喝两口吧?”

    再来太清峰探望师侄的时候,袁仲林被明显瘦削了的邬九思惊到了。一问才知道,原来自从师侄道侣失踪的消息传回来,邬九思便近乎没有吃过一顿完整的饭。

    落在寻常修士身上,这倒是无碍,可师侄如今……袁仲林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日后要怎么跪在师兄师姐面前请罪。

    邬九思倒是并不在意,还反过来安慰对方:“师叔安心,我有吃辟谷丹。”

    “得了。”袁仲林叹气,“恰好我近日得了就两条银刀鱼。方才已经交给守在外头的弟子。等汤成了,你不说三碗四碗,一碗总得喝完吧?”

    “是。”邬九思笑了笑。知道这是师叔的好意,他自然不会拒绝,更不会把那句“其实是郁青更爱鱼汤”说出口。

    师叔平日忙于宗门事物,能记得几次前来桌上都有鱼汤,已经算得上用心了。尤其银刀鱼其实就是白水鱼的变种,只是品阶更高一层、滋味也更好许多。这会儿被师叔特地拿来,若是阿青还在,定……

    邬九思眸色微黯,心头是细细密密的苦。胸腔中跃动的器官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长久不予他解脱。唯有有朝一日确定道侣平安,他才能再得安稳。

    这时候,旁边的袁仲林又开口:“另有一事。”他斟酌着话音,生怕自己用词重了,更惹师侄难过,“方才我进来的时候,仿佛看到你拿着天机镜?”

    邬九思沉默片刻,知道自己否认,对方也不会相信。“是。”

    袁仲林的神色严肃起来,“阿青没了踪迹,你心下难安,我能明白。可天机镜绝非寻常法器,当初师姐得了这东西后便说了,天机天机,难辨难料的才是天机。寻常寻人寻物、辨别真假,都是在已有线索的前提下去做。哪怕没有天机镜,只是自个儿掐算,也能算出个八九不离十。

    “可要是用来去找那无踪之人,便是真正窥探天机了。你年纪小,怕是不知道。天一宗初建时,除了延续至今的太清、无极等峰外,另有一处灵犀峰。灵犀峰人以卜入道,号称无所不算、无所不晓。那会儿莫说其他峰了,就是咱们太清,”因是太清峰出身的缘故,袁仲林至今仍会以太清峰中的一份子自居,“也难以望其项背。可这么多年过去,还有几个人知道灵犀峰?为何如此,自然是因为灵犀峰人窥了太多天机,以至于在渡劫时一个接一个地陨落!”

    虽然如今已是一方大能,徒子徒孙无数了,再想到年轻时见到的场面,袁仲林依然有些不寒而栗。

    那会儿他应该和如今的邬九思一样年纪吧?忽有一日,整个天一宗都被黑云笼罩。诸多弟子尚未有所反应,便听得惊雷震天。

    袁仲林抽着气、被师兄师姐护在身后,眼前是一片耀耀电光。世间分明已经多年不曾有真龙踪迹了,可那一日,他却觉得自己在厚重云层当中看到一条张牙舞爪的银色巨龙。见它穿梭云间,见它张开巨口,见它将下方的灵犀峰峰主吞没。

    “哈哈哈哈!竟是如此,竟然如此!”

    在峰主最后的嘶吼声中,袁仲林噤若寒蝉,不敢开口。良久,劫云渐散,他终于找回话音,轻声问师兄师姐:“焦峰主方才在说什么?竟然——”

    邬戎机、闻春兰相互看看,也觉得茫然。后者问:“焦峰主是不是还说了一句,‘好,我先走一步’。”

    袁仲林是半点没听到这话,邬戎机则缓缓点头,却也不得其解。

    “后来还有一种说法,焦峰主那会儿其实没到突破之时。”而今,几千年过去,师兄师姐不在,独留袁仲林一人对着师侄谆谆劝导,“他会被天雷找上,只是因为算出了不得了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到现在也没人知道,只是……”

    “师叔。”邬九思轻声打断道,“我知道。”

    袁仲林看他。

    “阿青手上有诸多保命之物。”邬九思又道,“纵然再碰到那条伤了我的妖蛇,他也有机会逃走。如今迟迟不归,兴许是碰到了其他状况。”

    袁仲林哑然,不知如何接话

    邬九思继续说:“我找他,是想知道他遇到了什么麻烦、看有没有办法能帮他。”

    是在告诉师叔,也是在说服自己。

    “天机镜……不到万不得已时,我自然不会用上。”

    袁仲林欲言又止:纵然到了那时候,你最好也别用啊!

    “多谢师叔的银刀鱼了。”邬九思最后道,“我今日一定多喝些,不辜负师叔一片慈心。”

    “唉。”袁仲林叹,“我也帮你打听打听,兴许能有线索。”

    他毕竟事务繁忙,又说了几句话,不等鱼汤端上来,已经要离开了。

    待到太清弟子带着鱼汤来到少峰主洞府,便听到一句:“留一碗给我就好,剩下的你们分掉吧。”

    弟子预要劝说,却见少峰主摆了摆手。犹豫了下,人还是走了。

    留下邬九思一人,端着鱼汤,看着乳白色的汤水。他近乎能听到道侣在自己耳畔“哇”出一声,眉眼里都是惊喜,“九思,这汤真好,你也多喝些。”

    “好。”邬九思轻声自言自语,“我也多喝些。”

    说罢,抬碗将鱼汤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