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龙州

    郁青在前, 天雷在后。

    他不曾回头,却能看到自己身畔林木一次次刷上一层耀目的亮色。雷声阵阵,甚至分辨不出停息的时候。

    跑, 用尽全力奔跑!

    青年的身形也如电光一般, 在山林当中化作道道虚影。他不知道已经离开原处多远, 只是恍惚觉得已经翻过一个,两个, 三个山头。

    眼看前方就是云散之处,点点天光洒落在青翠林中。郁青眼前一亮, 再度提气, 便要往前。偏偏这时候, 一阵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涌上心头。

    他瞳仁巨震, 脚下步子不停, 神识却往周边蔓延。接着,郁青意识到——

    一道电光正在朝自己奔袭而来。

    仿若巨龙探下利爪,又像雪亮长剑自苍穹劈下,眼看便要将他撕碎贯穿。郁青脚下仍是逍遥步,却隐隐有一个声音告诉他:“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吗?

    明明不久之前他还在庆幸,觉得自己多少得了天道几分眷顾。然而眼下来看, 却像是有什么在冥冥之中嘲笑他贪心。

    因为贪心, 他上了太清峰。因为贪心,他假借赶赴秘境的名义, 带着诸多道侣给的灵宝离开。因为贪心, 他……

    想要一份让自己可以取到龙血的底气,却将自己推到当下险境。

    “停下吧。”郁青听到, “落到今日地步,是你应得的。”

    他还在跑。

    “停下吧。”他听到了更多这三个字。像是那些曾经葬身在山林当中的幽魂缓慢浮起, 在青年身畔游走靠近。男女老少,喜怒哀乐……各种不同的人在说,在念,在哭,在笑,又在雷落的刹那散作烟尘,再无痕迹。

    雪白电光之中,郁青先是嗅到了淡淡的焦糊味,而后才是疼痛。

    有一刹那,他想起了自己被夺走龙血草之人贯穿胸口、捏住脖颈的场景。原来痛苦并不会被遗忘,仅仅是暂且被压在记忆深处。直到另一个濒死时刻来临,才再度翻涌而上。

    自己要死了。

    皮肤仿若被烈火在刹那之间烧过,连他的所有意识理智都一起焚烧殆尽。骨肉尽毁、神识俱焚,哪怕是不用混淆符,天机镜也再也找不到他的痕迹——自然,这个时候,已经不会有人找他了。

    铺天盖地的绝望与尖锐痛楚一起将郁青淹没,他的动作终究还是停了下来。并非放弃,而是真的再也没有力气往前一步。

    而后,一片空白的思绪中,郁青被轻轻推了一把。

    他身体跌在地上,身上疼痛仍在,鼻翼间的焦味也在,那股从识海深处散发出的恐惧却明显淡下。过了不知多久,青年回过神,倏忽意识到:自己已经出来了。

    天雷仍在不断劈落,他也依然能听到那惊天撼地的雷声。可一切危机都在丈远之外停下,他周围依然是一片青翠林木。

    无数妖兽守在当中,目光一转不转地看着前方电闪雷鸣,等候一切结束时的那道造化金光。

    郁青身处其中,缓缓明白过来,原来在那最关键的时刻,正在渡劫的前辈帮了自己一把。

    他心情难言,站起身,拱手朝前方拜下。

    “多谢前辈相助!”

    ……

    ……

    这场惊心动魄之后,倒是没再碰到什么插曲。

    都说龙州有十万山岭,便是当地人也很容易认错山头。但郁青记得自己曾经停留过的仙城,先一路打听着找过去,再沿着记忆里走过的方向进一步锁定方位。一旬之后,他顺利地来到一处山脚。抬起头,望向眼前的茫茫深林。

    青年深吸一口气,迈入其中。

    他走得十分小心,神识始终在周边散落,连路边的一株草、头顶的一枝叶也都仔仔细细地探查过。也正因这份谨慎,郁青避开了十二条乌金蛇,又躲开一窝钻心蚁。终于到了记忆中寒潭存在的地方,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眼下的自己是真的不比从前,别说旋龟、暴血熊那样的四阶妖兽了,随随便便一只三阶妖兽就能要了他的命。好在自己运气不错,几个月过去,这座山头似乎都没有换上新的主人。

    想到这儿,郁青脸上挂上一丝笑。然而唇角刚刚弯起,他的神色又有些发僵。

    刚刚那一刹那,一点微风朝郁青吹来。他颊边的细辫在风中微晃,郁青却没像往日一样觉得痒痒、将其暂且拢到耳后。他眉尖压了下去,神色凝重,向着风吹来的方向再度扩展了神识铺出的距离——

    然后,郁青“看”到了。

    茂密高长的灌木丛后,一道深色的影子潜在树林的阴影里。安静,耐性,危险。

    青年迅速做出判断,这恐怕就是自己方才嗅到的腥气的来源,只是不知究竟是什么妖。

    他心脏跳动的速度又加快了,默声念出一句“怕什么来什么”。接着,郁青咬咬牙,仿佛什么都不曾察觉,继续往前走。

    落在那妖兽身上的灵气已经很稀薄,他却还是有了些模糊的判断。这点判断让郁青有了极是不妙的感觉,如果自己没有想错,正守着自己的怕是一头啸月狼。

    有这念头,是因为郁青在狼耳上看到了两块金斑,这和他从前在太清峰藏书里见过的记载一样。若是这份判断没错,正守着他的便是三阶妖兽。换做人类修士,可以看做金丹修为。便是再来两个郁青,也不会是它的对手。

    他其实没那么确定,可那妖狼的耳朵上似是当真有两块金痕。郁青不敢去赌,只能以最快速度做出决定:“无论是什么妖兽,待我进了隐匿阵,它都无法对我下手。走,走!——也不能太快。妖狼与那日的天雷不同,我动静大了,它定要察觉。慢慢来,该死,那法阵怎么还不到?!”

    一人一狼,一前一后。

    “沙沙”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郁青猜测,妖狼已经察觉自己行踪暴露,这才有意显出痕迹。对方并非不谨慎,而是明明白白地威慑郁青,告诉他,你已经无路可逃。

    想到这儿,青年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捏住。从前觉得被雷劈死太丑,人都成了黑乎乎一片焦炭。现在看,若是真被那妖狼捉住、吃得只剩骨头,怕是还要更丑……

    嗯?

    他眨眼,用力眨眼,晃晃脑袋。

    湿润气息覆在郁青脸上,他愣住片刻,再回头,才发现不知不觉时妖狼已经停了下来,正在东闻闻、西嗅嗅。

    不断散着腥臭的狼口也张开了。郁青眼神不错,一下便看到了其齿根上的碎肉。

    这些血肉残渣是来自奔雷牛,还是乌金蛇?或者,干脆是某个过路的修士?

    想到最后一点,郁青胃中抽搐、一阵恶心。他赶忙又挪开目光,只是心中的紧绷依然不曾消散。

    好消息,自己暂时安全了。

    坏消息,他虽顺利找到了寒潭,却怕是无法从灵阵中离开。

    郁青默然良久,心头依然是空茫茫一片,倒是两条腿站得有些僵直。终于,他慢吞吞地抬起双脚,朝寒潭的方向走了过去。

    到了地方,青年蹲下身体,注视起眼前潭水。

    眼神最初有些怔愣,后头则一点点凝出神采。视线追着几条小鱼游走片刻,郁青心想,这潭水还是很干净、透彻,白色的鱼儿在其中游来游去,和自己走的时候没什么不同。

    不,还是有的。那股萦绕在水上、始终若有若无的寒气似乎消失了,显然是那株“变异龙涎草”已经被人取走的缘故。为此,郁青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没想好后头要怎么带着“龙血泥”离开,可要是和往常一样,下潜到一半儿便整个人都被冻住,定是万万不行。

    “话说回来,”青年喃喃自语,“狼,吃鱼吗?”

    ……

    ……

    三日之后,郁青得到了答案。

    啸月狼并不是什么挑食的妖兽。对它来说,只要是富含灵气的东西,无论是鱼,是灵植,还是郁青,都没什么区别。

    最后一样坚决不能送到狼肚子里,前两样则被郁青捞来摘来当做诱饵。只见他盘腿坐在隐匿法阵边缘,身侧是一个小小的鱼山。水腥气将青年完全笼罩,郁青本人倒是半点儿都不在乎。他的注意力还是落在外间,察觉到妖狼靠近了,便以最快的速度拎起一条白水鱼,将其扔到外面。

    这话说来轻巧,可实际当中,每条白水鱼至少飞半个山头那么远。这也是郁青在前几日当中试出的极限距离,扔鱼的力道再大一点儿,便引不走啸月狼了。

    等狼远去,他嘴巴抿起,快速从袖中抽出一张前段时日炮制的符纸,继续布置阵法。

    既然眼下的自己绝不是三阶妖兽的对手,郁青的选择便只有一个:借力打力。

    他手中灵符的原材料不算很好,里头是灌了元婴天劫之雷,可每张灵符灌入的雷威都有限。郁青现在要做的,就是这些有限的雷威重新归拢在一起,再将妖狼引入当中。

    “那天我差点被劈熟。”青年喃喃说,“啸月狼平日一身臭味,也不知它变成烤肉以后会不会好些,没那么招人厌烦。”

    第032章 提议

    如今没有罗盘能用, 再布起阵来,郁青只能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摸索调整。宁肯慢一些,也不能出了差错。

    自己遇不遇到危险倒是其次, 重要的是惊雷符数量有限。万一一个没操作好, 将放出去的符纸直接引爆……

    郁青深吸一口气。

    只有一次机会, 他必须要珍惜。

    耐着心头焦灼,他继续丢鱼、布阵。

    日落日出, 鱼山高度渐低,转眼又恢复到与坐着的郁青同高。

    捉鱼的时候, 他也顺手捡了一些小石块。后头每过一天, 郁青就在自己身畔放一颗石子。终于, 在石子越来越多、自己身上的鱼腥味儿也越来越重的时候, 他再度检查过眼前阵法, 终于察觉不出一丝错处。

    郁青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还是告诫自己:“不要着急,不能着急。要救九思,你便必须好好的吧东西带回去。”

    ——可是,自己这边晚一天, 九思的身体便更差一天。若是迟了……

    郁青用力地垂了一下自己的腿。

    还是自己太过没用。否则的话, 何必这么费时费力?

    他指尖紧紧扣在掌心中,连灵气逸散、剑气随着从指尖冒出都没察觉。直到好不容易回过神, 才注意到掌心湿润。低头一看, 竟是已经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郁青歪了歪脑袋。疼吗?自然是疼的。可这样的疼痛,连那日自己被天雷劈中都比不得, 又如何能抵得过道侣正在承受的一切。

    想到这儿,他连替自己处理伤口的心思都没了。相反, 看看手心,再看看不远处的引雷阵法,青年眨眨眼睛,心头忽地冒出一个主意。

    “这些天,那头畜生仿佛也吃腻白水鱼了。”要引走它越来越难,郁青在这上面很是费了一番心力,“既然如此,修士的血肉呢?”

    尤其是,天阴体的血肉呢?

    又一日后。

    伴随“轰隆”炸响,郁青身形狼狈,眼睛却明亮至极。

    他望着眼前那片焦黑之地。随着“天雷”不断劈落,其中的三阶妖狼初时还要挣扎、暴怒,到现在,却已经奄奄一息。

    眼看就要不行了。

    虽然心头喜悦,郁青却还是没有上前的意思。

    他左手手臂缠着绷带,暂且不便动作,右手则一直紧紧扣在自己的灵剑上,防备啸月狼暴起。

    《百妖图鉴》中可是说了,狼族妖兽历来最是狡猾。眼下对方受伤是真,却或许未有那么伤重。如今的场面,只是想要引诱郁青靠近……

    警惕当中,青年与妖狼僵持。如此又过了一日一夜,后者终于再无声息。郁青却依然没有放松,而是先将自己的灵剑抛了起来,朝着妖狼脖颈落去。待到硕大狼头“咕噜噜”地滚到地上,他终于真正放松,唇角也泄出笑意。

    不过,没笑多久,郁青的神色又一次沉了下去。

    如今,自己自是可以安心地去取那疑似浸泡了龙血的潭泥。可东西到手,他便能稳稳当当地将其带回玄州吗?

    若东西是假的,他一个筑基拿着是不会出什么差错。可若自己没有想错,那片红泥果然特殊,郁青觉得,自己哪怕不再遇到一个修为极高的夺宝人,也多半走不出这个山岭。

    除非有什么东西,可以遮掩红泥的气息。

    他将狼身收好,自己重新退回隐匿阵中,蹲在潭旁出神。

    目光原本是放空的,可慢慢的,青年认真看起水面中自己的倒影。

    他的手指抬了起来,轻轻落在面颊上。触手就是寻常皮肤的感觉,郁青却知道,自己面上覆了一层连化神大能都看不穿他真实面目的金丝面具。

    下一息,他手指动了动,面具滑落。

    那张真正属于青年的秀美面孔露了出来,郁青却不曾留意。他垂下目光,仔仔细细地看着手中薄如蝉翼的面具,心想:“这东西,倒仿佛一个小包袱,不知能盛下多少红泥。”

    没关系。他试一试,也就知道了。

    ……

    ……

    从山上下来,郁青照旧是先到朔元城。他计划很好,自己把狼身卖了,便能买到从这儿到港口的船票。到了地方,再狠狠心,把法衣卖了,回玄州的事儿便也妥当。

    前一半儿施行的十分顺利,唯独的问题是,郁青明显感觉到,灵船上的人比自己前一次搭乘时多出许多。

    这让他备感紧张。哪怕细细判断过,觉得那些修士的注意力并未放在自己身上,青年依然生出了难以自制的慌乱。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思前想后,郁青干脆开始和人打听:“诸位道友,莫非是港口那边有什么大事发生?我也不是头一回坐这灵船了,可船上当真未有过这么热闹的时候。”

    话音落下,其他修士的眼神里明显带着意外,“你不知道?”

    郁青心头“咯噔”一下。自己应该知道什么?这些人为什么都这样理所当然?

    “再过一年,便是玄州那边儿的第一宗门收徒的时候了!天一宗,你不曾听说吗?”

    郁青轻轻“啊”了一声,“这,”对,算算时间,的确要到下一场收徒大典,“我知晓了,难怪有这么多人来。”

    “是,那可是天一宗啊!咱们龙州宗门的弟子,可都是以去天一宗修习为荣呢。若是能直接加入其中,嘿!”

    “哪有那么容易?光咱们这小地方,便有那么多人在赶路。真到了玄州,还不知是怎样盛况。”

    “谁不知道事难?可谁也不想错过机会嘛。再说,便是当真无法拜入其中,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话题既然起了,后头便有些打不住的趋势。郁青初时还会跟着说上几句,到后头,却是收敛话音,再不言语。

    他原先只是巧合,然而在众人话音当中,他意识到一件更重要的事:

    自己恐怕要买不到回玄州的船票了。

    ……

    ……

    虽弄清楚师侄的好转是从何而来,可前头袁仲林发给三徒弟孔连泉的信符还是已经到了对方手中。后者并不知道师门当中的后续发展,得了师尊的话,欣然回复:“好。既对九思师兄有用,我便再去雍城瞧瞧,能买多少就买多少。”

    袁仲林听着,原本想说“不必了”。心思一转,他又觉得无妨。既是好东西,自然可以多存些在手。

    再有,对方接下来的话也很合袁掌门心意,“既是如此,师尊,我干脆回去一趟。”

    袁仲林脸上笑意更是清晰。没错,连泉出去那么久,是该回来瞧瞧,也让自己看看他修行进度如何。

    他拢共也就收了三个弟子。其中老大、老二都是性格沉稳、天赋极高的天才人物,唯独这个老三,虽然同样精进极快,性子却总跳脱。刚到天一宗的时候,没少让袁仲林头疼。

    每到这个时候,他便会去找师兄师姐诉苦。再看看也没比孔连泉大几岁——好吧,两百岁——却已经能稳稳当当每日完成父母布置的功课的师侄,心头更是羡慕。

    师兄便笑话他:“你不是已经有两个乖徒弟了吗,怎么还总来比较连泉和九思?再有,前段时候你不是还说,连泉进步颇大,怕是再过些日子便要进境了。”

    “也是。”袁仲林心气顺了些,“好吧,我这就去给老金赔罪。”

    邬戎机:“……”

    邬戎机好奇地问:“他又做什么了?”

    袁仲林面无表情,回答:“说是新得了个丹方,预备上手炼炼。想着咱们太清一脉和无极峰关系历来平平,他便干脆到了含元峰。”丹炉、器炉虽是两种用法,却也有相似之处,“而后,就把老金平日最常用的炉子炸了。”

    邬戎机再次:“……”

    好在过了最初那段时间,三徒弟或许是受了袁仲林其余两个弟子的影响,也能有模有样对着其他普通内门弟子做起表率。

    到如今,有了独自在外的经历,应该成熟更多。

    抱着这样心思,紧接着,袁仲林又听到:“……咳,师尊,这次回去,我还要带着一个友人。”

    很正常。袁掌门琢磨起给徒弟朋友的见面礼。

    孔连泉:“早前多亏焦兄救我,否则的话,我还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等等,全身而退?你做什么了???

    袁仲林要追问,可在他耳边落下的只是三徒弟提前在信符中录制的话音,显然不能给他答复。

    他耐着性子,预备再等等,说不定连泉会给自己解释。奈何等来等去,只有一句“那师尊,咱们宗门见。”

    袁仲林深呼吸。

    他虽没有儿女,可在此刻,却是深深体会到了那句“晚辈都是债”。

    袁掌门惆怅,自叹,眼前一亮。

    他还有事忙,此刻倒是不方便去找师侄。于是又一张信符被摸了出来,袁仲林诚心诚意地给师侄推荐:“九思,你要不要收一个徒弟?”

    眼看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师侄却还不像完全放下那白眼狼的样子。虽然嘴上没再提过对方,偶尔时候,却还是要对着某个地方出神。

    最初的时候,袁掌门是打过再给师侄找一个道侣的主意。可眼看对方拒绝,他也没再提起。

    现在,他开始觉得让师侄收徒也是个不错的办法。正好转年就是天一宗下次收徒大典了,找个和自家老三一样闹腾、总折腾出事儿的,让师侄把原本用来惦记道侣的心思都转放在对方身上,不恰好帮他从白眼狼的那堆污糟事儿里走出去?

    第033章 交易

    后头发生的事果然如郁青所想。

    不等他真正赶到港口, 一日日见到的、去往同一个方向的灵船已然越来越多。周遭修士见状,明显同样开始焦灼。

    他们各显神通。有的咬咬牙,拿出了压箱底的宝贝, 只为在行路更快的船只经过时腆着脸去蹭上一程。也有的狠狠心, 喃喃念着“原先不打算这么快动用的”, 紧接着便服了药、拿出某枚灵符——都是能让自己身形变轻些、赶路时速度更快些的好东西。

    郁青听众人的口吻,家中为他们准备这些, 原先是想让这些后辈到了玄州再用,莫要因什么意外赶不上天一宗山门开启的时候。然而现在动了, 也不算错。

    青年便见留在眼下灵船上的人越来越少。

    他看得眼睛都红了, 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若是离开太清峰那会儿, 袁掌门没有叫住他, 他手中依然有许多道侣给的好东西, 此时此刻,郁青还算有些争取的能力。可现在,他唯独能做的就是祈祷身下的船行得顺当些、再顺当些。已经无法求快了,只要安安稳稳就好。

    至于对袁掌门生出怨怼,倒也不是不曾有过。然而这份心思只出现一刻,郁青的脸就变得惨白。

    袁掌门做事是为了什么?自然是替他的师侄出气。

    而气到九思的人, 可不就是……

    郁青眼睛闭上, 竭力去念那清心明神的法诀,却还是没能阻止口中血腥气扩散。

    也是因为修为低的缘故, 他这样伤神, 倒是被另一个年轻修士察觉。对方看看他,明显犹豫了一下, 却还是低声讲:“……你也别太在意了。咱们就算赶不上第一波灵船,剩下的时间也足着呢。再有, ”在郁青缓缓恢复神采的目光中,修士嗓音更轻了,目光落在船外的云彩上,让那些一门心思掐尖冒头的人到了前头,未必不是好事儿。”

    前半句,郁青是认同的。他晃晃脑袋,想起来了。没错,距离收徒大典开始还有大半年。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至于后半句,他嘴巴抿了抿,也不是全无思路。

    在对那年轻修士道了谢,得到对方拱手一笑后,郁青转过目光,同样去看船外。

    像是为了印证他这日听到的话一般,第二天,他们的灵船外边漂浮了几片其他船的残骸。

    众人看得触目惊心。有门路的已经开始打听,没门路的则一个个都颇为忧虑。还有人打了退堂鼓,嘀嘀咕咕地念叨着“拜师是好,却得有那个命。”转眼就下了船,让本就愈是冷清的地方更少几分生气。

    郁青把这些看在眼里,竟是有几分羡慕对方的洒脱。然而想想自己藏在金丝面具中的“龙血”,他又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要救九思。

    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一定要救下九思。

    咬着这样的心念,在愈多灵船残骸出现的时候,郁青没有退缩;

    船长嘀嘀咕咕、打起了退堂鼓的时候,郁青和其他几名修士一起坚持;

    几名修士好说歹说,又许以重利,终于说动老板、让他继续开船的时候,郁青:“……”

    他默默闭上嘴巴,假装自己不曾加入之前的劝诫。

    为这个,他忽略了其他修士看来时目光里的轻蔑,也感受到了船上伙计于自己的怠慢。

    又一次从伙计口中听说“哟,不好意思,到您的时候吃食恰好没了”的时候,郁青抬起眼,目光幽幽地落在对方脸上。

    那伙计的修为说来也就和他差不多。不过,一个年岁不大的筑基中期和一个一百多岁的筑基中期含金量是截然不同的。再有,以双方现在的处境,郁青虽然是花钱上来的客人,可谁都能看出来,是他求着这艘船带上自己。

    考虑这两点,虽然伙计被他看出了一瞬间的心虚,却也是迅速回过神来、抬起下巴,脸上带着隐约的高傲。

    这副狗仗人势的样子,看得旁侧那个曾经宽慰过郁青的修士险些气笑。然而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郁青已经笑了一下,神色之间竟是十分真心。

    “无妨,”他说,“还要多谢你挂心。”

    伙计被他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很快也觉得无趣。他甩甩袖子离开了,郁青也浑不在意。相反,他正在琢磨一件大事儿。

    到这个时候,青年已经对自己用灵宝换得灵舟船的事儿不报什么期待了。然而前头伙计的态度、表现,却给郁青指了另一条明路。

    他眼睛微微眯起了些,连旁侧修士与人讲话的动静都没留意。

    前者说:“方才那伙计捧高踩低,是惹人厌烦不错,可这位道友的心性,也值得咱们学习一二。”

    “遇到这事儿,”后者叹气,“也就你能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吧?”

    前者笑笑,后者则是嘟囔:“是是,你家家风历来清正。前些日子,你叔祖进境元婴,竟有那脑子拎不清地闯到劫雷范围里头,险些酿成大祸。可你叔祖非但不曾动怒,反倒安安稳稳地把人送了出去。”讲着讲着,也有些感叹,“要不是因为这个,我家还真不放心让我和你一同上路呢!咱们落在后头,倒还好些。港口那边,怕不是已经把人脑袋打成狗脑袋。”

    这番话太长,讲到一半儿的时候郁青耳朵抖了抖,注意力也稍稍分过去一点儿。

    这么一分,便让郁青沉默了。龙州难道就这么小?自己在船上碰到的,竟就是那日帮他逃出生天的修士的后辈吗?

    既是如此——

    郁青还是没生出什么“既有一个元婴叔祖,弄到船票自是轻轻松松,不妨从这两人下手”的心思。

    他又盘算了一遍自己的念头,神色一点点变得坚定。

    ……

    ……

    如众人在船上预料的那样,他们赶到港口的时候,这儿已经是人山人海。

    稍稍打听一下,便知道有几艘能越州航行的船已经走了,留下的这些不但船形更窄,装人的环境更差,叫出的价格也要更高。

    这却仿佛难不倒郁青近来已经眼熟了的几个修士。他们轻轻松松地下了船,轻轻松松地到了港口,轻轻松松地各自拿出东西。

    郁青看着他们的身影在自己梦寐以求的大船上消失。虽离得远,他却仿佛能听到船把式讨好的是嗓音。家世,背景,天赋……人生来就是不一样的。

    他低下头,又笑了笑,这才转身没入人群。

    天之骄子有天之骄子的活法,卑贱小人也有卑贱小人的活法。

    借由已经来过一次此地的熟悉,郁青很快便找到一个船行。他还没进门,已经听到里头的人讲:“仙君,真的没票了!半点儿也没有了!但凡是有,咱能瞒着您吗?——预定?可现在啊,已经连五个月后的船票都定出去了!再迟一些,咱们倒是不打紧,主要是怕耽误您的事儿啊!”

    如此情真意切地说了一通,里头的修士总算放弃离开了。郁青与对方错身而过,眼皮都不眨一下。在伙计看到自己、深吸一口气,明显预备将刚才那番话再讲一遍的时候,郁青抢先开口。

    “你们这儿,还招不招人手?”

    伙计:“真的没有……嘎?”

    郁青站定了,“我什么都可以做。擦洗,膳房,阵法维护……”最后一样或许是有些虚的,但到了眼下时候,要紧的还是把差事拿到手。

    没错,这就是郁青想到的办法了。他很早便意识到,光凭自己手上的东西是万万不可能换到船票、舒舒服服地去往玄州的。可一艘灵船上,原本也不光有那些掏了钱的人啊!

    伺候人这种事儿,郁青从前是没做过。但单论把自己的姿态摆得低低的,他还是有几分熟稔。

    于是,此番落地之后,他很快奔着一个自己从前曾打听到过的小船行去了——大的不行,别人也不是傻子,难道不知道用这种法子吗?也就是这种几年不开张,开张吃几年的地方,郁青菜敢来碰碰运气。

    他心头虽然不是十分把握,却到底是有几分底气在的。这等时节,这些船行定是忙得脚不沾地、正缺人手。

    倒是个路子。然而目的太清晰,以至于柜台后头的伙计愣过之后,就是乐了:“噢哟,今儿个倒是碰到聪明人了。”说着,神色又冷了下去,“仙君,你怕是不知道。在咱们这儿船行做事的人,都得签五十年往上的身契。”

    相当于是把自己卖给船行了。相应的,船行也会在他们在外的时候照应伙计们的家人。

    像郁青这样“聪明”的做法,伙计不是没见过。只是每每见到,他都觉得好笑。从前瞧不上自己这等人一眼的仙君,竟也有要和他们一同操劳的时候?哈哈——

    伙计的笑声停了下来。

    他费解地看着身前人低头,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开始解自己的衣扣。

    伙计眼皮抽抽,脸上神色原先带着厌恶嘲弄。可紧接着,他又嘲弄不出来了。

    表情化作狂喜。

    “当真?当真给我?”他追问。紧接着,便见眼前的青年慢悠悠地点了一下头,说:“当真,只是要你与我签一副契。

    “法衣给你,上船的法子给我。”

    第034章 伙计

    一炷香后。

    随着契符灵光闪动, 在场的二人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那船行伙计,他捧着手中法衣,眉梢眼里都是喜色。细细看了良久, 终于心满意足地将东西收起, 与郁青讲:“成嘞, 你就等我的好消息。”

    郁青看他片刻,笑着点头, “好,那小弟便候着刘兄的信儿了。”

    伙计下巴微抬, 算是应下地方话音。按说交易到此便算告一段落, 只是眼看郁青要走, 刘良犹豫一下, 还是将人叫住:“陈道友, 你和我透个底儿,这东西的来路当真——”

    郁青此时已是背着身子。听到这话,他微微侧头看身后修士,笑道:“若是刘兄觉得方才那契不好,只要你我一同点头,也能当做没这回事儿。”

    “哎呀, ”刘良立刻摆出一张玩笑面孔, “我不过是说说,陈道友, 你怎么还较上真儿了?得, 放心吧,哥哥保准把事给你安排得妥妥当当。”

    郁青还是在笑, 唇角的弧度动也没动一下,“好。”

    不是不心疼的, 但他更知道,眼下自己手上一共就那么些东西。金丝面具裹着“龙血”,肯定不能给出去。灵剑是他最后的依仗了,不到万不得已时也不能离手。再剩下的,便只是一些自己做的引雷符、自己在山上晒的鱼干和灵草……前者还有些价值,可远远够不上灵船票。后者嘛,就真是摆在街头都没人愿意捡走。

    留给自己的选择只有一个。想要九思活命,给就给出去吧。

    比起没了东西的难过,眼下郁青更担心的是自己能否顺当抵达天一宗。不过灵船上的事儿也给他提了个醒,都说强者为尊、弱者为蝼蚁,现在的自己,可不是只能叫人随手捏死的蚂蚁?——可在天一宗即将开山收徒的关头,有几个人能不忙着赶路,而是停在路边儿和一只蚂蚁较劲儿?

    只要表现得足够无用、无害,这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勉强安慰了自己一通,想了想,郁青出了城。

    得把等待的时间利用起来,多少再在手里攒些东西。

    保险起见,灵剑还是先别用了,尽量朝着寻找灵植的方向努力吧。实在不行了,再摘根树枝比划比划。

    如此又候了一旬,在郁青愈发焦灼、几次想要回城催促刘良的时候,后者终是给他来了信。

    “明日此时,码头见。”

    对方的话倒是言简意赅,却还是让郁青大喜过望。在原地默默跳了两下,他又琢磨起:“那就不能在外头耽搁了。先把这些日子采的一点儿东西在城里卖掉,多少买些家伙带在身上。”要当穷修士,也得有穷修士的样子。

    本着这一目标,郁青精打细算地给自己买了把一看就是批量炮制、上头血槽都开歪了的灵剑,两颗下品回春丹,三颗下品元灵丹。大约是他这副抠抠搜搜的样子让铺子老板回忆起什么事,结账的时候,对方叹了口气,还又给郁青手上放了另一个瓶子。

    郁青眨巴眨巴眼睛,不解地看着对方。铺子老板便道:“你是刚从家里出来吧?当年我也是这样,到了大地方,什么都不懂……这瓶是我儿子炼丹时出了岔子,留下没扔的劣丹。也能疗伤,只是效用自然比不得那正经灵丹,兴许还留了火毒。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吃。”

    郁青这下明白了,对方八成是错判了自己的年纪,又没认出他的修为,只当他是初出茅庐。

    他抿了抿嘴,到底接过了东西,低声到了句“多谢”。

    再之后,便是上船了。

    按照刘修士说的时候到了地方,刘良已经在等他。见了郁青,他便扔给他一套新的法衣。和刘良自己身上那件一模一样,上头虽也绣着法阵,却和抵挡伤害、防御水火一类平日常见的功能无关,只是让船主能轻松借此确认他们的方位。谁要是在该干活儿的时候偷懒了,也能被瞧得一清二楚。

    “你运气是真不错。”刘良还和郁青说,“若是直接把你塞上船,保不齐便被发觉了,到时候咱们俩一起倒霉。现在不一样,我有个弟兄家里正好出了事儿,急着要赶回去呢。记得啊,这一程上你也姓刘,叫刘勇。”

    郁青点点头,又疑问:“刘兄,你们是亲兄弟?”

    “那不是,”刘良说,“一个村的。不说这些废话了,我先给你讲讲,到了船上之后要做什么。”

    这是关键,郁青立刻打起精神注意细听。

    和他此前乘船时看到的差不多,他们这些人,上船后最大的任务就是打杂。只要身上的牌子亮了,便要在最短时间内找到呼唤的修士,看人家有什么要求。

    “最简单的吃饭那些,你就去膳房把东西端一份儿出来。”刘良说,“再有,回头到了船上会给咱们一个吃食的单子,里头的东西都要记好。不单是名字,还有用了什么食材,如何烹饪,对仙君们有何功效……”

    郁青还是认真点头。他自己虽不是什么麻烦的客人,却也并非没见过这等事儿多之人。多背下些,有备无患。

    “若是仙君想要修炼,你要带他们去……

    “若是仙君对房子里的东西哪里不满意,你要……

    “若是仙君想要咱们的船再快一些,你得回答……”

    大约还是早前到手的法衣太好、刘良也知道这笔生意是他绝对赚了的缘故,一路上,他都在对着郁青谆谆教诲。说到最后,不说郁青记下多少,总归他自个儿是口干舌燥,还从乾坤袋里拿了一壶茶水出来喝。

    “那刘兄,”郁青又问,“若是有人吵起来了呢?”

    “那就让他们吵。”刘良眼皮都不眨地回答,“这种时候,咱们就躲远一点儿。其他时候也就罢了,眼下能买到船票的哪个不是非富即?你惹得起,还是我惹得起?”

    “也是,”郁青了然,“惹不起还躲不起嘛。”

    刘良笑了,“孺子可教——好嘞,上船!”

    郁青跟在他身后,同样脚下轻轻一点,身体腾空而起,转眼落上灵船甲板。

    ……

    ……

    用刘良的话来说,炼气修士需要的工钱明显更少,为什么船行还总爱雇佣他们这些筑基?

    答案太简单了,因为他们不用休息!

    虽然抱有心理准备,可等灵船真正开始航行、令牌连续不断地亮起的时候,郁青还是有些喘不过气。

    前脚记下某修士点的灵膳,后脚立刻被另一间房叫过去;

    大约是想要在天一宗开山门之前多少再提升一些,不过半个时辰,船上的修炼房已经被定满,伙计们便要不停地和人解释“真的已经没有空房,实在抱歉啊客官”;

    航程到一半儿的时候,膳房准备的食材也开始见底,于是要解释的内容又增加了一项;

    运气不算太好,行路到一半儿遇见风暴,船上气氛愈是压抑——

    “啪嗒”一声,眼前修士手中的杯盏落在地上。

    前一秒,郁青脸上还是笑。下一秒,他的神色已经熟练地切换成犹豫、慌乱,小声叫:“仙君。”

    那方才点亮令牌、换他拿些茶叶过来的修士脸上满是不忿,质问郁青:“这就是你们备的灵茶?怕不是已经在阴沟里霉了三年,又苦又臭!”

    郁青很确定,对方只是在灵船迟迟到不了玄州的情况中焦虑过重。什么发霉、苦臭都是不可能的,最多最多是这茶叶品质一般,灵气不足。

    只是这话自然不能和怒火中的修士直说,所以郁青好声好气地劝对方:“仙君,这木莲泡水初入口时确实有些涩,只是很快便有回甘。您要是不喜欢,我再取其他灵茶来,你重新尝尝。”

    说完这话,见眼前修士不摇头,郁青便把这当做同意。他转身要走,偏偏这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森然的:“站住。”

    郁青停下脚步。

    他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走路声,一股灵气朝他扑了上来,只是还没到攻击的范畴,于是并未触发船上的禁制。

    青年嘴巴抿起、舌尖抵着上颚。比起惧怕,这会儿更多的其实还是无奈——天一宗收徒也是有条件的,那些境界本身已经比较高的最多能在宗门里“做客”。毕竟到了这时候,修士往往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修行手段,哪里还能按照他们那一套从头再来?

    所以这会儿明显要找他麻烦、发泄一番的修士修为其实也不算高,郁青扪心自问,两人打斗起来,自己应是毫无疑问地占据上风。

    对方却明显没有这个自觉。在郁青背后停下之后,他缓缓问:“我有让你走吗?”

    郁青更是无奈了,转过头,叫道:“仙君,你——”

    话说到一半,他脸颊一歪。再之后,郁青才捕捉到那“啪”的一声。

    他整个人都愣住,连脸颊上渐渐浮起的疼痛都不记得,只是一错不错地看着前方的修士。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就对方的名姓、来路,龙州离火城范家子弟,范无咎。

    他的手也一点点捏成拳头,听对方继续讲:“是不是其他房的人让你换了给我的灵茶?说!”

    郁青没有讲话。

    被他暂放在乾坤袋中的灵剑不断嗡鸣、震动,电光在上面快速闪过。

    这时候,有人从旁边插了进来,“仙君,仙君,您消消气。我这兄弟来船上做事不久,笨手笨脚也是有的。这样,您和我说,是出了什么事儿?”

    说着,刘良用手肘别了郁青一下,将他推到后头。

    郁青闭了闭眼,眸中暗色被压了下去。再睁开的时候,已经是忧虑慌乱的样子,低头不去言语。

    第035章 污点

    事情最终还是没有闹大。

    刘良出现之后, 范无咎口中“其他房”的修士也出现了。不同于范无咎待对方的不屑不满,那同属离火城范家的另一名修士倒显得脾气极好。知道同族兄弟打了人,还颇郑重地与郁青道歉。

    刘良听着, 目光跟着转到郁青身上, 心里捏了一把冷汗。

    虽不知此人手中的法衣是从何处来, 但看对方将东西拿出时的态度也能想到,这位“陈道友”是颇有几分底气在的。被像前头那么欺辱, 对方能忍下来?

    偏偏郁青的确忍下来了。他和道歉的范姓修士道了无妨,又说:“一路行船总遇到风暴, 仙君心有焦灼也是寻常。”事情轻轻巧巧便被按了下来, 两个“伙计”顺利脱身。到了僻静无人的地方, 刘良拍了拍自己胸口, 叹道:“我还当事情要闹大呢——方才都在琢磨, 要是你不服气,该怎么劝你了。”

    郁青眼神动了动,笑了:“不至于。若是闹大了,于我也没什么好处。”

    “那倒是。”刘良赞同地点点头,“不过,往后你尽量别往这边来了, 省得又给人撞上。”

    郁青应下。不等他再说什么, 两人身上的令牌又亮了起来。刘良“哟”了声,匆匆对郁青道:“你再歇歇, 我去招呼。”而后便离开了。留下郁青, 在原地又维持原先的姿势站了片刻,这才低下头, 用手指轻轻去碰刚才被打了的面颊。

    已经不疼了,羞辱感却还在。

    可比被打了的羞辱感相比, 更让郁青难以接受的,是自己在范无咎面前,竟萌发了“如果是一年前,你敢如此对我吗”的心思。

    他从前一直觉得,自己无论是去到太清峰上,还是从道侣身边离开,都只是简单抱有“想要活下去”的念头。这是人之常情,纵然对不起邬九思,也不该受到更多指摘。可如果并非如此呢?如果他也在暗暗为自己“太清峰少峰主道侣”的身份而自得,在暗暗享受旁人因此对自己的尊重,甚至在悄然离开、害得道侣伤势愈重以后,还要腆着脸去回忆当初……

    火辣辣的感觉又浮上心头,烧得郁青近乎喘不过气。他余光捕捉到腰间的令牌亮了又暗、暗了又亮。终于,管事的声音从中传了出来:“刘勇!你上船来,便是为了偷懒吗!?”

    郁青匆匆回答:“并非……管事恕罪,我这就去做事。”

    管事听过这话,却似并不满意,继续道:“若是不想要工钱,直说就是!”

    郁青说不出更多话,只能又道了一句“恕罪”。双脚也匆匆迈开,顺着令牌的指引去了一间房前。至此,耳畔才算安静。

    后头的航程中,各个伙计几乎都有被人为难的时候,郁青同样不是例外。

    好一点的只说他们船行磕碜,这才要在路上耽搁那么久。糟一点的,便是从各个角度来挑剔伙计们的不足。私下聚在一起的时候,伙计们叹此行窝囊。“但也有好处,起码窝囊费是给够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郁青也扯了扯唇角。他下了船就走,旁人拿多少钱都与他无关。更让郁青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九思如何了?在外头每耽搁一日,九思的伤就可能更恶化一日。”

    为此,等到灵船好不容易入港,郁青近乎是第一时间便下了船,找了家商会买消息。只一句,“天一宗太清峰上那位邬九思、邬真人,如今又有何状况?”

    说完,顿了顿,郁青又补充一句:“若是这些灵石不够,”用的是他在灵船上得来的一些打赏,“我这儿还有几张符。”

    “那得看仙君你要听哪方面的消息。”商会里的伙计说。讲话的时候,人还掂量一下手中的锦囊,“若是想知道他的年岁、修为、主要修行什么功法,这些是够的。若是一心想拜到他老人家门下,想要更细些地知道人家有什么喜爱之物、平日是个什么偏好,那便得加些了。”

    消息还分等级?——罢了,也是寻常。自己眼下只需要确定九思的身体状况,其他的,都可以到了天一宗后再说。

    郁青心头盘算了一遭,很快回答:“先就用这些灵石。”话说完了,脑子突然“嗡”了一声,嗓音的都高出八度,“你方才说什么?拜入他老人家门下?”

    “是啊。”伙计一脸寻常地点头,“这可是邬真人头一次放出收徒的消息!若当真成了他老人家的收徒,不知能得多少好处。话往外一传,便有无数人开始排队了。”

    郁青愣愣地听着,手指又开始发抖。

    伙计很用心地继续给他推销,“咱们商会虽然不大,却也有人脉在。具体的,我不好给您透露,可所有关于邬真人的消息来源可的都是太清峰上。”说着话,还神神秘秘地往西面指了指,“同样是与人竞争,您能投了邬真人的眼缘,机会总要大上几分。仙君,你说我讲得没错吧?”

    “……”郁青哑然良久,终于问:“可那位邬真人,不是受了伤吗?”

    他也不知自己问出这话是抱着什么心思。九思康复了?这自然是好事。可他是如何康复的?他怕他真猜对了那些红泥的特殊之处,东西也还在他手里啊!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收徒与康复,原先也不是一回事。

    刚这么想完,伙计已经乐了:“是受了伤,可这修行之事,不正讲究一个机缘吗?而今邬真人的机缘又来啦!人便也又好了起来。只是具体是个什么说法,咱们却不知晓。前头仿佛有些传言,说是和北洲那边的什么……呃,什么酒水有关系。”

    郁青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在伙计眼里,眼前的青年先是高兴,两个人都变得明亮起来。可接着,这份明亮之上又蒙了一层灰。

    ——九思好了。太好了。

    他还是从前的元婴尊者,是让人仰望的修行天才,是出身贵重、底蕴丰厚,寻常修士一生都难以望其项背的云端之月。

    他郁青算什么?不过是邬真人康复之前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污点。

    可笑他还满心焦灼,自以为得了能救下邬真人的法子。可笑他不过是长在污泥当中微不足道的一株野草,也想攀附皎皎明月。

    “仙君?仙君?”

    伙计彻底糊涂了。这客人怎么不过听了几句话,就杵在那儿再也不动弹,到底要不要好好做生意?

    他腹诽完,到底问了一句:“仙君,那消息你还买不买?”说过话,见对方眼皮颤了颤。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从下头看出几分水色来。

    “不必了。”那青年说。讲着话,就开始往外走,连早前给出去的锦囊都没记得要。伙计抽着气,又喊了几声“仙君”,便见青年摆了摆手,一副浑身力气都被抽干的灰扑扑模样。引得伙计心头更是怪异,“做这行是容易碰到怪人,可这也太怪了吧?”

    说完话,见对方已经出了门,眼看是没法再追回来了,他摇了摇头,自去做其他人的生意。

    再说郁青。

    出了商会,他不曾看路,只知道浑浑噩噩地往前走。

    高兴吗?当然是高兴的。无论如何,道侣又好了起来。就和郁青此前想过无数次的一样,如九思那样的好人,自然该过得平平安安、顺顺遂遂。

    失望吗?也没什么好失望。至多至多,不过是觉得自己可笑。

    “哈哈,哈哈……”

    几句“可笑”的判词下来,郁青当真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喉咙里又泄出了抽噎的响动。

    没等哭两句吧,这些声响又被轻轻一声巴掌声打断。和在灵船上不同,这会儿没有其他人对郁青动手。是他自己看不过去了,一面打自己,一面咬着牙念:“这对九思来说是大好事儿!我要为他高兴的,哭个什么?!”

    再有,如此一来,九思也不需要见他了。对道侣来说,对“邬真人”来说,这难道不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哈哈,对,就是这样!他还要再高兴一点,更高兴一点!

    就这样,诸多修士身侧,一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筑基缓缓往前走。这副怪异的样子,自然引来旁人侧目。

    其中绝大多数人,不过是粗粗扫来一眼,很快转过目光。却也又人不同,只见一名修士先是目光凝在郁青脸上,接着压下眉头,嘴巴里喃喃念了句什么。这还不算,他还又推一推自己身侧的人,说:“你瞧,快瞧!前头那个人,是不是有些眼熟?”

    被他推的另一名修士脸上透出几分不耐,却还是转过身去。

    接着,原先的不耐成了欣喜,“这不正是?”

    “怕是正是!”推人的修士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微师叔若是知道咱们把此人带回去,嘿!咱们俩算是交好运咯!”

    这对话的两人,可不就是天一宗无极峰弟子?当初也是他们两个,奉了峰主侄孙上官微的命令,来捉那据说是偷了微师叔某样秘宝的筑基。可惜刚刚来到港口,两人便跟丢了。为此,他们回去复命时还受了一番罚。

    如今自然不同。

    第036章 浮梦

    郁青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他依旧在漫无目的地走, 也依然在浑浑噩噩。如此不知多久,忽地听到旁侧有人在招呼,说自家酒楼新上了灵酿, 酒引子是从北地来的, 据说和那让天一总邬真人身体恢复的好东西出自同一个地方。

    熟悉的称谓唤回了郁青的心神, 他扭过头,朝正在喊人的伙计瞧了一眼。在对方渐小的声量中, 拿出一张惊雷符。

    手中只有这个了。郁青问:“这能换些灵酿吗?”

    以物换物倒也是常见之事,只是灵符这东西, 总不如丹药、灵植那些方便分辨价值。伙计踟蹰了下, 却见身前青年已经在慢吞吞地收手。他连忙开口:“行!自然是行的, 客官里面儿请!”

    郁青:“……”

    他方才是打算出城转一圈儿, 猎些东西换酒来着。

    只是伙计主动松口, 倒是为他省事儿。郁青点点头,看人殷勤地舀酒、端来,想了想,找了个僻静、不影响旁人的地方坐下,先倒了浅浅一杯来尝。

    这模样落到跟在后头的宋长志、吴坤二人眼中,倒让他俩警惕了片刻。前者嘀咕:“咱是不是被发现了?”

    后者仔细想了想, 觉得可能性不大, “也没见那小贼再躲,兴许只是想喝两口。”

    “是吧。”宋长志定了定心神, 继续盯梢。可惜一直到傍晚, 眼前的场面都没什么变化:青年倒一点儿酒,抿上两口, 哭上两声,笑上两下, 而后再倒酒。

    他等得不耐,偏偏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又实在没法动手,只能捏着鼻子继续侯在外头。

    原先已经开始走神,忽听吴坤“哎”了一声。宋长志猛地回神,激动道:“人起来了?”

    “没。”吴坤悠悠地讲,“睡着了。”

    ……

    ……

    郁青其实分不清,自己是醉还是睡。

    他趴在桌上,酒意让脑袋晕晕乎乎的,唯独清晰的是道侣的面容。再一想,不对,九思已经不是自己的道侣,他明明白白和郁青讲过,此后要叫他“邬真人”的。

    郁青吸了吸鼻子,哭得更大声,也更加不解: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和九思从来都是两个世界的人,为什么这会儿还要难过?总不能是因为此前他还抱有一丝妄想,觉得只要顺当把红泥拿了回去,袁掌门他们又顺利从泥中取出龙血,自己就有希望被他们原谅吧?

    恶心,太恶心了。不说旁人,连郁青都受不了这逐渐萌发的心思。他干呕了两声,让旁侧路过的伙计心惊胆战地转过脑袋、观察良久这才确认修士仿佛不是要吐了。

    郁青倒不至于如此。他又端起酒杯,想要多喝一口。奈何一张符换来的灵酿本就不多,不知不觉壶已经空了。青年还不曾察觉,兀自在认真追寻酒水的滋味。舌尖毫无味道,也只想到或许自己饮了太多、味觉麻木。最后勉强从杯壁上吮出一点滋味,他便觉得心满意足。脑袋最后一点,就这么歪在桌上、睡了过去。

    伙计心头终于安稳了,不影响到其他客人就行。

    周围人来来去去,去去来来,郁青却全然不曾受到影响。

    意识沉下去,梦境浮出来。他起先甚至没意识到,只当自己又落进一段记忆里。是天气晴好的时候,他在太清峰上一片灵竹林中练剑。邬九思站在一旁看,手中是他的本命法器太初扇。扇面打开了,在主人手中轻轻晃动。郁青初时不曾留意,到后头,却总被引过心神。

    于是他收了剑,来到道侣身前。邬九思有些不解地看他,郁青被这么注视着,莫名有些紧张。他想了想,并未说什么,而是直接取出乾坤袋,而后开始从中掏东西。

    一把椅子,一个桌子,还有茶水、点心……看到一半儿,邬九思已经忍俊不禁,问郁青:“你怎么还备着这些?”

    郁青解释:“上次在这儿练剑的时候,我看你总在一边站着,就想到了。”一顿,“九思,你若是累,不如先回去?”

    邬九思摇头。他没拒绝道侣的一番心意,坐下来才讲:“有什么累?我不过是看一看,你倒是辛苦。”说着话,抬起头,能看到青年脸颊上滑落的一点汗水痕迹。

    他掌心灵光闪过,手上便出现一张帕子。郁青将这一幕看在眼中,虽然知道道侣底子还在,仍能用出一些不费劲的小术法,却还是更加担忧——正琢磨要怎么再劝劝对方呢,便觉得面颊上一软。他后知后觉,原来九思拿这帕子,是要给自己擦汗。

    郁青轻轻“呀”了声,很快弯下腰,好让道侣动作时更方便一些。他能感觉到对方手指隔着手帕,温柔地从自己脸上摩挲过。大约还是天气的缘故,青年想,所以自己开始觉得热。

    于邬九思,这一幕便是:不过擦个汗,没想到把人的脸擦红了。

    他动作停了停,也有些赧然。当初的郁青沉浸在自己的心思当中,不曾留意这些细节,而今在梦境中却有了更多发现。他不知道这是自己凭空妄想,还是确有其事。总归九思的手指明显比之前僵了,耳畔也多了一点薄薄红色。与伤后总显得苍白的面色衬在一起,分明是很清晰的……

    所以,应该并没有这么回事吧?——数年后的郁青心想。

    他觉得自己被分成了两半,一部分站在日后回望当年,对着自己和道侣之间曾出现的好光景痴痴追忆。另一部分则依然是那个与道侣亲近的、正悄悄琢磨离开的事的修士,身在福中不知福。哪怕处在九思的无言暧昧中,也只一门心思想着莫要冷场,于是讲:“这也谈不上辛苦。在家的时候练得还要多呢,总觉得再刻苦些,便能摸到一点儿进境的边儿了。不过,现在来看,当时都是白费工夫。”

    邬九思不太赞同这个说法:“如何能道‘白费’?”

    郁青歪歪脑袋,不解又理所当然,“怎么不是呢?我练了那么久,却始终在筑基前期徘徊着,没法更进一步。九思,若不是你找来的功法,我现在还是从前的样子。”

    邬九思沉默了,却不是无言。他手中的灵扇被合拢,一整条扣在掌心中。敲一下,再敲一下,终于想到如何开口:“不要这么想,阿青。若不是你此前底子很好,哪有今日?”

    说过话,见郁青似乎还是不信,他又补充:“你是不是觉得心法、剑法都换了,怎么能谈得上‘底子’?”话说出来,果然见到郁青犹豫片刻,还是点头。邬九思的嗓音更柔和了,说:“可总有些东西是想相通的。经脉的宽度、灵台的广度……再有,这日日用功的勤奋。若非有从前的你,哪儿有我认识的阿青呢?”

    郁青从前都没发现,自己听这话的时候,是十分认真的。

    他听邬九思又讲:“你若不是这样,我或许还会找功法给你,却不会日日来这儿看你练习。自然是你做得好,我才起了惜才之心。”

    做得好。

    九思喜欢他勤勉、刻苦的样子。不喜他懒懒散散、虚度时日。

    要点自发地出现了。当清晨的光线照在眼睛上,青年迷迷糊糊地睁眼,脑海里仍是昨夜自己的总结。

    说他自我安慰也好,自欺欺人也罢。在念着这段话的时候,郁青的心神的确清明了些。是啊,自己和道侣是定然回不到从前了。别说亲近,兴许日后都没有机会再见。不过,万一当真有那么一天,九思被许多热簇拥着从自己身旁经过,那么自己至少——郁青想——至少不要让他、让他周围的人更看不起吧?

    带着这番心思,郁青站了起来。一夜过去,酒水中过于充沛、以至于让他萌发醉意的灵气已经被身体吸收干净。虽是宿醉,却并无凡人的头痛难忍。相反,郁青近乎是神采奕奕。

    他脚步轻快地出了城,不多时便在野外找到一处适合修炼的地方。作为剑修,除了平日的打坐吐纳之外,郁青另一项日常任务便是与人对练、与妖兽对练。入机要做的便是后者,他在茂密草丛间发现了裂柳羊的痕迹。若是运气再好些,附近的羊妖不是一只,而是一群,他接下来一段时候的去处便都有了着落。

    郁青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跟在他身后的宋长志、吴坤同样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两人是丹修,对于打斗之事不算熟练。可他们的修为又都高出郁青一个大境界,故而对接下来的行动没有半点儿忧心。还没动手,便已经高高兴兴地琢磨起回去之后该如何向师叔请功了。

    “来了!”

    眼前终于出现裂柳羊的身影,郁青精神一振,长剑出鞘。“铿”的剑鸣悠然传出,遮掩了另一道更细微的动静。

    青年是在踏出逍遥步的时候察觉不对的。

    这步法是讲究一个轻、慢,往日却不会像现在这样,自己送出去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上,轻飘飘的,仿佛转眼便要踏空落下。

    他也的确落下了。身前的一些都在变高、变远,草丛显得更加茂盛。一只小雀从枝头跌了下来,正落在郁青面前。

    郁青注视着小雀微微抽搐的爪子,大脑竭力转动,终究得出结论:“不好,着道了!”

    同一时间,他身后传来两道脚步声响……

    第037章 龙血

    怎么办?

    危机关头, 生死之间,郁青根本没有心思去留意是谁找上自己。他头脑当中只剩一件事:自己还有什么底牌,能用什么办法脱困。

    然而越是想, 青年便越是绝望。他把所有“底牌”都留在了太清峰!纵然有那零星剩下的, 后头也用来换了船票。

    时至今日, 郁青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可当真这么死了,他又还是不甘心——哈哈, 都到此刻了,自己心头竟仍是这三个字!如何不算一种讽刺。

    郁青惨然想到。又想, 而今自己身上唯二两件宝贝就是灵剑和金丝面具了。两样都交出去, 不知能不能换来一条活路。

    等等, 金丝面具?

    青年严重忽地爆出一阵精光!

    ……

    ……

    对宋长志和吴坤来说, 整件事儿其实很容易, 至多是前面等小贼离开酒楼的时候有些难熬。但那一晚过去了,小贼不等旁人多说,自个儿便出了城。嘿,这还有什么废话?自然是直接拿下!

    两人出了手,是一颗中品迷魂丹。对待区区一个筑基,其实下品也够, 可他们还是想要安稳一点。

    这下好了, 人倒在地上,周遭妖兽妖禽也跟你这晃晃悠悠。宋、吴二人往小贼旁边走的时候, 还在相互打趣, 说后头再来这篇地方的修士便算是有福了。他们对那些低品阶的玩意儿看不上眼,可不就是便宜了后头的人?

    话音刚落, 视野尽头,又飞过来一只鸟。

    宋长志愣了, “那是什么?锦雀?”

    吴坤也咽了口唾沫,“仿佛,仿佛似的。”

    两人表情变化,激动与紧张混杂,一时竟是连躺在地上的小贼管不上。那可是四阶妖禽!——最重要的是,听这个名字,就能想到它的一身羽毛是怎样华美艳丽!可是有传说讲,锦雀是神兽凤凰与寻常妖禽杂交出来的后裔。搭上这几个字儿,原先就极卖得上价的锦雀毛一时更加昂贵,就连历来富裕的丹修也要不免俗地受到吸引。

    总归小贼已经倒在地上了,收拾他用不了太多时候。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一直决定,当下最重要的任务应该是给锦雀安顿好。

    两人志得意满地动手,丝毫没留意到地上人嘴角勾起的弧度。

    “怦怦!”“怦!”“——”这是什么?正是郁青的心跳声!

    若说他从前觉得那株变异了的龙涎草和龙血有关是猜测居多,里头多少带了十几二十分“若是如此,九思便能得救了”的焦灼期盼,到现在,他便成了十几二十分的肯定!

    除了神兽真龙,还有什么能号令诸多妖兽,让他们在威压之下瑟瑟拜服?

    这并非妄念,而是郁青此刻实实在在的感受!

    自己原先狭窄的神识范围被无限地扩宽了,脸颊发痒,痒当中又带了几分疼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生生从中钻出。

    郁青却顾不得这些,他所有心思都放在自个儿不断铺展出去的神识上。同时心脏还在不断跳动,情绪里有惊诧、错愕,还有浓烈而狂乱的喜悦。

    接着,这份喜悦之上又蒙了阴影。郁青失望地想,真正饱饮了神龙之血精华的灵植已经被人夺走了,留给他的不过是一把潭下烂泥。方才他一时情急,加上原先也没多少力气,便只简简单单地将裹着红泥的金丝面具扣在了皮肤上。再接着,情形便不同了。

    他忽然有了一种感觉。周边所有妖兽的踪迹都逃不开自己的双眼,所有妖禽的翅膀都飞不出自己的手心。只要自己心念一动,它们便要赶来臣服。瞧瞧,最先来的不正是一只四阶的鸟雀吗?——唯独和他所想不同的是,郁青原本指望它把那两个盯上自己的修士驱走。却没想到,见到这鸟了,二人非但不怕,竟还有些振奋之意。

    行吧。

    想想那身漂亮羽毛,郁青觉得也不是不能理解。

    二人的注意力被转移了,这就是最大的好事。不过还是有些不足,龙血是让郁青从原先手软脚软的状态下挣脱,却也带来了新的变故。除了脸颊以外,他身上也开始疼了。青年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流顺着皮肤滑下来,只是还没落在地上就被冻住。丹田更是冷得像是凝结了霜雪,这种状态下,他要怎么逃?

    只能希望那两个人走得更远一点。

    郁青闭上眼睛,继续在心头催促:“快来,快来。”

    “所有能听到声响的东西,无论你是什么修为、距离多远,全都过来!”

    让我脱困,让我从这死境当中离开!

    山体开始震颤,“隆隆”的声响在远方浮现。周遭山林之上,就所有敏锐些的修士都暂且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仔仔细细地听起附近的动静来。

    不一会儿,面色就变了。

    “跑,快跑!”

    “嘶!刚刚那声吼叫,竟让我心胆剧痛!这是什么妖,竟有如此威能?”

    “速速传信给城中!怕是兽潮要来!”

    郁青不知道这个。

    他还在用心地催动妖兽——在发现自己神识范围在极致扩大之后,又开始快速收缩的时候,这份用心变得更加明显。身上的疼痛也更甚了,能听到旁侧传来的笑声,那两个歹徒的相互吹捧,仿佛是已经拿下方才羽毛艳丽的妖禽。两人说说笑笑间,便要向郁青走来,将他一并料理。同一时间,郁青的血依然在流……

    就是此刻。

    宋长志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又看到了一条三阶的蛇,一头四阶的虎。同时腿上痒痒的,仔细去瞧,竟是好几只花色斑斓、一看便不好相与的妖蛛!

    他登时惊叫一声,“吴师弟!快来帮我!”

    然而吴坤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身上也痒,痒的地方是腰上。原先只想要自己伸手挠挠,发觉宋长志身上动静的那一刻,吴坤跟着悚然变色。郁青听到了两声同样尖利的嚎叫,紧接着的,则是一连串兽吼。

    他先是愣神,紧接着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哈哈,哈哈……”

    青年忍不住笑出声。

    打鹰的人,怎么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鹰啄了眼睛?同样的,那两个一心觉得他好欺负的修士,怎么会想到他竟然有能力给他们如此致命的一击!

    “哈哈哈哈哈!”

    “哪怕是让我被龙血反噬、死到这里,我都觉得值了……”

    一个念头从郁青脑海中升了起来,很快又被压制。倒不是因为其他,而是还没感叹完,郁青便竟是赴了两个歹徒的后尘。

    他也开始觉得痒了。

    郁青的牙齿有点打颤。如今的他,起都起不来呢,还有什么抵抗的力气?话又说回来,他不是还在人假龙威吗,怎么还有不长眼的东西往他身上窜?

    青年胆战心惊,紧张兮兮地瞥过视线。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戳进眼睛,不仅白,身上还毛呼呼一片。不过也不光是毛,至少那条细细长长的尾巴上就显露出皮肉本来的粉色。

    郁青心头大叫:“哪儿来的白耗子!”叫完了,又开始觉得这只耗子眼熟。

    他开始熟练地浑身发抖——仔细看去,那只耗子也在发抖,就是能压下恐惧、一边发抖一边孜孜不倦地对着金丝面具贴着郁青手臂的那点儿缝隙伸舌头。一点鲜红色被它卷了进去,又卷了进去。兴许是太投入了的缘故吧,就连修士的另一只手已经伸了过去,眼看就要拿住他了都没发觉。

    然后就真的被郁青拿住了。

    至此,寻宝鼠终于惊慌失措地“吱”了一声。郁青则不抖了,前头那种欢喜淡下许多,他的脑子在电光石火的工夫里已经把一切事情串了起来。

    这耗子怎么会在这儿?废话,当初那艘装着它和它主人的灵船就是在附近的港口停靠,它在这儿岂不是很正常。

    它一个人叫了这么久,主人呢?呃,十有八九是死了。兴许是在船上被那神秘莫测的夺宝人杀的,也有可能是后头又出了什么意外。毕竟这等灵兽和人分开几乎没有其他可能,郁青只能在心里给那位仁兄点上一炷香来哀悼。

    至于它不怕死地舔郁青,嗯,多半耗子的确是被龙血带来的威压召唤来的,但是在天性之下,看了宝贝就走不动道,于是“冒死”前来一舔。郁青又是个手上没有力气的废物,还真让它吸溜去几块红泥。

    “现在,还是吐出来吧。”

    郁青冷酷无情地说。

    接着,便把耗子两条后腿拎起来,更加冷酷无情地抖。

    抖啊抖,把寻宝鼠抖得头晕眼花。它本身就不是什么视力强悍的种族,只是因为对各类灵气总是敏感,这才容易被人修捉走。如今脑子晃来晃去,嘴巴自然也张开了,藏在天赋空间里的各类东西下雨似的往外掉,看得郁青连连叹:“哇!”

    “唔?”

    “嘿!”

    “咦——嗯?”

    最后一声不是对着寻宝鼠。

    山峦在震动。那些位置远些的妖兽终究是按照“真龙”的命令朝着郁青急奔而来。

    “小心,小心——!!!”

    一同来的,还有正被兽群追赶的修士的提示声。

    这声音,于郁青来说,竟还有三分耳熟。

    第038章 邀请

    修士便没有记性差的。郁青脑子一转, 立时记起自己是什么时候听过提示者讲话:正是他从朔元城出发,前往龙玄港时搭乘的那艘灵船。

    对方在他因其他船只接连超过而焦灼时出言安慰,又在伙计嘲讽他、郁青从容应对的时候感叹郁青的心性。最重要的是, 他是那助郁青得了惊雷符的元婴修士的家族后辈!

    若说前两点只是让郁青颇为动容, 最后一点便是让他生出十分敬仰了。再用近乎消退光的真龙神识扫过去, 郁青也是骇了一骇,立刻号令:“后退!!!后退!!!”

    似乎有些妖兽奔腾的脚步变慢了。

    最前头正追逐修饰的那些却不在其中。

    那股来自血脉深处的威压是让兽难受, 可恍惚之间,它们又有一种感觉。此刻的对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强壮健硕, 相反, 竟给它们一种隐隐衰落之感。

    修士都讲究推崇强者, 妖兽只会比他们更彻底地遵从弱肉强食的法则。既然血脉记忆中流传着的强者已经没有从前的威风, 它们为什么不干脆更进一步, 以对方的鲜血、肉骨乃至内胆来助自己登上更高处?

    郁青距离到底远些,不像司徒修等人,那些血盆大口距离他们只有不到半丈距离了!

    他们能感觉到郁青察觉不到的东西。那些妖兽原先只是凶猛,如今却另有一种让人胆战心惊的喋血凶恶,像是要将他们一个个都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完了!司徒修在心头痛叹。自己还说是要来玄州见一番世面,哪怕没那个运气做天一宗的弟子, 到底也要看一看传闻中的天一修士风采。没能想到, 人还没远离玄州这边儿的港口呢,就要遭逢不测。

    他心头难过, 脚下的步子倒是半点儿都不慢。再跑一跑, 万一奇迹会发生,妖兽会退走呢?——思绪正转到此处, 耳畔便“嗡”了一声。司徒修愣了一愣,他身侧的友人已经喊到:“打雷了!”又惊奇,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雷?”

    司徒修已经快速反应过来:“是有人施术!咱们被救了!”

    更让几人惊叹的还在后面。

    兽潮兽潮,形容的便是一个“多”字。其中冲涌而来的妖兽当真一个个都那样厉害吗?答案是不见得。

    甚至就在司徒修一行人身后的也不是什么他们应对不来的妖兽。可还是那句话,他们能应对一个两个,八个十个,可若是八十个一起来呢?那不得被直接踏成肉泥!

    唯一的法子就是跑。跑到城中,由仙城经历多年、有无数大能练手布置阵法相护的城墙后头。到这一步,修士们方能安稳心神,抽出精力去应对妖兽。

    然而今日主动不同。

    几道雷声过后,兽潮竟是散去了。

    ……

    ……

    要郁青来说,事情其实很简单。

    许多时候,兽潮当中绝大多数的妖兽已经在群体的影响下失去理智,今日不同;

    自己身上的真龙威压是快消散了,但那不是还有一个“快”字在么?换句话说,现在还在!哪怕起不到十分威慑作用,也总有三分两分;

    最后,他用的惊雷符是底子不好,蕴含天威有限,以至于郁青方才遇险的时候连把它们拿出来的心思都没有,可那毕竟是天道降下的东西啊!到底和寻常打雷不同。

    他而今还拥有的、将心念传递给诸兽的能力,加上这点儿被借用来的天威……

    齐活儿了。

    仙城中的各个势力此刻已经收到消息,开始严阵以待。

    外间的人却半点儿不知这些。司徒修获救之后,第一时间发现了救下自己与好友的恩人。对方看架势,已经打算功成身退了,司徒家的家教中却没有薄待救命之人的道理。他连话也来不及说,只是朝着好友匆匆传了一句音,人便朝着恩人所在方向冲了过去。好友也一样,紧跟在司徒修身后。两人修为到底比郁青高些,郁青便真是被他们拦住了。

    看着朝自己郑重拜下的两个人,郁青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还好方才时间虽赶,我却已经重新戴上面具……”否则的话,这一脸鲜血和怪异硬物的样子落在别人眼中,怕是不知还要生出什么事端。

    手臂、身上的痛痒也依然在,只是暂且被衣服遮掩。

    自己得赶快将这两人送走,好让他从寻宝鼠嘴里薅出些东西疗伤——戴面具的时候,青年还做了另一件事,便是按着寻宝鼠的脑袋让它喝了自己一滴精血。到现在,白耗子已经成了他的灵宠。

    脑海里计较着,面儿上,郁青只推说不用。

    “不光是为了救你们。”他说,“那兽潮再往前几步,我便要被它们踩死了。”

    恩公这样不挟恩图报,倒是让司徒修心头更加叹服,他的好友安朗也开口:“无论怎样,若非您方才出手,我和阿修怕是等不到兽潮散开的一刻!”

    说着,两人对视一下,一起点点头。接着,便开始各自从怀里掏东西。

    郁青是真的想说你们不用这么做,我最多最多算是回报一下司徒家那个修士的恩德。可这话要怎么讲?那元婴可是真切见过他面孔的!万一有朝一日双方相对,好一点的情况,自己需要解释当初为什么要易容。坏一点的情况,恐怕就是要解释金丝面具的来历了。

    他思来想去,总没找到一个开口的切入点。这个时候,司徒修和安朗的谢礼已经拿出来了。郁青看在眼里,又是一怔。两人给的,竟都是伤药。

    他们知道……?

    “恩公身上血气颇大,脸色也不大好。”司徒修低声说。

    郁青眼睛闭了闭,很难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在一个和道侣全然无关的场合,他又想到了对方:司徒家的长辈曾经送出一个善缘,于是他家中子侄得到了回报;自己选择回报恩人,于是再次得到回报。

    世间之事若都是如此,该有多好?偏偏九思不同,他对自己那样好,根本半点儿不曾有过图谋。自己却恩将仇报至此……至此……

    一时之间,身上再痛,竟也不必过心口钻心的痛楚了。半晌,郁青终于哑着嗓音,朝二人叹出一句“多谢”。

    他取了司徒修给自己的回春丹服下。并非郁青自己买来的那些下品,药丸只是一入口,他便觉得浑身柔软温暖。唯一不妥当的地方就是从前疼痛的地方变成了十分的痒,尤其是脸上,总觉得他的脸和金丝面具之间隔着什么东西。

    这念头让郁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没再和面前两人说什么,很快便点头离开了。到了僻静无人的河边,才终于将面具摘下,朝河水看去。不过一眼,竟生生骇得郁青险些呕出!

    这是什么?这还是自己的脸吗?上面那一块一块的斑纹是……哦,原来手一撮就掉了。

    郁青捧着搓掉的东西,头皮发麻,忙不迭地用一把灵火将它们烧掉。身上掉下来的东西同样如此,上上下下都清理干净了终于有一刻安心。借着,青年心里又轻轻地“咯噔”了一下,想:“那玩意儿,怎么有点像是鳞片呢。”

    又想:“当初那条乌金蛇褪下的皮……嘶!”

    他可是人!如何能和蛇一样!

    郁青沉着脸想了半晌,直到身旁又冒出“吱”的一声,他心神才算回笼。

    一把将白耗子捞了过来,郁青又开始抖它。一面抖,一面低声讲话:“我看到当初九思给我的东西了。后头开了我的乾坤袋的是你?”

    寻宝鼠不动了,心虚:“吱……”

    看着掉出来的东西,郁青比它还要心虚,苦笑道:“难怪他们都说我是小人呢,这么多好东西,我却什么都拿不出来……”好吧,就算他当初的确是丢了,可现在呢?东西又到了他手上。

    是再去一趟天一宗,把所有灵宝原样奉上,然后又被赶出来?

    还是当真做一个厚颜无耻的小人,把东西收下来,然后……

    光是意识到这种可能性,郁青便又是一阵作呕。只是和此前纯粹被“蜕皮”吓到不同,眼下心绪的来源是他产生已久、愈是清晰的自我厌弃。

    “说到底,九思其实不会在意我。”

    他喃喃道。

    “在乎我的人都没了。阿娘,从前的九思……哈哈,我从前便是废物,护不好阿娘,在她病重的时候连棵药也找不来,光是去找人磕头有什么用?

    “后来更是狼心狗肺,连人都算不上了。九思待我那么好,我却只让他伤心,让他伤得更重。他能放下,能康复,是因为他值得。”

    眼睛眨一眨,泪水就要落下来的。此刻倒是没有旁人在,稍稍放纵一些,想来也是无妨的。

    郁青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他刚刚经历了一遭生死,心神动荡之下,再怎么尝试安慰自己、说“你这个样子九思若是见了会更加厌恶”,也依然控制不住心绪。九思根本不会再见他,这样是最好的,可是、可是……

    同样赶到河边、预备搞两条鱼来压压惊的司徒修、安朗:“……”

    他们真没想到,会撞见刚刚分别了的恩公一个人默默垂泪啊!

    尤其是恩公望来的那一瞬间,安朗脑袋都空白了。司徒修知道好友的脾气,知道这会儿只能依靠自己。可他想说些什么来安慰恩公,也总是不得其法。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转移话题:“恩公……就是,我们想要问一下,你也是预备去天一宗拜师的吧?那咱们要结伴同行吗?”

    第039章 收徒条件

    这话实在挑得烂透了。司徒修心道。恩公听了, 恐怕更要觉得自己和阿朗是什么怪人。

    好在他面皮够厚,虽然心里已经念念叨叨了一堆“怎么办怎么办”,脸上还是端出一副大家子弟从容真诚的模样。被拒绝了也没关系, 要是恩公能笑话笑话自己二人, 恰好借此从原先的伤怀当中走出来, 倒是功德一件。

    司徒修是诚心诚意这么觉得。然而话音落下不久,一声轻轻的“好呀”落入耳中。

    他微微一愣, 以为自己听错。可再看不远处的年轻修士,的确见对方朝这边一笑, 神色间的黯色已经消散很多, 取而代之的是莫名坚决。

    司徒修有种奇怪的感觉:刚刚那一瞬, 恩公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

    这倒是与自己无关了。司徒修跟着微微一笑, 开始与郁青确认从此地出发的时候。再有, “竟还未问起,要如何称呼恩公?”

    “莫要总这么叫了。”郁青说,“我修为还不如你们呢,前头只是机缘巧合,咱们就相互喊名字吧。”

    司徒修和安朗相互看看,一起点头。

    郁青又说:“我姓陈, 名字——”一顿。既然要去天一宗, 从前用过的“陈初”便不能再说出口了。姓倒是无妨,陈字并不生僻。

    “陈河。”

    青年道。

    话音出口的瞬间, 郁青便有些后悔。旁边就有一条河, 自己的敷衍之心未免太过明显。

    不过司徒修竟真的并未察觉。他脸上带着赞赏,说:“可是稻禾之禾?”

    郁青一愣, 没想到对方竟是如此反应。他眼神晃了晃,干脆应了下来, 紧接着便听对方夸赞,“古人有言,民食莫重於禾,故谓之嘉谷,是个好名字。”

    郁青沉默片刻,又笑了,只是这一次的笑意要真心很多,“你竟还知道这些。许多修士莫说凡谷了,连灵谷都不曾种过。”

    司徒修道:“也是家中渊源……”

    郁青听他讲起“渊源”的来路,时不时惊叹、点头,心思却有些飞走了。

    在司徒修开口邀请他去天一宗的时候,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多么贪心不足的人。

    明知道侣怕是一眼都不想再见自己,可想到对方要收徒弟,便必然会在众人面前露面,郁青便多了十足心动。

    他甚至给自己找了另一个理由;若是如此,我也能悄悄找个时机把乾坤袋放在太清峰上。只要走得快些,未必会被发现的……

    ……

    ……

    “来,喝!”

    几个杯盏碰在一起,其中清亮的酒水微微一荡。

    接着,各个杯子又被收到修士们面前。有人一饮而尽,还要叹一句“当真好酒”,有人却慢慢悠悠的,轻轻一抿,便又将杯子放在桌上。

    孔连泉的目光顺着这么做的人的手看过去,对上小师兄俨然已经是健健康康、再不复旁人口中“面色苍白”“憔悴非常”的脸色,依然关切了句:“邬师兄,可是仍有不适?”

    邬九思笑了一下,说:“无妨,我只是有些喝不惯这滋味。”

    好像是烈了些,孔连泉琢磨。他脑海里很快浮出另外几样灵酒,此刻干脆一挥袖子,将它们全部召出、摆放在面前桌上,而后和小师兄讲:“没关系!我这儿还有许多呢。小师兄你喜欢什么,随便挑!”

    邬九思:“……”

    眼看一个酒壶只有边缘地方挨着左面,其他部分早已经被周遭其他瓶子挤到悬空处。位置十分危险,好像只要有人吹一口气,它就要倒在地上。

    在脑海当中的“哗啦”一声传出来之前,邬九思先一步动手,分出一抹灵气将瓶子取来、放在椅子旁侧。接着,在孔连泉“呀”的声音里,他略显无奈地说:“孔师弟,你还是收起来吧,仔细师叔瞧见。”

    孔连泉便笑:“那师尊便该夸赞我、多给我些灵石来花了。”

    话是笑闹口吻,这位天一掌门的三徒弟倒是十足认真。还能有什么原因?他拿这么多酒回来,并不是为了个人享受。说到底,还是因为师尊从前的话。他以为灵酒当真对小师兄有用,既然如此,不得把整个铺子都搬来?

    孔连泉以为,自己已经十分矜持。周围人心想,还好师尊不在这边。

    “不说这些啦。”孔连泉又道,“小师兄,你怎么忽然想到要收一个徒弟?——有没有什么条件、偏好?你给我讲,我帮你打听打听。”

    他旁边,焦苍也点了点头。

    与在场其他人不同,焦苍并不是天一宗人,而是孔连泉这次在北州游历时结交的好友。那会儿他遇到麻烦,还好有焦苍相助。孔连泉感激不尽,后头再打交道,也觉得此人脾气、作风都极对自己胃口。就这样,两人关系越来越好。此番回到宗门,他也把人带上。

    不仅如此,他甚至琢磨着下次回云州也带焦苍一起。总归对方也说了,他如今不过在四处行走、增长见识。既然如此,去哪里增长不都一样?

    “哪有那么复杂。”邬九思失笑,“距离正式开山还有好几个月,如今又能打听来什么?”

    孔连泉笑道:“自是各家都有什么好苗子。都给小师兄当徒弟了,总不能就坏了你的名声。”

    旁边,袁仲林另两个弟子也点点头,“是要好好挑选。不过,”二师姐道,“也不必真从各个势力里打听。依我看,那些怀有目标的苗子在收徒开始之前便很懂得给自己扬名。在附近城中打听一圈儿,总能知道个七七八八。”

    她自己拜师的时候走的便是这条路子。知道自己没什么家底,于是直接上了城中擂台,一连守擂百场,继而名声大噪。

    “剑秋说得不错。”大师兄也道,“不过——”

    他拜师的途经也不大一样。再有,近些日子,他刚刚被从外头叫回来给自家师尊帮忙,对宗门做出的各项准备工作很有心得。

    “整个开山门的过程中,来拜师的修士会经历诸多考验。他们当中,自然会有人此前便已经小有名声,却也会有人一心低调,以免心态不稳、受到外面言语影响。所以,师弟到时候与长老、前辈们一同看着就好。”

    邬九思安静地听着。等大师兄的声音落下,他认认真真地回答:“多谢赫连师兄,我知道了。”

    “讲了这么多,”孔连泉插话,试图把话题引回自己之前说的两点,“九思,你当真就没什么偏好吗?”

    邬九思喝了一口酒。

    赫连随、任剑秋一起看向小师弟,后者无辜地回望。

    “安静些的。”邬九思叹,“性子不必太沉闷,却也不要太吵闹。”

    懂了,师弟——以孔连泉论该是师兄——喜静。

    旁边三人点点头,邬九思又说:“家世如何都无妨,扬名不扬名也无妨,只要心正、勤勉就好。”

    旁边三人心想,这条件听起来还挺容易达成。

    邬九思继续道:“我的本命法器是扇子,不过用这等兵器的人实在太少,不好强求。徒弟用剑便不错,我教得来。刀、鞭也好,日后爹娘出关了,也好请他们指教。”

    旁边三人:“嗯……”

    邬九思说:“厨艺可以有些。踏上了修行的路子,是有些人觉得口腹之欲要影响他,于是平日从不用灵膳。我只觉得实在不必如此。”

    旁边三人悄悄对了一下目光,唯一状况外的焦苍默默喝酒。

    邬九思:“再有,希望他与家中关系不错……”

    赫连随、任剑秋、孔连泉一起喝酒。

    焦苍歪了歪脑袋,用一种不大明白的眼神看向这三个师兄弟姐妹。旁侧还是那名邬姓修士平稳、柔和的声音,虽然对方讲出的每一条都颇为含糊,可是凑在一起,却让焦苍有种莫名的感觉。

    等到从太清峰散了场子,焦苍看着自己身边不断叹气的好友,忍不住问:“连泉,刚刚你们几个是怎么了?”

    孔连泉又叹了一口气。

    焦苍:“……”

    孔连泉苦着脸:“我这些年虽然不在宗门,可最初小师兄和那白眼狼结契的时候,总是回来过一次。他说的那些脾气,加上想要对方练剑,仿佛、仿佛就是在说那人啊!”

    焦苍缓缓地:“啊?”

    孔连泉:“他和家里的关系好像也不错,厨艺我倒是不清楚,不过找个太清峰的人问问就好了。喂喂,”他开始喊,“那边的道友,可否请教——”

    莫名被叫到、一头雾水地来到宗主徒弟身边的祝伯敏:“?”

    很快,他听完了孔连泉的描述,而后肯定地点点头。

    猜测被确认了,孔连泉的表情更苦。他旁边,焦苍倒是很快从原先的怔忡当中回过神来,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依照我看,你小师兄就是从前没有收过徒弟,这才没有更不同的念头。”

    孔连泉叹道:“希望如此。”见得人多一点儿,是不是便要有不同决定了?

    嗯,可以试试看。

    焦苍又说:“对了,我听你们方才讲,你小师兄的爹娘如今是在闭关?”

    “对,”孔连泉无奈,“我都不敢想,要是他们出来了,知道小师兄碰到那么一个……唉,会是个什么反应呢。”

    第040章 陌生

    焦苍也是惯好游历的人, 见过许多世面。从前在北州时,无论孔连泉和他走到哪里,他都能随口道出一段与此地有关的往事。

    是以当他说出“当年我与那位邬尊者也见过”的时候, 孔连泉也不觉意外, 他甚至笑道:“若是旁人这么讲, 我定只当他是吹嘘,焦兄却不同。”

    焦苍听过, 微微笑了下,“那我若说当年还曾帮他做过一件小事, 你相信吗?”

    小事?这……

    孔连泉的神色当中终于透出几分疑问。不过稍稍转过念头, 他又想到:“虽说焦兄的修为与师伯相差很大, 岁数更是如此。可怕是正因如此, 焦兄说的话才确有可能。”

    就像他自己, 在云州家中的时候,不也总被各位长辈提溜着帮忙做事?不是孔连泉自夸,他平日的确颇受长者们喜欢。所谓帮忙,也只是长辈们借口给他送些东西。

    轮到焦兄,对方年岁不比自己长上太多,却已经有今日的见识阅历。前头自己带他回到宗门, 师尊见了他, 也是颇为赞赏。再把同样的情形套在师伯身上,正说得过去。

    “可惜师伯他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孔连泉又道, “否则的话, 你们还能再见一见。”

    “是,”焦苍也叹, “的确可惜。”

    两人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多久。与总有一天能相见的忘年交相比,如今最大的问题还是如何让在家小师兄不那么伤心。

    为这个, 没过多少时候,孔连泉瞒着小师兄,又一次约了大师兄与师姐见面。焦苍照旧作陪,只是除了他,在场还有另一道身影。

    “唉!”袁仲林第不知多少次叹,“我如何对得起师兄师姐!”

    三个徒弟都在,连带一个编外人员,袁掌门很快迎来了四道安慰自己的声音。其实都是他早已明白的道理,可如今落在耳中,他的心绪还是好了些。这时候,又听孔连泉讲:“我还是觉得,不能真让小师兄比对那人来找徒弟。”

    说罢,便听大师兄赫连随道:“如此一来,九思怕是要触景生情。”

    众人纷纷点头。倒不是他们要把手伸多长,只是天一宗的收徒共分三轮,“海选”的时候门中修士并不会将所有人的表现全都看在眼中。得等第一批入选弟子出来,他们才会依据其的成绩、道途等等因素去专门关注某个小辈。

    他们不会反对九思的最终决定,但是若在这过程中看到哪个好苗子,见材欣喜,于是开口夸耀乃至推荐总能做到。

    “不过,也不是全都背着来。”二师姐任剑秋跟着道,“像九思希望对方勤勉,这自然理所当然。”

    众人点头,孔连泉再沉吟,“厨艺这事儿,还真说不好。不过那白眼狼出身之地与天一宗甚近,我前头从那边儿路过,也曾降在城中酒楼吃一席灵膳——滋味儿不论,菜式其实和天一宗差不多。”

    “是这个道理。”焦苍这时候也道,“我在外头那么多年,说句托大的话,是吃过不少好东西的。一个地方以什么菜色为名,往往也和当地位置风俗有关。”

    “和家中关系这条,”赫连随又说,“在我看,还是……”

    任剑秋补充:“还有就是……”

    孔连泉再斟酌,“另外,小师兄提到的……”

    袁仲林:“……”

    他欣慰地看着眼前三名小辈。看来徒弟多了也不光是债,也能让人心头欢喜。

    希望九思亦能如此。

    ……

    ……

    最后总结下来,众人给他们眼里的完美师侄画出一副画像。

    性子开朗、喜爱热闹;使用剑之外的其他法器,但略通些剑法也好;最好是外州人,如此一来,不论对方有没有下厨的手艺,做出来的东西都不至于让九思思绪愈重。

    同一时间,一处灵气盎然的山林当中。

    一青年藏在草木之间,悉心地等。一直到浑身裹着水珠的白月犀从水中上来,步步往前,来到他身畔——

    郁青猛然暴起,将手中兵器劈落下去。以修士的敏锐五感,他近乎是在同一时间便捕捉到了妖犀皮肉被破开、骨骼断裂的声响。

    大功告成!

    一个庞然大物在郁青面前先是摇晃,然后是倒下。对方轰然落地的一瞬,郁青近乎听到了脚下山峦跟着振动的声响。不过很显然,白月犀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再对他、对他的同行人们产生任何影响。

    郁青静静地看着庞大犀身,目光落在平整、干脆利落的刀口上,又挪去看一旁的草叶。鲜红血珠从草叶上滚落,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泥土之间。

    如果有人在正面看他,一定会觉得青年此刻的神色其实颇为古怪。初时是冷静默然,接着,一个近乎能被称作“灿烂”的笑容从他脸上迸发出来。

    “司徒兄!安兄!”他高高兴兴地转头叫喊,“我猎到咱们今日的吃食了。”

    司徒修与安朗便从林中出来,脸上同样是喜悦神色。尤其在细细端详这头白月犀后,安朗振奋道:“今日我来操刀!陈兄不知道,我们家乡那儿正有一道美食,唤作‘红月犀’。”

    三个字出来,郁青尚且没有什么反应,司徒修已经奇道:“你竟肯做这个了。”接着便转头去看郁青,笑着和他介绍:“这里头的‘红’字,并不是说世上还有哪头白月犀变异成了红色。而是用来烧肉的各样调料、增味灵植汇在一块儿,成了一片浓红……”

    郁青含笑听着,顺道收起了手中的刀。

    没错,他这会儿用的武器不是剑了。

    下定回天一宗的决心已是不易,再思索自己回去之后要如何行事,更是耗了郁青颇大心力。

    他先在心头数了一遍:“第一轮比试是个放大版的试炼搂,最后的评分也有相似之处。这会儿应该没人盯着,但万一后头被人怀疑了,直接把此刻场面的记录留影翻出来,我这套剑法决计要出问题。”

    不想被人认出来,就直接换一个兵器吧。

    抱着这样的心思,思索了一段时间,郁青拿起了刀。

    他既然想和道侣见面,便不能连第一轮比试都通过不了。是,剑走偏锋地直接用扇子,应该更能引起对方的注意。但如此一来,兵器上的跨度便实在太大,郁青不觉得自己能赶在抵达天一宗前完成转换。

    刀便不同了,两边的招式总有相似之处。

    有了决心,郁青便开始练习。恰好到了玄州后,司徒修和安朗在龙州时还颇吃得开的身份开始没那么顶用。原先定好的灵船名额被地头蛇顶走,郁青听过,先是吃惊,随后安慰:“距离开山的时候还长,实在不行,咱们自己赶去也就是了!”

    话说出来,便见到两人笑一笑,说:“我们也正有此意。”

    等司徒修话音落下,安朗还补充:“咱们走在路上,还能趁机练练身手。这段时间一直憋在船上,连在甲班上跑跳都不自在,我早就待腻了!”

    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紧接着形成的是每人负责一日食物的约定。但像今日这样,明明猎东西的是郁青,旁人却手上痒痒、决定大展身手的时候也有。

    “你别看白月犀长得粗苯,其实它的肉最是鲜嫩。”司徒修还在继续介绍,“待阿朗的红月犀做好,咱们可得轻轻地动筷子。否则的话,刚戳进去一个筷子尖儿,肉直接碎了,那多不好!”

    郁青听着,也有些咽唾沫的冲动。

    他侧过目光去瞧安朗,毛遂自荐:“我给你打下手吧!”

    “行!”安朗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我正琢磨呢,一头白月犀太大,咱们今日是肯定吃不完了。还是提前分割、收藏好,后头有机会再吃嘛!”

    郁青听着,咽了口唾沫,脸上表情当中的期待之色更浓了。

    ——是他此前从未有过的神色。

    偶尔郁青也觉得,自己不过是在杞人忧天。最大的可能性是他连第二轮都撑不过,更别说能见到九思。

    这种情形中,一门心思地把“陈禾”和“郁青”划分开来,又有什么用?

    可他还是在努力。两个人,后者沉闷无趣,前者便活泼爱笑。后者用剑,前者便要用刀。后者是地地道道的玄州人士,前者呢,至少司徒修和安朗都已经相信郁青和他们一样出身龙州。只是家乡实在太大,所以三人早前并未见过。

    又琢磨了一番,郁青给自己在船上时的安静表现也找了一个理由:头一次出远门,还是一个人,那会儿有些受到惊吓。如今好了,一切步入正轨,自然回归安然。

    司徒修和安朗对此表示理解,郁青甚至收获了一件后者头一次出门时的糗事。听着安朗闹、司徒修笑,郁青跟着笑了起来。

    这份笑容一直在他脸上持续了很久,一直到夜晚,身侧两人已经睡了,留下郁青守夜。他慢吞吞地保养着那把刚刚才到自己手上的灵刀,仔仔细细地涂油、擦拭。这时候,他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刀面上。

    看到一个神色陌生,姿势陌生,法器陌生的修士。

    郁青一个激灵,寒意从背脊迸发,头脑跟着炸出一个疑问:“我是谁?——当真,当真是‘郁青’吗?”